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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春 作者:十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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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章

  出乎意料,伊春一行四人刚到潭州便在客栈里收到一封信,连着信送来的,还有满脸泪痕的文静。

  墨云卿一见她便什么也顾不得,冲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未言泪先流。

  文静哽咽道:“云卿终是来接我母子二人了,昔日何以忍心做了好大一出戏,教我生不如死!”

  他只会叹息流泪,隔了半晌,忽问:“孩子呢?”

  众人回头去望,只见一双俏丽女子立在门边,长得一模一样,一个蓝裙子一个绿裙子,正是许久不见的别院婢女奈奈和木木。

  木木手里抱着个襁褓,正柔声细语地低头逗弄孩子,见墨云卿走过来,便将孩子递给他,轻道:“小心些,不要弄疼他。”

  襁褓里的小孩儿大约刚睡足了觉,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墨云卿,又好奇又严肃。

  墨云卿笨拙地抱着他,忽然满心感慨:“可惜爹已经不在,否则必然开心。”

  他提到师父,伊春神色便有些黯然,回头问文静:“晏门有为难你吗?”

  她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后面的火爆脾气奈奈便叫道:“什么为难?你当晏门是卑鄙无耻的地方吗?!人在这里给你好好的送过来,一根头发也没少!真抱歉我们没将她母子俩活剐了下酒吃!”

  木木拽拽她袖子,示意她冷静点,奈奈脸色很不好看,又嘀嘀咕咕说:“枉费我用心做了那么多好药,都用在狗身上了!本来还当她是个爽利的人!”

  伊春默然不语,小南瓜在旁边不服气地插嘴:“无缘无故软禁别人妻儿总是事实!晏于非怎么突然又那么好心了?肯定有鬼!”

  奈奈气得满脸通红,还要和他理论,木木赶紧将她扯着走了,一面道:“公子要说的话都在信里,我二人不过小小婢女,岂能过问这等大事。人已送到,告辞。”

  墨云卿将信纸展开,却见上面写着一行字:天伦送还,二十年后再论分晓。

  字迹很是潦草凌乱,想来他右手被断,还没习惯左手写字。

  “二十年……什么意思?”墨云卿脸色变了,难不成晏门二十年后再来赶尽杀绝?!

  舒隽瞥了两眼,笑容里有那么点不耐烦:“晏门势力已经从湘地撤走,信的意思不过是给你二十年时间看你能不能重整减兰山庄。这世道本就弱肉强食,你不行自有别人替你,不是晏门也是别人。”

  说罢眼神又变得鄙夷,就凭这位草包少庄主,减兰山庄只怕危险的很。

  墨云卿把信收好,如今他妻儿团聚,神色终于轻松许多,当夜住在客栈与文静久别叙话,自是悲喜交加不必多言。

  隔日夫妻俩便商量着回减兰山庄,经历这场大事,两人大抵是比以前成熟了不少。

  文静拉着伊春的手,很是不舍:“师姐与我们同回山庄吧?云卿身边没有能干的人,叫人放心不下。”

  墨云卿也点头道:“不错,师妹与我们走吧,把你父母接来,我们也好侍奉二老颐养天年。”

  喂喂,那破山庄都成废墟了,还要拽别人给自己做牛做马?!舒隽眉头一皱,很想把这位草包庄主直接踢回减兰山庄永不再见。

  伊春摇了摇头:“我不去了,爹娘现在永州过得也很好,不劳烦师兄照顾。”

  说着她把斩春剑递过去:“剑还给师兄,这是属于减兰山庄的,我不要。”

  墨云卿神色复杂又感慨地看了看斩春剑,接过来轻轻一拔——剑鞘口却是锈的,卡住没拔出来,再用一些力,只听“喀”的一声,总算是把斩春拔出来了,但结果却叫众人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小南瓜突然想起在东江湖的事情,伊春让他把斩春折断在杨慎墓前,他那时还在想铁剑要怎么折,到如今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斩春剑?!”墨云卿再次傻了,他手里握着的确实是名震天下的斩春剑,春水般浓绿的剑鞘剑柄,但剑身却锈迹斑斑,早已成了废铜烂铁。

  伊春淡道:“年代太久远,师祖们用的时候想必也没精心爱护,已经锈得不能用了。”

  斩春真的只能做个象征,曾经的锋利无匹早已被时间磨损成了铁锈。

  墨云卿这才明白为什么爹从来不许自己触碰斩春剑,为什么他平时里把斩春剑挂在腰上,却一次也没用过。

  他恍然大悟,一瞬间悟到的,并不仅仅是斩春的秘密。

  他释然一笑,把斩春塞回剑鞘递还给伊春:“你拿去吧,减兰山庄以后也不需要斩春剑了,再也不需要。”

  目送墨云卿和文静的马车消失在路尽头,伊春很久很久都没说话。

  肩上忽然被人一拍,舒隽低头看着她:“小葛接下来去什么地方?”

  伊春毫不犹豫:“去苏州,看羊肾。”

  说罢又微微一笑:“舒隽的家也想去看看。”

  舒隽抱着胳膊斜睨她,声音很有点不怀好意:“既然你非拉着我同行,那我也总得给你个面子。小南瓜,我们出发。”

  小南瓜这次回答的欢天喜地,葛姑娘终于开窍了!主子的春天来了!

  他几乎热泪盈眶。

  秋尽冬来,到达苏州的时候,刚好是杨慎死去满一年。

  一年不见,杨慎的墓被人打理的十分干净,铜盆子里还放着纸钱的灰烬,暗火未熄。

  伊春看着舒隽,他双手拢在袖子里,状似漫不经心地说:“拜托了一位好心老人打理坟墓,所幸他没偷懒。”

  她笑了笑,再没有说什么感谢的话,只是低头静静看着那座小小坟墓。

  今年苏州没有雪,天空阴沉,濛濛细雨弥漫,很快就打湿了三人的头发。

  “主子……”小南瓜拉拉舒隽的袖子,要他说话缓和气氛,他却摇摇头,把他耳朵一揪,提着走远了。

  伊春抬手摸着湿漉漉的墓碑,他活着的时候也没什么鼎鼎大名,死了之后墓碑上只能刻着“杨慎之墓”四个简单的字。

  在旁人眼里,这只是个顶普通的墓,人死一切都成空。他们谁也不知道,墓里睡着的少年曾经活得多么辛苦,多么渴望幸福。

  “羊肾,我来看你了。”她低声说,“还给你带了礼物。”

  好像听见他在对面恼火地叹气,皱着眉头说:是杨慎,杨慎!把别人的名字念成这样,你好得意啊!

  伊春咧嘴笑了,把背在背上的斩春剑缓缓取下,对着墓碑微微拱手:“我们再练一次回燕剑法吧。”

  斩春剑出鞘,剑身布满棕褐色的铁锈,半点气势也没有。

  她挽个剑诀,忽然一剑平平刺出,晶莹的雨水顺着剑身滚下来,落在碑面上“啪”一声轻响。

  回旋、斜刺、飞身竖劈,回燕剑法共有二十一招,招招连环,行云流水毫无凝滞。

  冰冷的雨水从她脸颊上滑落,汇聚在下巴上,像曾经辛勤练剑的满脸汗水。

  回去了,回到了开满茶花的一寸金台,风里带着松脂的清香,铁剑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鸣声。

  杨慎正站在对面,一张坏蛋脸,目光明澈。

  他肩膀上还有个大补丁,缝得乱七八糟,是她的杰作,还没有来得及换上新衣。

  “一局定胜负,输的人赔二十文钱。”他说得那么坦然,叫师父听见的话肯定一顿好骂。

  伊春低声道:“你还欠我三十两银子呢?什么时候还我?”

  没有人回答她。

  回燕剑法第二十一招燕不回,斩春剑直直从她手中飞出,钉入墓后一棵冬青树。

  永远也没人还她三十两了,这笔账彻底被耍赖到家。

  伊春大口喘息,在墓前直直站定。

  “我把斩春送你。”她低声说,一掌拍在剑柄上。

  名震天下的斩春剑,瞬间断成了三四截,落在泥水里看不出形状。

  “……再见。”

  她转身,把脸上纵横交错的水迹抹去。

  舒隽带着小南瓜远远地站在屋檐下避雨,见她走过来,小南瓜忙不迭地招手:“姐姐姐姐!快过来!”

  伊春走过去便打了个大喷嚏,揉揉鼻子咕哝:“好冷!”

  舒隽抓着袖子似是想替她擦脸,她神色自然地退了一步,笑问:“什么时候去你家?要准备礼物吗?”

  他淡然放下袖子:“什么时候都可以,礼物就不劳费心。不过去之前你自己得准备冬衣,雪山上奇冷无比。”

  伊春窘然掏出荷包,胡乱翻了几下。

  这次出门,爹娘给她五两银子,就算她向来不是大手大脚的人,这一年过去,五两银子也花的只剩不到一两了。

  冬衣一买,那她整个冬天就指望喝西北风度日吧。

  正是尴尬的时候,对面忽然扔来一个旧荷包,伊春急忙抓住,定睛一看却是自己以前用的,里面的三两银子连着几个铜板一个子儿都没少。

  舒隽拢着袖子,眉头一挑:“物归原主,看着人情上没收你保管费加利息。拿走吧。”

  伊春先是释然一笑,跟着又皱起眉头:“这点钱……还是不够。以后还得过日子……”

  舒隽咳一声,别过脑袋:“有我呢。”

  她吓了一跳:“你……要收四成年利?”

  舒隽好像生气了,转着眼珠子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给你面子,只收两成年利好了,赔本出血价。”

  最后伊春荷包里多了十两新鲜白银,脸色也亮堂不少。

  眼看着雨停了,她第一个走在前面,笑吟吟地对他俩挥手:“快走啦!趁天还没黑!”

  小南瓜在后头和他主子咬耳朵:“主子你铁公鸡也不能这样!十两银子你还收什么年利?!”

  舒隽没说话。

  要她欠着他才好,欠得越多,越还不起才好。这样她才不会飞远,再也不回头。

  我要你回头,看着我。

  舒隽第一次觉得,借出收不回的银子这事儿还挺畅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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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章

  滇西北有雪山,高逾千丈,人迹罕至。

  舒隽的家,就在那遥远的闪烁银光的山顶上。伊春很怀疑那地方能否住人,她自幼生活在温暖的湘地,对寒冷气候实在不适应,把冬衣紧了又紧,还是觉得风从衣缝钻进来,冻得瑟瑟发抖。

  回头看看舒隽,他披着貂皮大氅,正指挥小南瓜从包袱里取衣服。

  “冬衣不光是里面带棉花的。”他把一件狐皮大氅罩在她身上,顺便套上一顶狐皮帽,“在雪山只有穿着皮毛才暖和。”

  “……你不早说。”伊春把帽子扶正,打个哆嗦。

  他就是早说也没用,她身上那点可怜的银子,不要说貂皮狐皮,狗皮的只怕也买不起。

  雪山中万籁俱静,只有毡靴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偶尔有大片积雪从枯枝上滑落,听起来都显得分外惊心动魄。

  舒隽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照看伊春,她显然不擅长在雪地里行走,一脚深一脚浅,气喘吁吁,白雾把脸笼罩住。

  她生得瘦削,偌大一件狐皮披风在她身上硬是多出一截拖在雪地里,一张脸几乎被狐皮帽子全遮去,看上去倒有一种别致的可爱。

  “冷吗?”他停下来扶了她一把,顺势握住她冰凉的手,不容抗拒。

  伊春上了一个斜坡,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放眼望去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他们三人只是悠悠天地间最小的三个小黑点。

  她笑道:“这里景色真不错,就是太冷。”

  他索性将她两只手都包在掌中。掌心这双手实在称不上柔荑,手指是挺长,但并不纤细,手心里满是老茧,手背上粗粗一看不下五道疤。

  他把这双手放在眼前反复看,仔细看,看得伊春莫名其妙:“我的手有什么问题?”

  “没。”他淡淡回一句,牵着她的手继续往上走。

  山顶有一座被积雪完全掩埋的院落,小南瓜掏出钥匙开门,拧了半天才把冻死的铜锁拧开,吱呀一声推门,门檐上的雪掉了伊春满身。

  她扶住帽子顾不得掸,充满好奇地朝门里看——没有黄金屋,也没有宝石海,前院空荡荡的,只种了几株雪松,后面一排厢房,朱红色的廊杆也被雪覆盖,看不出什么富丽堂皇的景象。

  最离奇的是雪松下居然有一座坟墓,原本把墓建在屋前树下是非常避讳的事情,但舒隽好像完全不在乎。

  他迈开步子走过去,抬手将墓碑上的积雪推开,碑上也只有四个字“舒畅之墓”。

  “爹,我回来看你了。”舒隽没什么诚意地说着,在碑上拍拍,像是打招呼,“天很冷,我先进去喝杯热茶再给你烧钱。”

  伊春跟在他身边进屋,小声问:“那是你爹的墓?怎么……放在这里?”

  舒隽嗯哼一声,似乎不大想回答这个问题。

  正厅门被打开,出乎意料,一股暖气夹杂着幽雅的熏香味道扑面而来,伊春定睛一看,却见屋内景象与外面的萧索截然不同,壁上挂着黄庭仙人图,除了门边是光溜溜的青石地板,其他地方都铺着柔软的白色地毯。

  有丁香色流纱垂幔挂下,玉螭香炉里袅袅青烟,甜美爽利,应当是青木香。

  而他年前弄到手的宝贝太湖石就放在角落一个架子上,干干净净,一点灰尘也看不到。

  伊春左看看右看看,难免有些惊讶。

  小南瓜捧了两双柔软厚实的毛拖鞋给他俩换上,跟着一叠声问她:“姐姐喜欢什么茶?铁观音?老君眉?君山银针?还是六安瓜片?”

  伊春有点昏头:“我……随便什么都可以……”

  小南瓜耸着鼻子笑:“如今咱们是回家啦,自然和外面不同,姐姐要吃啥喝啥这里都有,你别客气尽管说。”

  舒隽见她一脸纳闷的神情,便问:“这儿就是我家了,有什么感想?”

  伊春回答的很认真:“嗯,很有钱。就是有点奇怪……”

  “哪里?”

  “没人在家啊,怎么那么干净。”而且香炉也点上了,屋角还放着火盆子,烧得正旺。

  舒隽但笑不语,只拉着她去椅子上坐下,没一会儿小南瓜就送茶上来,撅嘴抱怨:“主子,那帮矮子偷懒,厨房灶台里还有余灰没弄干净呢!”

  “矮子?”伊春又茫然了。

  小南瓜笑道:“姐姐你不晓得,雪山这边还住着许多人呢,山对面那块有几个矮子,江湖上还挺有名的,每年都来找主子切磋武艺,今年还是他们输,所以每个月要过来替主子打扫屋子,备好柴火物资。”

  伊春也笑了,歪头去看舒隽:“那你要是输了,是不是就得反过来替他们打扫屋子?”

  舒隽扶着下巴,懒洋洋的:“我当然不会输,他们有五个人,五间屋子,怎么看都是我吃亏。”

  屋里很温暖,伊春把狐皮大氅和帽子脱了,掸掸耳边湿漉漉的垂发。一冷一热交替,手就有点发痒,她抓了两下,也不在意。

  舒隽把茶放下,起身对小南瓜低声吩咐几句,他点点头,立刻走了,舒隽也跟着便走内室。

  “我马上回来,小葛就待着别动。”

  很快小南瓜就捧着一堆东西过来了,嚷嚷:“主子怎么还不出来!把姐姐一个人晾在这里多不好!”

  她笑了笑,并不在意。

  小南瓜塞给她一个栗鼠皮手筒,里面有个夹层放了小手炉,大约还加了梅花香饼,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这个是主子让给你的,以后去外面可以戴着手筒,不然外面太冷屋里太热,姐姐手上会生冻疮。”

  伊春把手塞进去,果然温暖柔软,很是舒服,想到方才舒隽抓着她的手左看右看,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谢谢。”伊春垂下头,摸着栗鼠皮柔软光滑的毛,不知再说什么。

  “谢什么,主子乐意着呢,你就算开口要他全部家当,他肯定眉头也不皱一下便送你!”

  小南瓜说得可夸张了。

  话音刚落内室门就被打开了,舒隽换上一身牙白长袍,他向来爱美,又爱干净,估计这会儿功夫连手脸都洗干净了,一身清爽地走过来。

  “全部家当我还是会皱眉头的。”他说的似真似假,“一半的话或许会考虑考虑。”

  小南瓜对他做个鬼脸,冲到厨房做晚饭了。

  雪山这里天黑的很早,小南瓜把晚饭做好的时候,外面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舒隽提了一壶酒走到树下坟边,将酒一股脑倒在墓碑上,低声道:“你喜欢的烧刀子,今天喝个够吧。”

  他脖子上系着墨黑貂皮围巾,映着满地的雪光,竟让伊春无端看出些萧索的味道来。

  她慢慢走过去,不知该说什么。

  舒隽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袋,里面别无他物,正是上次在东江湖边用小刀雕刻的木头观音,如今已雕刻完整。那观音鬟鬓雾髻,华服长帛,虽然只是个木头雕刻,却栩栩如生,美艳异常。

  他蹲下身子,把墓前的积雪用手缓缓拨开,积雪下足有十几个木头观音,形态各异,或笑或嗔,或长裙或劲装,倘若放大数倍,真会让人疑心是天仙下凡。

  “我把娘也带来看你了。”

  舒隽淡淡说着,将新雕的小人塞进雪里重新埋好,跟着跪下磕三个头。

  伊春赶紧跟着弯腰作揖,不好傻乎乎地干站在那里。

  眼见舒隽磕完头起身便走,她奇道:“你……不烧点纸钱香烛吗?”

  他的笑略带嘲讽:“此人向来清高,视钱财名利如粪土,想必在地下也不肯要钱的。”

  伊春完全不了解他的身世,只好呆呆站在那里。

  舒隽长长吐出一口气,白雾一下子便随着风飞走了。

  “进去,咱们喝酒。”

  酒是辣到身体深处的烧刀子,伊春偶尔能喝点黄酒或梨花酿之类的清淡酒水,对烧刀子却无所适从,端着杯子很是下不了口。

  舒隽淡道:“你也知道,晏门曾经有个小门主,是现今门主的弟弟,晏于非的小叔。那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可惜未能完成他的宏图大业就死了,死得还挺惨。”

  她默默点头,浅啜一口烧刀子。

  “他死在舒畅手里,舒畅就是我爹。”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目光流转:“他是个很古怪的人。”

  那是一个——至少曾经是一个两袖清风,只求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

  虽然他到死在江湖上也没什么名气,但他做过的事情却都很了不得。譬如杀了晏门的小门主,再譬如生活困顿到了极致的时候,为了敛财把平江府首富邵氏一族杀个精光,至今官府仍没调查出凶手是谁。

  他可以从嘴里说出“少年弟子江湖老,但求快味刀光剑影之间”这样的话,说的时候神态潇洒,双眼明亮。

  也可以颓靡不振地蜷缩在垃圾里,臭气熏天地喃喃自语“快意恩仇总是空,唯有名利钱财是道理”。

  他少年英雄的时候,多么意气风发,美艳震八方的雾鬓观音甄颦颦与他生死相许,荆钗布裙也不在意。

  他们生了一个儿子。

  儿子十岁的时候,他还是穷困潦倒,成日只知提剑四海漂泊,过他神仙侠客的日子,甚至拒绝了晏门的邀请,还杀了人家小门主,惹得一家人到处颠簸,避免追杀。

  他有一身绝世武艺,却拒绝进入红尘打拼,拒绝世俗而平凡的生活。

  甄颦颦抛夫弃子走了,就此失踪,茫茫人海里再也找不到雾鬓观音的艳影。

  大抵对于女子而言,能平稳地吃饭睡觉,比四海漂泊来得靠谱些。

  家里没有米粮,孩子饿得只会哭。家里没有钱财,孩子病了只能缩在被子里发抖。

  孩子到了十三岁,饿得发昏,从山下偷了两个馒头,分给他一个。

  舒畅那天晚上便哭了一夜。

  第二天下山去,过了一个月回来,身上满是干涸的鲜血,目光呆滞,在他身后放了四五个大箱子,里面满满的全是金银珠宝。

  终于不用偷馒头吃了,终于不用下山捡烂菜叶子炖清粥。

  孩子十四岁的时候,长高了,快要和他一样高,眉目长得与他娘真像,又纯善,又美丽。

  舒畅对着自己的剑一直叹气,叹完了便抬头看他,轻声说:颦颦,我做了错事,乱杀不会武之人,我活不下去了。

  孩子十五岁的时候,舒畅拔剑自刎,死后只留一封书信,要埋在家门口,颦颦一回来便能看到他。

  酒喝完了,舒隽放下酒杯抬头看伊春,她大约有点醉,喝多了,脸上红红的,但是她很安静,一个字也没说。

  他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他是个古怪的人——其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不管做丈夫还是做父亲,他都很失败。”

  笼统对自己的父亲就这么个评价,其余一概不说,伊春更不知道要怎么接口了。

  隔了一会儿,她才低声道:“至少……他有个好儿子。”

  舒隽笑了起来,他面上露出桃花般的艳色,估计也是喝多了,两只眼睛亮得十分诡异。

  “我不是个怪人吗?”他有些调笑的问。

  伊春认真地摇头:“不,你是个好人。”

  舒隽啧啧两声,面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他扶着下巴定定看着她,轻道:“我喜欢你说我是坏蛋。”

  为什么?他分明不是坏人。

  伊春疑惑的神情在灯下只有一瞬间晃动,烛火忽然灭了,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一双胳膊紧紧把她抱住,整个身体陷入某个炽热宽阔的怀抱。

  “别动,你这个傻孩子。”

  带着酒味的唇柔软而滚烫,他刹那间觉得什么都无法阻止,双臂收紧,要把她揉碎弄软,熨帖在身体上。

  要她心甘情愿跳下来,落进他网里,就此放进袖子里妥帖收好。

  他炽热的手指无意识地插进她浓密的头发里,吻不够,这样热烈带着醉意的亲吻还是不够。

  真想一口把她吃下去,骨头也不剩。

  他一定是醉了,醉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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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章

  小南瓜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屋里很黑,异乎寻常的黑,明明窗外雪光是莹白的。

  可能是因为伊春也喝多了,所以被这浓密的黑暗纠缠住,无法脱身。连手指尖都是酥软无力,它们应该很灵活很强健,一剑挥下去的力量足以斩断男子的手腕。

  柔弱、找不到自己的力气——这些情况本来绝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这样不对,事情不是这样发展的,要推开他推开他。

  她的手抵在他胸前,却只能发觉自己身型的瘦削娇小。唇上是滚烫的,手心却渐渐泛凉,一种陌生的令人意乱情迷的感觉让她心惊肉跳。

  他令她完全窒息,无法自拔。

  像是知道她身上所有的弱点,甚至不用言语询问,纠缠的发丝被他一绺一绺拨到另一边,那两片柔软炽热的唇从脸颊蔓延过去,依稀还带了一丝狡黠的试探,在她脖子上轻轻一触,旋即离开。

  立即能感觉到她猛然一颤,很有点不知所措,舒隽张嘴在她脖子上咬一口,舌尖细密舔舐,她的肌肤温热滑腻,或许是因为陌生,也或许是紧张和醉意,肌肤上起了一颗颗鸡皮疙瘩。

  伊春晃着脑袋要离开,手脚陷在他怀里,像陷入一整片汪洋大海,有一种挣扎不出的绝望。

  勉强说一句:“我们都喝多了……”

  话音又一下子断开,他毫不保留,像是真要把她吃掉似的吻她,烧刀子的余味在口中泛滥,苦而且涩,可他的气息却又醇厚香甜令人陶醉。

  人与人之间的战斗大多腥风血雨,刀劈斧砍,毒药蒙汗,方法花样千奇百怪。

  伊春分明觉得自己现在也是在战斗,没有腥风血雨刀剑无情,他用唇舌令她软弱,用指尖使她疲惫,用怀抱教她沉沦。

  唇与唇粘腻在一起,舌尖犹如蠕动不安的蛇百般纠缠,绞在一起竟是不能分开。

  迷乱中她系头发的绳子被弄掉了,满头青丝被他捧在手中,从上到下顺抚。那双手从头发上流连往下,忽然用力抱住她的腰身,几乎要嵌进身体里。

  想留住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倘若专注地盯着他,会是什么模样?不要飞那么高,不要什么都不在意,不要与他——渐行渐远。

  他不会是落在后面的包袱,阻碍她前进的绊脚石,也不会孤僻地一个人走开,居高临下看着她。正如她那天说的,在她心里,两个人是平视,没有谁高谁低,像两只鸟儿,并肩飞翔难道不行吗?

  如果爱情一定要有先来后到,杨慎可以给她的,他全部都可以给,他不能给的,他也会给。

  他曾对逍遥门女公子说过,谁要是喜欢他,就只能喜欢他一个,不然他就再也不理对方。那时候他多么冷血无情,牛皮吹得比天高。原来自己爱上一个人,才明白是什么滋味。

  美也好丑也好,穷也好富也好,这些东西完全暗淡成了无光的灰尘。

  好像整个世界都是黑白的,只有她在的地方才会斑斓多彩,情不自禁便要一直看着她,追随着她,要她过得最最幸福。

  是的,这一次他不再逃避,也不会模棱两可地无视心底感情。

  他喜欢她,就是这样。

  “……伊春,和我一起。”舒隽说。

  她没有后退的路,不会有,舒隽喜欢谁,一辈子也不会松手。

  一片混乱,伊春像是被一阵风抱了起来,旋转、目眩神迷。黑暗里有重重纱帐,暗香浮动,将他们缠绕。

  轻微的撕裂声在头顶响起,大约是拽断了一片轻纱,它们轻飘飘地落在伊春脸上,阻断了呼吸的可能。

  随着轻纱落在地上的还有她的外衣。

  衣服没了应该觉得冷,可是她却越来越热,烧刀子上了头,晕晕沉沉。

  床应该很大,可是翻来覆去,她觉得自己又快掉下去,悬在那里很不安。偶尔隔着轻纱望向外面,只能见到他身体隐约轮廓,精瘦、有力,双臂拧紧她,长发似黑色瀑布披散在她身体上。

  伊春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陌生,对这个人,对这件事。

  他喘息着忽然把脑袋钻进轻纱里,与她额头抵着额头,眼里有整片海洋的火焰在燃烧。

  “我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舒隽声音有些沙哑,低声问她。

  她也在喘息,两人的四肢还纠缠在一起,完全无法分离。他的身体比烙铁还要烫,某个危险征兆抵在她身体上,那里令她感到天性里的恐惧。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很轻很轻:“……为什么……这样?”

  问得古怪,他却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将她的头发全部拨到后面,露出整个额头。

  他说:“因为我喜欢,你呢?”

  她还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回答,最后忽然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不知道,给我点时间。”

  他笑了一声,像叹息似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两下,声音也跟着颤抖:“……那现在这样……怎么办?可以继续吗?”

