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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偶山庄(转贴,天涯,阿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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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2-10 22:12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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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阵虎啸动地惊天,已经沉默下去。铁血军人再回来时,鞍前马后不但满满飞禽走兽,还扛着一只虎。
  瞪着圆圆的黄眼睛,好像并不甘心离开,头却已和身体分离,血还在一点一点往下滴。
  他们扛回来的所有尸体都是破碎的,就像他们杀人的手法,听说。
  听说听到铁血营的名字,连皇帝都会忍不住发抖。
  但是他们解决了我们的军粮。
  那天我们的晚餐,就是营火烤肉,负责烤肉的又是铁血营,他们好像只要有事作,就永远不会疲倦。
  但是我听到有士兵说,他宁肯就着雪水啃干粮,也不想吃铁血营烤出来的肉。
  真奇怪,人家不到三个时辰就打回来的猎物,他三天都打不到,然后一边吃人家的食物,一边说不想吃,这是为什么呢?
  我很想去问你,主人,可是你在中帐和天狼议事,我们都不许去听。
  我的帐篷就在你中帐后面,掀开帘幕就可以过去,但是我乖乖的坐在角落里,不动、不看、不听。
  你知道我是很乖的。
  也知道冰是多么不乖,比咪咪更糟糕。你不许她作什么事,她是一定要作的。
  所以,你也有派应如剑去看着冰。你总是这么谨慎的,主人。
  所以当一把剑抵在我后心上的时候,我很吃惊。
  那把剑,是先剜开了帐篷的帆布,再抵在我后心上的。
  然后冰钻了进来,小心的把嘴贴在我耳朵旁边道:“不许叫。不然我一剑把你戳个透明窟窿。”
  “好的。”我安静道,“可是你确定这符合主人的命令吗?”
  “哦。”冰的嘴角揶揄的翘起来,“倒忘了你是这么没用的娃娃。”
  她把那把剑收回到了腰间,这是对的,对付我不需要用威胁,不需要用剑。
  我看着它。
  “这是应如剑的。”我说。
  “你怎么知道?”冰诧异道。
  呵我怎么知道呢?他丢失了原来的配剑后,用的是最普通的腰剑,像所有士兵一样,这腰剑跟任何腰剑有什么不同?
  可是我能认出它来。
  它的剑身有一丝不长的划痕,入鞘后,剑鞘的颜色稍微比剑柄深一点,内侧有一块小小的棕色晕斑,剑柄上缠的绳带在大约四分之三圈的地方毛了一点。
  多么亲切的瑕疵,我还能认出至少十处来,尽管有的很难用语言来表达。
  我收回目光,看着地面。
  原来的那剑,还深深插在那里,剑柄泛着柔光。如果没有人拨起来,它会不会一直留在这里?如果我们走了,它就在这里荒凉?没有人再有机会触摸它的温柔?
  真好笑,应如剑,被抢走一把,又被抢走一把,这算什么?冰的剑库吗?
  冰“咦”了一声:“这剑怎么插在这里。”
  我道:“这柄剑比较锋利吧。你要用吗?”
  冰傲然拧起鼻子:“不!这是一柄失败了的剑。我再也不要看到它!”
  “可是……你抢来的剑,它不是失败的吗?”
  “不,那是我的胜利荣耀!”
  “可是你……怎么能打败应如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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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2-10 22:12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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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笑了:“这家伙剑法虽然还过得去,玩起手腕来怎么比得过幽冥宫?”
  这是个真正开心的笑。小小的玉色脸颊上,那朱红的美丽唇角,多么好看……应如剑也会认为它好看吗?
  冰低低的“嗐”一声:“还跟你噜嗦呢,来!”
  拉着我闪到贴着中军帐的帐壁边,听。
  她在偷听。
  要不要跟主人你报告呢?我认真的考虑:你并没有交给我这样的任务,所以,没有必要作吧?而且作的话,冰一定会很生气啊。
  我当然不希望惹人生气。
  我当时并不知道,她的手指扣在我脉门上,只要我一试图发声,就会发现自己全身麻木、喘不过气。
  我听到中帐里,你在说:“……所以在那天之前,你们不得杀人——嗯?”
  天狼清澈的声音已低喝道:“谁?!”
  冰不假思索的动作。
  我只觉得一股大力一扯一拉,我就跌了出去。
  扑倒在地上,抬起头,看见一双眼睛。
  明亮的蓝眸,闪出那样的惊喜快活的光芒,一片薄薄的寒冷就向我袭来。
  你出手,恶狠狠砍在他手臂,那柄刀“呛”的落地。
  在他眼睛闪出快活光芒时,这柄刀已经砍向我的脖子。而你救了我,主人。
  你出手大概是有点重的,他握着手臂弯下腰去,额头上沁出点点痛汗,但还是努力去捡起那把刀,目光还是像蓝天一样明亮、直注视在我的脸上,一笑,雪白的牙齿像排整齐的珍珠:“你是他的女人?”
  我看着你,你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道人影又射了出来。
  志在必得,伸手直捞他的腰刀,他举手去格,她毫不迟缓横掌直劈他的新伤,他闷哼一声,弓腰踢出一脚,她早轻灵弹在空中,将腰刀扯过,他便低头向她手直咬下去,她吓得小小一声惊叫,连环踢开他的下巴,他踉跄一步,她已掠至帐门站定,回眸扬刀笑道:“这归我了,天狼。”
  天狼咧嘴一笑,还没动作,你已喝道:“住手!”
  天狼失望的摇头:“这也是你的女人?”
  冰喝道:“胡说!”
  你淡道:“这是我的娃娃。”
  天狼舔了舔嘴唇:“那么,你的娃娃,太多了,放她去杀人吧。”
  你冷冷道:“坐下。”
  他就坐下,盘着腿、弓着腰、耸着肩,像一只猩猩,脸丑陋的皱缩起来,可五官却多么年轻好看啊,英挺的鼻梁、明眸皓齿……
  呵,直到今天听见“明眸皓齿”四个字,我还会记得他蔚蓝的眼珠子,忽然一咧嘴的雪白笑容。
  冰新奇的看着他:“你就是那个天狼?你是色目人?皇帝佬儿听到你的名字都会抽筋?”
  他不理她,把头缩埋在胸口,鬼鬼崇崇把眼珠子翻上来看你,忽然一笑,那笑容偏又是清朗的:“我也想要女人了。”
  “不,你只想杀人。你们都是这样,用杀人来代替勃起。你们已经要不了女人。”你淡道,“去杀人吧。你也只能作这个了,并且它会比女人更刺激。”
  冰被这两句话听得小脸涨红,却仍然舍不得走,冲着天狼叫道:“喂,你以前也在山庄住过吗?什么时候出去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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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被这两句话听得小脸涨红,却仍然舍不得走,冲着天狼叫道:“喂,你以前也在山庄住过吗?什么时候出去杀人的?”
  天狼茫然不语。
  你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回答她。”
  天狼垂下头,捏着指尖:
  “……我忘了。我记得有一天我要死掉。你阻止我。你要我杀你。后来我就杀你……不,我杀不了你,那我杀的是谁?——我杀了很多人。我喜欢杀人。杀你很快乐吗?不,我杀不了你。我杀人。杀人很快乐。”
  他说。
  他这样说。
  冰的鼻尖愤恨的拧起一点,下巴颌仰起个不屑的角度,眼睛横着你:“哼。”
  她说。
  她说:“杀不了你就会疯掉吗?拿这种榜样教训我?你以为我有这么笨?哼!”
  摔下帘子,走了。
  天狼看着自己的指尖:“我想杀人。”
  水汪汪的明眸抬向我们,无助的:“杀人。”
  你抬手,将我卷进你的袍子中,我在那一片蒙昧黑暗里听你沉声道:“两日之后,任你杀去。走!”
  天狼退了出去。应如剑进来:“主人恕罪。我让冰小姐她——”
  “我知道了。”你淡道,“拔营,出发。”
  
