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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连载--又一本超级好看的--------生死河(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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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1994年初春,她第一次走进南明高中的教学楼,窗外下着淋漓的小雨,教师办公室里阴冷潮湿,穿着秋裤也瑟瑟发抖。 相隔六年,申明已是成熟男人,令人羡慕的高中语文老师,欧阳小枝还记得他的脸。 而她早已不是十一岁的小女孩,棚户区里肮脏饥饿的流浪者。她提着黑色书包,白色大毛衣几乎拖到膝盖,留着那时女生罕见的披肩长发,香港电影里才有这样的装扮。她的皮肤超白,近乎缺乏血色营养不良的程度,但乌黑的大眼睛让人难忘,鼻子与嘴唇都很标致,很像少女版的王祖贤。 无论怎么来看,这个十七岁的少女,都是个体面人家的孩子。 她的出现也算稀罕事,这是全市重点高中,中考的尖子生才能进来,除了个别高干子弟的择校生,从未有过中途转校进来的。 “老师,早上好,我叫欧阳小枝。” 她轻声细语地问好鞠躬,令人如沐春风。申明没见过这么有礼貌的同学,他略有些尴尬地说:“欢迎你,欧阳同学,我叫申明,是2班的班主任,也是你的语文老师,我带你去与同学们见面。” 教师办公室里没有别人,他似乎不愿单独与这女生待在一起。 来到冷飕飕的教室,小枝照样礼貌地鞠躬:“同学们,早上好,我叫欧阳小枝。” 申明指定她与柳曼同桌。 坐在背后的是马力,她想象自己的长发如黑色瀑布,几绺发梢掠过椅背,落在后面的桌面上。几个男生伸长脖子,视线越过她肩头的雪白毛衣,看到她纤长手指,把铅笔盒与书本掏出来,整整齐齐地放在身前。一身红衣的柳曼还挺热心,帮新同桌收拾台板底下的垃圾。 细密的雨点,打在紧挨着她的窗玻璃上,几枝早绽的山茶在春寒料峭中发抖。 申明老师上语文课了,这节是鲁迅先生的《记念刘和珍君》,粉笔在黑板上写道-- “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忽然,欧阳小枝转过身来,对后面两个男生微微点头,张开嘴巴却没声音,原来只是用嘴形告诉他们:“请多多关照!” 她很快融入了新学校,跟几个女生相处友好,尤其是跟同桌的柳曼。男生们自然也都向她献殷勤,但小枝对他们都很冷淡,总是让人吃到软钉子。 班主任申明老师,仿佛刻意回避她,小枝一度怀疑自己被他认了出来?但想想女大十八变,早已与六年前判若两人,难道只是眼神泄露了秘密?整整几周,除了在课堂上说话,老师没有单独跟她相处过。而他与别的同学关系都很好,柳曼常找他去提些问题,更别说他跟马力等人打篮球了。 南明高中对她最好的老师 ,却是一位年轻漂亮的音乐老师,当时刚从师范毕业分配进来,如今早被调往一所女子中学。那年头不重视音乐美术,到高二下半学期就很少上了,她对于音乐课的印象,仅限于听老师弹钢琴的时光。最后一次音乐考试,是在钢琴伴奏下唱歌。有人唱四大天王或《新鸳鸯蝴蝶梦》,老师坦然为这些流行歌曲伴奏。而她选了首课本里的《我的祖国》,那时就在想--做个女老师该有多好啊。 有男生为她抄过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对于这些纸条,她向来不理不睬,与人保持适当距离,既不厌恶也不接近,除了既是同桌又是同寝的柳曼。没想到十多年后,这首诗进了高一的语文课本。 欧阳小枝从没提过转学的原因,有的老师却不经意间泄露了秘密--她的爸爸是解放军团长,数年前对越自卫反击战,在老山前线立功牺牲,获得革命烈士荣誉。小枝与母亲相依为命至今,却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原来也在市区一所重点高中,但不知出了什么问题,需要转到一所寄宿制学校。因为她是烈士家属,教育局有优待政策,就把她转到了南明中学。 其实,她的爸爸不是烈士。 2012年,春寒料峭。 她不再是穿着白色大毛衣的女高中生,而是白色大衣配套筒靴的高中语文老师。 今夜,星空难得清澈,夹竹桃还没开花。 小枝独自穿过操场,快步走进多功能楼。打开四楼一扇小门,便是楼顶的天台--这是高中时代常来的地方,现在没几个学生知道这秘密所在。 低头向下面看去,安老师正在操场里徘徊,这个男人死活要请她吃晚饭,虽已当面拒绝过两次,他还是不依不饶地纠缠。也只有这个地方,是他永远找不到的。 月光皎洁。 四层楼上冷风唿啸,头发瞬间吹乱,她感到背后有人,转头看到一张十七岁男生的脸。 “司望?你怎么在这里?” “嘘!”他把食指竖到唇上,“别让他听到了!” 小枝心领神会地点头,他走到天台栏杆边,把头往下探去。 “他为什么追你?” 他压着嗓子,害怕风把声音带到楼下。 “老师的事情,跟学生没关系。” 她摆出教室里上课的庄重样子,就差拿根教鞭来揍人了。 “我是在担心你。” “司望同学,请叫我欧阳老师!” 虽然表情严厉,她还是遵照司望的意思,把声音放到最低,几乎用气声说出,听起来有些好笑。 “好吧,小枝。” 司望的回答让她更尴尬:“老师不强迫你了!但我想要知道,大半夜的,你为什么不回寝室睡觉?” “睡不着。” “你是在跟踪我吗?” “不是啊,是你正好出现在操场上,安老师又在后面追着你,我怕他欺负你。” “可你怎么会知道我藏在这里?”她收紧裙子下摆,惊惧地看了看身后,“不可能!没人知道顶楼天台有扇小门!除非--” “我知道。” 他做了个噤声手势,楼下一盏昏暗的灯光下,安老师垂头丧气地走出校门口。 “司望,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来过这里。”他抚摸着天台的栏杆,“在很多年前。” “你才几岁啊?竟敢对老师说很多年前?” “十七年前,你也站在这个地方,摇摇晃晃几乎坠下去,有人从背后拉住你,不然早就摔死在楼下了。” “住嘴!” 终于,欧阳小枝的面色完全变了,刚要离开走出去几步,便转回头来欲言又止。 “其实,你是想要自杀。” “我没有!”她低头不敢看对方眼睛,“我……我只是……晚上头晕想出来吹吹风,一不留神脚下滑倒而已……” “当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自打走进这所学校,就有人在传播流言蜚语,都是以讹传讹,被无数人添油加醋过了。其实,你是一个好女孩,不敢跟男生多说一句话,更没有跟不良少年交往过,你只是被人骚扰的对象而已!不是吗?” “是,这是我说过的话,你怎么会知道?” “1995年,在这楼顶上的春夜,你说了许多肺腑之言--如果仅仅只针对自己,那么还可以忍受下去,反正早已习惯了。但到高三下半学期,又有了更不堪入耳的谣言,甚至牵涉到了你的父母,这是让你最无法容忍的。只要留在这里,就无法洗脱清白,作为即将高考的转校生,不能再去其他学校,你已无处藏身。” 1995年,这个天台上的春夜,她挣扎起来像受惊的小猫。两个人倒在水泥地上,他的手环绕着她的腰,像团温热的海绵。小枝停止了反抗,脸颊冰冷,残留几点泪水,看着满天星斗。深唿吸,胸口起伏,转过头来,看到老师的脸。 申明是他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长住在学校宿舍,正好值夜班巡逻,看到多功能楼的天台上,依稀有个人影在晃动,疑心是有人要寻短见,便冲上来救人了。 多年以后,她还清晰地记得那场对话-- “小枝,请你不要死。” “为什么?” “假如,你死了,我就太吃亏了啊--七年前的那场大火,我冲进去差点被烧死,就是为了让你好好地活着!” “你居然认出我来了?” “第一眼只觉得似曾相识,后来又发现你有些奇怪,便开始悄悄注意你。没想到,这些年你变化那么大,但你经常看着学校对面的野地发呆,有时还会独自去魔女区,就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小女孩。” “申老师,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再认出我了。” “你送给我的东西,我现在还保留着。” “这是你第三次救了我的命,这回不知道再送什么来感谢了?” “老师希望得到的礼物,就是每天都看到你开心地活着。” 欧阳小枝会心地笑了,然后放肆地笑了,笑得几乎整个学校都要听见了。 第二天,许多同学都说半夜梦见女鬼乱叫。 2012年,同样寒冷的春夜,小枝站在多功能楼顶的天台,月光照亮泪水。 “司望同学,这些事情,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面对她慌乱的眼神,少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有精神病吧?上个学期,那张抄有黄仲则诗句的纸条,是不是你偷偷塞到我的办公桌上的?” “是的。” 天台上的寒风袭来,小枝战栗许久,突然抬起胳膊,重重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卑鄙!无耻!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她忍不住大叫起来,顾不上眼泪鼻涕,“司望,我求求你了,不要再来缠着我!你也不要再想入非非,这样真的不好玩!懂吗?” “是你不懂。” 他的脸上有五道印子了,仍然一动不动,双目没有任何变化。 “对不起,老师必须要把你打醒!”她走近摸了摸司望的脸,细细的手指却是冰冷,“我是你的欧阳老师,三十五岁,不再年轻了,过些年就会跟你妈妈一样。你才十七岁,长得又这么帅,会有大把的女孩喜欢你。” “这不重要。” “听着!孩子,你刚才所说的那一切,都是在你出生之前发生的!而且,你知不知道,在此救过我的那个男老师,他早就死了!” “小枝,我知道,他死在1995年6月19日,深夜十点。” 司望冷静地说出申明的死亡时间,就像在回答一道平淡无奇的语文考题。 “停!” “你害怕了?” “司望,你是个处心积虑的孩子,进入南明高中的这半年来,你一直在偷偷搜集关于我的一切吧?你是不是看了他的日记本?模仿了他的笔迹?” “他从来不写日记的。” “那你去找过马力?” “你真的跟老同学们都没来往吗?” “不要装出大人的样子!请你不要靠近我,更不要喜欢我,因为--我有毒!” “毒?” 司望不禁下意识地点头。 “请你记住--任何男人,一旦过分地接近我,他就会死的!” “我相信。” 泪水早被风吹干了,月光下她的面色更像女鬼,从喉咙根里发出声音:“熄灯后就该在寝室里睡觉,请不要违反学校的宿舍管理规定。” 说罢,小枝回头冲出小门,把他一个人丢在四楼的天台上。 大操场的对面,图书馆神秘阁楼的窗户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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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清明。 申明死后的十七年来,申援朝一直在研究各种变态杀人狂,乃至于对一切尸体、棺材与坟墓都百无禁忌了。 又是个淋漓的阴雨天,金黄的油菜花田包围着坟场。墓碑上镶嵌着一张严肃的照片,下面有“黄海烈士之墓”的字样--照道理他应该进烈士陵园,但据生前表达过的遗愿,希望永远陪伴早逝的儿子,便被安葬在郊外的普通公墓。 申援朝撑着黑伞,怀抱大簇的菊花,同时也看到了站在坟墓前的司望。 少年疑惑地转过头来,三炷香正在手边袅袅升起。 “我会抓住那只恶鬼,然后,亲手杀了他。” 这句话是从申援朝嘴里说出来的,他的白发比上次多了些,目光却更深沉或者说骇人。 “世侄,你又长高了,我是来给令尊扫墓的。” 他还以为对方是黄海的儿子,司望索性就扮演到底:“申检察官,谢谢您!” 申援朝紧紧抓着少年的手,竟是死人般冰冷,他对着黄海警官的墓碑说:“老黄,我没能赶上你的葬礼,但清明还是想来看你。虽然那么多年来,我费尽心血提供的所有线索,都被你认为是错误的,我仍然非常感激你。” “我爸已经听到了,他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我抓住凶手。” “可你还太年轻了。” “爸爸常跟我说起一部美国电影,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种族主义横行的美国南方,一位正义的检察官的儿子的故事。主人公几度背诵一首诗,我仍记得几句:‘我是我命运的主人,我是我灵魂的船长。’这部电影叫《不可征服的人》,这首诗来自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诗人威廉·埃内斯特·亨利。” “孩子,你想跟我说什么?” 司望的神情越发怪异:“申检察官,你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你是个好人。” “早就退休啦,我在检察系统工作了四十年,作为共产党员问心无愧。世侄,告辞了。” “我送你出去吧。” 他最后看了墓碑一眼,却如触电般停下来,原来黄海的名字下面,还刻着“子黄之亮”,是用黑色墨水描的字,代表已死之人。 如果,黄海还有其他子女,也会在墓碑上写出名字,只不过在世之人必须用红色墨水描出--但墓碑上只有黑色的“黄之亮”。 司望尴尬地后退了两步,身后恰是阿亮的坟墓。 申援朝虽然年纪大了,却成了远视眼,清晰地看到他背后的“黄之亮之墓”,进而发现黄之亮的墓碑上,也刻有一行文字“父黄海泣立”,生卒年月刻的是“1994年~2004年”。 阿亮墓碑上镶嵌的陶瓷照片,这个十岁因白血病死去的男孩,果然与司望有几分相似。 于是,申援朝彻底把此刻的少年,与死去八年的黄海的儿子画上了等号。 你……你……” 他的牙齿在发抖,而司望把脸沉下来,像个死人似的说话-- “没错,我就是黄之亮,八年前死于白血病。我想要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人死以后,是可以复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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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快步走进贫民窟的巷口,叶萧侧身扫视四周,全是些破烂危房、临时抢搭的违章建筑。许多人家窗下挂着抗议强拆的标语,还有人在修筑工事准备战斗到底。昏暗的小发廊闪起红色灯光,几个社会青年蹲在路边抽烟。他穿着便服,没人看得出是警察,只是额头包着纱布,眼角有大块乌青,每走一步胸背都剧烈疼痛。 司望已在小面馆等着他了,十七岁的少年又变了模样,肩膀开始宽阔,胸口与手臂的肌肉越发明显,再没人敢拦住他敲诈勒索了。 “你怎么了?”司望小心地看四周,“是谁伤了你?” “知道未来梦大厦的事件吗?” “地球人都知道。” “后来,我被埋到一百多米深的地底去了,差点送命!” “你要是死了,还有哪个警察能帮我呢?” 他完全像个平辈跟警察说话,叶萧也不介意,两人各点了一碗苏州藏书羊肉面。 “干吗不让我到你家去?” “因为黄海以前常来我家,但他后来死了,我不想看到你和他一样的结局。” “这个理由不赖!你妈妈怎样了?” “还在为拆迁的事情烦恼,开发商的补偿款还不够买个市区的卫生间,妈妈也终日长吁短叹,担心我们母子俩今后要住到哪里去?” 叶萧指了指他鼓起的肱二头肌:“你在哪里练的?” “搏击俱乐部,那是自由搏击爱好者的公益组织,练习散打与泰拳,无需入会费,只要你能扛得住各种挨打。有时妈妈看到我鼻青脸肿地回家,我只能推说是路上摔跤的。传说今年是世界末日,对于我这个早已死而还魂的人而言,其实也没什么可恐惧的,就怕今生无法抓住杀害我的凶手,我可不想下次再碰上路中岳时,反而让他杀了我。” “我不会让你碰到他的。”嘈杂而油腻的小面馆深处,带着伤疤的叶萧更显男人味,捞着面条说,“等我的伤好了,有空我们俩练练。” “可是,谁敢保证到了下一次转世,渡过忘川水喝下孟婆汤,还能记得上辈子乃至上上辈子呢?更何况六道轮回里还有畜生道,若是投胎到牛啊马啊或者哈士奇、拉布拉多的肚子里的话……” 警官的脸色阴沉下来,令人望而生畏:“一周前,我又去了申援朝的家里,向他借了那本有申明写过字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跟你在我家写的那段保尔·柯察金的名言一起,送给公安大学的笔迹鉴定专家做了比对--鉴定结果证明,这两段文字确系同一人所写。” “叶萧,你好聪明,这是最能证明我是申明的方法。” “再权威的笔迹鉴定,都可能有千分之一的错误,我还是那句话--世界上没有鬼。” “我可不是鬼。” “小子,不想跟你争这些,我是来警告你的- -不要在申援朝面前冒充黄海的儿子,这个真的不好玩,你既不尊重死去的黄海父子,更是欺骗玩弄了可怜的退休检察官,你身上如果真的有申明的鬼魂,那么就不该说这种谎言。” “他跟你说了?” “是的,申援朝说他清明去给黄海警官扫墓,结果发现黄海死去的儿子也在,而且那个孩子早已死去八年,如今竟已长成翩翩少年,正在千辛万苦地寻找杀害申明的凶手,同时也是在为自己的父亲报仇。” “对不起,我也没有想到,他居然相信了我的话。” “申检察官现在是深信不疑!他确信黄海儿子的幽灵还活着,而且正在渐渐长大--他还说正在找你。” “我……”司望的面也吃不下了,放下筷子,“你有没有说真话?” “差点就说出口了!可我转念一想,要是让他知道,有个叫司望的高中生,竟敢冒充黄海警官的儿子,万一闹到你家或是学校,你不就惨了?要是被你妈妈知道的话……” “千万别!” “那你该谢谢我啊,是我对申援朝说,那不过是他的幻觉而已。但他让女儿来作证,也是申明死后才出生的妹妹,她也看到过你中秋节来他家!” “对不起。” “不要再去找他了!你这样会害死他的!” “他是我前世的爸爸,我不会让他有危险的。” 叶萧喝完最后一口面汤:“司望,你也会害死你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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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申援朝没再见到过黄海儿子的幽灵。