  “……我不知道。”

  她有时候真狡猾的让人牙痒痒。

  舒隽深呼吸了几下,抬手把轻纱丢下床,跟着翻身躺在她身边,隔了好一会儿呼吸才渐渐平稳。

  “你不愿意,我就不。”他用脚把被子勾上来,盖住她光裸的身体,把头整个扭到一边,再也不看她。

  屋子里忽然变得极其安静,静得有些诡异,她还是一个字都不说。

  舒隽忽然翻身转过来,问她:“在想什么?”

  伊春回答的很老实:“想你。”

  他又笑了,摩挲着她的额头:“想我什么?说说看。”

  伊春掉过脸定定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说:“在想我欠了你许多账,银子,人情。是因为要我还债么?”

  他的手忽然就变冷了,飞快从她额头上撤离。

  “原来如此。”他说,说完跳下床,再也没回头,径自走了。

  他走了很久之后,伊春忽然觉得屋子里变得寒冷彻骨,好奇怪,火盆子明明烧着,刚才明明热得要流汗。

  她把身体蜷缩在被子里,却还是不能缓解半点寒意。

  那是从身体深处蔓延出的一股刻骨滋味,无端端,让她感到伤心欲绝,像是失去了某个宝贵的东西。

  伊春猛然从床上坐起,飞快地把散落床角的衣服一件件穿好,推门追了出去。

  偌大的风雪击打在她脸上,冷得她一个哆嗦,差点倒退数步。

  她把手拢在唇边,大声叫:“舒隽!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生气的!”

  声音随着暴肆的风雪飞出很远,可是没有人回答她。伊春披上大氅,冲进风雪里左右找人,可是每间屋子的灯都没亮,一间一间去推,半个人也找不到。

  她大叫了好几次舒隽和小南瓜的名字,依然没人回答。

  伊春忽然觉得一切都很荒谬,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简直像容貌俊美却恶意耍人的鬼魅一般,塞给她一个美梦,还没捂热呢就再度抢走。

  再把屋子找一遍,还是没有半个人。风雪中默然矗立的院落,像一只诡异怪兽。

  伊春喘了几口气,回头对着门口那个坟墓拜了三拜。

  她该离开了,实在没办法再继续待在这里。她甚至不能肯定是不是酒后一场乱梦,酒醒后变得混乱无比,不知道怎么面对一切。

  “对不起……舒隽,我走了。”

  她把剑系好,转身飞快走出院落,连夜离开了雪山。

  当带着冲天怒气击退趁夜暗袭的雪山五矮子之后,舒隽的火气还没消。

  到底是冷静一夜,还是现在回去找她好好理论一番,他也不知道。究竟老天是怎么把她做成这种样子的?真不能喜欢上她,否则只会被气得吐血。

  舒隽推开房门,还是决定回去看她,可惜迎接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床,断裂的轻纱还卷在地上,人却消失无踪。

  很好,她干脆先跑了。

  小南瓜还鬼头鬼脑地把脑袋伸进来,像是怕打扰似的压低声音叫他:“主子,这五个矮子要怎么办?照你方才说的,让他们重新打扫厨房?”

  舒隽动了一下,回头飞快走出屋子。那五个矮子被绳子拴成一条,傻兮兮地蹲在雪地里仰头看他。

  他冷冷一笑,第一次感到暴怒是什么样的滋味。

  “把他们肉切下来炖汤,给狗吃!”说完,他猛地甩上门,差点把门框砸裂。

  小南瓜吓了一跳:“炖、炖汤?!主子!这不是真的吧?主子?!”

  这次不管他怎么叫嚷,舒隽再也不出来了,好像死在屋子里似的。

  隔了一会儿,他忽然又冲出屋子,大氅和帽子都穿好,一句话也没说,绷着脸朝山下追去。

  小南瓜这才发觉不对劲,悄悄探头往屋子里看,伊春果然不在里面。估计是主子想趁着酒醉霸王硬上弓来着,结果把人家姑娘惹毛了趁夜下山,主子欲火中烧地去追。

  嗯,没错,一定是这样!小南瓜啧啧叹息摇头,恨铁不成钢。

  他在门口枯坐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手脚都冻得冰凉,那五个蹲在雪地里的矮子更是脸色发青,因着被舒隽点了哑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在地上滚来滚去表达不满。

  小南瓜怒道:“再滚我就真把你们的肥肉切下来熬油!都怪你们这帮矮子!主子要是追不到姑娘,咱们看着办!”

  话音刚落,便见舒隽一个人慢慢走回来了。

  他一骨碌爬起来,跺着冻僵的手脚,贴过去偷偷左看右看,硬是没见到伊春的身影。

  “那个,主子啊……”小南瓜试探着想说话,舒隽却低声道:“怎么还没把这些混账熬了炖汤?”

  他结结巴巴:“这个……真的要炖汤?”

  舒隽没回答,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隔了好久,他才说:“收拾一下,准备走了。那丫头……暂且让她自己闯两年吧。”

  肯定是没找到人,所以他这么萧索。

  小南瓜扁嘴摇摇头,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得听从他的吩咐收拾东西去了。

  ****

  青林暗换叶,红蕊续开花。此时正值春夏交替之际,扬州气候温暖潮湿,在船头站久了,便觉后背被一层薄汗浸透。

  船夫在前面缓缓摇橹,小船在碧波中荡漾,岸边杨柳垂依,犹如芳华少女含羞带怯,方是江南旖旎景致。

  他一面摇船一面笑道:“诸位抬头看,扬州二十四桥可是别处看不到的。历来许多大诗人大词人为二十四桥作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首诗诸位一定听过吧?”

  伊春闻言便把斗笠拉高,露出一张蜜色脸蛋来,盯着那霓虹卧波似的长桥看了半天,点点头:“是很好看。”

  船夫笑道:“今日运气不佳,没遇着画师出门,有时候天气好,那些擅长作画的画师们也会聚集在此作画,便宜的几文钱,贵的几两银子,诸位便能和二十四桥一同留在画上啦。”

  同船还有几个人过水路,都问他有什么著名画师,七嘴八舌说得好不热闹。

  伊春默然看着越来越远的二十四桥,脚下小船在微微摇晃,不知为何令她想起与舒隽在东江湖的那段日子。

  倘若是他在这里,会说什么?不过他向来雅的很,估计根本不会给她解释这个景那个景,只会抱着三弦慢慢唱歌。

  他有很多时候都显得孤僻冷漠,脸上虽然是漫不经心的笑,其实是拒绝任何人靠近他自己的世界。

  可是那天他分明是打开了门,她却把他弄生气了。

  他就有这种本事,明明对她轻薄是他的错,到头来感到愧疚的人反而是她。

  这是什么道理?伊春也不明白。

  她向来不爱自找麻烦,想不通就干脆不想,回头笑吟吟地听船夫高唱扬州小调,和船里其他人一样喝彩叫好。

  水路行了一段,忽听前方传来哭喊和落水之声,船夫的歌声一下停了,把船一撑,停在水当中。

  一船的人都惊疑不定地探头去望,却见前面不远处同样一艘送客渔船被另几艘乌篷渔船包围住,上面的客人们哭的哭喊的喊,为一群彪形大汉拦住索要财物,不给的便丢进水里。

  “运气还真不好,遇到这些水鬼!”船夫打了个哆嗦,赶紧把船往回摇。

  伊春低声问:“老丈,他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抢劫财物,官府不管么?”

  船夫叹道:“官府怎会管这等闲事,这帮水鬼头头每个月供奉给捕快们吃香的喝辣的,谁会管咱们死活!报上去多少次,都说没有强盗,反而把报官的那些人打一顿板子,说他们妖言惑众。这些家伙不是扬州人,看那个体型!估计是北方来的,简直穷凶极恶。”

  说话间,那些乌篷渔船大约发现了这里还有一条肥鱼,立即从后面追了上来。

  船上的人惊慌失措,没命地叫着快摇快摇,奈何那几条乌篷渔船有十几个大汉催动追来,在水里竟快若流星,几乎是眨眼功夫就围住了小船。

  当头一个大汉抱着胳膊站在船头看他们,裸着胳膊,上面刺着一只猛虎,看上去极其凶恶。

  “要命的把钱交出来,不要命的便跳下去!”他居高临下地发令,说得十分简洁。

  船上那些人纷纷掏出荷包,一个字也不敢说。又有两个大汉上船来,一个拿钱一个搜身,眼看着一个中年大婶藏在肚兜里的几块银子也被掏出来,她脸色青白交错,要哭又不敢哭,看着十分可怜。

  “荷包!”一人走到伊春面前,抬手将她的斗笠打飞,忽见是个年轻姑娘,长得也不赖,不由笑道:“是个小娘们!还挺嫩!”

  说着便来搜身,手指刚摸到她的腰身,只觉脖子上一凉,竟是被一柄铁剑抵住了。

  “应当反过来,把你们的荷包都交给我。”伊春嘿嘿一笑,露出一排白牙。

  那大汉抬手来推她,却被她闪身让过,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几个荷包,抬脚一绊,他便直挺挺地掉进了水里。

  “反了不成?!”乌篷渔船上的水鬼们因见同伴落水,纷纷跳上船来抓她。

  伊春先抢荷包,再把人推水里,一连串动作熟练无比,想来这半年不到的功夫也积累了不少抢钱经验,连人家手上戴的玉石链子也不放过,统统抓过来。

  那帮水鬼见她如此身手,索性潜到水底在下面使劲摇晃渔船,试图把小船弄翻,只要她落到水里,就奈何不了他们了。

  伊春纵身一跳,稳稳落在水鬼老大身边,与他大眼瞪小眼。

  水鬼头子倒也稳重,直接问她:“你要如何?”

  伊春最喜欢和爽快人打交道,笑道:“把钱还给他们,再把你们身上的钱给我,就此两不相欠。”

  水鬼头子并不多话,一挥手让水鬼们把抢来的荷包统统还给那一船客人,跟着把自己的荷包朝她怀里一掷——沉甸甸的,里面只怕不少银子。

  “只能给你我的。”他说。

  伊春点点头,把银子往怀里一塞,又跳回渔船,船夫赶紧把船摇了起来,力求赶紧逃离这帮水鬼夜叉。

  那头目忽然冷道:“我等是扬州中兴帮人,报上名来。”

  “我叫葛伊春。”她答得非常爽快,“谁要不服,随时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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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章

  在江湖上以技服人后放下狠话乃是常事,伊春起先并没放在心上。

  但在一连四天被人明挑暗袭,连吃饭睡觉上厕所这等私密时间都不得安宁之后,她终于发觉自己好像惹了个大麻烦。

  客栈的窗户年代久远了,没办法栓死,伊春睡觉的时候便拿椅子抵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果然又一次听见椅子被人轻轻移开的细微声响。

  那人轻手轻脚从窗户翻进来,似是犹豫了一下,慢慢朝床边走来。

  伊春握住铁剑,连眼睛都懒得睁了,直接用剑抵在那人喉前,低声道:“算来算去我不过拿了你们十三两银子,有点志气好不好?十三两银子还要穷追不舍?”

  那人声音里带着怒气,以及输给一个小女子的怨气:“事关中兴帮体面!何止十三两银子!”

  伊春把眼睛睁开,叹道:“那你们到底要怎么样?想尽办法来追杀我?”

  那人怒道:“输给你只怪我等学艺不精!你有本事今晚便与我前去中兴帮总堂,头目在那里等着你,有没胆子和他单挑?!”

  “单挑之后是不是就不找我麻烦了?”

  “没错!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伊春翻身而起,收剑回鞘:“走吧。”

  回答得太爽快,结果对方反而变得不爽快了:“你……当真要去?”

  “这还有什么真假?”伊春笑了笑,“不过我不认得中兴帮,你得给我带路。”

  那人顿了顿,率先从窗台上跳了下去。

  水路纵横交错,行了约有半个时辰,便见前方岸边有火光闪亮,沿岸长约数丈,每隔三步便放着一座石台,台上点火把,映在水中一条龙似的光点。

  岸边有人等候,见到伊春难免神色怪异,倒也没什么敌意,只道:“居然真把她带来了。”

  后头跟着那人低声说:“头目还在?”

  对方点头,一言不发地领着伊春进了总堂,里面亦是一片灯火辉煌,正门后是大片空地,周围也围着一圈石台火把,先前在水上见到的那个头目正抱着胳膊等在当中,肩上刺的一只猛虎头,灯火明灭中煞是狰狞。

  “你胆子很大。”头目声音低沉,倒有些欣赏的意思。

  伊春懒得和他废话,直接亮剑出鞘:“怎么打?”

  头目略有些动容,看了她一会儿,便说:“点到即止,不伤性命。念你年幼,又是个女娃娃,我让你五招,你若赢了,中兴帮非但不会为难你,在扬州这块谁若是来找你麻烦,我等也会倾力相助。你若输了,便自折铁剑,给我磕三个响头吧!”

  伊春把剑鞘抛在地上,低笑:“我十八岁,已经不年幼了。不要你让!”

  话音一落,剑光便刺到了他眼前。

  快、狠、准。曾经舒隽说过,她的动作轻巧是有了,狠辣却不够,如今两年过去,她的剑术早已脱胎换骨,只怕舒隽看到,再也不会说这些话。

  要挡,来不及挡。想躲,身体却被剑光笼罩,躲到哪里都是伤。

  她简直像一只鬼魅,完全摸不透她下一步会做什么,眼看着剑光刺到左边肩膀上,那头目侧身让过,捏紧拳头打算用蛮力将她打飞出去。

  拳头一击而中,头目心中大喜,不料定睛细看,才发现她一只脚正抵在他拳头上,借着他一股蛮力直冲上天。

  一直犹如银龙穿梭般的剑光在刹那间静止了,定定停在他眉前四寸的地方,剑尖微颤。

  伊春喘着气,低声说:“是我赢了。”

  头目怔了半晌,满是疤痕的脸上终于渐渐露出一丝笑意。

  “不错,是你赢了。”他声音很温和,“要不要进去喝一杯?”

  见伊春有点犹豫,他便道:“若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姑娘请自便。”

  伊春露齿一笑:“不,所谓的酒,不会是烧刀子吧?那个……我不爱喝。”

  头目爽朗大笑起来:“不是烧刀子,广陵名酒琼花露,姑娘可否赏脸?”

  伊春初离开减兰山庄的时候是不会喝酒的,然而人在江湖走了两三年,渐渐地也学会饮酒逍遥,勉强喝个四五杯还是没问题的。

  她很少会让自己醉醺醺完全失态,所以在喝了三杯酒下肚后,头目还要给她斟酒,她便掩住婉拒:“我量浅,并非拒绝好意,实在是不能为。”

  头目并不勉强,看着她难免有些感慨:“我曾有个儿子,倘若如今还活着,应当也和葛姑娘一般大了。可惜小崽子只有一肚子草包,到处惹是生非,结果犯了命案被官府抓去砍了脑袋。我原是兴元府人,留在那里也是触景伤情,索性只身来到扬州,倒也结交了一般好兄弟。在姑娘眼里,我们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抢劫的水鬼而已,然而天下生存之道万千,我等亦是为了温饱奔波罢了。”

  因见伊春不说话,神情似乎不大赞同,他便又道:“姑娘不必多心,今日不过是有感而发。我兄弟们也捞够了钱财,过几日便要离开扬州,寻个安稳的庄子种田娶妻生子。打家劫舍之类的事,再也不会做。奉劝姑娘一句,近日扬州只怕不太平,姑娘那么好的身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招来是非就不好了。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伊春奇道:“是有什么事?”

  头目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人听见似的:“姑娘听说过晏门吧?”

  当然听过,这两个字真是如雷贯耳了。她低下头,没说话,大抵也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去年他们在湘地受了挫折,索性把注意力放到了江南这块。江南是块宝地啊,帮派虽然众多,却杂乱的很,也没出过什么厉害的大派,如我等鱼龙混杂的小帮派倒是成堆扎。帮派既多,人心便也杂,倘若能集合一处和他们来场硬仗倒也痛快,奈何出头者甚少,都指望别人替自己卖命呢!我看这里迟早要被晏门抓住,他日再出点银两贿赂官府,我等江湖草莽哪里还有容身之处?姑娘你年纪尚小便有这般好身手,正对了晏门的胃口。他们那个什么三少爷,近年喜好培养个什么秋风班,专门收集年少有为的侠客,你要是被他们看中了,答应便是卖命一辈子的事,死也不知怎么死的。若不答应吧,下场还是个死。姑娘谨慎些最好。”

  “三少爷?”伊春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晏门那个门主共有四个儿子,晏于非不过排行老二,上头有个腿被人砍断的大哥,下面应当还有两个弟弟。

  她撇了撇嘴角:“……多谢提醒,我会注意的。”

  来扬州散个心也能遇到晏门,简直是阴魂不散。

  伊春离开中兴帮之后,回客栈取了包袱,当夜就雇了船只打算离开扬州。她并不是个喜欢自找麻烦的人,和晏门毕竟有那么一段不愉快过往,晏于非的右手还是被她斩断的,再遇到肯定又要起风浪,索性离开才是上策。

  因是夜深,船夫们都不肯替她摇橹,伊春只得花钱租了一条船,自己渡河。

  她不太擅长划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让小船行在水路当中。彼时月上中天,水声潺潺,伊春索性放下船橹,立在船头任由小船随着暗流往下游飘去。

  凉爽的夜风拂面而来,隐约还带来远方烟花之地的歌唱嬉笑声,有钱的达官贵人们往往一掷千金,流连烟花之地,彻夜不还,并引以为雅。

  忽然想起小南瓜说过,扬州烟花之地里有几个很著名的姑娘相当迷恋他家主子,但他家主子守身如玉,丝毫不妥协,所以姑娘们芳心寸裂,恨他入骨。

  小南瓜总喜欢在她面前把舒隽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想到有趣的地方,她不由笑了起来。

  回头去望,只能看到倒影在水面上点点模糊灯火,小船打个弯,除了月色便什么也见不到了。

  行了约有半里,忽见前面又有几艘船停在河正中,情况相当诡异。

  被几艘尖头渔船围在正中的,是一艘画舫,规模并不大,然而雕栏玉砌,灯火通明,甚是显眼奢华。

  如今画舫被几艘渔船围在当中,动弹不得,只因渔船尾上皆有铁链拉出,拽住两岸的柳树,这样一来等于是封死了河面,不光画舫过不去,她这艘小船也过不去。

  伊春将船橹撑在水底淤泥里,皱眉去看,只见画舫里端坐着三人,一名老者外加两个年轻人,画舫被困,他们看上去似乎并不惊慌,反而十分沉稳。

  另有几个穿着紫红衣裳的人提着刀剑与他们大声说话,神情狰狞,那三人依然连眉毛也不动一下,仿佛全然没有听见。

  最后为首那人似乎恼了,一掌将其中一个年轻扇倒在地,旁边那老者急忙起身似是打算搀扶,却也被人踢中胸口扑倒下去不知生死。

  伊春再也看不下去,将船飞快摇动,紧跟着纵身跳上画舫,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铿”的一声抽出铁剑。

  守在船边的另几个紫红衣裳立即上前阻拦,却被她一脚一个全部踢进水里,剩下那几人神情诡异地看了她一眼,飞快地低声交谈几句,伊春只隐约听见他们说什么“有人捣乱,不知虚实,先撤为上!”

  其中一人提剑作势要往老者身上砍下,伊春急忙上前阻拦,那人却飞快撤剑,与其他人一样转身跳下画舫,铁链哗啦啦一阵响动,从岸边杨柳上收回,那几艘尖头渔船走得极快,眨眼便顺流而下,再也看不见踪影。

  伊春收了剑,过去先将老者扶起,低声道:“没事吧?”

  老者摇了摇头,忽然抬起脸来,目光内敛温和,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并无任何惊惶的神情。

  “多谢姑娘仗义相救。”他声音低沉,极为稳重。

  伊春大抵是没想到他们镇定如斯,搞得自己救人看起来倒有点多管闲事的味道。忽见方才被扇倒在地的年轻人艰难地挣扎着要起身,另一个年轻人伸手将他扶起,盖在腿上的毯子不小心掉在地上,下摆是空荡荡的——此人竟是个残疾。

  待那两个年轻人也道过谢,伊春仔细打量一番,才觉他三人气度不凡,隐约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老者年约六旬,须发花白,却并无半点老态龙钟,看上去精神矍铄,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尤其是那双眼,似是把所有锐气与光华都完美地收敛其中,看上去别有一种温和。

  那残疾的青年人大约有三十岁上下,与老者面容十分相似,只是略显阴沉,道过谢便不再看她,兀自转头望向漆黑的水面,不知在等什么。

  另一个年轻人则小一些,约有二十出头的模样,身材微胖,一张圆圆的脸,面容甚是可亲。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伊春,赞道:“姑娘真是好身手,谁是你师父?”

  伊春正要说话,老者却低声道:“于道,怎能如此无礼!”

  他朝伊春作揖,温言道:“犬子无礼,姑娘莫要放在心上。老夫姓晏,敢问姑娘芳名?”

  伊春没多想,笑道:“老丈不必多礼,我叫葛伊春,偶尔路过罢了。既然诸位已无恙,我便告辞了。”

  她转身要走,忽听那圆脸年轻人惊道:“葛伊春?!你就是那个葛伊春?!”

  她愣了一下,那老者又喝道:“于道!”

  伊春回头去看,却见三人的眼神都变了,就连方才那个一直看着水面的残疾青年此刻也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那眼神,很难说明是什么意味,伊春被看得有些发毛,勉强一笑:“有什么不对?”

  老者看了她一会儿,温言道:“葛姑娘侠义心肠,令老夫十分佩服。今日你救了老夫父子三人三条命,他日老夫必然偿还此恩情。”

  伊春连连摆手:“没什么,小事而已!”

  老者取了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清茶,双手端着送到她面前,含笑道:“舫内简陋,无酒可赠,唯有敬上香茗一盏聊表谢意。”

  伊春因他们态度古怪,心里难免起疑,只盼赶快离开此地。但老者十分热情,她也不好推辞,只得接过茶杯,忽听身后又有水声潺潺,十几艘乌篷渔船几乎是眨眼功夫就围了过来,为首两个中年人跳上画舫奔至老者面前,直挺挺地跪下,面带惶恐颤声道:“属下来迟!请门主责罚!”

  那老者居然还是什么门主?不是普通的富家老爷带孩子出来游山玩水吗?

  伊春默默退了两步,打算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就开溜。

  老者声音温和:“老徐、老林,快站起来!这事是老夫任性了,昔日曾闻扬州二十四桥奇景动人,便想着趁夜独自欣赏,谁想遇到贼子下药,否则岂会那般轻易令他们近身。”

  众人听说他们还被下了药,急忙推出一个青衫大夫来。伊春越看那大夫越眼熟,依稀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

  大夫替三人把了脉,又取小刀破开手臂尝了尝鲜血,便笑道:“不要紧,只是普通的蒙汗药罢了,想来下药的那帮贼子只是寻常江湖草莽。”

  老徐急道:“邱大夫,你可看仔细了!真是普通蒙汗药?”

  邱大夫还是笑:“放心就是。”

  伊春见他那个笑容,忽然浑身打个激灵,恍然大悟。

  邱大夫!不正是当年在贤德镇替晏于非拔毒暗器的那个大夫吗?!他是晏门的人!如此说来,这老头儿就是晏门门主!晏于非说过,他有个大哥在巴蜀万华派遭了殃,腿被人砍断从此只能做个残疾,当真是一分一毫也不差!

  难怪他们听到她的名字反应那么古怪,难怪他们那种气度看着十分眼熟,晏于非正是这种气质。

  伊春掉脸就要跳下去,忽听老者在后面说:“多亏了这位葛姑娘仗义相助,否则我父子三人便要命丧贼子之手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朝她这里看过来,伊春神色尴尬,一个字也说不出。

  那圆脸的年轻人——如今是知道他的名字了,晏于道,只不清楚是老三还是老四——笑嘻嘻地说道:“哟,看样子是反应过来了!咱们可是老冤家了,葛姑娘。”

  伊春见他把话全部挑明,反而冷静下来,低声道:“不错,你们要怎么办?”

  晏于道笑吟吟地,看上去和气憨厚,只有一双眼精光四射,分明是典型的晏门中人,他柔声道:“那是你和我二哥之间的恩怨,我们晏门向来分得清楚明白,他的仇他自己报,和咱们可没关系。我听说最厉害的二哥手腕子被人砍断,还当是个什么厉害女侠,真没想到是你这样的丫头。怎样?我看你大有潜质,加入我秋风班吧!保证不会亏待了你。”

  伊春没说话,像是没听见似的。

  晏于道还想再劝,门主忽然说:“葛姑娘,老夫猜你留在这里也不会痛快。无论如何,我父子三人总欠你几分情面,日后有难,还请不要见外。另外……还有件事想请教姑娘。”

  伊春默默颔首,便听他问道:“舒隽人现在何方?”

  她心里猛然一坠,想起晏门和舒隽的父亲之间有深仇,他今日一问,肯定是打算找舒隽的麻烦。

  “……我不知道。”伊春回答得极为冷淡。

  晏于道啧啧摇头:“外面都说舒隽和你效仿鸳鸯神仙,早已是一对情深爱笃的眷侣,他在哪里你怎会不知?”

  伊春眉毛一竖:“我说了,不知道!”

  说罢再也不愿与他们纠缠,翻身跳下画舫,稳稳落在自己的小船上,把橹一撑,笨拙地将船划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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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章

  一路上伊春也曾想过回雪山找舒隽,告诉他晏门的事情,毕竟父债子偿这种事在江湖上太普遍了,舒畅杀了小门主,这笔账总会算到他儿子头上。

  可是一来怕晏门派人偷偷跟踪自己,反而暴露了舒隽的住处,会给他带来麻烦。二来,她也不能确定舒隽会不会还留在雪山,此人向来行踪不定,眼下会不会又在某个地方逍遥快活?

  眼看春尽夏来,伊春到建康城的时候,已经六月中了。

  她这一路行来,不过是闲逛,顺便找那些专门打劫路人的山贼水鬼们讨点盘缠,这段时日也积存了十几两,足够大手大脚上那么些日子。

  又因从小穷惯了,所谓的大手大脚不过是在路边摊子买两块鸡蛋饼,两文钱,用油纸包好了抓在手里滚烫的,油汪汪香喷喷。

  这玩意是伊春小时候对美食的所有梦想,肚子饿的时候曾经发狠,以后有钱了每天都吃十张鸡蛋饼,吃到撑死。

  幸好,到今日许多梦想都抛弃了,唯独这个还留着。

  伊春捧着鸡蛋饼,像捧个宝贝,嘴唇在上面轻轻抿一下,太烫了,还不敢吃,又忍不住那香气,便小小咬一口,含在嘴里烫得眉头直皱。

  前面路口拐个弯还有个大集市,是客栈伙计告诉她的,在那里可以买到便宜又耐穿的布鞋外衣。她现在怀里揣着银子,底气很足,打算大肆采购一番。

  刚转弯,便听见旁边巷子里传来一阵争执之声,有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带着怒气说:“你们要找舒隽,自去找便是!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缠着我?!难道我是他什么人吗?”