  我们昼夜奔行。
  星光月光阳光霞光,一直往前奔行。
  有一些士兵开始叫苦,但他们不敢停下来。
  因为铁血营奔在我们的后面,踏踏的马蹄,一刻不停。
  如果有一个士兵停下来,并且掉了队,铁血骑士会毫不犹豫的从他们身上踏过去,让鲜血和肚肠浸润他们的马蹄。
  并且据说,铁血战士不会浪费任何食物。人肉也是一种食物。
  日上三竿时,我们到了润州——不,是靠近润州的八月镇。
  真美的名字,八月镇:七月流火,八月流金。八月是个好名字。
  有很多披朱着紫的人在这里窜来窜去。远远近近,无数炊烟。
  一个着紫袍玉带的老头一把抓着你的马缰:“叶将军,哎呀叶大人!你总算来了——你你你把铁血营带来作甚?”
  你的嘴角勾起来一些:“你不知道吗?哦,皇上可能知道。”
  “皇上……唉皇上忧虑太甚,龙体违和,叶将军且速速随老夫去见驾——”不满的盯了我一眼,“老夫不知叶将军还有宠姬随行——”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你冷冷道,下得马来,先把缰绳从他手里取出,先向后打声唿哨,再把我和马往应如剑手里一交,“两个都给你。”
  天狼已打马驰来,眼睛带着兴奋往老头身上只一划,那老头吓得蹬蹬蹬倒退三步,恨不得把身体缩进地里去。你简单的向天狼比个手势:“那边扎营,等我消息,不得乱动。”
  天狼一躬弯到地里去。
  你和老头匆匆走开,听他唉声叹气道:“此刻煎药都无用了,皇上爱民心切,向天发过誓愿不轻退一步,叶将军您可有办法——”
  “我怎么会没有办法。”你冷冷笑道。
  天狼抬起眼睛扫了我一眼,笑出两排牙齿。
  那一刻的他,明眸皓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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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千里不留行
  我和冰,在应如剑的照顾下到了黄昏。
  我很喜欢照顾,每一个好孩子都应该得到照顾。
  安静的躺着,在某一个人的守护下睡去,太阳慢慢的落向山头,你知道他永远不会离你而去——这是多么美的事。
  哪怕这个人在帐外,你在帐内,隔着一个账篷,仍然是多么美的事。
  我的冰的叱责声中醒了过来。
  “为什么不能出去?你敢管我?!我偏要出去,你给我让开!”
  门口应如剑握着他的剑:“小姐恕罪,我不能。”
  他握着他最初的剑。
  你终于把它还给他了,你总是这么周到,主人。
  不知道是不是地下拔出来时,没有擦干净?剑鞘看起来有点灰蒙蒙的,我很想帮忙把它擦洗一下,但又怕失礼。算了,在应如剑干净的手里度过一些日子后,它又会重新变干净吧?我乐观的想。
  冰跺着小皮靴:“你敢管我!你敢管我!”欺身直进,刁他持剑的手腕。
  应如剑侧身,笔直的腰杆,另一只手臂干净利落切下,挡在她面前,冰老实不客气抓住了,用力一扯,应如剑稳丝不动:“回去吧。”
  冰沉静下来,黑白分明的明亮眼睛凝视着他:“你为什么那么听那个人的话?”
  “他是主人。”应如剑低道。
  “他是主人,只不过因为你让他作你的主人。”冰飞快回答。
  应如剑却笑了,笑容干净、温柔:“其实你,也很敬佩他,是不是?”
  冰错愕的看着他,一时没顾上反驳,耳根已经红了,慌忙气鼓鼓转过身来向着账内,一言不发。
  应如剑仍在微笑,账门的帆布落下,最后那一刻他看到了我,表情忽然变得僵硬和惭愧。
  我不明白,我是如此的喜欢看到他,他也没有一点伤害过我,为什么要觉得惭愧?
  如果要惭愧的话,那应该是你,可是你好像从来不知道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主人,哈哈,谁让你是主人。
  今天,只要一想到你,我仍然会忍不住泪流成河,并且想大笑。
  只是,再也没有你轻柔又蛮横的怀抱。
  营外响起喧哗。
  小兵发抖叫道:“天天大人你你您不能来这,将军说——啊!”
  一路“啊”声,应如剑飞身出去:“天狼!”
  “啪啪啪”几记交手,应如剑落在两丈远处,又退了一步,天狼落在他面前,像一只狗,四足着地、弓着背,慢慢把头抬起来,咧着嘴笑:
  “你打我。”
  “主人不会允许你这样。”应如剑凝重道。
  “主人……他说会让我杀人。”天狼讪笑着把舌头慢慢舔过红唇。
  “如果他这样说了,那么一定会作到的,你回去等着。”应如剑道。
  “我等着……可是兄弟们等不住了,天子脚下……稍微杀几个人不行吗?只要稍微杀那么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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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着……可是兄弟们等不住了,天子脚下……稍微杀几个人不行吗?只要稍微杀那么几个……”
  “不行,回去待命。”应如剑道,“你知道违抗主人的命令会怎样。”
  天狼的身子哆嗦一下,像被打惯的狗,头勾下去,嘴角却慢慢弯上来:“要我等,那我等,可是如果他再不来……”眼角斜向我们帐篷。
  他看的不是冰,是我。
  冰赌气坐在帐篷里发呆,我走到门口,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
  应如剑低低道:“回去。”移步挡在我和天狼之间。
  (呵是谁遮住我的眼睛,说:“不要看。”)
  我静静点头,转身,走回帐篷,冰不假思索的从我身边挤过。
  眼睛里在说:谁敢瞒着我什么事?我偏要看!
  我把袖子小心的叠整齐在膝盖上,微笑。
  冰是个坏孩子。我知道她是个坏孩子。因为我是个好孩子。
  我看到天狼的眼睛,格外闪亮了一下,而冰冲他撇着嘴笑:“杀人都要人安排吗?哼,你也打不过他?”
  天狼慢慢舔着嘴唇:“你是他的女人。”
  “所以你不能动。”应如剑再移步,“回去!等主人的命令。”
  天狼凝视着他,眼波沉静,忽然弓身一跃,直扑应如剑咽喉。应如剑侧身、拔剑、斜挡,天狼提足踢他下腹,应如剑侧扎马步、剑削天狼胸口,天狼硬扑至地面、仰面飞足再撩应如剑下阴,应如剑马步再退,冰飞入场中,天狼怪叫一声,应如剑怒喝一声,冰娇叱一声,天狼身影急旋,应如剑剑花翻飞,冰匕首开弓——她倒是想打谁?
  有一刻,天狼的铁爪将应如剑的剑格开,冰的匕首从天狼耳旁削过,他看着她笑道:“你不错。”她看着他笑道:“你也是。”
  应如剑面容一紧,挺剑再刺,冰的匕首倒向他削去,天狼呵呵大笑,毫不客气铁爪向她后心狠抓,应如剑急回剑护住冰。
  这三人就这么斗在一处。
  我看得很仔细。
  因为我离他们很近。
  因为我走出帐篷,一步一步走近他们。
  应如剑叫我回去。可是看见打架时,一个好孩子难免忍不住出来劝架的。
  “请……不要打架吧。”我说。
  天狼雪白的牙。
  天狼雪亮的铁爪。
  应如剑挺拔的后背。
  他保护了我。他当然保护了我。我猜他会保护我。我赌他会保护我。
  叮叮叮飞快一阵响,冰的笑声已经在很远处响起:“我走也,莫相送。”
  应如剑一声恨,似乎要赶上去。
  天狼饶有兴趣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
  我很好,没有危险,只是虚弱的坐在地上,善意的回报给他一个微笑,袖子零乱的缩上去,露出一截粉嫩手腕,上面还有道青紫的吻痕。
  我把袖子放了下来。
  天狼的目光仍然不离开我的手腕。
  我没有危险,我不要紧,冰违抗了你的命令逃跑了,应如剑应该去追冰的。他一直这么听你的话,一直这么照顾冰,他应该去追冰的。
  我温顺的看着应如剑,告诉他:去追吧,我理解,我不会怪他。
  其实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怪他。我不会怪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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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怪他。我不会怪任何人。
  应如剑咬着牙,肌肉紧绷。
  天狼看看我,又看看他:“他的女人,怎么一个比一个好看?”
  “坐下来。”应如剑咬牙,冷冷道。
  “啥?”
  “坐在我视野中,不许离开,直到主人回来。”应如剑道。
  天狼大笑:“只有那个男人能命令我,你还不配!”腾空翻身,绝尘而去。
  应如剑失声,纵身要追去,回过头来又紧张问我:“你去哪?”
  “回去。”我停住脚,温柔比一比不远的帐篷,“主人说,我们不许出来的,是不是?”
  “你……”应如剑的表情又变得很古怪,我想起刚见到他的时候,像刚看到我的时候,让人想抚平他的眉心。他说,“你……是不是无论他说什么话,都会服从?”
  “他是主人。”我微笑,“是你告诉我,他是主人。”
  然后我举步向帐篷走,路不远,有几丛树木,帐篷后还有一丛,黑幽幽的,看起来很清凉。
  树木里会有虫子,我比较怕虫子。
  我怕的,是虫子。
  应如剑静立片刻,终于,我听到他的脚步,跟在我的身后。
  我走进帐篷,他坐在帐篷门口里面,是里面,不是外面。
  “冰说,你不可以进女孩子的的卧房。”我说。
  “但是现在,我要保护你。”他说。
  我垂下眼睛:“谢谢。”
  粉红袖口,静静叠在雪白裙褶上,小小公主有粉嫩的指尖,蕾丝花边掩住了紫色吻痕。
  应如剑忽然问:“你怪我吗?”
  “什么?”
  “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我——以为你会得到很好的照顾,可是——”
  “主人对我很好。”我微笑,“主人是个好主人。”
  “可是——”应如剑垂着头,握着拳头。
  太用力了,太用力了啊,关节是发白的,像洗得很干净的粗棉布,缕缕布丝中泛出来的白。
  我闻到阳光和水的味道。
  我微笑道:“我不怪你。”
  真的……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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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来时,夜色初浓。
  月光铺在地上,薄得像水,像轻轻的白绡。
  我真想向你要这样的白绡,可以披在头发上,从肩头一直垂到裙摆之下、垂到脚边,我可以披着它起舞、起舞,绕着应如剑一遍一遍,直到力尽而亡,雪白轻绡落在他膝上,我的头也垂落下来,一场死亡的月光。
  只要他的刀鞘伴着我的尸体,只要他的深衣伴着我的月光,嘘——什么也不要说。这是我要的死亡。
  你带来的喧哗击碎了夜色。
  军营从梦中惊醒,像一窝捅翻了的蚂蚁,远远铁血营发出那样的快活喊叫狂奔离去,像群急着出发剥人头皮的野兽。披朱着紫的官员在叫:“啊皇上!叶将军你不可以劫驾,你不可以击昏皇上,你——”
  “老三,随驾!羽林军,两支前锋四四左右路!刀马营左军,殿后!昼夜行军,取道通州换马,直回京都!”你施令,骏马长嘶,金面闪闪发光。
  众将士应诺,声如惊雷。
  朱紫袍子们开始哭叫:“啊叶将军,那我等该当如何?我等该当如何?我等——”
  “追着皇帝跑。谁挡着你们了?”你冷道,打马直奔我们帐篷。
  松开袍子,把一个人丢给应如剑。
  冰小脸雪白,紧闭双眼,牙关锁紧。
  “带去瓦岭后头,等我!刀马营右军,随我来!”一阵风的卷走。
  应如剑双唇分开一些,好像想问你什么,你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在摸不清情况的时候,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绝对服从你的命令。
  所以,我们到了瓦岭后山。
  应如剑屡屡不安的引颈张望,可是这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隐隐听见杀声。
  然后冰呻吟一声,微微张开眼睛。
  “怎么样?”应如剑焦急道。
  冰的第一个反应是尖叫、摸剑,摸不到,就挥拳狂殴。
  应如剑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要紧。不要紧了。我在这里。”
  冰的眼睛慢慢有了焦距,迟疑一瞬,很快镇定下来,脸上恢复了冰霜的面具,嗓音也差不多是平静的,尽管比较沙哑:“你救了我?”
  应如剑道:“不。应该是——”
  “那么是他了。”冰的脸有点扭曲,“他救我活下来?我不如——不如被他扼死!”
  她咬牙切齿。
  我茫然不解。
  甚至不知道她说的“他”是哪个他。
  我只是凝视冰的衣领,玉色颈子上有一圈紫黑的扼痕。
  她如果就这样被扼死,其实,倒是挺好看的。
  冰察觉到我的目光。飞快束紧衣领,厉声道:“你在看什么?说!你在嘲笑我?”
  “不,”我诚实道,“我觉得你这样也挺好看。”
  冰的眼中闪过奇怪的神色,面色变了无数变,用力握住拳头,好像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某种感情,可这种感情偏偏又太强烈了,她的拳头开始发抖、身子开始发抖、头也开始发抖、在脖子咯咯的发抖。
  应如剑紧张的看着她。她想避过脸去,装出没事样,可越是咬牙克制,越是抖,抖得像黑森林中狂奔的马车——哎呀她的头会不会突然被甩下来呢?
  应如剑放下剑,解下铁护腕,抱拳低道:“冰小姐,得罪了。”便伸出手,把她拥在怀中。
  冰倒抽一口气,小拳头雨点一样落下来,他只是抱着她。她捶他的胸,他抱住她的双臂;她踢他的腿,他压住她的双脚。她的双颊飞快潮红。他只是抿着清秀的唇,一声不吭。
  冰还在挣扎,像一尾疯狂的小鱼,呼吸变得急促了,突然不再试图踢打,只是弓着腰,用头、膝盖和手顶应如剑,用全部的生命去顶他,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
  忽然她崩溃了,她全身的力量崩溃了,发出一声尖叫,这么多压抑下来的感情,把整个生命整个灵魂都炸裂,不过是一声尖叫:
  “啊!”
  应如剑松开手。冰疲倦的跪坐下去,闭着眼睛,不再发抖,像尊已经死掉的玉佛。
  我只安静的坐在原地。
  远远的喊杀声,惊天动地。
  