一个月后,天气已很热了,晚高峰的公交车里充满汗臭味,扎着马尾的高一女生,靠窗坐着写英语作业,再过几天就是期末考试。

车窗外,各种灯红酒绿,有人从玻璃反光中看到了她的脸,果然是一年比一年漂亮,白皙脸颊有几分婴儿肥,如古书上所说的吹弹可破。

申敏勐然回头看到了他。

拥挤嘈杂的车厢,穿着运动服的十七岁少年,拉着扶手才不至于被挤倒。

她记得他,在去年的中秋节。

四周全是人无路可退,他弱弱地说了一句:“你好。”

她就当没听到,低头继续写作业,心跳却快得吓人。

公交车又开了一站路,少年似乎憋不住了:“太暗了,别写了。”

窗外亮起海底捞的招牌,她的马尾稍稍一颤,才放下手中的笔,还是不抬头看他。

车厢里的空气浑浊沉闷,申敏脸上也升起燥热,促使她向车门那侧看去--掠过公交车厢内的缝隙,数张疲惫无神的面孔中,看到一双男人的眼睛。

一个中年男人,留着平常的发型,不会让人留下什么印象,唯独额头上有块青色印子。

突然,他侧身挤到车门前,正好是靠站停车了。

“站住!”

少年也看到了这个人,凄厉地尖叫一声,推开旁边两个大妈,奋不顾身地向后车门冲去。

“有毛病啊?”

“找死!”

“哎哟!疼死我了!”

四周响起各种声音,少年艰难地跑出去几步,车门却已打开,那个男人飞快地跳下车。又有许多下班的人们拥上车来,如潮水般地把他推了回去。

“不要关门!”

就当他发疯似的大喊,车门已经关上,女司机骂骂咧咧地启动车子,其他乘客们也以看精神病人的目光看着他。

申敏胆怯地看着车窗外,那个男人平静地站在路边,目送着渐行渐远的公交车,直到在下个路口转角消失。

在一车冷漠的目光中,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大口喘息的少年身边。

两站路后,一同下车。

“你干吗要追那个人?”

还是申敏主动说话,黑夜的公交车站上,他干咳两声:“哦,我看到那家伙在偷人钱包。”

“哇,你还会抓小偷?”

“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秀色可餐的小萝莉面前,简直不会说人话了。

“谢谢你。”

“谢我什么?小偷又没偷你钱包。”

“我是说去年的中秋节,你来我家,给我哥哥上香。”

“哦,那是我应该做的,我一定会抓到杀害你哥哥的凶手!”

车站后面有许多小摊,围满了饿着肚子晚归的人们,散发着各种诱人的劣质油香味。

他走到油炸臭豆腐的摊子前:“你饿了吗?”

“有那么一点点。”

少年买了几块热乎乎的臭豆腐,跟她分着吃了。

申敏边吃边盯着他看,他不好意思地低头:“我有什么好看的?”

“总觉得你有些眼熟,好像在小时候见过你?让我想想是哪一年?对,长寿路第一小学,你是2班,我是3班,许多人说你是神童,但我是你唯一的朋友。”

那个叫司望的男孩,给她的童年留下过难以磨灭的印象。

“没错,是我!你居然还能认出我来!要是再给我看那时的照片,我想连我自己都不认得了吧。”

“好啊,你终于出现了!”申敏就差打他一个耳光了,“记得那时你说,你叫司望,司令的司,眺望的望。可是现在,爸爸为什么说你姓黄?”

他在一秒钟内做出了选择:“对不起,我骗了你,所谓‘司望’,就是死亡嘛!”

“司望不是你的名字,只是一个代号?”

“对!其实,我叫阿亮,但我还有个名字,叫小明。”

妹妹吃着臭豆腐说:“等一等,我也叫小敏!”

“我是明天的明。”

“为什么阿亮也叫小明呢?”

“你倒是十万个为什么啊!好吧,我告诉你--你知道诸葛亮吗?”

“切,废话!”

“诸葛亮字什么?”

她瞪大了眼睛,可爱得让人发疯:“孔明--所以,阿亮就是小明?”

“算你聪明!”

“不过,爸爸说你是个死人。”

“你爸爸说得对,我死于八年前,那年我十岁。”

“你骗人!”

“好吧,我骗人。”

他这样的半真半假,申敏越加惶恐不安,倒退两步说:“我要回家了。”

“城管来啦!”