  伊春一听舒隽两个字,不由把脚步停下了。

  隐约又有个男子的声音,压得很低,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苏州调香老板”“不做生意跑来建康城必有古怪”“不要以为人情还了晏二少便可以为所欲为”之类的话。

  那女子怒道:“我做不做生意晏门也要插手?管得未免太宽,我倒不记得自己是卖给晏门了。”

  伊春走过去探头望,刚好对上那女子的目光,两人都是一愣。

  那是个穿着紫衣的美人,美得像一朵兰花,简直令人移不开眼睛。她见到伊春眼睛马上就亮了,回头大声道:“我等的人到了,诸位请便吧,休得再扰我!”

  说罢径自走到伊春身边,一把搀住她的胳膊,低声说:“葛姑娘,帮我这个小忙,我给你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伊春退却的动作立即变成了迎合,抬头看看巷子里几个年轻男子,他们也望过来,神情有些警觉。站在最后的那个男人轻道:“先撤。”

  几个人悻悻地走远了,时不时还回头看看伊春,目光很是不善。

  紫衣女子吁了一口气,握住伊春油汪汪的手,柔声道:“谢谢你,葛姑娘。”

  伊春奇道:“你……怎么认得我?我们以前有见过?”

  那女子神情尴尬,大约是没想到有人见过自己还会忘掉,她勉强笑了一声,声音细细的,带着一丝愧疚:“那不是什么好回忆,姑娘不记得也正常。苏州香香斋姑娘总还有印象吧?”

  伊春皱眉看了她片刻,恍然大悟:“啊!是你!那个……老板!”她想不起名字有点尴尬。

  “叫我醉雪就行了。”醉雪又是一笑,“姑娘不念旧怨,令我好生敬佩。昔日我亦是为了还人情,并非有意刁难,还望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她望着伊春的眼神很奇异,像是想把她整个人看透、看穿,双眼亮得令人十分不舒服。

  伊春心中起疑,只说:“我还有事,要走了。你不用这么客气,二十两银子呢?”

  醉雪忍俊不禁:“姑娘果然是个直爽人,醉雪有心相邀,不知可否给个面子?”

  伊春本想拒绝,但念着二十两银子她还没给自己,又不好催她,只得点头答应了。

  一路西行,路上景致繁华,与别处大是不同。

  眼见一线清川自桥下流淌而过,岸边俱是绿瓦白墙琉璃屋,檐下挂着粉色灯笼,随风摇来荡去,偶有小丫头从楼里出来洗刷马桶,大多睡眼惺忪,衣冠不整。

  大白天的,路上居然没什么人。岸边停着许多精致画舫,帐幔低垂,看不清里面景象。

  伊春轻道:“这里是……?”

  醉雪笑得很是高深莫测:“姑娘只管随我来,不用担心。”

  最后来到一家茶馆,里面几乎是半个人也没有。

  临窗靠着一艘大船,醉雪柔声细语地轻轻叫:“杜家哥哥,来客人啦。”

  话音一落,里面便跳出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穿着粗布短打,头上还扎着泛黄的汗巾子,看上去甚是粗鲁不羁。最可怕的是他的脸,纵横交错无数刀疤,根本看不出他长什么样。

  他见到醉雪似是有些激动,声音发颤:“醉雪,你真来了……我……我还在收拾……”

  醉雪笑吟吟地过去,温柔地取出自己怀里的手帕替他擦汗,柔声说:“我是什么人?说了要来,就算刀山火海我也会来。就是路上遇到一些小麻烦,多亏这位葛姑娘相助,否则还不知要拖多久。”

  杜姓男子朝伊春点头表示感谢,眼睛却片刻也不离醉雪脸上,轻道:“那……随时都可以走……”

  醉雪摇摇头:“等等,我先请葛姑娘喝杯茶。有什么好茶不要吝啬,赶紧上吧。”

  茶很快就端上来了,是今年新产的龙井。

  醉雪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推到伊春面前:“一个女孩子家单独行走江湖甚是不易,这些是小小心意,亦是醉雪为曾经所做之事的赔偿,姑娘若是肯宽宥,便莫要推辞。”

  布包里的银子绝对不止二十两,粗粗一掂,得有五十多两了。伊春第一次拿这么一笔巨款,难免气短手抖,小心翼翼拆开包袱,从里面挑出约莫二十两白银,再把布包推回去:“无功不受禄,说好了二十两。以前的事也不用再说。”

  醉雪笑了笑,亦不勉强她。

  伊春问她:“晏门的人是来找你问舒隽的事吗?你……不在苏州做生意了?要离开?”

  醉雪点点头:“晏门如今来了,我自然要走,不然被他们耍着玩么?他们来问我舒隽,我怎会知道。呵呵,我早已不是以前那个成天念着舒隽舒隽的傻姑娘了。”

  她回头看一眼姓杜的男子,目光里倒有一种骄傲:“天下间除了他就没好男人了么?自是有人对我死心塌地,神魂颠倒。”

  话说得难免矫情,带着赌气的成分,依稀是你不要我,总有别人爱我爱得死去活来,我必要过得快活,令你后悔。

  伊春呵呵笑了两下,不知道怎么接话。

  醉雪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轻道:“你……和舒隽在一起吧?”

  伊春顿时愣住。

  醉雪咬了咬嘴唇:“我……也听说了,他一直和你一起,爱你若珍宝……我知道,他要找的绝不会是我这样的人,这些年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罢了。其实何止是我,遇过他的许多女子都曾痴心妄想过,他看上去太好了。”

  她像是陷入回忆里,神色缠绵,最后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五年前。临安府安秀坊办了个品香宴,我素来擅长调香,便被邀请过去。然后……我就看到他了。”

  那天,许多人第一眼看到的应该都是他。

  他穿着浅绿色的长袍,疏懒却优雅,手中捧着一个小小试香盒放在鼻前轻嗅,最后微微一皱眉:“加了丁香,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安秀坊主人对他极是客气,忙不迭地又推荐许多新调香给他,似是他能挑中一两种便是极大的荣幸一般。当然,醉雪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安秀坊主人欠了他五千两银子,又有高利贷在身,一时还不出钱来,只能对他毕恭毕敬的。

  醉雪忍不住过去,取出自己新调的香递给他,轻道:“这个味道你看看。”

  他抬头上下将她打量一番,眼里略带调侃暧昧的笑意,醉雪第一次觉得面上烧灼似霞,情不自禁垂下头,膝盖微微发抖。

  他将香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几下,展颜笑道:“哦,加了苏合香油,应当还有零陵香。不错,这味道我喜欢,你有一双巧手。”

  和许多少女一样,醉雪以为他是王公贵族,身份神秘,面容俊俏,言谈和雅,多金又多情。

  品香宴结束后,她大胆地向他表达心中爱慕,甚至不求长相厮守,若能施舍给她一夜也是好的。对于江湖里热情奔放的少女来说,这些也足够了。

  舒隽在月下笑得略带讥诮,背着双手问她:“你觉得我是谁?闲来无事四处溜达的皇族?还是富家多情少爷?我问你,我要是没钱又浑身脏兮兮的,你今天会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么?”

  醉雪急道:“我从来没想过这些……”

  “你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了。”

  他温暖的手指忽然轻轻抚上她的眼皮,醉雪被迫闭上眼,心底如痴如醉。

  “我受够这种眼神了,离我远点,别惹我讨厌,明白吗?”

  他低喃。

  眼皮上的温暖消失了,醉雪不敢相信地睁开眼,只能见到一地清冷月光,他却早已消失。

  “过了两三年,我厌倦一个人闯荡江湖,对女子来说,独身和那些男人们争权夺利并不是快活的事。所以我打算筹钱办个调香的店,然后我又遇到了他。”

  醉雪笑了笑,有些不甘心:“我知道他不是什么王公贵族,只是个身世神秘的有钱人,而且做的行当相当下流,专门给人放高利贷。我向他借了两千两银子来办香香斋,也是想告诉他,不管他是什么人,我都不在乎。我更不在乎是不是要和他永远在一起,只要一个晚上就行了,圆我一个美梦。”

  醉雪那时候亦是自信满满,这两三年间她刻意关注舒隽的消息,知道像她一样飞蛾扑火的女子不在少数,但毫无例外都被无情回绝。

  这一点让她感到莫名的庆幸,大抵因为被甩的不止自己,总算能捞回些面子。

  见到他,她说:“你可以给我五成年利,六成、七成,都没关系。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舒隽终于有些动容,微微叹一口气,别过脑袋淡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必如此。”

  “我不在乎。”她还是那么固执。

  他好像突然生气了,眉头拧起来,声音很冷漠:“把你的固执用到该用的地方!不要再烦我!”

  说罢起身要走,醉雪到底是不甘心,追上去又问:“到底要什么样的天仙才会入你法眼?”

  他当真努力想了一会儿,最后又露出个讥诮又疏懒的笑容。

  “不知道。”他耸耸肩膀,“大约真是个仙女才行吧。要天下第一美,还要有很多钱,我讨厌穷光蛋。”

  显然她一条也不符合,只有黯然退场。

  她也以为舒隽一辈子都会这么过下去了,和不同的女子暧昧,抱着他的黄金山腐烂的死去。

  但他到底还是没有,真有人入了他的法眼,却不是仙女,只怕美女两个字和她也打不着边,而且……她很穷,毫不在乎地吃鸡蛋饼,吃得满手都是油,相当粗鲁。

  醉雪吸了一口气,心里还是酸涩占了多数。

  女人的可悲大抵在此,终免不了感情用事,明明晏门三少在到处追赶所有和舒隽有过联系的人,她应当快点离开建康,找个安全的地方过日子。

  可她分明听见自己的嘴在说:“……葛姑娘,在你眼里,舒隽是个什么样的人?”

  伊春抓着湿巾子使劲擦手,神态自然,没有任何如梦似幻的神情,像是提到一个老朋友似的亲切,笑道:“他啊,是个怪人,但人很好。”

  就这些?

  醉雪不信。

  “他……容貌英俊,有钱……”忍不住提醒她一下。

  伊春点点头:“嗯,长得不错,也挺有钱,就是太抠门了。”

  醉雪再也无话可说。

  舒隽护着她,陪着她,难道仅仅是因为她异于常人的迟钝?

  不,不是这样。

  有很多很多女子,提到舒隽第一句话总是他俏皮,或者他美貌,又或者他是个摧心的小坏蛋。

  从来没有人说他是个好人。

  因为从他所有行为来看,根本找不到半点好的地方,称为坏得流油还差不多。

  舒隽也以别人说自己坏而自豪。

  醉雪遗憾自己没有生一双好眼睛,像她一样,看穿所有外表的迷雾,直达内心。

  她一瞬间就明白为什么舒隽看上的人是葛伊春。

  “要好好活下去……你和他。”

  醉雪忽然起身,在窗边纵身一跃,像一只紫色大蝴蝶,轻飘飘落在杜姓男子身边。

  拴着大船的绳子被斧子劈断,船很快便随水飘远了。伊春立在窗边向她挥手道别,忽见醉雪把双手拢在嘴边朝她轻叫:“快去找舒隽吧!迟了他被别的女人抢走,你可别哭!”

  什么意思?伊春傻了。

  眼看她神情狡诈,朝岸边那些美丽的楼宇指了指,用眼神告诉她:舒隽此刻正在温柔乡徘徊呢。

  她分明知道舒隽人在何方!被她骗了!

  伊春差点有个冲动要跳出窗台,追上去问她舒隽究竟在哪里,可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似是有许多人冲进茶馆将她团团包围。

  她立即手扶铁剑,转过头,只见身后是一群陌生年轻男子,个个腰挂长剑,站姿英挺,分明都是练家子,而且身手相当不错。

  少年们簇拥着一个青年人走过来,他身材微胖,一张脸圆圆的,笑容十分可亲。

  “好巧,我们又见了,葛姑娘。”他笑嘻嘻地说着,“方才是与老朋友聊天喝茶?”

  伊春厌恶地皱起眉头,一个字也不想和他说。她猛然回头,瞪着渐行渐远的醉雪,她笑得像只狐狸:白痴,我怎会那么容易让你和舒隽那混账双宿双飞,自己解决麻烦吧!

  她冷道:“她走了,你怎么不去追她?”

  晏于道笑得像个弥勒佛:“有你在也是一样。我素来知道姑娘是个大方人,不会为难我,必然会将舒隽藏身之处告诉我,对不对?”

  她转身便走:“我说了,不知道!”

  少年们立即将她堵住,包围圈好似铁桶,她一步也挪不了。

  晏于道还笑:“姑娘是知道,却不愿告诉我,因我和姑娘没什么交情。醉雪花了二十两银子便能化解一段恩怨,我愿出二百两,只求姑娘帮我这个忙。”

  伊春吸了一口气,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隔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找舒隽?”

  晏于道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并非我在找他,而是整个晏门都在找他。姑娘只当卖我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她“铿”一声抽出铁剑,厉声道:“我说过我不知道舒隽在哪里,如今我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们!让我走!否则休怪刀剑无情!”

  晏于道脸色变了一瞬,最后又换成那张可亲笑脸,退了两步柔声道:“姑娘何苦如此固执。”

  话音一落,少年们拔剑一拥而上,与她乒乒乓乓斗在一起,茶馆里桌椅板凳连着陶瓷茶具噼里啪啦砸了个乱七八糟。

  伊春丝毫不惧,一人面对众多用剑好手,竟然半点下风也没落。

  晏于道眯眼看着她上蹿下跳,动作快得像一只鬼,心中难免要赞叹一下。

  那么多人,那么多剑,却完全劈不到她身上,反倒是秋风班的那些少年,被她逼得步步后退,包围圈快要突破,她很快就能逃走了。

  他素来喜爱少年英才,忍不住又开口:“姑娘身手真好,还是考虑一下加入我秋风班吧?我让你做班长,绝不亏待。”

  她只哼了一声,不屑一顾,横剑一划,破了少年们的圈子,一个箭步便要冲出去。

  晏于道急急叫了一声什么,立即有数人放出暗器。

  伊春将剑挥舞成一条银龙,轻轻松松打掉那些暗器,谁知有一把小刀上系着水晶小瓶,里面装满了毒液,一挥之下水晶瓶碎裂,那毒液溅了几滴在她脖子上,顿时一阵又痛又麻的痒。

  她又惊又怒,将铁剑用力朝晏于道掷出,打算利用众人赶去救助的空挡逃离。

  谁知晏于道神情惊慌,躲也不躲,傻傻地站在原地,任由那铁剑戳进肋下,痛得大声惨叫。

  晏门三少居然不会任何功夫!

  伊春不敢久留,从窗口一跃而出,跳上屋顶,眼见对面停着一艘画舫,她纵身跃上去,跟着再跳,终于落在岸边一栋楼宇的琉璃瓦上。

  远远地听见少年们追了上来,她一刻也不敢停,在屋顶上狂奔逃窜。

  琉璃瓶里的毒液大约很厉害,只溅在皮肤上居然很快就有了效果,伊春渐渐觉得喉咙犹如火烧一般疼痛,眼前金星乱蹦。

  身后少年们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只能勉力跃上另一个屋顶,四处观察可以躲避的地方。

  有人跃上屋顶来擒她,伊春抬起匕首勉强挡住,谁知那人力气极大,一劈之下屋顶琉璃瓦都被震裂好几块,伊春只觉身下一空,随着那些瓦片狠狠摔进屋子里。

  屋里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估计是正在喝酒,动作都停在那里盯着她看。

  女子似乎受了些惊吓,低低叫一声,一骨碌钻到男人身后不敢出来。

  伊春顾不得细看,从地上跳起,低声道:“抱歉!”

  说罢掉脸便走。

  腰上忽然一紧,却是被人一把抄着抱起,伊春大吃一惊,声音还卡在喉咙里没出来,却听脑后那人叹一口气:“怎么没成大侠?弄这么狼狈。”

  她惊愕至极地回头,果然见到了舒隽那张无奈又充满喜悦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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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章

  外面走廊传来一阵喧嚣,有人来拍门,连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舒隽将伊春拦腰抱起,心情十分畅快,笑道:“没什么,不要进来打扰。”

  说罢转身将伊春放在角落的大床上,摸摸她的额头:“又中毒,你总让人不省心。”

  伊春呆呆地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声音卡在喉咙里,像个呆子。

  躲在桌子后面的美人轻轻唤一声:“舒公子……她……她是?”

  舒隽说:“是我老婆。”

  美人看上去快要晕倒了。

  他又说:“这样吧,素姑,你现在替我去抓药,顺便打些热水送来,我可以减你一半欠债,划算不?”

  素姑抓着药方出去的时候脸色青白交错,也不知是笑还是哭。

  伊春一把抓住舒隽的衣服,轻道:“你……躲起来!不要让晏门的人看到你!”

  他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神情冷淡倨傲:“看到我?看到我又如何!”

  话音刚落,窗户便被人从外面砸烂了,约有四五个少年提剑闯入,见到舒隽都是一愣,跟着便是狂喜。

  他从伊春手里抢过匕首,一把拽下帐子遮住她的视线,匕首在手上转一圈,他慢吞吞走了过去。

  伊春只能听见几声痛呼,紧跟着便没了一点声音,她勉强起身,帐子忽然又被人揭开,舒隽把匕首丢还给她,跟着身子一歪靠在床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此时惊惧茫然的情绪渐渐退去,伊春突然感到无比的尴尬,嘴唇一动是要说话,他却开口道:“那天晚上,五个矮子来夜袭。”

  伊春只好答道:“……哦。”

  他别过脑袋,低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来玩。”她的回答一点都不神秘,“那……你呢?还是到处讨债?”

  她刚才听见他和那个什么素姑说还钱的事,醉雪说他沉醉温柔乡,伊春很了解这个人,他的花花肠子都投注在钱财上了,估计没那个精力搞温柔乡。

  舒隽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慢慢的,他的手却抚上她额头,轻轻摩挲,指尖带着温柔暖意。

  “下次……”他的声音很低,“下次要走,记得和我打招呼,不要什么也不说。”

  伊春的心跳一下子快了,快得几乎不能承受。她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因为毒药还是什么别的,连手腕都禁不得要微微发抖。

  她死死攥住一片衣角,好像这样就能让狂奔的心脏稍稍停下来歇息。

  “……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抱歉。”鬼使神差,好像又回到那个大雪的夜晚,继续他们没说完的话。

  舒隽笑了笑,手掌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拍,“啪”一声:“惹我生气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外面有人轻轻敲门,是素姑来送药和热水了。

  远远地,伊春见到一团艳影在门口晃一下,她生得很美,不输给醉雪,但仔细看去,还是能发现她年纪不小了,眼角有细碎皱纹。

  素姑也好奇地看着她,还没看两眼门便被舒隽关上了。

  “素姑是这里的老鸨,这家软玉楼是她借了我四千白银建的。”舒隽拧了帕子替她擦洗手脸上的汗水泥巴,一面随口说,神态自然,找不到任何解释的痕迹。

  说罢端了熬好的药,自己先尝一口,确定没有任何异样,这才将她扶起,慢慢喂她喝药。

  “小南瓜呢?”喝完药伊春躺在床上,只觉手脚无力,轻轻问他。

  舒隽放下帐子,陪她半躺在床上,说:“他如今也有十五岁,到了自己出去闯荡的时候了,不能一辈子跟在我身后做下人。”

  十五岁,她也是十五岁下山历练的,这是个特殊的年纪,从此告别天真无邪的少年时代,经过历练慢慢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青年。

  “睡吧,这里只是普通客房,没有乱七八糟的人来过,不脏。”

  软玉楼毕竟不是普通女子该来的地方,他这样安抚她。

  舒隽替她把被子盖好,又摸了摸她的额头,附身在上面轻吻一下:“醒过来就不在这里了。”

  伊春竟然就这么慢慢睡着了,右手被他放在掌心里握着,两人脉搏靠得那么近,仿佛心跳声也变得一致,平稳又安详。

  醒过来的时候天是蒙蒙亮,伊春一时分不清究竟是黄昏还是黎明。身下的床不再柔软,而是硬邦邦的,她试着动动手脚,已经不像中毒时那么麻木了,只还有些虚软无力。

  推开被子起身,立即发现这里不是软玉楼。隔着绣满花纹的帐子,能隐约看见木制的窗棂,窗户推开半扇,微风把睡在窗下一人的衣袖吹得簌簌轻响。

  伊春小心揭开帐子,带着一些谨慎四处打量。

  这里应当是普通客栈,构造简陋。窗下放了一张长椅,舒隽人正睡在上面。他身材修长,却被迫躺在长椅上,那姿势难免拘谨的很,难得他居然能睡着,还睡得挺香,鼻息深邃绵长。

  伊春蹑手蹑脚下床,不想惊动他。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上,虽然是夏天,但睡着了吹风对身体总是不好的。

  天边有大朵大朵彩霞,隔着窗纸也将那鲜艳的橙红色渗透进来,落在他熟睡的面上。

  伊春屏住呼吸静静望着他,这张脸睡着的模样纯善又无害,叫一万个女人来看,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会心生爱怜,剩下那个不是盲人就是呆子。

  可是睁开眼就完全不同了,他脾气其实很坏,任性而且孤僻,说是个怪人绝对不夸张。

  她取了一条毯子,轻轻盖在他身上。毯子边刚触到他身体,他立即睁开了眼睛,还有些睡意朦胧,不似平日里神采飞扬。

  “……什么时候了?”舒隽揉了揉额头,声音沙哑地问她。

  “应该快天黑了。”伊春低声说。外面的彩霞万里并不是清晨的景象,只有黄昏才会如此绮丽。

  舒隽飞快从长椅上翻身坐起,好像睡得不够过瘾,伸了个大懒腰,长长吐出一口气。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一面取了冷茶来喝。

  伊春赧然一笑:“我好了,谢谢你,总是麻烦你照顾我。”

  他目光流转,淡道:“谢什么,我高兴而已。”

  伊春抽了一条板凳出来,坐在他对面,想了想,说:“晏门的人好像知道你爹杀了他们的小门主,所以现在到处找你呢。追我的那些人,是晏家三少手底下的秋风班。他闹得动静很大。”

  舒隽很冷淡地“哦”了一声,根本不在乎。

  伊春只好又说:“那……总之,你要注意。”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静静看着她:“说这些没意思的话做什么,你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伊春顿了一下,轻问:“那你要去什么地方?”

  “留在建康城,这里的人欠我钱最多。”

  伊春也“哦”了一声,无话可说。

  屋里忽然变得十分安静,没人说话,这种气氛令她又感到不知所措,本能在提醒她注意危险。

  她看了看屋子里的装饰,最后指着帐子上的刺绣干笑道:“那……帐子上绣的葱花挺别致的。”

  “那是兰花。”舒隽只是告诉她事实。

  伊春尴尬万分地站起来:“我走了,那个……舒隽,谢谢你替我解毒。”

  她转身走了几步,忽听舒隽在后面说:“去哪里?又打算不声不响跑掉?”

  “我……只是再要个客房,这里是你的客房吧……”她有点语无伦次。

  舒隽靠在墙上,皱着眉头,隔一会儿忽然懒懒一笑,抬眼定定看着她,低声道:“你在怕什么?”

  “我……没怕。”但好像有点底气不足。

  “我会吃人?”

  “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

  “你顾虑的不错,我确实会吃人,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思考怎么把你拆成一小片一小片的,一点不剩吃进肚子里。”

  他又笑起来,笑得像在叹气,声音很低很低。

  伊春回头看着他,他也这样看着她。两个人,四只眼,目光里好像有千言万语在互相传递,又仿佛空空的,什么都不曾表达。

  过了很久,伊春慢慢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是醉雪给她的二十两银子。她把银子轻轻放在桌上,低声道:“这个,还你的银子,连本带利是二十两,对吧?”

  他没回答,目光慢慢变得阴冷。

  “我最近也知道怎么敛财了,身上不像以前缺钱,所以……”

  伊春话没说完,忽觉胳膊被人大力捏住,他一路几乎是凌空提着她,最后狠狠朝墙上一推,伊春的背狠狠撞在墙板上,发出好大的声响,她疼得几乎站立不稳,膝盖一软就要跌下去,却被他用力捏住脖子卡在原处,动弹不得。

  舒隽发怒了,应当是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示真正的怒火。

  他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看着她,眼眸暗黑深邃,望不到底。他没有任何表情。

  忽然,他低声道:“你欠我的太多了,真以为自己能还得起?”

  卡住她脖子的手瞬间松开,伊春晃了一下,勉强稳住身形。

  他说:“我不要你还,把你的银子带走,马上走。”

  舒隽转身面对着窗户,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

  伊春靠在墙上,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背影,心头突然火起,腾地一下就烧成了燎原大火。她一把抓住那个布包,狠狠朝他身上砸去,怒道:“还给你!我才不要!”

  舒隽反手接住布包,神色复杂且阴沉,看看布包里露出的银子,再看看她,又狠狠把银子砸回来:“我叫你走!”

  “我高兴待着!又不是你家!”伊春干脆把茶壶也扔过去。

  舒隽额头上的青筋都要跳出来,袖子一摞:“要打架?”

  “我才不和你打!”伊春伤心地看了他一眼,“好,我走了!”

  她大步冲到门边,扯开房门便要跑出去,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将她腰带抓住狠狠朝后拽。木门“咣当”一声巨响又被砸上,却没半个伙计敢上来查看情况。

  “钱还没还。”舒隽用力箍住她的腰,冷冷说。

  “你自己不要的!”伊春大怒,此人反复无常,简直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她反手一掌打在他肩上,舒隽退了两步,忽然抬脚将她小腿轻轻一勾,伊春顿时站立不稳朝下栽倒,她偏又不甘心被他这么轻易撂倒,双手在地下一撑,身体像一尾柔软灵活的鱼,一下弹跳起来。

  他正张开双臂迎在面前,不得不跳入他怀里。

  挣扎、扭动、使出所有的力气招数来对付他,却好像没什么用。伊春觉得眼前的人变成了野兽,自己似乎也要被感染成失去理智的野兽。

  唇炽热地胶结在一处,像在做血腥的厮杀,他的嘴唇好像破了,她的也不能幸免。

  她咬他一口,他必然咬回来;她扯破他一条袖子,他必然也扯断腰带作为报复。

  黄昏里那些绮丽绚烂的晚霞仿佛统统绽放在眼前,伊春感到灼热而且窒息,那是一种失去任何思考能力的意乱情迷。她快要被揉碎了,真的变成一片一片的,被他一口一口吃下去。

  不知怎样纠缠到了床上,她的手脚都好似被绳索捆住,毫无用处,那个雪夜里所有的未发生完整的回忆全部倒流进脑海,令她大口呼吸,快要死去。

  舒隽忽然停下所有粗鲁的动作,他撑在她身上,呼吸急促而且炽热,瞳仁漆黑,仿佛是最暗沉的黑夜。

  他握着她的双肩,手指几乎要嵌进骨头里,绷得极紧。

  “伊春,睁开眼。”他的吐息喷在她额头上,烫得吓人,“睁开眼看着我。”

  伊春猛然将双眼睁开,恶狠狠地瞪着他,和他一样深邃而且漆黑的瞳仁,苦苦压抑着冲天火焰。

  “放开我!”她声音沙哑,冷漠,却如同冰里藏着岩浆,很快便要包不住。

  舒隽看了她许久,右手渐渐撤离她的身体,手指却眷恋地缠绵在她手腕上,抓起一只手放在唇边亲吻。

  “……别人的心意总是被你拿来践踏,好像你什么都不需要。”他低声说,“你没有欠我什么,是我欠你的,所以你做这些我都不在乎,你伤不了我。”

  他不会生气,生气也没什么大不了,被刺伤更没什么大不了。

  “你要走,可以。我马上放手。”

  舒隽慢慢放开她的手腕,坐直身体。他身上的袍子从一边肩膀上耷拉下来,露出大片赤 裸胸膛,在黄昏的艳光中闪烁着橙红的色泽。

  “下次再遇到,我会当作不认识你。”他揭开帐子便要跳下去。

  伊春从后面拽住他的袖子。

  “我不走。”她说。

  舒隽低头看她,伊春与他对望良久,静静说:“我说了,不走。”

  他忽然动了一下,抬手抱住她的脖子,只觉心中情潮不可抑止,要把心脏都冲垮似的。

  绣着葱兰的帐子合上了,阻绝所有闪烁的光线。

  他在耳边呢喃许多听不清的话语,缠绵而且细腻,手指轻抚过她的脸颊,渐渐往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伊春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尾鱼,在温暖的水域里努力往前游,游啊游,时而翻滚,时而辗转,停不下来,不能停下,他在后面紧贴着追随。

  终于还是被他尖利的牙齿咬住,疼得浑身颤抖,鲜血汩汩流出。

  伊春两只手在凌乱的床单上扭曲摆动,痛苦地深呼吸。想要敞开所有接纳他,并不是容易的事,她好像还接纳了某种锐利足以令她鲜血淋漓的东西。

  到底忍不住大叫起来,好像快哭了。舒隽双手捧住她乱晃的脑袋,深深吻下去,他们是如此贴近,每一寸都完美契合,连身体最深处的脉搏都贴紧而灼灼跳动,像是在放肆地高吼不愿离开,不要撤退。

  实在禁不住,他稍稍动了一下,她反应极强烈,用力揪住他的头发,颤声道:“别……别动!”

