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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珠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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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

  满天火光翻卷,似赤龙恶斗。梁木哗喇喇垮了,小客栈里男叫女哭,乱作一团。

  火光里传来呼喝之声,隐约有刀剑相交,激斗方酣。

  祸起仓促,人们拖儿带女纷纷奔逃,都从睡梦中被惊醒,个个衣冠不整,狼狈不堪。客栈掌柜望着熊熊冲天的火势拍腿痛哭,他的娘子披散了头发要往火里扑去,几个伙计拦腰抱住,急得没做手脚处。老板娘七旬的老父独自居住在客栈后院,火起突然,人人只顾逃命,来不及抢救。

  她一头撞向丈夫,哭骂:“没人心的!都是你嫌我爹碍眼叫他住在后院……我与你拼了这条命!”

  男人眼睁睁瞧着半生的家当付之一炬,早已欲哭无泪,被妻子撕打着,脸上抓出长条血痕也不还手。三十年的老房子,那火烧得正欢,红光离着数丈远热烘烘地逼到人脸上来,照得每个人形容狰狞。

  呼喝声随火头愈来愈高,兵刃叮叮当当,伙计们与众邻舍提了水桶止步于火场之前,竟无人敢上去救。住店的客人不顾掌柜夫妻相打,一窝蜂围拢来口口声声追讨葬送在这场灾祸中的行李细软,要他赔偿。

  老板娘的哭声越发凄厉:“哪来的要命的瘟神啊!老天你怎么不打雷劈死他们!我没做过亏心事呵……我的爹呀……”

  客栈轰然倒塌。人们的尖叫声中,如一只大鸟,一个臃肿的黑影自火里掠出,在那烧红了的夜空里横过,直扑近前。众人四下里逃散,就连那掌柜也惊醒过来,拖着他的妻死命向后扯,她却纹丝不动,睁着两只泪眼,脚跟钉在当地一般。

  黑影沉重地落下。这才看分明,原来是两个人。

  那高大汉子身上着了几处火,整个人宛如一尊天魔像,一股炽烫的劲风逼到面门,摧枯拉朽。她的头发登时卷曲起来。

右手里横抱着吓呆了的老人,袍袖一卷,被撂在地下。老板娘忘了害怕,慌忙上前抱住老爹爹,察看伤势。一摸摸了一手血,吓得半死。老人身上猩红的血迹纵横淋漓,人却还清醒,眨巴着眼睛像是缓不过神来。

  “囡,家全烧了……快救……救火……”

  片刻,迸出句话。摸着他全身似乎都完好并无伤口,老板娘抬起头来。

  那人早不见了。地上一溜鲜血,像条粗大的红蟒蜿蜒去远。她抱着老爹爹,在呼拥围过来的人群中发了一回呆。

  她认得那个早上前来住店的客人。那张脸瞧上一眼,无论是谁,这一生都不会再忘记。她当时便留了几分神,当他是个官府通缉的匪人,生怕惹上麻烦。

  没想到,越是怕,麻烦果然来了。可是什么样的官府抓人,会不问青红皂白,半夜里一来便放火烧店?半辈子攒下这点家当,要靠它养老送终的,一夜之间,全完了。那不是人,瘟神,灾星……但……他救了老爹爹。

  她把劫后余生的老人紧紧搂在怀里,突然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地上的红颜色触目惊心。老爹爹没事,比什么都好。那些血……

  谁流了那么多的血,还能活么?

  她从没想过一个人的身体里可以有这么多的血。火仍在烧,毕剥呼啸,刀剑撞击是心惊肉跳的声音,随风远远地带来她听不懂的对白。

  “姓燕的,事已至此,那东西你还不肯交出来么?”有沙哑的男人声音在远处喝道。

  “横竖今日这厮是逃不掉的,大家别急,料理了他,再慢慢搜也是一样。”

  “弟兄们并肩子上啊,好容易今日这个机会,莫走了风声被别人掺上一脚!”

  “姓燕的,你须知道,今日你不死在弟兄们手里,旁人终也是放不过你的,到了阴司里你莫怪我们,谁让你是那主儿的传人,如今江湖上哪个不知东西在你身上……”

  “少林、武当、天山、昆仑、丐帮、峨嵋……早已联盟起来盯上你了,燕大哥,往后你在这世上便一步也是难行,兄弟劝你识相些,死在我们手中,总好过便宜了那些什么武林正道的伪君子!”一人有恃无恐,仿佛眼前的已是个死人一般,磔磔地笑了起来,“交出来吧——大家都是邪魔外道,兄弟敬你是条汉子,今日给你个痛快,不教零碎受罪便了!”

  忽然众人发一声喊,惊惶退散。

  有人强自镇定,叫道:“弟兄们莫慌!这厮好象受伤在先,内力使不出来,大家别怕他唬人,齐心上前料理了他!”

  “二哥说得对,这厮如今徒然刀快,功力比前一半也不如,没什么好怕的!老六方才已卸了他一条……”

  长声的惨呼响起,穿透火幕。跟着一片刀声呛啷啷密如暴雨。

  “到此地步还要伤人!姓燕的,今朝便是你的忌日!”

  那些凶神发声乱喊。嘈杂汹涌,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有老房子的残躯通红燎天,冲冲地烧着。

 

  断。他看到它阔大的黑影像一片乌云,扫过夜,扫过火,扫过四十年来如此荒凉的生涯。腥甜的雨四面八方迸射飞远。

  自始至终,这只有血、没有泪的人间。

  那兽一样的嘶吼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分不清了。火舌熊熊在脑子里烧,舞动着指爪的红手臂。这一生的开始与结束,竟是一模一样的场景吗。

  生命只是个荒谬的循环。没有任何意义地,回到最初。

  ……终于回到最初……

  他在火中发出撕破夜空的吼叫。右手紧紧握住那块铁,横掠过满天的残肢断臂。

  在遥远的地方……那些仙藤灵草开得还好吧?它们那么顽强,历经寒暑,终年不凋……原来世上最脆弱的东西,是人。血肉之躯这样轻易地被摧毁。

  流不尽的英雄血。黑或者白,到头来都归结于刺目的鲜红,这就是江湖的宿命,没有人逃得过。

  幻觉中仿佛看见血与火焰里开出漫天淡蓝的花朵。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在这个时刻,似乎突然明白当年师父不肯相传的深意。当你明知再也看不见一个人,永生,那是上天所能给予的最大的惩罚。

  血雨遍洒在面上。模糊地听见来自遥远地方的呼喊。

  “交出来——把你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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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

  玄澹心法。

  那就是惹起几百年纷争、凶杀与死亡的玄澹心法。它的确存在于世间,在没有任何活着的人类能够抵达的黑暗海域。

  她忽然仰起头,剧烈地大笑起来。厚水阻隔了一切声音,海眼深处全身发出夜明珠光的女人飘飘旋转着,长头发张牙舞爪,扫过满壁密密麻麻镌刻的文字。这景象如同眼前这个事实一样地荒谬。

  这就是湘妃竹剑传下、青灵子手刻的玄澹心法。在使人长生之前,先自断送多少性命。它是不老的仙诀,还是索命的魔君?天下英雄为它而死的玄澹心法,它饮着几百年来无数人的鲜血,藉以维持这流传不死的神话。

  或许它才是唯一的受益者。惹一场乱世大梦,成就一个永生的虚名。它理该存在于活人到不了的幽冥之地。深渊洞开的巨口里,这是它的真面目。

  女人柔软的身体像一条鳗,轻轻地,轻轻地贴上石壁。脸庞发着光,鬓发眉目,每一根线条无比明晰。她是个被投入深水的精致的玉雕美人,如同古老的传说中,为着什么无法达成的盟誓,沉水珠玉,殉一段破碎的情缘。

  淡红的嘴在光耀中失去本色。苍白透明的海妖唇吻,咬着黑头发。

  她闭上双眼,宛转伸着手臂徐徐沿石壁往下滑落。以溺亡者优美的姿态。如果从海眼上方看去,会看到一团通明的光辉,一直沉,一直沉下去了。越来越黯淡。很像在一首哀艳诗篇的终尾,文人的笔蘸了掺和云母粉的墨汁,重重捺下末了一划,拖下去,淡出葵笺边缘。故事讲完了,剩余韵袅袅。

  有一个时候,人间很流行过这样的哀感顽艳的长诗。那是大街小巷老妪幼童都会传唱的诗的盛世……在她上一次来的时候。似乎至今都还记得其中的一些句子,比如,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样的缠绵动听。对一个故事来说,那是再完美不过的终结。

  但生命不是故事的原因就是,你永远无法令它在恰当的时候结束。生命不在墨香风雅白纸黑字诗句间,它是活生生不由自主,纵使缺胳膊断腿,血肉模糊,再不堪也要一直一直延续下去——完不了。

  倘使是一个妖物,尤其如此。

  究竟……啊究竟神仙和妖怪,有什么分别?有什么分别?

  生命完不了。因此故事得继续讲下去。不是每一对不能在一起的男女都会化作翩翩彩蝶,神比诗人吝啬得多,破碎但美丽的结局似乎只存在纸上。

  生命顾自变化出它的轨迹。谁也无法干预。

  海眼中宛转沉没的女人,两只手臂高高伸着,白若枯骨。

  指尖在那些字迹上一路摸索下去,渐渐地,通入黑暗。

  37

  我开始修炼玄澹心法。

  理解那些艰深奥妙的字句,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花费时光的事。往往冥思苦想一整天,不能明了半句话的意思。

  在暗无天日的海眼中,只有自己身上的光芒照耀着我,剔透玲珑,像被定格的月色。借了太阳的余光、却始终冰凉的月色,太阳没了,它还在。如果光也有鬼魂,那就是。

  我的光走了。我还在。我抱着自己悬浮于水中。一轮被蚀空的明月,一个空壳。

  玄澹心法有这样冗长。团团包围的密字令我头昏,两眼在长久的注视下疼痛,像扎进一根根的刺拔不出来。我想如果我能流得出眼泪,或许会好过一点。后来,我不再看。用手去摸索那些字,一代剑仙的手泽,在坚硬的石壁上深深凹进去,一个个银钩铁划横平竖直,面无表情地叙述着真气运转的法门、人体经络的奥秘。一些世人做梦也想不到的神奇的真理,它们远离尘俗,冷冷地、高高地不朽,无关这浮世一切聚散悲欢。

  令人不惜自相残杀的绝世心法,原来它们记录的只是关于人自身的秘密。那些经脉与穴道、气息与津液,其实每一个人都有的,人人都一样。

  只是他们看不见。

  世界上有比自己更难了解的东西吗?我不知道。

  人,究竟是什么。

 

  我选择留在这里,在海眼中伴着玄澹心法度日。这洞穴直通海底,潜下去,若干仞后,便脱离了岛屿。游弋在广阔的海中,我又看到一把浓发自由自在地飘摇,引来几条银白的鳗穿梭嬉戏,似带缠烟。不免有一点恍惚。

  仿佛一切都如同从前。难道生命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空虚的轮回。

  我又回到海里了。人间我来过两次。第一次我失去了蚌壳。第二次,我失去了珊瑚。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我再也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

  生命就是不断地失去么?

  我想不会有人告诉我这个答案。人,他们连自己都看不明白。

 

  我不愿再回到那个洞府。永远不想再看见那些石笋仙藤、灵草奇花,那缤纷梦幻的神仙生涯,我恨它们。在那儿我捏碎了我的心,两手的红血淋漓,那触感我至今都记得。

  那些络绎的仙薜荔,吞没了一个背影。他说,他再也不会回来打扰我——打扰我的痛苦么?

  可是日子久了,渐渐发现原来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痛苦。也许真的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伤痛一辈子——尤其是我的一辈子。

  心碎了就不再疼了。那地方只是掏空了一块,渐渐地,堆满没有颜色的寂寞,像空房子里气味灰寒的尘灰吊子,一进去便扑头盖脸拂上来,总以为那后头隐藏着什么惊天往事,凄艳或是鬼魅的秘闻,血滴滴,白惨惨,仿佛随时会有只剩骨架的手伸出来,托着还在跳动的心。可是其实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空的。那是我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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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澹心法,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填满。铁划银钩,坚硬而冰冷,容不下半点悲哀的闲情。

  我喜欢这种遗忘了时间的感觉。海水很冷,但我能够习惯。我再也不去看那石室中遍地的朝露草,朝开暮死提醒着一天一天的流逝。没有比这更为毒辣和冷血的花了,从湘妃竹剑到青灵子,它不肯放过每一个不愿记得自己的伤心人。睁着无辜的淡蓝色的眼睛,就这样眼睁睁地告诉你,一天又过去了,而你等待着的什么,永远不会再来。

除了每年的三月十五与九月十五,太阳沉入海中的时候,我由海眼游上去,穿过那神仙洞府一路的迷离馥郁,走到山壁之外,对着竹林等待一个时辰。然后我依然回来,潜入深渊。

  在这样的等过十次之后,我想我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只是每一次穿过开满紫花的藤蔓向洞口走去的时候,总不免想到,这是他离去的路途。一步步,踩在空洞中。

  回音。

  他走的那天,扯落了一地的花。藤蔓断裂,像讲到一半的故事,说书人把醒木一推,离座而去,没了下梢。可是后来也就长上了,依旧是累累垂垂,剪不断,理还乱。原来无情如草木,生命力比什么都强。

  海眼里的心法依然充满玄奥,我始终不能理解。也不明白,倘若练这心法的不是人,那会怎样。我体内没有人类的经络,气血也不是按照周天运转。我听说过一个词叫做走火入魔。入了魔又如何?会死么?