  后来我们才知道,你杀空了整个润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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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匪报也
  消灭瘟疫的一个办法,是把所有疫区的人全杀死,再放一把火,烧干净。
  铁血营忠实的执行了你的命令,鸡犬不留。
  已经染病的、和没有染病、也许染病的,全都杀死,一个不留。
  没有一条性命能离开疫区。
  母亲被推入火海,挣扎着把她的婴儿托出来,于是婴儿和她的手掌都被砍断,没有怜悯,干净利落。
  你干得真是漂亮。
  仁慈的皇帝以施药为名,把所有病人都集中在一个城池中;你接手,先把皇帝打晕送走,再开始你的屠杀。
  你说过,你会对付这场疾病,用预想不到的方式。
  应如剑若是知道,一定会阻止你,哪怕他明明知道没有更好的方式来对付瘟疫,哪怕他会为这愚蠢的行为付出生命。
  所以,你根本就不让他知道。
  你作事,从来就不喜欢受到任何阻碍,但应如剑眼中含泪、双肩笔挺的站在你面前时,你只是轻佻的拍了拍他的脸颊,说:
  “瞒着你,是怕伤害到你,这个我舍不得。”
  真的吗?真的吗?可是对整个铁血营,你都很“舍得”。
  铁血战士杀光烧光,呼啸着要撤时,发现城门合上了,这座重镇的城门很坚固、城墙也很高,城墙上满布着你的人,举起强驽,射,再射。
  铁血战士嚎啕、尖叫、死亡、或者奔回火海之中。
  天狼披着熊熊烈火,看着城门上的你。
  你静静的看着他
  准备,应付他垂死的一击。
  而他只是咧嘴一笑,伸手比个动作,道:“其实我,想掐的,是你的脖子。”
  然后倒下,尸身上,烈火熊熊。
   我永远也不知道那一刻你是什么表情。
  关于这场屠杀,你给出的解释是:铁血营忤逆圣意残害百姓,死有余辜。
  这也许是真的,但是我注意到冰听到天狼的死讯时,紧绷的肩膀忽然放松了,眼里有一点泪光泛上来。
  你们什么也没说。
  冰的精神好了很多,但还跟从前相比还是不同了。现在的她总是发呆,一点很小的响动,都能让她惊跳起来。
  你让应如剑陪冰到濠州开元寺住一段时间:“那里清净,人住着好些。”
  “那我们呢,主人?”
  “我们回家。”
  你指的是回山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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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指的是回山庄,主人。
  我点头:“是的,主人。”
  你注意的看我:“你瘦了。”
  “是吗?主人。”
  你将菱花镜放在我的面前。我看见镜中那个粉嫩如花蕾的孩子,是消瘦了,还在微笑,消瘦,如花微笑。
  “你不喜欢我。”你道。目光深深。
  “不,主人。”我道,“我很喜欢你。”我应该喜欢你。
  “甚至我对你作的事?”
  “是的,主人。”
  这个我不撒谎,在最近的日子,我发现自己开始享受你作的佛事给我的身体带来的快乐,有时我甚至希望你癫狂、再癫狂一些,好带我攀升、跌进沉沉黑暗里。
  虽然有些疼痛,但不完全只是疼痛而已。
  所以我简直有些喜欢你对我作的事。
  我轻轻贴着你的面颊,说:“你对我很好,主人。”
  你的眼睛闭上了片刻,然后张开来,声音很柔和:“想去看佛寺吗?”
  佛寺,呵,佛寺。我曾经去过佛寺。
  (妈妈跪在廊下求签,哥哥在石阶上磕破了下巴,我被怒目圆睁的金刚吓哭了,姐姐将菩提花兜在帕子里,跑过来说:“不哭不哭,你看哥哥流了血都这么英勇不哭——”小小的菩提花插在我的辫梢。)
  “是的,我喜欢佛寺。”
  “那么,我们一起去吧。”
  “是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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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主人。”
  
  开元寺的住持原来跟你是旧识。
  他甚至也认识冰。
  他慈眉顺眼的合掌道:“啊,施主,小施主,还是旧日禅房安息罢?年景不顺,蔬果粗糙,将就着用些也罢。”
  冰冷漠的站着:“佛寺也招待杀人凶手?”
  “在佛祖面前,没有人是无罪的。”住持道。
  冰低低哼了一声。
  她的眼神和她的表情,是不搭调的,我想。但她没说什么,就走了。
  后来你与住持在窗下,泡了两杯茗茶,交谈。
  住持说:“一别至今,施主无恙?”
  你说:“不用寒喧了。原先你说我跟他有慧根,高看一眼,我已领你的情。自我杀了他、灭了幽冥宫到如今,跟你的佛已经一点都不沾边,你还对我这么客气作什么?”
  住持笑道:“见到权倾一时的大将军,谁能不客气。”
  你说:“你不是那种人。”
  住持颂佛道:“善哉罗刹王,能观人,何不能观己?”
  你淡淡笑道:“我是什么人?”
  住持慈悲的目光流向窗外:“乱世不幸,满地仓夷,便有诸般鬼道行污浊事,也须有八部天王人代佛祖座下行大英武、于贪嗔痴爱中洗净世界。”
  你的唇角冷漠勾起:“你说佛也看这个世界不顺眼了,所以借我的手杀?”
  “你立于无可奈何之地,行不可不为之事,受孽火欲焰之焚,待莲华烧尽,必舍此身入佛前大欢喜之天地。”
  “我?我把润州杀空了,能到佛前?哈哈,地狱的十八层不跟佛祖抢生意吗?”你大笑。
  “是,施主若不造此杀孽,到冬雪飘时,瘟疫将自止。”
  (冬天是没有瘟疫的,据说。)
  “所以他们是死在我的手里。”
  “但若再容其肆虐数日,将耗尽我国国力,并引契丹窥视。甚者,若明春雪融时瘟疫复发,即使施主也将束手无法了。”
  “你还真能为我脱罪。”你捧着头笑。
  “不。施主罪孽深重,无人可脱。但若真有人配跪在佛前,那将是施主这样的罪人,而不是任何那些大人。”住持沉静道。
  你沉默不语。
  我从没见过你这种神态,非常好看。
  好看得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住持大师望向我。
  七十年的禅机,七十年的声望,七十年的智慧。听说这双眼睛可以让罪人颤抖、骄傲者失色、而受苦者得到今生来世的安慰。
  它们忽然皱缩起来,露出恐惧的神色。
  “大师?”你低低叩问他一声。
  “阿修罗,阿修罗!于无限罗刹场中能发清净微笑,若非大慈大悲大透大彻欢喜佛,便是无望无碍无惧无度阿修罗!”住持苍老的手持着佛珠,抖抖向我头顶伸来。
  你抓住了他的手腕。
  “罗刹王……让我为她摩戒,解除一切苦痛。”住持大师看着你,眼窝好像忽然深陷了进去,苍老得像个数百年的鬼,可是眼窝深处那点微光,照彻幽明。
  “她是我的。”你淡道,“谁都不能碰。”
  “罗刹王……”
  “不能。”
  “一切缘孽皆从贪嗔痴恋,世尊!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住持念着他的佛经,慢慢远去,“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香烟袅袅缭绕,喃喃的佛经渐行渐无,暮色沉沉落下,檀木佛像们低着眉眼沉默于坛上。你托着额头,静默良久,道:
  “公主。”
  “什么?”
  “不,什么也没有。”
  