  唇又紧紧贴在一起,舌尖流连对方每一寸细微而柔软的线条,彼此纠结,缠绕不休。

  她汗湿的腿在他身体曲线上彷徨不安,足尖偶尔绷紧,像是不知所措。

  幸好他顾全了那一点小小尴尬,用手替她蒙住眼睛,好教她看不见黄昏余晖中这一幕抵死缠绵的场景。

  伊春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一阵比一阵强烈,心脏像是要跳出喉咙,不受自己控制。

  她忽然用力抱住他,像是抱住一根救命木头,狂风暴雨,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有一遍一遍低声叫他的名字。

  火烧云的天空终于渐渐褪色,变成淡淡一抹红。

  艳到极致方转淡。

  她永生也忘不了那片淡红的天空。

  极度疲惫的时候,伊春陷入半晕半睡中不能自拔。

  舒隽紧紧抱着她,低声说了许多许多话,她只是听不清,觉得很热,汗水早已把床单打湿,睡在上面非常不舒服。

  他身上的汗落在她胸前背后,像是下了一场滚烫的雨。

  他热情如火,他缠绵不休。

  伊春却觉得所有感觉离自己越来越远,眼前微薄的光明渐渐消失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桃花还没开,后山桃林是光秃秃的枝桠,雨水从上面滚落,晶莹剔透。

  杨慎坐在桃树下望着她微微笑。他长大了,头发全部束在后面,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还是笑得像个坏蛋,邪里邪气的。

  伊春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拍拍身边的石头,轻声说:“坐。好久不见,你好吗?”

  他就坐在她身边,衣服整洁干净,再没有乱七八糟的补丁,笑得容光焕发。

  她低声道:“你家人将你照顾得很好,我放心多了。”

  杨慎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他声音低沉:“你也是,比以前好许多。”

  一时忽然又无话可说,伊春静静看着他,他也无声地看过来,过了半晌,都笑了。

  桃林里似乎有人在轻轻喊他的名字,杨慎起身道:“我要走了,家人在叫。”

  伊春急道:“等一下,羊肾!多留一会儿不行吗?”

  他在她头顶摸了摸:“别再像头驴了,一辈子很长,很多地方你还没去呢。不是要做大侠么?”

  伊春默然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桃林里,心内一时百感交集。

  桃树枝上的雨水忽然落在她脸上,缓缓顺着脸颊爬下来,痒丝丝的,伊春猛然惊醒,抬手一揉,才发现只是汗水而已。

  是个梦,好真实的梦。

  帐子紧紧合着,热得她几乎要窒息,汗如雨下。

  反手在床上一摸,舒隽却已经不在了,伊春说不出现在是什么感觉,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和茫然感一下子攫住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件很可怕很不得了的事情。

  她猛然揭开帐子,夜风一下灌了进来,吹得纱帐卷动犹如雪浪。

  还是那个客栈,舒隽的外衣挂在床头木架子上,浅浅的丁香色,风骚艳丽。可他的人呢?人怎么突然不见了?

  伊春开始在床上找自己的衣服,好容易翻出小衣,却湿漉漉的,一股汗臭味,外衣耷拉在床角,早已揉得皱巴巴,根本不能穿。

  大约是怕她又不打招呼跑掉,舒隽出去的时候把她的随身包袱带走了,光着身子她肯定就跑不远,这邪恶的人必然是这样想的。

  伊春只好把他那件外衣披在身上裹紧,衣服太大,松垮垮的,袖子卷了好几道才能露出双手。

  桌上留了一壶冷茶并一张字条,伊春拿起来仔细看,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字:【出去觅食,片刻就回,勿念。】

  她刚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没喝两口房门就开了,舒隽提着一个漆木食盒走过来,容光焕发的模样,眼睛亮得十分诡异。

  “我以为你天亮才会醒。”他说,搂着她的腰将她一把抱起举高,在下面抬头笑吟吟地看着她的眼睛。

  “在想什么?”他轻轻问。

  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不安突然就消失了,伊春看了他一会儿,不好意思地笑笑:“想吃饭,我饿了。”

  舒隽微微一笑,眼珠子转了两下:“难道不是想怎么找个好时机不声不响溜走?”

  伊春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他虽然半开玩笑,但眼睛里的神采是遮掩不住的,担心她会后悔离开,甚至一生永不相见。

  “我不走。”她声音平淡,三个字却斩钉截铁。

  舒隽仰头在她嫣红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手指插入她浓密的头发里,低低地说:“伊春,我们会活下去,替他一起活着。”

  她抱紧他的脖子,缓缓点头。

  “我们要做一对闯荡江湖专劫山贼的抢钱夫妻。你若是还要走,那我以后抢来的钱一个子儿也不分给你。”

  他又说得似真似假,半开玩笑,伊春果然笑了:“你这个铁公鸡。”

  他摩挲着她的脸颊,低声道:“我们永远也不分开。”

  伊春心中一阵感慨,久违了,这句话。她曾想说,却没说出口,眼睁睁看着那少年凋谢在自己面前。

  她和舒隽会活着,一直活到老,生命中会遇见许多愉快和不愉快的事情,从此一起分担。

  可是那少年却永远停留在十五岁的那个冬天。那是她曾想与之一起生活的人。

  迟了,一切都太迟。也过去了,所有的都过去了。

  她点头,轻道:“好,我们永远也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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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蛮火

  江城九月有品香大会,无论是真正的风雅之士,还是附庸风雅的草包,这种可以体现身份与情趣的大会总是令他们趋之若鹜。各调香店老板亦是翘首期盼,因听说品香大会常有贵人秘密参加,一旦所制的香被金主看中买下,便有大笔进账。当年苏州香香斋老板便是因为制香出色,几个月工夫便进账数千两,令人艳羡。

  大会主人特地选了一处新买的别院,东临湖水。自湖中心开始建了数个巨大的白石台,中间以画舫接送。

  湖水碧绿,石台玉似的白,上面有美人穿着薄纱在盈盈跳舞,琴筝琵琶的声音在水面缓缓荡漾开去,让这个略带闷热的初秋显得分外旖旎。

  众美人舞罢,便款款迎上来,像一群小鸽子似的排成一队,每人手里都捧着一只试香盒,轻轻地放在长桌上。桌上早已有人写好字条,谁家制香,材料为何,名称为何,众人只需挑选便可。

  这边白石台选香品香人热闹非凡,那边大会主人却倚在别院小楼上凭窗远眺。

  身后忽然有人推门进来,低声道:“那人还没来。”

  那主人淡淡道:“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向来逍遥自在得很,有享乐的机会又怎会放过?只管守在门前便是。”

  说罢他便转头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天气晴朗,湖面金光璀璨刺人眼。他微微眯起一了眼睛,怀里有个东西硬邦邦的,胳着胸口,他缓缓地取出来拿在手上摩攀。

  那是一封信,里而或许还装了什么重物,很硬。火漆印上是一只展翅的燕子,稍有江湖经验的人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什么印记,然后大多数人会选择沉默避让。

  晏门主的信,里面会写点儿什么呢?他已知道舒隽的身份,这次来,是祸是福?

  指尖在硬物七来回摩窄,猜测着信里的秘密。他有些后悔,不该答应晏门这桩事,也不该请舒隽来参加江城品香大会,但事情既然已经做出,那也没有反悔的余地。

  他曾是个侠客,如今是个商人,商人没有不爱银子的。千好万好,银子最好。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下意识地用手撑在椅子上想站起来,微微一动,才想起自己早已没有了双腿。许多年,居然就这么过来了。

  江面上隐约传来三弦琴声,放肆又悠闲,典型的舒隽风格,他总爱卖弄这些虚荣。

  白石台上许多人都回头去看,眼见一艘小小的渔船荡着碧波摇摇晃晃地近了,船头坐着一个身材瘦削头戴斗笠的人,因那斗笠压得低,看不出男女,只有几结长长的头发随风在背后柔柔舞动。

  隔了一会儿,三弦声停了,跟着船舱的帘子被人一揭,舒隽从里面钻了出来。他今天穿了一身绛纱,长身玉立,站在船头映着江水,像个端丽的神仙。

  品香大会的人对他已是相当熟悉了,纷纷点头微笑,心里暗暗纳闷那戴着斗笠的人是谁。舒隽虽有个小跟班,但品香大会他从来都只身前往不带下人的,因见舒隽对那人神态亲密,一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贴在那人耳边说话,这情形实在稀罕得紧。

  再靠得近些,那人忽然把斗笠摘了当扇子扇风,回头对舒隽说了一句什么,却被他在脸上相当无赖地亲了一口。

  大庭广众之下,此人果然嚣张。

  更嚣张的是对方居然不羞也不恼,展眉朝他一笑,蜜色的皮肤,弯弯的眉毛,轮廓大抵还是娇柔的,是个年轻女一子,既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看着也不像什么绝顶的有钱人,路边随便捞个人也就是这模样了。难得的是她看上去甚是爽透利落,一颦一笑都令人觉得舒坦,毫不做作。她腰上还挂着剑,想来应当是行走江湖的侠女。如今这世道,侠女有这种气质的也不多了。

  伊春见白石台丘许多人不试香,只管瞪圆了眼晴朝这里看,不由得笑道:“他们都认识你吧?你一来大家都看着呢。”

  舒隽懒得抬头,把脑袋放在她肩上,轻声说:“管他们做什么,咱们玩咱们的。回头我替你选几个香,提神醒脑相当有效。”

  伊春故意低头在他身上闻了闻,撇嘴轻笑,“一个男人身上香喷喷的,好讨厌。”

  “一个女人臭烘烘的才可怕。”他在她脸上摸了摸,“但你不臭,我就爱你的味儿。”

  她用手指刮他的脸,提醒他的肉麻举动应该收敛些。舒隽不甘不愿地坐直身体,眼见白石台近在眼前,便将她腰身一揽,纵身跳上了台子。

  有几个人想过来打招呼,但见舒隽搂着伊春,相当旁若无人,浑身土下更散发出一种“别惹我”的气息,众人只得看了一会儿,便各自去试香了。

  “没人来打招呼,你名声果然大大地坏。”伊春笑眯眯地走过去,拿起一个试香盒放在鼻子前嗅两下,结果却打了好几个大喷嚏,“好怪的味道!”她赶紧把盒子丢了。

  舒隽将盒子捧起,在鼻前轻轻晃了两下,闭目如数家珍,“庸香,龙脑……提神得很,是好香,只缺了点儿什么… … ”

  他正要换另一只试香盒,忽听丝竹声又起,裹着轻纱的美人们款款舞来,正中一个美人一身皎白,长袖蜿蜒,腰身似蛇一般柔软,旋转间裙摆梅花似的绽开,淡淡的幽香顿时充斥了每个人的鼻间。

  伊春甚少见到这种旖旎景象,看得人迷,用力吸了好几口,赞道:“好香啊。”

  美人长眉人鬓,眸光流转,不知倾倒在场多少男子。她却只看着舒隽,唇角微微一扬,露出个妩媚温柔的笑来。

  舒隽低头凑在伊春耳边,“喜欢她身上的香?”

  伊春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很香,但只有她这样的美人才配得上。”舒隽哼了一声,“她算什么美人……”

  美人越舞越近,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只试香盒,身体微微前倾.像刚刚收起翅膀的仙鹤,将那试香盒送到舒隽面前,跟着嫣然一笑,柔声道:“舒隽,别来无恙否?”

  他捞起试香盒,并不搭腔,只放在鼻前微微一嗅,说:“这香不错,什么书儿?谁配的?”

  “玉髓香。”美人嘻嘻笑了一下,“是我配的,你信么?”

  舒隽淡淡道:“你真能配出这种香.就不会在这里跳舞了。前年欠我的五百两银子,今年你到底怎么说?”

  美人把嘴一撅,哀怨得很,“每次见面你第一句话都是钱,好没情趣。”

  舒隽把试香盒往她手里一放,点头道:“我知道了.今年还不起,利滚利,明年我会找你的。”

  他揽着伊春转身要走,美人赶紧追上去,委屈地说:“好无情的男子,与我多说两句会死么?这香不是我配的,是大会主人秘制,今年的压轴香。你若买下它,里面有一半的钱便算我的债务……你别皱眉头,是大会主人说的,可不关我的事。”

  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眉眼灵黠,在伊春身上转了两圈,立即又露出亲近的笑容,一把挽住她的胳膊,柔声道:“这位妹妹好模样,和舒公子在一起真是天生一对。我这里还有别的香,妹妹看中了什么只管和我说,就当我的见面礼。”

  舒隽把正要说话的伊春挡在身后,摇头道:“少来,钱是钱,香是香,你糊弄我老婆可不行。”

  美人撅着嘴走了。

  伊春轻声说:“你对她好凶,为什么?”

  莫非有老婆大人坐镇,所以故意把别人当作路人甲?“你以为她是个好东西?”舒隽斜睨她,“坑蒙拐骗她样样都做,把你卖了你还得感激她一辈子。”

  伊春笑了笑,“她是不是骗人,我知道的。你不用总担心我会出事。”舒隽忍不住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你偶尔依靠一下我会死啊?真没情趣。”

  说话间,却见一个蓝衣仆人匆匆走过来,垂头道:“舒公子,我家主人恭候多时,请随小人来。”

  舒隽点了点头,握住伊春的手,笑着说:“走吧,这次的大会主人是我的一个长辈,我带你去拜见他。”

  别院中树木森森,甚是阴凉,主人就坐在一栋小楼里,布衣铜簪,红木桌上放着一壶茶,三只青玉茶杯。

  见到舒隽二人过来,他并不站起,只露出一丝笑容,额首示意他们坐下。“你到底是带着媳妇来看我了。”主人微微含笑,眼角的皱纹密密麻麻,头发也已花白,神态中不知为何总带特一丝疲惫,令人不由自主替他操心身体。

  如果顺着胸膛往下看,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空荡荡的裤管和身下的铁轮椅,原来,他是个残疾。

  伊春犹豫着给他行礼.却不知如何称呼,舒隽低声道:“叫汪叔,昔日助我钱财的也是他。”

  伊春雄恭恭敬敬叫了一声:“汪叔。”

  汪叔便笑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盒递给她,“匆匆出门来别院,没带什么好东西,这小东西便拿去玩吧。”

  锦盒里是一双浓绿如春水的碧玉镯,纵然伊春并不懂玉器,却也能看出那是上好的碧玉,价值不菲。伊春微一犹豫,本能地想拒绝这份重礼。    舒隽却早已不客气地取出镯子替她戴在手腕上,左右打量一番,低笑,“漂亮得很,多谢汪叔了。”

  三人喝了一会儿茶,聊了些家常,伊春憋住了好几个哈欠—— 这里凉快得很,香炉里也不知烧的什么香,让人浑身软绵绵的,很想马上睡一觉。    忽听汪叔话锋一转,低声道:“你向来聪明,比你爹娘强了何止干倍。既然聪明,便知道自己暴露了身份是什么后果,一直躲避下去自然不是办法。”

  这话说得非常突然,而且没头没脑,伊春一时倒愣住了。

  舒隽神色讥诮,淡然道:“汪叔,当日东江湖的事令我好生惊讶,你这样的前辈人物,何时做了晏门的走狗?”

  汪叔缓缓摇头,声音很低,“世上有谁和钱过不去?”

  舒隽无奈地看着他,却见他笑了笑,带着些慧黠,又说:“你放心,给我再多银子,我也不至于把你家透露给他们。”

  “…… 财迷心窍的老鬼!”

  世上如果有人比他舒隽还爱钱,那人肯定是他。

  汪叔哈哈笑了几声,终于从怀里取出那封信,随手抛给他,“晏门主给你的信。”

  舒隽并不避讳他,一飞快地拆了信,里面包了一张信纸,两张千两银票,还有一块裂成两半的玉。他第一件事就是用两根手指捏着银票放在眼前仔细看,笑得眯起了眼睛,“晏门主倒是会做事,大方得很。”

  跟着看了两眼碎玉,他的嘴唇略带孩子气地抿了抿,若有所思地将两块玉捏了捏,飞快地放进怀里。

  最后才展开那封信。

  信很短,上面写了两行字,都是时间地点,想是晏门主约好他在何处见面。信纸最下行还写了一行细细的小字:一别十余年,故人无恙?旧物奉还,沐香恭候少侠大驾。

  他随手将信撕了丢在脑后,默然无语地牵着伊春起身。

  汪叔说:“马车在后院,老徐等了你一个上午。”

  舒隽叹了一口气,回头看着他,“你将我卖了还这么理直气壮,这等本事我实在佩服。”

  汪叔笑了笑,眼神渐渐变得锐利。

  “舒隽,”他说,“你一直躲下去不是办法,我们都明白这事是你老爹做的,与你无关,但谁叫你倒霉有这么个老爹。以前你一个人行走江湖,洒脱得很,自然什么也不在乎。但如今你有了媳妇,将来成家生娃娃,也要像你爹一样带着你们全家人到处躲避?”

  他吸了一口气,又道:“事情总要解决,你有本事,不应该到处躲,而是迎上去和他们把话说清楚!”

  舒隽神色怪异地看着他.“您老还是那么会说话,但你搞错了一点,我从来也没必要躲着晏门。”

  他低头看右伊春,她也仰头看他,两个人的眼里都有同一种东西:傲气。

  “他们要见我,首先得有本事找到我,请到我。若连这点也做不到,凭什么叫我舒隽送上门?”

  汪叔顿时无语。

  后院那里果然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人是一位姓徐的中年男子,伊春曾在扬州见过他一次。

  他很圆滑谦卑,在两个小辈面前点头哈腰,连声说:“门主还未赶到江城,约莫着还有一天半天的工夫,公子和姑娘可有想去玩的地方?若有,不用客气,只管告诉我。”

  舒隽笑道:“听闻江城黄鹤楼赫赫有名,既然来了,不去观赏一番岂不可惜?”

  老徐笑呵呵地去赶马车了,好像一点儿也不生气。汪叔一直将他二人送上车,忽然想到什么,说:“那玉髓香,你要么?”

  舒隽本能地想拒绝,忽然想起伊春说那个很香,脸上有向往的神色.心中不由得一柔,点头道:“也好,我要了。”

  汪叔笑得狡黠,“既然如此,一千两拿来吧。那香我做了足足五年才做得如此精妙,安神舒缓是最好的。原本要卖两千两,但言丫头那笔债务算在我头上,便宜你一半,剩下的千两,只当她还了你的钱。”

  敲诈,绝对是敲诈。他舒隽走遍大江南北.从没遇过要卖两千两的香。

  他立即放下帘子,“不要了。老徐走吧。”

  汪叔抓住窗沿,“一千五百两。”

  “老徐快走!”

  “一千两!”

  舒隽回头看着他,露齿一笑,“要我说,撑死十两,卖不卖?”

  汪叔扔给他一个香盒,“成交!”

  伊春顿时对舒隽的砍价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

  马车终于慢慢走远了,伊春探出半个脑袋,见汪叔坐在铁轮椅上,目光拳拳地看着这里,似是有些不舍。

  舒隽从后面抱住她,轻声说:“丫头,你别担心。”

  她慢慢点头,转身笑了笑,“我不担心,这次是我们两个人一起。”

  他将她的手捏了捏,没有说话。

  马车里宽敞舒适,糕点热茶一应俱全,角落里甚至还放了一坛好酒。伊春拆了封口,抱着轻轻一嗅,“咦?是广陵琼花露!”

  舒隽在她额头上一点,似笑非笑,“你这丫头,独自在外面闯荡些日子,总算有点儿见识了。这么放心晏门,不怕他们在吃的里面下毒?”

  “有你在。”她答得毫不犹豫。天下好像还没有能难倒舒隽的毒药,所以她一点儿都不担心。

  两人一顿大吃大喝,撑得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便撩起窗帘看外面飞逝而过的景致。

  马车离开繁华热闹的市集,开始往人烟稀少的山道行去,舒隽放下窗帘,只留一道小缝,细细的山风将伊春耳旁的软发吹得飘来荡去,看得他心痒痒,抬手将她搂过来,有个冲动想吻一吻她沾染酒气的嘴唇。

  马车突然猛地停下,骏马长嘶一声,显是被人强行拉住了。伊春本能地按住腰上佩剑,舒隽丢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靠在车壁上懒洋洋地问:“什么事?”

  老徐自己反倒先揭了帘子,神情疑惑,不太像是装出来的。

  “前面的路有古怪,像是有人泼了许多猪油在上面。这里是山崖,万一车子打滑,摔下去可不是玩的。公子和姑娘请稍候,我去看看情况。”

  两人打开车门探头去看,果然见前面很长一段山路都白花花的,显然是凝固起来的猪油,而且相当厚。不要说马车,只怕他们这种身手高强的武林人士在上面也要打滑。

  伊春瞪圆了眼睛,骨碌碌转,用口型无声地问他:“山贼?”

  她眼里有期待而且兴奋的光芒,遇到山贼对她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危险事,相反,山贼等于有银子进账,伊春相当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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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隽摇摇头没说话,眼见老徐摇摇晃晃地走在猪油上,四处张望,只怕是没见到什么异状,这才艰难地走回来抱拳道:“还请两位等候,待我将路上猪油弄干净。”

  话音未落,路边闪电般飞蹿出十几个人,奇异的是每人手里都端着一桶油,老徐大吃一惊,只来得及抽出防身兵器,但见他们呼啦啦将滚烫的猪油泼了满马车。

  变故只在一瞬间,不知是谁丢了个火把过去,忽地一下,火龙猛然窜上了天空,然后顺着地上的猪油飞快烧过去,眨眼工夫整条山道就烧得通红,老徐只来得及惨呼一声,很快就被烧成了个火人,在地上滚了几圈,再也不动了。

  伊春只觉眼前一红,炽烈的火焰便从四面八方一起朝自己扑来,她下意识地先去抓舒隽,谁知却抓了个空,她心中一沉,拔剑将燃烧的车壁砍得稀巴烂,没命地抱着脑袋冲出去。

  火火火,到处都是火,浓烟迷了她的眼睛,令她不能呼吸,她不顾一切地放开嗓子大吼:“舒隽!”

  没有人回答他,遥远的地方似乎有打斗声一阵一阵,还伴随着被烧伤之人的惨呼,令她心惊肉跳。

  是他?是他?老夭,不要是他!

  背后传来破空之声,是有人拿刀来砍,伊春本能地用剑一架,那人力气却极大,这一刀竟将她砸得朝前踉跄数步,一头栽进火海里,只觉浑身皮肤都要烧烂了。

  伊春痛得尖叫起来,后面有人一把抓住她的领子,硬是将她扯了出来.然后嶙僻啪啪一顿拍,把火苗拍灭。

  “没事吧?”是舒隽的声音,他第一次这么失态、这么焦急。

  伊春猛然回头死死地抓住他,他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是黑乎乎的,头发也被烧得少了一半,狼狈得要死。

  她张口要说话,他却忽然低头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低声道:“快上树!不要下来!”

  说罢用力将她一抛,伊春像飞起来似的,直直撞向对面一株高大的槐树上,她手脚灵活,当下钩住枝干,身子微微一晃,便翻身跳上了树顶。    火,突然自地下烧起,后背一片烧灼剧痛之感,伊春倒抽一口凉气,猛然转身,却见火势早已窜了数丈高,浓烟滚滚而起,几乎遮住半边天空。

  她本能地上前一步,差点儿从树顶一头栽下。

  “舒隽!”她大叫,可是没有人回答她,冲天的火焰里隐约有几个人影一晃,奔至山崖边,有一人似是脚一下一滑摔了下去。伊春又叫一声:“舒隽!”依然没人回答她,她只觉肝胆俱裂,没命地从树上跳了下来,又踩在猪油上,滚了好几尺,恨不得要冲进火里找人。

  火光灼目,似是烧进了眼睛里,剧痛无比。刀光剑影在身边闪烁,她只是本能地反手挡下。

  横扫、斜刺、倒劈,有鲜血溅在脸上,伊春抬手想擦,可是脚底又是一滑,她狠狠地摔了下去。那些刀光剑影一齐朝眼里扎来,要把她扎穿。

  她就地一滚,一直滚到山崖边上。

  这座山并不高,摔下去并不会死。

  所以,舒隽,如果你摔下去了,如果你死了,我会鄙视你一生一世!

  她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风一下子就把她包围了,攀生在崖边的树木密密麻麻,柔软的树叶此刻擦在脸上疼得像要裂开似的。伊春护住头脸,把身体尽可能地蜷缩起来,下坠中感觉撞在一根树枝上,左边胳膊一阵剧痛,估计是断了骨头。

  最后身体狠狠地落在一片厚实柔软的东西上,脑袋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狠狠磕了一下,眼前顿时金星乱蹦,伊春哼也没哼一声便晕了过去。

  那日晏于非为着扬州诸多帮派一夜之间解散不知所踪的事情去找门主商量。晏门有意拓展江南势力,奈何对方似乎并不怎么给面子,也并不像巴蜀湘地遇到的反抗那么激烈,江南大小诸多帮派玩的是龟缩战,一夜之间解散势力,将偌大一块江南宝地拱手让出。

  须知肥肉再美味,也不可能一口全吞了,晏门得到势力的同时,还需要付出两到三倍的代价,光是在官府那里打通上下便是一笔巨款,沿河而居的民家们对新来的晏门亦是兴趣缺缺,倘若此时有人自外部集结反攻,晏门很可能在江南一块的计划功亏一篑。

  晏于非自失了右手,殷三叔为他走遍五湖四海,寻得一块千年香木料,清了最好的工匠替他做一只木头假手嵌在伤处。假手做得惟妙惟肖,连指甲上的纹路都好似真的,除了不能动,乍一看他与常人并无任何区别。

  此刻他正用那只假手轻轻敲门,平常这个时候,门主是在书房里批阅信件公文的。

  敲了没两下,门主身边的贴身部下老林便来开门,朝他恭恭敬敬地行礼,“二公子,门主如今不在府内,临走时交代了,要事便由大公子二公子决定,他半月之后才能返回呢。”

  “门主说了是什么事吗?”晏于非有些奇怪,此时正值江南势力大变迁的要紧时刻,门主怎会不通知一声便擅自离开?

