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嗨皮的文~~~
希望会是happy ending~
贴完阿mm,不要吊着
贴完阿mm,不要吊着
汗....今天有事出门来着,现在继续贴
第31章
萧满伊猛然坐起,小桃花惊愕一跳,两人下巴碰额角,痛得咝咝抽着凉气。
萧伊人抬手抖抖指着正在揉额角的南霜,怒吼:“偷鸡摸狗者,杀!”
南小桃花腆着脸瞧她,嘿嘿笑道:“我就瞅瞅。”
“瞅瞅瞅瞅!”萧满伊暴怒,“你除了瞅瞅,还会不会用别的词儿?!”她气得胸口不停起伏,指着南霜嚷嚷,“你就瞅瞅就瞅瞅!瞅瞅就是你不良动机的开始,你瞅完了就要试试,试好了就要顺一顺,顺走了,东西就没了!”
说罢,她将被子一掀,站在脚踏上继续嚷嚷:“你那一布袋圆滚滚满当当的行囊,就是你这一路瞅来的!什么路边的石头,客栈的雕花小筷子,菜谱小牌子,死了人家眷戴的白花你也去拾一朵,上了船桅杆上挂的船帆,你也拿剪子去剪一个小角。你瞅吧瞅吧,没完没了了还!”
萧满伊本就受了伤,这一顿嚷,累得她声嘶力竭。等嚷完,她浑身一瘫,又倒回床上,仰面看着黑乎乎的房梁,大叹一声:“苍天啊——江湖三大奇女子,我怎会与你齐名?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如蚊鸣,却似咒语般缭绕不停。南霜瞧她镇定下来了,便上前将她挪到枕头上,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她身下扯出棉被,盖在她身上,帮她掖了掖被角。
在此过程中,萧满伊满目悲凉,悠悠然注视着南小桃花。
她已然死了心,认了命。
于桓之用粗针和凉水将杜年年折腾醒后,言简意赅地将两种救人法子说了。杜年年生性清高寡言,这样的人,是绝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到自己的尊严。不出所料,她选了第二种法子,治标不治本,只余五年寿命。
于桓之听了后,便点了她的昏穴,让她又睡去。
杜年年的选择,在他意料之中。大抵无论是他还是穆衍风,甚至憨厚的南霜以及咋呼的萧满伊,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年华似水,且看水中落花几许,烟波几处,而不是任其索然地长流。因而当两者之择其一时,生命的意义要比生命的长度,更加引人入胜。
穆衍风觉着于桓之的作法委实不厚道,但他心里也明白,用针将杜年年扎醒,是不得已的法子。毕竟她伤势太深,若不及时施救,恐怕即使扁鹊再世,也回天乏术了。
流云庄出了这样的乱子,宋薛与穆香香本要来看看,但于桓之已差童四传话说,此时庄中危机未过,还望大小姐与宋公子这几日都留在前庄应付场面,势必不要走漏任何风声。
虽有了救命法子,穆香香依然命悬一线。因为她的伤势牵连到《暮雪七式》与《天一功》,于桓之与穆衍风务必要亲自轮流看顾。他们命下人将日常所需送到沁窨苑空余的屋子,只留了几名丫鬟。
待穆衍风又渡了些天一功的外力为杜年年护体,已是深夜了。
于桓之坐在榻前,探了探她的脉搏,虽依旧紊乱,却比之前急血攻心好了许多。一名丫鬟上前替他递了盏茶,于桓之这才得闲将茶水一饮而尽,盯着在桌前闷坐的穆衍风,道:“若明日无变,便废了她的武功。”
穆衍风似有些心不在焉,听了他的话,过了半晌才“哦”了一声。
于桓之挑目看着他,忽而会心一笑,将下午穆衍风揶揄他的话回敬回去:“当初当初,悔不当初。”
穆衍风仍旧锁着眉,顷刻,他自烛影中抬头,颇有些迟疑地问:“哎,小于你说,萧满伊是不是受伤了?”
于桓之“哦?”了一声,凝眸盯着窗纸,窗外雪落,悄无声息。他轻笑了笑,又垂目将施针袋收起,悠淡道:“霜儿未来找,当是没事。”
穆衍风听了此言,又陷入深思。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方才听她说话,有些脱力啊。”
于桓之自桌前倒了杯水给他,回道:“她见了你,哪次说话不是脱力发虚的?”
穆衍风点了下头,继续沉思。再过了会儿,他仍旧开口道:“不对啊小于,我们赶来之前,杜姑娘先对萧满伊出了手,万一伤到了怎么办?”
此时,于桓之已经取了本书卷来看。他悠然翻了一页,自书中抬目,笑了:“所谓关心则乱。”
穆衍风大为窘迫,半晌又锁起眉头,几欲开口,都被于桓之一副“虚室绝尘响”的模样给堵了回去。
就在穆小少主磨皮擦痒,心急如焚之际,于桓之忽而又道:“今夜我守吧,你明日卯时来换我。”
穆衍风一怔,忽又觉得过意不去,于桓之目光仍淡淡扫过字里行间,也不抬头,只添了一句:“正好把此书读完。”
江蓝生直接纵马入流云庄,一路策马小跑,直到进了沁窨苑,才翻身下马,姿势极为漂亮利落。他再一抬手,便将老大夫从马上拎下,直带他入了西厢房。
那大夫姓许,已是桑榆之年。他自云下镇被江蓝生拎上马,爬坡上坎来了流云庄,一路颠簸委实刺激,以至于他老人家下了马,入了房,还直抚着心口叫唤:“哎呦,我的娘哎~~~”
江蓝生唤了名丫鬟给大夫递了口水压惊,许大夫刚顺了气,一瞅茶盏,竟是景德镇的上等青釉瓷,吓得手一抖,叫唤:“哎呦,我的爹哎~~~”
江蓝生眼疾手快,将脱落得茶盏当空接住,递给旁的丫鬟,伸手做了个“请”字,说:“许大夫,这边。”
许大夫点了点头,跟随江蓝生进了内间。
这位许大夫已去世的爹娘,显然没有听见儿子诚挚地呼唤,所以当许大夫步入内间,目光从病榻上,美若貂蝉的萧满伊,移至惊为天人的南霜脸上时,抽气抽得差点背过气去。
他惊得浑身哆嗦,捂住心口又叫唤:“哎呦,我的祖宗哎~~~”
许大夫的祖宗眷顾了他的子子孙,待老大夫提萧满伊颤颤地探完脉,终于恢复了几许神采,他大笔一挥,写就一份药方子,递给江蓝生道:“用此方子煎药,每日饮两次,不出十日,必定药到病除。”
江蓝生递给那大夫一粒碎银子,差下人将他送了出去,又将药方子递给一个丫鬟,让她赶紧煎药来。
待大夫一走,萧满伊从床上一骨碌翻身爬起,问江蓝生:“你去哪儿找的大夫,云上镇?”
云上镇是去流云庄不远的一个镇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镇内客栈茶楼,勾栏戏院,不一而足。
瞧见江蓝生点头,萧满伊又兴奋道:“你找得着去云上镇的路?”
江蓝生愣住,从腰间抽出白绒扇刷拉展开,摇了两摇,警惕地看着她。
南小桃花本来在打瞌睡,瞧见萧满伊这般兴奋的模样,也转醒过来,凑热闹地问:“云上镇好玩么?”
萧满伊忙道:“好玩好玩,那里的戏院叫‘青青楼’,请了几个当年‘舞天下’的舞姬舞倌,可惜我从未去过。”
南霜听了“舞天下”却是愣住,半晌她又呵呵笑起来,问:“为何不去?”
萧满伊沮丧地盘腿坐在床上,埋怨道:“那戏院只接男客,不接女客。若女客要去,定要由夫君或爹爹带去,我没爹没嫁人,自然去不得。”语毕,她想了想又道,“其实女扮男装去,也不是不成,可我总在勾栏跳舞,声名本就不好,若女扮男装去了那里,传了出去,衍风定不会要我了。”
提及穆衍风,她的脸上又一闪即逝的黯淡。萧满伊忽又想起方才的事,愣然抬头看了看南霜,扁起嘴,不想说话了。
南小桃花生来好奇心就极重,被萧满伊这样一挑唆,即刻满目期待地瞅着江蓝生。
被南霜这么一瞅,江蓝生在劫难逃,合了扇道:“也罢,待萧姑娘将养好些,我带你二人去。”
夜深了,江蓝生对二人叮嘱了几句,便也离去。他亦在沁窨苑寻了间空屋,自个儿悠哉摇着白绒扇,去枫和苑将行囊取来。
穆衍风来自西厢房前,却听屋内一阵静默。漫天雪粒子似破碎的琼瑶,纷纷扬落在地面,沾地为雨,水月镜花。
很久以后,当苏州又开始落雪,穆衍风想起萧满伊曾与他说,其实这世上,许许多多事情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唯独你认定的那件事,坚持的那件事,不是。
如同苏州初冬的雪,这样浩瀚苍茫地自夜空落下,因为没有积厚三尺的决心,所以沾了大地,便化为乌有。
身后隐隐有脚步声,穆衍风回头望去,是在沁窨苑伺候的丫鬟离萍。
她手持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将将熬好的药和一碟蜜饯。她见了穆衍风,施礼道:“少主。”
因落了雪,药碗上还盖着盖子。穆衍风走过去,问:“是什么?”即刻将盖子揭开,浓烈的药味扑鼻而来,答案不言而喻。
流云庄的下人都调/教有数,离萍不答,只待穆衍风又问:“伤得重吗?”她才道:“回少主,想必是当时杜姑娘虽走火入魔,但并无伤害萧姑娘之意,所以控制了掌力。萧姑娘虽受内伤,但大夫说,只消服用此药,不出十日便好。”
穆衍风松了口气,侧目又望向屋内,半晌转过头来问:“霜儿妹子呢?”
离萍一笑,道:“陪着萧姑娘呢。南霜姑娘心好,见萧姑娘受伤,便守在跟前照顾,夜里也不曾离去,还唤人将她的床铺搬来。”
穆衍风亦开怀笑道:“她这是爱热闹,好喜庆的性子。”
离萍顺应地点头,又问:“少主进屋吗?”
漫天飞雪缀在穆衍风的发梢,凝了水,带有几许凄迷。他忽而又想起在池畔,自己莫名的心烦意乱,那种杂杳的感觉,至今还让他心有余悸。良久,他摇了摇头,说:“不了。”
第32章
萧满伊看着南霜兴致勃勃地将长椅布置成一个小卧榻,脑充血地说:“你就不能回屋住么?!”
南小桃花拍了拍绵软温暖的小榻,嘿嘿笑道:“这里好。”
萧满伊气节,偏过头,对着一尊弥勒佛像念了声“阿弥托福”,开始入定。入了半晌,睁眼却瞧着那弥勒佛笑得如南小桃花一般兴致高昂,愈发气血攻心。
屋外有人敲门两声。
离萍推门而入,将托盘放在桌上,道:“萧姑娘,吃药了。”说罢,她用勺杳了杳药汁,待凉了些,便为萧满伊送去,一边笑道:“方才少主在屋外,想着二人姑娘兴许休息了,便没有进来。”
萧满伊手中动作一顿,仰头便将药汁一饮而尽。
那药是极苦的,但萧满伊自幼入了“舞天下”,后又一人沦落天涯,一碗药汁与她吃的苦头相比,是小巫见大巫。
离萍接过空碗,又将那碟蜜饯送上,萧满伊摆了摆手,示意不需要了。离萍一笑,正欲将要碟收回,旁边却闪来一人,怔怔地看着那碟蜜饯。
南霜还未说话,萧满伊便开口揶揄道:“她就瞅瞅。”
伺候了南霜和萧满伊些许时日,离萍对这二人的性子亦有些了解。她将蜜饯碟往桌上放了,回头会意笑道:“我再吩咐人给二位姑娘备些饭菜来。”
听了此言,南霜与萧满伊才意识到,自下午起,二人便滴米未尽,顷刻腹中饥鸣不已。
离萍方才离去,南小桃花就一声欢呼,跑到桌前当空挑起一块蜜饯,直接用嘴接住。吃着吃着,她一脸欢脱的神情却变得愁苦不堪。
萧满伊坐在床上不动声色,见着南霜中了圈套才哈哈大笑,边拍床榻边道:“你笨啊,那蜜饯是给吃药的人吃的,去口中药味,甜得不得了!”
南小桃花连忙斟茶连饮了三盏,抿抿嘴,锁着眉头一脸忧愁,叹了句:“悲哉。”
萧满伊刚笑罢,腹中却一阵雷鸣。她神色怔住,须臾又手忙脚乱地拉被子,说:“睡了睡了。”
南小桃花听了一愣,忽然一溜烟跑了出去。萧满伊刚扯过被子,刚刚盖好要装睡,见南霜忽然走了,又惊得坐起身来。
她侧目朝塌旁空旷的小卧榻一看,气闷地哼了一声:“还说陪我!真是的!”
不一会儿,屋外吱嘎一声,却是南霜又跑了回来,她环臂在胸前抱着些物什,往桌前一匐身,物什自她怀中落下,啪啪砸在桌上。
萧满伊依旧气鼓鼓坐在床榻上,侧目用余光瞧着南小桃花,只见小桃花借着烛火,在桌上挑挑拣拣,好半天才拿了两样跑来塌前。
一样,是个印有桃花纹的小碗;一样,是一个牛皮纸袋。
萧伊人斜睨着那纸袋,觉着有些眼熟,继续气闷道:“什么玩意儿?”
南霜埋头将纸袋拉开,又将里面的凤梨酥一个一个捡出来放在碗里,递给萧满伊又呵呵笑道:“你不是饿了么?”
萧满伊怔然瞧着碗中精致诱人的凤梨酥,心仿佛被触了一下,脉络恍然间如开闸水道,股股温暖的血,滴滴渗入心底,像春深时节,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她不自在地挪了挪,咽了几口唾沫摆出不在意的模样:“谁告诉你我饿了?”
南小桃花此时的目光也锁牢在凤梨酥上,她亦吞了几口唾沫,喃喃道:“反正我是饿了。”
萧满伊瞧见她的模样,一把接过桃花碗,垂头埋怨道:“真烦人!我明明不饿,你非要拿给我吃!”几缕青丝滑过她的肩,将她的神色遮得明灭不定。
南小桃花笑了笑,回身又自桌前,继续捣腾她那些物什。
萧满伊津津有味吃了几块凤梨酥,忽然又偏头望着左角高几,将碗递出去,语气似有些薄怒:“我吃不完了!你吃!”