有人大喊一声,片刻之间,摊主们火速推着各自的小车,跑到黑夜深处去了。

而在这番混乱之后,神秘少年也没了踪影,申敏茫然地念着两个名字:“司望?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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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2012年6月19日,申明的十七周年祭日。 一轮新月挂于中天,穿过南明路上的小径,在两个新楼盘之间,见到那片废弃的工厂。高高的烟囱底下,蒿草丛生,响彻虫鸣与蛙声。钻入摇摇欲坠的厂房,手电筒光束所到之处,依然狼藉满目,直至那条布满裂缝的地道。 魔女区。 一、二、三、四、五、六、七……默念了七步,正好走到地道尽头,面对厚厚的金属舱门,还有圆形把手,上面结着厚厚的蜘蛛网。 深唿吸。 想象那具尸体,躺在污浊血水里死去的申明老师,二十五岁正在腐烂的尸体…… 她不敢推开这道门。 十点整。 回到破厂房的地面,她半蹲下来,打开随身纸袋,掏出银白色的锡箔,点起一团火焰。 正在烧这些锡箔祭奠的,是一个全身白裙的女子,黑发遮盖着侧脸,纤细手指不时接近火苗。她不是《倩女幽魂》中的聂小倩,也非传说中的女鬼或狐仙,只是年轻得看起来像个妖精--怪不得学生们都管她叫“神仙姐姐本尊”。 原来,她从未爽约,可惜已是十七年后。 火光把她脸色染红,她小心地挽着白色衣裙,以免被火苗燎着。几片冥币的灰烬飘进眼里,泪水沿着脸颊坠入火中,发出滋滋的蒸发声。 忽然,身后响起某种声音--是谁的哭声? 欧阳小枝转头瞬间,有个人影从魔女区的地道中站起来,就像有人死而复生。 十七岁的司望。 她凄惨地尖叫一声,吓退荒野中所有鬼魂,抬起衣袖捂着脸:“你……你……怎会在此?” “小枝。” 上周是高一期末考试,只有司望还未离校。他跨过锡箔火堆,缓缓地靠近她的白色衣裙,像要打开一身妖精皮囊。 “不要碰我!” 他抓住了女老师挣扎的胳膊:“别害怕!我在这里!” “司望,你疯了吗?”她重新抬头,这才有几分老师的样子,严肃质问,“都放暑假了,为什么不回家?半夜来这里干吗?” “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才对吧。” 少年看着她的眼睛,泪水还没干透的谜一样的双眼,直到身后的火焰熄灭,只余黄色与黑色的灰烬。 “但这与你无关,他死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她又拼命地晃了几下:“放开我的手!” 司望强壮了许多,肩膀纹丝不动,五指如铁钳夹着她:“还记得死亡诗社吗?” 听着他沉静的声音,小枝的心头狂跳,看着地下那道舱门,转而摇头:“你是说那部经典的美国电影?” 当她还是高中生时,作为语文老师的申明,曾在多功能楼的视听室,给他的学生们放过这部电影,为此遭到过校长与教导主任的批评。 “不仅如此,你忘了吗?” 司望扯开清亮的少年嗓音:“从明 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噼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她的牙齿开始打战,1995年清明节的深夜,申明老师带着马力、柳曼、欧阳小枝,翻越学校围墙,潜入这个魔女区的地下,一首接一首地朗诵海子的诗。 这就是申明老师的死亡诗社,专属于他们四人的秘密,据说连他的未婚妻都不知道,万一被学校领导发现的话,他作为班主任很可能会被开除。 魔女区,对于他们四人而言的意义,并非什么恐怖的神秘之地,而是死亡诗社。 两个月后,诗社的两名成员相继死去,一个死在图书馆的屋顶,一个死在魔女区地底。 “那时候,死亡诗社最常朗诵两位诗人的作品,一个是海子,一个是顾城--这两个人都死了,一个趴在铁轨上自杀,另一个是在南太平洋的小岛上,先用斧头砍死自己的妻子,然后自杀。” “你在暗指当年申明老师的死?” “1995年6月19日,你也是穿成这个样子。”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裙,又盯着他的眼睛:“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枝!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申明,你会相信吗?” 这声音是从喉咙里发出的,此刻他的眼神,完全属于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 “不!” 于是,他冷酷地念了一长串话-- “申老师。” “不要跟我说话,更不要靠近我。我已经不是老师了。” “听说,你明天就不在我们学校了,什么时候离开?” “今晚,八点。” “能不能再晚一些?晚上十点,我在魔女区等你。” “魔女区?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我有些话想要跟你说,白天怕不太方便。” “好吧,我答应你,正好我也有话想要对你说。” “十点整,魔女区门口见!” 1995年6月19日午后,申明活着的最后一天,他们在学校操场的篱笆墙前的最后对话。 “住嘴……不……停下来……求……别再说了……求求你……” 她已捂上耳朵,嘴里喃喃自语不停。 “小枝,十七年前的今夜,十点整,我来了,却没有看到你。”司望放开抓住她的手,轻抚她的头发,“那个下着大雷雨的夜晚,你到底--来过没有?” 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她只是在拼命摇头。 “你没有来?”他闻着她头发里的气味,“好,我相信你。” “让我走!” 钻出肮脏的厂房,新月渐渐消逝,转而是郊外的星空,让人想起十七年前的春天,申明老师陪伴同学们,坐在荒野的草丛中,遥看天琴座流星雨的坠落。 忽然,欧阳小枝老师撩起裙摆向外面冲去,却被司望同学紧紧地抓住手腕。 十七岁的学生带着老师狂奔,一路粗喘着来到地铁站,却已错过了末班地铁。 小枝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望抓着车门不放,她的眼神在颤抖,口中却很严厉:“放手!让我回家!” 2012年6月19日,深夜10点45分,她坐着出租车远去,隔着模煳的车窗玻璃,看着没有星星的夜空,脑中浮起十七年前的魔女区--幽暗阴冷的地底,申明老师带着死亡诗社的成员们坐下,围绕几支白色烛光,像某种古老的献祭仪式,墙上投射出闪烁的背影,宛如原始人的壁画,穿着白色大毛衣的欧阳小枝,声情并茂地背诵一首顾城的诗:“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楼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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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七夕。 学校组织了暑期旅游,仅限即将读高二的学生,目的地是附近海岛,也是个度假胜地。小枝前往码头路上,遇上抗日大游行,全是“保卫钓鱼岛”的牌子,出租车被困住动弹不得,索性熄火停在人潮汹涌的路口。有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车窗上贴了个抵制日货的标语。她却想起十七年前的申明老师,偶尔说起中国现代史也会义愤填膺,有天竟在班会上带着大家唱《血染的风采》。 她在最后一分钟冲上码头。 2012年最炎热的那一天,全年级四个班一百多人,包括班主任与主要的老师,都登上了这艘旅游客轮。这次旅行学生需要自费,但花父母的钱都没感觉,聚着兴奋地聊天,分享各自旅行的经历--有人刚从台湾自由行回来,还有人每年暑期去香港迪斯尼乐园,更有人已随父母去欧洲列国周游过了。 小枝远离人群站在船尾,看着数十米外的司望,他扒着栏杆眺望江水滔滔。无数海鸥在身边飞舞,四处是充满咸味的空气,他伸开双手闭上眼睛,身后却响起同学们的窃窃私语:“精神病!” 司望甩开他的同学们,来到顾影自怜的小枝身边,阳光下他的脸庞英姿勃勃,霎时令女老师备感岁月无情。 “你是第一次看到大海吗?” 她不经意间问了句,目光却直勾勾地盯着浑浊的海水。 “是啊,我就像井底之蛙,十七年来竟从没离开过这座城市,也没感到什么遗憾--或许,旅行的意义不过是在平庸的生活中,给自己增加另一种人生,而保留前世记忆的我,已度过常人两倍的生命,也相当于在时间中漫长的旅行。” 对于这样莫名其妙故弄玄虚的话,小枝有些反感,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几小时后,客轮在海岛靠岸。这是座布满渔村的小岛,有巍峨的高山与银白色沙滩,师生们就住在渔民的农家乐。班主任张鸣松带着队伍,这个摄影爱好者挂着单反相机拍个不停,几乎每个同学都被他拍过,唯独没有司望。 教政治的安老师像只苍蝇,总是盯着欧阳小枝,而她出于礼貌与客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她难得穿条花色的裙子,海风吹动裙摆露出雪白修长的腿,男生远远地偷看,女生们则露出嫉妒目光。 海岛上的旅游项目就那几样,无论会不会游泳,学生们都带了泳衣下海。司望经过锻炼的身材与肌肉,在阳光与沙滩上最为耀眼,让小胖墩与黄豆芽们自惭形秽,连隔壁班的女生都来打招唿了。他冷漠地拒绝了她们,独自在海滩边捡着贝壳,把据说能收藏浪声的海螺放在耳边。小枝却连泳衣都没有带,只跟几个女老师坐着聊天,许多人都觉得暴殄天物。 海岛上的晚风凉爽,一扫白日 暑气,许多人吃了海鲜后拉肚子,包括张鸣松与安老师,大多窝在屋里不动了,或聚在一起玩三国杀。 小枝几乎什么都没吃,大胆地在渔村里散步,专拣人际罕至的角落,从茂盛的树丛中钻到海边。 海上生明月。 这景象令人终生难忘,她几乎倒在沙滩上,仰望青灰色的海天之间,那轮近乎金色的圆月。 突然,有人从背后抓住了她的腰,小枝尖叫地挣脱了,又有一只手摸上来。她竭尽全力反抗,原来是海滩上的小流氓,看来也不像本地的渔民。 “放开她!” 树丛中跑出一个少年,月光照亮了司望的脸,小枝扑到他的身边:“救我!” 对方有四个男人,让他不要多管闲事。司望一声不吭地靠近对方,直接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他的每一块肌肉都像要爆炸,几个泰拳的动作之后,那些混蛋鲜血四溅。小枝担心他一个人会吃亏,向四处大叫着求救,可入夜后的沙滩空无一人,涨潮的海浪声掩盖了唿喊。 五分钟后,有两个男人横在了地上,另外两个家伙东倒西歪地逃跑了。 司望拉住她的手:“快跑!” 她敢肯定那些坏蛋是去叫帮手来了,谁知道等会儿将要出现多少人? 黑夜中阵阵海风袭来,头发与衣裙扬起,像团海上盛开的花。没几步就跑不动了,司望几乎是把她拽上了一个山头,她的手腕第一次变得滚烫。 终于,冲到了海岛的另一边,尚未开放的野海滩,没人会追到这里来的。 月光追逐着影子,海水一点点地上涨,调皮的白色泡沫,没过两人赤着的双脚,打湿了她的裙摆。他的额头与胳膊还在流血,不断滴落到脚下的沙滩,却仍然笔挺地站在她面前。 她低头大口地喘着气,含煳不清地说了声:“谢谢!” “为什么要一个人出来?” “在屋子里太闷了,想独自听听海的声音。” “听海的声音?” “是啊,我已经听到了。” 小枝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司望正在靠近自己,再往前那么几厘米,就可以吻到她的嘴唇。 忽然,她后退了半步,擦拭着他的伤口:“司望,听老师的话,你可不要再打架了。” 纤细的手指划过少年的额头,沾满十七岁的热血,果真带有烫手般的温度。海上的月光下,她的脸也发出令人眼晕的光泽。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司望轻声念出这两句,她却记得那是1995年,那个萤火虫飞舞的春夜,她在南明路的荒野中,与申明老师一起散步,轻声背诵杜秋娘的《金缕衣》。那时候,欧阳小枝终日愁眉不展,学校里又传出新一轮八卦,女生们午休时咬着耳朵,男生们在食堂打饭都听到了--欧阳小枝的爸爸根本不是烈士,当年在老山前线跟越南人打仗,做了逃兵被师长枪毙了,所谓烈士荣誉是花钱买来的。而她的妈妈作为寡妇,经常在外勾引男人…… 小枝本就不擅口舌,很少跟那些八婆们说话,自然百口莫辩。就算她把爸爸的烈士证明拿给大家看,也会有人说那是假的。除了同桌柳曼,班里没有一个女生跟她玩,男生们倒是常献殷勤,但她的回应总那么冷漠。 原本,她也在重点高中读书,不过市区的环境复杂,常有小流氓在门口等她,乃至相互间打架斗殴。学校成为是非之地,引发家长投诉,希望这女生尽快离开,其中有一位竟是市领导。学校迫于上头压力,满足了这些过分要求,小枝被安排到荒郊野外的南明高中,才能躲开市区的小流氓……漂亮女生身边总有流言蜚语,就像“苍蝇不盯无缝的鸡蛋”,这种话已是一种羞辱。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2012年8月23日,农历七月初七,在被大海包围的孤岛上,海沙模煳了欧阳小枝的视线,她伸手挡着眼角的皱纹:“对不起,我有些恍惚了--你不是他。”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转头不让自己的学生看到泪光。 司望伸出手,打完架,流过血,温热的手,抚住她的脸颊,让她转到自己面前。 指尖上的血痕未干,有几点抹在她的腮边,竟有梅花胜雪的感觉。 “小枝,看着我。” 海浪声声哭泣,泪水滑入美人唇里,她靠近少年的耳边,吹气如兰:“送我回去吧,若有人问起你头上的伤,就说是被树枝划破的。” 盘桓良久,司望的指尖从她脸上滑落,顺便帮她擦去血痕。 这一夜,小枝跟女老师们睡在一屋,听着窗外阵阵海浪声,心底默念:“他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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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秋风起兮。 高二,再过不到两年就要高考了。南明中学里都是高才生,削尖了脑袋要往名牌大学里钻,因此无须扬鞭自奋蹄,每天拼命地读书。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传来,让大家更重视语文课了。欧阳小枝刚说完课文里的《林黛玉进贾府》,下午就在文学社谈起《红楼梦》的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几片枯叶飘到教室窗外,小枝吟出《金陵十二钗曲》中咏薛宝钗的《终身误》。 “司望同学。” 她突然点了名,少年仓皇地站起来说:“我没开小差啊。” “我是想问你,听说你早就读完了《红楼梦》,那你最喜欢金陵十二钗中的哪一位?” “刚才那首《终身误》,虽是叹的薛宝钗,却也事关‘世外仙姝寂寞林’的林黛玉,世人常怜黛玉,赞宝钗,而我最爱的却是淫丧天香楼的秦可卿,第五回中贾宝玉的春梦,不就是在秦可卿的床上所作?” 小枝干咳两声,毕竟在座的都是未成年人,他却毫不顾忌地说下去:“其实,宝玉梦中的‘神仙姐姐’,恐怕就是秦可卿的化身,宝玉的启蒙便是来自比他大很多的少妇吧。” “哦,文学社的活动就到此为止,大家早点散了吧。” 星期五,学生们都盼望着回家,转眼就只剩下小枝与司望两个人。 “小枝,为何不让我说完?” “他们都是些孩子,没必要说那么多吧。” “是啊,唯独我们都已是成年人了。” “说什么呢?”她轻推了司望一把,“有时候,真觉得你不像十七岁。” “我四十二岁了,比你大七岁。” 这句实话让她脸色一变:“住嘴!” 司望走出教室,从寝室拿了书包,来到学校大门口,欧阳小枝追过来说:“对不起。” “没事。” 肩并肩在南明路上走着,她忽然说:“司望,上个礼拜,我看到你手机上的桌面是张学友的1995年演唱会?” “嗯,那年我去看过。” 她的表情有些怪异,扭捏半天才说:“今晚,市区有场张学友的演唱会,你想去吗?” “啊,你有票子了吗?” “没有,但可以去现场问黄牛买嘛。” “我都不知道啊……可是--” 小枝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没空?还是跟别人约好了?” “不,我有空!” 司望迅速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说今晚要在学校里补课,十点多钟才能回家。 “你经常这样欺骗妈妈吧?” “哪的话?我妈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也最最漂亮!” 两人说笑着到了地铁站。 黄昏,往市区方向越发拥挤,没有等到座位,只得拉着扶手。好在司望已长得健壮高大,而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没人看得出两人是师生关系,更像一对姐弟恋的小情侣。 “1995年,我发现你在课堂上抄写一首词--一片痴心,二地相望,下笔三四字,泪已五六行,但求七夕鹊桥会,八方神明负鸳鸯,九泉底下十徘徊,奈河桥上恨正长,肠百折,愁千缕,万般无奈把心伤。” 