  死亡同爱情一样,让我疑心,只不过是人类编造的神话。永得不着的恩赐。

  但愿我可以走火入魔。

  暗河中潮汐来过了十次,玄澹心法在我身上仍然看不出任何效用。或者长生仙诀原本便不对人类以外的族群起作用,我本来就不会老。心法中说,学会了练气养心,将能以心驭剑。但我手中并没有剑。

  我不是使剑的人,也丝毫不感兴趣。想来这是个莫大的讽刺,玄澹心法它落在我的手中。

  从湘妃竹剑到青灵子。

  到我。

  一个不在江湖、甚至不属于人类的女子。海眼中字字分明在面前,触手可及,这便是那传说中的无上奇功,多少人为它争得你死我活,连个边都摸不到。除了我,谁也看不见它。

  我与它日夕相对。年年月月。

  我拿了它,一点用也没有。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我把玄澹心法倒背如流。在离岛屿三里的海域,我自水面探出头,遥望着蔚蓝中央像海市蜃楼一般,突兀地涌出密丛丛摇曳着的翠竹。那股反常的寒意相隔若许,依旧逼人。

  我想我再也不需要回到海眼里去看那些字。玄澹心法随着这几年的时光早已烂熟在我心底,即使那个洞穴坍塌,直到我死的那一天,它也将陪着我腐化为尘泥。

  寒竹在远处沙沙地摇,无名岛看去如一块蓝缎上嵌着的翡翠石,世上昂贵而精美的寿衣,刺绣之外总是嵌宝镶珠。石头比锦缎更长久,适合作为殉葬,陪伴在棺材里朽烂的肉体之旁。人类总是相信世上会有永垂不朽,如果不能一直活下去,那永生一定是在死后。为此必须在活着时早早做好去死的准备,坚信不疑人间的富贵与权势能随那具骷髅带入幽冥。不管这逻辑有多么不堪一击。

  岛背后一轮日头静静地往水里掉,一大片天与海被染成暧昧含混的褐红色。这景象似曾相识。是寿衣里的尸体开始腐烂了。

  我披着湿淋淋的头发浮在海面,直到太阳完全不见,银月像一掐指甲痕,透过夜蓝天幕仿佛洒下另一个世界的光辉。恬淡,静美,一切汹涌都终将在那光里平息似的。我望着无名岛。这一刻,再找不到比它更美的地方了。

  我知道我不会离开这里。青灵子的徒弟、湘妃竹剑的传人,并不是我。

  我要等他回来,把心法交给他。它应该是他的。哪怕他不要,哪怕他不看。

  哪怕,他其实是不会再回来的了。

  我只是不想离开无名岛。它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留给我的线索,守着它,守着一线的希望。

  世界这么大。两个人,稍稍一错身,或许真的就再也找不回来。我想我只有守在这儿……也许,到他老了,快死了的时候,他会回到这里来。

  风吹不起我的湿头发。我在月光下一个涌身,扎入海面,泼喇喇溅起一脉银蓝水花。假如这当儿有迷失方向的船只经过,他们将会以为我是等不到人间的爱人而在月下哭泣的鲛人吧?在人类的传说里,鲛人被一厢情愿地粉饰成这样多情、柔弱、美丽的生物,滴泪成珠。如同海市蜃楼,常被传诵成仙境,虔诚的有缘人遇见了,将从此得渡升仙。

  我回无名岛去。究竟蜃楼是什么东西,他们知道么?那些升仙的幸运儿,背后的真相是什么……说给人听,他们也不信。这就是人性,自我欺哄着得以在这个凶险的世界上一代又一代夷然生存下去。

  摇散妨碍视线的长发,我将身体贴于海底细沙,无声地潜游。回到海中我便又丢弃了人类的衣物,像一颗发着光的白色的星。

  远处。有另一颗星向我游来。它没有光,它火红火红。刺目颜色穿透厚水的蓝,哪里有落入水中还不熄灭的炽炭?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片火红色来得好快。直冲我,如箭离弦,越来越大,好似当头突然落下嘶嘶烧着的陨石,来不及躲避。

  我不敢相信……

  它是冲着我来的……

  那真的是一个鲛人!

  我返身逃走,赤红色已烫到眼睛里。几乎怀疑是她的头发已缠绕上我。

  那是个生着满头飘卷如火焰的红发与巨大鱼尾的鲛女。她的尾巴像一把血镰刀,拍一下水,抵得我拼命游离的十倍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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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

  身后水波激荡,席卷而来。那是鲛人的追逐,红光逼迫,随水势烤到脸上,如同一场致命的大火,那热浪就在后面轰轰追赶。普天下四海之中最迅猛、狠辣、强悍的族类,她散发令人窒息的危险讯号,我拧动腰肢疾速前游,眼中见不到一个活物。

  除了被映得黯红的藻类。像一些血丝荡漾在这死亡海域。

  断裂的海藻缠绕在我腕上,淡白的珠光被血光掩盖。我拼命地逃……啊,我这样逃,究竟为了什么?

  逃命……

  求生的本能驱使每个生物在锯齿般无情厮杀的世界上辗转。不想活的人,死到临头,也要逃。

  膝盖撞上海底礁岩,那嶙峋尖角。我咬牙,脚底用力一蹬,抛出一串血珠洒在身后她的脸上,身子向前窜出几丈。

  我要逃命!

  即使要死,不是死在鲛人的齿下。

  身体是一枝犀角分水箭,挣扎着发出微弱的莹白光线,辟开生死路,向着无尽的深蓝直投下去。

  我要活。

  忽然像扯落了漫天晚霞,呼喇喇血红的幕布满眼罩下来。带着西天落日余烬的炽热。

  前无去路。

  我的身形硬生生顿住。脚踝似被铁箍扣住,再挪不动半分。鲛女将鱼尾一甩,那弯血镰刀横过来截在眼前。她的身体这样长大,半月形的鱼尾自腰而下有着极流畅优雅的曲线,横在面前如一堵墙。

  我心里一下子静下来。因为明知结局,这一刻什么都可以从容。反正最后都一样。

  甚至可以从容地打量她了。即使在海里,不是谁都有机会如此接近地审视一个鲛人。那传说中洒泪成珠歌如天籁的美丽生物。恋慕着世间男子、甘愿失去鱼尾用一切代价换两条腿的多情生物,在尘浊的人世每走一步像踩在刀尖上。

  那没有眼泪的、爱上血肉滋味的食人水妖。海底的活夜叉。

  腰以下的肉体是人所能想象到的最纯正的红颜色。比火还红,比血还红。鲜赤赤横亘在三寸的距离以外,看得清每一朵闪光的鳞片,都有指甲盖大小。是海中鱼蛤特有的平滑而富丽的光色,一面开满红玉藤花的墙,清脆地相击有声,比人间任何锦屏都更辉煌。闻得到新鲜的腥气。尾的末端是阔大横钩的鳍,边缘锋利如刃。

  收割生命的弯镰……在它的怀抱里我渐渐淡定。世间不缺生命,从来不缺。活蹦乱跳的身体,悲欢离合的光阴,各自有着各自的烦恼与算计。像满畦密生的韭菜一茬一茬长出来,发出辛辣气味,蓬勃的,充满汁液。挨挨挤挤,推推搡搡。这世上的活物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太多的喧嚣。

  世界是需要收割者的。无论何时何地。

  闭了闭眼再睁开。此刻没有比我这一千年的岁月更需要收割的了。漫漫的时间,惊人的浪费。我的生命早已成熟,成熟得即将自行朽烂。那么……为什么不呢,既然于我根本谈不上损失而滋养了其他的生命?

  眼前的鲜红墙垒静静闪耀。珠光被圈于逼仄之地加倍地明亮,我看到自我身上散出氤氲瑞气,千条万缕,蒙蒙浮动在森然罗列的鳞甲上。红的铠裹着坚定傲岸的女战神。这景象犹如梦境,噩梦都有张诡美得出奇的脸孔。

  身子向前一倾。钢铁般有力的手将我一推,紧抿着嘴面颊贴在那柔软腥气的肉体上,感觉到鳞片锐利的边缘。鱼尾上的鳞都微微张开着,如同千万张渴血的小嘴。

  那只手自脚踝开始缓缓地往上游移。小腿、臀、脊背、脖颈——经过哪儿哪儿就涌起一线寒冷的战栗,然而竟然不无快感。

  死亡原是每个人内心深处渴求着的最后的快感吧?向所来之处,永远的回归。我们都从黑暗中来。

  鲛女用鱼尾圈住我,一只手悠悠地抚过猎物的皮肉,那动作甚至不乏爱怜。是天生的猎杀者,懂得让肌肤先于唇舌体会美味。面前的羊脂玉肌即将被撕裂,从中喷涌出鲜美热血。想象中的享受永远比实际的更精彩,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她抓住头发迫使我的脸仰望向她,另一只闲着的手轻轻拈去了我眉睫上的一丝水藻,仿如深闺女伴,彼此细致地梳妆。耳边吹气如兰,可惜抹不煞天生的一缕血腥味。这张精致如雕樱桃口,舐咬过太多腐败的肠脏。

  我半睁眼睛,漠然看着她妖气而艳丽的面容。蛇蝎总是披着鲜艳夺目的壳。她连眼睫毛都是红的,眼梢上斜插入火海般鬓发里去,黑眼珠里两点瞳人,是十八层地狱戳破了铁壁,露出血光。有刀山剑树、剥皮抽肠,万千惨毒的手段在那里头等着你,跃跃欲试。

  这个人间再也见不着的凶残的美人,凶残之中别饶一种动人心魄的魅惑。如缢鬼引人替代的绳索在空中圈成极乐幻象,明知那是死路也不得不一步步走去,伸长了脖子。倘若她去到人间,妲己妹喜也成为良善的妇人。一绺子红发垂落在我胸膛,痒梭梭,像个小手寻找着心肝。

  她勾动唇角,露出两枚精致的小尖牙齿,对我笑了。便流溢出地狱血河的诱惑。来吧,来吧,还有比罪恶更醉人的美酒么?

  葱管般纤指拂着睫毛晃动,影绰那对黑里闪红的眼睛,它们像吸血蝙蝠翕动着翅膀缓缓降落。她对我俯身下来。

  “我还以为深海底哪来的女人,能闭气这么久。原来你也不是人——哦?看来,你是蜃族的——”

  鲛女在耳边嘘着气,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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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张大眼睛看着纤细的手指在脸上划来划去,尾指微微翘起,一朵半开不开的美妙兰花。这只素手完美无瑕。

  然而,从一点樱口里吐出来的声音低沉、粗硬。暗哑如锈死了多年的生铁。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

  我早已不再害怕,但现在连惊讶也忘记。

  她的纤手往来拂弄,如丝如羽,手肘上可是生着鳍脚,寒凛凛矗立着红宝石刀锋。

  腰肢往上还有零星几排鳞甲,逐渐过渡成女人的柔滑肌肤。与那鲜红强烈对照的是雪白、高耸的胸膛。她身上并无片缕。

  尾鳍扇面般雍容地展开。

  千真万确面前的是一个鲛人。生存在深海之底,以腰为界,其下为巨鱼尾,其上女形的妖物。性凶暴,喜食人。

  所有的鲛人都是女子。这个神秘的族类繁衍后代从不依靠阴阳交媾,在海里,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

  可是我的猎捕者喉咙里发出雄性的声音。粗野而苍老,属于一个饱受磨折的男人。

  我呆呆地望着“她”。噩梦诡美的容颜之下,一定发生着背离常理的阴惨与荒谬。

  鲛人用一双略略斜视的、又残忍又妩媚的眼睛打量我。缩成小小两粒红火的瞳人沿着曲线滑来滑去,从我的脸到胸,到腹,到腿——眼中无限恋恋。像一条狗痴迷地舐着骨头,那目光舔过哪儿就留下粘滑的涎。

  她从眼角瞥着自己的手指,陷在我的发丛之中被珠光淡淡地照成半透明。

  “你是个珠蚌吧?蜃族最无用的废物!”沙戛的声音讥笑着,她细心地抚过我腿上在岩角碰破的伤口,把指头放入口里去吮,“蜃族可没人敢惹呢,偏巧今儿我碰见的是你——你会说话不会?看你的样子也该有几百年的道行……”

  她阴阴地笑了出声。男人的嗓,女子的态。不不,这不是梦。噩梦再诡异,诡异不过这个不阴不阳半人半鱼的形体。她将我按在礁石上,十指灵活恣意,爬过全身,轻怜痛惜地替我摘去身上的藻丝,仿佛人们在炖燕窝之前把它耐心择洗干净。

  鲛人反复抚摸着我背上的伤痕。

  “你的壳呢?说话啊,想必你也是死里逃生过来的,你就那么怕我?怕我——吃了你?”

  说到那个字,她的唇向上一掀。洁白的牙,白得发蓝。

  一线冰冷抵在咽喉。鲛人肘上的鳍脚胜过宝刀利刃,轻轻沾着点儿皮。她存心在进食前戏耍我,放出恶狠狠的模样:“说话!你的壳被剥掉时很痛吧,是人干的,还是你的同类?你这妖物,装聋作哑我就会放过你么?你说,你想活还是想死?”

  扭曲着美艳的容颜,她的兰花指在我胸前一啄一啄,忽然下死劲揿住了一拧。

  我疼得唤出声来。

  “落在鲛人的手里,不会有谁愚蠢到还妄想活下去。你杀了我吧,我很感激你。”

  她咬牙切齿地恐吓,闻言陡把脸色一呆。像一团皱巴巴的丝绸被扯平,楼阁花卉都看得分明了,原来有这样美丽。那狰狞而妖媚的面孔一旦静下来,渐渐地显露出一种刻骨悲哀。很冷很沉。

  鲛人静静地注视着我。

  终于她笑了笑说:“原来也是个不想活的。”

  我说:“谢谢你。请你杀了我。”

  她从垂落的眼皮底下瞅过来,眼神茫茫荒凉无边,找不着焦距。如同飞翔在海面上空找不着落脚地的鸟,东西南北,全是那广阔苍茫,来日大难,得飞到死为止。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可以死……

  空洞的眼神中慢慢生出不屑,与恶毒的快意。她掠开一绺遮目的红发,望定我,一字字迸出来道:“你想死,我就让你死么?你活够了,你不想活了,我就会让你死么?!你这妖物!你放心——我绝不杀你……”

  鲛人仰起头疯狂地大笑起来。海太深了,上面的天光照不亮她。没有光。一束微明从她的猎物身上焕发出来,蒙蒙打在红鱼尾。黑暗中那是最奇异的画面。

  那是我所听过的最疼痛的笑声。

  她像是撕开了自己的咽喉,凄厉地咆哮:“妖物,你看看清楚,我是鲛人么!”