南小桃花摆摆手,笑道:“你受了伤,好吃的你吃,我还有桂花糕。”她指指桌上摊开的牛皮纸上白花花的东西,随即又道:“再说那凤梨酥本来就是你的。”
萧满伊听了此言,怔怔地转过头来,愣愣地往碗里一瞧,脑中忽然电闪雷鸣。
方到苏州时,她与南霜路过一家糕饼铺。南小桃花欢喜买了许多,萧满伊不好这些,便只买了穆衍风喜欢的凤梨酥。
可巧那日凤梨酥只剩下最后一点,南小桃花与她明里暗里抢了许久,最后慑于她的淫威,只得铩羽而归。不料第二日,她两小袋凤梨酥便少了一袋。她将剩的偷偷塞进穆衍风行囊里,自己便没得吃。
算来算去,这凤梨酥并不是平白无故失窃,而是被南小桃花顺了去。
萧满伊缓缓抬起手,发抖地指着南霜,“你你你……”了半天,最后却是泄了气,埋头叹了声道:“算了。”那日她多买一袋,本就是跟小桃花赌气。
蜡泪静流,屋内影影绰绰。离萍将饭食送来后,将屋内四角烛火用细箸拨亮了些许。
三盘小菜,两碗鱼粥,一碗木耳汤。清香清淡,萧满伊披了氅衣,来自榻前与南霜一同用食,方吃了两口,她便只手拍桌,叹息道:“唉,没酒!”
南霜道:“你受了内伤,虽不严重,但亦要将养着。”
萧满伊瞟她一眼,忽问:“你曾经在京城,听说过一个‘舞天下’的舞馆么?”
南小桃花正在舀汤,动作顿了顿,溅出几滴汤水,她垂目道:“知道啊,大名鼎鼎啊舞天下。”
萧满伊得意洋洋道:“我就是那儿的。”
南霜将汤递给萧满伊,又给自己乘了一碗,继续听她说,“我曾经有个舞艺师傅,人好看,可性格跟你一样傻气,跳舞比我还好,我这辈子有两个愿望,除了嫁给衍风,就是跳出跟她一样好看的舞。”说着,她伸手将筷子一抛,银亮的筷子自空中挽出朵花式,似鱼龙灯舞,星光如雨。
名震天下的“惊鸾曲”,便是以一人之姿,方寸之地,舞出气象万千,繁花似锦。
萧满伊接住筷子,顺势夹菜放入嘴里,咀嚼几下又道:“可惜衍风喜欢杜年年,真应了江蓝生这个乌鸦嘴那句‘追夫前路多舛,有妖魔鬼怪狐狸精’。”
南霜这才抬头,惊愕道:“穆大哥喜欢杜年年。”
“对啊!”萧满伊赌气地将筷子一放,闷闷道:“我也原以为他接近杜年年,不过是为了探清她武功套路,谁知今日明明是杜年年伤了我,他却反过来怪我。”说到这里,她俯身将头搁在桌上,摇摇晃晃地唱:“东风恶,欢情薄啦嘿~~~~~”
南小桃花连忙帮她推开饭碗,又好奇道:“可是穆大哥娶不了她啊。”
萧满伊猛地抬头,“啪”一下敲桌:“说得好!我也是这么合计的!所以我一下就不难过了。”她说“一下”的时候,语气的调子一转,仿佛真有千斛春晖照入晦暗心间。
瞥见小桃花抿嘴困惑,一脸讨教的神色,萧满伊又道:“你想啊,方才江蓝生说,杜年年要么一辈子成废人,要么只能活五年。她选了后者,所以命不久矣,她那么可怜,又与衍风两情相悦,那嫁便嫁了吧。可衍风还要活一辈子啊。我都想好了,这五年,我就不远不近跟着,杜年年在世,我便不去搅扰衍风,杜年年若去世了,衍风肯定难过,这时我再去找他,好好陪着他。”
萧满伊所说之言,南小桃花并非全懂,然而她心底只觉怔然,好半天,她嘴角只滑出一个字:“你……”
萧满伊又嘿嘿窃笑:“我自有打算。”说着她又放低声音,凑到南霜耳畔说,“人难过的时候最脆弱了,这时只要有人在身旁陪着他,他便很容易依赖那个人。衍风真是,活到现在,还是铁金刚蟑小螂一个,我只等他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啦。”
“可是……”南霜抿着唇道:“为何要这样呢,这样辛苦?”
仿若她的娘亲花月,直至生命的最后,也强撑着为南九阳,舞出惊世骇俗的一曲惊鸾。
萧满伊大言不惭道:“这就是喜欢啊。”她对南霜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又立马解释道:“不是亲人朋友间的喜欢,是男女情爱。”
南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就是喜欢啊……”她沉吟片刻,又将萧满伊先前的话默记一遍:“杜年年只能活五年,可衍风还要活一辈子啊。他们两情相悦,那嫁便嫁了吧。我都想好了,这五年,我就不远不近跟着。杜年年在世,我便不去搅扰衍风,杜年年去世了,衍风肯定难过,这时我再去找他,好好陪着他……这样,就是喜欢?”
萧满伊颇为赞许地点头道:“是的是的,不过情爱的学问大着呢!”
南小桃花极其兴奋,仿佛触到一个莫名的世间,里面竟是光怪陆离的繁华盛世,她闪忽着双眼道:“教我教我!”
萧满伊高深莫测点点头,嘿嘿笑道:“过几日,江蓝生带我们去戏园子,等看几处戏,我再跟你好好说说,你就明白啦!”
南小桃花兴奋异常点点头,也嘿嘿笑道:“好啊好啊!”
第33章
很多年后的江湖史上,有这样一段记载——江湖女魔头南霜,号南水桃花。形容倾国,武霸天下,惊世骇俗,性情莫测,为人阴毒,是为武林之头号公敌。后遁去,杳杳无踪。
这段文字后,笔者又长篇大论地记录了南霜从一届无名小桃花,成长为惊世魔头的传奇故事。其间跌宕起伏,险象环生,人与人之间,亦是勾心斗角,口蜜腹剑。
后有一日,这卷江湖史落入了大名鼎鼎的霜魔头手中,她信手将其翻完,大呼六月飞雪,血溅三尺白绫。武霸天下是真,沦为公敌是迫不得已,勾心斗角纯属凑巧,阴毒莫测全是空穴来风。
当南霜郁郁不得志地回顾自己几十年的光阴,她觉着自己一生,就是一条被误会的命。从祸水桃花,到阴毒魔头,全然与她老实憨厚的本性相去甚远。
当她汲汲寻求此误会的根源时,她不得不将所有误会归咎于当初房事事件闹出的笑话。毕竟若无此事件,她便不会成为南水桃花,便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更不会吸引武林各界的眼球。
名声这种事,是水涨船高,人一旦出了名儿,做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可以掀起轩然大/波。
她不就是改嫁么,她不就是改嫁了几次么。
再有一日,南霜的相公安慰她,说:你且细读,这本江湖史,还是相当考据的。武霸天下不假,形容倾国是真,至于莫测阴毒么,你确实是个很难定性的人。
南霜的莫测,在于她将一些对立的特征,完美统一结合于自身。
有奇人譬如萧满伊,性情单纯执着,坚韧不拔。
有奇人譬如于桓之,性情冷静温柔,高深难测。
有奇人譬如江蓝生,性情轻佻开朗,心机深沉。
与南小桃花接近一点的是穆衍风,此奇人矛盾一些,性情大度,胸襟广博,时而别扭,死不认账。
可怪异如南小桃花,堪称世间之极品,一方面,此女聪颖绝顶,才华深藏不露,性情随和善良,遇事洞若观火;另一方面,此女憨厚傻气,做事笨手笨脚,好奇心重,时而顺些小物什耍些小伎俩,遇事极为迟钝,容易误入歧途。
那段南小桃花住在流云庄的日子,便是这矛盾人格的鼎盛时日。且说当日萧满伊与南霜大谈男女情爱一事,南小桃花兴奋如百爪挠心,二女畅谈到深夜,直至体力不支,双双睡去。
冬日天亮得晚,待朝阳流金,廊檐滴露,辰时已有三刻。
南霜因与萧满伊兴致勃勃聊了一夜,又迫切想逛戏园子,睡了不过三个时辰便起了身。
前日流云庄遭变故,但庄内上下极其镇定,第二日,除了一向清冷的沁窨苑忽而多了几个人住,一切如常。
萧满伊还在睡,南霜轻手轻脚帮她掖了被子,又蹑手蹑脚去了外间,提醒丫鬟去煎药,这才出了屋。
沁窨苑庭院深深。朝阳并未全然挣脱云层,一缕光只点亮花圃一角,数朵红梅开。雪停了,地上还是湿漉漉的。窨玥池静水流深,池畔小桥上一人漫步走过,携了书卷,像画中仙一般。
于桓之在石桥上福至心灵般一愣,转头果然瞧见南霜站在屋檐下抿嘴贼兮兮地瞅着他。他亦云淡风轻笑了笑,朝南霜招招手。
南小桃花近日不知为何,一见到于桓之就由其开心。
曾有一日,天水派来客,南九阳几位狐朋狗党见了南霜皆说:“好乖好乖。”南九阳得意笑道:“这是我的开心果。”
南小桃花想,如此这般,于桓之当是她的开心果罢?
她乐颠颠跑到石桥头,瞧见于桓之眼角黑晕,问道:“桓公子昨夜未睡?”
如此中规中矩的搭讪,于小魔头自是不满,他弯起眼睛,半晌高深莫测不做回答,过了会儿,忽然唤了声:“霜儿。”
南霜愣住。
于桓之走近,解开月色披风,抖了抖,那披风自空中一拂,如皓月流晖入了人间,南霜只闻得一股薄荷清香融融暖意铺洒而来。
于桓之靠得挤进,他垂目将披风的带子为南霜系好,脸上不见笑容,可神色很温柔,“当心着凉。”
南霜的心噗通一跳,耳稍隐隐发烫。她伸手揉了揉耳朵,抬头望见于桓之温润如玉的面容,一滴露水凝在他的额发。
南小桃花一怔,竟不自觉抬起手帮他将那滴露水拭去。于桓之的额发轻拂,眼神忽而变得十分迷离。南霜拭去那露水后,又兀自掀开他的发,牵起衣袂,帮他将额上的点滴凝露擦了擦。
窨玥池,风动水。树影扶疏,万里青天。
一滴凝露滑过南霜的手背,如夜明珠滚落玉盘。于桓之执起那手,牵至唇边,在湿润的指尖上轻轻一吻,似将一股激流注入南霜的血脉。
她通体打了个激灵,却更是满心欢喜地注视着于小魔头。
于桓之愣然苦笑,扣手敲在她额头,轻叹一声:“怎么也不知拒绝?”
南霜道:“啊?”
于桓之又叹一声,问:“若是他人对你这样,你也不懂得拒绝么?”
南霜又道:“啊?”
于桓之笑起来,无奈道:“算了。”他侧目看了眼正房,对凝眸深思的南霜道,“杜姑娘命悬一线,这些日子,我与少主需得守着她。”说罢他静看了南霜须臾,失笑道了声:“老实些。”绕过她回房去了。
刚走了两步,袖口却被牵住。
于桓之错愕地回头,却瞧见南霜一脸恍然大悟地对自己说:“若是他人,我会拒绝。”
于小魔头怔然,似有有似难以置信地问:“为何?”
南下桃花笑得格外灿烂:“我只有你一枚开心果啊!”她瞧着于桓之的脸色变得十分困惑,又自掘坟墓地解释道:“就像我爹只有我一枚开心果一般!”
好半天,于桓之才捏了捏额角,失笑道:“你啊……”
于桓之回房后,萧满伊未起身,穆衍风守着杜年年。南霜一人无所事事也就罢了,偏生心中还百味陈杂。
正巧童四路过沁窨苑,探头瞧见南霜一人坐在亭子里哀声叹气,老远招呼了声:“霜姑娘早啊!”听南霜有气无力答了一声,童四又走近问道:“霜姑娘可是有烦恼。”
南霜又应了一声,顺势答了句:“吃不到果子。”
童四一怔,“啊”了声问:“果子?”
南小桃花拍了拍身边的石凳,示意童四坐下听她说,“喏,有枚果子,闻着很香,却不知怎么吃,如何是好?”
童四大笑起来:“哪有这样的果子?”
南小桃花闪忽着眼,忽地往桌上一趴,长叹道:“愁人啊,真愁人。”
童四笑道:“若真有这样的果子,也不妨事。霜姑娘的愁,在于求不得,不过既然是枚香果子,那入腹定然不难,霜姑娘不如先想法将这枚果子摘到手,反正来日方长,总有一日能吃了它。”
童四来沁窨苑本是有事,却被南霜莫名奇妙的果子阻了阻,他胡说八道敷衍了南小桃花一番,想着要抽身离开。岂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南霜听了他的话,似茅塞顿开,千恩万谢后,离开得比他还迅速。
穆衍风这一夜都未睡好,梦境温温凉凉,总见着一个女鬼跟在自己身后追,追到天涯海角,追到海枯石烂。那女鬼仿佛是冤死的,整日在自己耳边哭哭啼啼。穆衍风烦不胜烦,挥剑砍了这女鬼一下。
他本以为是鬼都有鬼力,因而自己凡人一剑,应当伤不了他。可是那女鬼被剑芒一碰,身形渐次潇洒,转而化作万点星光。
穆衍风愣住,再抬头朝四周望去,只见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茫茫四野,寥寥清旷。
他忽而觉得很荒凉,像少了些什么,遍寻不着。
他卯时不到便起了身,去换下于桓之后,盯着床榻上的杜年年,忽而想到,若有一天,一个人如此凭空消失于世间,确实是件太荒凉的事。无论是死了,还是失踪了。
他又想到萧满伊,不知何故却没有以往的浮躁,他唇角不自觉一弯,心道还好萧满伊是那种不会消失不会离去的人,她向来福大命大,执着不悔,坚韧得像只蟑螂,偏偏还脑子一根筋,单纯得好笑。
门外三声叩门惊断穆衍风的思绪,方才的思索忽被抛到九霄云外。穆衍风侧头时,瞥见铜镜里,自己的嘴角竟噙着一枚淡笑,他惊得一跳,不明所以挠了挠头,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笑得十分诡异的南小桃花,方一见他,就躬身作揖:“妹子给大哥请安!”
穆衍风又怔住。
这一日,注定是曼妙的一日。
南霜探了个头进屋,四下望了望,问:“杜姑娘还睡着?”
穆衍风瞥了内间一眼,点点头,笑道:“霜儿妹子是来看大哥的?”