  你的安排是我们在这个佛寺中住宿一宿,就起程回庄。应如剑暂时离开,听说有某处骚乱要处理,我们不会等他,因为他不会跟我们回庄。因为你安排他照顾冰——而冰会在佛寺中再呆一段时间。
  她好像不太喜欢这位住持大师,但却不反对这个安排,好像佛寺的气氛让她安静下来。冰从润州那一夜起就很疲倦的样子,她的锐气都折损了很多,再这么一安静,看起来就有点呆的样子了。
  佛寺的夜晚,有松涛在枕上吹过去,和尚作罢了晚课,大殿仍有笃笃的木鱼声,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唱经,细听词句,似乎是:“佛天无四季,红日不沉西。孩童颜不老,人死也无悲。有人到此景,百世善缘归。祖宗数十代,眷属不追随。桑田变作海,山岳却成溪。佛天住一日,千日有谁如。”
  优钵罗国的无夜颂。
  细小的菩提花,静静在唱诗声中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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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你去为我们的出发作些准备,难免要离开一段时间。
  你很忙的,主人,我知道,不管你如何喜欢我,我一定需要单独打发某些时间。当然你离开之前曾特意命令我不许去找冰,我当然答应了,为什么不呢?我看不出你为什么要这么警惕,也看不出我为什么要不答应。
  我只是去菩提林中散散步,这个应该没问题。
  我现在知道菩提花的佛名应该叫作优钵罗树菩提花,自西方某佛国传来,据说“自生此树,根叶自然,无春无夏,无秋无冬,花枝常旺,花色常香,亦无猛风,更无炎日,雪寒不到,不夜长春。”我轻轻背诵。
  (辫梢上细小的金色花朵,原来不夜,而且长春。)
  “谁?”一声清叱。然后那个人鄙夷的看着我,“是你?”很不屑的扭头要走。好像只要看到我,就会玷污她的心情。
  “冰小姐。”我微笑唤她。
  主人,你命令我不要找她,可是既然我被她看见了,那打声招呼,应该是礼貌范围允许的事吧?我想。
  “你别叫我的名字。”冰厌恶的皱皱鼻子。
  我诧异道:“你好像很讨厌我?为什么呢。”
  冰偏过脸,好像想直接走掉,但她很快意识这样作看起来像逃跑一样,于是她转过脸对着我,语言喷了出来:
  “因为你是个贱种!没有骨气没有尊严没有人格,只会向控制你的人俯首贴耳,连最小的反抗都不敢。你根本就称不上是个‘人’!是,我讨厌你,我厌恶看到你这种生物。你是个奴才,是个玩偶——是个靠别人喜欢玩你才能留下来的玩偶,我厌恶你!”
  说到激动处,抚着胸口喘气。
  这就是她的真心话了,我说:“可是——这样的我跟你有什么区别呢?”
  “什么?”
  “玩偶呀。”我说,“你不是因为主人喜欢你才能留下来的吗?如果他不喜欢你、讨厌你,不是可以马上把你赶走、或者杀掉的吗?所以你也有努力让他高兴吧?因为他现在都喜欢把你留下来。所以,你也是他喜欢的娃娃。”
  冰后退一步,面色死白。
  她盯着我片刻,转身,走掉。
  我微笑仰头,看细小的菩提花,这样静静的落下来。
  “揭谛菩提娑婆诃。”一声佛颂。
  住持大师坐在幽暗的树影中。
  他的样子,好像一直以来就在那里,不晓得坐了多久,还可以一直那么坐下去似的,我恭敬叫道:“大师。”
  “施主。”
  “大师在这里?”
  “施主收手吧。”
  “什么?”
  “收手吧,阿修罗。你善战,知道怎么去战斗,暴戾的罗刹王也不是你的对手,因为你无畏惧、无苦痛。然而伤人太多终自伤,你且放一步手,恭敬领帝释天手下大荣耀,得一切喜乐!”
  “我不明白。”我微笑道。大师你知道,我什么都不明白。
  “你明白。”住持悲哀道,“阿修罗的智慧不足扭转她的命运,却已足够一意孤行——你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明白冰施主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只是不知道老衲为何也会守在这里。”
  “那么您为何会在这里呢?”我微笑。
  “守着你,知道你会来,我将尽一己之薄力劝慰你,莫再以他人苦痛陷自己于苦痛,收手吧,阿修罗!”住持向我伸出双手。他那双难看的手触摸在我可爱的额发上面。
  “可是我不明白。”我道,“大师,你觉得我在作不好的事情?可是你为什么不阻止我呢?”
  “只要你心还在这条路上,谁阻止得了你。小僧只是想劝你,为了罗刹王,为了你,也为了无辜的人,学会‘放下’二字吧!生老死、贪嗔痴,无边修罗场,只要放下!”
  “我不明白。”我笑道,“大师,我听说的高僧都是会救别人的性命的人呢,如果我真的对冰作了坏事,高僧怎么会不救她呢?这个我不信的。”
  住持定定的看着我:“你——”
  “啊,对了,现在不是到处都在死人吗?如果是佛经里说的高僧,一定会舍掉性命去救人吧,大师,你不是高僧吗?你有没有救过人?”
  住持忽然像被抽了一鞭子,苍老的身子皱缩起来:“施主——”
  “大师,以前我们家附近一个寺庙里,也有个人被称作高僧哦。可是后来他被人唾骂而死,说他窝藏妇女、欺世盗名……这个我不是很懂,可是比他早的坐化掉的大师,佛舍利一直都被人供奉呢。”
  “你——”
  “真的,大师,坐化的大师一直被大家说成圣佛,从来没有变过!”我甜甜的微笑,在淑女允许的步伐内跳走开,手背在粉蓝裙襦后,忍不住向他转头又一笑,“我好喜欢你,大师!”
  他垂头诵经:“不能离世不能救世不能弃世,至尊佛至尊,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美丽花林中,这个声音显得很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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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按照计划回来了。
  冰向你宣布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我要跟你回去。”她说。
  老样子,是命令,不是请求。
  “呵,为什么?”你有点吃惊。
  “你怕吗?”冰只是冷冷道。
  她又回到最初的样子了:冷漠、高傲、坚定。
  你定睛看她片刻,微微鞠了一躬:“如你所愿,小姐。”回头唤,“定远师父呢——喂小师父,你师父呢?”
  那小沙弥怯怯道:“师父他——早课后一直在禅房坐禅——”
  “叫来。”你挑了挑眉毛,“他不送我吗?至少也要给句话。”
  小沙弥飞奔跑去,奔入住持的禅房。
  我平静的看着它,不知为什么,忽然好像看见房门打开了,那住持仙风道骨、满脸愤慨的持禅杖出来,指控道:“你留给我的小姑娘,是被这个魔鬼施诡计叫走的!这个魔鬼根本不在乎她死掉!”
  这个指控真荒唐,完全没有任何理由嘛,所以冰也很吃惊。而且冰好像也真的想跟你走,所以她骄傲的反驳:“胡说,我会听从任何人的安排吗?再说,再说这个大师,他非礼我!”
  你的眉毛威武的皱起,问我:“晓蔻,这话属实吗?”
  我怎么知道呢?当然冰为了达成她的目的,可能也不介意撒谎的,但是我怎么知道啊?我只能提供我知道的事:“大师他,摸过我的头发的,主人。”
  于是你冷峻好看的挥挥手,赶回来的应如剑立刻把住持拖下去,说:“我不能容忍这样人面兽心的人。”而你温柔道:“解决了这事,跟我们一块启程,我们还有很多路要赶呢——”
  “吱呀”。
  禅房门开了。那个小沙弥气喘吁吁的跑到你面前施礼道:“师父说……说,无谓相送,只愿将军您一路走好。”
  
  我们一路走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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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粉身碎骨浑不怕
  城头举起好看的狼烟。
  那白烟用一种奇特的姿态缓缓上升,慢慢舒展开身体,直到融入碧蓝的天际。
  那是应如剑给我们的信息,意思是:他已经到了开元寺,知道我们已经带冰上路,并且愿意尽快赶上我们。
  正好你觉得有必要看看一份帐簿,于是我们在一处田庄歇下,顺便等等应如剑。
  说是田庄主人,原来是你全部产业的总管家,她希望能就刚刚过去的瘟疫一事与你探讨一下某个财务问题。
  她,是一个夫人,叫华夫人。
  年纪不大,温和可亲,脸上带着讨人喜欢的微笑,像一只非常有教养的贵妇狗,说话是这样子的:
  “主人,您让瘟疫提前结束,我们的药铺受到了这样的损失,截至九月二十八日,是得到了这个数目的盈利,两相平衡,还有这个数目的盈余,可是如果不及时处理首尾,恐怕还要遭受这种程度的损失……”
  “你把摊子摊得太大了。”你叹口气,“贪字不可过。”
  “主人容恕。奴婢不知主人会这么早插手,所以多囤了这几日……”
  “你取蛋时,没想过要饶那鸡一命么?”你淡道。
  “——呵是!”她富丽的黑眼睛谦恭闪烁,“是,若人再死下去,对我们也没好处。可那些药材——”
  “提醒人们‘春天’两个字,再教他们‘有备无患’四个字,然后在冬天把存货售清。”你简单道。
  “啊是!”华夫人天真的睁大眼睛,拍手微笑,金钏子在肥嫩的手腕上轻轻作响。
  她的蔻丹太红了,但还是很好看,我想。
  怯生生的侍女捧进一个个金碟。“看我看我!您这一路赶可是辛苦了,还有这两位天仙似的姑娘,可得用些奴婢庄上的点心。”忙不迭把一个个碟盖打开。你微微摇了摇头,冰冷冷抿着嘴,她就一盆火的给我布菜,“天仙儿,别嫌奴婢粗蠢,试试这蜜渍的鲈鱼脍……啊呀是有些落市了,奴婢掌嘴,怪不得姑娘不爱呢。这鹿胎是新取的货切的丁儿,可看得过不?姑娘是嫌油腻?那这两片瓜,倒是西蛮进的上等物色中,又切了几十只细挑出来的,姑娘尝尝?”
  她真是殷勤。
  我笑道:“这盘是什么?真好看。”
  她赶紧道:“是是!姑娘有眼光!”就把那绿盈盈小糕儿似的东西的皮拨开,露出里面热腾腾两团精美团子,“按说这糯米团倒也罢了,不过是御田新出的香糯,馅子模子比外头稍稍精良些,也没啥夸口的。只那些人也不知何处想来,竟用整段金华火腿煨出来,还怕太浓郁,外头用这松针和的鹿茸面子作皮包裹,把这团子煨出出奇的味道来,姑娘且试试?“就亲手递一团豆腐给我。
  我毕恭毕敬谢过,你笑道:“不用客气了,晓蔻。华夫人只要你喜欢就好。”
  她低着眼睛笑。侍女又端进几道点心,华夫人向你行个礼:“主人,奴婢要给奴婢夫君和小宝儿用点心了。”
  你点点头。
  她将桌子上搭的金彩缂丝布掀了起来,桌下有条链子,链子上牵着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孩,一样肥头大耳、一样目光呆滞。
  她温柔的从个侍女手中接过一碟糕点,道:“夫君,小心肝儿,该用点心了,怎么,可是嫌腻?那换这绿豆糕。还是没胃口么?唉,这怎么成?若不用东西,人就没个精神,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妾身怎么办呢?说不得咬几口罢?”就把那块糕小心掰开来,一口一口的喂给两个人。
  那小孩子呆呆的咽了一口,其他的含在嘴里。男人却突然口一张,把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还在继续干呕。
  “夫君,你不体谅妾身吗?你要绝食离开我吗?”华夫人温柔的落下一滴泪来,手捏住他的下巴——这只雪白粉嫩的手竟像石头打的,轻轻就捏开了他的嘴巴,任他用力挣扎,只是捏定了,另一只手将绿豆糕一块一块塞进他咽喉里,“吃下去,夫君,吃下去,这是妾身的心意,请夫君吃下去。”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难以形容的声音。
  冰霍的站起来:“这是干什么?”
  你镇定道:“她在照顾她的宠物。”
  “宠物?”
  “宠物的意思,就是你不能与之交谈,却愿意作一切事阻止它离开你的东西。”
  冰慢慢的坐下去。
  华夫人温柔的抚拍着男人的背。
  我戴着我的微笑。
  糯米团,非常好吃,你们要吃吗?
  