  腥浓的红。

  弥漫在海水里,使人目盲,使人心悸,使人惧怕呼吸。

  当她推开我,十指指甲抠入自己腰里。血水迅速涌出,咝……啦……红的黑暗,我听到这钻刺着骨髓的声音。

  当鲛人撕裂自己的鱼尾,自腰间往下,活生生地剥落那层皮。

腥浓的红,我一辈子没见过的红。鳞甲四散纷飞像慵懒的花瓣片片飘落在沙上。

  随着那双素手我看到鱼尾似一条石榴裙从她身上褪落,如蛇蜕皮。但有着蛇蜕所没有的艰难与惨烈,丝丝络络,连着筋,劈开骨。

  丝丝络络流溢出血肉的浆汁。

  她一定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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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7-04 14:37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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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杀我之前,先剥掉自己的皮。瘫软在嶙峋的礁石上,我竟无力抬起双手去捂脸。眼睁睁看着面前上演一出血腥的活戏,撕落了大红幕布,里头是不忍卒睹的真实。那手惨白,衬着血红底子,刺得眼要瞎了。

  令人想起宰杀后洗剥干净被翻过来的牲口的肚腹。空空如也的大红里子,摘了心,去了肝,一圈圈扯出了九转回肠。把最不堪的疼痛翻出在天光下。

  咝……啦……

  活剥的声音往耳里直钻。我疑心我也疯了,因为我竟然还听到她的笑声。不带一丝痛感地,畅快淋漓,仿佛被剥掉半身皮肤的并不是她。

  她以亲手屠杀仇敌的恨意与快感去做这事,指爪之下,不共戴天。

  大红鱼尾软软地委落在海底沙粒上。一条肮脏的空口袋。世间美女不过是血污枯骨、臭秽皮囊。佛眼中的真相,从来不曾像此刻这般地清晰。

  “她”的上半身仍有着无瑕的肌肤,胸膛高耸如初雪的山峰,下半身血肉模糊。

  “她”向我逼近。用两条腿。

  我仰起头,连呻吟声也发不出,在那巍巍展开的礁岩上闭上眼去。像具死尸,四肢俱已不由自主。

  “她”剥离了鱼尾之后,是个货真价实的人。

  男人。

  血肉模糊的腰胯间有件东西仍然触目。他像个活鬼一样血滴滴地走过来,自腰以下,一根根挂罥着丝缕残肉的尖刺刺破皮肤,森然沿两腿排列。

  都说活人看不到地狱是什么样子。刀山剑林,密丛丛穿刺着有罪的灵魂,永世不得解脱。

  地狱是什么样子。我见过了。

  他在礁岩前弯下腰来,柔软的胸膛贴在我身上。

  他用手指撑开我的眼睛。血水飘摇中看到艳丽的容颜。

  他撮起红唇,轻声说:“看清楚了么?你这妖物。”

  他说他是人。

 

  39

  谁还能相信他是人。

  很久以前有艘远洋的商船在归家途中遇到鲛人。那是些妖娆美丽的女子,有着纯洁无辜的面容与见血封喉的利鳍。她们的鱼尾能在短时间内离水而幻化成人腿,赤裸、洁白的女体,世上没有人能不动心。

  那个夜晚,商船上的人都死了。鲛人不要金和银,不要满船的外邦财宝,她们只要人的血肉。偌大的远洋船舶是一只内容丰盛的盘子。

  那个夜晚在甲板上当值守望的少年,他对自己说永不原谅。在鲛人大举袭击之前他原本看到上甲板来探风声的一个,可是他以为她是人。

  如她自己的谎言,是可怜的被海盗劫掠摧辱的女子,趁夜逃出魔窟。他答应了她不惊动船上同伴的请求,在那个满月璀璨的残夜,陪她在帆背后坐着,迷醉于海水般的眼波与柔滑的肌肤,他以为那是一生中最美妙的良夜。

  直到圆月沉入海面,黑暗降临前的一刹那他看到她娇柔的手臂上肌肤鼓胀起来,尖利的鳍脚穿透了皮肉迅速生长。扇形骨骼撑开半透明的鳞膜,边缘利若刀锋。

  两把琉璃刀,划开咽喉的时候,有近乎甘美的疼痛。

  商船上的人,都死了。

  他们来自同一村庄,彼此间有着世世代代牵丝攀藤的血缘。世世代代,出海为生。

  死的那些人里有他的父亲、叔叔、娘舅、堂兄表弟。银白色的夜变成血红,他亲眼看到他们的头颅在琉璃光下滚落。成群世间罕见的美女,她们精致而贪婪的牙齿。

  都死了。

  除了他。

  船沉了。曾在帆背后缠绵的鲛女在血海中咬下自己指尖一小块皮肉衔于唇间喂入少年口中。她对他笑,返身甩动鱼尾洋洋游去。

  人世的传说,鲛人的肉是无上妙药。吃上一口,将长生不死。为此多少帝王豪贵破费千金请得勇士出海捕捉,千百年来不曾见一个吃了这灵肉的不老人。人说那些勇士被鲛女的美貌与歌喉迷惑,不忍捕杀,随她们作了神仙眷侣。其实只不过是人类前仆后继地为鲛人送去了不竭的美食。勇者的血格外地鲜美滚烫。

  没有一个人知道长生的代价是什么。

  少年在海底活下去。一活许多年。

  双腿之外生长出巨大的鱼尾,鳞甲相裹,腥涎满身。他的骨骼也变了形,鱼尾之内残存着人的腿,那血肉里头却仍然是鱼样的骨,排排的尖刺,万箭攒心。在一身幻丽辉煌的红铠甲内里,无时无刻不折磨着的疼痛。他有了鱼的速度,鲛的力量,但在捕获任何猎物之前,骨头先刺穿自己的皮肉。

  少年在村里定了亲。这次出海回来,新娘就要过门。在海里久了他记不起邻家那妹子的容颜。她将永远不会知道,等待着花轿迎娶的夫郎此刻是在遥远的深水之下,向着黑暗的天光伸出一双春葱素手。

  他变成半人半鱼不阴不阳的永生妖姬。皮囊与灵魂彼此折磨,直至天荒地老。

  一双高耸的乳。一头如火红发。

  一张妖媚、绝美、恶毒的容颜。他的眼里透出地狱的血光,写尽对整个世界的恨意。

  他长生不死。一切仅仅是鲛人心血来潮的慈悲。

  或者,一个玩笑。

  谁还能相信。当他对我说,他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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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

  我看到被海水吞没的银月。船上火光动荡,血肉横飞。帆樯着了火,呼喇喇招展,通红的舌头舔着夜空。

  我看到成群的鲛人披着湿头发,攀住船舷爬上来,巨尾啪啪甩过天际,一弯又一弯,镰刀的银辉交相眩目。

  我看到火把逐根地掉落,熄灭了。夜越来越黑,黑得发了红。剧烈摇晃的视野……啊眼里所见的一切激荡如风暴的海。

  我看到生命被收割、被吞噬、被撕成碎片。你见过地狱么?这就是。此日在剧荡中我看到地狱的幻景,血淋淋展开在眼前。这是他的记忆,通过焚髓煮骨的疼痛到达我心底。我看到鲛怪在作为人的最后一个夜晚所看到过的一切。

  那一夜至痛的记忆在黑暗中埋葬了几百年。只有相等的痛感才能令它重现。

  为什么……这样的痛。

  啊这样的痛……

  血水中晃动着那张妖艳狰狞的脸孔,一次又一次压下来,无限放大。叠印在漫天的火光燃烧的帆樯厮杀着的水手与鲛人之上,像两不相干重叠的图画,描绘不同的凶残故事,血战与……凌辱……

  “害人的妖物……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全都是妖物,全都是害人的东西!你想死么……偏不让你死……”

  那吼声在耳际,很近又很远。我的脊下是岩石的尖角,随着每一次的动荡被更深地压入肉里。疼痛两相夹攻,石上辗转挤压不抵满身的刺,那个“人”,两腿支出的鱼骨深深刺入我的肌肤,一下下顶到骨髓。

  万箭攒心。

  如同深刺入我身体的那东西……坚硬地绞动着好似刑具,然而没有一种刑具能把人推入欲死不能的羞辱里去……

  他嘶声在耳边喊道:“不知羞耻的妖物!喜欢这滋味么!你叫啊,叫啊——”

  我想我要死了。

  我想我死不了。

  死不了。

  没有一丝力气可以反抗。被他压在石上,只是跟随着那剧震前后摇荡,一次又一次。像乘上开往无间血池的船。

  我疼。好疼。

  脏腑内似有一条火龙游动,左冲右突冲不出这具被恣意蹂躏的皮囊,只是带来燃烧的灼痛。游到哪儿,烫伤了脾,烫熟了肺,把心熊熊烧成灰烬。

  灰烬……也会痛吗?

  我看到鲛人的臂鳍划过,斫断桅杆。火帆当头罩落,如在天上搠个口子,倾下万顷赤霞。

  少年眼中父亲的头颅斜斜飞过,卷入火中没了踪影。

  鲜红的唇放大百倍,在上方扭曲喊着妖物,妖物,妖物!

  鲛人的鳍,发蓝的冷光。

  漫天残肢。船身咯咯剧震几下,开始下沉。向着无底的深渊,沉,沉下去。

  他两手擘定我的腿耸动着叫:“妖物……没有一个好东西……我要你还!我要你还!”

  忽然我看到西北道上辽阔的黄土,黄土之上下了新雪,白得耀眼。墨灰空灵的海。杨柳丝开合飘拂。初升日头万丈金光,托出生满翠竹的岛屿。冷绿。仙薜荔开着紫花,累累垂垂绕着石笋。朝露草,一片淡蓝。漆黑的海眼,团团刻满字迹……铁划银钩,遒劲峭拔。第三重幻景,叠加在血光红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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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7-04 14:38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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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花薜荔被只看不见的手分开,摇摆一阵又合拢。一路分花拂柳……像走掉了一个鬼魂。

  桃心形状的仙果爆裂开来,红汁飞溅。

  船……轰轰烧着沉下去……

  男人挺身喊:“妖物,你知道痛了么!”百十根尖刺拔出又重新插入我的身体。他快意地狠狠晃动着。

  我想我知道的。痛。

  我睁着两眼。疼痛,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他的,我的,大海与人间所能盛载的,每个人的痛。

  地狱的刀剑丛,我看到自己挂在上头。

  满壁的字迹……它们飞旋起来,越转越快,越转越快,把海眼扭成一条黑蛇,一阵风,呼啸着在我腔子里横冲直撞。

  ……一条火龙……脏腑间夭矫飞动,铁划银钩钩着心肝,将我身体内里整个地搅乱了重排过一遍……啊,这样的痛,可是我为什么还不死?

  火光中突然看到一条手臂凌空飞去,在漫天的残肢间,特别地巨大而真实,它擦着我的眉睫掠过,几乎错觉伸出手就能抓住……

  那只手……

  我听到一声熟悉的哀嗥,仿佛撕开这万仞深水。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燕云——你在哪里!救我,燕云——”

  我嘶喊出声。心口陡地一烫。那条火龙冲破了我的胸腔,飞得老远。

  那么,我终于可以死了。

  然而另一声长号响起,我撑起身子。

  我看到他。

  燕云。他的身形如此巨大,出现在深海之底。面目一如往日,连衣上的褶纹也看得清清楚楚,但他是半透明的,百丈高的身子随水势荡漾波折,整片海域都在他笼罩下。

  霎时吞没了一切幻景,与并非幻景的一切。

  半身女形、半身血肉模糊的鲛怪自我身上褪下,被他的身形笼住,摇摇晃晃站起来又跪下去,挥动着两手号叫,仿佛痛楚之极。

  燕云的人影静默地浮动在水中。鲛怪在他垂落的手心,颠狂舞动一头红发。隔着朦胧水波与半透明的皮肤颜色,燕云的人影像是一种氤氲凝结的气体……无限地扩散开来,凝成人形。

  我呆呆看着他的脸,忘记了一切。

  燕云,再见到的你,只是这样一个不会说话的幻象么?