南霜乖巧点头,方又道:“至入了流云庄,因大哥繁忙,妹子未能近身伺候,实感愧疚。况流云庄遭此变故,我虽为宾客,但也略尽绵薄之力。长日倦人,大哥一人独守空闺,委实寂寞。涓埃之力,不足为道,但妹子也当陪伴大哥,共度着绵绵冬日,直至大地回春,春暖花开。”
南小桃花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自以为能打动穆衍风,以便从他口中摸出点于小魔头的虚实,也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岂料穆衍风听这番话听得嘴角直抽搐,一句“近身伺候”,一句“独守空闺”,一句“大地回春,春暖花开”,让人不往别处想,也要往别处想了。
穆衍风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的眼睛再睁开时已布满了血丝,只听他语重心长道:“霜儿妹子,你可是喜欢上大哥了?苍天啊——,这可使不得啊——”
第34章
萧满伊自睡梦中转醒,便觉右眼皮直跳。朝右手边的小卧榻一瞧,果真被子叠得齐整,却不见南小桃花人影。
在萧满伊心中,南霜是个不折不扣的祸害。所谓祸害,心思诡秘,狡诈多端,偏巧又让人生不出厌恶之情。这样的人,跟在身边倒好,不在身边时,反倒令人心惊胆颤,唯恐暗地里着了她的道。
萧伊人从小学舞,身子骨极好,虽受了内伤,歇了一夜也大好了。待服了药,匆匆用完早膳,她正想着要去把南小桃花寻回来,门却吱嘎一声被推开。
寻常人进屋,先伸脚,整个身子再跟进来。南水桃花进屋,先探头,观望一阵后,再一溜烟小跑进来。
萧满伊一瞧此情此景便忍不住揶揄:“你不去做贼,委实可惜了。”
南霜嘿嘿笑得很玄乎,她慢条斯理地走到桌前,左手鼓当当握成个拳头,待到了萧满伊面前,摊开掌心往她面前一递,吓得萧满伊差点从凳子上跌下去:“衍、衍风的剑穗,你怎么弄到的?”
南小桃花又是一笑,道:“你仔细瞅瞅。”
萧满伊听了此话一愣,又垂目往那剑穗上瞧去,脸色霎时间阴晴不定。只见那盘龙结下,多出两颗极珍贵的东珠,东珠下,有系了一个五瓣花结。花结下方,才是湖蓝冰丝穗。
这湖蓝盘龙冰丝剑穗,仅穆衍风一人所有,天下人都认得,系在剑上,温润飒然,风流倜傥。然而这么被装扮一番,添两颗东珠打个花结,一下便多出几分秀气,若为女子所用,也是极好的。
穆衍风不比随性的于小魔头,一袭墨发只用青带稀松束起。流云庄作为江湖第一大派,穆衍风又是少主,接待宾客时,免不了要着正式衣冠。其中有一个发冠为月白色,上面镶有两颗东珠,清雅又不失威严,着实好看。
萧满伊曾瞧过那发冠,印象很深。因此她一瞥这条被男扮女装的剑穗,便知晓了那两粒东珠的来历。
事已至此,萧伊人心中只剩了九个字: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可她又不好责骂南霜,毕竟看这状况,小桃花大费周折顺来这些东西,又为威武的盘龙剑穗换上女装,是为了送给自己。
沉默良久,萧满伊只警惕地说了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南霜坐下,捋了捋那剑穗上小花结的花瓣,又递到萧满伊的面前,说:“送你。”
萧满伊挣扎了许久,那剑穗是越瞧越喜欢,须臾,她昧着良心接过,还不由摩挲了两下湖蓝细穗,又正襟危坐道:“你怎么弄来的?”
上次南小桃花抢王七王九的银子,被于桓之逮了个正着,且扛不住于小魔头的冷压逼供,她为自己偷盗一事供认不讳。有了这次惨痛经历,如今的南小桃花已然修炼成一只千年老王八,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我想要剑穗,大哥便默许了,那两颗东珠,我也是跟大哥打过招呼的。”
萧满伊听了此言,吁了口气,蹙眉叹道:“算你还对你的结拜大哥存了些良心。”
南小桃花这番话,如孔子笔削春秋,前后删去大截,却也并非说谎。
彼时,穆衍风被南霜一句“独守空闺,春暖花开”吓得大惊失色,一口一个“苍天啊”,一口一个“使不得”,以至于南小桃花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未放在心上。
南霜自是问了些于小魔头的事。她倒是摸清她果子的状况,好来个知己知彼,可穆衍风听了南霜一段情真意切的告白后,便有些草木皆兵。听到“桓公子”三次,就要隐晦地炸毛一次。
隐晦的炸毛,即只在心里炸毛,表面强作镇定。
因此,穆小少主被南小桃花危言耸听了一上午后,其人早已云里雾里,心里只顾着盘算于小魔头倒底会用暮雪七式的哪一式将自己解决了。自己是还手呢,还是任其宰割了?
苍天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悲哉痛哉。
后来南霜又搬来萧满伊的话,说了句:“我对大哥,只是兄妹间的喜欢,并非男女之情。”
这句话对穆衍风来说,如同溺水的人忽得一根横木,饥荒的人忽获一个馒头。是以穆小少主感激涕零,不能自己。
于是小桃花便趁火打劫说:“我瞅着大哥的剑穗好看,可叹你我二人结拜,并无实物为证。”
这话如一响惊雷,猛然炸亮穆衍风的思绪,他立马顺杆子往上爬,一个劲儿想要证明与南小桃花除了兄妹之谊并无私情,于是那剑穗,便落入小桃花的手中。
小桃花临走前,又觉愧对于穆衍风,便道:“我去大哥的屋里瞅瞅,看看下人将大哥的物什送来没,送全没。”
穆衍风自是答应,还赞了声“好妹子”。
萧满伊有句话说得好,祸水瞅完就要摸,摸完就要试,试完就要顺,顺走了,东西就没了。
是以,那命途坎坷的东珠就着了此道。
瞧着萧满伊的脸色仍有些迟疑,南小桃花又提点她道:“天下人都认得这剑穗。”
萧满伊如醍醐灌顶。虽说穆衍风送了她一条手链,她也自作多情地将其当作了定情信物,可说出去,他人多半不会相信。可这剑穗不一样,御赐之物,盘龙冰丝,仅穆衍风一人所有,若拿了出去,江湖上必定人人信服。
想到此,萧伊人顿时如获至宝,她拍案而起,大呼道:“祸水儿,够义气!”
南霜嘿嘿笑了笑,一本正经又道:“叫我桃花即可。”
萧满伊点头,说:“好!从今以后我不唤你祸水,唤你桃花!”
南小桃花也喜悦点头,半晌又为难道:“可我习惯了唤你烟花。”
萧满伊愣了须臾,垂目瞧了瞧盘龙穗,继而大度道:“无妨,日后你若有难事,我好生帮你!”
南霜见君已入瓮,欢喜道:“好啊好啊。”顿了顿,她便厚颜无耻地问,“我听我爹说,若要吃了一个人,是否非得用房中术不可?”
此句,南九阳的原话是:江兄!此房中术妙极,妙极!你定能将那人吃得渣都不剩!
萧满伊闻此言,却又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可双面伊人毕竟见多识广,饮了两杯水,也就镇定了些。
继而,萧伊人语重心长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咳咳,房事罢,需要些铺陈,这过程嘛……”一想到自己数年奔波,萧伊人不由摇头悲唱:“道不尽的沧桑啦嘿~~~”
南小桃花听得入神,连忙问:“什么过程?”
萧满伊瞧她一眼,叹口气道:“要有房事,先得有夫妻之名;要有夫妻之名,先得有婚约;要有婚约,先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然,若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起码要两厢情愿。这两厢情愿,说的便是男女情爱。”
南霜会意点头:“要先有情爱,再有婚约,再拜天地,才能将果子吃掉。”
“后三者,都是实打实的。唯独情爱最难捉摸,变幻莫测,除非亲身体验,难辨其中奥妙。”萧满伊又解释道,顿了一下又叹:“其实瞧瞧戏文里的男女,也是个法子,可惜江蓝生要待我病好,才带我二人去云上镇青青楼,憋得慌啊。”
南霜听了此言,忽而嘿嘿笑起来,问:“你想不想去青青楼?”
萧满伊道:“当然想啊。”
南霜将手探到袖子里,摸出两张叠好的张,将其递给萧满伊,又拍了拍脑门,赶忙跑了出去。
萧满伊狐疑地将纸张打开来一看,一张纸上画得竟是流云庄后庄的地形,一张纸画得是流云庄周围的山路村社,包括云上镇在内。
不一会儿,南霜又提了个包裹进来。彼时,萧满伊已对南小桃花顺手牵羊的恶习麻木,她从容地瞧着南霜将包袱解开,从容地瞧着她从包袱里取出一件长衫,从容地从她手里接过一件青衫,然后惊悚的大叫起来。
那件青衫,是于桓之的。
任萧满伊千算万算,也想不到南小桃花敢在老虎尾巴上拔毛,顺了于小魔头的衣裳。
南霜见状忙道:“这件不是顺来的,”又呵呵笑了两声,“我瞅着桓公子衣角沾了雪粒子,便让他换下来,我帮着洗,洗了还没还,顺道用一用。”
萧满伊吞了口唾沫,将青衫递回给南霜,说:“这衣裳穿了折寿,给我换一件。”
南霜嘀咕了两声,又在包裹里翻找一阵,扯出一件斜襟深衣搭藕色长襦,说:“这件呢?”
萧满伊接过瞧了,在身上比了比,侧目问:“童四的?”
南小桃花点点头。
萧伊人扶额叹气,从容应对道:“他个头小。”
南小桃花又翻找一阵,递出一件云纹紫蓝衫,袖口领口花里胡哨。待萧满伊接过,她又递出一把白绒扇,说:“配套的。”
萧满伊端详了一阵子,拿去铜镜前比了比,回头朝南霜笑道:“别说,这男子的衣裳,有的也好看。”语毕,她便走到南霜跟前,将白绒扇和云纹衫往桌上随意一放,埋头与小桃花一道翻找,边找边说:“有没有衍风那件玄色长衫,搭银色披风的……”
她堕落了。
一个时辰后。西边厢房蹑手蹑脚遛出两人。一人身着青衫,月白披风,鬼鬼祟祟。一人身着湖色长袄,手持白绒扇,偷偷摸摸。
南霜与萧满伊顺着墙角摸到沁窨苑外。参照着那张地图,又找到后庄的一处隐秘出口。
即便是冬日,黑木门前也爬满藤蔓,古树边立着两匹马,见南霜来了,嘶鸣了几声,蹬蹬蹄子甩甩马尾。
萧满伊上前,吱嘎将黑木门推开,庄外嘶嘶凉意,夹带着山岚袭来。她与南霜同时打了几个哆嗦,却是异常兴奋。
二人将马牵出流云庄,边走边回头,做贼心虚的模样。待走了数丈远,南霜与萧满伊心有灵犀般,同时翻身上马,姿势漂亮又利落。
山谷幽静,倏然响起清脆的两声扬鞭。马背上,袍袂翻飞,倾城绝世。
萧满伊迎着风,在急速奔跑的骏马上,笑问:“怎么走?”
南霜回头时,墨色长发如海浪拂过脸颊,她纵马驰骋,答道:“下山!”
第35章
云上镇去流云山庄不远,靠近灵岩山。
苏州以西山峦多,村舍少,云上镇位于两山之间,本是个闭塞地儿,可它近水楼台地挨着流云山庄,且又是这一带唯一的镇子,因而多有武林人士,商贾官员往来。十里长街,屋舍绵延,车水马龙,堪比苏州本城。
南霜与萧满伊一路打马扬鞭,二十里山路,只跑了一个时辰。
近戌时,天已擦黑。街头巷陌点起灯笼,似繁星点点。相比起好奇心极重,一路东张西望的南小桃花,萧满伊倒是镇定许多。
云上镇不大,方穿过两个巷子,便见一处朱阁翘檐,灯火楼台上悬着一块匾——青青楼。
青青楼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戏园子。数年前,名震天下的“舞天下”自台柱花月去世后,分崩离析,几名舞生舞姬四散流亡。青青楼的楼主便趁此时机,招揽人才,收容了三名舞天下的舞者,并授以戏曲唱功。
自此,青青楼声名鹊起,成了一座难求的戏园子。
此楼规矩甚为怪异,不接单独的女客。若女客想来看戏,若非有相公父亲携带,不得入园。
南小桃花与萧满伊装扮了半日,此时已然是副偏偏浊世公子的行头。二人估摸着时间,想着待戏开演,还有个把时辰,便决定去找家客栈填填五脏庙。
刚拐了个弯,萧满伊便听身后有人唤她,回身却巷弄内人影稀疏,行色匆匆,无一人相识。
南小桃花见了这番情景也十分纳闷,转念又想到古书上的鬼故事,不由打了个寒噤,扯着萧满伊的袖子说:“走吧走吧。”
萧满伊点点头,又狐疑地朝巷陌看了眼。
哪知刚走了两步,方才那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叫了声:“萧满伊!”
南小桃花这下听清了,唤萧伊人的是个男人,声音却如琵琶铮铮,十分好听。
两人再回头望去,但见高檐上,白衣飘飘飞下来一人。那人身后是偌大的明月,幽深的巷子,落地时竟无一丝声响,未束起的黑发直垂在脸颊两侧,俨然一副鬼魂模样。
南霜与萧满伊愣在原地,那人也立在不远处。
夜色太朦胧,他的面容模糊,只隐隐见得唇角勾起一笑,露出惨白森森的牙。
叶儒瞧着萧满伊这幅模样,以为她是认出了自己,因太过激动,愣在原地。岂料俄顷之间,萧伊人身旁的翩翩公子浑身忽地哆嗦两下,乍然跳起。这一跳,似唤回了萧伊人的神,也跟着跳。
南小桃花与萧满伊时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来一回跳了十余下,边跳边抽气,边跳边说话,怎奈二人舌头打结,半晌只吐了几个音节:“素扒素鬼啊”、“扒铸道啊”、“奏素吧”……
叶儒见状十分纳闷,正欲走近好好打个招呼,可刚买了一步,萧满伊便尖利地叫了一声。叶襦被这声叫唤惊得后退半步,南小桃花见状,觉着机不可失,咬咬牙似下了什么狠心。她猛然抓起萧满伊的手腕,脚尖自原地一旋,扬起圈螺旋状的尘土,顿地飞跑。
萧满伊只觉身子忽被拉扯,耳边骤然涌来阵阵风声,眼前的景物飞速掠过,竟连看也看不清。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南小桃花拉着萧满伊才跑了十丈,又听前方一阵砖瓦碎裂,墙头上闪过三道人影。
她愣在原地,半晌叹了句:“悲哉。”
而萧满伊亦是瞠目结舌地望着她,连方才的“夺命鬼”也跑诸脑后,只问:“你用的是什么轻功?”她回头望了望那“冤鬼”,抬手来回比划,“竟能在弹指间跑十丈远?”
南霜避过她的话头,心思一转:往前走,是敌在暗,我在明;往后退,是敌在明,我亦在明。取舍间,显然与那鬼硬碰硬要容易些。她冲萧满伊嘿嘿一笑,指着朝二人走近的鬼,又敛起笑容,再叹一句:“悲哉。”
叶儒在原地站定,抬手将墨发用一根发带在脑后一束,盈盈笑着望向萧满伊:“伊儿,不记得我了?”
萧伊人听了此话,脸上忽而有笑容渐渐绽开,她向前移了两步,试探地唤了声:“小叶子?”