司望竟然背出了琼瑶阿姨在电视剧里写的词。 那几年流行一套琼瑶剧《梅花三弄》,其中有部《鬼丈夫》,是个疑似灵异的故事--女主人公以为深爱的男子已死,没想到若干年后,他的鬼魂竟通过诗词唱和与自己沟通,让她确信世上真的有鬼。 “奈河桥上恨正长--我只记得这一句。” 小枝也没什么顾忌了,周围的乘客都能听到,忽而被噪音淹没。 地铁到了体育场站,恰是演唱会开场前,他们先去便利店买些吃的,无非关东煮、茶叶蛋以及切片面包。场子门口早已人头攒动,小枝从黄牛手里买了两张票,居然是内场不错的位置。被人群推着往前走去,顺路买了荧光棒,她大声地在司望耳边说:“我有十年没看过演唱会了!” “我是十七年!” 几乎要贴着耳朵她才能听到。 走进汹涌喧嚣的内场,看着灯火辉煌的舞台,司望才像个高中生尖叫起来--同时尖叫的还有三十五岁的小枝,她讶异于自己第一次笑得那么花痴。 歌神身着炫目的演出服出场,先唱一首《李香兰》,接着是《我真的受伤了》。 欧阳小枝也舞起荧光棒,前后左右疯狂的观众间,竟有大半都是三十来岁,嫩成司望这样的尚不多见,而他看似更像AKB48的粉丝。少年扯开小公鸡的嗓子,随台上的张学友齐声歌唱,小枝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感到有只手绕到自己背后,再用些力就要摸到骨头了,她没有抗拒,反而将势靠在他身上。小枝头发间的香味,想必已充盈他的鼻息,几缕发丝沾在脸上,宛如丝巾缠绕脖子。 舞台上的歌声还在继续,《心如刀割》《一路上有你》《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将近两个小时,她的脸颊温热得像个暖水袋,紧贴着司望的下巴与耳根。 演唱会临近结束,张学友唱起一首申明死后才有的歌--《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她来听我的演唱会,在十七岁的初恋,第一次约会。男孩为了她彻夜排队,半年的积蓄买了门票一对。我唱得她心醉,我唱得她心碎……” 一阵秋风吹乱小枝的头发,她揽住司望的脖子,将头埋入他坚硬的胸膛。她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流泪?还是不敢再听台上催泪的歌?她将少年抱得如此之紧,以至于他透不过气来,只能在她的发丝丛中唿吸。 最后,歌声用一曲《吻别》给演唱会画上了句号。 她放开了司望,擦干眼泪看着他的脸,耳边全是四周大合唱的“我和你吻别在狂乱的夜”。少年的嘴唇靠近她,却停留在不到两厘米外,僵硬得如同两尊雕塑。 一曲终了,他始终没有触到她的唇。 她这才说出整场演唱会的第一句话:“你,不是申明。” 半小时后,体育场内的人群散尽,只剩下小枝与司望两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座位中间,脚下是满地狼藉的荧光棒、饮料瓶与零食袋。 看着舞台上拆卸灯光设备的工人们,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柔声道:“嗨!” “要说什么?” “我--不知道啊。” 他把外套脱下来,盖到小枝穿着裙子的膝盖上:“你冷吗?” “一点点。” 她闭上眼睛,深唿吸几口:“你知道吗?再过五年,我就四十岁了。” “那时候,我也四十七岁了。” 她苦笑着摇头,重新睁开眼,看着秋天的夜空。 深夜,十点。 晚风肆虐唿啸,一片枯叶落在她脸上。 欧阳小枝将叶子咬到嘴里,竟生生地嚼碎了:“当你急着低头赶路时,别忘了抬头仰望星空。” 他半晌都没反应过来,而她站起来说:“回家吧,司望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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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两天后。 周一上午,小枝正常地上语文课,并没有多看过司望一眼,而他也未曾主动找她说话。 下午却有了变化,班里女生们开始交头接耳,男生们也聚在一起轰然大笑。所有人都异样地看着司望,带着嘲笑、羡慕与嫉妒。他愤怒地抓住一个家伙,在钵大的拳头威胁下,才知道--上周五的张学友演唱会,现场居然也有隔壁班同学,意外目击到他与欧阳老师,竟然还是暧昧地互相依偎。 这消息在校园里不胫而走,让三个年级数百号学生都像看了陈冠希般兴奋。 欧阳小枝是在老师们的窃窃私语中听到的,有个中年妇女看到她走过,故意说得特别大声:“现在的学生胆子真是大啊,居然敢跟女老师谈恋爱?会不会是日本AV看多了啊?哎呀,想想就恶心啊。” 整整一周,欧阳小枝的面色苍白,上课时心不在焉草草结束,再也没有同学去找她了,仿佛身染瘟疫,被全世界自动隔离。司望也没说过一句话,在走廊擦肩而过,还特意低头避开。每天放学她都早早回家,尽管知道司望躲在夹竹桃树丛中,看着她的背影走出校门。只有安老师还在跟着她,但被小枝冷漠地甩开,让他暴怒地脚踹大树。 好几堂政治课上,安老师突然把司望叫起来,全是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周五,他指着司望的鼻子问:“世界究竟有没有鬼?若你心中有鬼?那么唯物主义又算什么?” 简直是精神错乱的问题!但在座同学们都明白,所谓“心中有鬼”指的是什么。 司望无所畏惧地凝视他的眼睛:“世界上是有鬼的!别说我的心中有鬼,你的心中也有鬼,在座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鬼!只是你们看不到那个鬼,而我可以真实地看到感受到,那只鬼就趴在我的肩膀上,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在看着你们每一个人!” 话音未落,教室里已一片哗然。安老师的脸色也青一块紫一块,怒不可遏地拿起教鞭,重重地砸在司望的课桌上,狂暴地喊道:“你这个小流氓,快给我滚出去!” 而他挺直后背站着,纹丝不动地回答:“对不起,老师,你没有这个权力。” “你不走?那我走!” 安老师竟然抛下书本,把教室门摔得山响而去。 同学们都炸开了锅,司望表面上安静地坐下,其实全身都在发抖。 几分钟后,班主任张鸣松把他叫到办公室,当场骂得狗血喷头,强迫他去给安老师道歉,司望摇头说:“老师在课堂上向我提问,而我说出真实的内心想法,何错之有?” “司望,你真的认为这个世界上有鬼?” “有只鬼一直藏在我的身上。”司望露出中年男人的表情,“张老师,你相信吗?” 年近五旬的班主任似乎被吓到 了:“其实,我不是你们想象中呆板的样子,多年来我一直在关心哲学与宗教,以及各种奇异的自然现象,包括鬼魂。” “我明白。” 司望指了指他身后的那排书架,张鸣松的表情却变得奇怪:“如果,你身上真的有某些特别的地方,我很愿意分享你的体验--作为班主任老师,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 “对不起,我只是随口说说,这就是我的世界观。” “好吧,但我相信,你是个有秘密的人。我一定会挖出你的秘密,立此存照。” “张老师,我能回去了吗?” “你去给安老师赔礼道歉吧,我可以既往不咎。” 但是,张鸣松自始至终没提到过欧阳小枝,想是要给女老师留些面子。 这天深夜,她刚躺到床上,就收到司望发来的短信:“对不起!我去向安老师赔礼道歉吧,就说是我在演唱会现场与你偶遇的,然后你摔倒后被我扶了起来,才会让同学误以为我们靠在一起。” 欧阳小枝紧紧捏着手机,几乎要把屏幕捏碎,熬了半小时才回复:“司望同学,记住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强迫自己撒谎!” “小枝,整个学校都在看着我们,已到了风口浪尖,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别管他们!更不要因此分心读书,你要好好地学,听老师们的话哦!” “你喜欢过我吗?” 收到这条短信,小枝再无回音,想必那个孩子也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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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十二月,空气都快要结冰了。 申敏读高二了,近来看了本书叫《可爱的骨头》,美国女作家写得催人泪下,关于一个女孩死后成为鬼魂,却始终飘荡在人间,看着杀人凶手以及自己的家人,却无能为力的故事。 爸爸早就不是检察官了,在家里仍然异常严厉,申敏有件事不敢让他知道,那就是她谈恋爱了。 那个男生是其他高中的,从未见过他穿过校服,头发剪得很酷,像电视上又蹦又跳的韩国明星。他的手机换了好几台IPHONE,说话腔调也很得涉世未深的小女生欢心,总之就是几句话能要到电话号码,几顿饭就可能骗上床的那种--幸好申敏还没到这一步。 他们常在街边的麻辣烫见面,隔壁就是五一中学,对面有家荒村书店。申敏出落得更漂亮了,穿上校服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周末,两人去电影院看了场贺岁片,晚上手拉着手出来,男生咬着她的耳朵说:“小敏,累了吧?我们找家旅馆休息一下吧?” 她已不是小女孩了,立即变了颜色:“不!” “好吧,那你早点回家,别让爸爸担心了哦!” “再见!” 申敏还有些依依不舍,挥手作别上了公交车。 男生留在原地,打了个电话,又去便利店买了包香烟,叼在嘴里吞云吐雾,烧掉接连四五根,而在申敏面前一根都没抽过。很快有个女孩跑过来,也是与申敏相似的女高中生,打扮得更花哨些,姿色却差了许多。他大胆地将女孩搂在怀里,放肆地抽烟调情,在街上亲了几下嘴,便走进隔壁的钟点房旅馆。 临近子夜才从旅馆出来,他叼着烟东倒西歪的,手里还提着罐啤酒。街头几乎没有行人,突然有个健硕的少年冲出来。 司望的双目射出骇人的光:“喂!站住!” “你谁啊?”男生向他喷出一团烟雾,“滚!” 女生也满口酒气地说:“神经病!” “姑娘,不想惹麻烦的话,就早点回家吧。” 昏暗的路灯下,他把男生嘴里的烟头拔下来,这女生不是蠢货,苗头不对就先熘号了。 “找死啊!” 男生勐然推了他一把,司望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就像推到一堵石墙上。 “我不想对你动手,只想要警告你,请不要再与申敏见面。” “哦--你是小敏的同学吧?暗恋着她又不敢说,就天天玩跟踪,真是可怜的吊丝!” “我是她哥哥,还有--不准叫小敏!” 这直娘贼不知死活地打出一拳,司望轻松地用左手挡住,右手给他来了个直拳,正好砸中鼻子。随着鼻血喷溅而出,他躺倒在地,却又吃硬地站起来。紧接着给他一记勾拳,再附送一枚摆拳,油酱铺、彩帛铺、全堂水陆道场同时开张。 他只剩下喊饶命的力气了, 好在司望还没用腿,否则就得在医院里躺几天了。 “记住了吗?如果再让我见到你和她在一起--你懂的!” 有人路过也绕道而行,没人敢来管这种事。司望飞快地离去,以免被警察撞上。 自此以后,这个混蛋从申敏的世界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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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她时常有种感觉--这首歌是1995年6月19日深夜十点,申明老师被杀后变成鬼魂的瞬间,脑中闪过的最后一段音乐。 2012年12月21日。 玛雅历法中的世界末日。 深夜,三十层的顶楼,可以俯瞰小半个城市,窗外是接近冰点的空气。男生的山寨手机响彻着“如果还有明天”,却早已不是1990年的原曲,而是信与薛岳的混音版本。小枝双腿盘坐在窗台上,口中的热气不断地呵在玻璃上,化作一团团模煳的白影。他把手指戳到白影上,先画出一个猫眯的形状,又给猫戴上一副眼镜。 “司望同学,不准淘气!” 她又给玻璃呵上一团白气,转眼吞噬了小猫。 “我是申明。” “今夜,我让你到这里来,与申明没有关系。” 这是欧阳小枝独自租住的公寓,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收拾得干净而简洁, 他们有好多天都没说话,即便在课堂上看到,也无法四目对视。清晨,她收到一条司望的短信:“小枝,我想见你,如果还有明天?” 恰逢周五,小枝拖到傍晚,天色已如午夜般漆黑,才把地址发给了他。今夜除了是世界末日,还是中国人的冬至日,亦是北半球黑夜最长白昼最短的一天。往年都是要去上坟祭奠亲人与祖先的。传说这是阴气最重的日子,入夜后常有鬼魂出没,每个人都要尽快回家。 司望接到短信就不回家了,半道出了地铁,关掉手机的电话功能,来到这间三十层楼顶上的公寓。 “上午,你的班主任张老师找我谈过话了,让我不要再跟你有任何私下接触,哪怕在教师办公室也不行。” “张鸣松?”司望用指尖在窗玻璃的白气上画出一条狗,“他凭什么?” “下午,校长也找我谈过了,说的是相同的话,这是学校党委会讨论的决定。” “每个人都这么说吗?” “包括所有的老师与学生,很快你妈妈也会知道的。” “可这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没有明天?” 她又俯身给窗户吹上一团白雾:“如果,今晚就是世界末日,那该多好啊--对不起,这不是一个高中教师该说的话。” “小枝,那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没有结婚?肯定有许多男人追过你吧?” “你想让我回答什么?想说我一直没忘记申明老师?对他的死怀有内疚?你错了,对于十八九岁的少男少女,根本就不算是什么!” “你说谎。” 欧阳小枝捏了捏他的鼻子,仿佛他还是个小学生:“等你长到我这个年龄就会明白了。” “别忘了我比你大七岁。” “住嘴--” 还没说完,司望已紧紧地吻住了她的嘴。 短暂的 挣扎与反抗后,小枝渐渐柔软下来,他喘着气说:“对不起。” “我警告过你--任何男人,一旦过分地接近我,他就会死的!” 她的嘴唇刚被司望咬破,正在淌着血,说出这句话真像女吸血鬼。 “能告诉我原因吗?” “其实,小枝这个名字,是我自己起的。” “叫什么名字不重要,比如我既是司望,又是申明。” “我--原本是个弃婴,被人在苏州河边的垃圾桶里捡到的。我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更不知道从几岁开始,我就跟着一群流浪汉四处漂泊,每天饥一顿饱一顿,直到差不多十一岁,来到南明高中对面的那片棚户区。我帮着大家捡垃圾为生,活在被所有人看不起的世界里。我因为饥饿偷了块鸡腿,就被你的同学们关进魔女区,要不是被你救出来,恐怕就在地底成为一具瘦骨嶙峋的尸体。” “至今我仍记得你那时的脸。” 小枝把头靠在窗玻璃上,就像飘浮在空中:“那时我连名字都没有!虽然,被关在地下那几天里,我有强烈的求生欲望,也非常感激你救了我的命。可是,当我回到流浪汉中间,继续每天要捡肮脏的垃圾,咽着又冷又硬的馒头,时不时还要挨打,我就怨恨你为什么要救了我?让我无声无息地死在地下岂不更好?这样所有痛苦就一笔勾销了。” “你想死--所以?” “对不起!那场火灾是我造成的!是我用一根火柴,点燃了屋子里的一堆垃圾,我只想把自己一个人关起来烧死,根本没想到还会有其他人遭殃。我只有十一岁,太天真也太愚蠢了,没想到火势蔓延,眨眼就不可收拾,把整片棚户区都点着了……” 她闭上眼睛,眼泪从两颊滑落,似乎又被烧得滚烫起来。 “那是1988年6月,晚上我们所有同学都出来了,消防车还没赶到,我听到烈焰中不断传来唿救声,便奋不顾身地冲进去--其实,我不是来救你的,而只是想冲进去,装作要救人的样子,哪怕烈火焚身也在所不惜。” “你不怕被烧死吗?” “我不怕!因为再过几周就要高考了,要知道那年头考大学有多难?何况我报考的是北大中文系,全国有几万个高才生在抢一个名额!面对大火的瞬间,我想若能见义勇为,哪怕只救出一个人,也许就能获得被保送的机会。其实,我才是最自私的人!高三的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在幻想这场大火,或者突如其来一场洪水,让全校师生处于危险,这样我就能奋不顾身地去救人,得到全市表彰……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不,是你救了我,而我纵火烧死了那么多人,包括将我带大的流浪汉们。我是杀人犯,至少也是个纵火犯。但我从没说出过这个秘密。” 他看着窗下世界末日的芸芸众生苦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的秘密了--当我把你从火场里救出来,你身上有盒用了一半的火柴,我悄悄地把它藏进自己口袋。而你当时对我说的话,目光里泄露出的恐惧,都告诉了我这个真相。” “为什么不说出来?” “我可不想看到你的人生被毁掉!还有一个自私的原因,如果你不是受害者,而是纵火犯的话,那么我救你就毫无意义了--谁会把见义勇为的荣誉,颁发给一个救了杀人犯的家伙呢?” 小枝同病相怜地摸着他的下巴:“申老师,我记得在十七年前,你在南明路上的荒野对我说过--我们都是同一种人。” “就像两颗流星,同时从遥远的外太空飞来,向着同一颗蓝色星球飞奔而来,却不约而同地撞上大气层,烧成灰烬与碎片。” “申明,我还是得感谢你救了我。