  我不知道这幻象何以出现。头发飘起来,径直穿过燕云的衣袂,空无所有,如阴阳两隔。

  “原来……原来你到底是蜃……蜃……”

  鲛怪扑倒在地,竭力抬起头,在不成声音的号叫中吐出字句。来不及听懂那破碎的言语,我惊喊出声,看着他的脸像一张被团皱的人像扭曲起来,五官离奇地错位变幻,跟着全身也开始扭动,仿佛有看不见的巨力撕扯着他的四肢,把人像揉面团那般拉伸团紧。

  他的形体变得模糊,化为无数细小光粒四散而去,活生生的血肉顷刻间也变成气体。

  他溃散如雾气的脸孔上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对我说:“谢……”

  然后他彻底消失。连同弃在沙地的鱼尾一起,在幻景中灰飞烟灭。

  不会说话的、身高百丈的燕云的影子依旧矗立着,在我眼前荡漾一会,蒙蒙地淡去。终于只留得荡涤了血色的湛蓝海水,空洞寂静。

  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像醒了的梦,不留丝毫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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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什么都没有。

  原来什么都会没有。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像一个瞎子跪在那片沙地上伸着两手摸索,幽黯的不分昼夜的光线泛泛浮动,照着灰白的细沙。

  甚至找不到一片遗落的鳞。片刻前恣意凌虐我的那个“人”,他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残渣,就像……

  ……就像被一条饥饿之极的舌头舔过。一滴血,一块肉,一根头发。这是真真正正的片甲不留。

  这个念头令我陡生寒栗。

  寂静的海,除了方才那鲛怪,没有任何怪异之物。哪来的洪荒巨兽?没有形体,看不见它的齿牙,然而吃人不吐骨头。

这里除了他与我,没有第三个活物。

  没有……

  寒意更深。我失去最后一点残存的气力,俯伏在地。手指在沙里插下去,摸索半天,用力抓起一把沙子。紧紧地攥着,仿佛要从沙里攥出血来。

  血在淡薄的珠光里一丝丝游逸而去。血不在沙里,它来自我的身体。

  浑身上下,无数个细小的孔洞往外绵绵溢着红血,我遍体鳞伤,像一只失了壳的寄居蟹,把自己向沙里深埋去,蜷缩成一团。

  那嶙峋的礁石上留有我的血迹。这么浓,粘在石的尖角上渐凝成赤褐的污渍,海水化不开它,提醒着羞耻与憎恨的伤疤。

  那是承受、看尽我折辱的刑床。我突然从沙里跳起,扑上去拼命捶打它,一拳一掌重重打在石角上,新的血痕覆盖了旧的。一片片,鲜红暗红,自欺欺人的掩盖,企图用新的疼痛忘却旧的。

  我恨那男人,可是他已死去,连尸体都没留下。

  我恨这岩石,可是它巍然不动,对我的厮打连嘲笑也不屑。冷冷地矗立在那里,有一日我这具遍布污血淤痕的肮脏肉身腐烂了,它还在。那桩事情,铁案如山。

  最终我只能恨我自己。

  恨自己,活得那么久。活着就是磨难,就是脏,避无可避。我的不死之身让我辗转过这世上所有的污秽与罪恶,背叛与卑下,空虚与绝望,一件也不能躲过。

  没有洁净无辜的悲伤。春恨秋愁天真的相思只在平板的诗文里,离这尘世很远很远,比天堂还要远。活着,每个人到头来总难免滚得一身泥污,渐渐结成硬壳,作最后的棺椁。

  每个人其实都比自己想象中龌龊得多。沙粒嵌入在数不清的伤口里,粘的是血,滑的是涎。体内有什么浓稠液体慢慢地流出来,浑身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我想我已经开始腐烂了。一具早该入土的尸,曝露在天底下,任世人看尽我是如何烂化成酱。

  我扑倒在礁石上,双手扳住岩尖,贴着那凹凸支离的棱角滑下去。瘫软成一堆没骨头的死肉,像我失了蚌壳的原形。

  这就是我的真身。本相。

  百无一用的废物。我以为我可以让一个人幸福,但他走了。宁愿带着烈酒蚀伤的脏腑远走江湖,投入众矢之的的荆棘丛。我知道人世,从此他是寸步难行。

  宁愿如此,也不要和我一起。人的心,我看不懂。人的幸福我给不起,也要不到。

  除了给同样腥秽遍体万刺穿心的受苦生命用作泄恨的道具,我看不出这身体存在的意义。像一块抹布,用过之后被粘腻腻地丢弃。

  我做错了什么。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只想知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向着遥不可及的漆黑的海面,我抱住那岩石全身抽搐着,口角淌出涎沫,扭歪了脸如同从前看到过的身染癫痫的人,这一刻我知道自己无比地丑陋。

  我只是学不会哭泣。

  人以为悲哀总是疼而美丽的。女子的伤痛尤其像利刃割开新鲜的创口,那血花迸出来也有艳惊心魄的美,溅在扇子上能画成桃花,红颜薄命。

  然而我是在时间里慢慢地慢慢地溃烂下去的伤口。一日一日,融成脓血。

  看旁人的伤痛,总是美丽的。是否那就叫做故事。把血花迸出的一瞬间定格,在众人眼里口里鲜艳地传来传去。只有故事里的人看得到,真相,从来都有张多么丑恶的脸。

  我在石上揉搓着这具丑的肉体,希望能加速它的腐化。远处忽然隐隐有雷声传来,在这没有天空的深渊里。

  如同熠熠成阵的星群,我看到庞大一片银白色遥浮而来。这美景令人目眩,像伸出手就触摸到银河。那是大群雪鱼来了。海中弱小无害的生灵,巴掌大的鱼儿,没有任何爪牙与力量,唯一自保的方法是千百成群,以藻类为食。

  它们对我没有威胁。绷紧的神经霎时松懈下来,但……

  为什么,我心中惧意刹起?

  那股寒冷的恐怖席卷周身。我怕,怕得牙关战抖,格格相击。仿佛有片看不见的巨大阴影茫茫铺展开来,头顶上,四面八方,无处可以逃。兽的呼吸咻咻吹在我心上。

  我害怕……

  这里有鬼。倏出忽没的恶灵,什么怪物,它嗅到血肉的气息,不动声色地掩至。它有副肉眼不见的、贪得无厌的口腹,它什么都要吃……把整个世界吸食成一个空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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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拖着身躯,撑在石上竭力摇摇晃晃地站起。惶然四顾,那看不见的怪物,它在哪儿?在哪儿?

  也许此刻我已身在它洞开着的巨口内。

  双眼瞪得刺痛了。雪鱼群悠闲地向这边游来,毫无心机的生物,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捕捉着漂浮的藻丝。它们永远是这样慢吞吞,与世无争。

  我听到牙关格格相叩,随着身体抖得像一片落叶,越抖越快,那节奏……渐渐地……渐渐地……变成磨牙的声音。

  藏在礁石背后,我听到自己咯吱咯吱地磨着牙齿。

  恐怖越来越深。腹中似乎升起一股空虚的火,灼灼烧着……啊,那火……

  咯吱,咯吱……空空的口腔里,越来越响亮。

  银白色铺天盖地,漫漫地来了。石的缝隙里我露出双眼。雪鱼群,真美……缭乱追逐的星星。我痴痴地看着它们。大鱼小鱼,亲狎地相互嬉戏。

  咯吱咯吱……

  那火烧得我明白过来。

  ……我,饿了。

  好饿。

 

 

  42

  剑仙。传闻中介于人类与仙佛之间的特殊人物。

  传说他们隐于山川灵气之地修行,通过运转内息与服用某些延年益寿、增长修为的奇异食物,从而达到以心驭剑的境界。

  传说剑仙所用之剑并非凡铁,依靠神兵利器的锋芒只是寻常武人所为,剑仙是不屑如此、也无须如此的。在他们手中草木为兵,世间一切皆可化腐朽为神奇。修为较高的剑仙甚至不必借助任何外物,单凭自身真气便可化为飞剑,千里之外,万军营中,取人首级不费吹灰之力。

  传说剑仙的寿命过于常人数倍,还可驻颜不老,几百年容貌仍如青春少艾。但不老之身并非永生,剑仙的归宿通常是在与祸害人间的邪恶妖物或妖人的战斗中兵解。

  传说剑仙挑选传人极其严格,只择禀赋特异、心地纯良的少年少女带去教导,令其学会绝艺,惩恶扬善。倘若发现弟子有作恶之举,当即诛杀绝不留情。剑仙是为世间正义公理而生的孤寂的英雄。他们的生命黑白分明如同题满滔滔雄谈大论的纸,翻过来,背面什么也没有。洁白一片的空洞。

  传说剑仙道骨清心,胸中只有剑,没有任何红尘情欲。

  在人间,自古至今有着无数关于剑仙的传说。但没有一个提起,倘若修炼剑仙心法的并不是——人,那会怎样。

  万物有灵,无不向慕人类的生活。无论禽兽水族、草木精灵,若想长生得道修成正果,必先苦修人身。人,是仙之苍穹与物之深渊之间,不可回避的唯一一道阶梯。因而传下无数故事,关于一个精灵如何的历经万苦只为求得一张人的皮囊。然而身体发肤易成,经络血脉难改。任是肌如凝脂眉如画,那好皮囊里头流依然是兽的血。非人的气息在体内日夜流转,稍遇外力,一个差池便被打回原形。这是天下妖精的致命伤,哪管它千年魍魉万年魅。

  无论何门何派的剑仙心法都是人中出类拔萃之辈所创。创来是给人练的,不是给异类。

  那些经脉运转、气息周天,是属于人的。所以没有人知道,倘若修炼这心法的并不是人,那,会怎样。

  再禀赋特异的人总也是人,气血运行自有一定之规。妖的经脉却是千奇百怪,繁简各别,倘然硬要练,就像在清浅河道里开着大海船,结果如何,没谁料得到。

  其实本也没有异类会去觊觎人的修行心法。但凡能得人身、稍具灵智的妖物大多明白这个道理。增长道行的方法有很多,哪怕躲在山野夜出吞吐,捡取一点月亮的残余精气,纵然进境慢些也好过冒这奇险,九死一生。更何况修道之人与妖物,自古便是势不两立。

  传说剑仙存在的意义之一便是铲除一切不甘本分、逆天而行的妖物。人间有人间的秩序,怎可让妖扰乱。

  这是个人的世界。妖,只是造成混乱与危险的不速之客。

  仓皇的过客,这里并没给他留下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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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

  红。淡的,柔和光润如玉石的水色,蒙蒙展开在蔚蓝之上,两相渗透氤氲成赏心悦目的淡紫。这景象壮丽而又柔美,令人屏住呼吸只想看下去,忘记其中的凶险。

  你见过这样的一双红唇么?女人的嘴,唇峰圆润分明,微微地撅着点儿,仿佛随时要轻呼檀郎的名,娇俏妩媚。到了至高点,曲线斜斜倾下去,在末端抿成纤细两钩,微弯如小小的水红菱,小小的红色的新月……小小的……多么可爱……可是这张精致的嘴并不小。

  它涵盖方圆数十里,倘一张口,怕要把这海水吸干。

  它飘飘浮动在蓝色海波间,奇诡地出现然而并不可怖。这红唇如此温柔怯懦,没有棱角,没有杀伤哪怕一只蚂蚁的能力,即使它忽然微露舌尖舔了舔,蠕蠕动着,也只像含了什么心事说不出口而不带其他任何意图。

  它看来是天生的薄命相,娇弱无力,什么都不由自主。生着这样一张嘴的女人,似乎只合深锁重门抿着胭脂,孤独地教鹦鹉念情郎做的诗句,间或咳一两口血,在那薄幸人辜负了她的时候。

  这一张大海中的胭脂口,就算它是鬼魂,那也是故事中多情而悲伤的女鬼,回来寻找她的爱人。本不该有人对它感到恐惧。

  ……但我双手用力扳着岩石,瞪着那张巨大的红嘴。全身的骨节,仿佛喀啦啦在内里碎裂。连同心胆脾脏,碎成血红的屑末。

  从来没有怕过什么像怕眼前所看到的东西。当我顺着那双唇的边缘遥遥了望,在目力达不到的地方丢失了它的界线,而我认出,这张嘴它这样熟悉。

  它是我的嘴。

  如同梦寐,好象回到很久以前,对镜晨妆的时辰。然而这面镜子如此巨大,一切在里头膨胀成不可控制的魔怪。

  没有比看到凭空出现的自己更恐怖的事了。那张红嘴它像是我的分身,邪恶强大的分身,自行其是。

  我无法控制它。

  我看到它缓慢地、满意地舐着舌头,一点点张开来。露出洁白的两排牙齿,在其间,白色鱼群像大片的星辉映着它们。

  成千上万的雪鱼群,突然发出一种奇怪的光。大海剧烈地震颤起来,什么东西的边缘都成为颤抖的锯齿形状,在我眼前虚化。

  我扼住自己的脖子向后倒去。两手用力掐紧,气息登时断绝,面色紫胀。然而我不放松,疯癫般地在沙地上翻滚着。

  白光越来越亮。鱼群已看不出形状,它们化为万点灼烈的光疯狂迸射,竭尽全力地四面奔逃,然而逃不出这张半透明的娇红樱唇。这是没有生天的绝境。

  死地。

  鱼群带起阵阵漩涡相互冲突翻搅,整片海喧嚣地沸腾起来,如同被下了剧毒。

  我的手同样竭尽全力。感觉到喉管被卡得咯咯作响仿佛随时可能碎裂,一力要把自己推入死地。我咳嗽着,窒息的痛苦令我把沙地蹬踢成一片烟雾。

  神智开始迷糊了。

  沙雾中看到红的雾气,白的强光。方圆数十里的红嘴大张开来,露出蠕动的舌,湿淋淋地伸长了,卷向那些四散的白光点。舌根尽处黑沉沉的隧道,通往坟墓场。那儿能埋葬多少生命?多少?!

  一切都在半浮半沉半虚半实烟气中。

  眼皮渐渐沉重。双手卡在喉部,我终于感觉不到失去空气的苦楚。

  我的脚无力再蹬踢。软瘫在沙上,我缓缓吐出胸中最后一口气。上天,假如还保有一分的仁慈,就让我这样睡去吧……

  我要睡了。但一股不知来处的暖热的流忽然凭空冲入腹中,如回生的仙丹,气息霎时在胸腔内周游畅通,四肢百骸充满了精力,甚至满得要溢出来。我这个要死的人,此刻生龙活虎胜过任何一个豆蔻少年。

  不知何时扼在颈上的双手已垂落一旁。我撑着沙地坐起来,却仍然闭着眼睛。

  手慢慢地抚上自己的腹。那里热烘烘的,是饱足的感觉。无比舒适。

  已不必睁眼。我知道绛红的巨口与那些挣扎着的白色光点都已消失不见。大海它这样静。静得像死。

  成千上万条生命在刹那间死去。活生生的、如此庞大的鱼群只像半碗米粒,微不足道,填了谁饕餮无厌的口腹。不需要一眨眼的时间。

  我跪在海底仰头发出撕裂心肺的狂喊。声音在厚水中迅速湮灭,冲不破这黑暗,像把铅块抛入棉絮堆,砸不起任何回响。天上有没有一只耳朵听见?