那头又传来好听的嗓音:“原来你还记得。”
叶儒人极其随和,瞧萧满伊认出了他,便走上前来,先弯身跟南霜作了个揖,唤了声:“姑娘。”又转头对萧满伊道:“从前若遇了你,我定要跃到屋檐上,待你四处张望以为无人时,跳下来吓你。你那时还说习惯了这小伎俩,未想多年不见,你竟又被我吓着。”
叶儒是当年萧伊人在“舞天下”最亲近的人,他虽比萧满伊年长一岁,却比她入门晚,因而也算的上是她师弟。
经年已去,别后重逢。即便萧满伊不是惯于感慨的人,也不免唏嘘几句抒发离情:“自别后,忆相逢,花褪残红青杏小。唉!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她果然喜欢穆衍风,连诗文功底也随之扭曲了。
叶儒听得一愣一愣。
南小桃在这方面,与穆衍风蛇鼠一窝,她自是欢喜称赞:“妙哉妙哉。”
叶儒见状,只得点点头,负手道一声:“真……妙啊……”
他乡遇故知为人生乐事,更何况叶儒性情温和,为人大方得体,又真诚诙谐,很得南小桃花和萧伊人喜欢。
三人结伴,又计算着青青楼的戏未开演,便一同去楼旁的一处食家觅些吃食。
几人详谈甚欢,言辞间,萧满伊与南霜得知,叶儒离开“舞天下”后,便来了这青青楼谋生。无独有偶,今晚这出戏为“紫钗记”,而主角儿,便是叶儒唱的“霍小玉”。
叶儒生得白净,五官清秀温润,扮作女子,着了戏装,也定然好看。
而方才,叶儒一眼认出南霜是女扮男装,唤她姑娘,便是因为他身为戏子,在这方面洞若观火。
是夜灯华满街。几人吃完,便一同往“青青楼”而去。
此楼虽然出名,却并不如京城苏州的大戏园轩敞,仅仅两层,没有隔间,全凭着戏子精妙的演技声名远播。
此时,园子里已人声鼎沸,茶小二满园跑着为看客们添水。台上摆着宽大的采莲屏风。屏风后,隐隐有丝竹声,穿过喧嚣的缝隙,流入人耳。
叶儒带着萧满伊与南霜自小门而入,又吩咐跑堂的为两人寻了个僻静坐儿,道了声“对不住”便匆匆去后园换装了。
每日戏开场前,后园纷繁杂乱,戏子们忙着上装换衣,乐者亦忙着拨弦试音。
换戏服的屋子在西厢,叶儒来到后园,却望右一转,顺着长廊绕到二楼一处屋子。
屋内焚着闷人刺鼻的香味,床榻前,层层纱帘翻飞。里面若隐若现坐着一人,姿态万般妖娆,指上的蔻丹红似杜鹃。
叶儒自床榻前,福身行礼,唤了声:“楼主。”
楼主是位女子,声线低沉,却隐隐有令人入魔之吸力。只听她轻笑一声,道:“那两个傻丫头,果真来了?”
“是,楼主。”叶儒答道,说着,他又迟疑半晌,“只是方才在巷内,我仿佛见得一人。”
“哦?谁?”
叶儒顿了顿,抬眼看了看那飘飞的帘子,声音无波无澜:“师涯。”
好半晌,帘后并无响动,女子的手,又自玉枕下拈了一根香,方至炉里。房内香气愈发沉郁。
叶儒又躬身施礼,说道:“楼主,如今已探得王七王九在流云庄。此番,于穆二人将他们大张旗鼓地绑入庄内,便是想诱敌深入,引出背后主谋。属下以为,今日若能施计骗过双面伊人和南水桃花,我便能混入流云庄内。如此一来,楼主大可不必先出面,只待属下摸清虚实。”
好半天,帘内又传来几声笑,那女子带着笑意叹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她披衣而起,对帘外悠悠道:“戏该开始了。”
跑堂的一桌一桌点亮灯烛后,青青楼的巨臂烛光骤然熄灭。整栋楼里倏尔鸦雀无声。
萧满伊隔着晃动的光影,瞧见南小桃花一脸期待的神色,目光直愣愣望着台前。
她亦是很期待。叶儒也算与她一同长大。人长大后会知道,相知相惜的人越来越少,而那些在心上的知己,便随着时光而沉淀,哪怕经年久别,也会与众不同。
萧满伊此时的想法很单纯,她想看叶儒变为戏子后,又有怎样的舞姿。
往事杳杳如烟,烟云不散。
在萧伊人的记忆里,“舞天下”的舞者个个身怀绝技,名舞如“红绸歌”,“姿衣动”,曲曲能舞出天魔之姿。
然而,家喻户晓的“惊鸾曲”,世世代代只能有一个传人。学会“惊鸾曲”的人,便是竭尽一生,也需找到一个天资极好的舞者,将此惊世骇俗的舞艺流传下去。
以至于后来“舞天下”散了,舞生舞姬们三五成群去了舞馆戏园子,只萧满伊一人定期勾栏舞一曲,赚足盘缠,浪迹天下寻找传人。
幸好遇到了穆衍风,幸好自己喜欢他,幸好在种种颠沛流离之后,心里因着这份喜欢,有所皈依,哪怕他并不喜欢自己。
在萧满伊之前,惊鸾曲的传人是花月。
花月曾对萧伊人说:惊鸾曲,是一曲太需资质的舞艺,这天下,鲜少有人俱备这份资质。因而我们惊鸾舞者,穷期一生,颠沛流离,也要寻得此人。否则这样惊世骇俗的舞姿,便不可流传下去。
花月为人憨厚,时而傻气,甚少如此严穆地说话。她说完后,又连叹几声,继而却嘿嘿笑道:一生,一世,和一个记挂在心尖尖上的人,哪怕不能长相厮守。
琴弦铮铮,破空惊月。台上的屏风渐渐拉开,一折紫钗记,一枝灞桥柳。
第36章
紫钗记分几折,唱的是李益与霍小玉的故事。
之所以提名紫钗,是因为二人因紫钗结缘,于花下立誓,结为夫妇。李益任官后,被朝中卢太尉记恨。卢太尉向圣上表荐李益去玉门关外参军。
霍小玉忍痛与李益分别。两人分别后,又因太尉从中作梗,遂生出诸多误会。眼见着鸳鸯离散,幸而李益的好友雪中送炭,设计揭露太尉的阴谋,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日的戏是阳关折柳。
这听笙箫悲鸣,一曲绕水。叶儒薄施粉黛,水袖长舞,虽是男子,但因天生的舞姿和高妙的领悟,行步间也生出几分妩媚凄楚。
霍小玉与李益在灞桥折柳而别,本是紫钗记几折戏里面最平白的一折,没有扣人心弦的玄机,没有步步惊心的阴谋,全凭着台上二人的演技引人入胜。
一举手,一投足,儿女姿态,依依别情入木三分,方能令坐下看客掩面欷歔。
叶儒的演得固然好,而扮演李益的是位老戏子,演技更是绝佳。
大抵是这位戏子性情沉稳,唱词念白亦带有几分沉着,与故事里的李益又有些微出入。
青青楼的楼主别出心裁,唱曲时,命人将前朝古时灞桥伤别的诗文一并用上,渲染气氛的同时,又令台下附庸风雅之辈大为叫好。
南小桃花看得如痴如醉,半粒瓜子壳还黏在嘴边,却已然忘我。
戏文里,本有一出李益与霍小玉掩面相泣的戏。而青青楼的这位戏子,却在这出戏里换了种法子演。霍小玉自是流泪自伤,而李益却沉默地注视着她。
那眼神中,七分柔情,两分伤别,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凝眸深处的眼波流转,真真如谁人手持琴笕,在扇面琴上轻拂一下,铮铮乐音如心波颤动。
这神情看得南霜猛然一怔,不知何故,她竟忆起那一日,自己溜去晖雨轩趴在窗沿上,瞅着桓公子做宫灯。日光正好,罩在于桓之完美的侧脸,他忽然转过脸来,看向自己。
台上李益轻叹一声,此时乐音也停了,只余箫声悠远,漫过萋萋芳草。他抬起手,顺着她的发抚下,挑起一缕青丝,方至唇边柔柔一吻。
开演前,萧满伊对南霜说过,你瞧瞧戏文里的霍小玉与李益,便知何为儿女情爱了。
戏中,因李益与霍小玉的扮演者皆是男子,因而为了避嫌,只有吻青丝。然而这一个情态毕露的小动作,却将二人的情谊展现到极佳,如一只琴曲忽然拨高,惊醒梦中人。
台下,南小桃花怔怔然愣在原处。这个动作,于桓之不是没有做过。
当时自己在想什么,心乱意麻,怅然若失?她只记得自己在他叹气离去后,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紧,失声唤了句:“桓公子。”
良久,南小桃花的嘴角忽然起诡异的笑容。她伸舌在自己唇边轻轻一勾,将那半粒瓜子壳卷进口中,慢条斯理嚼了几嚼,觉着扎嘴,吐掉。
继而她又端起手旁的茶壶,悠哉乐哉吹了几口气,学着南九阳的模样,老奸巨猾地叹道:“好戏乎?好戏也。”
——以后若是嫁了我,不必凤冠霞披,这样装扮,已是最好。
于桓之对她说。
南小桃花又在诡异地笑。
待戏演完,亥时已过了两刻。除了青青楼仍旧灯火辉煌,整条街都睡了去。不知何时开始落需,雪粒子极小,沾在人的发间,不一会儿就化成水滴。
南小桃花看了戏,心情极好。晃了晃头,给萧满伊甩了一脸水珠子。
萧伊人惊得叫唤,扬开白绒扇就往她方向一扇,一蓬雪粒子如撒盐,忽而往南霜脸上拂去。
南小桃花急忙闭眼,雪粒子黏在她的睫毛眉梢,样子着实令人好笑。
萧满伊笑得正欢,忽听到身后叶儒唤自己。她转过身去,叶儒此时已换了装,披了件暗色斗篷朝她走来,见了二人,微微施礼道:“伊儿与南姑娘要走?”
萧满伊笑道:“本想与你道个别,可见天太晚了,”见着叶儒面有不舍之意,萧满伊又安慰他说,“我二人的住处离这儿不远,日后仍旧常来。”
叶儒微微愣住,神色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须臾又问:“伊儿住哪里,不若再留一时,待会儿我遣人送你二人回去。”
瞧见叶儒如此挽留,萧满伊再推诿便有些说不过去。可此时天已近晚,虽若被于桓之发现自己与南霜偷溜了出来,也不知第二日这小魔头会作何反应。
正在两难之际,旁边南小桃花忽然说了句:“叶公子,我瞅着你是瞧上她了。”
南霜的语速极慢,语气极为平静,话里话外不待一分一毫的戏谑,反而极其认真。她瞧着叶儒吃惊地看向自己,继而又抬手指着他的眼,耐心解释道:“我是从你的眼里瞅出来的。”
“啪”一声响,萧满伊抬手就在南小桃花手上拍了一小掌,回头正欲解释,却又瞧见叶儒抬目望着漫天的雪,喉结上下动了几下。
这场景怎生得好?屋后埋了银子,墙上写了大字,曰:此地无银三百两。
叶儒的脸色犹带一抹疏红,语气极不自在,吞了口唾沫,像是咽了几句话,只留着台面上的亮堂言语:“我与伊儿自小一起长大,有的是兄妹情谊。”
看了出折柳戏,南小桃花今日茅塞顿开,郁结忽解,她直感九万里风鹏正举,领悟力蹭蹭直窜。看穿了叶儒想敷衍过关,南霜也不言语,她眨巴着眼,嘿嘿直乐。
萧满伊在心里叹:养虎为患啊养虎为患。
三人正僵着,青青楼里又走出几人。为首一人年届中旬,锦袍博带,狐裘氅衣,身后两名小厮亦是目露精光。见着叶儒,这狐裘男猥琐笑笑,朝叶儒勾了勾手指。
萧满伊晓得这样的事。戏园子的看客,有人专好男风,面相好扮青衣的戏子,若被哪位有钱有势的看客相中,便是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叶儒神色一愣,莫奈何地叹了口气,对萧满伊苦涩笑笑:“也好,天晚了,你先回吧。”
萧满伊本想说什么,可此间状况,自己留久了也尴尬,遂点了点头,拉着南霜匆匆离开。
方走了几步,却听身后叶儒闷哼一声,再回过头时,只见他已倒在地上,两名小厮哼哼笑着要走近对他施以拳脚,而那个狐裘男,只是面色冷然地立在原地。
萧满伊正要上前阻止,却忽被南小桃花拉住,压低声音了声:“别去。”
此刻叶儒也偏过头来,眼神无奈苦涩,却又有一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萧满伊咬了咬唇,便回过身离去了,不管身后发出怎样的响动,亦没有回头。
倒是南小桃花,方走了几步,又转头望去,目光从那两小厮身上,移到狐裘男的身上,最后看向倒在地上的叶儒。
方至云上镇时,南小桃花与萧满伊把马匹寄在镇口的一位人家。
夜阑人静,街巷幽幽。要去镇口,需得从方才的巷子绕出。
巷旁的屋檐上,有三人静静而立。雪花纷扬落在为首男子宽阔的肩,他的黑披风上滑过一道白痕,如同他墨发两侧的一缕白。
师涯隐隐望见巷口的两道身影,轻叹了一声,转头与身后二人道:“欧阳少主只让我们探明真相,切忌打草惊蛇。”
他身后二人,一人身材纤细高瘦,名唤路随,一人挺拔,浓眉大眼,名唤符惜。
符惜面色苍白不见血色,身子周遭,隐隐有戾气萦绕,与杜年年走火入魔之兆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是这戾气的性质,若说杜年年的戾气为暗红,那么符惜举手投足间,便带着几丝苍蓝之气。
路随听了此言,抬手拱拳,笑嘻嘻道了声:“是,公子。”
而符惜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师涯转身于高墙上跃下,走了几步,忽而又回头看着符惜说:“我晓得你担心年年的安慰,可如今,即便你求得南霜身上的水镜,亦无法救她于水火,不若将她留在流云山庄,令于桓之穆衍风二人挑起这担子。”
符惜抬目看了看师涯,捏紧拳头,仍旧不发一言。
夜露凝在师涯的眉,他的眉亦有几缕白,眉眼细长清俊。虽及不上穆衍风的玉树临风,比不过于桓之的温润英邪,师涯浑身却有股浑然天成的凛冽之气,且有溶了分含而不露的沉敛与柔和,也是当仁不让的一表人才。
南霜与萧满伊穿过巷弄时,仍旧心有余悸。
有句话说得好,境由心生。南小桃花此刻是越走越惊惶,连脚步声,都似踩在了心口上。她琢磨着反正萧满伊已见识过自己琢磨出的轻功,也不妨再施一次。这么想着,她伸手抓住萧满伊的手腕,一溜烟飞快往前跑。瞬间功夫就出了巷子。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也会塞牙。
师涯好容易劝着符惜离开,却未想到南霜与萧满伊弹指间便出了巷子。冤家路窄,狭路相逢。无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师涯才反应过来,点头道了声:“萧姑娘。”