  一个阳光灿烂的时刻,应如剑终于回来了。
  他带来了一个消息:定远住持死了。
  好像我们离开的那天起,他就开始辟谷,在应如剑到开元寺那时,他的禅房忽然起了火,有人信誓旦旦声称看见这位高僧面带微笑在白烟中坐莲华升天了。
  应如剑看到了你留给他的短函,就赶来了。他离开开元寺时,定远大师的弟子们正在火场中捡拾他的佛骨。
  你很吃惊:“火遁升天?开什么玩笑,自尽还差不多。他有没有给我离下什么话?”
  “是。大师说:‘我已无能为力了。’”
  你沉默良久,道:“大师是对这个世道绝望了吧。”
  应如剑低着头。
  他腰上的剑非常干净。
  我微笑道:“真是一位高僧啊,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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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于可以启程回庄,华夫人很殷勤的给我们备车送行,那个男人和孩子就拖着链子跟在她身边。
  她很爱他们,所以一刻也不愿意离开他们。
  她也很爱我们,但是我们终于离开了。她富丽的黑眼睛,难免噙上了泪水。
  田庄的树木仿佛也晓得为它们的女主人同情,忧郁的树影一直送了我们一路,到庄口时还恋恋不舍招手,委托它们的行道树兄弟继续接手关照。
  这样子,我们回到了山庄。
  从山下转到山口时,我一生中第一次看见了忘川。真奇怪,它的河水居然很清亮,像满河银子在流淌,这让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它。
  它的两岸长满了草,不过未经修剪,就这么绵绵铺展开去,荒凉得无比美丽。
  从这里向上看,我们的山庄很小、很孤单。
  我们回到了那里,开始继续跟以前差不多的生活。
  这个意思就是说,你继续给我提供种种甜蜜美好的东西、而我继续听你的话,一如既往。
  天气冷了,你给书房窗下的小秋千铺了美丽的丝绒,粉红色,是我喜欢的颜色,忽然你发现我的身体衬着它会很美——也许还可以更美。
  于是我们换了那么多颜色的丝绒啊,浅蓝、淡紫、鹅黄、杏子红,直到雪青、鸽子灰、深海蓝,甚至霓虹的彩色。直到最后,你决定猩红才是“那一支颜色”。
  坐在猩红的丝绒秋千架上,我的身体像粉嫩桃花一样开放,你把头埋在我胸口,长长呼出一口气:
  晓蔻,只有美丽的东西才这么残酷……或者只有残酷的东西才这么美丽,你明白吗?
  是的,主人。
  你拿出七根竹针。
  “这就是他们害怕的‘七针制神’。”你在我耳边悄声说,慢慢将针尖比在我身上,“从这里,再这里,以这个深度和角度扎进去,像针炙一样,就可以把人变成听话的木偶。很神奇是不是?这七根针,忠、义、礼、智、仁、孝、悌,对应这七根神经,敬、贪、狂、痴、爱、嗔、亲,你记下了吗?”
  “是的,主人。”
  “我只说了一遍,你就记下了?”
  “是的,主人。”你知道,要记住很多事情,根本只需要一遍。
  “那么你试试,把针尖比在我的神经上。”你含笑道。
  “是,主人。”
  我领命行动。
  温顺、恭敬的,将针尖探向你说的地点,只要手指再用一分力气,从那个深度和角度扎进去,你就会变成完全无害的木偶吗?
  这件事很可怕是吧?老师当初听到竹针的沙沙声,全身都会发抖。
  你的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了,主人,带着克制,分不出是恐惧还是狂乐。
  应该是痛苦吧,主人?如果我的手指再用一分力气,你的一切痛苦就会消失了吧,像成为木偶的老师,剩下来只有平静,平静……
  “这里!就在这里!”你呻吟的叫起来,“在这里不要动。不,用力再用点力……不,交给你决定好了,我把我交给你!”
  竹针尖深深压下去,埋在皮肤中,当然这样还不够,还要再深一点,针尖才会一头剌破你的皮肤,然后扎进去,带着甜蜜的小小压力,还要再用些力啊——
  你狂暴的抱起我,天地翻转,我被你压在身下,金刚杵搅碎了莲华,疼痛如漫天花雨,细腻、华丽、铺天盖地。
  你扼住了我的咽喉。
  呼吸不畅、粉红的云雾,我在这片粉红的云雾中向上攀升、攀升,借你癫狂的助力,呵直上云端,一跤跌入永恒的黑暗。
  过了很久,我才恢复意识。
  你疲倦的入睡,头搁在我的腰边,头发灰亮柔软,皮肤不设防的、彻底松弛下来,肉皮挂在那里。
  这个时候看,你已经接近某种老人了,主人。
  应如剑在窗外隔着一定距离小心道:“主人在否?有事禀报。”
  竹针散乱在地面。我小心翼翼打算跨过你,去穿我的衣服。才一动,你就醒了过来。
  瞳仁本来是灰棕色的,带一点茫然、没什么焦距,忽然闪了一下,清醒过来,明亮的金棕色眼珠完全醒了,就高傲的把头慢慢抬起,你随便拢了一下袍子,帝王一样站直在窗口,问:“何事。”
  应如剑低下头:“沉香有点问题。”
  沉香的问题,是作为沉香必然会发生的问题:你看,他啃头盖骨太久,牙齿偶尔今天掉一个、明天掉一个,到现在,嘴巴里已经显现出比较荒凉的景象,如果再不采取措施,啃骨头时就要啃到自己的牙床了,那会磨破皮、会流血、会发炎,搞不好还会把整个牙床都磨掉的。
  所以,这个问题如果不及时处理,是比较严重的。
  你必须立刻赶去处理。
  临走前,把嘴唇埋在我头发中低低道:“公主。”
  这是一个陈述,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你想表达更深的一种感情,清晰的说明会比较好罢,主人,除非连你也无法说明它。
  我昏昏欲睡倚在窗口,托着下巴发呆。
  有一个怯怯的身影挨过来。
  戴着很厚的帽子,站在路中间,犹犹豫豫的打量我。
  我微笑道:“你好,采薇。”
  她飞快向头顶上扫了一眼,这才紧张屈膝道:“是的蔻小姐,您吉祥。”
  “你有什么事吗?”
  “……主人大人他……呃嗯……”
  “你找主人?”
  “……是的,小姐。”采薇腼腆道,又向头上扫一眼。
  你带我去检阅你的娃娃们时,她就是这样子的,所以这次再见到她,我不会觉得太奇怪。
  我已经知道她不能呆在任何屋顶下面、不能允许自己头上有任何东西。她害怕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掉下来砸破她的头。
  我和蔼笑道:“他不在这里。”
  “啊……”采薇瑟缩一下,打算告退。
  “我有什么事可以帮你吗?”我彬彬有礼问。
  基本上,我是个愿意助人为乐的好孩子。
  “……谢谢您。”采薇紧张的扭着手指,“是那个……我很喜欢镜子湖,我一直是会去那里的,主人也允许我去,可是——”
  “可是?”我微笑道。
  “那条路上……一棵树的枝丫长了出来,我过不去了……我想请问主人,可不可以……行行好……”
  “把那段树枝砍掉,好让你能走过去吗?”我笑道,“好的,我会告诉他。他应该不会拒绝的。”
  “是的蔻小姐。多谢您!”采薇感激涕零的俯身行礼,慢慢退开去。
  我把头支在窗台上,含笑注视着她。
  真是个好孩子,很懂礼貌。我很喜欢她。
  因此,我宁肯牺牲一下小憩的时间,前去找你。
  你正蹲在沉香面前,向应如剑交代:“……叫他来作假牙套。”然后左掌挥出,一道潇洒的弧劈在沉香后脖颈上,他哼也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这应该是昏迷,不是死亡。
  不管怎样,在你吩咐的牙套送到之前,沉香是没有机会伤害自己了。
  应如剑忧心忡忡:“这不是长久之计。”
  你微笑着直视他:“没有什么是长久之计。”
  (呵忘川河水不停息的流淌,天下根本没有什么计谋能够地久天长。不知道吗?没有人看到吗?你的笑容冰冷而悲伤。)
  (我多么希望自己有什么办法帮忙你,主人,你知道我根本愿意作任何事来帮忙你们,我根本是这么善良的好孩子。)
  应如剑低下头去,顿了片刻,道:“好,我去了。”
  擦过我时,身子微侧、眼波一低,算是打过招呼。
  你笑着向我张开双臂:“来,小公主,你怎么来了?”
  我的脸偎在你胸前,向你转述了采薇的要求。
  “那么你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吗?”你下巴搁在我头发上,随便问。
  “是的,主人。”
  “谁知道呢?”你轻轻嗤一声,捧起我的脸,“谁知道这样的生物是最可信呢、还是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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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地忽然响起一声咆哮。
  夹杂着无限痛苦和破坏欲望,这声咆哮好恐怖,我简直分不清它是来自哪种野兽。
  你的身子僵硬了。
  “夸啦啦”,什么房子倒塌了?你“呼”的从窗口掠了出去。
  沉香闭着眼睛躺在地上。骷髅头滚在一边,涎水和血水亮闪闪粘在上面,还没干。映出模模糊糊一个孩子的影子,如花微笑。
  