  隔着万仞的海水,隔着海面,隔着清虚无物的空气。天空太远了,我看不见它,它也看不见我。

  嗓子喊哑了。匍匐于泥沙之中,我睁开双眼。

广袤无垠的蓝色直直撞进眼里来。厚重、纯粹的蓝,望穿两眼找不到半点活动着的东西,就连随水飘摇的藻也不见了影踪。我从没见过这样干净的海水。

  你知不知道,世上没有比死亡更干净的了。一了,百了。

  我伸着手臂。僵直地跪在这片死海。

  隔着深不可测的黑暗天上有没有一只眼睛,看见——这巨口吞噬万千生灵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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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不知道,在海的深处有一种生物叫做蜃。

它们的神秘犹如海水一样叵测。世人几乎从没见过它的真面目,只有各种残缺不全、模棱两可的传说在人间流传。有人说蜃是一种恶龙,生得短吻锯齿,有点像江水中的猪婆龙。有人说蜃是巨大的蚌蛤,有人说蜃其实只不过是海兽的一种,真身平淡无奇,貌似陆地上的野猪。还有人说蜃就是鳄的神化,没什么了不起,是人们的夸张与舛误,渐渐想象、创造出这并不存在的虚幻的海怪。

  不管传说的面貌为何,在关于蜃的描绘中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这种生物拥有制造幻象的神奇能力。据闻它会潜藏在深海之底,放出蜃气在海面上结为楼阁山屿、壮丽而逼真的景色,使海上航行的船只迷失方向。往往有苦苦漂流的航海者被这幻景所惑,以为上了岛屿就可找到淡水食物,结果触礁而沉。而遇难者的尸体落入海底就成为蜃的美餐。这样的虚幻景色,在人间被叫做海市蜃楼。

  那些认为蜃只是传说中虚构怪物的人们说,海市蜃楼其实是仙人点化的幻境,是用来渡有缘人得道的升仙之门。如果你虔诚善良,说不定有一天就将在海上遇到这样的福气。进入蜃楼而从此消失的人其实都已位列仙班,他们都是被上天千挑万选出来的幸运儿。

  但在相信蜃的存在的人们心中,无论这种怪物生得似龙、似蚌蛤、似野猪也好,它都是一种心机深沉、恶毒而叵测的生灵。它吞噬生命从不亲自露面,只在暗中控制着一切,布下天罗地网静静等待着牺牲品自行来投。

  从某种意义上看,大海养活着陆地上所有的生命包括人类,然而它也是一个藏匿着无数食人妖兽、危机暗伏的深渊。比起成群的鲨、有着八只触手的巨章鱼、剧毒的水母甚至鲛人,蜃实在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精怪。恐惧来自看不清楚的未知。蜃是海中缥缈无形、无迹可寻的幽灵。到死你也看不见它的真面目,更没有搏斗的机会。

  它的武器不是任何血肉之躯,只是气体。面对强大的怪物,巨章或鲨总也可以拼死一战,但你如何与空气抗争?当它缓慢而优美地弥漫开来……

  船在平静的海上航行。也许就在此时,那温柔如丝缎的蓝色之下有双没有形体的眼睛正透过深水暗暗地盯着你。它已盯了好久,它拥有足够的耐心,现在它觉得是时候了。

  也许,就在下一刻……

 

  44

  蜃是一种奇异的生物,因为它吃东西不用嘴巴。

  蜃放出蜃气将猎物包围,然后直接消化掉。那些看似飘渺柔美的气体摧毁起生命来更胜任何锯齿钩牙。

  胜过烈火。火焚后仍留下灰烬,但被蜃气腐蚀的牺牲品连一些飞烟也剩不下。无论那是鱼是虾还是人,是千年粗壮的老树或披挂着坚厚如铠甲的硬皮的鲛鲨,只要是有口气息的活物,全身血肉无不在刹那间被销熔、被分解、被吸收成为维持这海妖生存的养分,干干净净,吃人不吐骨头。

  以此蜃能够吃掉相当于它本身几十几百倍的敌人,也能一次使成群结队的猎物灰飞烟灭。在那并不庞然骇世的真身之内,埋葬着恒河沙一般数也数不清的灵与肉。像个无底的黑洞,看不到尽头。

  没有人知道,它要吃多少,才算够。

  是的,我知道这些。因为我本是属于这个神秘、凶残、饕餮无足厌的族类。尽管是其中例外的无用的一支。

  作为生命本身,珠蚌是个失败的造物。仿佛神明在创造蜃族的时候忽然对于这过分强悍的怪胎起了厌倦与憎恶之心。总得给其他生命留点活路吧,神明想,于是手指一转,造出了珠蚌。以海中浮游泥沙草屑为食的、卑微而柔弱的巨蛤,纵然长到了一个岛屿那样大,还是百无一用,面对外界的侵袭唯有关闭两扇硬壳躲在里头听天由命。为人类提供珍贵的珠,为海中其他肉食兽提供食料。我一直觉得,珠蚌是被造出来替那些杀生无数的同族赎罪的,除此之外,别无存在的意义。

  在海的世界里,珠蚌是最懦弱的一类,蜃族的族人多不屑与我们来往。对于他们,珠蚌是玷污“蜃”这个名头的耻辱。废物。

  我早已明白这事实,并做好一生服从它的准备。我是一只珠蚌,与生俱来、不可改变的身体与禀性。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变了。

  变成与那些同族一样的伤生害命的嗜血妖兽。甚至比起他们,更为凶猛,食量更大,口腹中一次葬送的生灵,更多。

  多到无法自控。

  那种进食的欲望我没法控制。胸腹内,心、肺、肝、肠……似乎都被掏空了,我一无所有,只留下一个黑洞,麻木而迫不及待地,等待用血肉来填满它。

  听得到腹中嘶嘶呼喊着的饥饿的空虚。

  我什么都没有……

  我把额头深深地抵向沙里去,身体蜷得像一只虾子,几乎弯成一个圈形。

  那空虚的循环。生命划一个圈,又回到起点,原来挣扎着走过这一遭什么都不曾改变,只有自己,被掏得空空如也。

  生命。生命它是什么。

  它这样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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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7-04 14:41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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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这可怕的变化是否与玄澹心法有关。剑仙修行的、清虚玄妙的无上心法,我与它日夕相对,睡里梦里也在练,五个年头。不曾有过丝毫的成效出现在我身上。然而在那非人的疼痛与羞辱临头之际,突然间它爆发出强大到恐怖的力量。

  那真的是玄澹心法的力量吗?我认不清。

  就像认不清如今,我算是个什么东西。是人,是鬼,是妖,是珠蚌还是蜃。或者这些都不是。

  人天三界,六道轮回。我哪里都不属于。假如神明创造世间万物用的是天界洁净的土,我便是被剔除于外的那一缕泥污。神在疲倦的时候皱了皱眉头,吹去甲缝中意外的一丝污秽,悠悠吹送下界成就了一个一千年从没知道过该往哪里去的生命。

  也许我和那葬身我腹中的鲛怪是一样的东西。不属于陆地,不属于海。不属于人世,也不属于幽冥。

  一个来不及销毁的荒谬的造物。神的失手。

  我终于明白他临死前对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他说,原来你到底是蜃族。

  可是我真的是蜃吗?我活了一千年,没有听说过珠蚌可以变成蜃。

  其实我苦练玄澹心法,只是因为想念他。那本该是属于他的师门真传,倘若不是当年剑仙青灵子的一句话,这功夫由他来练,是天经地义的。

  让气血在我舛误的经脉中流动,不管不顾,闭上眼睛,我想象那是他的身体。

  如果,是他在修习海眼中的遗刻,此刻该是这样的感觉吧?我的双手轻轻抱住自己。这是他的肩,这是他的手臂,这是他的腰身……五年来黑暗的海眼中我寂寞的拥抱与幻想。珍珠的光泽它这样美,照亮的只有我自己。

  我只能抱住自己。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燕云。你将永远,永远不会知道。

  燕云。是否这是我的报应。我不是玄澹宫的任何人,我与湘妃竹剑和无名岛半点关系也没有,而我练了他们秘不外泄的心法。江湖中偷练别派武功是最大的忌讳,该当千刀万剐,以死赎罪。燕云,你从没告诉过我。你始终把我拒绝在你的世界之外。

  但是请你原谅我。燕云。因为这个窃取你师父连你也不曾相传的手泽的女人她早已受到比死还严酷百倍的惩罚。天行有常,天道有眼。欠下的债,终有一天要归还。这道理我懂得。

  我没有想过是否后悔。当此生的安排已然落入这样的窠臼,后悔,已经轮不到我想。

  假如曾有过一瞬间,黑暗中我抱住的这具身体,是你。

  或许所有的一切也都值得。

  罢了。蜃的本性已在我每条血脉、每个毛孔间淋漓尽致。深深地扎进根去,弥漫在血液里像不可救药的毒,这嚣嚣呼吸着的口腹,我知道它将与我共生共灭,直到生命的尽头。

  燕云。玄澹心法,鲛怪的凌辱,你的离去。青灵子留下遗刻的所在偏偏是个海眼。我谁也不怨,是生命本身,环环相扣一路把我推入这无间的饿鬼地狱。当遇到你的时候,执意跟随你是我自己的决定,一路走来,我们都看不到前头等待着的结局是什么。

  一切只不过是阴差阳错。阴阳的夹缝中,悬吊着我永生的苦刑。皮囊与灵魂彼此折磨,直至天荒地老。这话听起来这样熟悉,我忘记了是谁曾说过。

  我吃了他。而我是他的替身吗?继续承受没有尽头的苦难,鲛怪活剥下来的血鱼尾,是否冥冥中它套在我的身上。

  他对我说谢谢,半残的句子。在被我吞噬之前。可是我可以感谢谁。我杀不死自己。

  原来轮回不一定要在死亡后才发生。我这是被谁罪孽深重的灵魂附了身。生命只是一个漫不经心的玩笑。燕云,我想你将永远,不会知道。

  燕云,你在哪里。

  我用了三昼夜的时间远游百里之外,在那儿找到一些海藻丛。到达的时候我已饿得整个人似要燃烧起来。蜃的可怕在于它游离体外的胃肠,因为失去形体的限制而没有边际。

  没有漫长的消化过程,被销蚀的猎物在蜃气中解离直接进入血液,因此会在刚刚吞食过后立刻便又疯狂般地饥饿。传说陆地上有种怪物叫做饕餮,蜃是它在海里的影子。

  我在一盏茶的时间里吃光了那些海藻。我想克制自己,与这杀生的本性挣扎。但一个月后,有一天我拖着因饥饿而虚弱的身躯浮出海面。天空中飞过一群鸥鸟。

  白色镶着黑羽沿边的翅膀扑啦啦在我头顶掠过。盘旋着,依靠大海为生的鸟群寻找着食物。我仰起头,发丝粘在眼睛上,一道道的漆黑涂抹,缝隙里几百对翼翅同时飞翔的壮美让人想哭。它们这么美……难以抗拒的诱惑。

  鸟群向海面俯冲下来。白色羽毛如同箭镞刺进我眼里,带着凛冽的风声,密密麻麻,猝不及防。

  白色的光划开我的心口,划开空虚的肚腹。我嗅到血肉的气息,排山倒海而来,像暴风掀起的浪头浩浩荡荡,霎时间,我在那浪里灭顶。

  我在羽毛的暴雨中伸出手,向着天空,深深吸气。

  片刻后苍穹空无所有。淡蓝的破晓的天,宛如一张苍白的纸。风在海与天之间静静回旋。东边涌起红霞,如火如荼。太阳出来了。

  天亮的时候,我慢慢地沉入水中。日光,这是地狱里的罪魂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在距海面百丈之处向无名岛游去。蜃是深水下心机阴沉、恶毒而叵测的生灵。

  燕云,我得守着那个地方。你亲口说过,你把它留给我。我不能离开。

  我得把玄澹心法交给你。它应该是你的。

  不管你要不要。燕云。这样唤着这名字的时候,恍惚觉得,你还在我身边。

  我想你回来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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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

  船在正午时分缓缓靠岸。

  船头上了望的年轻人发出一声欢呼:“这就是无名岛!我们到了,师兄,我们终于到了!”

  他雀跃起来,一把抱住旁边的人连连摇撼,在漫长的航行中被晒成古铜色的笑脸,因为缺乏淡水,双唇干得脱了皮,眼角也起了细纹。然而青春是挡也挡不住的光芒,十六岁的谢小山,此时没有什么能压得下他心中的欢喜——连续三个月枯燥艰苦的海程终于结束,他们即将踏上这武林中被传说得无比奇异的无名岛,几百年前湮灭的玄澹宫的神话在世上唯一留存的遗迹、江湖旧闻、夜雨灯下师兄们无数次讲述过的神秘故事、惊天的凶险与刺激、寻找绝世武功秘籍——这一切马上都可以亲历了,怎不令十六岁的少年热血沸腾。此刻他的脑子里没有半点余地留给恐惧。

  少年人的血性与好奇使他简直等不及立刻踏遍这座翠竹丛生岛屿的每一个角落。

  尤其是在经过这样乏味的旅途之后。

  说来真是奇怪,在进入无名岛周遭约莫方圆五百里的这片海域后,竟没看到一个活物。谢小山是个好动的孩子,门规严明并不能泯灭贪玩爱热闹的天性,在山上他瞒着师父师伯们,偷偷养了两只雪兔。那毛茸茸的小东西只要一听到他的呼哨,就会像精灵一样突然出现在漫山雪野中,甩着长耳朵蹦蹦达达奔来,吃他省下来的蔬果。昆仑常年白雪茫茫的连绵山岭中,大山和小山是他唯一的欢乐与陪伴。

  他把自己的名字送给那只看起来小一些的兔子。谢小山这样爱它们,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像个姑娘家,婆婆妈妈,在难得的空闲里他可以抱着两只雪兔絮叨一下午的话。这温柔的稚气使他脸红。昆仑派第二十九代弟子中,最年轻而出类拔萃的谢小山天分奇高,单以剑术的进境而论,他已胜过第二十八代的许多前辈师叔。练剑堂中他手腕飞转,挽起一道寒光,舞得犹如蛟龙出水一般,那时他黝黑的圆脸蛋上看不出半分孩子模样。

  但他毕竟是个孩子。才十六岁,倘若不在昆仑山,这会儿他应该还在上学堂、因为背不熟书而被先生罚打手板罢?