  “他老人家并未交代,只说江南的事交给大公子二公子便足够了。”晏于非皱眉离开了门主的院落,刚过了竹林,却听林中一人笑道:“二哥,我知道爹去了什么地方,要我告诉你么?”

  他淡然转身,果然见晏于道笑吟吟地站在林中,前些日子他不知在何处受了重创,卧床半月有余才养好,那原本圆溜溜的脸也消瘦了下去,露出些尖嘴猴腮的味道来。

  晏于非对这个同父异母的三弟并没过多好感,只说:“这个时间,不去培训你的秋风班,来门主的庭院做什么?”

  晏于道笑道:“二哥,我知道你素来冷静不轻易被人套住。也不能怪爹总偏心,你和大哥确实是有才干的,不过嘛,你们大才干是有,小聪明就没什么了。”

  晏于非懒得听他废话,转身便走,只听他在后面叫道:“二哥,砍断你右手的那个女人,我遇上啦!你放心,我必替你报仇!”

  晏于非先是一愣,紧跟着心里便是一惊,像是曾经竭力忘记忽略的一个回忆突然汹涌而来。他倏地转身,紧紧地盯着晏于道,低声道:“什么意思?”

  晏干道呵呵笑道:“我知道爹是做什么去了,他托人给舒隽带了一封信,打算见见他。那女的不是一直和舒隽在一起么?何况咱们晏门和舒隽他爹也有血海深仇,何必文绉绉地搞什么见面,直接杀了了事。我的秋风班,现在应当找到他们了吧。”

  晏于非这时才叫大吃惊,“你派人跟踪监视门主的一举一动?!”

  “别说那么难听,什么叫跟踪监视?爹既为一门之主,做事当然要谨慎再谨慎,我不过是多替他分忧罢了……”

  话未说完,便见晏于非快步走出竹林,他在后面又大叫:“二哥!你安心等着我把那两人的脑袋提过来啦!”

  晏于非拐了个弯,迅速地消失在庭院门外。

  走了没一会儿,他忽然低声道:“殷三叔!”

  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前,头戴斗笠缓缓跪下,正是许久不见的殷三叔。他垂头道:“属下已探访过,三少爷所说基本属实,门主如今人在江城,舒隽与葛伊春二人也在江城,三少爷的秋风班亦在江城集合。”

    晏于非猛然将拳头捏紧,断腕处的肌肉一阵剧烈收缩,牵扯出断裂般的疼痛,令他想起右手从身体脱离飞出的那个瞬间。

    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道:“准备一下,即刻赶去江城。”

   心里有一种骄傲在抬头。葛伊春,要死也只能死在自己手上。最桀骜的鹰,岂能容别人染指!

  小小的山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只留下被焚烧过的痕迹,马车的废墟堆在山崖旁,隐约能看出是门主的车。

  殷三叔用手在地上抹了一把,放鼻前一嗅,“……少爷,像是有人在地上泼过猪油点火来烧。”

  晏于非眉头紧皱,低声道:“三弟如此胡闹!”

    他看了看山崖边缘的几个脚印,转身便走,“去山谷看看!她……她不会如此轻易被杀!”

  殷三叔欲言又止,只得把斗笠往下压了压,随他一同攀下山崖找人。

    这座山并不高,身怀武功的人跳下去绝不至死,晏于非拨开拦在眼前的枝叶,心里不知为何有一种焦急,像有一面油锅在哦啦煎熬着,滋味相当不好受。他甚至不能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偶尔脑海里会想到下一刻拨开浓密枝叶,看到的是她支离破碎被烧焦的尸休,自己该怎么办?

  断腕的地方并没有受到任何刺激,却在不受控制地一阵阵疼痛,提醒他小叔的耻辱,自己断腕的耻辱。

  葛伊春,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死了?!死得这么狼狈又毫无声息!

  前方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很轻,殷三叔动作奇快,瞬间便挡在了晏于非面前,手执双剑马上便要出鞘。

  浓密的草丛缓缓分开,啪的一声轻响,一只脏兮兮染满鲜血的手抓在一棵槐树上,乱七八糟的头发介拉在脸前,衣服也破破烂烂的,左手呈一个古怪的角度蜷缩在胸前。

  她像个野生的小兽,劈荆斩棘出现在两人眼前,狼狈得紧,可那双眼睛却衣然亮得惊人。

  殷三叔眉头一皱,正要拔剑,却听晏于非低声道:“殷三叔你退下。”他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张开嘴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吞了回去,默然退到一边。

  晏于非朝前走两步,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隔了许久,他低声道:“葛伊春,你没死。”

  他感到十分喜悦,先前的沮丧失落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伊春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她在崖底躺了一天一夜,终于能收拾气力上路找舒隽。可是她在山林里徘徊了很久很久,舒隽究竟在什么地方?
    树,树,树,眼前永远是一株又一株沉默不语的树,谁也无法告诉她舒隽在什么地方。细长的草叶子刮在衣服上发出寒率的响声,她想起那么多夜晚,舒隽与她细细密密的耳语。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替杨慎一起活下去。

  你骗人啊……伊春在心底低低地说,这么容易就死掉,你还是舒隽吗?如果你没死,你为什么不见了?

  她几乎要筋疲力尽,只剩最后一口气便要再次晕死过去。

  她拨开挡住视线的枝叶,在白光深处,忽然见到舒隽笔直地站在对面冲她笑,招手说:“小葛,怎么弄这样狼狈?”

  伊春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古怪的呻吟,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一把扑上去。殷三叔大吃一惊,本能地要拔剑相向,可他家少爷却一动不动,也可能是呆愣住了,任由她扑上去死死抱住他,脏兮兮的脑袋撞在他胸上,他微微一震,竟还是不动。

  “舒隽!”她低声说,死死地揪住他的袖子,“你这浑蛋,活得好好的!”
    晏干非愣在那里,低头看着她肮胜看不出轮廓的脸,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能让他意识到这人是葛伊春。她的眼神充满了狂喜,跟着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轻轻说:“你活得好好的!”

  话未说完,人已经软了,真正昏死过去。



  晏干非有些哭笑不得地抓住她的衣领,毫不费力地提起来,她出乎意料的轻而且瘦,真是这个看上去一折就碎的人挥剑斩断了自己的手?

  他简直不敢相信。

  葛伊春是强大的,是不能轩易被打败的。在他心里对她一直是这个印象,她的鼻子眼睛长什么样,他脑海里是一片模糊,可是只要她一靠近,那种气味便令他振奋,像是发现了强大对手的那种兴奋。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举起袖子把她脏兮兮的脸擦了两下,原来她是长了这样一张脸,这样的鼻子这样的嘴这样的眉毛。记忆里那模糊的面容此刻全然被眼前的脸 庞代替——她是个女子,她年纪不大,她有倾心相爱的人,除了一身武艺和那颗什么也束缚不了的心,她与世上所有女子都没有任何两样。

  “……殷三叔。”过了很久,他低低唤了一声,“我们回去。”

  殷三叔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少爷……要把这女子带回晏门有些不妥……”

    晏于非猛然回头,神色十分古怪,脸色是煞白的,可是眼睛却亮得十分诡异,似是有无数巨浪在身休里拍打,不能安静。

  他低声道:“我说……回去。”

  殷三叔默然点头,喉头颤了两下,转身先走了。

  晏于非近几年常常会做一个梦,谈不上是噩梦或者什么别的。

  梦里他只是个旁观者,模糊了很多年的小叔的脸在梦中是如此清晰。庭院深深,月光溶溶,小叔拿着匕首与人过招。那人身形犹如鬼魅,轻巧不能捉摸,短刀的光辉像呼啸而过的星光,短促急切,充满杀意。

  开始他还会急切地在旁边呼喊,可很快就发现没有人能听见。

  他只能眼睁睁地一次又一次地看着那呼啸的星光切断小叔的右手,鲜血像浓稠的液体,带着发紫的暗红色,如雨落下。

  他自己的右手也会忽然觉得空荡荡的,低头一看,手腕不知何时断开了,肌肉收缩痉孪,剧痛无比。

  晏于非紧紧握住伤处,脸色惨白,想要从喉中嘶吼出伤痛,偏偏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小叔轰然倒地,他心口被剑了个大洞,伤重无救。月光溶溶的庭院,忽然变成春光明媚的后庭,凶手一身布衣,长发凌乱地披在肩头。

  他长笑一声,剑尖回挑,桌上酒杯噜地跳起,酒液灌人他口中,一滴也没漏出来。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为不平事?”

  那人哈哈大笑,收剑回鞘,细小的血珠子落在地上,落在晏于非脸上,又烫又冷,令他不能呼吸。

  他长歌而去,无人敢阻拦。晏于非胸中像是要爆裂开一般,双脚不受自己控制,飞快地追了上去,张开双手挡在那人面前。

  “……我和你比试!”他不顾一切地说出来。

  那人抚剑又是一笑,春光明媚的后庭,不知何时再次变成月光溶溶的庭院,站在他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葛伊春。

  她生得瘦削娇小,身休却站得很直,脖子扬着,唇角似笑非笑,两眼却比星子还要亮。

  “你们总喜欢强迫别人听从自己,可我偏偏不喜欢这样。”

  像是被无形又尖锐的东西击中身体,他实在禁不得,倒退了两步。小叔的尸体在身后飘荡,一遍一遍地低声问他:于非,于非,为何不替我报仇?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晏于非默然垂首,看着伤口狰狞的右腕,他忽然感到,自己心里也存在着一个同样的伤口,还要大,还要深。

  每日每夜,于也都感到那伤口传来的深深痛楚,只是觉得痛,却不明白为什么会痛。

  小叔的声音在一耳边徘徊,凄凉而且悲枪:于非,杀了她,为我报仇。他不由得犹豫了。

  殷三叔跪在脚边,声音低沉:少爷,强极则辱。少爷最想要的是什么?

    晏十非醒来的时候浑身冷汗,喉咙像是被一双手扼住,无法呼吸。他揉了揉眉心,翻个身,微薄的晨曦透过窗纸洒在案上。

  案上放着一个水晶盒子,里面是他的右手。

  晏于非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那只一盒子,看了很久很久。

  原来,他到现在还是没能放下。

  无论是断手,还是小叔。

  梦里殷三叔问得不错,他要的,究竟是什么?或许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目标,只是前所未有地对前进的方向产生了怀疑。

  “小叔……”他发出一个低低的叹息,犹如耳语。晏门的二公子,许多人眼里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终于看上去有那么些脆弱无助,“小叔,如果你活着,告诉我要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他,晏于非自嘲地笑了,顺手一拉床边的小铃,早有仆人端了热水进来供他梳洗。

  “少爷,您带回来的那个姑娘醒了,大夫说病得挺重,要好生照料。”仆人给他汇报昨晚的事,“殷先生照料了姑娘一晚,正吩咐厨房熬药。”

  晏于非微微一房,殷三叔亲自照顾葛伊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约只有他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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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各自的路

  伊春确实醒了,不过醒得相当狼狈,浑身上下除了眼睛,几乎全部被裹上了绷带.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全身骨头都碎了,或者是皮肤全烂了,不然为什么形象如此惊悚?

  屋子里很暗,药气又湿又热,游走在周围,令她浑身痒到发麻,偏偏一根手指也不能动,她急得快要抓狂。

  嘴上覆盖一层厚厚的绷带,她索性用牙咬开,扯了嗓子大叫:“舒隽!”

    还没叫完,便听门口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醒了?情神不错,你果然命大!”

  这声音让她大吃一惊,手在床边一撑,险些翻身摔个狗吃屎,结果牵动了左手的伤口,痛得她“哎哟”一声。

  殷三叔走过去,足尖一抬,轻轻将她歪过来的身体踢回床上,而不至于伤到她的断手。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椅子上,手里不伦不类地端着一碗药,也不打算给她喝,只用一种像要把她活剐的眼神定定地看着她。

  伊春丝毫不惧,直勾勾地瞪回去,隔了良久,才问:“舒隽呢?” 殷三叔冷道:“山崖下面只有你一人。若不是少爷好心,岂能容你这般嚣张!”

  她没说话,却把眼睛慢慢合上了,神情平静。和舒隽去参加品香大会,收例晏门主的信,驾车前往黄鹤楼,遭遇突袭舒隽生死未卜就此失踪……这一系列的过往在她脑海里一遍一遍如流水般掠过。

  殷三叔声音冷淡,分明含着极度的不情愿,“少爷总还是宅心仁厚,念着你是女子,多处忍让,又因你剑术出众,愿屈尊前来招揽。你若再冥顽不灵,纵然少爷饶得了你,老夫的双剑必不饶你!”

  他认定晏于非救她是另有企图,此时正值晏门大肆招揽人才、全力拓展势力范围的时候,葛伊春剑术高明,年纪又轻,绝对是个好料子,纵然脾气古怪不好拉拢,但如今少爷救了她一条命,先前的恩怨也可以相抵了,她自是找不到什么由头来推却。

  虽然在殷三叔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他始终忘不掉少爷的右手断得那么冤屈突然,把葛伊春砍成一干块也不能弥补少爷的损失。可是少爷要成大事,岂能纠结这等私人恩怨,他殷三亦只能成全。

  “老夫真恨不得将你双手都砍去!”他皱眉厉声说。

  伊春慢慢地睁开眼睛,既不生气,也不恐惧。她淡淡地望着殷三叔,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做梦。”

  殷二叔扬手便要抽出双剑,门口一人忽然轻声道:“殷三叔,你辛苦了。”他飞快收势,急急转身,“少爷!老夫一万分不赞同您的行为,此女留着必成祸患!”

  说罢他恶狠狠地哼了一声,疾步出门,竟连礼也不行。晏于非眼见他横冲直撞出了庭院,也不知今天多少部下要承受殷三叔的怒火,面上不由得浮出一丝笑,不过很快这丝笑容就消失不见了。

  他见伊春虽然包扎得根本看不出头脸,但白布下那双眼睛却依然黑白分明,磊落干净。不知为什么,他竟在这个瞬间想到在山崖下她狂乱而迷惘的眼神。

    大约在山崖的时候,她才真正像个女人,而不是云一样自由自在的侠客。晏于非走过去,端起先前被殷三叔泼了大半的药,轻轻吹着上面的热气,低声道:“我们没找到舒隽,不过以他的身手,要死也并不容易。”

  伊春道:“你们最擅长的不光是胡乱杀人,还要加上装模作样!你敢拍着胸口说,这件事与晏门无关?”

  晏于非摇了摇头,“确实不能否认,此事是我三弟任性妄为……”
    话未说完,便见她闪电般弹跳而起,他手上那碗药没端稳,被她甩手直接丢了出去,恍的一声碎了。晏于非吃惊之下定睛再看,却见她早已扯下满脸白布,露出红红白白的脸,脸上许多细小的伤疤,因上了药,颜色相当古怪,显得那张脸看着像唱戏花脸一般。

  她森然道:“放火杀人,在你们嘴里只是任性妄为!没有这种任性妄为!杀人偿命而已!”

  晏于非只觉喉中发苦,真要遂了平日里的心性,直接把她乱剑刺死才是最简单快速的解决方法。事实上,他早就该把她杀了,一直拖到如今,时间越久,他却越不想动手。

  门主说过,此女不简单,苍鹰似的人物,日后必要有所成就,倘若有机会得为我用,自然是好,不能为我用,那也不能为难了她,好生待之,以友相处。

  想到这里,他也只能苦笑,纵然没有她那断手一剑,没有杨慎死得突然他与葛伊春也永远做不了朋友。只要他还记得小叔,朋友就是妄谈。

  “你先养伤吧,以晏门的势力要找到舒隽并非难题。”晏于非不愿与她多说,起身便走。

    伊春猛然抓住他的袖子,“晏于道在哪里?”

  她问得如此理所当然、如此不客气,晏于非略感恼怒,皱眉道:“莫忘了,这里是晏门,葛姑娘还是谨慎些为好。”

  伊春一把放开他,抬脚便要冲出去,

  她不是个擅长讲理的人,她向来擅长动手。

  晏于非尚未来得及阻拦她,眼见她跑出几步,然后歪歪扭扭地摔了下去说到底她的伤还没好,方才只是硬撑罢了。

  “我……我要去找晏于道!”她脸色发绿,蜷缩在地上喃喃地说着。

    “葛姑娘保重,只当为了与舒隽重逢吧。”晏于非伸手想扶,不知为何又缩回来,径自走出去将门关上了。她瑟瑟发抖的模样也被关在门内。

  晏于非神色凝重地背着手,朝斜对面树顶望了一眼,立即有属下自隐蔽处奔出跪在脚边等候命令。

  “去找三少爷,他不是一直想对付扬州一带的水鬼么,这次便派他去,不成功不许回来”

  无论如何,还是把晏于道暂时调离晏门为上。

    一直黑着脸的殷止叔终于主动出现了,他勉强压抑着满腹不满,沉声道: “少爷的计谋自然是好的,属下目光短浅,只是不明白少爷要拿那女子如何?

  这个问题晏于非已经问过自己无数遍,始终没有答案。他长叹一声,将狼毫放在比加上,长袖下是一幅画,墨迹犹新,画的是秋菊数朵,用色严谨,秀雅高洁。

  他声音很轻,“殷三叔,从小晏门里很多人都夸我有才于,和死去的小叔很像,我甚至会觉得,自己就是他,我和他已经分不出彼此了。”

  殷三叔一时没想到他突发这种感慨,温言道:“少爷与小门主才干相当是好事啊。”

  晏于非笑了笑,“连你也这么说,可见我一生也逃脱不了小叔的阴影。”

    殷三叔有些急,“少爷何出此言!”

  晏于非拦住他后面的话,淡淡道:“所以我才不想做第二个小叔,晏于非是晏于非,与晏小门主并不一样。他能做的事,我也能做;他不能做到的事,我一样能做。他是最好的猎人,死在最强悍的苍鹰爪下,我却不同,我不会死……殷三叔,我不会死,再也不会受一点儿伤。”

  “少爷……”殷三叔默然。

  “殷三叔不用担心我。”他又笑了笑,取笔将秋菊勾勒出阴影来,“你什么也不用担心。”

  真的不用担心吗?殷三叔深深地看着他,如果不用担心,为什么你眼中神采与平日不同?为什么……你看上去全无平日的稳重冷淡?

  葛伊春,不过为了这个女人,断一只手还不够?她究竟算什么东西,值得被这样看重?

  “少爷,不过是个女人。”殷三叔冷冷地说,“她只是个女人,少爷从小自律,少近女色,遇到个特别点的难免慌乱。少爷若是喜欢她,一也是这等江湖女子的福气,今晚我便让人抬她去少爷房里。”

  晏于非愣了半响,忽然失笑,反手将案上的画纸一把揉烂,低声道:“你不明白我,殷三叔,你从来也没了解我……”

  这复杂而纠结的思绪,岂是简单的色欲所能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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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若是桀骜的鹰,他便是锐利的猎手;她若是无所拘束的云,他便要做一阵狂风;她若是自在绽放山野间的花朵,他便要做那个摘花人。

  无关男女,只是征服。小叔没有做到的事,他未必做不到。不会了,他再也不会被小叔的阴影蒙蔽遮盖,他是他,他有自己的方式。

  葛伊春,断了他右手的人,唯一能让晏二少记在心底的影子。

  我若要你活,你便必须活着。你若是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伊春的伤向来好得快,没几天就开始活蹦乱跳。在第十七次伤了守门属下企图逃逸未果之后,小屋的门窗前一夜之间被装了手指粗细的铁条,她硬生生地被晏于非软禁起来。

  开始几天,她闹得非常凶,殷三叔甚至将难得用上的“母老虎”的称呼给她,除了门窗的铁条她没办法掰断,屋里能砸的、能摔的、能踩的,已经被她弄得不成样子了。好好一张床,硬是被她一上午拆成了碎木片,吓得看守人瞳目结舌。

  下午晏于非慢悠悠地来了,既不发火也不皱眉,隔着铁窗见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左手还吊在胸口不能动,右手却抓了三四根碎木头往地上砸,真像不安分的老虎,他难免有发笑的冲动。

  “放我出去!”伊春一见他,立即扑了上去。属下们虽然明知她扑不出来,但各自曾经或现在见识了她身手的,都不由得心慌,下意识地将晏于非挡在后面。

    晏于非说:“葛姑娘重伤未愈,为了自己身体好,还是多注意休息。”

   “晏于非!”伊春忍不住大吼,她从未如此讨厌过一个人,即使以前知晓墨云卿背叛师门,要将她与杨慎逼上互斗的死地,她也未曾强烈地恨过他,“你若要软禁我,最好小心些,关我一辈子,否则我出来必取你项上人头!”

    这话说得极狠,跟在后面的殷三叔登时大皱眉头,肚子里又开始叽叽歪歪少爷和葛伊春的事,恨不能自作主张把她杀掉干净。

  晏于非不为所动,转头示意属厂捧上一件烧得焦黑的外套,上面血迹斑斑,东一块黑污两一个破洞,几乎看不出那原本的绛色。

  “我派了属下将整个山崖包围搜索,只找到这件外套,想来舒公子身手绝佳,早已脱离险境。这衣服,便交给葛姑娘吧。”

  伊春慢慢伸手接过这件破烂外套,默不作声地先将领口翻开,在后领的那块白绸上,赫然用红线绣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字:“舒隽”。那是某天他抱怨衣服裂了个小口子,打算丢掉,于是自己突然来了兴致替他补上的。

  伊春识字不多,写得更是难看,绣了整整两天才成功,这件衣服也成了舒隽的最爱,有事没事都穿在身上,笑得贼兮兮的。

  她心中忽然被一根利器狠狠扎中,痛得眼泪奔腾而出,怎么也控制不住。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将硬咽的声音压下去,不想让这里的任何人见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在她心里,从来都不怎么需要为舒隽担心,他太强了,无论身体还是心灵,都轮不到她来操心。舒隽也常常感慨:我一辈子却栽在这丫头手里,我对你的感情,可比你对我的强烈多了。伊春,我会不会只是一个替补?

  她没有回答过,或许她潜意识里也真的认为他只是个替补,他强大,诙谐,有趣,和他在一起那么轻松,什么都不用怕。可是她永远也不能体会到与杨慎一起的那种怦然心动,那种患得患失、互相依赖。

  但她如今才知道自己错了,他在她心、里是如此重要,失去的那个刹那.她的心跳都停了。

  舒隽偶尔叹息:伊春,多依赖我一些会死啊?你不让我靠,那我来靠靠你算了。

  不不,他怎会是替补,她是个笨蛋,只不过一直没明白而已。

  依赖他,相信他,有什么不好?让他同样依赖自己,信任自己,难道就不行吗?

  舒隽和杨慎,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人,她自己一直混淆,害得他也只能迁就,忍了不少委屈。她现在想见到他,抱着他,什么都不说,只要抱着就好。

    但他在什么地方?人为什么每次都在失去的时候,才明白对方的重要?

    晏于非低声道:“既然只有衣服,便证明舒公子还活着,葛姑娘可以放心了。”

  伊春将衣服紧紧地握在手里,沉声说:“有你们晏门在追杀他,你何必假惺惺地说这些?”

  “门主找舒公子并非为了报仇。”晏于非显然不打算与她多说,“你不信也罢,总之好生养伤。”

  他转身欲离去,却听伊春在身后问他:“晏于非,你究竟要怎样?拉拢我?讨好我?还是当作人质来要挟舒隽?”

  他没有回头,定定地站了半响,才回答:“……我也不知,我只知不能放你走,在我明白之前。”

  伊春抓住铁窗继续大喊:“那好,你留住我,至少要给我好点儿的待遇。这床已经烂了,你给我换个新的来,不然怎么睡觉?”

  晏于非这次却回头了,淡淡打量她一番,说:“不必了,床既然是你自己砸碎的,想必你就喜欢睡在碎片上,这点儿爱好我不会剥夺。”

  世道终于变了,连老实纯善的葛伊春都会骗人,她眼睛里分明写着:趁你开门换床,我就要开溜。

  他若看不出来,就不是晏门二少。

  于是这次便轮到伊春瞳目结舌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庭院里,大约还不太敢相信什么叫“自作自受”四个字。

  最后屋里的东西还是给换了个彻底,一夜之间就换好了。令伊春毛骨谏然的是,她明明记得自己是睡在碎片上的,屋里一片狼藉,可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却已经被移到了新的大床上,碎片杂物都清理了出去,换成崭新的家具,什么时候换的,她竞完全不知道。

  不过她也因此明白了,晏于非如果真的想杀她,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那么,睽违了两三年,再见之时他突然选择将她强行软禁,究竞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只怕是无解的。

  伊春再也懒得砸东西发疯,她过上了米虫的生活,每天有一人送上好饭菜,大约是为了让她的臂骨早点儿痊愈,一天起码给她炖只四次汤。匆匆大半个月居然就这么过去了,伊春被软禁在小屋里,非但没变得颓废消瘦,整个人居然还胖了一圈,和几个看守小哥也认识了,每天神采飞扬地跟他们谈天说地,“绝望”和“无助”两种情绪依稀与她诀别了。

  她快活得简直像在田野中奔驰的小牛。

  殷三叔偶尔去暗地监视她一天,回来都是摇头叹息,连声称自己老了,不能理解年轻人的想法。少爷的想法他不明白也算了,如今一个小小江湖菜鸟也搞不懂,他果然是老了。

  又是半月过去,晏门主依然下落不明,晏于道从扬州凯旋归来,大约是为了显摆威风,让手下足足提了两麻袋的人头进门,一时间吓得婢女们花容失色,血腥味充斥晏门。

  老大略坐了一会儿便皱眉摇着轮椅走了,只留晏于非忍着血腥味在大堂听三弟大肆鼓吹在扬州时自己的英明果断,看他一会儿捞出一个人头当球甩。

    “二哥,如何?你说我这计谋是不是第一流的?”晏于道终于眉飞色舞地说累了,低头喝茶.趁着这工夫,晏于非早早命人将那些人头丢出去埋好。

    “不要这么死板嘛!”因见没人说话,晏于道便笑哨嘻地说道,“老四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让他见见世面。来人,去把四少爷和门主都请来!”