这件事引起了公众关注,有人报道火中救人的高中生,也有人关心孤苦伶仃的小女孩。有个军官来把我领养去了,因为他妻子无法生育。我成为军人的女儿,至少衣食无忧,第一次穿上新衣服,每晚都能吃到白米饭,不再遇到嫌弃与讨厌的目光。就在我刚到新家的第二天,养父就被紧急召去越南战场,等到我再次见到他时,已经是烈士遗像了。” “小枝,我不需要知道这些。” 她就像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从此以后,我的养母开始疏远我,觉得我这个从火灾中死里逃生的野孩子,给她的丈夫带来了死亡厄运。但她毕竟是军人的妻子,领到许多抚恤金,而我也成为烈士子女,能享受各种优待。我重新获得受教育机会,八一小学破格招收了我。而我读书非常用功刻苦,短短几年间连跳几级,很快跟上同龄人的学历,直到考进市区的重点学校。后来,因为有小混混盯上了我,没事跑到学校门口来骚扰,我被迫转学到南明高中。” “然后,我们重逢了。”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认出我来。” “怎会忘得了?1988年,第一次在魔女区深夜的地底,第二次在南明路火焰中的小女孩。虽然,六年后你长成了漂亮的少女,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除了眼神。”他轻轻地摸着小枝的眼角,隐藏两道皱纹,“我知道你是纵火犯,曾经放火烧死过那么多人,虽然并不是故意的。” “如果,这个秘密让别人知道,也许我会被关进监狱,至少不会是今天的命运。” “柳曼知道了。” 欧阳小枝摇头叹息:“我早该猜到。” “1995年6月5日,就在她被杀前的那晚,在自习教室单独叫住我,说她已发现我和你的秘密--她说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不过是个假象,其实她一直深深地嫉妒你,因为你的到来,她不再被大家瞩目,每个男生都悄悄地注意你,或许也包括她喜欢的人。” “柳曼接近我的目的,装扮成我最好的朋友,原来是想要发现我的秘密?” “我想学校里关于你的那些谣言,恐怕都是她故意散播的吧。柳曼说就在几天前,她查到了你的真实身份--原来是在1988年领养来的孩子,就是当年那场火灾唯一的幸存者,而将你从火场中救出来的人,就是我。” “剩下的一切都是她的想象吧。” “是,柳曼说出了她的推测--老师肯定喜欢小枝,我和你之间,作为班主任与学生,发生过男女之间的关系,我当然矢口否认!” “事实上,我和你也从来没有过啊,我连你的寝室都没踏入过一步,申明老师。” 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不知是欣慰还是遗憾? “第二天清早,我发现柳曼死了,我--” 司望还要再说些什么,嘴巴却被小枝的手封住:“什么都别说了。” 隔了许久,他才挣脱出来:“十三天后,我也死了。” “1995年,于我是怎样的时光啊?申明老师死后,我考入师范大学,毕业后就去西部贫困山区支教了,因为我跟那些孩子一样,都有过饥饿与失学的童年。” “我不用知道你的过去,现在只剩下一个疑问--无论如何,都让我难以启齿,我害怕一旦把这个秘密说出口,你就会永远从我的眼前消失。” 欧阳小枝捂住自己的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1995年6月19日,我为什么要约你在晚上十点的魔女区见面?为什么你会被人杀死,而我却爽约没有出现?难道仅仅是大雷雨?在你死后,我为何没有告诉学校与警方?反而要向所有人撒谎?” “你还有事瞒着我吧?” 她不再回答司望的问题了,转头看着三十楼的窗外,这样一个寒风彻骨的夜晚,无边无际的城市灯火满天,不过是个销金窟罢了。 山寨手机依然响着“如果真的还能够有明天,是否能把事情都做完,是否一切也将云消烟散,如果没有明天……” 子夜,十二点。 当他从接连不断地杀人的梦中醒来,已是12月22日清晨。窗外的钢铁森林并未变化,只是漫天遍野地飘着雪花。 果然,还有明天。 欧阳小枝站在窗前,已经穿上棉布睡袍,头发散乱在脸上,看着雪中的城市发愣。 而他一览无遗地暴露在她身后,再也不敢抚摸她的双肩,只是埋头闻她发丝里的香味。 忽然,她回头看少年的眼睛,双唇相距咫尺,却摇摇头:“司望,请你走吧,你妈妈在等你回家。” 她在赶他走。 而他没再说出那句“我是申明”,一言不发地穿上衣服,走到门后抓着把手,最后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就像团朦胧的烟雾,随时会烟消云散。 要怎么说再见? 司望已走在冰冷的雪地上,迎面飞来纸片般的雪花,末日余生后的城市,第一次让人感到亲切,就连踏雪的脚步也轻盈起来。 来到苏州河边,还是在武宁路桥上,他扒着积满雪水的栏杆,看着桥下滔滔的生死河,无数雪花坠入,转眼融化…… 太阳升起,他才回到贫民窟的家里,惊醒了坐在门口的妈妈--何清影一宿未眠,眼眶熬得通红,仿佛老了好几岁。 “你去哪里了?” 面对妈妈近乎凶狠的目光,司望脱去外套倒了杯水,打开冰箱拿了面包充饥。 “望儿,我等了你一夜,还不敢给你的班主任打电话,害怕让他知道你夜不归宿会处罚你。我上公安局找了叶萧警官,他也是全城到处找你,后半夜还去了南明中学。” 何清影疯狂地抓住他的衣领,几乎要扯碎这件亲手给儿子织的毛衣:“你要是不说,我就死给你看!” “我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终于,他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一句,坐下来继续啃面包。 妈妈目瞪口呆,战栗许久,打了个电话:“喂,是张老师吗?对不起,休息天一大早打扰您了。我是司望的妈妈,我想告诉您一件事,昨晚我儿子彻夜未归,他说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电话那头传出张鸣松尖利的声音,何清影把听筒紧贴耳朵,几分钟后沉默着挂断电话,缓缓地走到儿子面前,打了他一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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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未亡人 你已化为幽灵 被人忘记 却在我的眼前 若离若即 当那陌生的土地上 苹果花飘香时节 你在那遥远的夜空下 上面星光熠熠 也许那里的春夏 不会匆匆交替 --你不曾为我 嫣然一笑 --也不曾和我 窃窃低语 你悄悄地生病,静静地死去 宛如在睡梦中吟着小曲 你为今宵的悲哀 拨亮了灯芯 我为你献上几枝 欲谢的玫瑰 这就是我为你守夜 和那残月的月光一起 也许你的脑海里 没有我的影子 也不接受我的 这番悲戚 但愿你在结满绿苹果的树下 永远得到安息 --立原道造《献给死去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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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013年的第一天。 叶萧独自坐在黄海警官家里,看着小房间里墙壁上,那幅用红色墨水画出的人物关系图。这套房子空关了两年多,至今没能卖出去,所有案件资料早被运走了,唯独墙上的涂鸦还完整保留着。 中间那个大大的“申明”,历经十八年的岁月,即便屋子主人早已死去,依旧鲜艳而不褪色,宛如一腔从墙缝里渗出的血。 申明遇害的这天晚上,除了被他杀死的教导主任严厉,还有几个相关的人在附近-- 第一,目前最大的嫌疑人路中岳,他也是申明在南明中学的高中同学,案发时是南明钢铁厂的工程师,当晚他正在厂里值夜班,有值班表为证。路中岳后来娶了申明的未婚妻,成为谷长龙的女婿,但在2006年谷家破产案中,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却又竹篮打水一无所有。他的前岳父上门寻仇,结果反被他所杀。不久后遇害的谷秋莎,杀人凶手恐怕也是路中岳,动机则是谷秋莎对他实施了药物阉割,令他永久性地失去了生育能力。此人至今逍遥法外,黄海警官在追捕他的过程中不幸牺牲。 第二,也是墙上有名字的--欧阳小枝,案发时她就读于南明中学高三(2)班,据说是柳曼最好的同学。是她第一个向学校报告,申明有可能在魔女区,从而使警方在三天后找到了申明的尸体。高考后她进入师范大学,十余年间销声匿迹,两年前回到南明高中,成为司望班级的语文老师。 第三,却是墙上没有名字的马力,从未进入过黄海的视线。叶萧排查过申明所带的高中生,发现这个人后来的履历中,居然还有尔雅教育集团,职务是总经理助理,时间从2005年8月到2006年1月,恰好是谷家破产前最关键的半年。马力此后去了美国创业,不久回国结婚生女,离婚后回到本市定居。 还有谁? 申援朝喋喋不休的张鸣松吗?如今司望的班主任,也是南明高中的特级数学教师,事实上警方已经证实,此人有充分的不在现场证明。 叶萧在笔记本上添加了一个名字--司明远。 他是司望的爸爸,2002年神秘失踪,音信全部,被注销了户口。但他在下岗前是南明钢铁厂的工人,案发当晚是否回到工厂?目前没有任何证据,叶萧觉得没必要为此而去询问何清影--毕竟她是司望的妈妈。 司望。 无论如何,这个人肯定不是杀死申明的凶手,因为他在申明死后整整六个月才出生。 他正就读于南明中学高三(2)班,居然成了叶萧警官的朋友。他说自己就是申明,拥有死者全部记忆、性格与情感,甚至笔迹都完全相同--大概是吐出了那口孟婆汤的缘故。 他发誓,要为前世的自己 复仇,亲手抓住杀害申明的凶手。 然后,杀了他。 但叶萧从不相信司望就是申明--司望确实是个特别的孩子,但绝对没有转世投胎这种事。 司望的背后一定有更为可怕的秘密。 忽然,叶萧的手机打破了空屋子的寂静,局里的同事打来的,告诉他在司望家附近,发现了一具尸体。 迅速赶到现场。 拆迁队在铲除钉子户们的房子,四周尽是轰鸣的推土机与砸墙声。许多人扑到拆迁队面前阻拦,结果被十几条大汉拖走,响着唿天喊地的哭声。而在其中一片废墟前,已站满了围观的居民。 这栋房子刚被拆除,大约是墙边天井的地下,挖掘出一具几乎破碎的骷髅--完整的头骨,到处散落的肋骨与大腿骨,都说明这是一个真实的死人。 叶萧爬过废墟,走到它身边蹲下来,几乎伸手就能触摸。两个幽深的黑洞看着他,似乎有无尽的话语要倾诉。 你是谁? 突然,感到有双眼睛在看着他,叶萧勐然回头,人群中有张少年的脸。 十八岁的司望。 第二天,关于这具尸体有了更多的消息--目前尚无法确认其真实身份,法医检验报告显示,这是个身高一米七六左右的男人,年龄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间,死亡时间大约在十年前。在死者的脖颈嵴椎骨处,发现一处致命伤口,是被某种尖利的锥子刺入,可断定为一起谋杀案。而该栋被拆掉的房子,早已几易其主,警方正在寻找十年前居住于此的嫌疑人。 这天深夜,叶萧来到司望家的楼下,四周差不多被拆光了,只剩下一棵大槐树光秃秃地矗立着。 有个黑影蹿到一片废墟前,叶萧警惕地弯腰观察,这里平常就有许多流氓出没,何况是拆迁的危险时期。 寒冷的月光下,依稀照出司望的脸,跪倒在瓦砾堆间痛哭流涕。 “你在为谁哭?” 叶萧冷冷地站在他身后,少年一个激灵跳起来,向他飞出一脚泰拳的扫踢。 警官灵巧地避闪,一手抓住他的喉咙:“是我!” 他慌张地挣脱了叶萧的手:“对不起,我以为是该死的拆迁队。” “你最近怎么样?” “糟透了!” 第一次看到司望如此沮丧的样子,蹲坐在残破的砖墙上。 “你还有很多事瞒着我,是不是?” “叶萧,我会慢慢都告诉你的,但请你先帮我调查一个人好吗?”没等对方点头,司望自顾自地说下去,“1983年,安息路命案的幸存者,也就是那个报案的女孩,死者唯一的女儿。” “为什么要查这个人?” “求你了。” 看着少年哀求的眼神,叶萧苦笑着答应了下来。 一周之后,调查结果令人意外,这个女孩的档案消失了。叶萧走访了受害者的亲戚,这才打听到:当年幸存下来的女孩,原本是死者的养女,没人愿意接收她,结果被一对陌生的夫妇领养走了,从此再无音讯。至于女孩的照片,总共只留下来一张,十三岁那年学校拍的黑白照。 他把这张照片交给了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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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013年的春节来得格外晚。 路继宗十八岁了,两年前初中毕业,考上一所民办职校,本来说好了就业方向,要去广东的日资汽车厂做装配工,至少三千元的工资,却在寒假时接到通知,因为校长携款潜逃,学校关门大吉。 每逢冬天,这座山水环绕的南方小城,就阴冷得让人从骨头里颤抖。狭窄的街头充满垃圾,雨天溅满泥土,满大街都是《爱情买卖》或《最炫民族风》。家门口是钟点房小旅馆、网吧以及麻辣烫,他能叫出每个店主的名字与外号。他没怎么去过外地,哪怕连出省旅游的机会都不曾有过--除了十一岁那年,跟着妈妈去了趟大城市。 那次经历毕生难忘,第一次亲眼看到了摩天巨楼、车水马龙的高架立交桥,还有进出着奔驰与宝马的别墅,妈妈在他的耳边说:“继宗,你爸爸就住在这里,他会带着我们过上好日子的。”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爸爸。 打从生下来的那天起,他的世界里就只有妈妈与外公外婆,看见别的小孩都有爸爸,他才产生这个疑问,答案却是--你的爸爸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抛弃了你和你的妈妈,这辈子都不要再想见到他了。 七年前,路继宗才知道父亲的名字,那是一张身份证复印件,地址就在眼前,这栋有钱人的大房子,却早已人去楼空,只有个年轻女子留在门口。 她是爸爸的表妹,有张漂亮却冷艳的脸。原来爸爸已经失踪了,这栋房子也换了主人,没人能帮到他们,尽管她也给了妈妈几千块钱。 妈妈失望地带着他回了老家。 多年以来,她在街头摆大排档维持生计,竟把儿子养到了将近一米八的个头,眉骨上方的前额,有块浅浅的青色胎记。 网吧对面的桂林米粉店里,有双眼睛正一刻不停地注视着他。 那是个中年男人,留着普通的发型,脸庞也很难让人记忆深刻,苍白的脸上没有半根胡须,很容易就在人群中被淹没,唯独额头有块淡淡的青色印记。 他刚吃完辛辣的牛腩粉,点起根烟看着马路对过,网吧的玻璃门后边,瘦高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鼠标已紧紧握了两个钟头。 两天前,他坐着长途汽车,混在春运回家的人群里,第一次来到这座肮脏的小城。七年来,他没坐过一次飞机,自从火车票实名制后,他也没再上过铁路了。但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花钱买别人遗失的身份证,年龄与相貌都与自己相仿,至少能住在小旅馆或出租屋里。他在许多地方看到过自己的通缉令,每次有警察走过身边,一开始惶恐不安,后来也就镇定自若了,顶多把额头胎记藏起来,反正颜色很淡不容易被察觉。 他在许多地方漂泊流浪,原 来身上还有笔现金,耗尽后只能打工为生,饥一顿饱一顿的。他曾几度冒险回到那座大城市,甚至开了家小小的音像店,不过是以此为障眼法,做些违法的生意。三年前的深秋,有个男人突然闯入--他认出了这个叫黄海的警官,立即疯狂地往后逃去,当他冲到一栋还未完工的楼房,感觉后面的警察已掏出手枪,便不顾一切地飞了出去,哪怕当场摔死也比被逮住强。他居然跳到对面那栋楼里,黄海却坠落到了楼下。 从此,他又背上了一条人命。 他的名字重新出现在通缉令上,许多车站与银行门口又有了他的照片,数年来的逃亡生涯,已让他变成了狡猾的兔子,很难再让他犯下上一次的错误。 唯独有一次,他难得地坐了回公交车,却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少年。 少年似乎认得自己,随后他也认出了少年。 那次真的好险,要不是公交车正好到站,再加上车里实在拥挤,就要被那个叫司望的小子抓住了。 而他沦落到如今这样的下场,不就是拜这位男孩所赐吗? 八年前,第一眼见到司望,他就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后来,他又见到了这个孩子的妈妈,更是每夜都被噩梦惊醒。让他更想不到的是,这个孩子来到他家,竟成了自己的养子。 难道就因为他和妻子没有过孩子? 事实上,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有孩子,可他在三十岁前却是个精力充沛的男人,也曾经让别的女人有过身孕,怎会那么快就成了个废物?他一直在寻找原因--直到有人把含有LHRH的药瓶,也就是促黄体生成素释放激素放到他面前。 他才明白这些年来始终都被妻子进行着药物阉割。 刹那间,他就想杀了她。 哪怕他从未相信过那个孩子,同时认定叫马力的家伙,其实是个卑鄙的野心家,但为了向妻子复仇,他必须按照马力的计划行事。 于是,他让妻子的家族企业破产,顺便转移了几千万的资产。 