  倘若不在昆仑山……小山并没想过这个假设。他生下来就在昆仑山。父亲是山中的猎户,在一次雪崩中丧命,母亲被昆仑派的人从积雪里刨出来,生下遗腹子后用父亲生前的腰带悬梁自尽。掌门师祖说过,小山练起剑来有一股执拗的狠劲,许是他那壮年早夭的父亲遗留在血脉里的坚韧与不甘心。

  二十八代弟子之中,你有个小师叔练功最刻苦,也最得我的真传。我本想着百年之后也就只有他还算块料子,能传我衣钵。可惜你这小师叔命夭,死的时候才十九岁。

  小山想着掌门师祖苍老的叹息。然后枯瘦的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小山,好在你是个出息的孩子,昆仑派传到二十九代不容易。好好用功,别让我失望。

  掌门师祖在一次比武大较后当众的赞许令小山练功更勤苦,同时也令许多同桌而食、同床而寝的师兄弟于不知不觉间疏远了他。一个人冷清清地去练剑的时候,他能感到背上扎着一些锐利的眼光。小山隐约觉得这跟掌门师祖那番意味深长的言语有干系,但心里头并不很分明。

  他也不想弄明白。他只是觉得很难受。

  所以被掌门人暗许为二十九代弟子之首的小山其实常常惶恐而软弱着,他以为自己并不像掌门师祖所说的那么好。

  要做一个出色的剑客,可不是光功夫强就能成的。自幼年起,师父就耳提面命地这样告诫过他。

  身为名门正派的弟子,侠义道中之人,首要的品质便是脚跟立得正。黑白是壁垒分明的,善恶是水火不容的,而正与邪,是势不两立的。济危扶困自是正派中人的本分,但面对邪魔外道的时候心中便不可存有一丝怜意。昆仑的剑客在战斗中从来都像他们掌中的剑一样冰冷锋利。

  各人天分不同,功夫练到后来自然是有高有低,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像你小师叔,虽然力不能敌而丧生于恶徒手下,江湖上却没有一个人会笑话于他。他是我昆仑的好弟子,人虽没了,哪个同道中人提起他不敬佩万分?——在那恶魔手中能死得有骨气,已是了不得的汉子。记住,将来你遇到邪魔外道之时,倘若打不过,切不可屈膝投降、污了昆仑派的声名,倘若获胜更不可被敌人花言巧语所惑而放他生路。须知养虎贻患,这些邪派角色没一个好东西!小山,你给我记下了,这两件事将来你若犯了一件,为师必取你性命,绝不姑息。

  小山打了个冷颤。不投降——这很容易,他的身体里有父亲硬朗的骨,据说当年在深达数丈的积雪下是父亲用自己的身子生生为怀孕的妻挡出一个洞穴,即使人死了,脊梁始终没弯过。这才有了小山这个人。他从不担心自己会在任何强大的敌人面前屈服。然而他很清楚,在这副硬朗的身板里,自己有颗多么柔软的心。

  ——也许,就像母亲。从未谋面的母亲。

  他永远记得十岁那年拼着一身的伤,在狼口里救下了一只冻得飞不起的雪雉。他赤手空拳把那狼打到动不得,然而当看到母狼身后的洞穴里钻出嗷嗷待哺的狼崽,他竟放了那头恶兽。为此被师父罚跪三天三夜,一身的伤口不许裹。在那阴冷的思过堂中孩子流着血呜呜哭着只说一句话。他说,小狼崽没有妈妈太可怜了。

  ……

  一晃六年过去。被责罚的孩子成长为目下昆仑派年轻一代中被寄予厚望的佼佼者,他前程似锦,有着无限光明的未来。但小山心里知道,他还是六年前那个哭着放狼归山的孩童,躲在强壮挺拔的躯壳内里,面对倒地的敌人永远下不了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不长大。

  小山心知掌门师祖所描绘的壮阔前景其实与他无关。他缺乏一个成大事的人所必须具备的那种素质。就比如此刻,在终于望见无名岛、为传说中的无上秘籍而兴奋的时候,他竟然还匀出了一半的心思去挂念大山和小山。不知道它们现在好不好。三个月没有人喂了,在这九月深秋,找得到青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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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眼看着那丛沙沙摇曳着的翠色越来越近,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管岛上有什么,总算它有点绿色。有绿色,就有生命。哪怕是猛兽恶禽,也是鲜活的气息。

  对小山来说,不会有任何一个地方比这五百里方圆的死寂的海更可怕了。多少天,只见厚沉沉的死蓝色,蓝到尽,像最耀眼的锦缎。然而他只觉得窒息。

  水中没有游鱼。天上没有飞鸟。甚至连刚开始航行的时候,经常缠住船桨的水藻也看不见一缕。这片海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茫茫的大风吹过,除了他们这艘船,风是唯一活动着的东西。

  正午的天空亮灼灼压在头顶。海天一色,除了这里,你再也看不到如此纯粹而广大的蓝。没有一个斑点来破坏它。

  这蓝华丽、高傲而强悍。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气势直逼到视野里来,上下八方,占据全部的空间。如同一个君王般冷冷宣告着对于这个区域绝对的权力,就像——就像死亡一样绝对。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片海域,小山不只一次地想到死亡。

  他觉得这片如此漂亮的蓝海是由死亡在统治着。

  此次出海非比寻常,连掌门师祖也亲自出山。昆仑派算得上是倾巢而出,同来的长辈除了掌门师祖,还有一位师叔祖,二十八代弟子中有小山的受业师父、两位师伯、一位师叔,二十九代则共选了四名,都是小一辈里最出色的。

  事情进行得十分秘密。出发前足足做了一个月的准备,小山被严格叮嘱,此行的真正目的就连对其他同门也不能泄露。至于江湖同道,大半根本不知十年未下过山的昆仑掌门竟然亲身出外。

  虽雇了几名水手,船上一应粗重杂役忙不过来,小山等四名低辈弟子自是分内,因此三个月下来居然个个娴熟,俨然一副老船工的模样。近因连日海途平静,守望之职交由四名弟子轮流担当,这天船头上正是小山与另一位名叫赵大望的师兄。

  自从掌门师祖发过那番话后,二十九代的众同辈对小山不免有些嫌嫉之心,待他均是不冷不热,人之常情,赵大望也不例外。然而当小山欣喜若狂地抱住了他又叫又跳之时,毕竟是年轻人,在这一瞬间赵大望似乎忘记了一贯小心保持着的距离,反手回抱住这个年少有为、锋芒毕露的小师弟。他的激动感染了他。

  两个年轻人在甲板上笑闹起来,他们的心情如同亮蓝色天空一样灿烂。无边无际,阳光流转。

  小山大喊一声:“师兄!原来无名岛是这……”

  才喊出半句,二人即被身后一个威严的声音制止。

  “离了昆仑就大吵大闹起来,成何体统!大望,你做师兄的怎么不教师弟规矩?”

  赵大望慌不迭地推开师弟,涨红着脸,恭恭敬敬垂手侍立。可不得了,得意忘了形,竟把掌门师祖都吵出来了。他额上登时冒汗,小声禀道:“回师祖,弟子和谢师弟在此守望,适才发现前方有一岛屿,好象……好象就是我们要去的无名岛,所以一时高兴……”

  “知道了。”掌门师祖缓步踱出船舱,身后跟随着几位师伯叔。一行踱至船头眺望,那丛翠色在浪涛起伏间愈来愈近了。

  “师祖,我们的方向不曾偏离过,一直是按照您的指示航行的,一路没有看到其他岛屿,弟子以为,这个岛应该就是无名岛了。”赵大望忙又进言。

  昆仑掌门望着远处的小岛,面上并没露出半点惊喜之色,相反一张终年肃然没有笑容的脸孔越发凝重起来,抬手微微拂了拂颌须,训诫道:“便算到了,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出行前早已告诉过你们,此行危机四伏,任何时候都要沉得住气。眼下接近那魔头的老巢,情势更是凶险,容不得一丝大意。你们两个还大叫大嚷的,你师父是怎么教的你!”

  大望顿时连气也不敢出了。小山在旁瞧着过意不去,上前道:“回禀师祖,是弟子不好。弟子先引着赵师兄闹的,不是师兄的错……”

  掌门师祖还未开口责备,忽然小山听到自己师父惊诧地呀了一声,遥指岛屿:“师父,师叔,您瞧,那岛上生的好象……是竹子!这无名岛果然有点邪门……”

  岛上生着竹子?那又有什么奇怪呢?小山站在一旁也伸长了脖子看,那些摇摇曳曳的绿树,离得远,一团一团的,看不清模样。似乎也没什么离奇之处。他不明白师父的话音为何如此惊异。

  自然,生长在昆仑山的他甚至从来没见过竹子,更不明白这种植物是绝不可能出现在极北寒带的。

  他只侧耳恭聆着掌门师祖的训示:“那魔头自从几年前被黑道围攻,说是负了重伤,就此销声匿迹。说不定又回到老巢来了,大家上岛之后务必步步留神,不可分散。”

  “也许,他已经死了……那天的火场里有人发现……”一位师叔微弱地表示,随即被掌门斩钉截铁地打断。

  “并没找到尸体。这种邪道中人行事叵测,一天不能证明他死了,我们一天不能掉以轻心。更何况此岛形貌诡异,其上也许会有什么毒虫猛兽,或是那魔头的党羽也未可知。”掌门师祖在强烈的阳光下微皱眉头,眯起了眼睛,凝视着小岛,许久。小山侍立在侧,听到海风吹动掌门的衣袂拍拍作响,似乎,还有一声低沉的叹息。

  “这次我带你们出来,但愿还能把你们一个不少地带回昆仑山去。”

  可是上岛之后见到的令所有人都大失所望。

  没有秘籍。没有毒虫怪兽,也没有任何陷阱、暗道或是机关。

  根本没有险可冒。这儿比起昆仑山还要宁静得多。

  唯一显示这里曾有人居住过的迹象是一所小屋,以岛上遍植的竹子搭成,内里床几俱全,却没有一件衣裳铺盖,看来也不像能睡人的样子。案上搁着一只倾侧的竹盏,地下有两只空酒坛胡乱滚在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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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山的师父用手指拭了拭竹床,道:“没有灰尘。不久前一定还有人居住,看来这岛上并不安全。”

  “也许有人埋伏在暗中监视我们,在找到东西之前,这屋子还是不住为妙。”他的师弟点了点头,补充道。

  众人一齐望向掌门等待示下。只见他以衣袖裹着手,小心地拿起竹盏闻了闻,摇摇头又放下。

  “江湖上都说那魔头重伤失踪的那次功力似是大打折扣,不然凭‘五虎门’和‘断魂刀’这两帮子人,纵然以众欺寡又怎能伤了他一根毫毛去。如此看来,传言果然不虚。青灵子所传这一派功夫严禁饮酒,那魔头想是在重归中原之前破了戒,以致内力受损,这才折在那批乌合之众手里。”

  他再度摇了摇头,神情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庆幸。

  一名弟子接口:“可是他明知自己不能沾酒,为什么还要破戒呢?破了戒还要回中原,岂非是自寻死路?”

  “旧闻那魔头的师祖湘妃竹剑却不忌酒,而且似乎正是因放浪形骸、时常纵饮才犯了玄澹宫门规被逐的,他们这一路功夫应该与饮酒并不相悖,怎么传到青灵子手里酒倒成了耗损内力的毒药了?”