萧满伊也是一愣,回了句:“师涯公子。”
南霜恍然大悟,这师涯,便是当日萧满伊在青楼被人调息时,使出一招暮雪七式第一式,傲雪凌霜救了萧满伊的人。
英雄救美的故事,南小桃花不是没有听说过。然而从前,她的注意力,主要在故事里的英雄豪气。今日她看了出折柳,境界飞升,圆满得道,瞧着雪夜缺月,英雄会美人,知趣后退了两步,笑得极为猥琐。
师涯瞧见南霜诡异的表情,也是愣然。而变化,往往就产生在一瞬间。
符惜趁着师涯发愣的刹那,他忽然顿地而起,抽出袖中两柄匕首,凌空几个旋身,身影快捷地无法捕捉无法看清,只见地匕首的光映照着月色,如漫天飞刃挑起雪花,雪粒子忽而有了生命般,夹在光刃中,唰唰朝南霜与萧满伊袭来。
这是暮雪七式的第四式——雪窖冰天。
符惜修炼得不好,又走火入魔。但凭他现在的能力,要将两名武功不高的女子一招毙命是绰绰有余。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南小桃花忽然推开愣怔的萧满伊,拔地而起的瞬间,从腰间抽出了于桓之送她的望雪环。
月下,一个身影如风如影,清旷得不惊破一丝夜色。他一身皓月流白立在不远的兽脊屋檐,雪粒子落在他的身侧,也仿若被那张完美如神祗的容颜照亮了。
他静静看着街边万刃飞花中,凌空而起的身影,勾起唇角露出一丝笑:“呵,果然。”
第37章
江湖上的人,至多见过暮雪七式的前五式:第一式傲雪凌霜,第二式落雪无声,第三式飞鸿映雪,第四式雪窖冰天和第五式雪虐风饕。
这套功夫层层递进,其中傲雪凌霜为万宗之根本,落雪无声是武功路数的基础,绝世的轻功孤本。
包括师涯在内,一共有七人分别修炼了这套功夫。除了修习第一式的师涯,和修习第二式的路随,其余五人因没有根基,统统走火入魔。
符惜凌空旋身,以刃风挑起雪片,烁烁如冰凌射向南霜先前站的地方。
忽然间,不知月下何处飞来一横光刃,因速度太快,穿夜而过时,竟竖起一道光障,堪堪插在南霜先前站过的地方之前,为她挡去了千道雪刃。
而此时,南小桃花早已顿身飞起,轻轻一喝后,手中的望雪环刹那间便带几分杀气。她跃得不高,双手合拢,一环刮过另一环的环身,发出铿锵的响声——正是暮雪七式的第一式,傲雪凌霜。
师涯见状根本来不及讶异。南霜手里双环齐鸣,横空回旋,如霜寒之雪化作刀光剑影。雪色如刀攻向符惜。
暮雪千刃,炼狱冰封。
说的正是暮雪七式的威力。
若是从前的符惜,兴许还能避过这一击,可符惜修炼了暮雪七式的第四式,体内早已冰火两重天,何况他心里又牵挂杜年年的伤势,走火入魔的人大悲大喜后,最易戾气攻心,经脉紊乱。
师涯迅速卸下背后的长剑往空中抛去,随即一跃当空。与此同时,那剑滑落剑柄如日月流光满溢而出。他只手接剑,持剑往方才的剑光出一盏,一缕剑气破空袭来。
暮雪七式只是武功路子,持任何兵器这都可修炼,以双刃为绝佳。
可每一式,若修炼到最高境界,便可以剑和剑气配合,形成双刃的效果。因而师涯这一招傲雪凌霜,是至高绝佳的傲雪凌霜,威力比南霜的还强了三分。
眼见着猛烈的剑气袭来,南小桃花只睁眼“咦”了一声,目色中竟似有三分欣喜。师涯的剑气替符惜挡去一击,而残力却毫不懈怠地攻向南霜。
南霜大惊,连忙闪身要避。就在此时,她的腰间忽地一紧。温和清新的薄荷香气扑鼻而来,一只手牢牢箍住她的腰间。
于桓之拂袖抬腕,望雪刃在他手中迅速旋转,割裂细碎的雪花。
那团雪蔼蔼如雾,轰鸣穿空。
夜空中,只见两道凝霜般的色泽砰然相撞,四周人都不由被这力道震得朝后退了几步。
雪不大,但雪花细密。夜阑街深,于桓之侧脸静静瞧了南霜一眼,目色流转,三分无奈,七分笑意。
“少……宫主。”半晌,师涯只迟疑唤了一声。细雪像筑起了一道帘子,遮去他脸上闪烁不定的神情。
于桓之侧过身来,须臾微微一笑,道:“我如今是流云山庄的桓公子,卫景。”
一句话似静水无澜,却在师涯心底掀起滔天巨浪。他捏紧的拳头微微发白,良久才回道:“我如今是师涯,卫景,早在当年暮雪宫覆灭时死了。”顿了顿,他抬目直直看向于桓之,“桓公子。”
于桓之又是一笑,目光似有若无掠过符惜,只说了声:“可巧,倒像是有的救。”
师涯闻言大怔,瞠目结舌地望向于桓之。
于小魔头倒乐得自在,抬目望月淡淡说了句:“天晚了。”捋了捋袖口,绕过师涯,径直离开。南小桃花朝萧满伊使了个眼色,二人战战兢兢连忙跟上。
待于桓之一行人走了老远,路随忽然迟疑问道:“师涯公子,于桓之这是……”
师涯拧着眉头,目光落在因动了内息,脸色极为难看的符惜身上,喃喃道:“他竟是要救我们,这……”
雪色缥缈。南小桃花与萧伊人大气不敢出地跟在于桓之身后。
于小魔头走了一截,忽然顿住脚步,转头上下打量了屏息站定的南霜与萧满伊,忽而笑道:“顺来的?”
萧满伊怔了一下,立马反应出于桓之说的是二人身上的衣裳,连忙抢着答道:“借的借的。”
南霜尴尬得紧,萧满伊穿着的是江蓝生的衣裳,自可以说是借的,而自己身上,除了月色披风,青衫长靴,无一不是于小魔头之物。
其实南小桃花顺手牵羊,若牵了大物件,通常把玩几日,也就还回去。今日被正主儿逮了个正着,真是她命里头一遭,且对方还是个小魔头。
于桓之似笑非笑地看了她须臾,忽然又问:“戏好看吗?”
南霜反应了半晌,才意识到他问的是那出紫钗记的阳关折柳,仿佛有一枚石子掷入心泉,南小桃花霎时间笑得万分明媚动人,她说:“很好看。”
于桓之微微讶异:不过是一出戏,竟能令南霜露出如斯明艳的容光,也好。他转而又淡笑道:“若是喜欢,便多来看看。”说着,他又转头瞧着萧满伊,道,“不过日后,你二人走前打个招呼。”
萧满伊震惊非常,瞧了瞧于桓之,再瞧了瞧南霜,她瞬间悟了——这真是个大地回春,春暖花开的年头呀。
夜色中,悠闲自得的萧伊人轻轻哼唱起来:“愁绝兰闺妇,未敢怨征夫,你莫为房帏恩爱误前途……则怕你弱质胜离别苦,我自当勤修鱼雁寄到蘅皋”
……
盟山誓海爱尽枯。
千言万语难尽诉,我怕忘断那阳关路。
雪小了些许,山道上,声声扬鞭打马震落冬叶,穿透夜空。于桓之策马在前,身后,南霜与萧满伊并辔齐驱,月光照在二人绝美的脸上,即便在这寒冷的冬天,也像有桃杏争春的风采。
两人看了戏,打了架,兴奋异常,笑声朗朗。
“桃花,你竟然会暮雪七式的第一式?!”
“嘿嘿,略懂略懂。”
“你好厉害啊!”
“嘿嘿,哪里哪里。”
“你方才的轻功也厉害!”
“嘿嘿,过奖过奖。”
“教我好不好?衍风老是看不起我的轻功。”
“嘿嘿,好啊好啊。”
“烟花……你的惊鸾曲,能不能只在石桌上跳?”
“石桌?有点难,不过我师父会,我日后就一定会!”
“你若会跳了,能否跳一次给我瞅瞅?”
“你想看?好啊好啊。”
流云山庄渐近,月色微朦,落雪已停。于桓之的眼中一直有笑意,不知为何,光是听着这两姑娘说话,心中便觉暖意融融。
就像谁拉响二胡,连最凄怆的音调,都能被她们唱得喜庆又俗气。呵,大俗大雅。
毕竟在外折腾了一天,南霜与萧满伊回了沁窨苑,便回房歇息去了。
萧满伊内伤并未复原,沾枕便睡。
南小桃花睡了好一阵,脑子里乱哄哄的,尽是夜间青青楼里,一折阳关折柳的唱词,间或夹杂着戏子的形容声色,缭绕不去。
恍恍然间,她又忆起于桓之曾说的话,曾做的事。
——嘿,你不知道,我从前梦想着做一位武功盖世纵横江湖的女侠。
——嗯,日后跟着我便好。
有个词儿叫两情相悦,还有个词儿情投意合。南霜从前不明白,常常乱用,今日,她仿佛有些觉悟。
忽而又想起遇到师涯时,于桓之匆匆赶来护她。虽然凭借自己的能力,也可勉强避过那一击,可有他来,自己便可放一百个心。
听于桓之与师涯的对话,这师涯原名卫景,从前当是暮雪宫的人。于桓之表面对暮雪宫的覆灭轻描淡写,殊不知他背后,又熬过了怎样的苦。
南小桃花想到这里,忽然心中一紧,竟微微有些发疼。她想,既然于桓之每每能在危难之时,赶来她身边护着她,那自己也应当对他好些,再好些。
不是当初祸了他之后,因为愧疚而去对一个人负责,而是单纯地对一个人好。
南霜喜滋滋地披衣而起。苑中很静,水意泠泠的地面盛了月光,像一面明镜。池水微澜,小亭翘檐,一切都这么美好。
正房的一侧还点着盏油灯。灯色勾勒出英俊的轮廓映照在窗户纸上。
这些日子,杜年年重伤未愈,性命随时岌岌可危。于桓之守夜里,穆衍风守白天。
南小桃花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容,轻手轻脚来到正房门前,生怕惊动了自己惴惴的小心思。
她抬手扣了扣门。
窗纸上的轮廓顿了顿,继而安静地放下书卷。
“霜儿?”于桓之瞧见南霜,有些错愕。
南霜自夜风中打了个哆嗦,拢了拢于小魔头白日为她披上的披风,探头朝屋内望了望,嘻嘻笑着对于桓之说:“我来陪你守夜。”
于桓之愣然,又怕她在夜风里受冻,只侧身让她进屋,随即掩上门道:“太晚了,回去……”话未说完,转头却瞧见南霜目光亮晶晶地瞧着自己。
“怎么了?”他问。
南小桃花笑了笑,一本正经地对于魔头道:“我估摸着你是有点儿喜欢我。”
于桓之又是一愣,烛光浅淡映照在他的修眉星眸。
好半天,他忽而笑起来,伸手轻轻握住南霜的手,将其贴在自己的心上,认真地说:“你错了,我是很喜欢你。”
第38章
夜凉如水,灯影如乱云。
寂静的屋内,南霜清晰地感到手掌紧贴处,一颗心有节奏地跳动。于桓之的手温温凉凉,目光却如夜里燃烧的木炭,星火灼灼。
过了良久,他见南小桃花舒展着眉,专注地看着自己,又不由笑问:“你呢?”
南霜此刻心里颇有些感慨。
戏文里两情相悦的甘,劳燕分飞的苦,总有几分雾里看花的美好。而自己对于小魔头的心思,委实有些猥亵,且从一开始想要祸他一祸起,这念头就从未断过。
到今日,南霜始知,自己背负南水桃花这个盛名,不是没有因由。
她长叹了一声,从于桓之掌中将手抽出,颇为老成地拍了拍他的胸口,道:“实不相瞒,我对你也有点意思。”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可惜了你一片芳心。”
于小魔头愣了一下,转而又挑眉笑问:“为何?”
南霜的神色黯淡下来,瞧见自己的手还搭在于桓之的胸口,尴尬笑了笑,正要将收移开时,又被于小魔头摁住。
于桓之的眸子如青凉的玉,她瞧得失神。
少顷,小桃花又叹了一声:“唉,我对不住你,我一直对你心存歹念。”
似有月光忽然倾洒在于桓之眸中的玉,光纹闪动,眼波清浅。一枚笑自他唇边荡开,溶入无边际的光影:“无妨,”他回道,“我也一直想采你一采。”
南霜怔住,倏尔想起于桓之“采阴补阳”的留言,不禁诧异道:“真的?”
“不信?”于小魔头挑了挑眉,忽然伸手揽过南霜的腰,脚尖自地面一旋。
南小桃花只觉天地一个恍惚,自己就被于桓之推倒卧榻上。
月色披风不知何时落了,迤逦在地如绛河般。
于桓之双手撑在榻沿边,俯身凝视着南霜,眼中满满全是笑意:“还信不信?”
他的脸贴的极尽,峰峦般的鼻尖贴在自己的鼻头。南霜可以清晰地看到光润的唇吐出一个又一个撩人的音符。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答。只怔怔看着于桓之,心中百转千回只余下一个念头:此人果真魔头,千年魔头。
正房的彩画屏风隔出内外间。
屏风上细腻的工笔晕染着梅兰竹菊,而静谧的房中,缱绻又不平顺的呼吸,萦绕出万紫千红。
于桓之稍稍移开脸,用手勾住南霜的下颚,对她轻轻一笑,道:“好,我来让你相信。”
话音刚落,南小桃花只觉一只温凉的手探到自己的脖间,轻巧挑开衣襟上的扣子,嘶啦一声,便露出锁骨处一小片□的肌肤。
南霜彻底呆了。
于桓之的笑容很清淡,却足以魅惑人心。他的腿抵在床榻上,右臂揽过南霜的肩,埋头朝她的锁骨下方探去。
南霜的右边锁骨下方,有一枚印记,曲折的枝干,灵巧的叶,并蒂桃花开得如火如荼。
于桓之的舌也如火如荼地掠过那枝干,停在并蒂花上,微微停滞后,滚烫的唇贴了上来,起初舔吻,直至反复吮吸。
南霜脑中全空了,心中是异样的惊惶与激越。
她不由自主呻吟了一声,那声音七分娇柔,三分缥缈。
这下,于桓之的脑子也全空了。他忽然松开南小桃花,目光幽深又迷离,静静瞧了她半晌,直到呼吸越来越粗重,直到他忽然埋头,张嘴狠狠稳住了她。
这一吻如此霸道,如冰河铁马一梦,旌旗蔽日,擂鼓鸣金,又如海上风雨来袭,掀起万丈波澜,夺去南霜的神智。
于桓之早已将她紧紧箍在怀里,那力道似天塌地陷也不肯将她放开。
南霜不记得他吻了多久,只知自己从惊诧,到探舌迎合,直到最后全然沉沦。想必这便是所谓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南小桃花将其归结为走火入魔一类。
于桓之松开她许久,仍在粗重的喘着气。两人的衣衫都有些皱,愣神看着对方,谁也不肯动一下,怕一动就惊破一场美梦,又怕再一动便陷入梦境深处。
屋角蜡液凝在灯座上,烛火爆了一声,溅出几粒火星子发出噼啪声响。
南霜倏尔一惊,翻身坐起。她瞅了瞅自己的衣裳,又瞅了瞅仍旧愣在床沿边的于小魔头,浑身打了个激灵,连忙跑到桌边,顾不得茶壶水已凉,翻了个杯连饮了三杯。
此时于小魔头已清醒了些,他坐在榻沿边,正闭眼捏着眉心。
南霜见状,又替他斟了杯水,端到他跟前,闪忽着眼笑道:“喝吧?”