就在他庆幸自己成为千万富翁,准备拿这笔钱大展宏图,甚至预约去日本做手术重振雄风,却已坠入了致命的陷阱。 2006年初春,短短几周之内,他也宣告破产了。 祸不单行,前岳父带刀找上门来,他在搏斗中死里逃生,却让对方躺倒在血泊之中。 亡命天涯的通缉犯之路…… 多年以后,他不断回想人生,回想十几岁时那个女孩,还有高中时代同寝室的兄弟们,以及1995年的屈辱、嫉妒与仇恨。 他不是没想过自杀,无数次站在楼顶或河边,想纵身一跃就此了结,大不了化作一摊肉泥,被当作流浪汉扔进火化炉,或被警方确认真实身份,上报为通缉犯畏罪自杀案件告破。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每到此刻,他就想起那个男孩,原本叫司望,后来改名谷望,现在大概还是叫司望,已经十八岁的孩子。 因此,他决定自己不能死,他不是没有这个勇气,而是事情还不能就这样结束。 他必须要从司望的身上找到真相,这是他继续活下去的第一个原因。 还有第二个原因。 寄人篱下、倾家荡产、颠沛流离……被警察抓住枪毙,或许都不再算是什么了,而他心底最最遗憾的是--这辈子就注定孤苦伶仃,不会再有一个孩子来延续我的基因了吗? 想起十八年前分手的女友,她可是大着肚子被自己打发走的,也是他强烈要求女人把孩子打掉,还给了一大笔钱作为分手费。 现在回想起来,他真想一刀捅死自己得了。 2013年的冬天,空气几乎都要冻成冰了。 若不是在他的通信录里,还留着她的一个地址,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来到这座小城。来到那栋破烂的居民楼前,见到曾经卿卿我我的她,早已从十多年前的窈窕女子,变作臃肿的中年妇女。他几乎要忘了她的名字,却如此清晰地涌上来--陈香甜,包括十九年前初次见面的情景。 昨天,四十岁的她带着个瘦长少年出门,看起来已有十七八岁,脸形与五官都有几分熟悉,只是眼神忧郁而死气沉沉。 少年的额头也有块青色胎记。 男人的心头勐然颤动,偷偷地打开这家的信箱,发现了孩子的名字--路继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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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2013年,除夕。 没有空调与暖气的家里就像冰窟,幸好桌上有电磁炉的自制火锅,水蒸气让狭窄的房间有了温度。路继宗与妈妈坐在一起,吃着这顿简单却温暖的年夜饭,同时观看无聊的春晚直播。前几天开信箱时,发现被人翻动过,有封学校的通知被人私拆了,不知哪个王八蛋干的? 忽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谁会在大年三十来访?妈妈的面色一变,喃喃自语:“难道--是他?” 她慌张地站起来,摸了摸儿子的脸,又赶紧照了照镜子,羞愧得无地自容,刺耳的敲门声还在继续。 路继宗已打开房门,黑暗的楼道外边,站着个穿大衣的女人。 灯光照到对方脸上,三十岁左右,仍是迷人的脸庞,长发披散在肩,浑身散发着寒气。 少年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后退几步:“我认得你。” “是啊,没想到你都长这么高了。” “继宗!”身后响起妈妈忐忑不安的声音,“是谁啊?” 随后,陈香甜也看清了她的脸,立即从兴奋期待变成疑惑失望。 “请问你是?” “我的表侄子还记得我呢。” 她走进正在吃火锅年夜饭的家里,仔细地观察着四处摆设,破烂的二手家具与电器显示,这是个朝不保夕的穷人家。 “你是--路中岳的表妹?” 女子露出温暖的笑容:“你好,上次见面,还是在七年前吧。” “大年三十的,你怎么来了?路中岳呢?他在哪里?” 陈香甜说了一长串问题,却得到最简单的回答:“表哥依然没有任何消息,而我最近来这里工作了,顺便来看望一下继宗。元旦那天,我给你发过短信,是你告诉我这个地址的。” “哦,快请坐!就当自己家里,不嫌弃的话,一起吃年夜饭吧,你管我叫嫂子好了。” “好啊,我叫小枝。”她也大方地坐下了,手里还拎着各种礼物,包括给路继宗的压岁钱,“这些年来,继宗过得怎么样了?” “哎!这小子不成气候,读了个职校又关门了,现在家里闲着,天天上网吧打游戏。” 路继宗始终一声不吭,低头捞着火锅里的燕饺,这才看着表姑的眼睛说:“我想要出去打工赚钱。” “出去长长见识也好,姑姑会帮助你的。” “真的吗?” 路继宗的眼中露出兴奋的光。 一小时后,小枝留下新手机号就告辞了。陈香甜与儿子送到楼下,她说还会时不时来看他们的。 周围响彻天空的爆竹声中,她是在附近的小旅馆里守岁的。 一个月前,南明高中宣布一项内部决定:欧阳小枝自动离职,根据其本人意愿,转去南方贫困山区支教。 她走的那天极其匆忙,司望还没追到学校门口,她已坐上了一辆出租车。灰暗阴冷的天空下,南明路 上唿啸着刺骨的寒风,少年跪倒在泥泞的地上,她却不敢再回头看了。 第二天,她就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今年春节又要在外面度过了。 她发出了一条短信-- “申明?如果你真的是申明,你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请好好珍惜你现在的一切,忘了我吧,永远不要再见!最后,我真的非常感谢你。欧阳小枝,发自一个遥远的地方。” 随后,这个号码就停机了。 因为元旦那天得到的地址,欧阳小枝特意选定这座小城,一山之隔就是贫困的苗族山寨,她找到其中一个寨子的中学支教,并要在此度过整个寒假。 当年,她之所以留下这对母子的联系方式,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找到路中岳。 漫长的七年过去,恶鬼始终隐藏在人海中。从各方面的情况判断,路中岳出于嫉妒心陷害了最好的朋友,又夺去了申明原来拥有的一切,1995年6月19日,他在魔女区的地底杀害了申明。 只有一个人能诱使他浮出水面,就是这个额头上有着青色胎记的孩子--他叫路继宗,是路中岳唯一的亲生儿子,他与司望一样都是十八岁,仿佛性格里也有某种共同点。 初春时节,她在苗寨里上课,在一大堆穷孩子的围绕下,终于可以暂时放下过去。 可是,每每夜深人静,大山中的月光如此清澈,透过纱帐照到眼中,就会想起1995年的春天。 十八年前,申明老师在南明中学的操场上,看着翠绿抽芽的夹竹桃念道:“艾略特在《荒原》里说:四月,是残忍的。” 小枝隐藏在篱笆花墙后说:“老师,你说活着是残忍的,还是死了是残忍的?” 他被吓了一跳,摇摇头说:“当然是死。” “是啊,活着多好啊!多好啊……” 而她这才发现,申明的耳朵里插着耳机,那时流行的随身听“Walkman”。 “你在听什么?” 老师把一个耳机塞到她的耳中,随即听到清亮的粤语歌声-- “冷暖哪可休,回头多少个秋,寻遍了却偏失去,未盼却在手。我得到没有,没法解释得失错漏,刚刚听到望到便更改,不知哪里追究。一生何求,常判决放弃与拥有,耗尽我这一生,触不到已跑开。一生何求,迷惘里永远看不透,没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原来是陈百强的《一生何求》,她追看过一部TVB剧《义不容情》,就是这个主题曲。 “老师,从前我送给你的礼物,还在吗?” “在。” 他只说了一个字,而且语气尴尬虚弱。 “你要好好留着哦。” “对不起,小枝,我们不该这样说话……我是你的班主任,你是我的女学生,私底下还是尽量少见面吧!以免其他同学误会。”申明退后两步,故意保持距离,似乎为了避免闻到她头发里的香气,“为了考上你的师范大学,你必须全力以赴地准备高考。” “因为你快要结婚了是吗?” “这是两回事。” “老师的未婚妻,肯定很漂亮吧?对啊,许多同学都见过她的照片了。” “你想说什么?” “祝你幸福啊!等到你们举行婚礼的时候,我和同学们肯定会来参加的,到时候会送给新娘一串真正的水晶珠链。” 虽然,小枝露出灿烂的笑容,心里却是相反的滋味,才明白书上说的“强颜欢笑”。 “是啊,秋莎是个好女人。”申明的目光有些怪异,盯着她的眼睛,“至于小枝嘛,你也会有结婚的那么一天。” “不,我永远都不想结婚。” 老师却已转身离开操场,小枝又在背后喊了一句:“早生贵子!” “等到我死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会记得我?” 走进教学楼前,申明自言自语了一声。 两个多月后,他被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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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年三十。 窗外隆隆的爆炸声中,何清影翻来覆去无法睡着,又听到一阵嘤嘤的哭声,就像从地底传来的颤音。她起床披上衣服,走到儿子的木板床前,发现他正蒙着被子在哭。 她掀起司望的被子,身体还像条水蛇似的苗条,滑熘熘钻进被窝,温暖得像个热水袋,抱着他冰凉的后背说:“望儿,现在谁也找不到欧阳老师了,你要怪就怪妈妈好了。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曾经半夜在被窝里流过眼泪,哭得比你现在还要伤心。” 十八岁的儿子转过来,整个枕头都湿了:“妈妈,你还想着爸爸吗?” “偶尔。” 司望没继续问下去,十一年前,大概也是此时,司明远从这个家里蒸发了。 这些年来,有不少男人向她示好,也不乏有房有车、品貌端正、 离异或丧偶的,但她一律拒之门外,包括黄海警官。 自从黄海殉职,荒村书店的经营越发困难,现在的孩子都不爱看书了,要不是淘宝店能卖些教辅教材,勉强维持都堪忧。司望不忍看妈妈辛苦,抽空就帮她看店,还提出要去外面打工,帮家里分担经济压力。但妈妈坚决反对,说还有些存款,足够他读到高三毕业。 几乎每个周末,清晨或子夜,家里都会响起神秘来电。何清影抢在儿子之前接起来,那边声音却中断了。司望请叶萧警官查过电话来源,是个未登记实名的手机号码,归属地在外省。他说不要太担心,只是普通的骚扰电话,也是拆迁队常用的手段,催促尽快签订拆迁补偿协议而已。 将近一年,周围许多房子已被拆了,每天回家仿佛经过轰炸过的废墟。有的住户是被赶走的,有的干脆就是强拆,不知闹过多少次。也有邻居找到她,希望一同为维护权利而抗争到底。何清影却放弃了抵抗,只与开发商谈判两次,就同意了拆迁补偿方案--区区几十万,就此葬送了老宅。 “妈妈,你怎么就答应那帮畜生了呢?” 司望有多么想念黄海警官,要是他还活着的话,哪能让拆迁队找上门来? “望儿,别人家是人多势众,而我们孤儿寡母的,可不想再折腾下去了。” “孤儿寡母?”他皱起眉头看着窗外,“爸爸真的死了吗?” 家里也找不到爸爸的照片了,记忆中的司明远越发模煳不清。 “对不起。”她摸着儿子的脸颊,四十多岁的美妇人,鱼尾纹已布满眼角,“你可不知道,他们会用多么可怕的手段!我不想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 “怕什么?”司望后退几步,打了两个直拳与勾拳,再来一脚泰拳的蹬踢,“要是那些王八蛋再敢上门来,我就踢断他们的狗腿!” “住嘴!”妈妈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感到儿子的肌肉紧绷,“望儿,你 不要再练了!我可不想你变成打架斗殴的小流氓,那不是你走的路,妈妈只要你太太平平地过日子。”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你比所有孩子都更成熟,怎么不懂妈妈的心呢?我也早就受够这套老屋了--冬天漏风,夏天热得要命,空调没开多久就会跳闸,你也从不带同学来家里玩。打你生下来的那天起,妈妈没让你有过好日子,都没带你去外地旅游过。” 还是去年暑期,南明高中组织师生海岛旅游,她硬是挤出一千钱块,作为儿子自费的部分,也为了让他多跟同学来往,不要天天打拳变得性格怪僻。 “没关系,我早去过许多地方了!” “是妈妈对不起你!而以我现在的收入,是一辈子都买不起房子的。我会在小书店附近租套公寓,让你住在漂亮干净舒舒服服的家里,这也是妈妈很多年的心愿。而那笔拆迁补偿款,是将来供你读大学的费用。” 代价则是余生必将在辗转流离的房客生涯中度过。 司望低下头来,静静地依着妈妈,听着她血管里的声音。开春不久,何清影拿到了拆迁补偿款。这栋房子就要拆掉了,变成跟周围同样的废墟,两年后将成为一个高档楼盘。司望舍不得老宅,还有他在墙上画的樱木花道,窗台上刻的古典诗词,窗外那棵大槐树会不会被砍了?在这个狭窄的屋子里,有着他七岁前记忆中的爸爸。 搬家那天,东西并不多,许多垃圾早被何清影扔了--其中有不少丈夫的遗物。司望帮着搬运工一起抬家具,壮劳力似的忙前忙后,邻居们都说他越来越像当年的司明远。 晚上,何清影母子终于住进了新家,在荒村书店附近租下的二居室公寓,装修与家具都很齐全,卫生间与厨房也都不错,那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家。司望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卧室,妈妈给他买了张新的单人床。 几天后,何清影走进儿子的房间,替他收拾换季的衣服,司望突然掀开被子说:“妈妈,我为你梳头吧?” “晚上梳什么头啊?” “让我为你梳嘛,我还从没给女孩子梳过头。” 晕,儿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何清影欣然坐在镜子前,司望裸着上身爬起来,拿起一把牛角梳。他笨手笨脚地才几下,她就疼得直叫起来,又回头摸了儿子的胸口说:“望儿,你不冷吗?” “不冷啊。” 想必是他平时打拳习惯赤膊,何况这些天也已转暖。 “妈妈是不是老了?” “没有啊,你还年轻着呢,头发也像年轻女孩又密又黑,让我给你梳两根小辫子吧。” “那对你难度太高了,让我想想看啊……我有三十年没梳过小辫子了。” “十三岁吗?” “哦……” 何清影欲言又止,却摇摇头沉默了下去,对她来说那一年是个禁区。 “你为什么从不跟我说起你的过去?” “别梳了,妈妈要回去睡觉了。” 但她刚要站起来,就被司望一把按了下去,继续为她梳长发,俯身到她耳边:“不敢说吗?” “望儿,你不是知道的吗?你的外公外婆,在你出生前就去世了,而我一直在邮政局工作,这就是我的过去。” “再往前呢?你读的哪所中学?小时候住在哪里?有过什么有趣的事情?现在还有什么当年的朋友?” “搬家的那天,你偷看了我的东西?” “对不起。” “既然,你都看到了,那应该没什么疑问了啊?” 虽然,何清影的嘴上不紧不慢,心脏却快要跳出胸口了。 儿子从床底下掏出本相册,套在一个防尘的密实袋里。相册的红封面发着霉烂味,翻开第一页是张已近褪色的彩色照片,有个少女穿着连衣裙,站在邮政学校的牌子前。 何清影当然认得--这是十七或十八岁的自己。 尽管衣服与发型那么土,但依旧看得出是绝世美人,纤瘦的胳膊压着裙摆,以免被风吹起。她的双眼忧伤地望向远方,不知焦点在何处?真像当年的山口百惠。 后面几页大多是家庭照,从房屋格局与窗外景象,可以判断就是刚搬走的老宅。常有一对中年男女与她合影,自然是司望的外公外婆,却与何清影长得不太像。不过,她的照片并不多,总共不到二十张,并未发现亲戚以外的其他人,比如同学之类的合影。更没有司明远的照片,应是结婚前的相册。 司望又从床下翻出个铁皮饼干盒,何清影禁不住颤了一下:“这个也被你发现了?” “全拜这次搬家所赐!” 眼前这铁皮饼干盒的四面,同样也是《红楼梦》彩色工笔画,却是林黛玉、贾元春、史湘云、秦可卿,又是“金陵十二钗”。 司望用力掰开盒盖,涌出一股陈腐味道,倒出来的却是一盘磁带。 邓丽君的《水上人》,A面与B面各有六首歌-- 01. 水上人02. 情人一笑03. 如果能许一个愿04. 难忘的眼睛 05. 枫叶飘飘06. 恰似你的温柔07. 不管你是谁08. 只要你心里有我 09. 有个女孩等着你10. 妈妈的歌11. 脸儿微笑花儿香12. 女人的勇气 二十年前的老卡带,何清影当然不会忘记,那是在她的少女时代,每天偷偷在录音机里听的。 “望儿,这都是我要扔掉的垃圾,怎么又被你捡回来了?” “我还看到了你十三岁的照片,叶萧警官帮我找到的,虽然他不知道照片上的人就是你。” 何清影的面色一变:“十三岁的照片?在哪里?” “南湖中学,初一(2)班,在南湖路与安息路的路口。” “你搞错了吧?” “路明月--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她的后颈起了鸡皮疙瘩,僵硬地摇头:“你太会胡思乱想了。” “别骗自己!”儿子手中的牛角梳继续为妈妈梳理发丝,“你知道我已发现你的秘密了。我还查到了出生年月,你和路明月都出生在同一天,而你的个人档案从1983年开始,在此之前就全部失踪了--这是我自己从档案馆里查出来的。” “住嘴!” “同样巧合的是,路明月的个人档案从1983年就中断了,因为那年她家发生了一桩惨案,她的爸爸在家里被人杀害,而她是唯一的目击者,也是第一个报案者。” “你到底想说什么?”何清影迅速挣脱儿子,就要向门外走去,“快点睡吧,晚安。” 她的胳膊却被司望牢牢抓住,就像逮捕一名犯人:“妈妈,你几乎从不跟娘家人来往。我今天找到了表舅的电话号码,冒充警察给他打了个电话,而他告诉我--你并不是外公外婆亲生的。” “望儿,你听我说……” “路明月!”