  晏于非抬手阻止,“不必了,老四身体不好,受不了血腥味。爹也不在门中,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我想这点你应当比我清楚才对。”

  晏于道笑道:“二哥何必这般见外,我一次错,难道次次错吗?爹不在也罢,这次扬州的事总算搞妥,他也算放下一块儿心头大石吧。”

  你杀了那么多人,自以为花钱无数就能摆平官府,哪有这么容易?善后只怕还要困难三四倍,爹哪里来的心头大石可以落下?晏于非默然想,却没说出口。

  晏于道平日里和善得很,但他太清楚这和善后面藏着的是怎样一条毒蛇,长期被大哥二哥打压,他已有些扭曲了,门主都相当忌讳他,只因是自己儿子,又不能表现得过分,只吩咐其他三人要小心老三。

  他不是成大事的料,可怕的是,他总以为自己做的都是大事。

  “既然没事,就早点儿去歇息。”晏于非不想与他多说,起身便走了。晏于道在后面笑嘻嘻地叫他一声:“二哥,我原是想替你报仇来着,你怎么不领我的情,反而把那丫头放在自己屋里享用?你若早说看上她那身排骨,我便不用那招狠的,只叫人洗剥千净了送你床上不是更好?”

  晏于非停了一下,回头定定地望他一眼,淡然道:“你莫要再打她主意,我只给你这一次,一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记好了。”

  晏于道的圆脸笑得越发和善可亲了,“二哥的女人,我怎敢觊觎,言重了。”

  晏于非终于走了,殷三叔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少爷,你自己下不了手,就让三少将那女子解决了,岂不更好?”

  他眸光一闪,神色终于变得阴沉。

  “殷三叔,我并未打算杀她。”他淡淡地说着,“我一也不希望自己的部下成天想着杀人。”

  殷三叔沉默了,隔了很久,他似乎终下醒悟了一般,眼里是亮了,可紧跟着又黯然下去,把声音压得极低,说:“少爷,殷三总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也是半个长辈。今日我只想问你一句,少爷是喜欢上葛伊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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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于非似乎不太能理解这两个字代表的意思,他猛然抬头,茫然地看着前方,脚步慢慢停下,轻声道:“殷三叔,你……说什么?”

  殷三叔走到他面前,已经带了皱纹的双眼静静地看着他,低声道:“少爷,你十三岁的时候很喜欢一个小婶女,拉着她的手去门主面前说要娶她,门主只说了一句门不当户不对,你便脸色未变地将那蟀女放走了。门主后来与我感慨,此子冷情,必成大器。这么多年,你身边从来不缺美貌脾女,少年时行走江湖,多少名门贵女、江湖侠女投怀送抱,也未曾见少爷有一丝异常。可是现在,少爷太反常了,你护着她,强留她,不杀她,在我看来,只有一个缘故——少爷,你当真喜欢上葛伊春了。”

  晏干非眉头一皱,浓黑的眼眸一暗,直觉地要反驳,话到嘴边却又发觉什么也说不出。

  喜欢,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的喜欢。是炽烈的,天下独君一人的,交杂着无上的温柔与绝对的占有——这是所谓的喜欢。

  他缓缓摇头,清俊的脸上难得带了一丝茫然无措,轻声说:“殷三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我……从未喜欢过。”

  “我不杀她,只是因为不想杀。是的,我想拉拢她,她是个人才,所以我不能杀她,我会把她留住,留在晏门。”

  他终于找到一个好理由,为此心满意足。

  殷三叔没有再问他,他只是默戮地笑了笑,带着一丝悲伤与了悟,退到了晏于非的身后。

  这一个月,伊春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晏于非一天三四次大补汤,不但把断了的骨头给补好了,整个人更是吹皮球似的胖一圈,若是舒隽此刻看到她,必然笑眯眯地戳着她的脸说她从排骨精变成了皮球精。

  不单人胖了,似乎以前的精神头也不知去了哪里,近来伊春很容易觉得疲乏,奇怪,成天只是吃了睡睡了吃,怎么也会累?

  伊春越发觉得,师父以前说“懒惰使人堕落”这句话非常有道理。

    因为怕她逃逸,佩剑早就被晏于非丢到不知哪个角落里去了,她也有一个月没舞刀弄枪了,屋子很小,连一套完整的拳法都打不完。开始伊春还坚持每天练功,可最近太容易疲倦,练着练着就会岔气,肚子里疼得厉害。难道晏于非这小人给她在饮食里下了慢性毒药?

  伊春在床上躺得久了,有些无聊,只好去玩帐子上的流苏,再想想舒隽打发时间。

  窗边有人站着,晏于非这次是亲自送来了食盒,从铁窗外塞进来。

    “葛姑娘,吃饭了。”不知道是不是她耳朵也出了毛病,今天他的声音怎么怪怪的,好像……软了不少,以前那种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语气不晓得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伊春今天撑着打了一套拳法,肚子里还在疼,脸色发白,说话也没力气,“我现在不想吃,你放好了就快走。”

  可他没有走,倚在窗前,欲言又止的模样。伊春奇怪地抬头看他,却发现这位平日里冷若冰霜、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公子爷,今天神色有些怪异,像是心不在焉,眼神游离着,好像心里面藏着什么秘密心事,折磨得他辗转难安。

  “葛姑娘……”晏于非低着头,长睫微颤,轻轻说着,“我今日来,是为了请你加人晏门。”

  伊春有些发愣,“……我没听错吧?你再说一遍。”

  “我希望葛姑娘能加人晏门,日后一同开拓版图,一统江湖。”这句话终于说得顺畅了些,晏干非抬头,定定地望着她的双眼。

  伊春呆了半天,突然笑了,“晏于非,你发烧了?我要是会答应,早就答应了,你今天何必再来浪费口舌?”

  晏于非淡然道:“我知道葛姑娘曾经拒绝过,但此一时彼一时。实不相瞒,

  舒隽一直没有消息,我晏门门主也不知所踪,倘若我没有猜错,这两人想必已经见面了,兴许正在商讨晏门未来大计也未可知。”

  伊春还是笑,慢悠悠地说:“不会的,你太小看舒隽了。”

   “ 哦?男子大丈夫生于世间,岂会没有宏图伟愿?葛姑娘身为女子,未必能理解。”

   “他或许有他的宏图伟愿是我不清楚的,但我确定,舒隽的宏图绝对不会和晏门有任何交集。”

  晏十非沉默了,隔了很久,他轻声问:“那么……你们要做什么?”

    伊春淡淡道:“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晏于非,你究竞要做什么?”     名闻天下的晏门二少,生平第一次被问得难堪。他要做什么?他要做什么?!他自已完全不知道。像一个失去目标的傻子,只懂得顺着直觉,这样危险而失去品格的事情,多么让人尴尬!

  他在乎的,是小叔的阴影笼罩,还是晏门的大展宏图,抑或者,是殷三叔说的——喜欢?

  不受控制的,他突然有话从舌尖吐出——“葛伊春,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伊春莫名其妙地失笑,“你问我?”

  他也失笑,是啊,何必问她,何必相问,他真的成了傻子么?

  “葛伊春,”他将多年的防备轻轻卸下,像面对一个老友,将自己的困惑道出,“你有过迷惘的时候吗?不确定自己走的路是不是正确的,不知道下一步要往什么方向走,甚至连自己那么多年生命的意义也要去怀疑对错,你有过吗?”

  伊春忍不住又抬头看他,这次看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有过,但我只会一直往下走。”

  晏于非倒抽一口气,掀起长睫瞪着她,似是活了二十多年,第二次看到旁人的模样,看得那么专注认真。

  不,她不是说谎,更不是随口敷衍,她的眼神告诉他,她说的是真话。

    他将胸腔里那团气缓缓吐出,好像很久以来的困惑也慢慢被吐了出来,脑海渐渐清明,道路在缭乱云雾中显出峥嵘。

  “我……”他只说了一个字,紧跟着脸色大变,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猛然转身,只见围墙上人影一闪,似是瞧见了他,吓得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一团紫色的雾气从树后蔓延而出,被风一吹就散了开,偶尔刮在树枝草叶上,那树那草立即从碧绿变成了枯萎。

  香甜中带着苦涩的味道迅速地在庭院里蔓延,晏于非捂住口鼻飞快地退了一步,低声道:“快关窗!”

  伊春反应相当敏捷,还没等他说完就砰的一声把窗户关上了。

  晏于非把手指放在面前搓了搓,轻轻一嗅,这是大哥五年前配制的秘毒,可令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觉,药效虽然迅猛,却有个致命缺点:怕水。烟雾散开,只要用水在屋内喷洒两遍,毒性就完全无害了。

  殷三叔早已用暗号通知其他属下前来救援,自己却飞身跳上围墙,将那倒霉地撞上晏于非的刺客生擒了提进院子,彼时庭院里到处被人洒满了水,毒性早已消失。

  晏于非一把扯了那人的面罩,跟着却大吃一惊,“陈五叔?怎么会是你!”

    晏门主有四男二女,两个女孩儿没学武.养在深闺等候嫁人,四个儿子每人身边都跟着一个中年护卫,贴身保护,出门在外也好,留守在晏门也好,这四个中年护卫的身份都是极其特殊的。

  譬如晏于非身边有殷三叔,晏干道身边的人就是陈五叔了。

  这样一个人物,连门主都要给三分面子的,居然跑来做暗杀,晏于非只觉不可思议。

  陈五叔身材询楼,但身手在晏门巾却是排得上名的。他此刻脸色有点儿发绿,隔了半晌才长叹一声道:“冤孽。”

  晏于非低声道:“是于道要你来的?”

  陈五叔苦笑道:“除了他,还有谁?只说要将后院一个女子摆平,不曾想二少也在,幸好尚未酿成大祸,否则老夫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殷三叔脸色一沉,厉声道:“老陈休要撒谎!你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放毒之前难道不看院子里有没有旁人?你分明见到二少也在,却还下毒,被人发现之后反而伺机遁逃!你可知今日所犯之罪,足以令你死十几次?!到这种时候,你还包庇那兔崽子!”

  陈五叔叹道:“殷三,你何苦为难我?你有你的主子,难道还不能理解我么?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能……今日的事,算在我一人头上好了,休要找三少麻烦。”

  晏于非猛然起身,面色却出乎意料地沉稳,只吩咐手下,“将陈五叔送回三少的庭院,顺便传话给三少,今晚戍时,到我书房一叙。”

  陈五叔急得直叫:“二少!二少莫要寻他麻烦!只当老夫求你了!” 晏于非摇了摇头,摆手让人将他架着提出去了。伊春的窗户还死死关着,没有任何动静,晏于非走过去将木窗一推,问道:“没事么?”

  回答他的却是一阵干呕声,他不山得一愣,却见伊春半个身体伏在椅子上,没命地吐,吐到后来只剩清水了,却依然止不住。案上的食盒已经被打开,饭菜不过稍稍动了两下,因伊春喜欢吃肉,今日还特地吩咐厨房做了红烧鸡。晏于非顿时大惊,回头厉声道:“快叫大夫!殷二叔,你马上把晏于道提到我面前来!他若反抗,格杀勿论!”

  说罢一手飞快拆了铁窗,翻身跳进去,将伊春轻轻扶了起来。

  殷三叔眉头又是一皱,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二少甚少惊怒交加,看来这次是动了真怒,三少只怕危险。

  去抓晏于道,自然是一番乱七八糟哭哭啼啼打打闹闹,等满脸青肿的晏于道被带进晏于非书房的时候,他那原本就圆乎乎的脸看上去更圆了一倍,十足的猪头。

  他见到晏于非,既不笑也不说和气话,只冷道:“是我要陈五叔下毒,那女的不是斩断了你一只手么?怎么,因恨生爱了不成?!你也给我清醒清醒!不看看她是谁,你又是谁!”

  殷三叔皱眉道:“三少,二少当时也在,这事不好给门主交代。”晏子道恶狠狠地笑道:“有什么不好交代的?我若真要杀他,怎会让他发觉!陈五叔是什么身手,真要下毒能让你们发现了?你们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爹总在院子里设置各类机关来考验我们的应变能力?枉费你年纪虚长,又是名满江湖的晏门二少,谁见了都要夸赞一声,谁想你现在木头木脑,为了个女人倒退许多!我问问你,那个女人重要,还是晏门重要?”

  殷三叔大抵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毕竟在他心里一也是这样想的,便索性沉默不语了。

  晏于非隔了很久,才低声道:“殷二叔,你先出去。”

  殷二叔只得垂手走了出去,守在门口,打算拉长了耳朵听,奈何什么也听不到,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却听晏于道在里面惨呼一声,惊得他满身冷汗,只当二少当真昏了头把自己亲生弟弟给杀了。

  门突然从里面打开,晏于道半边身子都是血,神情颓靡,眼睛却亮得惊人,唇角甚至带了一丝笑。他死死地捂住左手,指缝里不停有鲜血漫溢出来,依稀是被斩断了一根手指。

  他大声道:“很好!二哥,我信你!这根手指,我断得不冤!”

  说罢他仰头大笑,径自走远了,头也不回。

  殷三叔一肚子的疑问,也不知从何问起,只得缓缓把头探进门内,轻声道:“少爷……”

  晏于非背着双手从里面走出来,他衣袍上溅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可整个人却出乎意料地神清气爽,像是许多年的难题突然得到了解决,连腰身都比先前挺得直了,看上去高了许多似的。

  他面上挂着罕见的笑容,从容而且沉稳,说道:“老三做事鲁莽冲动,而且往往不留余地,我只给他一个教训罢了,相信他以后会收敛。”

  股三叔一时倒有些反应不过来,木木地点了点头,喃喃道:“对了,大夫已经去了……”

  晏于非转身往后院走去,道:“也好,她应该不是中毒,且看看是什么情况。”

  情况果然是出乎意料的,伊春既不是中毒,也不是吃坏了肚子,她是怀孕了。

  老大夫搏着白胡须,老眼昏花地给晏于非道喜:“恭喜二公子,夫人有喜了,两个月不到的身孕,所喜夫人身体素来健壮,先前大约受了惊,胎儿不太稳,近日又吃得过补,结果到了现在才开始有害喜症状。不碍事不碍事。”

    殷三叔浓眉倒竖,喝道:“乱说什么!你哪只眼睛看到她是什么夫人!” 吓得老大夫连滚带爬地跑出去了。

  伊春还处于震惊状态,呆呆地半躺在床上看帐顶,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怀孕了,她怀孕了!肚子里装了个小人儿!这是多么新奇又微妙的休验!孩子,她和舒隽的孩子……老天,她这么快就要做娘?会有个小孩子蹦着跳着喊她娘、喊舒隽爹……这、这是怎样一幅奇怪的画面啊!

  这一个瞬间,什么报仇雪恨、把晏于道剁成碎末、把晏门一把火烧干净之类的怨念尽数消失,她只剩下初为人母的喜悦与惊讶。像是突然体会到生命的源头,那些奥秘和包容,她好像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了,只要能保护这个孩子。

    晏于非也略有惊讶,不过很快就释然了,他走到床边,低声说:“葛姑娘,你已为人母,可能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问了半天伊春也没回答,显然她的神魂还在莫名的天上飞,压根儿没回来。

    殷三叔见这个势头,大约少爷是有什么话想和葛伊春交代,自己留着不太方便,干脆转身走了。

  他相信少爷,晏门二少,绝非浪得虚名。孰重孰轻,哪条路是自己选择的.他一定会明白。

  伊春呆呆地看若帐顶,不知过了多久,才长长地吁一口气,轻声道:“天那……我有孩子了……”

  旁边立即有个低柔的声音插进来,“不错,葛姑娘即将为人母,晏某在这里恭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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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4-29 11:46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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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释急急回头,立即见到晏于非,她得知自己怀孕.心梢变得极好,居然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点头,“谢谢你。”

  晏于非也笑了笑.背着手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一株月桂树,低声道:“葛姑娘,你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选择一直走下去吗,临怕你不知道这条路对不对、会不会一错再错?”

  她摸着平坦依旧的小腹,感受着生命在体内萌动的奇妙感觉,过了一会儿,才说:“一没有人永远走对的路,总会有迷路的时候。不过我爹说过,迷路了乱窜,也比停着不动要好。你想听的,是不是这个?对你有帮助吗?”

  晏于非默默地点点头,忽然转过身,见伊春揭开被子起身,把靴子系好,她的剑和包袱就放在案上,是他方才吩咐的。

  她床利地把包袱系在背上,剑挂在楼间.动动胳膊动动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模样,让人好生羡慕。

  他不由得笑了,向:“葛伊春,你要做什么?”

  她的回答如此千脆,“我要做大侠你呢?”

  他将眼睛徽微闭上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无比坚定地说:“我做袅雄,完成统一江湖的大业。”

  伊春耸耸肩膀,“好,你做袅雄我做大侠,咱们井水不犯河水,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了。”

  她说走就走,抬脚就出了门,在太阳下伸个懒腰,好像被软禁的这一个月对她完全没什么影响。是的,如果一个人的,心是自由的,那么世上最坚固的牢笼也无法关住他。

  晏于非静岭地望着她的背影,从心底的极深处,终于泛出一股陌生的味道。他忍不住又叫了一声:“葛伊春。”

  她无辜地回头,‘嗯?”

  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其实是有很多话想和她说,关于那只断手,关于他小叔,他前半生都生活在小叔的阴影里,摸不清自己的位置,常常在她身上者到过去的阴霾。可是以后不同了,以后不同。

  如果问问她,会不会留下,她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如果告诉她,他好像有点儿明白“喜欢”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她会不会大声地笑?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喜欢,并不深沉,也不炽烈,甚至还带着一丝迷惘与不情愿,他还不能明白这值得什么,或许永生也不会明白。

  但他大约一辈子都会记得她今天的这个背影,像是要与阳光融为一体了,背上真的生出金色的翅膀来,马上就要飞得很远,飞到他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他们的道路是相反的.仅仅一个暖昧都谈不上的交集,从此海阔天空,永生不见。

  所以晏于非摇了摇头,淡淡道:“没什么,你身体不便,需瀚要我派碑女沿途照顾你么?”

  伊春没来得及回答,头顶墙上有个久违的声音替她回答了,“我的老婆,不用别人操心了。.

  伊春大吃一惊,猛然抬头,果然见到大难不死的舒隽,他披着浅碧色的外袍,歪在坡头笑眯眯地朝她招手。这人永远神出鬼没,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他怎么摸进来的。不过伊春好像也想不了那么多了。

  她几乎本能地要朝他冲过去,身体明刚跳起,指尖刚刚触到他的衣服,下一刻整个人已经坡他紧紧抱在怀里了。

  “丫头,你胖了不少。”他假装抱怨,将她一绺乱发拨到耳后,“从排骨情变成皮球情了。”

  伊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

  人在喜悦到了极致的时候,原来也会流泪。

  她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要与他分享,她有那么多迫不及待的心事想与他倾诉,是的,她还有个天底下级最美丽的秘密要告诉他。

  天神啊,他会是什么反应?

  伊春把脑袋埋进他怀里,喜极而泣的泪水.终于有地方可以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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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   相许一生

  那天,老孤理晏门主遇到了大孤狸舒隽,一个匆匆赶往约定地点,途中有点儿迷路;一个刚刚遭遇杀手突袭,浑身狼狈。

  两只孤理相逢,结果是什么也没发生。

  舒隽很爽快地把晏门主领到了滇西北的雪山,他老爹的坟墓大咧咧地堆在树下,让晏门主半天没缓过神。

  舒隽捧着两瓶烧刀子过来.递给他一瓶,只说:“现在你人来了,有旧仇也好,新怨也罢,没什么可避讳的。你爱挖坟、鞭尸,只管做.记得回头把人埋回去,墓碑摆好就行了。”

  说罢他转身竟走了。

  晏门主微笑道:“我不挖坟也不鞭尸,只当看一个过世的英雄侠客吧。舒隽,你与你父亲,还是很像的。过来陪我老人家喝几杯。”

  舒隽也笑了,摸摸鼻子,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带将点儿孩子气,“我怎会像他?”

  晏门主将一瓶烧刀子倒在舒畅的墓碑上,长叹一声,轻声道:“许多年,都过去了。他死了,你也死了,人既然都死了,计较在世的恩仇又是何必?总有一日,活着的都要死去,当日我只道是他看不开,原来你也一样看不开。” 他默然喝了一杯酒,良久无语。

  舒隽陪着他蹲在雪地里喝烧刀子,笑道:“一老爷子说得好听,活着的都要死去,那晏门拓展霸业又是何必?”

  晏门主慢慢摇头,“正是因为所有人都会死,所以才要做一番大事。你总要留下一些东西,无论是在人心还是在这个世间,那是死亡都无法带走的,否则,白来世间一趟,又算什么?”

  他见舒隽只管笑,那笑淡淡的,略有些心不在焉,于是便道:“我有两个女儿,大的十九,小的十七,都未曾许得婆家。你若有心与晏门一处,我便将两个女儿都嫁给你。小伙子,男儿在世,怎能没有宏图伟愿?”

  舒隽还是笑,眼睛弯弯的。他指指天,指指地,说:“我有宏图伟愿,这辈子只愿做个有钱有闲的江湖散人,娶一个好老婆,生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人心也好,世间也好,有没有我的痕迹,那有什么重要?找自己知道一辈子活得快不快活。老爷子,你我道不同啊。”

  晏门主呵呵笑了两声,在他肩上拍拍,便不再说话了。

  隔日下了雪山,得知伊春被软禁在晏门,舒隽年轻脚程快,便抢先一步赶到晏门把老婆接出来了。

  出了江城,很远便见到晏门主的马车,经过两人身边的时候,马车略停了一下,晏门主探出头看着他俩,点头笑道:“如此,告辞不见了。”

  马车走远之后,还能听到伊春的声音,“原来你这一个月和晏门的老爷子待在一处,他人如何?”

  舒隽歪着脑袋想.“嗯……是个袅雄,大概就是改朝换代开天辟地的那一类吧。”

  “那好累哦。”

  “就是,累得很。”

  走了一段,她又开口道:“舒隽,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嗯?是告诉我你这个月过得很好,把自己吃成小肥猪了?那是挺好的……”

  “不是,其实……我怀孕了。”

  “怀孕啊,那确实挺好的……什么?怀孕?! ”

  有人栽倒在地,好像一时半会儿还爬不起来。有人在笑,有人在叫,有人跳,有人闹,展后一切都归于寂静,只剩舒隽略微颤抖的声音在响。

    “明天就把小南瓜提回来,你给我稳住,别慌。”

  好像最慌张的是即将做爹的舒某人。

  伊春哈哈直笑,趁机抬手揉乱他的一头长发,将他明明惊惶失措、六神无主、喜到极致却偏要故作镇定的脑袋搂在了怀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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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一寸金》

  前两日厨房做了一顿红烧肉,伊春贪嘴吃得太多,拉了两天肚子。

  因两天未曾练剑,师父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他素日积威,伊春见到他的黑脸也难免胆战心惊,顾不得肚疼腿软,隔日就背着木剑上了一寸金台。

  师父正在台上指导杨慎练剑,墨云卿和文静两人远远地被打发在角落里,偷偷握着手不知说什么悄悄话。

  伊春猫腰一溜小跑到师父身边,拱手不敢吭声。

  师父给杨慎细细讲述握剑的力道与技巧,只拿眼角儿瞥了瞥她,隔了半日方道:“你身子好了?”

  伊春赶紧点头:“都好了,和铁打似的!绝对没问题。”

  师父便说:“我想也是,你平日里风吹雨打惯了,比不得那些侯门贵族小姐,以后少来那种娇滴滴的模样,我很不待见!”

  伊春连连点头称是,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师父又说:“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一寸金台的名字就是从此而来。你们不趁着年轻力壮的时候努力,等光阴溜走再后悔也迟了。你闲了两日未练功,我算你输给杨慎两场,今日你二人当着我的面拆招,你若不能把两场赢回来,就给我绕山跑五圈,晚上不给吃饭。”

  伊春心里连连叫苦,回头看看杨慎,他面无表情地回望过来,淡淡说一句:“师姐,承让了。”

  这孩子才来了不过一两个月,先前是有些武功底子的。

  第一次上一寸金台的时候,师父为了测他的功底,先让他和墨云卿过招,两人拆了百八十招,最后还是墨云卿急了,连拽头发咬胳膊抱腰拧的无赖招数都用上,硬是没能把他掰倒,被师父骂得狗血淋头。

  从此墨云卿把杨慎也给恨上了,以前还偶尔与他说两句话,大抵有拉拢他到自己的圈子里,排挤伊春的意思,后来干脆把他当作空气。

  说到正式跟杨慎拆招,这还是头一遭,原先不过小打小闹而已,伊春有些不安。

  一寸金台寸草不生,尽数用青石长板铺成,每日都有下人悉心将台上青苔刮去,省得练剑的时候滑倒伤了筋骨。

  伊春拿脚在石板上蹭了蹭,拿稳木剑捏个剑诀,凝神定气。

  忽听对面杨慎把嗓子压得低低地,说:“就这么无缘无故比试怪没意思的。师姐我们来赌钱,这两场你赢了,我给你十文钱,你输了给我十文,打平就互不相欠,如何?”

  伊春登时傻了,抓抓头发奇道:“什么?”

  “你不反对就是答应了!”杨慎不等说完,当头就是一剑劈下来,伊春哇呀怪叫急忙接住:“你……你耍赖!”

  奈何对方攻势猛烈,伊春再也顾不得说话,卯足了劲和他拆招。

  因他学减兰山庄剑法的时间不长,耍着耍着就变成了乱七八糟她从未见过的招式,伊春纵然身手灵巧,到底实战经验不足,居然节节败退,眼看着就被他迫到了台子边缘。

  一想到自己如果输了就得绕山跑五圈,还不能吃晚饭,伊春急坏了,远远望着师父的脸色高深莫测,她顾不上腿软,先跳进台中再说。

  肚子里忽然一阵绞痛,她的脸顿时白了,捂着肚子朝挥剑而上的杨慎连连叫嚷:“等等等等!我……我肚子……”

  杨慎一剑击下,正停在她鼻尖前,轻轻笑了起来:“师姐,我赢了。”

  伊春急得两脚乱蹬,丢了剑冲下台去找茅厕,回来的时候师父看也不看她一眼,用手指着台上:“再比一场。”

  她差点哭了。

  想当然耳,她这两场输得相当彻底,拆不到一半就着急找茅厕,那慌张模样惹得文静在后面捂着嘴偷偷笑。

  师父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只丢下一句话:“你自己知道怎么办!”

  伊春大气也不敢出,掉头就开始绕山跑,其余的人说的说,笑的笑,也都散了。

  杨慎回到自己的小屋子,又练了一套拳法,打水冲了一把,看看天色,应当晚饭时分了。从厨房拿了一兜馒头,他坐在门槛上就着生水吞进肚里去。

  非到过年过节,他跟伊春是没资格与山庄主人一同吃饭的,文静有些不一样,大家心知肚明也不用说。

  眼看着太阳沉到山底下,晚霞像倾倒在宣纸上的颜料,铺开老大一片,艳艳红光把山石都染成了淡淡橙色。兜里还剩两个馒头,杨慎本是放到嘴边打算咬下去的,不知为何想到了伊春,到现在还没见她回来,难不成真的照师父说的,绕山跑五圈?

  他索性把馒头一收,起身走了。

  一直走到半山腰,不远处一个人影晃晃悠悠朝这里跑,看上去随时都会倒在地上似的。杨慎站在路边,等她跑到近前,就见伊春浑身上下像被水淋了个湿透,全是汗,脸上更是一道黑一道白,脏的吓死人,还带了一股酸酸的汗臭。

  他说:“师姐,师父早就回庄里了,也没人看着你,不必跑了吧?”