  嗨,我很遗憾冰死了,我是说真的。
  但是我真的不应该为此承担任何责任,比真的还要真。
  啊,我怎么会知道呢?没有任何人跟我说过:冰是幽冥宫的少主,心里记着幽冥宫的一卷白骨神功。你一直不许她练这卷恐怖霸道的功。但她终于发现只靠你施舍的武功是没法打败你的,于是决定孤注一掷了。
  这几天冰都静静坐在房间里,竟然没有人发现她在悄悄练着你禁止的神功。当然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连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她是在离开寺庙时还是在被天狼侵犯时决定练这卷神功呢?
  我怎么会知道:那邪门内功怎样在她体内悄悄流走、汇聚,终于猛然间经脉箕张,神功成——或者说走火入魔成。
  真气咆哮,冰吃不住了,她的皮肤忽然白得像死人一样,骨骼“喀啦啦“发着抖,好像忽然拨高、或者伸长了三寸;她的脸扭曲了,灰紫的嘴角掀上去,作出一个不由自主的大笑;十个手指甲猛然长长的伸展出去,十片晶莹剔透的钉子。
  冰已经束缚不住体内的猛兽。她尖叫、怒吼、痛哭咆哮,猛扫出去一腿,踢碎红木桌椅;横肩一撞,又将抱厦柱子撞断。衣服烂了、皮肉破了、伤口露着森森的白骨,她倒像不知道痛似的。眼看“白露居”摇摇晃晃轰一声倒塌了,早一个虎跳蹿了出去,身手矫健。
  闻声赶来的木偶仆人本能判断她是某种危险事物,竹帚出手,是正宗少林棍法,皓气凛然、大开大阖,劈向冰的头盖骨。
  冰将头一甩避过,一边左手已毫不犹豫扬起,直撄竹帚锋芒,“咔”一声脆响,竹帚折断,冰整条手臂上的皮肉都被刮烂,青色筋络红色肌肉白色骨骼尽露出来,木偶仆人失去平衡一趔趄,方欲变招,冰已经一脚把他蹬了出去。正另一个仆人掇个捣衣杖奔来,冰不知哪来这么大力气,便将第一个仆人直蹬到第二个身上,第二个方斜身闪过,冰已扑过去,左手“卟嗤”直插进他心口(新长出的指甲很好用),右手握住那捣衣杖,一扭,左手拨出,未等他心血喷出,已将那捣衣杖和他的左手一起塞进他自己心窝的伤口里,那第二个仆人痛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已不知是晕是死的倒下去,第二个仆人在地上一个鲤鱼翻身要跃起来,冰早右足一跺,跺在他肚子上,那一脚的劲道好大,仆人很轻的嘶叫一声,红红绿绿肚肠尽流出来,眼见不得活了,冰边自点穴止住左手的血,边再飞左足踢他下巴,只听一声大叫:
  “冰!”
  你赶到了,主人,你终于赶到,却停住了脚步,就离她二十步远站住,秋末的风吹起你的长袍。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你看着她,眼睛中是什么表情。
  (没有人知道,或者没有人知道怎么说。表情是首没有歌词的歌,怎么说。)
  冰也抬起头来,看着你。
  没有说话,秋末的风烈烈吹过去。
  (润州一夜,天狼身上的火烈烈吹过去。)
  冰的唇角扬起个扭曲的笑。
  大笑着向你扑来。
  她手曲成爪,抓向你的脖颈,你避过她的手;她腿扫向你的膝盖,你避过她的腿;她行动虎虎生风,你避得清捷如风;她脸色死白,黑眼睛中有火焰在烧;你脸色发青,金棕色瞳仁暗淡得像黑夜。
  冰后退了一步,回过一口气,全身皮肤透明鼓胀起来,猛然又缩回去,紧巴巴包着全身,她忽然变成了个皮包骨头的人形骷髅。
  你又叫了一声:“冰!”
  我可以想像这一声中的疼痛,和威严。
  你的威严。
  冰笑了:“我不是你的娃娃。”
  不是娃娃,所以可以骄傲、可以不服从,可以即使难看得不成人样、即使马上就要死掉,仍然放肆出手,带着嗜血的渴望扎向你的胸口。
  幽冥宫的后人不可驯服。
  不是不爱,她只会用她的方式去爱,绝不妥协、绝不驯服。
  痛苦的活着,或者骄傲的爱和死去,幽冥宫的人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你向她张开了双臂。
  早该这样拥抱她啊,主人,比性欲更加炽热、比爱情更加永恒,给她一个来自仇敌的拥抱,只有仇敌才能有这样的拥抱。
  让骨骼都激动得碎裂,热血奔放四溅,让你的手指嵌进她的肌肉,让她的骨渣扎破你的胸膛,这一刻你们真正血肉交融。
  这才是配得上冰的拥抱。这才是她想要的一个好好的拥抱。
  她全身瘫软在你的胸前,但还没有立刻死去,她的目光闪闪发亮。
  你无言的将双掌握上她纤细的脖子,收紧、收紧,你的唇覆盖上她的双唇。
  “喀啦”,这一声宣告了终结。
  而你仍然深深的吻着她,没有放开,直到很久很久。
  你知道,我知道,她会比较喜欢这样的收梢:
  这样在你的手中死去——
  啊,对!她就是在你的手中死去的,不是吗?是你杀了她,我们都清楚,明明是你这双手杀了她。
  所以,你把责任都归到我头上时,我很吃惊。
  你愤怒的、悲痛的,握着我的双肩说:“是你,对不对?整件事都是你谋划的。”
  我只能诧异、并且无辜的看着你。这样的指控我实在不懂。
  我张开嘴想说几句得体的话,被你粗暴的制止了。
  你咆哮道:“闭嘴!闭嘴!你不许说话!不要再让我看到你说话!”
  这个命令也不合理之至,更奇怪的是你开始疯狂的摇晃我,摇到我以为我的头颅要从脖子上摇下来了,你猛然把我丢了出去。
  我飞了很远,砸坏了一丛含笑,我很为她们遗憾,至于我自己,暂时倒不觉得痛,只不过全身麻木了。
  暂时,我一动都不能动,呼吸都好像停止了。
  你叫了一声:“好好反省!”便气咻咻的走开,路上砸坏了“谷雨亭”。
  好吧。我想。即使是一条最高雅的龙,也有发疯的时候吧,这是你的权力,主人。
  我们作娃娃的,只有趴在地上等待最猛烈的疼痛席卷而来又渐渐退去,并且,不怪任何人。
  我说过我不怪任何人,直到现在,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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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有花堪折

我很高兴我的骨头没有摔断。

这样,我可以在不打扰到任何人的情况下,静悄悄走到小满榭。

咪咪走后,小满榭就空了,本来开得甜甜蜜蜜的花草也枯下去,露出围墙上一道道灰白抓痕,一缕枯干的藤蔓还在上面微微飘摇,青苔的痕迹长到台阶上面去,隐隐两声虫叫。

房间差不多空了,但还算干净,四壁都没什么灰尘,仅有的几件家具罩着玉色竹纹布,清净整洁,好像随时掀开了,就又可以接待下一位房客。

我走到墙角掀开了一块布,反省柜露了出来。

(“这是反省柜。作错事就要进去,除非主人命令,否则不可以出来。”)

(“好好反省!”)

我从容钻进了这只柜子。

它不大,里面还有淡淡的松木香,和一点咪咪的味道,原来死人在人间也能留下味道的,我突然很想回到我们的老房子,爸爸,妈妈,哥哥,和姐姐们,她们是什么味道呢?

不,我好像想不起来了。当我努力去回想时,小巷里陈年污垢和各种衣物食物混合一起的气味就向我袭来,还有,姐姐头发很久没洗的油臭,妈妈身上太浓的香粉味道,哥哥气喘吁吁的汗臭……他们自己是什么味道呢?

在阿姨那里,小姐姐曾经搂着我睡了一晚上,那天她洗过澡,我闻到特别的甜香,但也许是院子里的桂花……后来我们必须和阿姨手下作活已经熟练的姐姐们睡一床,那个脸皮松弛得像阿姨一样的大姐姐在我耳边说:你对男人要怎么样,怎么怎么样……香粉和她嘴巴里的臭味,后来没有声音了,一条松弛的大腿搁在我身上,我等了很久,在她的鼾声里,悄悄把那条大腿取下来。

从士兵或者别的什么人的窃窃私语中,我知道主人你是讨厌女人的,根据他们的意思,好像在某些人的眼里女人比较臭和脏,只有小孩子是干净的。

(小孩子是干净的,长大后就脏了。)

你作小孩子时,也曾经干净过吧,主人?不过这很难想像。

你好像一出生就该君临天下,带着冰冷和嘲讽的微笑,袍角飞扬间,给别人带来恩典或死亡。

但是,当然,你自己也知道你自己已经不干净了,所以你的沐浴香汤,都很仔细,连这个也挡不住有时从你口中喷出浑浊的气息。

你还是个好看的男人,但是已经不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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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个好看的男人,但是已经不干净了。

可是我不一样,我还是个孩子,一个娃娃,孩子,是讨人喜欢的,连香味都很香。

我在反省柜中蜷着身子,头埋在膝间,衣服带着薰香,我的身体也很香。

我香甜、柔软的蜷在反省柜中,听庭院中的枯草在风中作响,

听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我没有回答。

主人你叫我闭嘴,叫我不要说话,这个禁令还在,我就不好开口了,不然再惹你生气,岂不是一犯再犯?