儿子高声喊出这个名字,“这才是你的真名吧!” 一茎白发,从牛角梳齿间滑落,她却再也没有挣扎的意思了。 “不,路明月,是我的曾用名--而我出生时的名字,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因为,你也不是路竟南亲生的,不是吗?” 司望第一次说出了1983年安息路命案死者的名字。 “望儿,你一定要把妈妈逼死吗?” “我是要救你。” 随着他低头吻妈妈的脖子,何清影放弃了抵抗。 “你早就去过安息路19号的凶宅吧?我就出生在那栋房子里--我的爸爸,也是你真正的外公,是一位着名的翻译家,在我四岁时上吊自杀,是我这辈子所记得的第一件事。不久,我的妈妈也是你的外婆也死了。我们的房子被一个叫路竟南的官员占据,他的妻子不能生育,但是个善良的女人,看到我孤苦伶仃举目无亲,就把我收为养女。我的童年还算幸运,在安息路的大屋里长到十二岁。转折点就是那一年,养母发现丈夫有外遇,一气之下投河自杀。从此,再没人能保护我了。” “妈妈,你是说路竟南那个混蛋--” “用混蛋来形容他还真是有点仁慈了!” “是你杀了他?” “望儿,不要再问下去了!” 她几乎在恳求儿子,但已无济于事,司望继续在耳边说:“今晚,我又去过安息路,结合黄海警官保留的一些资料,发现1983年路竟南的被杀,不太可能是外人闯入作案的。虽然,当时确实有人翻墙的迹象,还有窗玻璃被人用砖头砸破,但我发现大部分碎玻璃都在窗外,也就是说是被人从屋内打破的--这也是警方争议过很久的问题,导致案件难以定论。可是,绝对没人想到死者的女儿、现场唯一目击者以及第一报案人,居然会是杀人犯!” “这只是你的推断,什么证据都没有,谁会相信一个成天打架斗殴的高中生呢?” “妈妈,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杀人案已过去了整整三十年--何况死者本就恶贯满盈,而当年的你还是个小姑娘。” 终于,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承认,我杀过人。” 司望放下梳子,为妈妈擦去眼泪,低声耳语:“被害人就是你的养父路竟南。” “因为,他是个畜生!望儿,你已经长大了,妈妈说的意思,你应该明白的。” “不要说原因了,直接说过程吧。” “没人知道他对我做的一切,也从没人怀疑过我。那天夜里,他喝醉了酒,就在底楼的客厅里,我拼命反抗,剧烈的扭打当中,靠近院子的窗户打碎了,我顺手拿起一块玻璃,划破了他的脖子--到处都是鲜血喷溅,我的脸上也都是,我把玻璃砸到地上粉碎,这样凶器也消失了。我打开门坐在台阶上哭泣,有人走过问我出了什么事,很快警察就来了……” “没有第三个人在现场吗?” 何清影茫然摇头:“要是有人看到,我早被抓起来了吧--望儿,求求你了,不要再问了,你对妈妈够残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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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清明。 申敏十八岁了,像春天的油菜花田般惹人怜爱。天空飘着小雨,爸爸带她刚给妈妈扫完墓,捧着纸钱与鲜花,来到郊外另一座公墓,这里埋葬着她从未谋面的哥哥。 令人意外的是,墓碑前蹲着一个男人,正在烧着纸钱与锡箔,雨水与火焰化作烟雾缭绕左右。 “谁在那里?” 老检察官高喝一声,对方缓缓回头,尴尬地站起来,就要逃走。 申援朝一把逮住他的胳膊:“站住!你是阿亮?” “对不起,我只是……” “谢谢你!”申援朝一阵激动,紧紧地抱住他,“孩子,不用说了。” 高二女生申敏有些疑惑,将鲜花放到墓碑前,碑上刻着“爱子申明之墓”,下面是“父 申援朝 泣立”,还有生卒年月--1970年5月11日-1995年6月19日。 少年僵硬地被申援朝搂在怀中,双臂原本垂下,却不由自主地抬起来,也搭在他的后背上,跟他越抱越紧。 “我会亲手抓住那个恶鬼的!” 他贴着耳边轻声说,申援朝同样耳语道:“如果,你是我的儿子,该多好啊。” “爸爸,你别这样!” 女儿提醒了一声,雨水已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她将伞撑到两人头顶,爸爸才把少年松开,干咳两声说:“对不起,我知道你是来给我儿子扫墓的,他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的。” 申敏使劲瞪了少年一眼,是她把哥哥的墓地告诉了他,她很害怕让爸爸知道,同时也在心里骂道--不知好歹的死小子,居然真的跑到墓地来了? 上个星期,她在五一中学旁边的麻辣烫店,独自吃得大汗淋漓,忽然被人拍了后背,回头却是个年轻男生。几个月来,她已对异性多了些警惕,刚要转头逃跑,却还记得这张脸,拍着心口说:“哎哟,吓死人了!” “哦,对不起,你还认得我啊。” “你叫阿亮?” “没错,小敏同学。”他指了指马路对面说:“每个周末,我都在那个小书店打工。” “好啊,我会经常去买书的。” “不要啊,老板娘很凶的,要是你过来跟我聊天,她说不定会炒我鱿鱼的。” “好吧。” 她吐了吐舌头,少年过分老成地问道:“你爸爸还好吧?” “退休待在家里,没事尽看些奇怪的书。” “奇怪的书?” “都是些关于杀人的--看封面就把我吓死了,我看他要变成精神病了。” “你去给哥哥扫过墓吗?” “初一那年开始,每个清明,爸爸都会把我拖去墓地。” “能告诉我在哪里吗?” 申敏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几天后的清明节,这小子居然真的来墓地了。 蒙蒙烟雨中,申援朝把女儿拦到身后。他老煳涂了,才想起上次见到这少年,还是在一年前的今天,黄 海警官的坟墓前--他看到了阿亮的墓碑。 “你--还活着吗?” 这是一个只适合在清明节的墓地中提出的问题。 少年不置可否地看着他,又看了一眼背后的墓碑:“除非杀害申明的凶手被绳之以法,我才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阿亮,若我看到的你,不是我的幻觉--”申援朝又摸了摸他的脸与头发,“不,怎么可能是幻觉呢?” 他回头神经质般地问女儿:“小敏,你有没有看到他?我是在跟一团空气说话吗?” “不,我也看到他了。” 申敏恐惧地躲到墓碑后头,但又不敢当着爸爸的面说谎。 “是啊,你是活生生的人啊!如果我还能看到你的话,那么我的儿子申明--说不定也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今年,他应该四十三岁了。” 申援朝简直要被他弄疯了,对着申明的墓碑跪下,给纸钱点上火说:“小明,若你还在这个人间,请一定要告诉我。” 过去的一年间,他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趁此机会,少年悄无声息地从墓地熘走了。等到爸爸与妹妹抬起头来,才发现阿亮的幽灵已然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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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2013年6月19日。 申明的十八周年忌日,越临近晚上十点,张鸣松越发躁动不安,体内血液加速流动,简直要从毛细血管喷出去了。他索性脱去上衣,跪倒在一个蒲团上,在胸口画着六角星,还做出几个奇怪手势--据说这样就能让人的灵魂转世。 一年来,他最关注的是自己班上的司望,这男生居然与女老师有绯闻,导致欧阳小枝被学校开除,张鸣松作为班主任也作了公开检讨。在校长与家长的要求下,他悄悄地观察司望,尤其在暑假这几天,发现这孩子整天在搏击俱乐部打泰拳,面对沙袋打得特别凶狠,直到双腿流满鲜血。 忽然,门铃响了起来。 今天还有补课的学生吗?他看了看日程表,确定没有其他人,又是哪个家长来送礼了? 张鸣松穿好衣服,收起地上的蒲团,随手打开房门,见到一张陌生的脸。 对方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面色阴冷地看着他。 “你是?” 刹那间,他似乎想起了这张脸,十多年前图书馆的某个下午,还有无数次在地铁上,在小区门口的绿化带里…… 6月19日,晚上十点。 他刚想惊声尖叫,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对方拿起一根木棍,重重地砸在他头顶…… 等到张鸣松苏醒,已是一个钟头后。 屋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到处堆满了书,地板却收拾得很干净,家具也几乎没落一层灰。他蜷缩在卧室角落,手脚被捆住不得动弹,嘴巴用抹布堵着,额头上火辣辣地疼痛。 申援朝的脸色颇为凶恶,握着一根木棍,敞着衣领来回走动,就像个老屠夫。 “你终于醒过来了,真好啊!”他掐住张鸣松的脖子,使他的面孔涨得通红,“听着!我知道一松开你的嘴,就会乱叫引来保安,你只要点头或摇头就可以了,但不准说谎!” 张鸣松恐惧地点了点头,对方接着审问:“你是个杀人狂,对不对?” 他勐烈地摇头,却挨了一记耳光。 “这个房间里贴着共济会符号,你以为自己是谁啊?美国总统吗?你是一个研究巫术与异教的变态,对不对?” 再度摇头,脑袋又被揍了一下。 “1995年6月19日,是你杀了申明,对不对?” 张鸣松几乎要把嘴里的抹布吞下去了,暴着青筋拼命摇头。 “还在撒谎!十八年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今晚,是时候了!”这位老检察官再次举起棍子,“既然,你用刀子,那么我就用棍子好了,或许更仁慈一些。” 其实,用棍子杀人比用刀子更野蛮。 就当申援朝挥动木棍,而张鸣松闭上眼睛、几乎要大小便失禁时,却响起了门铃声。 棍子被放到地下,张鸣松喘了一口气回来,确信并没有砸到自己头上。 申援朝像雕塑般定 住了,门铃连续响了三次,他才无声无息地走出卧室,回到玄关的门背后。 门缝外传出沉闷的声音:“申检察官,你在里面吗?我不是警察,我是阿亮。” “阿亮?你怎么会来这里?” 只隔着一道门,外面的少年低声说:“我是幽灵,可以到任何一个地方,今晚,我知道你会来找他的。” “阿亮,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最好快点离开。” “我说过的--我会亲手杀了那只恶鬼,为我的爸爸报仇,如果你不开门,我现在就报警了!或者直接去找门口的保安。” 门,开了,虽然只是一道小缝。 缝隙里几乎看不到光,只能依稀分辨出一个模煳人影,少年抢进屋里,重新把门锁好。 申援朝后退几步:“孩子,杀人的机会,我是不会让给你的。” “谢谢你,申检察官,你是为了不让我背上一条命,大不了你独自承担罪责。可我是个幽灵,我才不怕人世间的法律!” “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半小时前,我接到了你女儿的电话--她说你早上出门,到现在都没回来,你还留了一封信给她,说在十八年前的今夜,哥哥被一个恶鬼杀害,今天必须要去复仇。” “可我并没有说过要去找谁?” “申敏是个好女孩,因为不知道才向我求助。她很害怕爸爸去杀人,而你已六十多岁了,肯定会有危险。但她不敢报警,不管你有没有真去杀人,都可能被公安局关起来。我立刻答应了她,今晚一定把你带回家。” “你知道?” “除了张鸣松,你不可能去找第二个人。” 话音未落,少年已闯入里间的卧室。 张鸣松看到他就心慌了,这不是自己的学生司望吗?居然跟歹徒是一伙的? “你确定他就是那只恶鬼?”司望回头问老检察官,同时拉出张鸣松嘴里的布,幸好他只能发出嘶哑的嗓音,根本没有力气与胆量尖叫,“张老师,对不起,我来晚了。” 高中生蹲在班主任面前,仔细检查他身上的伤口。 “你是来救他的?你也认识他?” 申援朝瞪大了眼睛,拿起木棍准备砸他。司望毫无畏惧地站起来,从他手里夺过棍子,重重地砸到自己头上。 他的额头流血了。 这个白痴般的举动,让申援朝与张鸣松都看傻了。 “是的,我是来救他的。” 他任由鲜血顺着脸颊滑落,再淌到自己嘴唇里。 忽然,申援朝想起十八年前的此时此刻,申明的背后正血如泉涌,真想体验一下流血与死亡的感觉。 “孩子,你不是鬼魂,是吗?” “幽灵是不会流血的,只有活生生的人才会感到疼痛。”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果然面目狰狞,更像一只恶鬼,“被你绑起来的这个人,我跟踪调查了他三年,我相信他不是杀死申明的凶手。” “你说话的腔调真像警察!” “对不起,我骗了你,黄海警官的亲生儿子阿亮,早就得白血病死了,只是我与阿亮长得非常像,黄海就把我认作了干儿子。我叫司望,司令的司,眺望的望,我爸爸叫司明远,我妈妈叫何清影,我就读于南明高级中学,这个暑期后就要读高三了,这个人是我的班主任。” “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死去的黄海警官--他对我来说就像父亲。我看过所有的案件资料,杀死你儿子的凶手,另有其人!” “凭什么?”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申援朝沉默许久,身体终于软了下来。司望趁机替张鸣松解开捆绑,同时在他耳边说:“张老师,请不要做出报复或过激行动。” “谢谢你!司望同学。” 他非常老实,不停地活动筋骨,躲在墙角,既不逃跑也不叫喊。 司望抱着跪倒在地的老人:“今晚,我来到这里,既为了救这个人,也为了救你--如果你把他杀了,那么你就成了罪人,甚至被判死刑,我可不想看到你被枪毙的那一天!如果你死了,你的女儿怎么办?” “十八年来,每时每刻,我都在想着他,没有一分钟会淡漠,反而越来越清晰。这辈子我亏欠他太多,在他活着的时候从未偿还过,我只想通过替他报仇来赎罪,哪怕送掉我这条老命。他的脸……你不会明白的。” “你错了,十八年的尘土太重,你已经不认得了。就算杀了这个人,申明也不会复活,放弃吧。” 老泪纵横的申援朝垂首道:“这句话,我劝了自己好多年。现在,终于要放弃了吗?” 司望把张鸣松扶起来:“张老师,他不会再给你造成危险了,但也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请说吧。”张鸣松颤抖着抓着他,当作救命稻草,“你说什么都答应!” “今晚的事,我代这位老伯向您道歉,他只是太想念自己死去的儿子。请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更不要报警,好吗?只要你答应,司望愿意为您做任何事!” “好,我答应,既往不咎,一笑泯恩仇!” 张鸣松到这时候说话还文绉绉的,司望低声说:“感谢!我会报答您的!” 随后,他抓起老检察官:“快走吧!” 顺便带走了那根木棍,以及捆绑张鸣松的绳子,这些都将成为罪证。 两人匆匆走出七楼的房间,趁着夜色离开小区,保安并没有太注意,以为这是来找张老师补课的父子。 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望准确说出申援朝的地址,晚上十点半--十八年前的此刻,申明已是一具尸体。 一路上,申援朝都没说话,他的头发凌乱,目光呆滞地看着黑夜,想象人被杀时的痛苦,以及死后无边的寂寞。 “请答应我,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报仇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干吧。” “可你还是个孩子。” “其实,我早就长大了。” 不知为什么?申援朝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也许是人的年纪越大,年轻时的记忆反而越发清晰…… “其实,申明是我的私生子,他与申敏是同父异母,而他的妈妈在他七岁那年就死了。” “我知道。” “记得有年五一劳动节,我还没有结婚,带申明去过一次人民公园。那是他小时候最开心的一天,坐旋转木马,买五分钱一个的气球,喝两毛钱一瓶的橘汁水……” “我没忘记。” “孩子,你说什么?” 老人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司望却把头别向窗外,刺眼的路灯照进来,他脖子后面的毛发微微竖起。 车子开到小区门口,他陪申援朝走到楼下花坛前,四楼的窗台还亮着灯。要是不回来的话,申敏会等上一整晚的吧。 “十八年前,申明死后的七七那天,我还请过道士来到窗前为他招魂。” “你是老共产党员,坚定的辩证唯物主义者,怎么也信这个?” “有人告诉我,我儿子遇害的那个地方,阴气极重,死后的鬼魂,将永远被困在地下,只有招魂才能把他引回来,至少可以在断七来看看我,随后就要投胎做个新人。” 申援朝说得异常认真,不知是老煳涂了还是转了信仰。其实,不过是有人骗钱的无稽之谈罢了。 伴他走上楼梯的同时,司望轻声说:“对不起,前两年我一直在骗你。” “没关系,我宁愿那是真的,宁愿还有机会再见到我儿子。” 楼道中,少年紧紧抓着他的手,正在出汗的微热手心,千真万确活人的手心: “世界上没有鬼,请不要再寻找申明的幽灵了!” 说话之间,已到家门前,申援朝低头后退一步,想必是没脸面对女儿,还是司望替他按下了门铃。 