  昆仑掌门听着群弟子七嘴八舌的猜测,片刻,挥手止住众人。

  “青灵子好象是带艺投师,并非自幼从湘妃竹剑受业的。这些武林旧事年代太远,我也不很清楚。不过都说青灵子旁学杂收,他传给那魔头的功夫就不是玄澹一路的,或许是看出他豺狼之性,有意加些枷锁在他身上,以免这魔头无所顾忌,酗饮之后愈发凶暴难制吧。倒是他为什么会明知后果还去破戒,此事颇为蹊跷。听说七年前他出海时带着一名女子……”

  小山在空屋中呆得甚是无聊,左顾右盼,见掌门师祖沉吟不语,似乎想不通这个疑团。师叔祖续道:“这女子来头好象很不小的样子,那回海盐帮的白昊天他们乃是故意被他擒住,表面迫不得已,受制出海,其实另有图谋。据天山派的人说,海盐帮便是冲着这女子去的,所谋并不在……那东西。因此他们才能联手,可惜事情败露,没能取了那魔头的性命,白昊天一伙人反先死了个干净。”

  “那魔头一向心狠手辣,不知怎么的,倒放过了天山派两位师姐。”旁边有人补道,七年前的事,如今说来惊奇依旧,满是不可置信。

  天山双秀身冒奇险,甚至不惜与黑道联手,远涉重洋探入江湖中谈之色变的大魔头老巢。虽然最终铩羽而归,就两个弱女子而言,能从无名岛全身而退已是足堪夸耀的勇者之举。然而天山派却将此事密密遮掩,对外不肯泄露。

  不过昆仑派可不是外人。小山从小就知道,昆仑天山,同气连枝。不但因为二者同为中原武林正道在西疆的大派,两派历代祖师间也一直过从甚密,小山师父的师祖与天山掌门大吕先生的师父更是结拜兄弟。套句市井百姓的话,两家乃是世交。故此这事天山派虽秘而不宣,时日久了,终不免渐渐传入昆仑派的耳中。

  两派弟子人数众多,人多了,口就杂。既然师父说昆仑门规严明,绝不会有背信不守机密之人,那么一定是他们天山的自己人嘴不严,不知怎么把消息漏出去的。总之后来,天山双秀与海盐帮合谋干的这件功败垂成的壮举,江湖上纷纷扬扬,已是尽人皆知。

  尽管有些刻薄人讥笑天山派利欲熏心,为了谋取至宝不顾百年清誉,竟派弟子——而且是女弟子——结交黑道人物,其中听说还有什么名声很不好听的淫贼之类……说的人津津乐道,听的人会意一笑。流言的毒辣,就是这样被发酵出来。小山没经过世事,但他知道人的嘴有时候有多么可怕,胜过无形刀剑。杀人不见血,这句话原来不只用来赞美武功的厉害。

  因为,在流言传出去之后不久,天山双秀就自杀了。

  论辈分她们也算是他的师叔。送殡那天昆仑派遣了人前去吊唁,其时他是那个捧着纸幡冥镪的小童。天山派的师叔师伯们每个人都哭红了眼,连大吕先生也因过哀而致病,竟拄着一支拐出来迎送吊客。

听说双秀是知道了江湖上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深感有辱师门,为了向天下证明自己的清白,也为了洗刷本派污名,她们以随身佩剑在天山派历代祖师神位之前自刎。大吕先生痛失爱徒,一下子变得苍老许多,他一直自责为什么没有叫人看好双秀,“是我除恶心切,眼见那魔头横行无忌,一时心急才命两个徒儿无论用何手段,务必要找到他的老巢。谁知两个傻孩子听信了白昊天那批恶徒的花言巧语,跟他们联手……各位同道,天山双秀是什么样的人品,江湖中没有人不清楚吧!今日当着众位说明了,日后查出是何等恶贼造此谣言,污我爱徒清白,天山派决然饶不过他!只可怜两个傻孩子……我这做师父的,从来没疑心过她们呵……”

  大吕先生苍老的长叹声回荡在灵堂中。到场的各派吊客无不唏嘘,都说天山派果然是正道表率,师慈徒孝,同门之间义气深重。双秀的师兄弟们在整个吊唁过程中,除了迎接宾客,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那是难过得不敢开口,只怕一开口就哭出声来失了礼数。

  谁知乱造谣的恶贼着实杀之难尽。双秀亡故后不久,竟又有更加恶毒的流言滋生,说她们实在是被自己的师父逼得自刎的。大吕先生为了堵住交结黑道下三滥的话柄,活活逼死了两个从小教养长大的爱徒,好把责任都往死人头上推。正派中人的冷酷心肠,实在比一干明火执仗的“恶人”更加令人齿寒。

  小山是不大相信这些谣言的。大吕先生老泪纵横,那天他是亲眼瞧见的。就算是言语之中可以做假,小山相信,一个人的眼泪须假不来。想想,怎么有凶手能在被害者的灵堂上流得出眼泪呢?他才不信世上竟会有这样虚伪的人。要是人能把自己装成这样,那还叫人么?

  那些无非都是心地龌龊之徒捏造出来耸人听闻的吧。其实在热心地制造和传播流言这方面,江湖,与那鸡毛蒜皮嘁嘁喳喳的市井也真没有什么分别。

  人性无论到哪儿,也都是一样。天山双秀是武林中的名人,她们一死,关于她们的生前身后事立刻仿佛人人都比她们自己还要清楚似的。早传得满城风雨,禁不胜禁,大吕先生在灵堂上庄重的追杀令,也算是白说了。

  是谁说过有恩怨的地方就有江湖。其实即便人死了,恩怨还在继续。江湖也还存在着。所以天山双秀的死阻止不了任何真的抑或假的言语在人嘴里继续传来传去,包括她们从无名岛带回来的那句神秘的话:

  玄澹心法不在无名岛,莫再白费心力。以后无论是谁,要心法,只到我燕云身上来找。

  这话就此在江湖上掀起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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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7-04 14:44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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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年前的旧事像那窗外的竹涛声一样,在小山的脑海里翻滚。那时他还小,记忆不免有点模糊,因而更为混乱。耳中听得师祖与师伯叔他们兀自在那里议论着七年前那名女子的来历与去向,始终困惑难解。其实他心中倒是曾猜测过,那个从未在江湖上露过面、据天山双秀说也不会半点武功的、七年前神秘地跟随魔头燕云上了无名岛从此失踪的女人,也许她的身份并不像师祖他们绞尽脑汁揣测的那样复杂。

  也许,她的身份其实很简单。她只不过就是燕云的妻子而已。不错,这个魔头的快刀令天下闻风丧胆,但谁也没说他一定要娶个同样武功高强的妻子呀!

  他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温柔、怯弱、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婆呢?像平常人一样。天下这样的女子,远比舞刀弄剑的侠女们多得多。

  燕云也不过是个平常的男人吧,除了他拥有一手其他男人没有的快刀。小山总是觉得,包括自己师长在内的江湖正派人士,他们都把这个姓燕的男人想象成了妖魔。一谈起他,满脸充溢着切齿憎恨与恐怖的表情,仿佛说到他的名字随时便会从唇齿间淌出血腥的红颜色。

  这样,其实并不利于击败他啊……

  在小山心中,无论是魔头燕云、是昆仑派自己人还是武林中其他或正或邪的大小帮派,大家都只不过是平常人而已,唯一的不同是比别人多会了一点可以攻击对方的功夫。人总是相同的人,难道说一学了武功,喜怒哀乐就跟人家不一样了吗?

  有时候他觉得师父、师祖他们,都把自己活得像戏台上的人。假想中的万众瞩目,端着台步半点不肯松弛。他替他们觉着累。当然小山从来不敢把这些想头宣诸于口。

  竹涛声此起彼伏,响个没完。听着叫人心里发烦,那永远哗啦啦一片倒下去又直起腰来的竹子,总像是一口气还没放到底又吊起来,把人悬在半空。小山低下头。满地乱晃着的眼花缭乱的竹影子,一阵合拢了,又一阵碎了,看久了仿佛乱针扎着脑仁儿。他眯起眼睛,用力闭了闭再睁开。

  一转眼,竹涛还在耳边响彻着,正午的日头却已换了月亮。

  昆仑派一行人终于放弃住在岛上唯一的房屋内,而选择在竹林边缘、临近海边的沙滩上露宿。

  一来是为了便于就近看着泊在岸边的船。关于无名岛的所在,不错,前些年的确是江湖上的不闻之秘,除了他们一师一徒自己,世上怕是再没第三个人知道。可现在不同了。天山双秀是自有了无名岛以来,第一个能从岛上全身而退的外人。而今日的昆仑派则是自从这两个知情人返回中原后,第一批以这条线索寻到此岛的冒险者。任何事,只怕开头。有了第一个就能有第二个,这是万古不易之规。昆仑掌门是个聪明人,他并不认为除了自己,再不会有旁人依样画葫芦地跟到这里来。大海茫茫,倘若真的有人黄雀在后,对那条海船下了什么手,便是找到了那东西也要活活饿死在这孤岛上——这鬼地方,不要说捕鱼,就是连海草也捞不着一根。

  所以掌门做出安排,一行人白天分头踏勘寻找,入夜统统回到近海处露宿,便于同时监视海船和竹林,进可攻,退可守。在这诡异之地,再小心也不算过分。那幢竹屋在竹林深处,全岛的腹地,他没有这个胆子带领徒子徒孙住进去,万一有何异动岂非等着给人瓮中捉鳖?

  ——其实那屋子原本也不能住人。抱膝坐在沙地上,小山身上裹着棉袄并铺的盖的两条厚棉被,望着月亮牙关忒忒打着战想道。

  竹林里冷得简直不是人呆的。那间小屋不知是否因地处林子中央的缘故,尤其聚集了全岛的寒气。那竹床,屁股坐在上面倒像是坐在冰窟窿里。

  小山想,“竹子”这种树实在是太可怕了。分明看上去明媚亮丽的好天气,它竟然能让这批从小生长在昆仑万年冰雪中的武人进都不敢进那片树林。难怪被称为魔头的那个人要在自己的老巢种满这种邪恶的植物,是想把来犯者冻得失去还手之力吧?可是他自己难道不怕冷吗?还有——他妻子——那个据天山双秀说模样弱不禁风的女人,竟也不怕吗?

  也许,她已经冻死在这岛上了……

  小山又打个冷战。想到燕云他就想起邵师叔。他在山上的时候自己实在太小,以致对这位曾经是昆仑希望的少年师叔没有一点印象。他只记得那位未过门的师婶,金刀夏家,在师叔死后这位大小姐竟然离家出走,一个人从济南府万里迢迢跑到昆仑山来,浑身缟素地请求掌门允许她留在昆仑为小师叔守寡。她与他定亲五年了,昆仑派有个规矩,任何弟子未满弱冠之前不准娶亲,以免荒疏了武功进境,就连小一辈中最刻苦的邵师叔也不能例外。

  可是他在约定迎娶的前一年死在渤海边上。尸体浸在海水中,是从右手里紧紧攥着的佩剑上辨认出,这具面目全非的浮尸就是昆仑小邵。那年轻英俊、意气风发的少侠。

  邵师叔那一回是奉师命下山铲除一名采花大盗。他的死令正派同道无不震惊。论功夫那姓贺的恶贼远非他的对手,只是仗着轻功卓绝逃得快,才能作恶这么些年。

  保定府的神医曹老爷子与昆仑派向来交好,闻讯急忙赶来,替他验了尸。在骨骼中虽然发现了贺长岭的黄蜂针毒,但致命伤却是喉头的一道形状有些奇特的刀痕。

  一刀断喉,干净利落。据曹老爷子说,天下像这样的刀痕只能出自一人之手。

  在海边还发现了一具无头尸,断颈处的伤是同一柄刀所为。有人说,看那尸体的衣饰应该便是贺长岭。这没什么可奇怪的。那主儿杀人一向是不分正邪,也不管江湖规矩。把正在对战的双方不问青红皂白都杀掉,这在他并不是头一遭。或许他有他自己的理由,但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起。于是在任何人眼里,他只是一个丧心病狂嗜杀成性的魔头。

  何况,出事的时候那主儿正好在渤海之滨。他单刀挑了海盐帮,掳获人家的帮主胁迫出海,这事尽人皆知。

  无名岛燕云,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应该是个坏人吧。小山无法忘记七年前,夏家师婶的哭声。这位未过门的徒弟媳妇当然没有被掌门接纳,他们把她看管起来,连夜派人送信到济南,叫夏家赶快把她接回去。

  临下山时她最后的回头一眼,纵然在一个九岁孩子的心里也是刀刻般的分明与长久。小山知道他一生都不可能忘记夏家师婶的这个眼神。没有一个人的眼睛,可以把心灰意冷这四个字写得这么清楚,清楚到让一个还不懂什么是心灰意冷的小孩子都能看见。

  她眼里的黑,比绝望本身还要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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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辗转听说,这位小师婶回去后绝食七日,最终使得她父兄不得不同意她再度离开家。这一次,她进了尼姑庵,这一次没人再赶她出来。

  让一个无辜女子承受这种痛苦的人,一定是罪该万死的,不管他有多少的理由与不得已。

  他曾经让多少人承受过这样的痛苦?

  燕云。

  小山暗暗捏紧拳头。没有人有权利剥夺别人的生命。头顶上一轮肥满的月亮仿佛是从背后的竹海里升起来,低得离谱,又圆又大,那亮如白昼的银光一点也不静谧,只像一把冷火,阴间的鬼火,青幽幽烧着人心。

  月亮肥得要胀破了。如果把长剑对准它掷上去,也许夜空里会下一阵水银的暴雨吧?还差一点点,它就要圆了。

  今晚是九月十四——过了子时,现在已经算是十五了。他们来到无名岛已有两天三夜,却仍然一无所获。

  如果一直找不到,是不是要一直呆在这个无趣之极的地方,直到带来的食物吃光为止?等回去了,也不知小山和大山它们还认得自己不?

  正胡思乱想,背后忽然有人说话:“小山,守夜不好生守,只管朝天上看什么?”

  他连忙回身:“师父,我……弟子刚才在想一些事想出了神……”

  师父在铺盖中坐起身来,朝他凝视一会,看得小山心里打鼓。为免吵醒师祖他们,低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这……”小山支吾一会,道,“弟子在想,已经三天了,我们一点发现也没有。看来这个岛上是不会有什么秘密了,那……那魔头不是对天山派的师叔说过,心法不在岛上,在他身上吗?我们……我们为什么还要来这里找?”

  师父沉默片刻,道:“那种邪魔之人的发誓岂能信得?说不定这是个调虎离山之计,不然你想他为什么要放过天山派的人?他说东西不在岛上,也许正是此地无银。”

  小山脸上现出恍然大悟之色,正待说话,只听师父又斩钉截铁道:“所以,为免遗孽流毒,那魔头的人要杀,他的巢穴也要毁!小山,你不可泄气,就是把这个岛翻过来,也一定要找到那东西!”