于桓之抬眉,目光自她的脸移到那杯水,伸手接了也是一口饮下,又无奈瞧着她笑道:“果真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南霜瞧见他胸口仍旧起伏不定,冲他嘿嘿一笑,便径直自木架上拿了水盆,跑了出去。
于桓之诧异地瞧着南小桃花,她出门时还将房门掩上,生怕夜风吹进来,冻着于小魔头。
愣怔了片刻,于桓之刚拾起地上的披风,欲跟出去,南霜却一个闪身回了屋。
她勾起后脚跟将门合上,把水盆放在木架上,取了布巾浸水,又拧了两把。握着冰湿的布巾,南霜来到于桓之跟前,抬手替他擦了擦额角,又悉心沿着脸颊的轮廓为他拭脸。
南小桃花记得,在喜春客栈时,有一次自己也不太安分,抓着于桓之的衣袖说自己被他点燃了。于小魔头出屋打了盆水,将冰凉的手帕放在她的额头轻轻擦拭,美其名曰熄火。
这世上,别人对自己有多好,自己便要对那人有多好。越是喜欢的人,越该全心全意。
南霜深深明白这个道理。
于桓之目盛清波地望着她,须臾将披风抖了抖,为南霜披上,边系带子边说:“夜里凉。”
南小桃花颇为乖巧地点头,瞧了他半晌,又道:“你长得可真好啊。”
于桓之抚了抚额,哑然失笑。
过了半晌,南霜自桌前一坐,用余光瞟了于桓之一眼,故作愁苦道:“今日之事,委实有些困难了。”
于桓之挑眉“哦?”了一声,也撩了衣摆,随她坐在桌前。
南小桃花道:“我本以为你我二人只不过两情相悦,哪里知道我们又互存歹念。我瞅着这势头甚不乐观。”
于桓之挑眉瞧着她,半晌微笑不语。本以为小桃花自青青楼看了一出阳关折柳,对情爱之事是茅塞顿开,哪里知道她竟将两情相悦与所谓“歹念”区分开来。
殊不知那歹念,正是两情相悦,情之所至的结晶。
于桓之呷茶笑道:“依你看,当是如何?”
听于小魔头这么一问,南霜以为他已然中计,连忙惆怅道:“俗语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如今这歹念已根深蒂固,强行阻止定不是个办法。”
于桓之笑着点头。
南小桃花很是为难地吸了两口气,仔细思索起来,余光在于桓之暗含笑意的脸上溜了几转,又似痛定思痛地说:“唉,我琢磨着既然你我皆不是心存善念之辈,切不可污了良家少年姑娘的名声,不若你就从了我,待日后成了亲,这歹念,也好让它名正言顺地歹下去。”
语毕,南霜复又瞅向于桓之,很是虚伪地再叹气三声。
渐渐地,于小魔头抿紧唇角,似憋了什么不敢张口,继而他又弯起双眼,黑幽幽的眸子在南霜看来真是贼亮贼亮。
南小桃花不自在地偏过头,目光落在地面的于桓之的影子上,目瞪口呆地瞧着于魔头一手持着茶盏,抬起另只手捏了捏眉间,双肩抖了两下。
南霜诧异地回过头,于桓之忙敛了笑意,“嗒”一声将茶盏往桌上放了,亦是有些惆怅地对小桃花道:“你说得在理,我很需要从了你。”
在这寂静又寒冷的冬夜,于桓之与南霜的表情都很沉重:呜呼天下,纵观江湖,祸国殃民者为谁?于魔头,南桃花是也。
思至此,两人心有灵犀般,齐齐叹了口气。
于小魔头持了掺水,面沉如水,继续小啜。
南小桃花只手托腮,眉头紧锁,细细思量。
而两人心底,终不过一个喜字。
过了一会儿,于桓之忽道:“一色春。”
南霜怔了怔,放下胳膊瞧着他,愕然道:“什么?”
于桓之笑道:“记得那盏宫灯?”
南小桃花点点头。
“我说过,会在你成亲之前,将宫灯做好送你。如今……”于魔头顿了顿,轻笑了一下,接着道,“如今你即便是嫁我,我也会将宫灯做好。”
“前些日子,我问你要在宫灯上画什么。你说要红花黄花,绿叶细枝,喜鹊麻雀,总之怎么喜庆怎么画。”
南霜又狐疑地点点头。
“即便是宫灯,也讲究留白,自是不能满满当当的填满花鸟。”于桓之笑道,“不若我仿着你锁骨下的印记,画一色春光——桃花绿叶,枝头喜鹊,大俗大雅。”
于桓之笑意盈盈地说完,却在瞧见南霜神色的那一刻愣住了。
还是头一回,他在南小桃花的脸上看到这样动容的神情。
她的眼里有水光,嘴角的微笑有苦意,双唇颤动了一下,却又开心笑起来:“你说,我的桃花印记,是大俗大雅的一色春?”第39章
神州大地,处处是滋生八卦的膏腴之壤,江湖也不例外。
南霜自小盛名在外,“南水桃花”一方面让她成为无数江湖儿郎梦里的**窝,另一方面却令无数闺秀碧玉对她嗤之以鼻。
不过南霜不在乎这些,就像有的人天生凉薄,她是天性淡定,总能以她独到的方式,四两拨千斤地化干戈为云烟。
南小桃花以为,在她顺风顺水的生涯里,唯有两件往事,令她久久不能释怀。
这两件都跟花月有关。
花月是舞者,舞姿倾城倾国,一曲惊鸾被她跳到极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她私底下的性情,比南小桃花还要憨厚傻气。
据说当年南九阳追花月,只用了统共不到一月时光。
那时京城正值炎夏,花月舞完一曲惊鸿,粉汗淋漓,瞧得南九阳南公子是**蚀骨。他立马差人去查了花月的底细。当管事将孤儿花月的生辰八字送到他手里,一条计谋也渐渐在南九阳心底应运而生。
三日后,当朝新科状元南九阳带着相士家丁,纷纷涌至舞天下,花月甫一出屋,南公子就上前握着花美人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妹子。
他本以为花姑娘见了这番阵仗,定要吓得退避三舍。岂料此女并非常人,眨巴着眼瞅他,半晌还叫了声大哥。
南九阳傻了,即便后来他知道,花月管不认识又面善的的人全唤大哥。
不过既为状元,就必定是见过世面的人。南公子很快镇定下来,摆了摆手,相士呈上生辰八字,家丁掺着老妇人,一口咬定花月就是南九阳失散多年的妹子。
花月当时也一头雾水,不过她以为,平白无故多出一位兄长,也终归是好事,继而嘿嘿笑着露出小虎牙,与南九阳称兄道妹。
南九阳是一位深明大义的状元,晓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个道理。
他认亲之后,对花月说,“你长年住在舞天下,定有些感情,我虽是你新生兄长,也不愿见你有甚割舍,不若你留在此处,我常来探你便是。”
花月笑道:“甚好甚好。”
男追女,有两个招数百用不滥,一是以退为进,二是欲擒故纵。南九阳双管齐下,效果自是好得很。
炎炎盛夏,新科状元郎每日下了早朝,办完公务,便心急火燎地往舞天下赶。赶到了也不急着绕去后园看花月,而是孤身一人蹲在天井廊下的阴影中。
每每花月从后园练完舞绕出来,便能见着剧烈的日光停在南九阳面前一寸。
天井四壁萧然,连坐儿也没有一个。南九阳见着花月便兴高采烈跳起来招呼,唤她妹子。
花月也叫南九阳大哥,见着他蹲得腿麻,走路都晃悠,心中总有出不出的滋味。花姑娘不是没有问过南公子为何不去后园寻她,南九阳道:“绕去后园,碍着你练舞;等在舞馆,又觉着隔得太远,不如来天井蹲着,腿麻些,心里总是踏实的。”
彼时花月听了这些话,心中暖暖的,表面却只知嘿嘿冲他傻笑,笑得南九阳心里直叹气。
南状元深谙为官之道,赴赴酒宴,收些小贿赂,懂得何时办实事,何时走过场,何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内外圆通的作风,受到朝中大小官员的欢迎,连九五之尊也不免赞叹一句:南九阳?老奸巨猾啊。
是以南公子颇有些富裕。他日日遣着家丁,买上好的玉枕凉席,团扇丝绸为花月送去,还常常说那些朝官忒没眼水了,送我这等没用处的玩意儿,也只好拿来给妹子你消遣。
花月理所应当地受了这些物什,还做了一盏宫灯,送给南九阳做谢礼。
不过半月,两人便兄妹情深,难舍难分。
七月流火,仿佛谁将人间放进锅炉,狠劲地蒸。一日,花月练舞出来,没有见着蹲在廊檐下的南九阳,心里琢磨着他可能有公务缠身。
然而之后,南九阳一连三日也未来寻她,花月便有些着急了。她顶着烈日,跌跌撞撞地往状元府跑。府门前的小厮一见着她,叫了声哎呦,说:“谢天谢地,花姑娘你总算来了。”
花月先嘿嘿笑了笑,心里又琢磨着不对,忙道:“我是来瞅瞅我大哥的。”
小厮沉默半晌,领着花月入了府。
正房内,南九阳昏昏沉沉躺在卧榻上,周围下人忙里忙外,换水扶额。花月战战兢兢上前,抬手一摸,额头烫得吓人。
南九阳一把抓住那手,自睡梦里喊花月的名字。这是花姑娘第一次听见南公子没有叫自己妹子,心想他兴许是烧糊涂了。
花月在南九阳卧榻边守了三天三夜。
状元郎是在四日后黎明时分醒来的,他浑身乏力,脑子倒还清醒,瞧着趴在塌边朦胧睁眼的花月,说:“唉,妹子,我后又去查了生辰八字,发现我的亲生妹子,事实上另有其人,我得去寻她。”
花月听了此言,咬着唇,半晌不语。良久,她又抬头微笑,小虎牙晶晶亮,嘴角梨涡像春日开得最艳的桃花,可是她说“甚好甚好”的时候,脸上分明闪过了一丝黯然。
南九阳慌忙间便抓了花月的手,喊了声“月儿”,从床上蹭一下坐起如有神助:“多日来,你虽不是我妹子,我却已将你当做自己至亲的人。况我每日去舞天下寻你,你来我府上住了些时日,待我把真正的妹子寻来,你岂不是要背负骂名。如此我毁了你的名声,让我情何以堪?”
状元郎说完这些话,便着实后悔起来。
他本来打算先装作去寻亲生妹子,待半月后归来,再跟花月说,妹子没有找到。而他的花姑娘,正好在这半月没有他的时日里,体验体验相思刻骨的曼妙。
可今日他不慎打草惊蛇,功亏一篑啊溃不成军。
岂知花月在听完他这番言语后,只默默地坐在床边,须臾她叹了声气,抬手拍了拍南九阳的胸口:“如此,只好委屈你娶了我罢。”
平地一声惊雷起,将南九阳震在原处,他只开口讷讷道:“也只好这样了。”说罢,便又晕了过去。
南九阳病好之日,便是二人的大婚之时。
那一天,在南老爷子的记忆里,仍旧是生命中最热闹的一天。
红尘软丈,香浮十里。灯笼长街,皓月漫天。
锣鼓喧天地响着,他带着红花绸布,喜滋滋地骑着马,回头便见着摇摇晃晃的喜轿,里面坐着他的花姑娘。
花姑娘戴着红盖头,定然在轿子里嘿嘿傻笑。
这样回味无穷的一日,令南九阳在很久很久以后,还捏着小酒杯,独自坐在六角亭里晃头唱小曲:犹记当时,你我年少。盖头一掀,吹吹烛火。拉了帘子,扯了衣裳。**翻覆,翻覆翻覆,翻翻覆覆,再翻再覆……
所谓天道酬勤,在南九阳与花月如此辛苦的劳作下,南小桃花终于第二年的春深呱呱坠地。
那时桃花开满了京城,片片粉瓣飞舞。
花月抱着小小的女儿,说不出的开心。
窗洞开着,几朵柔软的桃花飞来,带着几许春的暖意。南九阳说女儿该叫做南小桃,花月却坚持要唤她南霜。
南九阳说你娘子,唤她桃花,是因为你笑起来,如桃花一般美。
花月不语。
南九阳又道娘子,你看咱家女儿,也生得如桃花一般。
花月不语。
南九阳拍案道娘子,南霜真是个好名字!
花月嘿嘿直乐。
南霜对花月的记忆无多。她爹娘的这段往事,亦是在带于桓之回京见了南老爷子后,南九阳才慢慢对她说起的。
南小桃花出世后,花月做完月子便回了舞天下,后有一日失魂落魄地回了家,至此练舞练得更加辛勤。
南霜两岁,见着在庭院中翩翩起舞的娘亲,也跟着手舞足蹈。她的身体柔韧,资质极好,小小年纪已显出绝代舞者的天赋。而花月见状却大惊失色,拿起木棍狠狠打响她的脚踝处。
惊鸾曲,以原地的旋转腾跃而舞,舞出天魔之姿,舞出漫天华彩。
花月伤了南霜的脚筋,纵使南小桃花穷尽一生,也无法跳出那样美丽的舞姿了。
所幸年纪小,并不记事,这段经历小小桃花过一阵子便忘了。而令她刻骨铭心的是另一件事。
南霜七岁,南九阳莫名辞官,选了处宅子建了天水派。
那时,花月已练舞成痴,成日在舞天下,夜深才归家。
一日天清气朗,南霜被花月叫进正屋,正屋的桌上有符并蒂桃花图。花月哄着南霜喝了碗甜水。甜水中下了药,南小桃花喝完,便恍惚睡去了。
她是被一阵剧痛惊醒的。睁开眼时,看着花月用针在自己的锁骨下方,一点点刺着图,将血红的颜料,注入肌理之间。那惊人痛楚,令南霜望了叫唤,只愣怔瞧着花月留着泪,颤抖着双手,一点一滴刺着。
南霜自此以后,再也不理花月了。
一年后,仿佛是舞天下不再需要花月。她在家呆得时日越来越长。
每日闲着无事,便遛到南霜的园子里,或是躲在墙角,或是掩在门边瞅着小桃花傻笑。瞧见南霜看见她,便说:“霜霜日后成了大侠,回家瞅瞅爹,孝敬孝敬娘。”
有时她还跟小桃花说:“我瞅着那八哥要下蛋了,日后你养几只八哥,也不寂寞。”
南霜自小性情便是极好的,她心中虽与花月有了芥蒂,却并不真是生气。然而想起当日的疼痛,又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冲她傻笑。
直到后来,南霜见她在石桌上舞了一曲惊鸾,力竭而死。
那时又是一年炎夏,栀子花开正好,满园清香。
南九阳自床边握着花月的手,双眼因极度消受显得炯炯有光,他兴奋地说着这些年来,两人一件一件的往事,兴奋地说着他们的小桃花。
花月精神好些的时候,便呵呵笑着应答他。
有一天,花月把南九阳叫来床边,道:“我瞅着这些日子,都是你在说,今天我跟你说好不?”