任你们再怎么喊我的名字,我只能一言不发。

时间过了多久呢?从我进入反省柜到你们开始叫我?从第一声到现在?

我的口越来越干、肚子越来越饿,全身的疼痛时而尖锐些、时而又埋伏下去暗流咆哮。好在不久之前我开始头晕,这样一来所有不舒服的感觉就比较模糊了,比较容易忍受。

我就这么晕乎乎的蜷在柜子中,听着呼唤我的名字像风一样来了、又过去。有某一刻你离我很近,有时又很远,我安静的蜷缩在这里,枕着忘川河的呼啸。

如果一定要死亡,我希望可以美丽一些。如果一定要死在这里,我希望可以不被别人发现尸体,直到我变成白骨,真正的白骨。

干净的骨头,无论如何都比一具腐尸好看。

并且,我希望我的头骨能比沉香房间里的任何骷髅头都好看。

这个愿望会太奢侈吗,主人?

我好像听到你焦急的来了又去,揪着蘑菇仆人问:“人呢人呢?”他咕噜着回答他照顾不到每一个角落,被你狠狠的摔到地上,苍白着一张大脸直翻白眼。

我好像听到应如剑噙着眼泪,也在叫我。

他的眼泪不是为我而流。

不是为我。

冰死了,你已经决定我是凶手,谁会为一个凶手而哭呢?

他不是为我。

(可是我多么想轻轻捂住他的眼睛,并且说:“不要哭。”)

(好孩子,不可以哭。)

我好像听见他的脚步踏上了青苔的石阶,可也许只不过是蟋蟀在磨擦它们的翅膀。我好像听见有谁的呼吸声接近,但也许只不过是风吹过小满榭的窗棂;我好像听见自己的心在跳,可是也许,只不过,是忘川河水在唱着它的歌谣。

有人猛然拉开了反省柜门。

我被一把揽在怀中,在你的胸口,我听到一口气,轻轻叹了出去。

张开眼睛,我看见应如剑一角深衣,在秋风中静静拂动。

(这是秋天最后一场风,它吹过去,秋天就结束了。)

(这件事情告诉我们:再长的秋天,都会结束。)

 

 

你真是奇怪,主人,明明是你要我闭上嘴巴去反省啊,可是又带那么多人大张旗鼓找我,好像是我的错似的,所以我打算解释一下:

“主人,我是因为听您说——”

“不要说了,”你简单道,“这件事情已经过去。”

“您还是在责备我吧。”我担忧的垂下眼睛。

你手肘枕在豹皮褥子上,托着腮看我,很久:“不,没有。”你说。

我抬起头来。你的眼神像你的声音一样,平静无波,什么都没有。

“那么,谢谢你,主人。”我甜甜微笑。

你将一种清凉的药膏涂抹我全身,红泥小火炉里椴木炭在静静燃烧,偶尔响起一两声“噼啪”,奶香四溢——沙钵里熬的是人乳,据说对淤青有好处——你托起了我的下巴,深深望进我的眼睛:

“白得像‘空白’一样‘白’,黑得像‘黑夜’一样‘黑’。没有什么罪人罪恶到足够玷污这双眼睛,多么好,在这里没有罪人……”

“什么,主人?”后面说得太轻了,我听不清。

“你恨我吗?”你问。

“什么?哦,不,主人。”我为什么要恨你。你作的一切,都是主人的本分。

“是的,当然。”你喃喃道,“那么我也不应该恨你。你像一朵白云把我抹净了。明明比任何人都罪恶,却像一朵白云把我抹净……”

你开始亲吻我的耳根,用前所未有的温柔。你分开我的大腿,指尖捻过熟悉的潮湿酥麻。你取过一根清漆的假阳具,对付我的莲华。

它很硬,很凉,但还是让我喘息,无助的在你怀里辗转颤抖,不知道该抓住什么东西。

然后你进来了。很温柔。如此温柔,我全身的淤青都没有被碰痛……又或者是痛了,可是已无暇顾及。

从下身烧起的火焰,温柔绵延开去——

“啊!”

你退了出来,束紧袍子,高高的俯视着我,忽然推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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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得很急。夜很黑。泥地很凉。你赤着足。

应如剑站在古老的槐树下,好像在等你。

你直接走到他面前,抱住他的肩,滑下去,直到跪下,额头抵在他的腿上:“鞭打我。”

你简单的命令。

应如剑折下一束荆棘,开始抽打。

直到你的袍子片片碎裂,你的背上有血渗出。

你道:“够了。”

应如剑就停下手。

你慢慢伸开肩背,跪得笔直的看他:“那么你也认为我是有罪的,是吗?”

“是的。”

“是的……所以你认为我应该受到惩罚?你认为你有资格惩罚我?”

“我没有资格。”应如剑静静道,“但是刽子手不一定要比罪人更高贵。是你要我惩罚你,主人。”

“啊这个孩子现在会跟我讲道理了。”你扬起一抹嘲讽的笑,“为什么在你的面前我特别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嗨,别总摆出这么一副正直的样子。我其实是没有罪的是不是?在那个孩子面前,我纵然黑如墨,也变得如雪之白了。”

“可是你知道事情不是这样,主人。”应如剑的声音里有痛苦。

“为什么?她一切都原谅我,天晓得,她才有资格原谅我呢……我是为她发了昏了,那又怎么样?这是罪吗?”

“是的。”

“为什么?”你的声音变得很粗暴。

“因为你对她作了这件事,她已经不能再嫁给别人——”

“别人?”你嗤了一声。

应如剑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是的主人,你胜过一切人。可是重点是,你明明知道她对于任何加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都不会反抗,仍然对她作这件事,这就是罪过。你知道任何人都应该有选择的权利。”他说。

你仰头看他,慢慢的,唇角扬起来:“啊,你责备我对她作的事。可是她对别人作的事呢?现在你也醒过神来了对吧?她杀了她你都原谅吗,还是要为她辩护?”

“她……不知道自己作了什么事。她需要有人约束。”

“啊!”你笑道,“多正义的说话啊。可是承认吧,有时连你也受不了是不是?不管那个人是小孩子还是疯子,你就是想让他承担责任,就是想报复?没有报复怎么能浇灭心头的火!嗨想想看,闭上眼睛把那个漂亮的头剁下来,多么痛快,甚至都算不上不正义的——”

你的目光闪闪发亮。恶魔的快活。

“主人!”应如剑痛苦道,“你不是真的想说这种话。你知道有的事,是不能作的!无论如何也不能作!”

(啊,真的有无论如何都不能作的事吗?)

(无论如何,不能向一个孩子举刀;无论如何,不能让一个母亲哭泣;无论如何不能让风吹过没有人的房间、让一只手离开它的身体……无论如何,天底下有无论如何的事情吗?)

你慢慢的站了起来,带着你的尊严和骄傲,说道:“不错。我才不想让你砍掉我宠妾的头,只是想把你也拉下水,想看到你也被罪恶的冲动煎熬——我是这样的罪人,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因为,”应如剑安静道,“在所有罪人中,你最值得跟随。”

你站着,眼中慢慢泛出了笑意,拢了一下袍子,道:“那么,就跟随我吧。”

你就这样走开了。

应如剑热切的声音追着你:“那么你愿意改变吗?”

“不。”

“可是这样不会有好结果的!”

“是吗?”

“难道您要等到无可挽回的时候才放手吗?难道要等到所有人都遭到危险,要放任她不知不觉的伤害到所有人才——”

“可是你还会跟随我吧?”你微笑回头。

“……”应如剑低下头去,“是的,我仍然相信您。从那一天起。”

“那就继续相信下去吧。”你含笑把头一点,从容走开。

染着血渍的碎袍角在夜风中拂动,你有君王的步伐,君王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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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如剑热切的声音追着你:“那么你愿意改变吗?”
“不。”
“可是这样不会有好结果的!”
“是吗?”
“难道您要等到无可挽回的时候才放手吗?难道要等到所有人都遭到危险,要放任她不知不觉的伤害到所有人才——”
“可是你还会跟随我吧?”你微笑回头。
“……”应如剑低下头去,“是的,我仍然相信您。从那一天起。”
“那就继续相信下去吧。”你含笑把头一点,从容走开。
染着血渍的碎袍角在夜风中拂动,你有君王的步伐,君王的背影。

我的身体恢复得还算快。
你一直守在我的身边。
温柔得不能再温柔、体贴得不能再体贴,表情也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你甚至会跟我讲故事。
从前有个山庄,山庄里有个主人,主人有个孩子,并且死掉了妻子,有一天主人又娶了一个妻子……
“然后呢?”我问。
一个很不好听的故事,但是仍然让人想知道结局。
“然后……那个孩子跑了出去,在外面混了些日子,后来回来,把山庄的人都杀光了。”你说。
“啊。然后呢?”
“没有然后,杀光了就是故事的结尾了。”
“哦。”我点点头。
“烂故事是吗?”你的唇角又自嘲的扬起。
“不,”我甜甜笑道,“一个想让人听下去的故事,就是好故事。”
“啊……”你托着额头,向窗外笑,“现在的孩子,都已经这么会讲道理了。我真的老了吗?”
我没有说话。
不知道该怎么说时,最保险的,就是不说话。
只是静静坐着,含笑,看着你。
我们都不再说话,看着窗外的云,这样浮在天际。
你轻轻道:“那么这辈子,也算说出来一次了。”
(这个烂故事,你这辈子的确也就说出来一次。)