  “师父说得对,那个心法害死了这么多人,它不是好东西。我一找到它,立刻就把它给烧了,让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因它而送命。”小山激愤地冲口而出。

  “万万不可!”谁知师父闻言面色大变,在银亮的月光下瞧得分外清楚,人的脸,任何一条细小的纹路都无所遁形。师父脸上惊恐之色溢于言表,小山瞧着忍不住随口啊了一声,诧异不已。

  “倘若你能找到那东西,万万不可自作主张,一定要立即交给我,我上禀掌门鉴过真伪,再做决定。”师父定了定神,面上便罩了一层严霜,望定了小山,冷冷道,“你若敢私自收藏不报,或是让心法有任何伤损,定然门规处置。你给我记牢了。”

  “可是不论真假,总之是害人之物,师父的意思是如果心法是真的,便不烧了么?”小山纳闷道,“弟子不明白……莫非咱们昆仑派这次来找心法不是为了消弭江湖纷争,是想把它……”

  “住口!”师父低喝,脸色红涨,眼中竟然浮现出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杀气。小山从没见过师父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昆仑派的自己人。十六年来对师父的敬畏之心早已根深蒂固,几乎像是反射,他立即听话地闭上了嘴,垂首。

  “弟子知错,请师父责罚。”

  师父的气仿佛还没消,又瞪了他半晌,方压低了声音道:“咱们来此当然是为了江湖公义,小山,你年纪小不明事理,这回就暂且饶你,以后若再胡言乱语诋毁本派声名,休怪为师无情。心法本身并无善恶之分,无非看用的人是谁。落在邪魔外道手中自然为祸人间,但若是名门出身心地正直之士练了,何尝不能造福武林?一味只知毁掉,那是暴殄天物的负气之举,也令当年手创心法的前辈在天之灵痛心。小山,你是我昆仑派的弟子,怎可如此糊涂?我们是名门正派,取了心法,怎么能说是害人?难道你不想光大武林正道、光大昆仑么?”

  “名门正派练了,就不会害人……”小山看起来似懂非懂,喃喃地重复着师父的话,师父在月下望着他,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但是,那个魔头燕云,他也是名门正派的人啊。”他忽然说,“他的师父不是一代剑仙么?他的师祖是玄澹宫的湘妃竹剑……”

  “他和我们有什么分别?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抢他师父传给他的东西?”他望着师父,迷惑地说。

  小山做了个梦。梦里仿佛回到十岁,在雪夜与那头母狼搏斗。一切都与当年一模一样,直到最后,他终于打败了那头狼,并看到它身后的洞穴里钻出嗷嗷待哺的小狼崽。

  如同六年前所做过的,他放了它。然而就在那时,梦中的雪野忽然窜出一大一小两个白点,毛茸茸地向他奔来,红玛瑙般的眼睛里满是亲近与信任。他笑着朝它们伸出手……忽然那被放归的庞然大物在他眼前跃起,一口咬在小雪兔的喉头。红色像烟花在雪地里迸溅开来。

  “小山!快跑!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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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被自己的声音喊醒的。睁眼见到一张似笑非笑的脸,高高俯视着,神气古怪而微带不屑。

  “师弟,你好睡啊。做什么梦了自己叫自己的名字?又梦见你师父要打你吗?快跑?哈哈!”赵大望讥刺地说。

  昨夜这个掌门师祖的得意弟子、派中大红人儿终于出了一个丑,大快人心。哼,只会傻练功夫有什么用,早就知道这小子的脑袋是木头疙瘩做的,死不开窍。不知他胡说八道了些什么傻话,竟惹得一向以他为骄傲的他师父勃然大怒,不顾吵醒掌门,定要处罚。虽然最后有师叔祖说情,在这危机四伏之地不宜责打弟子,到底也跪了一夜。众同门都瞧见了这出好戏,等回去后看他还怎么得意……

  小山红着脸坐起。因为昨晚被罚跪一夜,只冻得他寒热大作,头痛欲裂,师父虽恨铁不成钢,终究难免心疼。今日向掌门讨了个情,教他留在这里看守船只,不必一同再去林中探察。

  船只固然没看。他们一走他就倒头睡下,直睡到……这是什么时候了?小山揉揉眼睛。四周仿佛浮动着奇怪的光线,红红黄黄,不动声色地吞噬着左边的青翠,右边的蓝。

  赵师哥的声音又在头顶上响起,催促道:“怎么?谢大少爷,您还没睡够?我们辛辛苦苦地跑了一天,连掌门师祖都亲力亲为,您挨了罚反倒这么舒服,真是同人不同命啊!我们发现了这岛上的秘道,掌门师祖特命我回来叫你快去的,你还等什么?等八抬大轿来抬你吗……”

  小山蹭地跳起来,不顾全身酸痛的筋骨,推着还在唠叨的赵大望便走。那些含酸带刺的话他听不见,耳朵里只有八个字。

  发现了岛上的秘道。

  这秘道将通向哪里?神秘的玄澹心法,或是……

  赵大望还在不住嘴地抱怨。小山拉着他一路飞奔,闯入竹林,转头一眼看到太阳红彤彤地沉到海里去了。原来自己这一觉睡了这么久。现在已是九月十五的黄昏了。

 

  46

  现在是九月十五的黄昏。

  我从五百里之外赶回无名岛,在那儿我刚刚猎食了一群海象,这些生活在寒带海域的庞然蠢物有着丰厚的肉脂,可以支持我接下来三天三夜回游的路途。

  五百里方圆,这片海已经没有任何食物。海水清澈如洗,蓝水之下茫茫白沙洁净若纸。没有了藻类提供的食料与庇护,鱼虾皆不能在此繁衍。为此我必须向更远处拓展我的狩猎范围。

  最开始的时候,是百里方圆。然后渐渐地,二百里,三百里,我的存在带来彻底的洁净与荒芜,直至今天,方圆五百里的死王国,这一切发生得似乎很快。

  时间过得很快。他离开我,已经七年了。

  因为要守着无名岛,守住玄澹心法,我不能离开太远。每年的三月十五和九月十五,我都会在日落之前回到岛上,守侯那洞门开了又关闭。每年的两个时辰,是我仅剩的希望。虽然它一次又一次地破灭,我总是想,现在,他应该还活在这个世上吧。

  他今年该是四十七岁了。

  他还活着,就有可能会再回到这里来。有很多野兽在感觉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都会凭着一种神秘的直觉寻找到它们最初出生的地方,然后静静地在那里等待死亡的到来。而这个被称为“燕云”的男人,我一直觉得,其实他很像是这样的一头野兽。无名岛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出生地,此前的二十年全是在孕育,直到那一年,他和他的刀一起,诞生于江湖。

  我会一直等下去。那头孤独的野兽有一天他老了,会回到这里来。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时间,用也用不完。

  那么,燕云,让我们一起,慢慢地等。

  九月十五日落之前,我终于游回岛屿。从海眼里游上去,经过长长的黑暗甬道,经过玄澹心法,就回到洞穴尽头那间石室。当我披着湿淋淋的头发自海眼中浮出,第一眼看到的是遍地枯萎的朝露草。这不是它们开花的时候,干枯蜷曲的深褐色枝叶像死人的头发,埋在地下还在继续生长着,反常、不祥的僵尸气息。七年来我十四次地经过同一条路回来,所看到的景象不曾有过丝毫改变。朝露草,那么美。枯萎的时候也不过如此。这花朵每天开谢一次,仿佛把浮世苍茫变幻又不动声色的一切浓缩于朝暮之间展示给人看。荣枯。盛衰。美丑。生死。轮回。原来一切发生得那么轻易和迅速。多可笑。

  青丝白发,红颜枯骨。生命如花般绽放,转眼化为泡影。好象从来不曾存在过,所有的爱恨。原来一切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我跪在地上,双手掬起虬结的茎叶,它们像不甘心的死去的龙蛇纠缠在我的头发里。从黝暗的石室向外望,那条出去的路永远和那一天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寂静。

  一个地方太安静,往往就会让人产生幻觉。每一次我回到这石室,空空荡荡之中,时常幻听到远处,从曲折漫长的洞府中一路走来人的足音。嗒,嗒,嗒,一下一下,缓慢而单调。

  总觉得有人进来了。也许那是一个鬼魂,回来寻找它的身体,或者,遗忘它的记忆。

  那个名叫夜明的女子。

  那个珠蚌化身的、柔弱洁白的女子。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想,她已经死了。

  足音……幻觉中戏弄神智的心魔,七年来它嘲笑过我很多次。在这间守护玄澹心法的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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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嗒,嗒,嗒。那声音……我蒙住耳朵轻轻摇头,要赶走这可恶的幻听。但……

  这足音凌乱杂沓,仿佛是一群人的脚步,由洞口入内,一路向我迫近。越来越清晰。

  这声音是真的!

  有人进来了!

  我跪坐于地,摔掉两手的枯枝,惊谔无比。

  我听到有人说话。在这样的幽深空荡之地开口,声音总显得有点不真实,好象闷在醒不来的梦魇中。然而这是真的,人声嗡嗡地撞在石壁上再反弹,经过无数曲折,到达我耳里。

  小山可以肯定在这长长的石洞之中,这一路自己的嘴巴一定是始终傻呼呼地大张着没有合拢过。从同伴们的脸上他能印证自己。甚至,就连一向德高望重、不苟言笑的师长们也不例外。

  这是很自然的。无论来者是怎样见多识广的武林前辈,乍来到如此一个地方,怕也要目瞪口呆。

  如此一个做梦也梦不到的地方。

  事情的转变太出乎任何人的意料。自行开启的神秘暗室,竟然是这样缤纷绚烂,琪花瑶草纷陈,玉树仙笋林立。在这一派死气的孤岛上,这样一个天地出现得太过突兀,反而比预想中任何阴森可怖的景象都更使人悚然。

  凭空降临的极度美丽,原本便有着噩梦般的反常与离奇。

  昆仑派众人横下一条心毅然进洞,做好了探入龙潭虎穴、在地狱中与魔鬼放手一搏的准备,岂知一脚踏入天堂。

  “师父,师叔,这些看起来好象竟是真的仙品。”如梦如寐之中,小山隐约听到师父的声音,“看来不像是毒物伪装的……”

  “别的不敢确定,可那月精芝定然是真无疑。”掌门师祖道,“芝草成宝者有三品,百年称萤火芝,千年瑞霭芝,万年的便是月精芝。昆仑的两株瑞霭芝你们都是见过的,那是咱们的镇派之宝,历代祖师传下。普天之下,我还从没听说过哪里有第三株瑞霭。可是……可是这月精芝我虽未见过,却曾听师父提起,师父说,芝草本为灵卉,能成月精者,几乎便是凡间所不可能有的,是仙佛之品。这里的几株……居然都是月精。那纹理气息确然是真,与典籍上的记载一般无二。此地当真是万分奇诡。想必这洞府便是青灵子前辈当年收藏至宝的所在,这些仙草应该是他搜集移植于此,但没有我的号令,你们仍不可妄动一花一叶。这个岛上的一切都出离常理,我们务必谨慎小心,记住此行的目的,万不可横生枝节。”

  一名二十八代弟子道:“师父,师叔,这洞府既然如此秘密,又聚集了许多价值连城之物,弟子以为我们要找的那东西一定也藏在此间。”

  掌门点点头,道:“控制洞门开合的机关不知在何处,竟然毫无痕迹,大家要加倍留神。自从踏上此岛,我总觉得有种被窥视的感觉。说不定岛上真有那魔头的党羽,亦或便是七年前那名妖女也未可知。我们暂且别在那些仙草上浪费时间,抓紧寻找心法才是正经。”

  “那妖女当真是销声匿迹了,除了天山派两位师姐再没一个人见过她,师父的意思难道是那魔头命她留在岛上意图害人?”

  “有这个可能,但未必便是如此。”掌门摇头,“她能与那魔头做一路,肯定不是好东西,倘若她也觊觎心法,当年以美色迷住那魔头,想必暗地里早动了手脚。令他不惜破戒饮酒,也许就是她的诡计。如今那魔头下落不明,妖女的身份又无法确知,我们是腹背受敌。她对那魔头固然是虚情假意,对我们也一定不会安着好心——假如她还在岛上。”

  小山拂开一株络绎的不知名的藤蔓,虽然昨夜刚刚受过责罚,闻此仍忍不住开口:“掌门师祖,弟子……”

  “小山,长辈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师父连忙怒声呵斥。

  “让他说。小山,你想到什么?”掌门看他一眼,静静道。

  “弟子觉得……如果那个女子真的害了燕云,找到了玄澹心法,那她现在大概不会再留在这岛上了。”小山期期艾艾道,“谁拿到了心法还会留在这地方啊?冷也冷死、饿也饿死了……”

  说话之间一行人已穿过生满奇异花草的甬道,来至最后一间石室。望着黑沉沉的洞穴,众人不禁站住脚,发了一回呆。

  自从进入秘道以来,整条路都在花香氤氲瑞彩笼罩中,陡见这么一个黑洞洞光秃秃的所在,心中都不免有些胆寒。对比太过强烈,以致使这间貌不惊人的平常石室在昆仑众人眼里具有了一种危险、邪恶的意味。

  黑暗深处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浮动着,阴恻恻地窥着他们。

  小山费力地合上嘴巴,咽了一口唾沫。

  耳听掌门断然道:“这里看来便是洞府尽头了。前面有那么多仙家至宝,惟独此处空无一物,想必……玄澹心法该是藏在此处的。”

话声戛然而止,他环顾群弟子,目光中把未说完的后半句写了个明明白白。

  掌门所想到的正是众人想到的。谁都觉得心法必然在这间石室中,然而谁也没有这个勇气率先入内探察。

  不错,若能在此找到那东西,自然是昆仑派的大功臣。但大功臣又怎样?故老相传玄澹心法最引人之处尚不在剑仙秘功,而是——长生不死。千百年来为它流血争斗,也就是为了这个。如果进去找到了玄澹心法,自该上缴成为昆仑派的机密宝物,从此怕是也只有掌门才有权研习。自己一个寻常弟子,就算亲手找到了心法,能不能瞧上一行半行还不是得看掌门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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