都说人死前会回光返照,南九阳不是不知道,可他笑着说好。
花月说:“我十九岁时,在戏台子上跳舞,看着台下坐了位看官,蓝段子衣裳,长得真是好看极了,我当时想,要是能嫁给他有多好。”
“第二天,新科状元郎游街,舞天下的姐妹拉我去看,我又瞧见他。他穿着官服,仪表堂堂。我当时又想,他长得可真好看,要是能嫁给他有多好。”
“后来,他来找我了。说我是孤儿,是他失散的妹子。其实我哪里是什么孤儿,这些都是我为了进舞天下跳舞,谎报的。我有爹有娘,不过娘死了,爹疯了。我当时想,要是做他妹子,我便也知足了。”
“谁知他真地将我当妹子,日日来看我,不来后园,因为怕碍着我,不去舞馆,因为觉着隔得远。只好天天蹲在后园和舞馆间的天井里守着。”
“那时的天可真热啊,火炉一样要把人给烤熟了。我念着给他搬个椅子放在天井,可每天,那椅子却悄悄被师父拿走了。师父说,因为他想拐跑我。”
“他送了我好些东西,还想出千奇百怪的借口。后来,我也做了盏宫灯送他。我这人笨,没什么手艺,唯独能做方方正正的宫灯。他满心欢喜拿走了,真是一步三跳那么欢喜。其实他不知道,我这是难过呢,我瞅着他日日蹲在天井里等我,心里就难过。我一难过,就坐宫灯。我这辈子做得最好的宫灯,就是给他的那盏。”
“后来他好久没来,我心里急,怕他要娶媳妇儿,便上门找他。结果那小厮打开门,却说他病了,说是两天前,那小厮来寻过我师父,让师父跟我说。”
“我并没有在他榻前守了三天,我回去找了师父。师父说他是装病唬我呢,我又折回状元府去找他家管事。”
“他果真装病唬我,不过他只有第一天装病。等了一日见我没去,竟然自己泡在冰水里冻了一天,真给冻病了。”
“我守在他床前的时候,想着等他醒来,我得好好跟他说说我不是他妹子这回事。可巧他醒了,说的便也是这回事。”
“我自十九岁见他,想着他长得可真好啊,要能嫁给她就好了。我运气真好呀,真地嫁给他了。”
“这一辈子,对我最好的人就是他。霜霜出世时,他说要叫小桃花,因为像我。我不同意,因为我觉着他像霜雪一般。那个时候,还是炎夏,我每日练了舞,热得叫苦连天,可绕到天井,看着他蹲在那里等我,心里便一下凉了下来。像盖了几层霜雪,又苦又寒又涩,又有些甜滋滋的……”
花月跟南九阳说完,又叫来南小桃花,絮絮叨叨统共说了半日。
那一天,太阳极烈,花月的精神好极了,好到她非要去亭里的石桌,为南九阳舞一曲惊鸾,直至力竭而死。
南九阳呆坐在原地。太阳毒辣地灼烧着他的眼睑,火辣辣淌了一脸又一脸的泪水。
过了好久,他忽然抱起花月的尸身,带着南霜,又回到了舞天下。
彼时舞天下的声名已经没落,天井如往昔般四壁萧然。
南九阳愣然将花月抱在怀里,蹲在原地,一次又一次地望向西角的小门。当年花月从那里绕出来,冲他嘿嘿笑笑,满脸傻气。
而那时的南霜,却一次伸指,触摸了花月冰凉的手。
她想着回府后,再也无人在墙角门后,探头探脑对她笑,说些傻话,眼泪蓦然间便落了下来。
南小桃花以为,在她顺风顺水的生涯里,唯有两件往事,令她久久不能释怀。
一件事,是当年花月在她锁骨下刺了桃花印记,而另一件事,便是花月的死。
那桃花印记初成形时,远没有今日这般好看,鲜红的色彩,凹凸的肌肤,是最为可怖的痕迹。南霜想,她并不记恨花月,却在她在世时,没有问清刺印的因由。
这世上,许多事过去了都可以抛却,可以不在乎,独独留在心里的遗憾,能令人牵挂终身。
别人对自己好时,自己便对那人好。越是喜欢的人,越该全心全意。
南小桃花后来明白。
第40章
冬夜天明水净,唯有月色朦胧。 南霜沉沉睡去后,于桓之将她抱到卧榻上,目光自她的脸慢慢移到脚踝处。
送南霜一对望雪环,于桓之自有他的理由。
早些年暮雪宫威震江湖时,于惊远曾不以为然地说过一句话:“将暮雪七式练到第二式,行走江湖能自保足以。”
于桓之一直摸不透其间玄机。
后来暮雪宫覆灭,他去了京城见着于惊远。彼时于大魔头武艺全废,架子倒是端得十足十,看了于桓之从侧脸到后脖颈的紫纹,抛下一句:“走火入魔?就这点出息?”
于小魔头这才得知暮雪七式有两个关口,第三式和第六式。
脖间与脸颊起紫色斑纹,并非走火入魔之兆,而是突破暮雪七式第三重的必经之路。资质较差者,一旦闯不过这关口,轻则武功全废,重则致死。
于惊远本有《暮雪七式》的全谱,而他后来毁了最后两式,便是怕于桓之闯不过第六式的关卡,最后重蹈自己的覆辙。
于惊远住在京城的一处大宅子内,说宅子的主人曾对他有恩。那主人的女儿,儿时脚踝受伤,脚筋的残损令她习武颇为困难,只有暮雪七式的第二式可以慢慢助她恢复脚力。
后来于小魔头去那宅子前转悠,认清宅子名唤“天水派”,是个中不溜秋内外圆通的武林门派。
天水派的掌门南九阳,只有一个独女南霜,亦是名震江湖的南水桃花。
前一天,于桓之得知南霜和萧满伊出逃,本一早就追来云上镇。他立在屋角见南霜携着萧满伊的手健步如飞时,心中便有了计较。
那步法,分明出自暮雪七式的第二式——落雪无声。
小桃花的习武资质其实不错,早年因脚伤耽误了些功夫。幸得后来于大魔头将暮雪七式的前两式传给她,助她复原。
昔年暮雪宫作为江湖的一大反派,拥有诸多令人望而生畏的特点,例如冷漠,厉害,神秘,得瑟,自行其道,少宫主温润如玉天纵奇才,宫主早年丧妻化悲愤为力量,众宫徒长年缺席武林英雄会等等。
然而它有一点极好,便是从不立什么“此武功非本宫宫徒不得外传”的规矩。
不过在江湖人看来,这条规矩立与不立,基本没有区别,反正不会有人吃饱了撑着去招惹暮雪宫,即便是暮雪宫的门徒,能将这套功夫的第一式学个一招半式,已是件了不得的事了。
于桓之估摸着于惊远正大光明地将这套功夫传给了南水桃花,可自他第一次在万鸿阁将南霜打晕,小桃花傻乎乎的模样,令他着实不相信她有武艺在身。
偏巧后来,两人又在醉凤楼的房梁上相遇。南霜上梁的动作轻巧灵活,脚伤分明已好。
一夜梁缘令于小魔头对南霜的武艺有了几分猜度。眼下,江湖表面安好,事实上却是暗涌四起,他送她望雪环,只因用风鸣石打造的兵器,能令暮雪七式产生最强大的杀伤力。
事实上,南霜的暮雪七式,练得委实惆怅。如此惊世骇俗的武功,她练了两重,只练成个江湖一等高手水平,实属悲剧一桩。
要知道五年一次的武林英雄会,排名第三十一到五十名,被归为一等高手。
第十一到三十名,是绝世高手。
而前十名,则不分类。江湖大众提起这十人,如同烟花女子提起李师师,文人骚客提起苏轼,都是传奇。
来年春末便是武林英雄会。
围观传奇的日子不远矣,是以江湖人都有些躁动。于小魔头如是想。
南霜做了个和美的梦。梦里,南九阳牵着她的手,又一次来到舞天下。
父女二人一同蹲在天井的廊檐下。日光停在面前一寸,骄阳似火烧灼大地。南九阳开含糊不清哼着小曲:犹记当时,你我年少。盖头一掀,吹吹烛火。拉了帘子,扯了衣裳。**翻覆,翻覆翻覆,翻翻覆覆,再翻再覆……
唱着唱着,日影西斜。南九阳转头问南霜:“桃花儿,今儿你娘亲还回来么?我等了好些日子了。”
小桃花说:“来的吧。”
语音刚落,西角的小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门帘一掀,探出个脑袋。花月东张西望,瞧见南九阳与小桃花,嘿嘿一笑,一溜烟便跑到二人跟前,说:“霜霜,九阳,我好想你们啊。”
梦中场景一换,一家三人到河边散步。暮春时节,芳草未歇,柳条柔软,桃花灿漫。花月牵着南霜的手,又絮絮叨叨开始说话,说着的,全是她临终前的遗言,嘱咐了一次又一次。
她说她这些年收了个徒弟,天资极好,人傻得跟霜霜似的,又不如霜霜心思机敏。
花月有些为她担忧,道:“霜霜,日后你若见了那姑娘,定要对她好些。她虽比你大一月,你也应将她当作亲妹妹照顾。我瞅着这孩子命苦,脾气又倔,凡事执着,脑袋就长了一根筋似的,心里装不住一点事。”
南霜点点头,花月蓦地又长叹一句:“其实也是你欠了她……”
话到此处,忽又被南九阳打断,说:“咱闺女日后嫁个好夫婿,一辈子和和美美,圆圆满满。”
这话一下子提点了南小桃花,她连忙兴高采烈地对花月与南九阳说:“爹爹娘亲,我在苏州遇到了于桓之。他很喜欢我,我也很中意他。我瞅着他的腰板又直又好看,日后领回来给爹爹娘亲瞧瞧。”
花月与南九阳望着小桃花,只微笑着点头。
方才的话语似落入虚无,有些飘渺,南霜忽觉时间所剩无几,忙又喊道:“娘亲,我还见到了萧满伊,她长得果真如烟花般好看,我一瞧便喜欢她。我对她跟妹妹似的,我一辈子都要对她好。”顿了顿,她慌忙又道:“不过烟花仿佛喜欢穆大哥。穆大哥原来就是东街老先生的常常提起的喜鹊儿子,我认了他作大哥。他人可真好呀,心底单纯善良,又十分照顾我,就是有时脾气暴躁了些。”
花月笑的时候,也有两颗小虎牙,嘴角边旋起梨涡。她的身形渐渐消散,南九阳侧过身子,对花月淡淡笑了,双眼里是三月暖风,九月白云:“女儿一生,得知己,有爱人,甚为圆满。”
花月道:“真好真好啊。”说着,她足尖离地,缓缓朝后退去,越退越缥缈。
南霜急得直追,一边叫道:“娘亲,当年是女儿不对,你在我脖间刺了个桃花印记,女儿不该记恨你。我一直以为那印记又丑又不好看。后来你去世了,我又懊恼那桃花印惹祸,毕竟横亘在逝者生者间的遗憾,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苦恼。直到,直到将才,有人告诉我,那桃花印跟我人一般,喜庆又热闹。娘亲,那个人是于桓之,他说这桃花印,是大俗大雅的一色春。”
南霜沿着河岸朝花月追去。分明是春日暖阳的天气,却不知何故落了雪。细碎的雪粒子缀在枝头,坠入河水。
天光渐暗,日影瑰丽。花月的身影,消失在灿漫的黄昏晚霞中。
南小桃花至梦中惊醒时,仍旧心有余悸。一只手温温凉凉地抚上她的额头,南霜睁眼便对上于桓之清亮的眸子。
“做梦了?”
小桃花“嗯”了一声,想到在梦里,自己对花月和南九阳提及于桓之,便偏着头不由问道:“你几时跟我回家见爹爹?”
于桓之的手还搁在南霜的额头上。听了此言不禁愣了一愣,抬手轻轻在她额头怕了下,笑道:“怎如此心急?”
南霜以为于桓之此言甚为实在,毕竟天下人都知晓她与穆衍风有婚约。如今她要改嫁于小魔头,即便不用封住悠悠之口,也应过了穆香香宋薛这一关。
思至此,她又颇为理解地点头:“你说得对,这事委实急不得。”
于桓之很是语塞地望着她,半晌又捏了捏额角。
萧满伊自醒来便不见南霜。她本以为小桃花是早起后,自个儿在苑内各角落转悠,瞅瞅东西顺一顺。岂料她满园子找了半晌,连人影都没瞧见。
萧伊人有些惆怅,正打算去苑外寻一寻,远远地却望见穆衍风身着劲衣,手提着长剑,神清气爽地朝沁窨苑走来。
见着萧满伊,穆小少主在原地愣了一愣,复又前行,走至她面前还未开口,就听萧伊人喜道:“衍风,大清早的你我就遇上,缘分呐这真是!”
穆少主有早起练剑的习惯。冬日晨,他出了一身汗,额发凝着露水,双眸益发清澈,风姿飒然,瞧得萧伊人真是心神荡漾。
出乎意料地,穆衍风听了此言,并未如常地唤“苍天”,而是蹙眉看着她,用手提了剑往肩上一扛,问:“昨夜你跑哪儿去了?”
第41章
昨晚跑哪儿去了?
——这是个颇为暧昧的问题。89文学网萧伊人如是想。
一个男人,关心一个女人夜里的去处说明了什么?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在一定程度上,萧伊人蠢是蠢了些,但就自欺欺人这一点,她委实是个人才。
她此刻认定穆衍风的心底对她燃起丁点火星子,斟酌了良久,颇为谨慎地答道:“衍风,近来江湖风平浪静,着实古怪。我昨夜易装下山,护着小桃花去云上镇为你打探风声去了。”
萧伊人自是不着痕迹地省略了途中遭险,他乡遇故知等等桥段,满心以为穆衍风会因着她的所作所为而感动。
其实于桓之从山下拎回了烟花桃花后,便顺便跟穆少主说了两人的去处。穆衍风心里早有数,此刻不过瞧见她随便问问。
听了萧满伊冠冕堂皇一席话,穆少主笑了一下,道:“去青青楼打探风声?”