后来大概足足又过了十五天,我才算差不多好了,而你恰好需要去处理某件事情,所以我忽然有了独处的时间。
我用这时间,去拜访了一个人。
沉香坐在他的清明楼中,手中捧着骷髅头,口中戴着新牙套,还在“咯吱咯吱”,“咯吱咯吱”。这样下去,牙套也会很快被磨坏的,到那时怎么办呢?
啊,换一个新牙套,然后再磨坏,然后再换,像春天的花落去,秋天的叶子落去,然后又是春天,又是秋天,直到地老天荒——天真的会荒吗?
(应如剑说:“这不是长久之计。”你说“天底下没有长久之计。”)
(可是你们其实都希望,有什么东西可以一劳永逸的安宁、幸福,是吗?)
我不是神,手中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安宁幸福。我为沉香带去的只是是一杯奶。
很香,在小火炉上加温之后,就更香。
奶香四溢。
我凝视沉香。
他慢慢的抬起头来。
带着奇怪的眼神,不知道是喜悦还是恐怖,慢慢望向我手中的食物。
我含着甜甜的笑,对他说:“妈妈。”
吃了妈妈的头才活下来的小孩,应该记得妈妈,就算已经不记得,身体也会有自己的记忆吧?那个接触、那个气味,某一次玩闹后跑回家,那一个人,叫作妈妈。
沉香好像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慢慢的抬起眼睛,望向我。
我微笑道:“吃点东西吗,宝宝?”
不是骨头,骨头才不会饱呢。要有血有肉的东西才有营养,是不是,宝宝?
沉香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叫,身子缩成一个球,然后不再说话,闭紧嘴巴,腮帮子一鼓一鼓。
他不需要喝奶了,我凝视着他,慢慢将我的碗喝干,离开。
路上经过一条林间小道,树木长得比较疏,有一条枝杈是新砍去的。
我坐在这棵树下,鹅黄缎子裙上、杏子红罩裙铺展得很美丽,我坐的姿势很文雅,叠在裙子上的双手也很安静。
微微笑着,看错落的枝叶外,蓝天高远。
踏踏剥剥细小的声音,有什么小动物接近了吗?
我只是凝视蓝天,一直一直凝视下去。
天上有什么东西好看的呢?
可是,天上,真的没有什么东西好看吗?
一声悲鸣,好像是某种小动物被箭射中了,足声远去。
我低下目光,平视前方,微笑道:“出来吧,请你。”
一只透明的东西从树影下挪出来,蘑菇仆人不友好的看着我笑:“我看见了。”
“啊。”我点点头。
“我看见你作的事了。”蘑菇仆人笑出牙齿,强调。
“是吗?可是我不知道,我作了什么事?”
“哈,哈,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可是我可知道了。我会告诉那个男人,看他怎么说。哼哼,这次被我逮到了,他会怎么说?哈哈!”
“不,我不知道。”我礼貌微笑,暂时打断他咬牙切齿的狂笑,“我不知道自己在作什么,也不知道你在作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什么?”
“你到底在作什么呢?”
这应该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但是蘑菇仆人好像忽然哽住了。
(“你到底在作什么?”)
(我是个好孩子,我平静从容。你呢?)
蘑菇仆人忽然笑了。他说:“你知道有三个问题能把人逼疯。”
“是吗?”
“一直以来我只知道两个: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没有人能够回答。‘来处来去处去’那是纯粹胡说。不过我有办法对付:那就是根本不要对付它们。”
“哦,真的。”
“可是现在我终于知道了第三个问题:你到底在作什么?哈哈,真是够狠,无从回避。这个问题是现在过去和将来,一旦直面就没有办法再哄骗自己了。啊,猴子一开始照镜子,人就要发疯了。你不明白?没关系。没关系。对我没关系,我已经没关系了。”他笑着飘走。
我笑着向他告别。
他是个很有思想的人,我一直这样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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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来报告找到了新的孩子的时候,应如剑正来报告:沉香死了,采薇死了,蘑菇仆人失踪了。
沉香的死因是他把自己剩下的舌根也嚼了下去,然后一直吞咽自己的血——从舌根处冒出来的血是很多的,所以他死时肚子很饱,而且,再也不会饿了。
采薇的死因是她在狂奔,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害怕连天上都会有东西掉下来,于是不知如何是好了。最后不知是故意还是意外,她一头撞死在一棵大树上,腿弯着压在身下,几片叶子落在身上。
而蘑菇仆人是就这么简单的不见了。有人说看见他像一朵云一样轻捷的飘向山下,嘴里咕哝着某一个美丽的名字。
你只对最后一个事件发表了评论:“他知道没有我的解药只能活三天。好吧,三天也够他到那里了。”
你没有对我说任何话。
甚至拒绝与应如剑的目光对视。
只是对老三说:“新的孩子?哈哈,看我这辈子的孩子都什么结局。新的孩子?啊,我已经不配这么好的玩具了,并且我交给你一件任务:把山庄里那些旧的也清理掉。”
就这样你把他们都送走了,其他那些孩子,山庄里一下子空了许多,从处暑台到立冬苑,我们可以一直走、走,不会遇到任何人。我们可以把酒水灌进处暑台前的小液池,泛起莲花舟,看缚在立冬苑树林上的彩绸们飞成半天彩影。
这样的举动大约是很花钱的。
这大概是华夫人来拜访您的原因。
她仍然带着她的宝贝,那个男人和孩子,用细细的黄铜链子拴住脖子带在身后。
她是多么爱他们,一刻都不能忍受跟他们分开。为了他们她可以作任何事,任何事。
那个时候我正在榕树上打秋千,绛红生绢打着结,长长从青苔的老枝上垂下来,长长的往天空荡去。
荡到最高点,可以看到花树与亭阁后斑驳的庄墙,墙外有白云飞过。
华夫人来拜访您,大概只花钱而不想着什么新法子去搜刮是不行的。
她据说已经很久没有回山庄了,对山庄内外的迷宫也不再记得很熟,应如剑特意把她领进来,脸颊消瘦了很多——我是说应如剑。双唇抿紧。那种秀气就更不食人间烟火似的逼人而来。
(那个时候我想,我以为,有一些东西永远也不会消失。)
你口授著筹,就某条妙计和华夫人达成了共识,华夫人心悦诚服的点头,然而又道:“可是主人,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多么熟悉,你的唇角嘲笑着扬了起来:“没有什么是长久之计。”
(“汝真谓世间有长久之地邪?”后来的某本史卷这样记载。)
(大事也好、细小如此处也好,我从来不明白谁的记忆才是正确的,亦或都只是河面上的泡沫?说到底,记忆不过是梦幻泡影中的泡影罢?根本。)
华夫人走了,临走前手合在胸前向我道:“妹妹,不跟妾身住几天去?啊我真傻,这当然是不可能的,真的。”她的黑眼睛中泪光涟涟。
这不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它们。

你又想出了一个新游戏,主人,最近你能想出这么多游戏,像阿宝要搬离我们的街区前那几天,没日没夜发疯的找我们玩,还从家里偷出来种种的好东西,这种欢喜劲后头有某种不详的味道,像只乌鸦在不停的唱:“欢喜吧你们尽情欢喜,因为一旦过去就再也不再,再也不再。”
(再也不再,为什么有那么多东西是再也不再,为什么,又有那么多东西永远不会改变?)
——这个游戏,是让我在整个庄园里面找个地方藏起来,然后你来找。
我躲了几次,每一次你都很兴奋,而且很快的找到了我,所以我在考虑找个比较隐蔽点的藏身之处。
一大丛女贞树纠结成一座小小的森林,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难得的一个空隙中爬进去,我发现自己站在一幢房子跟前。
很难形容它,大小啊颜色啊这些通常的形容词都不容易在这里用上:它在树木的荒丛里看起来只有小小的一点,但站在我的面前,又好像是比较高的,所以大约不小;关于颜色就更分不出来了,历年爬山虎灰白的脚僵死在这里,青苔和各种藓类植物又迫不及待把它们都遮掩起来,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梧桐叶子瑟瑟发抖,一半烂在雨水里,并且从窗口那个部位流下绿色的脓液来,好像整幢房子都开始腐烂。
我绕到大约是房子的正面的部位,过程中被一条树根绊了一跤,折断了好几根女贞,门是半开的,紫色藤蔓牵扯在那里,说不清它们是想把它拉倒呢、还是想帮忙它不要倒下。
门楣上方大约也是有个匾额的,又或者门边那个潮乎乎的方形物体才勒着房子的名字?这座已经死掉的房子也曾经有个很好的名字吧?会是什么呢?
站了片刻,我忽然明白了:
清明、小满、冬至、春分,庄园里每一栋建筑都是以二十四节气命名的。
只有一只节气我没有见过。
只有这只节气躲在这里静静的腐烂、死亡。
这是一只很美丽的节气。
它叫小雪。
这座房子,名叫小雪。
要有多么美丽清柔的一幢房子,才配得上小雪这个名字?
我从门缝间望进去,看见一个人。
植物争夺过她身上的养分,榨干血肉之后就沉默下去,留下它们的尸体在她身上,与白骨红衣相纠缠。
——那是红衣,还大致看得出来,我猜上面甚至可能绣有凤凰,因为一只凤冠跌在地上,披着青绿锈苔,形状完整,上面插的珠钗好像还在轻轻颤动。
这是一身嫁衣。
嫁衣中的人,是个新娘。
我正在试图分辨插在她胸口的某物体是不是个刀柄,一只手落在我肩上,用力的把我扳过来。
应如剑专注紧张的问:“你怎么在这里?”
“主人要我躲起来,所以我——”
“他要你来这里的?”
“不是。不过它在庄园里,所以——”
他不由分说的拉着我往外走,手掌干净、紧张,温暖。
女贞划乱了我的长发与衣裳,“嗤”,一道血痕,我的脚绊在树根上:“到底什么事?”
“这是不许来的地方!”应如剑干脆抱起我,“主人命令,谁敢来这里就要——”
“什么?”
“——死。”
很简单的结局,我回头去看那扇门。
(那一眼,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情呢?竟然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或者是在数应如剑的心跳?或者是在猜门里发生的事情?——这整件事情我到现在也不过大概猜到点影子而已,像水面下一个影影绰绰的怪兽,大致能猜到它的呼吸怎样影响着嘲水的涨落,面影身形却都不清晰,至于当时有没有猜到呢?就一点也不记得了。唉现在心中不管怎么样也罢,实在当时……已惘然。)
我们这样钻出了女贞丛林,面前,你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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