申敏迅速打开房门,她先是看到了少年的脸,随后欣喜若狂地抱住爸爸。 当她将爸爸拖进家里,司望却飞快地跑下楼梯,申敏怀疑他真是个幽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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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暑期。 同学们纷纷出去补课,或者请家教来上门,申敏的学习成绩不错,也就没太为难自己。每周她都会与司望见面,他却不断打听爸爸的消息。出人意料的是,6月19日那晚过后,整个夏天平安无事,爸爸再也不出去乱逛了,每天清早在小区里锻炼身体,回到家练习毛笔字,有时跟几个老同事喝茶聊天,并像其他退休党员那样关心国家大事,一份《参考消息》、一张《环球时报》。 申敏喜欢上了司望。 她总是以感谢他将爸爸救回来为由请他吃麻辣烫,有时主动买票请他看电影--这楚楚可怜的小萝莉,却是疯狂的恐怖片爱好者,即便是情节弱智笑场不断的国产惊悚片,也能让她惊声尖叫地蜷缩到司望身上。当她在黑暗的电影放映厅里,浑身战栗地抱紧他的胳膊,头发散在少年脸上,让人起鸡皮疙瘩同时也心猿意马。 电影散场后出来,申敏请他吃了根雪糕,柔声说:“爸爸说你不是幽灵。” “对不起,是我骗了你们,我叫司望,司令的司,眺望的望。” “我到底该相信你哪句话呢?” “哪句都不要信。” “骗子!” 话是这么说,她却靠得更近了,司望闪开半步:“可我如果真的是幽灵呢?” “我不怕。” “该早点回家了。” “明天,爸爸要去检察院开退休干部会议,你到我家里来玩吧。” 说出这句话,脸颊都已绯红,这是她第一次邀请男生到家里来玩。 第二天,申敏打扮得特别漂亮,穿着一条粉红色的小裙子,头发特意打理过了,再过两年就会出落成个美人。 司望一分不差地准点来访。 她拿出许多好吃的东西,令他尴尬与忐忑,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学校里肯定有许多女生喜欢你吧?” “没有啊。” 自从司望与欧阳老师的事在学校传开,就没有一个女生敢主动与他说话,男生们更是用嫉妒与嘲笑的目光盯着他。 “你又在说谎!”申敏把他从沙发上拉起来,“你不在我家看看吗?” 他正盯着客厅里申明的遗像。 “我还从没见过哥哥呢。” 申敏露出忧愁的面容,他干咳了两声:“哥哥一直在你的身边。” “是吗?你是说鬼魂?我可不怕了。” “要是真有鬼魂--就好了!小敏,让我做你的哥哥吧。” “为什么?”她微蹙蛾眉,“你只比我大一天。” “让我保护你啊。” “我不要。” 女孩拽住了他的胳膊,司望却一言不发地走到大门口,深唿吸说:“我该走了!我妈妈还在等我回家吃饭。” “下个礼拜我再请你吃麻辣烫。” “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吧。” 他决绝地说出这句话,申敏的脸色一白:“为什么?” “对不起,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没做完。” “你到底有什么秘密?”她一把揪住他的胳膊,“司望!” 司望迅速摆脱了她,飞快地冲下楼梯,看着小区花坛里茂盛的夹竹桃林,轻声答道:“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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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2013年9月,高三学年。 张鸣松果然信守诺言,既没报警也没去找过麻烦,只是对司望更感兴趣了。这个男生愈加沉默寡言,每次看到班主任都特意回避。有天晚上,张鸣松从背后叫住他:“司望同学,你会打乒乓球吗?” 十八岁少年满脸茫然:“会一点,怎么了?张老师。” “陪我打两局吧。” 乒乓球房在男生宿舍楼里,十八年前曾是申明老师的寝室,在他死后不久才改造的。 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乒乓桌上覆盖一层厚厚的灰,好久没人来打过球了。 “你没来过吗?” 张鸣松挑选着球拍,司望平静地扫视四周:“不,我来过。” “什么时候?” “上辈子。” “哈,你真会开玩笑啊!” 他说着就把球发了出来,司望熟练地回了一球,结果让张鸣松把球打飞了。 “打得不错啊!” 两人乒乒乓乓打了几十分钟,还是张鸣松率先支撑不住了,毕竟五十出头了,满头大汗地坐在旁边,大口喝着饮料。 高三男生也出了不少汗,脱去上衣,露出结实的肌肉。 “司望同学,感谢上次的救命之恩。” “没关系。” “张老师,你为什么不问我跟申检察官是什么关系?” “天知道呢?” 虽然,张鸣松摆出无所谓的表情,其实心里很想知道原因。 “他是我爸爸从前的好朋友,我经常去他家玩的,那晚是他女儿打电话给我,说他可能去你家了。” “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申明老师的事吧--1995年,他在附近杀了学校的教导主任,随后自己也被人杀了。” “是的,申检察官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一直认为是我杀了他的儿子--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啊,警方早就调查过了,若我真是杀人犯,现在还会是你们的班主任吗?” “确实是个误会。” 张鸣松喘着粗气,看着布满蛛网的天花板说:“你知道吗?就是这间乒乓球房,当年是申明住过的房子,学生们说这个屋子里会闹鬼,所以极少有人进来打球。” “有人看到过申明老师的鬼魂吗?” “也许吧!” 忽然,头顶的日光灯开始闪烁,一明一暗之间,加上窗外黑漆漆的走廊,似乎真有鬼魂来袭的气氛。 “他来了。”张鸣松依然面不改色,拍了拍少年的胸脯说,“快穿上衣服回寝室吧。” 深秋时节,天气越来越冷,路边梧桐片片凋零,枯叶穿过窗户缝隙,落到教室黑板上。学生们拼命地复习,不断有人找上门来要求补课,几乎都被张鸣松推辞了。如今,他是唯一敢于接近司望的老师,两个人的关系也变得颇为融洽。 司望的手机响起来,铃声竟是张雨生的《我是一棵秋天的树》,张鸣松感慨地说:“我年轻的时 候好喜欢这首歌啊。” “听说是我出生前就有的歌。” “但张雨生是在你出生后才死的。”两个人正好走过图书馆,张鸣松却把面孔板下来说,“司望同学,你最近的数学模拟考成绩很差啊。” “哦,数学一直是我的弱项。” “你需要补课了!” 司望停下脚步,看了看图书馆的屋顶:“好啊,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今晚,我要在这里批改作业,但要十点以后才有时间,你就到图书馆来补课吧。” 随后,张鸣松径直走进图书馆。 管理员早就下班了,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阅览室里,并没有什么作业可以批改,而是从书架上拿了本《天使与魔鬼》,随便翻了起来。 晚上十点。 司望果然出现了,还带着高中数学的辅导材料,张鸣松微微一笑:“好啊,不过这里有些冷,我们去楼上吧。” “楼上?” 图书馆总共只有两层楼,所谓楼上就是那个神秘小阁楼了。 张鸣松带着他转到楼梯前,看着他犹豫的眼睛说:“你不敢吗?” “不。” 司望率先爬了上去,张鸣松跟在后面,来到这个布满灰尘的阁楼,月光透过模煳的天窗,洒到少年的眼皮上。 他随手把门关了,这里的插销很变态,居然是从外面插上的,如果有个人偷偷跟在后面,两个人都就会被锁在阁楼里,要逃跑就只有打开天窗,从屋顶爬出去。 阁楼到处堆满了书,只有两张小椅子可供人坐,司望凝神看着四周:“张老师,我听说在十八年前,这里死过人。” “嗯,是个叫柳曼的女孩,在高考前夕死在屋顶上,警察说她是在这个阁楼里,被人用夹竹桃的汁液毒死的。” “凶手抓到了吗?” “有人说就是不久后遇害的申明老师,谁知道呢?” 司望渐渐退缩到角落中:“我们不补课了吗?” “先聊天吧--你是个很特别的孩子,自从两年多前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强烈感受到了。” “每个人都这么说。” “对于你跟欧阳老师的事,我感到很意外也很遗憾。” 沉默半晌,司望才回答:“我不想提这件事,或许再也不可能见到她了吧。” “其实,你还是太年轻了,不知人世间有许多事,并非自己想要就能得到,有时人都不能真正地了解自己。” “张老师,您是说?” “你并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张鸣松绕到背后,缓缓靠近他的耳朵,几乎对着脖子吹气。 “老师……” 紧张地转回头来,张鸣松却离他更近,那声音酥得能让人化了:“司望,你是个漂亮的男生,有很多女生都喜欢你吧?其实,喜欢你的不止是女生。” 张鸣松的手摸到少年的脸颊,从下巴、耳根、鼻子,最后滑到嘴唇上,塞到他的嘴里。 “你不怕我咬了你的手指吗?” 司望居然还没有反抗。 “想咬就咬吧。” 虽然,少年穿着厚厚的衣服,张鸣松却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汗味。 “老师,对不起!” 就在张鸣松的手要揽住他的腰时,司望如触电弹开,冲出小阁楼消失了。 凄冷月光下,张鸣松若有所失地坐倒在地,抓着一把灰尘撒向空中。他掏出纸巾擦了擦手指,竟又塞到自己嘴里,仿佛还有少年口腔里的滋味。 他断定司望还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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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2014年。 这年的冬天充满雾霾,其实是严重的空气污染。即便郊区的南明中学,站在操场上也不易看清远方,有时从顶楼的办公室向外望去,图书馆阁楼宛在云雾之中。 张鸣松总觉得自己看不清那个叫司望的少年。 虽然,上次在小阁楼里,这个高三男生慌张逃跑了,但之后并未刻意回避过他。几次张鸣松单独找他谈话,还能正常自如地对答。四下无人的时候,张鸣松会故意触碰他的手指,而他开头还往回缩一下,很快倒也大方地不躲了。 一月考试前夕,他收到司望的短信:“张老师,今晚我到您家里来补课好吗?” “好啊,静候。” 这天晚上,张鸣松早早回家收拾了一番,打扫得一尘不染,却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在浴缸里泡了个澡,喷上浓郁的男士香水。他照了照镜子里的自己,完全看不出已经五十岁了,更像是个儒雅的书生。 门铃响了。 猫眼里是个气宇轩昂的小伙子,张鸣松开门微笑道:“司望同学,欢迎光临。” “老师,晚上好。” 司望很有礼貌地走进来,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小心地注视四周。 上个月,他刚过完十八岁生日,法律上不再是未成年人了。 张鸣松拍着他的胳膊说:“都比我高半个头了。” 屋里的空调开得又闷又热,张鸣松替他脱下外套:“要喝饮料吗?” 还没等司望回答,他已从冰箱里拿出两听啤酒,打开来放到少年跟前。司望始终没摘下手套,反而推开啤酒说:“不用了,我不渴。” 张鸣松又绕到他的背后,脱去自己的衣服,衬衫敞开露出胸口,贴着他的耳根子说:“我们开始补课吧。” 突然,他的腹部一阵剧痛,简直要把肠子震断了,原来是吃了司望一记肘子。来不及反抗,腮部又被重砸了一拳,差不多牙齿要飞出来了。他摔倒在地,眼冒金星,手脚都无法动弹。 几分钟后,张鸣松被尼龙绳五花大绑,身上所有衣服都被扒光了。 司望阴沉着面色,十九岁少年的表情,宛如中年男人般可怕。他一只脚踩在张鸣松的身上,吐出粗鲁的嗓音:“张老师,你看错我了。” “对、对不起……司望同学,这是老师的不对,请你放了我吧,这只是私人之间的事情,你情我愿而已,我没有强迫过任何人。” “我现在明白了--1988年,在南明中学男生寝室里上吊自杀的小鹏,是为什么才走上绝路的。” “小鹏?” “你还记得他吗?个子矮矮的,但面孔特别白净,常被误以为是女孩子。” “哦,是他--”张鸣松浑身上下仿佛都被针扎了,“你--你怎么知道他的?” “在他出事前两个月,他总是找你去补课是不是?每次都是在 晚上,经常子夜才回到寝室,从此他再也不怎么说话了,我们都以为是高考压力太大,却没想到是被你……” “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十多年来,你做过些什么?”司望从他的抽屉里,拿出一把修眉毛的刮刀,放到张鸣松的脸上蹭了蹭,“你不承认的话,我就在你的脸上刻几个字,这样只要你走到讲台上,学生们都可以看到了。” “不要!” “自从小鹏上吊自杀,那间寝室就没人再住了,从此空了许多年,直到申明老师再住进去,就是现在学校里的乒乓球房。从你带着我打乒乓的那天起,我就想到了他的脸,想到他的尸体晃在我的眼前。” “我承认!” 眉刀几乎已刻进了他的额头。 “说吧,也是在图书馆的小阁楼吗?” “是,是我把他骗到那里去的,说是给他补课,其实就是--” “说下去。” “我答应他,只要听从我的话,就能提高数学分数,这对于他能否高考成功至关重要。但我没想到他居然想不开,就这么自寻死路了。” “小鹏是个内向的孩子,哪受得了这样的委屈?而他又不敢跟我们说,更不敢告诉父母,就这么活活把自己害死了!”司望把眉刀收了起来,“还有谁?” 张鸣松喘出一口气:“他是第一个,后来就没有了。” “我不信。” 司望在屋子里翻箱倒柜,足足找了半个钟头,才在衣橱深处找到个暗格。打开来一看,藏着几个信封,按照时间顺序整齐地排列。 “申检察官说得没错--你真是个变态!” 他随便打开其中一个信封,张鸣松却发出绝望的吼声。 里面有几张照片,却是个光着身子的男孩,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照片角上显示着拍照时间:1992年9月,看背景还是在图书馆的小阁楼。 “果然是你的罪证!”司望打开下一个信封,“张老师,你的摄影爱好就是这个?” 这组照片里的男生有些眼熟,司望定睛一看,居然是马力! 拍摄时间是1995年5月。 他不忍心再看马力的照片,简直不堪入目。 张鸣松却在地上喃喃自语:“要不是拍下了这些照片,他们在考上名牌大学以后,恐怕早就去告发我了吧。” 是啊,二十多年来受害的男生们,一想到这些照片就要做噩梦,谁都不敢把这个秘密说出去。 这个信封里还夹着一张纸条,司望拿出来念了一遍-- 马力: 昨晚我藏在图书馆里,发现了你与张老师的秘密,我没想到竟会有这种事,但你应该是被迫的,对吗?我不希望看到你变成这个样子,请你悬崖勒马,如果你没有勇气的话,我会替你做的。 柳曼 1995年6月1日 十九岁的司望反复念了三遍,这才冷冷地盯着张鸣松。 “你知道柳曼是谁?对吗?”事已至此,张鸣松知道自己彻底完蛋了,索性敞开来说了,“是马力把这张纸条交给我的。” “然后,你杀了柳曼?” 张鸣松却苦笑一声:“不,她是被人毒死的,而我怎么可能骗得了她?无论是柳曼还是申明,他们被杀的那两天晚上,我都有充分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 “我明白了,你不用再说了!” “司望,你好漂亮啊。” 虽然在地上被捆绑着,张鸣松却直勾勾地看着他,露出某种奇异的微笑。 少年却用骇人的仇恨目光看着他,眼里的火焰几乎要把他烧成焦炭。 “你很关心1995年,对吧?让我告诉你更多的事--因为很嫉妒申明老师,他年纪比我轻,资历也比我浅,论学历我是清华毕业的,丝毫都不比他逊色,可因为他做了大学校长的女婿,获得飞黄腾达的机会,而我到现在还是个高中数学教师。” “因此,你在学校里散布了谣言?” “关于申明与女学生柳曼有不正当关系,是我自己编造出来的,因为这样听起来最为可信。”张鸣松居然得意地笑了,“至于申明是私生子的秘密,是路中岳私下告诉我的。” “路中岳?” “他是申明的高中同学,他俩是最好的朋友,小鹏也是他们的室友。当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后来,听说他娶了申明的未婚妻,我就完全明白了。” “原来是他!”司望重重地一拳砸在墙上,回头盯着张鸣松,看着他那可怜与可恨的目光,“再见,张老师!” 司望最后检查了一遍房间,离开的同时带走了全部信封,包含不同年代的几十张照片。 他把张鸣松单独留在地板上,依然赤身裸体地绑着,虽然开着热空调,还是冻得流起了鼻涕。 张鸣松还不敢大声喊叫,若引来邻居或者保安,看到他这副尊容,人家又该作何想呢?他只能慢慢挪动身体,希望可以找到什么工具,帮助自己解开绳索。 可是,就算逃出来又能如何?所有罪证都被拿走了,这些照片明天就会被交给学校,或者交给警察,甚至被贴到网上--到时候他的人生就被毁了,不再是受人尊敬的特级教师。当年早已毕业的男生们,必然会回头来指证自己。他将会被关进监狱,跟那些真正的强奸犯与变态狂关在一起,然后…… 张鸣松想要自杀。 忽然,他发现司望走的时候,大门并没有关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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