  伊春累得只能喘气了,勉强摇摇头,继续拖着凌乱的步子前进。杨慎跟在她后面,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师姐,你要吃点东西么?”

  她还是一言不发地摇头。

  杨慎一时觉得尴尬,只当她跟自己赌气,差点甩手走人。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再看看她。平日里总听师父夸她学得快又好,将来必定是个厉害角色,但此时此刻拼尽全力朝山上奔跑的背影看起来和普通女孩子并没什么区别。

  余晖笼罩在她身上,影子被拖了很长,双肩快要垮下去一般,只撑一口气倔强地挺着。

  杨慎心里一动,脚下不由自主追回去,随着她爬上山顶。山顶东面有一座活泉,小瀑布自上倾泻而下,夏天的时候他们最爱来这里玩水乘凉。

  伊春跑到水潭前,全身脱力似的,“噗通”一声整个人直接砸在潭子里,水花噼里啪啦炸开,下雨一般溅了杨慎一头一脸。

  他也不恼,抹了一把也跟着坐在潭边,舀水洗脸,一面说:“天还没很热,师姐小心着凉。”

  她整个人沉在水底,过了老半天才扶起来,挺尸一样漂在水面上,隔了一会儿才把身子转过来,嘴里吐出一口水,长叹:“真凉快……”

  话刚说完,就见两颗馒头送到了自己面前,杨慎别过脸去不看她,只望着远方尚未褪色的晚霞,声音里有一种故作自然的平淡:“快吃吧,没人知道的。”

  伊春大为感动,捏着馒头吸了吸鼻子:“……刚才好不容易不拉肚子了,吃下去会不会又开始拉啊?”

  杨慎回头看她一眼,忽然笑了笑,道:“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他一溜烟跑了个没影,过了片刻又跑回来,兜里装了一捧野草,碧绿的叶片,上面结着紫色小果子。

  “我家乡有个治拉肚子的秘方,所幸山庄里也有这味药草。你把果子摘了,只拿叶子熬汤,早晚喝一碗,保管你不会再拉了。”

  他将药草放在潭边,见伊春抬手来拿,他立即一拦,露齿笑道:“虽说是师姐身体不佳才让我侥幸得胜,但胜就是胜,师姐欠我十文钱来着。咱们既是同门,我也不会让你吃亏,给我十文钱,这药草就算我卖给你的,还会教你怎么熬制。”

  伊春和他接触不多,这孩子平时看着可老实了,实在想不到他居然贪财到这种地步,不由瞠目结舌。

  杨慎见她半天没反应,就把药草一收:“不要就罢了。”

  就听“哗啦”一声水响,伊春早已跳起来掩住药草,急道:“好好,我给你钱!”

  她湿哒哒地站在潭子里,在破旧的衣服里掏了半日,才掏出两个铜板来,塞给他:“我身上只有两文钱,你先拿着吧,剩下的钱等我回家拿了再给你。你得了钱财也别和守财奴似的死存着,多买点好东西吃,把自己养胖点。回头短了什么,就告诉我,我替你张罗。”

  杨慎捏着那湿漉漉的两文钱,听见她这么一串絮叨,不由又笑了。

  “师姐,你跑了几圈?”他半躺在水潭边,靠着石头把药草拿在手里反复的玩。

  “还差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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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还打算继续跑完吧?”

  “为什么不跑完?”伊春对他这个问题感到很奇怪。

  杨慎笑着说:“反正也没人监督你,只跑一圈师父也不知道。何苦这样折腾?若是我,只怕早就回屋睡觉了。”

  伊春摇了摇头:“我不会这么做。”

  杨慎便转头看着她:“人活着都不懂变通,你再这样下去,会很累。”

  伊春还是摇头:“和变通没有关系。我只是想,很快我就要十五岁,该下山历练了。江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叫我绕山路跑五圈,山上这些景色,也再见不到了。”

  他居然不知该搭什么话,总之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杨慎突然有些好奇,这看上去傻乎乎的师姐,平时脑子里都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道理?

  入了江湖,不会有人再每日催你练武,不会有人因为你剑法不精勃然大怒。以前觉得无比痛苦愤恨的责罚,到后来只会变成甜美略涩的回忆。

  确实,与叵测的人心相比,这些事情又能算得什么?

  伊春就着潭里的水把头发拆了洗。天快要热起来,她只穿了一件破旧的外罩,看着像是她父亲的旧袍子,一浸水就全贴在身上,透过那暗灰色的料子,能见到里面莲青肚兜的带子。

  被她握在手里的一蓬青丝往下滴着水,细小的涟漪一圈一圈绕开,从她纤细的腰身旁掠过。

  像是第一次看到她真容的模样,杨慎先没注意,跟着又一怔,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直觉地把眼光别开了。

  她头发湿透了贴在耳后,露出整张脸来的样子,并不难看,和那个脏兮兮又邋遢的葛伊春看着不像一个人。

  杨慎忽然有点心慌,从耳根那里觉得发烫,自觉眼前的情景尴尬的很,应当赶紧离开,偏还有些舍不得。

  伊春把洗好的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子,一面又说:“咱们在山上的日子不多了。师父不是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么?师兄弟们在一处练武学习,这种日子以后也不会有了。”

  杨慎飞快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只说:“晚了,我走了。你继续跑吧。”

  伊春在水里朝他招手:“别走呀!你来都来了,咱们一起跑不好吗?都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了!”

  他只是发笑,自己也不明白的,从心底涌上许久不曾有的宁静欢愉,像两根小钩子,勾着他的唇角往上提。

  他说:“我才不要,你自己跑。”

  话没说完伊春早就从水潭里跳上来,湿漉漉地来抓他:“师姐命令你一起跑!”

  杨慎拔腿就奔,她就紧紧追在后面不放,大叫:“一起啦!”

  那时光像黄金的碎屑一般,细细密密落下,终有一日要将这清脆的叫声覆盖。

  但那也没什么,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有风,有树,有月,有山,有一个还算秀气的母夜叉在后面穷追不舍。

  已经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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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中》

  午后略带了些热气,院里白花花一片日光,池塘里的荷花都奄奄一息地耷拉着脑袋,偶有鲜红的蜻蜓停留片刻,也很快躲在荷叶下面纳凉。

  伊春午觉醒来,背后全是汗。因已有了四个月身孕,动作笨拙了许多,吃力地从床上坐起,还没开口,舒隽早已从窗下走过来,拿着扇子替她扇风。

  “热得厉害么?”他替她把头上的汗擦干净,又将乱发拨到耳后去。

  伊春喝一口茶,脸上有点泛红,摸了摸脑袋小声说:“呃,我好像……又饿了。”

  睡觉前她可是吃了很多东西,再这么下去,不等孩子生出来,她就要变成猪了。

  舒隽一点儿都不介意她吃成猪,巴不得她多吃点,柔声问:“想吃什么?”

  伊春咳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想吃碱面。”

  她自有了身孕后,饮食行动上和别人还不一样,寻常人的孕吐她是半点也没有,寻常人有了身孕,大多喜吃酸甜之物,她喜欢的偏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比如碱面,比如胡瓜拿来拌糖,再比如把鸡胸脯用水煮了,白白的蘸酱吃。

  舒隽立即回头高叫:“小冬瓜!”

  很快就有一个眉目清秀的小男孩从外面跑了进来,看着年纪也就十一二岁,比小南瓜的机灵慧黠不同,他看着十分老实。

  这孩子是他俩在滇地遇上的,因为村里闹饥荒,父母只能忍痛把他放在外面买,换些柴米油盐,刚好他二人路过,小南瓜又不在身边,便把他买了下来当作小厮。

  他虽然不如小南瓜伶俐,却老实体贴,自有了新屋安顿下来之后,每日打扫,屋里屋外都干净清爽,舒隽十分信任他。

  “主子有啥吩咐?”小冬瓜对二人十分恭敬。

  “去外面买一碗碱面,要最好的。”

  小冬瓜微微一愣:“碱面?主子,这东西都一样,没什么好坏。我都会做呢。”

  伊春馋得厉害,赶紧说:“那你来做吧,多加点猪油和大葱,其他的别放。”

  小冬瓜手脚麻利,很快就给她端了一碗香喷喷的碱面来。

  伊春拿了筷子正要挑,舒隽忽然起身走到门边,轻道:“好像有客人来了。”

  说着便走出去,过了片刻,伊春忽然听见庭院里有爹娘的说话声,惊喜交加地跑出去,果然见她那一家子三口都来了,正对着院子里新长出的冬青树指指点点。

  “姐!”二妞最先看到伊春,惊讶极了,“你怎么变这么胖?简直像颗球!”

  舒隽笑嘻嘻地引着岳父岳母进屋,小冬瓜早已利索地去厨房烧水煮茶了。伊春娘一见女儿,眼圈便泛红,攥着她的手连声道:“姑爷把你养得真好,胖了这许多。日子过得还顺心吧?孩儿有没有闹你?”

  她母女三人到了里屋说悄悄话,舒隽便陪着伊春爹在外间聊天。

  且说当日伊春带了杨慎回家过年,陪老爷子下了几场棋,自那之后老爷子就对杨慎念念不忘。得知女儿要成亲,还是怀了身孕才成亲,老爷子对舒隽的恶感简直滔滔不绝,见到他就没好脸色。

  这次婚后第一次来亲家看女儿,伊春爹见房舍崭新,装帧舒适,倒也挑不出什么刺,只板着一张脸,一个字也不说。

  舒隽毫不在意,小冬瓜刚上了茶,他便含笑道:“伊春曾和我说,岳父最爱喝老君眉。这是今年的新茶,还请岳父品茗。”

  伊春爹哼了一声,端起杯子只轻轻一嗅,登时为那清香倾倒。

  他素来要强,不肯示弱,嘴里胡乱说:“茶也就这样罢了!并不出众。”

  舒隽还是笑,正要说话,忽见伊春爹皱眉盯着对面桌上一碗碱面,问他:“那是什么?”

  舒隽眼珠转了转,并没回答,倒是旁边的小冬瓜好心说:“女主子害喜挑嘴,想吃碱面,这是我刚下好的,还不及吃老爷太太就来了。”

  老爷子勃然大怒,跳起来指着舒隽的鼻子大吼:“我家闺女就给你这样糟蹋!她怀了身孕你只给她吃碱面?!”

  本来坐在里屋聊天的母女三人听见叫嚷,不知何事,赶忙跑了出来劝解。

  老爷子还在痛心疾首:“大妞在家里也没吃过半点儿苦!家里虽然穷,还不至于给她吃碱面!你把屋子弄那么好看有什么用?连鸡汤都舍不得给她炖?她肚子里不是你的孩子?”

  伊春急忙解释:“爹,是我想吃碱面。鸡汤我都吃得腻死了,还有什么鸽子汤乌鱼汤王八汤……天热,我想吃点清淡的嘛!”

  老爷子越发怒了:“我家闺女还好心替你辩解!王八汤是个什么汤?!听名字就不是好东西!”

  伊春急了,她老爹对舒隽恶感太强,做什么事都往坏处想,她张大嘴还要说。

  舒隽咳了一声,朝她使个眼色:这事儿我来。

  他笑着柔声道:“岳父岳母来得正好,伊春自有了身孕便常说想吃家里的饭菜,二老不如就在这里住段日子。岳母比我细心,伊春自然也欢喜。”

  伊春娘正拽着老伴的衣服朝他丢白眼,听这样说,急忙点头答应。

  她对这个女婿就挺满意的,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这孩子品貌举止,比杨慎强了许多,处世也老练,对自家女儿也万般体贴的好,她要再不满意,天底下哪里还能找出更好的呢?

  何况,杨慎已经去世了。总念着个死人也没意思。

  “小舒啊,你岳父来的时候灌了几两酒,瞎说胡话呢,你别往心里去。这会儿青天白日的,你一定也有事情要忙,先去忙你的吧。”

  伊春娘忙着给舒隽台阶下。

  舒隽起身道:“既如此,晚辈就先告辞了,失礼。”

  他又朝伊春丢个含笑的眼神,径自出门,也不知忙什么去了。

  伊春爹余怒未消,叽叽咕咕也不知说些什么,伊春娘打了他一下,嗔道:“女儿明明过得欢欢喜喜,你老掺和什么?非搞得女婿心里厌烦了,对大妞冷言冷语的,你才开心?”

  她爹也说不出话,只好端着茶猛喝。

  伊春娘拉着女儿的手,又去到里屋,小声问她:“大妞啊,你上回说姑爷家里是做生意的,可我怎么看他大白天还赖在家里?做的到底是什么生意?”

  伊春心里暗笑,他做的是高利贷生意,手里握着大笔没收回来的款子,自然不用出门。但这种事不能和爹娘说,否则她爹真要把这里给拆了。

  她胡乱说了个名头,然后岔开话题,说到腹中的孩子,家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伊春跟舒隽住了些日子,好歹也学了点滑头,应付爹娘还是没问题的。

  到了晚间饭点,舒隽带了个盒子回来,饭后朝伊春爹温言:“前几日有一位世交送晚辈一套棋,据说棋子是碧玉玛瑙所制,棋盘乃千年紫檀木刻就,晚辈于这方面所知甚浅,不懂鉴赏,还请岳父帮忙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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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春爹最爱下棋,一听说有这么高级的棋子棋盘,早就迫不及待想要见识,但少不得脸上装出“你个小子果然不行”的神色来,故意冷冰冰的说:“送什么棋!好好的棋到了俗人手上也俗了。拿来,我看看!”

  舒隽连忙请他去到书房,打了帘子让他进去,回头看一眼伊春,她正用手刮着脸皮笑话他投机取巧鬼灵精怪。

  他做个“你放心”的手势,气定神闲地进了书房。

  据说后来他俩下了一夜的棋,第二天早上伊春爹出来的时候,鄙夷已经完全变成了佩服,一扫先前的愤懑,竟拍着舒隽的肩膀大赞他:“后生可畏啊!不过我还未拿出全部实力,今晚再来一局。”

  舒隽连连点头:“自然,输了那几局,晚辈不服气的很。”

  匆匆两个月过去,伊春的肚皮和吹气球似的越来越大,请了大夫来诊,说是孪生子,喜得一家人又庆祝一番。

  因着爹娘家里还有事,不能久留,老两口万般不舍地打点行李要告辞了。

  与来的时候不同,伊春爹和舒隽好得简直恨不得称兄道弟,完完全全算得上是忘年交了。

  临走的时候,他拍着舒隽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我那闺女别的还好,就是脾气倔,小舒平日里要多担待着些了。不过女人总有不听话胡搅蛮缠的时候,不用顾忌,尽管给她几耳光,马上就老实了……”

  话未说完,胳膊上就被伊春娘狠狠揪了一把,他赶紧改口:“做做样子吓唬她就行,可别真打。小夫妻还是和和美美互相谦让为上。”

  舒隽笑得像只狐狸,温柔无比:“岳父放心,晚辈死心塌地,至死不渝。”

  眼看着马车渐行渐远,伊春把他袖子轻轻一拽,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哄好了,我爹他真是个老小孩。”

  舒隽嗯哼一声,揽住她的肩膀,低头在她额角吻了一下,低声道:“我倒是能理解为人父的心。倘若将来我有个女儿像你这么胡来,被野小子欺负了,瞧我不打断那小子的腿。”

  伊春哈哈笑了起来:“野小子?你说谁?说你自己?”

  他也跟着笑,眼见马车再也看不见了,两人这才回屋,房门轻轻合上了。

  《教子》上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摇摇晃晃前行,那雪山极为险峻,时常有危崖断岩阻路,加上危险之处被冰雪覆盖,稍有不慎便会摔落深渊。

  小冬瓜挥着马鞭神态轻松地驾车,反正这条路他一个月要走上五六趟,给两个大主子和两个小主子并一个小南瓜大哥买他们爱吃爱玩的,他闭着眼睛也不会摔下去。

  且说当日伊春生产十分顺利,自腹痛至两个孩子呱呱坠地,前后不过一刻,回头伊春娘赶来照顾,伊春早累得睡过去,一面还咕哝:“是吃坏了肚子吧?这会儿倒不疼了……”惹得老太太哭笑不得。

  从此便添了两个小主子,还是十分罕见的龙凤胎。

  刚生下来的孩子浑身紫红,皱巴巴的像个肉团,根本看不出面目轮廓,舒隽却喜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手抱着个小孩儿,见人就说:“这是我儿子闺女,果然长得与我一般花容月貌吧?”

  两个孩子出生到世间第一声啼哭,便是在老爹宠溺狂喜的臂弯里——因嫌他一个劲大呼小叫,叫了一晚上不给人睡觉。

  后来两个小主子渐渐长大,小冬瓜终于能分辨出小女主子长得像舒隽,真正是花容月貌,小主子长得却像伊春,花容月貌四个字,大抵是分配不到他脑袋上的。

  为了孩子取什么名儿,伊春爹和舒隽再一次闹得惊天动地,老爷子坚持要叫舒心舒展,这俩名字却被舒隽嗤之以鼻,他打算取名舒爽舒服,被老爷子痛骂是给人耍着玩儿的烂名字。

  最后这四个名字统统被伊春否定。

  因孩子是出生在早春,故男孩取名舒扬,盼他日后成人能活得自由自在,像春风一样无拘无束。

  女孩取名舒和,望她温柔和善,如春日阳光令人感到温暖。

  等孩子到了三岁上,能满地乱跑乱叫人了,小南瓜也历练归来,舒隽便带了一家老小,辞别岳父岳母,回到了雪山顶上。

  疼孩子归疼孩子,要想磨练身体意志,还是需要找个僻静艰苦的地方。

  眼看再绕过一个小悬崖便到庄子,小冬瓜挥起马鞭“刷”一声响,一面回手揭开帘子,大声道:“小主子,已经一个时辰啦!”

  车厢里有个虎头虎脑七八岁上下的小男孩,眉目与伊春有七八分相似。他独自一人在摇晃不停的车厢里蹲着做马步,外面冰天雪地,他身上却只穿了一件薄褂子,热得满头大汗。

  因听小冬瓜这样说,他依然一动不动,只等马车绕过悬崖,远远能见到庄子了,这才老气横秋地收势,缓缓吐出一口气。

  “冬瓜哥哥,我帮你拿东西。”马车停在庄前,舒扬见小冬瓜一个人提三四个大包袱在雪地上滑行不稳,立即自告奋勇。

  他人虽然小,力气却不小,独抱了给伊春和妹妹买的零嘴衣服小玩具,脸憋得通红,噌噌朝庄子里跑,急得小冬瓜在后面一个劲吼:“慢点慢点!万一摔倒了可怎么办?”

  舒扬和他娘一个类型,摔断腿也能一声不吭的,往常要是不小心做了错事,舒隽也会拿出父亲的威严来训斥,女儿舒和是个鬼灵精,抱着一顿撒娇也罢了,舒扬却打死不出一声,倒像是把妹妹的过错一股脑也捞过来扛在自己身上似的。

  就是这种脾气,倒让舒隽哭笑不得,常说:“怎么生出个闷葫芦来了,到底像谁呢?”

  舒扬跑了几步,到底人小力弱,脚下一滑,险些摔倒,手上冷不防一轻,包袱被人接走了,小南瓜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的小祖宗,你又在逞强了,也不看看自己才多大呢?”

  舒扬抬头正要说话,小南瓜早把狐皮大氅罩在他身上,一把抱起,又笑:“你冬瓜哥哥呢?”

  舒扬指了指后面,果然小冬瓜提着三四个包袱,走得艰难。

  他不像小南瓜跟着舒隽学过武,本来伊春打算教他一点防身功夫的,奈何他天生骨骼不佳,不是个练武料子,摸爬滚打大半年也没搞出什么进境来,只能放弃学武,专心做家务服侍他们一家子。

  正在雪上走得乱七八糟,忽然手上东西被人抢走大半,紧跟着舒扬咯咯一笑,被塞进自己怀里,小冬瓜赶紧抱住了,小南瓜说:“仔细着,要是摔断腿,主子又要怪我欺负人。”

  小冬瓜艳羡地看着他提了一堆东西,健步如飞地在雪地上行走,赶紧抱着舒扬追在后面,急道:“南瓜大哥,前儿你教我的那套拳,我一天练好几遍,觉得进益不少,你帮我看看吧?”

  他虽然不适合练武,却是个武痴,伊春舒隽两人不教他,害他伤心好久,后来小南瓜归来,闲的无聊就拿老实的小冬瓜开涮,说要教他打拳,不过把在外面学得杂七杂八的胡乱拳法乱教一通罢了,小冬瓜感激不尽。

  小南瓜眼珠子乱转,他本来就是闹着玩的,毕竟几年没见到主子,刚回来才发现主子居然找了个新小厮来服侍,心里难免不是滋味,又见小冬瓜老实憨厚,便忍不住要耍耍他,谁知道他居然当真,练得无比勤奋,纵然那拳法练得伊春和舒隽连连摇头,只要他小南瓜说一句:有进步了。他就能继续没日没夜没命的练功。

  时间久了,那原本的戏弄就变成了愧疚,纵然小冬瓜的拳法真的烂到不能再烂,小南瓜难免要违心说一句练得不错,打击人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只得回一句:“好咧!你练好了,我再教你更高级的。”

  小冬瓜简直把他当做天下第一好人。

  舒扬不耐烦被人抱,走两步就跳下来自己跑,刚拽着小冬瓜跑到门前,伊春就从里面走出来了,他叫一声“娘”,冲过去毕恭毕敬汇报:“孩儿今天蹲了一个时辰的马步,不敢偷懒,冬瓜哥哥可以作证,南瓜叔叔也知道的。”

  小南瓜叹道:“和你说多少遍,凭什么他是哥哥,到我这里就成叔叔了?硬生生把我喊老,小子不会是故意的吧?我才不替你作证,我是什么也没看见的。”

  小冬瓜赶紧说:“我作证我作证!小主子在马车上蹲了一个多时辰的马步,没有偷懒!”

  伊春笑了一下,摸摸儿子的脑袋,温言道:“你这样最好,安心练武,以后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人,别和你爹学,钻进钱眼里,以后放高利贷叫人笑话。”

  舒扬点点头,忽然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可是爹昨天和我说,叫我饭后找他,要教我赚大钱的法子呢。”

  伊春皱眉道:“你别理他,只管练武功去。”

  舒扬继续叹气:“但是爹说,叫我和妹妹别总听娘的话,成天练武,以后只能做莽夫愚妇,没一点生活情趣,下山了会叫人笑话。”

  伊春不由大怒:“胡扯!不许听他的!”

  话音刚落,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舒隽的声音从后面懒洋洋传来:“好小子,你听我的绝没错,别理你娘,她成天只会舞刀弄枪,粗鲁的很,以前在山下没少被人笑话过,你别成她那样,太失败了。”

  舒扬急忙叫一声爹爹,奔过去打算行礼,却被舒隽笑吟吟地一把抱起举老高,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被人这样抱来抱去,不是男子汉行径,故而难受得一个劲扭。

  “满脖子的汗,臭烘烘的,准是你娘又叫你蹲马步。这么大冷天她还叫你山下山上乱跑,真是个坏娘亲,咱们不理她。”

  舒隽摸了摸他的脑袋,把他放下来,经过伊春身边,两人都哼一声,互相怒视,不言不语地擦身而过。

  小南瓜最机灵,赶紧跑去厨房打算避过主子闹矛盾的风头。

  自有了孩子,他俩就没一天安生的,这个说要把孩子培养成一代大侠,那个说大侠都是粗鲁之辈,不如做个富贵的江湖散人来得逍遥。这样吵啊吵啊,吵到孩子都七岁了,还没吵出个结果来,最近更是发展成见面就互相怒目的程度了。

  还是闪躲为妙。

  眼见小冬瓜还傻乎乎地要劝,他暗骂一声傻瓜,拽着他的袖子就走,刚没走两步,只听房门又是“吱呀”一声,一个小小的身影倚在门边,低低软软地唤道:“小南瓜小冬瓜,我要的东西呢?”

  小南瓜听见这位小祖宗的声音背后就发毛,急忙回头笑道:“东西在这里,马上整理了给姑娘送去。”

  舒和生下来的时候就体弱,请大夫看过,说是先天的心脏毛病,小小的练功还可以承受,若是像舒扬那样成日外面乱跑,风吹雨打的蹲马步练剑,肯定受不起,所以舒隽夫妻二人都难免多宠她一些,谁知把这位天生娇贵的小姐宠得越发会折磨人了,大冷天的想吃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小冬瓜小南瓜每趟下山,大多是为了她跑腿。

  她和小南瓜有些不对付,时常变着法子想折腾他,奈何小南瓜油滑得好似泥鳅,几次闻得小姑娘犯馋,便先找个借口躲远,让小冬瓜满足她,把这位小姐气得够呛。

  外面搓棉扯絮似的,又开始飘雪,舒和只披着藕色小袄,靠在门框上。她长得有七八分像舒隽,修眉乌发,加上长期体弱,小小年纪竟有一种妩媚秀美的神态,连舒隽也常叹息,摸着她的头发说:“长成这样,以后爹爹可得多担心。千万别叫外面的坏小子给骗了。”

  小南瓜偏见了她就害怕,硬把小冬瓜扯走了,老远地叫道:“天气冷,姑娘快进去歇着,晚会儿我就把东西给姑娘送来!”

  舒和从鼻孔里哼一声,没搭理他。

  舒隽见了女儿便把儿子丢在脑后,过来轻轻把她抱起,柔声道:“乖女儿要吃什么下回告诉爹爹,别总和小南瓜斗气,最后还不是苦了小冬瓜。”

  舒和伸出软软的胳膊抱住他的脖子,轻道:“他一点也不尽心,看着好讨厌。爹你就会宠他,怎么不宠宠女儿?”

  舒隽笑道:“爹还不够宠你么?再这么宠着,你娘的干醋就要喝一海子了。”

  舒和也笑了,唇边露出两点梨涡来,悄悄的说:“你骗我呢,明明肚子里最在乎娘。对了,昨天你叫我看的书,我已经看完了,还有新的么?”

  舒隽心里略有些吃惊,女儿生来比儿子聪明些,他是知道的。舒扬外面看着乖巧憨厚,其实和他娘一个德性,内里倔得要命。

  人要一倔,特别是那种没头没脑的倔,就很难懂得变通精巧,舒扬就是个典型。

  叫他看书识字讲做人道理,他只会认准一个死理,其他意见相左的一概当作没看见,这样的孩子,并不适合做逍遥悠闲的江湖富贵散人,他也明白。

  女儿舒和却不一样,她的性子既不像伊春,也不大像自己。说她聪明,确实聪明,小小年纪教会她识文断字,她便一本接一本的看书,看得极快。

  舒隽以前担心她囫囵吞枣,便故意抽了一本书问她里面的内容,她居然倒背如流,这等聪明伶俐委实罕见。

  奇的是她看完还会说出一套自己的理论,竟好像看不上书里的道理,世人都是愚蠢的,独她一人聪明清醒。这种狂态令人担忧。

  加上她素来体弱,偏又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犟,与父母家人有了摩擦,一个字也不辩解,先是温温婉婉地看着你,若还不心软,她就会折腾自己了,比如天寒地冻地只穿着单衣偷偷出门,冻得脸色发紫,叫别人来心疼自己。

  她待自己如此刻薄,竟也毫不在乎,舒隽这么百般灵巧的人,也不晓得要怎么教导她,时常头疼的很。

  “昨天给了你三本书,一下子都看完了吗?”舒隽将她额前的乱发拨开,问。

  舒和点头笑道:“简单的很,说来说去都是那些泛滥可陈的道理。爹你还不如教我怎么敛财,这还有趣些。”

  舒隽看了看她,温言道:“小和,世上的人都是一样,先要学会做人的道理,再去学一些自己擅长并喜欢的。你看那些道理泛滥可陈,但心里知道和自己能做到却是两回事。敛财之类的都可以先放放,反正爹也从来不指望你和你哥哥来养家。爹和娘都希望你们做个顶天立地的人,这样心里才欢喜。”

  舒和摸摸自己的小肩膀,还是笑:“爹让我去顶天立地,不怕我被压碎了么?”

  舒隽笑了笑,也不知怎么接口,只好抱着她进屋去翻看零食玩具了。

  《教子》中

  隔日舒扬刚起床就被伊春拉走,在一个挖出来的大雪坑里练拳法,舒和身体弱,就站在坑边上随便练练马步。

  “手要这样摆,别由着你的性子乱出拳。每个动作都有它存在的意义,你先学的时候觉得耍着不习惯,那是你还没练开,等真正练成了,自然而然会明白这些动作怎么连接。”

  和以前减兰山庄的师父相比,伊春简直是算极其和善了。

  她生产前后将近一年多没有练武,整个人发胖的厉害,谁知生了孩子之后居然慢慢又瘦了回去,重拾起以前的功夫倒觉得比以前更顺手些,若不是两个孩子需要人照顾,她早想下山实现做大侠的梦想了。

  舒和最悠闲,蹲一会儿马步就找了块干净地方,用手绢铺了坐在上面吃零食。

  舒扬最忙,一边练拳一边默默背诵昨天舒隽教他的敛财秘诀,一脑门子的汗。

  伊春听他口中念念有词,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憋不住笑了:“下午你爹陪你,那会儿再背不行么?”

  舒扬连连摇头:“不成,下午我一边听爹讲书本,一边还要练拳的。”

  伊春大是惊奇:“你这是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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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扬说:“爹和娘总为了些小事闹来闹去,看着真不耐烦。我又不是笨蛋,怎么就不能一边做大侠一边敛财了?爹总说武功不靠谱,我看他功夫就比娘好,要不是他功夫那么高,钱也不会白白进他口袋。我以后偏要武功高又家财万贯,还要娶个和娘一样好的老婆,绝不输给他。”

  伊春愣了半天,忽然听见雪坑上面有细细的笑声,抬头一看,果然见舒隽父女趴在坑边朝他俩笑,舒和的糕点屑子落了舒扬满头。

  舒隽啧啧叹了几声,撑着下巴似笑非笑道:“小葛,儿子都发话了,他觉得你无理取闹呢。”

  伊春瞪他一眼:“你得意什么?你就不无理取闹了?说什么会武功的都是莽夫愚妇,你才是最莽的那个莽夫!”

  舒隽还是笑:“我是莽夫,你就是愚妇。破锅配烂盖,倒也生了个绝顶的儿子。”

  伊春被他气笑了,从坑里跳出来,落在他身旁,把袖子一拽:“来来来,舒隽大侠。我已有些年头没与你过招了,如今再试试,好定下谁是莽夫谁是愚妇。”

  舒隽也许久没与老婆大人活动筋骨,索性顺着她的意思,与她走到平坦之地,含笑问:“那咱们比武,总要有个赌注。输了如何?赢了如何?”

  伊春与他夫妻多年,一见那骨碌碌乱转的眼珠子就晓得他打鬼主意,肚子里不知想些什么小九九。

  她心里突然起了警惕之意,瞪圆眼睛看他。

  果然舒隽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只朝她露齿一笑,一付“等下就与你好好算账”的模样。

  伊春一脚踹向他面门,下一刻脚踝就被他轻轻握住了。

  舒扬早就爬出坑,和舒和肩并肩坐在地上看爹娘大打出手。没一会儿小南瓜也听到动静,拽着小冬瓜来看热闹。

  伊春如今不比少女时候喜欢做男人打扮,长期在家相夫教子,早已习惯了襦裙珠花。

  她动作轻盈快绝,燕子似的飞来飞去,众人只能看清她耳边一朵宝蓝珠花,在风中摇曳不休。

  小南瓜低声说:“姐姐如今虽比以前厉害了许多,总还是不及主子的,这场肯定输。”

  舒和离他最近,听他这样说,就淡道:“你怎么知道我娘比不过我爹?我娘什么时候成你姐姐了?成天就爱套近乎。”

  小南瓜一点也不恼,笑眯眯地回话:“姑娘还不知在何处的时候,我就管姐姐叫姐姐了呢,说起来,倒比姑娘认识姐姐的时间长。小主子叫我叔叔,也有些渊源。”

  舒和眉头一皱:“谁和你沾亲带故的?一天到晚留在山上就会偷懒耍嘴,一点正事不做,爹白宠你了。”

  她因看不惯小南瓜,说话分外尖酸刻薄,舒扬听不下去,赶紧拽拽她的袖子,一面和小冬瓜打岔:“诶,我怎么看着像是爹快输了?冬瓜哥哥你看呢?”

  这可难煞了小冬瓜,他眼睛都看花了,根本分不出谁是谁,只好干笑着应付:“是啊是啊,像是主子要输的样子……”

  小南瓜才不吃舒扬这孩子的人情,他还是嘻嘻哈哈的笑,只说:“我给主子办事的时候,姑娘还在睡觉呢。姑娘身体不好,冰上坐久了小心受凉,还是快回屋吧?”

  舒和还想说,因见舒扬拼命地拉扯自己,一会儿看看爹娘一会儿看看自己,她也知道他的意思,因为自己的坏脾气,爹娘有些时候很不喜欢,特别是娘,曾狠狠责备过自己。她微微一笑,把后面的话吞下去了。

  对面伊春一时不察,稍稍落后半招,下一刻便被舒隽把耳旁珠花轻轻摘下了。

  他将珠花往怀里一塞,笑道:“小葛,珠花送我吧。”

  伊春和他比了半天,明显发现他在相让,这样比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她素来爽快,输就是输,从不耍赖,于是说道:“好吧,算我输了。你爱说我是愚妇就说,反正我也不在乎。”

  舒隽走过去把她肩膀一揽,只是笑:“还和以前一样孩子脾气。你输了,就得听我一件事,你答不答应?”

  伊春点头:“好啊,你说。”

  她以为舒隽是说以后舒扬的教导他来负责,谁知舒隽在她耳旁低声说了一串,伊春愣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把两只眼睛瞪得像猫似的,隔一会儿,忽然问:“你确定要去?”

  舒隽挑眉看着她,大有“就看你去不去”的意思。

  伊春把他一推,纵身就朝庄外跑去,舒隽哈哈一笑,回头吩咐:“今儿晚上不回来吃饭,你们自己解决。”

  说完飞快追了上去。

  舒扬低声问妹妹:“小和,你说爹和娘怎么突然不比了,要去哪里?”

  舒和平时聪明绝顶,这件事偏偏不晓得,她还爱逞强,装出一付“我什么都知道”的模样,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是给我们找弟弟妹妹去呢。”

  舒扬大吃一惊:“弟弟妹妹是用找来的吗?那我们……我们是爹娘从哪里找到的?”

  舒和嘻嘻笑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至于你,肯定是爹爹从粪坑里挖回来的,一天到晚臭烘烘。”

  舒扬低头闻闻自己身上,还真是一股汗臭,很是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笑了,心里却隐隐担忧自己莫非真是爹从粪坑里捡来的,那岂不是糟糕之极。

  小冬瓜在后面听见他俩的孩子话,不由暗暗发笑。

  说到伊春和舒隽去了哪里,在场还真只有他才知道,连小南瓜只怕也莫名其妙。

  那会儿伊春刚有身孕,一两个月的时候别的都不想吃,只想喝酸梅汤,舒隽不放心外面卖的,小冬瓜又不会做,他少不得找了厨师来虚心请教,自己忙了一晚上,做出一碗汤来给老婆喝了。

  自那以后,两人遇到吵架摩擦的时候,总有一人会说:“要不要去喝酸梅汤下下火气提提神?”

  那时再有天大的火气也烟消云散,舒隽会带着伊春到处找客栈酒馆,借用他们的厨房做几碗酸梅汤,大家喝了降火气。

  至于喝完之后要做什么,那就是个秘密了。

  自从上了雪山之后,这还是他们第二次下山去找客栈做酸梅汤,舒隽讨了个老婆,别的没学会,只把个酸梅汤做得出神入化,比经典老铺子味道都好。

  两个主要人物走了,小南瓜也机灵得赶紧要跑,刚转身就听见舒和在后面吩咐:“小南瓜,我要吃樱桃,你下山替我买。”

  他暗暗叫苦,回头笑眯眯地说:“姑娘,现在冬天,外面没有樱桃卖。你再忍几个月,等樱桃上市了我帮你买一车回来。”

  舒和把嘴一撅:“我可不管它上不上市,反正我要吃,你给我弄来。”

  小南瓜有些磨牙,抓抓头皮,笑道:“那好,姑娘等着,我这就下山去探探。”

  还是下山躲到主子们回来再说吧,这任性刁蛮的丫头,他委实不想招惹。

  舒和哼了一声,回头又居高临下地吩咐小冬瓜:“我饿了,你去给我做点吃的。”

  小冬瓜比较老实,答应一声赶紧奔去厨房了。

  舒扬拉着妹妹的手,摇头道:“小和,冬瓜哥哥和南瓜哥哥都比咱们大,你怎么这样不客气?回头让爹娘知道,又要责怪你。”

  舒和笑道:“才不会,他们本来就是下人,下人就是给人使唤的,不然白养他们吗?爹才不是那种好心人。何况这两人都笨死了,什么都不懂,我叫小冬瓜念书给我听,他好多字都不认识。让小南瓜给我讲书里的故事,他也讲得磕磕巴巴,比我们大又怎么了?样样不如我,连我一个小孩儿都要看不起他们。”

  舒扬老气横秋地摇头:“话不是这么说,又不是谁认得字多知道的道理多,就比别人强了。而且,冬瓜哥哥和南瓜哥哥都不是外人,更不是下人,你别这样说。”

  舒和把手一甩:“你也是个笨蛋,我懒得和你说。我只听爹娘的教训,干嘛要听你的!”

  她回到自己屋内,左等小南瓜也不来,右等小南瓜还不来,隔了一会儿倒是小冬瓜把饭菜做好了给她端上来,她一看菜色就皱眉头:“我最讨厌吃萝卜!你怎么总做这个?人生得笨也算了,连眼色也不会看,有你这么做下人的吗?”

  小冬瓜被骂得连连摸头,只好问她:“姑娘想吃什么?”

  “我要吃菱角,还有蜜汁藕。”

  小冬瓜为难了:“可现在是冬天,哪里来的菱角和藕……”

  “这都是借口。”舒和平日里倒是不会这么张扬,只不过今天爹娘不在家没人管她了,竟然嚣张了无数倍,“我们养你又不是为了要听你说这个没有那个没有,我要是自己能弄到,何必来吩咐你?你的本职就是替主子办事呀。”

  她说话的时候偏偏和风细雨,好像一点都不生气,里面也没有含刺,叫人连火也发不出来。

  小冬瓜愣了一会儿:“姑娘那么聪明都弄不到,我一个笨蛋怎可能把菱角和藕买来?”

  说完居然不理她,转身就走了。

  《教子》下

  舒和气了半天,心口隐隐发疼。

  她从小因为身体不好,舒隽和伊春只怕她激动起来伤身体,但凡有任何能达到的要求都尽量满足她,故而竟把女儿宠得无法无天。夫妻俩在家她还乖些,在父母面前也讨喜柔顺,一旦他俩出门了,这孩子便蹦上了天,以前还能指使小南瓜,后来小南瓜都不搭理他,现在发展成小冬瓜也不搭理她了。

  她体弱便容易多疑,加上为人聪明,看了许多书,认定旁人都不如自己机灵,更容不下半点忤逆,想到自己倘若健健康康的,和舒扬一样能在风雪里蹲马步练拳,他们必定谁也不敢这样对自己。

  因为心脏不好,有时候想和舒扬一起下山玩耍都不行,只有她一人孤零零的,被大家排斥。

  想到伤心的地方,她便开始大哭。

  哭着哭着居然慢慢睡着了,恍惚中觉得有人把自己轻轻抱起来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她软软地揪住那人的袖子,喃喃道:“娘……”

  伊春以为自己动作不够细致弄疼了她,便小心摸着她的脑袋安抚:“睡吧,天还没亮。”

  舒和一肚子委屈,这会儿醒了哪里还能睡着,当下眼泪横飞,窝在伊春怀里诉苦:“我叫小南瓜帮我买零嘴,他赌气走了居然不回来。后来我饿了让小冬瓜给我做饭,因我不喜欢那个菜色让他换,他居然拿话堵我!娘,你把他们赶走嘛!讨厌死了!”

  伊春倒是知道自家女儿一贯的德性,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起码要翻个个儿,再仔细琢磨琢磨,才能明白真相。

  她说:“不要说什么赶不赶的,他们都是我们的家人。你难道要把家人赶跑?”

  正说着,舒和忽见门外人影一闪,是小南瓜的身影,他略带担忧地朝里面看了一眼,见她无事,便转身走了。

  舒和心头火起,怒道:“才不是家人!他们只是下人罢了!下人不听话,难道不该赶出去吗?”

  伊春惊愕地将她放开,看了好半天,才低声道:“这些话,你从哪里看来的?”

  “本来就是这个道理呀,谁会把下人当家人?”

  伊春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把她一抱,飞快走出门。

  舒和不晓得她要做什么,抬头见她难得脸色凝重,嘴唇微微抿着,像是有些怒气,一时竟有些害怕。

  舒隽向来宠她,舒和倒不怎么怕他,全家她唯独怕伊春,哪怕伊春是她素来最看不上的——只会打架不懂道理的莽夫愚妇。

  外面天刚蒙蒙亮,雪色映得满目皆白。

  伊春一直提着她走到不远处一个山头,然后将她往地上一丢,淡道:“你看对面那个小山坡,能看到什么?”

  舒和冷得一个劲发抖,眼泪凝在腮边,颤声道:“娘……我冷,我冷……”

  伊春并不理她,只指着前方:“你仔细看,前面是什么?”

  舒和无法,只得凝神朝前面的小山坡上看,却见有几枚红点,想来应当是山上红梅开了,十分艳丽。她小声说:“是红梅,很漂亮。娘,你是来带我摘红梅的吗?”

  伊春声音平淡:“你喜欢红梅,为什么不自己去摘?”

  舒和心里明白她是在生气,可她偏生出一股倔强劲头,自觉所作所为所言没有一点错误,当下冷道:“娘你也不用来教我什么。世上的道理我虽然不下山却也知道,我自己摘不到红梅,难道我就没办法得到它了吗?我可以喊别人来摘,最后还是我的。能有本事驱使别人办事,为什么事事必须亲历亲为?”

  伊春笑了一声,朝她肩上轻轻一推,舒和站立不稳,立时扑倒在雪地里。

  “你自己也说了,要有本事驱使别人。那我问你,你自己又有什么本事叫别人替你办事?你爹从小艰苦练武,钱财也是一点一滴靠自己本事赚来的。你娘跟着师父学武,一日不敢懈怠,一人走遍江湖。你呢?我问你有什么本事敢叫别人来替你办事!”

  舒和冷得说不出话,心里不肯认输,只好无声的哭,瘫在雪地里不动弹,甚至恶意地想着自己冻死了,伊春会不会后悔。

  “你觉得你是爹和娘的女儿,生来衣食无忧,有人照顾,便是高人一等了。将来爹娘老了,死了,你还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吗?舒和,我告诉你,想让别人听从自己,靠任何人都没用。你想让别人替你摘到红梅,就必须自己先能摘到它!你身体不好,不能练武,成日只能在屋子里闷着,我也明白。但要让别人服气,难道只有靠自己的功夫?你读了许多书,看得都是什么道理?连这个也不懂?”

  伊春说完,纵身朝前奔跑,不过片刻功夫,便摘了两枝红梅回来。

  “小南瓜小冬瓜都能摘到,你能吗?小南瓜江湖上有无数好友,人脉广泛,你有吗?小冬瓜自知没有练武资质,却并不放弃,每日坚持,你能吗?”

  舒和此时已经万般后悔,自知理亏,然而要低头认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脾气高傲,仗着自己聪明,在父母面前讨尽欢心,养成了目下无尘的狂态。今日被伊春这样严厉的指责,她虽想认错,但话从嘴里出来却变成了赌气:“我并不觉得自己错!我知道你们都嫌弃我身体有病,你干脆把我在这里冻死好了,反正不愁还有弟弟妹妹讨你喜欢!”

  伊春大怒,冷道:“好,那你就待在这里吧。”

  她居然真的转身走了,把女儿一个人留在冰天雪地里。

  舒和先时还犟着缩在雪地里不肯动,等了半日不见爹娘来接,她这才真的慌了,起身跑了一通,只觉心脏扑通乱跳,浑身都瘫软无力。

  她惊得一个劲哭叫:“娘!娘!我知道错了!你快带我回去呀!”

  这时候又开始下起雪来,她娇软的嗓音一下子就化在风中,杳无踪迹。

  舒和如今才真叫后悔,哭得差点晕过去,漫天风雪打下来,像是要把她吞噬似的,冷得彻骨。

  不知过了多久,舒和以为自己被抛弃在风雪里,很快就要死了,忽然一张狐皮大氅盖了下来,然后她整个人被抱起,一个温暖又熟悉的怀抱将她环住了。

  舒和登时开始大哭,哭得哽咽难言,只会叫:“爹!爹!娘她……”

  舒隽抱着她坐在避风处,将她湿漉漉的脑袋塞进怀里,用手去捂她冰冷的脸颊,一面柔声说:“小和,你娘说得没错。小南瓜小冬瓜都是爹和娘的家人,爹也不喜欢你这样对待他们,爹很生气。”

  舒和的眼泪全浸在他衣服上,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错了。娘说的对,我什么都不会,根本是个废物……”

  舒隽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轻道:“你身体不好,爹娘都不会叫你练武。但你有优点啊,你聪明得紧,书看一遍就全会背了,这个可难得,爹爹小时候也不行呢。所以你怎么能是废物?”

  舒和毕竟年纪小,一时有些迷糊:“可是娘她说……”

  舒隽笑道:“小和,做人不光是要学武,做人有很多道理。有的人天生力大,有的人天生会读书,这些就是天赋了。你有个聪明的天赋,怎么不会用呢?做人要扬长避短,你成天在家里娇蛮任性就厉害了?”

  舒和略明白了一点,倚在他怀里不吭声。

  舒隽又说:“比如那个红梅,你喜欢,可是你自己拿不到,这会儿又没本事指派别人去拿,你可以将它画下来,再大些,还可以写诗去咏它,岂不比折花来得清雅?”

  他见女儿不说话,显然有了悔意,便不再多说,只抱着她一起看肆虐的风雪。

  “做人要顶天立地,爹可不是叫你真的去顶着天踩着地。人这一生,总要活得有意义,有些自己真正的尊严,叫别人不把你看轻。你觉得爹说的对不对?”

  舒和轻微地点了点头。

  舒隽抱她站起来往回走,又道:“那你回去之后要怎么办?”

  舒和闷了半天,才带着哭音说:“……我给南瓜哥哥冬瓜哥哥道歉……”

  舒隽笑了,将她抱得更紧一些:“这才是乖孩子。”

  正午风雪散去,舒隽带着舒和回到了庄子里。

  舒和带着五分尴尬三分羞赧两分悔意,给小南瓜道歉:“南瓜哥哥……你、你别生我的气……还有冬瓜哥哥也是……”

  小南瓜笑吟吟地把她抱起来,捏了捏她的脸,柔声道:“我的小祖宗,谁会生你的气?改天倒是教教我怎么把书倒背如流才是正经,这功夫我佩服得不行,比功夫秘笈还想学呢!”

  说得舒和终于笑了,心里感激他这么宽容,对他顿时生了不少好感,把脸靠在他脸上半天不说话。

  舒隽在旁边松了一口气,揽着伊春的肩膀小声道:“这次红脸白脸唱的总算有了效果,不枉你狠下心肠。”

  伊春揪住他手背上的肉:“你怎么那么迟才去接她?万一把身体弄得更糟怎么办?”

  舒隽索性握住她的手,与她五指交缠,轻道:“我不也是体谅你教女辛苦么?若去得早了,没有效果你又得怪我。说起来,这次急急忙忙赶回山上,我都没……”

  伊春笑了起来,老夫老妻了,耳根这会儿居然有点发红。

  她见小南瓜他们都和舒和舒扬说话打趣儿,便悄悄的说:“咱们再偷偷下山好不好?这次待三天。”

  舒隽皱眉龇牙,扶着脖子晃了晃,伊春笑得去踩他的脚,冷不防他拉着自己的手从窗户偷偷跳了出去,笑说:“娘子的吩咐,小的自然赴汤蹈火。来,娘子请。”

  他二人又偷偷溜下山,不知干什么勾当了。

  舒和在小南瓜怀里靠了半日,忽然说:“南瓜哥哥,我还是想吃樱桃。”

  小南瓜怔了好久,心里像打雷闪电似的,苦得犹如黄连。果然主子们一走,小丫头又开始故态重萌,这番费心教导,根本没用嘛!

  正在心惊胆战,却听舒和嘻嘻笑道:“你怕什么?以为我要叫你去买?”

  小南瓜干笑两声,因见她秀美的脸上挂着熟悉的笑,这种笑他一点也不陌生,略带了些娇态与孱弱,像是先对人示弱似的,其实肚子里不知盘算什么鬼主意。

  舒和低声说:“你帮我磨墨,我画几颗樱桃解馋。”

  小南瓜乐得赶紧满口答应,抱着她就去磨墨,跑得比兔子还快。

  舒和又轻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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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碎番外

  《调琴》

  某日,因旧的三弦坏了,舒隽便买了一把新的三弦琴,闲来无事便坐在那里调音。

  伊春在床上睡觉,时不时听他“噌噌”弹两下,弹得她心头烦躁,干脆起来坐到他身边瞪着琴发呆。

  舒隽慢悠悠地调着琴弦,一面说:“睡不着?”

  伊春点头:“调琴怎么要调这么久?”

  舒隽不免把唇角勾起,笑道:“调情这事,自然要久一些,否则情未动,心不动,如何能察觉其中趣味?”

  伊春丝毫没听出话里的意思,还在揉着眼睛埋怨:“别调啦,我都困死了。”

  他于是把琴放下,反将她搂进怀里,轻笑:“那我便不调这把琴,来调你这个情好了。”

  那晚之后,伊春便再也不抱怨他“调琴”时间长,一点也不敢抱怨了。

  《背》

  某日,伊春不小心踩中碎瓦片,把脚底给扎破了,疼得没办法走路。

  舒隽乐得过来相助:“我背你吧?别像只独脚鸡似的跳来跳去了。”

  伊春因他近来手脚总是不老实,便故意沉着脸:“你要背人就专心的背,别总搞些乱七八糟的,让人不放心。”

  舒隽一把将她背在身后,双手把她的手按在胸前,笑道:“好,你抓紧了我的手,看好了,别叫它们乱动。”

  伊春忍不住笑了,规规矩矩地靠在他背上,两人倒是相安无事走了一段。

  因舒隽半天不说话,她有些奇怪:“你怎么不说话?我重吗?是不是累了?”

  舒隽叹了一口气:“是啊,某人比猪还重,我腰都快断了,偏偏还压着我的手不给动,好生命苦。”

  伊春笑道:“你就会说谎,其实又打什么鬼主意吧?”

  “手都按着了,我还能做什么?再说你都受伤了,你也把我想的太禽兽。”他赶紧给自己辩白,彰显自己坐怀不乱的高尚情节。

  伊春使劲攥着他的手,用脑门子抵在他后脑勺上蹭了两下:“不许乱说,快跑!”

  他学马匹叫了一声,当真迈开步子就朝前飞奔,伊春被颠得哈哈直笑,继续用脑袋顶他:“停停停!”

  说停就停,他钉在路边动也不动。

  伊春一时没防备,鼻梁撞在他脑袋上,疼得哎哟一声,头上的簪子也掉了,满头长发披下来,擦过他的脸颊。

  像是一阵风擦过去,带着一点皂角的清香,还有一星熟悉的汗味。

  真的有风起,从后面吹过来,将她身上的味道一一送进鼻子里。舒隽停了一会儿,忽然开始慢慢往前走,又不说话了。

  伊春揉了一会儿鼻子,才发现自己没按着他的手,他居然没动,规规矩矩的。

  “你在想什么?”她凑过去,快要贴上他的脸颊,轻声问。

  舒隽只是笑,隔了很久,才轻声说:“我听得见你的心跳。”

  他们靠得这样近,心脏也因此而互相贴近。伊春伏在他背上,细细去听,果然感到胸前有震动,是他的心跳。

  跳得很快,又急又猛,像是被人追了三千里一般。

  可是他明明没有被人追。

  伊春收紧胳膊,抱住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头发上,慢慢地把眼睛闭上。

  耳边似乎只剩下他又急又快的心跳,一直回旋一直回旋,像一首唱不完的歌。

  《花解语》

  池塘里的荷花开了大半,舒隽每日就坐在池塘边上捞着花自言自语。

  偶尔小冬瓜见他这样,倒吓一跳,急着问:“主子是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舒隽摇摇头,没说话。

  偶尔伊春见了,便捂着四个多月的肚子笑话他:“孩子还没生呢,你别这么紧张。”

  舒隽继续摇头。

  丈母娘见了,晚上便疑神疑鬼地来找伊春:“姑爷是有什么心事?一个人对着荷花说话?”

  伊春摇头不知。

  岳父见到了,倒乐呵呵地笑了起来,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

  第二年早春,两个孩子顺利出生。

  池塘里出现奇景,一只白荷不畏寒风,在早春的时节开花了。

  舒隽摸着那荷花笑道:“开得好,果然是花解语。”

  等孩子到了三岁的时候,伊春忽然想到这件事,赶紧去问他:“那年你在池塘边跟荷花絮絮叨叨说什么呢?怎么早春就开花了?”

  舒隽还是笑,一个字也不说。

  倒是小冬瓜回头偷偷告诉伊春:“我听见主子那会儿天天对着荷花说什么母子平安,儿女夫妻长命百岁,白首到老之类的话,还偷偷往池塘里倒东西,结果第二年早春荷花就开了。”

  伊春恍然大悟,不由捂着嘴偷偷笑。

  这个人,对荷花许愿,提了那么多美好愿望,却又怕老天不开恩自己没面子,居然用药物来催荷花春天开花。

  若非花解语,他这番孩子气的苦心,便只有付诸东流了。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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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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