萧伊人见状,又讪讪地说:“青青楼龙蛇混杂,是滋养小道消息的好地方。”
穆衍风愣了愣,又笑起来。
若说于桓之的笑,是浸在泉水里的清玉,那么穆衍风的笑,便是沐在春晖中的明镜。
萧满伊瞧过穆衍风许多神情,欢喜的严肃的,惆怅的暴怒的,却极少见他这般笑。扛在他肩上的剑,锋芒微冷,几片柔软的白梅花瓣飘飘然落在剑尖。
穆衍风此时的表情也如这般,英俊洒脱中,又隐约有几许温柔。
萧满伊瞧傻了眼,好半天才喜滋滋傻愣愣道:“衍风,你开心些了?”
穆衍风又是一愣,伸手挽了个回旋将剑收入剑鞘,不解问她:“我为何要开心些?”
穆少主的原意是:我何时不开心了?
然而这话入了萧伊人耳朵,便变了味道。萧满伊瞧着穆衍风一会儿笑,一会儿收剑,心中啧啧直叹,少主真不愧为少主,一举一动间都潇洒倜傥。想到此她不免又有些难过,沮丧道:“原来你还在担心杜姑娘的伤势。”她叹了一声,复又劝道:“你也莫太焦急,相信杜姑娘吉人自有天相。”
穆衍风忽觉心里有些闷,仿佛哪里的气门被堵上。
他默了好半晌,皱眉撂下一句:“你胡说什么呢?”转身便朝沁窨苑内走去。
萧满伊见了穆衍风,便能忘我忘愁,如入无人之境。她早已不记得自己出苑是为寻南小桃花,见穆衍风往苑内走,也颠颠地跟了上去。
穆衍风听萧伊人在身后哼着小调,调子凄婉,是昨夜那出阳关折柳——盟山誓海爱尽枯。千言万语难尽诉,我怕忘断那阳关路……
萧满伊唱曲,偶尔喜欢将一句两句翻来覆去地哼个几十次。
穆衍风走在前,听她讲凄凉小调哼得无比喜庆,不知不觉间嘴角又浮起一笑。他抬脚勾起个小石子,用手接了,又抛了两抛,回头对萧满伊道:“你受了伤,要将养将养,无事别下山了。”
萧满伊闻言一喜,小曲调打住,换成阳关三叠的语气:“衍风……你这是,在关心我?”
穆衍风愣怔,心里却不经有些百味陈杂,方要回答,只听萧满伊又道:“甚好甚好,你以前没喜欢的姑娘,忒不会关心人了。现下遇了杜年年,让你开了窍,你对我也好了许多。我真该感谢杜姑娘。”
穆衍风听了此言,忽而就烦闷起来,皱眉怒道:“少说胡话!”
萧满伊犹自喜其洋洋地“哦”了一声。
穆少主忽觉有种对牛弹琴的无奈,细细思来,又不知在无奈什么。
他继而烦躁道:“我去正屋里瞧杜姑娘了。”转身便走,方走了几步,只觉身后有些安静。
从前遇到这种状况,萧伊人必定会嚷嚷不停,说他始乱终弃,说他对不起自己。
穆衍风觉着蹊跷,回过头却呆住了。
萧满伊仍立在原地,挽起左手袖口,正埋头摸着手腕上那朵并蒂杏花。她头埋得很低,只能瞧见嘴角噙着的笑意。
穆衍风呼吸一窒,又想到那日杜年年走火入魔,萧满伊手掌上深深的印痕。
人在害怕时,难过时,都会觉着无所依傍,因此才会拼命去抓着一些实物。
面前阴影一暗,萧满伊愣了须臾才抬起头,指尖还停在花蕊上。
她嘴角有笑意,眼里却水光盈盈,双目瞪得大大的,瞧着走近几步的穆衍风。
萧满伊忽而又似想到什么,连忙拢起袖子后退两步,对穆小少主道:“这手链是你说了要送我,不能要回去。”
穆衍风怔了怔,刚抬起的手顿在空中,冰冷的空气萦绕在指间。
萧满伊见他愣在原地,又连忙道:“你若要送杜姑娘手链,我可以给你银子,或者我帮你去寻一条更漂亮的也行。这条链子是我的是我的……”
很多事情,要在许久以后回味,才能苦意尽显。一如多年后的穆盟主回忆起这一刻,才恍然意识到那年的自己后知后觉,以至于萧满伊早就对他失望,以至于她所想的,所做的,只是守护空荡荡手腕上的一条并蒂花链。
而许多时候,人就是这般自以为是。
穆衍风自以为萧满伊会一直追随自己,生死不离。
萧满伊以为自己会一直守着穆衍风,执着不弃。
风吹过,整个院子的光影都晃了一下。
穆衍风颓然垂下手,“你……”了一声像是叹息。转身步入正房之中。
萧满伊讷讷地望着他的背影,收手探进左边袖口,链子冰凉,被牢握在手心。
正愣神间,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呀,烟花!”不用回头,萧满伊也知道是南霜。
南小桃花这日精神焕发,负着手悠哉乐哉地来到萧满伊面前,左瞅瞅右瞧瞧,才慢条斯理道:“烟花,你今日精神不济。是丢了银子,还是丢了魂?”
萧满伊闻言,发自肺腑叹了一声,说:“桃花,你不知道,我今日觉着要长年喜欢个人,可真是个敬业活计,保不准哪日一时不查就变了心。”
南霜额上的青筋跳了几跳,颇为警惕地瞧着萧满伊,问:“变给谁了?”
萧满伊满眼惆怅地看了看她,叹了口气,不言语。
南小桃花打出生以来,头一遭全身汗毛立起,她默了一默,复又上前,苦口婆心地劝道:“烟花啊烟花,桓公子的皮相,自是好的。可是我昨日查得,他与我实乃同道中人,好皮相下,皆有一颗污秽不堪的心灵。我瞅着你是良善之人,切莫被表象糊弄了去。我思忖了整夜,痛定思痛才决定牺牲自己,为民除害。”瞧见萧满伊颇为纳闷地看着自己,南霜复又义正词严地补充道:“即牺牲自己,收复了桓公子这祸害。”
在南小桃花颇为跳脱的逻辑中,还没有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个概念。
是以她认为,对穆衍风情根深种的萧满伊若要变心,定然是变给了温润英邪的桓公子。
当然,南霜更不明白此刻心中惶恐,源自于危机感。她苦口婆心地劝了萧满伊一番后,又拿出了些许风度,说:“我瞅着你是着了他的道,等哪日你瞧见他采阴补阳的污秽嘴脸,你便也悟了。”
萧伊人被南霜绕得是晕头转向,愣怔了好半晌,才将她最后一句话琢磨清楚,接了下去:“也谈不上什么污秽,衍风与杜年年是两情相悦。他如今不喜欢我喜欢上别人,也不能怪他不敬业。着了道便招了道吧,跟于桓之又有何干?反正都是我心甘情愿喜欢衍风的。”
这回,又轮到南霜愣在原地。
好半晌,她忽又拍了把脑门,喜道:“误会,全是误会呀!”
萧满伊恻恻瞧她一眼,说:“哪来这多误会。你甭安慰我,我看得出衍风心里将杜姑娘牵挂得紧。”
话到此处,南小桃花也意识到方才是自己敏感了些,复而她又有些歉意,安慰说:“穆大哥牵挂杜姑娘,不过是因为杜姑娘晓得江湖上,是谁人在光复暮雪宫,因此才拼命将她救活。毕竟来年武林英雄会,各门派都有自己的算计,流云庄若坐不定盟主的位置,江湖必定有动乱。”
萧满伊听了她的分析,也觉很在理,但想到穆衍风,又不免气馁,说:“若哪日,我也能替衍风求得一点半点线索,能得他如此挂牵,即便命悬一线,也是值得的。”
这话,萧满伊不过随意念叨念叨。岂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南小桃花闻言敛眉沉吟一阵,忽道:“烟花,你可知道青青楼的楼主是谁?”
萧满伊听了一愣,却说:“你不提我倒也忘了。青青楼现在的楼主倒是位厉害人物,这戏楼本名不见经传。几年前,换了个楼主接管,招了昔日舞天下的舞姬舞生,请专人为戏曲添加新意,又大肆宣扬,倒真变成了闻名江湖的戏园子了。”想了想,她忽而又道:“对了,最咋舌的是这楼主,实际上是位年轻姑娘。”
南小桃花一惊,垂目喃喃道:“我听说花魔教的教主,也是位姑娘……”
萧满伊道:“什么?”
南霜扬头冲她一笑,却说:“没事儿,你不是说要帮穆大哥求一点半点线索么?我们隔日便再去青青楼瞧瞧。”
第42章 …
江蓝生作风一贯轻佻,为人又有些高傲。皇亲贵胄的身份,令不食人间疾苦的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将这样一句话挂在嘴边——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是以对于钱财,对于权势,他总能端的镇定从容。
而事实上,人对于仁义与富贵间的取舍,远没有江公子哥这般泾渭分明。很多时候,唾弃钱财与权威,不过是上位者的消遣。
江蓝生在亲眼目睹的暮雪宫的覆灭时,明白了这个道理。
那段民生疾苦,无奈何的经历,使江公子哥略有些收敛。他随父亲一路驰驱回了京城时,江父仍旧安慰他说:“灭了暮雪宫,实乃圣上的意思,却不想灭得这般惨烈。可若不这样做,也别无他法。上位者行事,切不可因小失大。孩儿你要谨记。”
小江公子默默咬着唇点头。
江父瞧见江蓝生的模样,哀叹了很久,回京后,还专门寻了南九阳一同借酒消愁。
他以为灭暮雪宫一事,自己不应当带着江蓝生一起。刚则易折,说的就是高傲轻佻的江蓝生。此类人个性太实在,极容易遭受心灵的创伤。
岂料几个月后,江公子哥又恢复了昔日轻佻,摇着白绒扇,将以前那句口头禅改成了“不用当风立,有麝自然香”。
他的精神境界,从“无我”放低成“自我”,从“大我”缩小为“小我”,却依旧自恋,依旧孤傲。
江父叹:“甚好甚好。”
其实江公子哥的性情是极倔强的,他若认定了某事,便会执着不懈地去做。
是以那年的江蓝生,闭关思索良久后,得出这么个结论:要挽回暮雪宫覆灭后所酿成的过错,此时还不是最佳良机。一来他尚还年少,无权无势,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二来江湖百年,历来消停一阵,混乱一阵,要插手江湖事,混水摸鱼来得最容易,就为这个,他也应当等等。
江蓝生一等便等了八年余。
是时晚夏,新封的九王爷喜闻万鸿阁与天水派结盟,南水桃花身携水镜之谜远嫁凤阳城,忽觉最佳时机已到。
江蓝生立马进宫向皇上请命,搪塞了南九阳与乃父,立马策马南下,赶往凤阳。
凤阳抢亲,暮雪宫光复,花魔教入土中原。
这些看似细细碎碎的小事,皆被江公子哥细细记录在小册子上。并每隔十日,便誊抄一份飞鸽传信给南九阳。
由于天水派的府内,养了几个颇为不淡定的人,江蓝生每每收到的回信,也千奇百怪。
如信笺一:霜姑娘出嫁万鸿阁被劫抢,桓公子出面,令其改嫁于穆少主。万鸿阁内,欧阳一家甚有古怪。
回信是几个龙飞凤舞的草书:苍天啊!桓儿出息了啊!风儿得此知己三生有幸啊!——于不举。
又如信笺二:玉山遇虎头山山贼,化名王七王九,实为花魔教人,疑似花魔教入土中原,不知何故。
回信是几个清秀潇洒的柳体:我家那小子又惹桃花了吧?——陶浅。
再如信笺三:江湖上疑似有人冒着桓公子的名目光复暮雪宫,苏州遇杜年年,为第三式修炼者。此女倾心于少主,少主心意不明。霜姑娘对少主与桓公子皆有好意,对我亦是。因而我以为,仍能努力将她娶进门。
回信是几个板正有力的颜体:呜呼哀哉。——南九阳。
这厢江蓝生将一叠回信收好,捋了捋衣衫出了门。他住在二楼,居高临下望见穆衍风的身影匆匆入了正房,想是去照顾杜年年了。
苑中风轻花静。池水畔有两人,是桃花和烟花。南霜一袭粉色衣衫,白色短袄,正绕着萧伊人打转。她边打转边说话,神色忽而喜悦忽而惆怅,跟台上的戏子似。
萧满伊满目沮丧,微微撅嘴,手里好拨弄着她的杏花链子,双眼恻恻地瞅着南小桃花。
后来两人又似说了什么,小桃花也不打转了,萧伊人也瞪大眼睛了。
两人似有所悟地说了一阵子。江蓝生忽闻南霜欢呼一声,拉着烟花便朝里屋跑去。
南小桃花与萧伊人摸下山听戏的事,江公子哥自然是知道的。那夜沁窨苑的丫头离萍,找遍了上下各屋。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江蓝生万万没想到,此刻南霜与萧满伊计划着的,又是溜下山,去青青楼打探风声。
因而他不过是摇头笑了笑,转着白绒扇,下了往正屋而去。
江蓝生敲了门却没人应,推门而入时,却见穆衍风双目失神地坐在桌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笑了笑,自桌前边倒茶边唤道:“穆公子?”
穆衍风一愣,这才回了神,瞧见江蓝生穿戴得很齐整,又不由纳闷问:“你这是?”
江蓝生持扇往桌上敲了敲,笑道:“苏悦镖局失镖,是因为水龙飞天玉失窃一事。我打算去苏州官府走一趟,也好打探些消息。”他顿了顿,又添了句,“毕竟水龙飞天玉,是宫中之物。”
上次于穆二人,南霜,还有江蓝生一起讨论过苏悦镖局一事。因为水龙飞天玉与五行秘宝中的化火符放在宫中一处,因而此玉的失窃,也意味着化火符不在宫中。
彼时几人的结论是,化火符到底在何处不可探究,但前有苏悦镖局护送水龙飞天玉失镖,后有苏悦镖局的小姐杜年年想方设法嫁入流云庄,这几件事之间一定有关联。
这几日,于桓之与穆衍风拼命将杜年年救活,便因为她是此时唯一的线索。而江蓝生此刻的法子,却是另辟蹊径。
失了宫中之物水龙飞天玉的苏悦镖局,不仅要跟托镖人做交代,更要向地方官府做交代。地方官府绝不会将苏悦镖局的说辞随随便便透露给平民百姓。然而,若是位高权重的九王爷去问,又另当别论。
穆衍风派人寻访水龙飞天玉的托镖人,是暗访;江蓝生亲自去苏州官府盘问托镖一事,是明察。
明察暗访双管齐下,加之杜年年可能的线索,才能得知化火符的下落,以及光复暮雪宫的阴谋所在。
穆衍风思索了一阵,敛眉拱拳道:“有劳了。”
江蓝生将扇子扬开扇了扇,笑道:“本来应当破晓前下山,方不易被人察觉,但想着我应来打声招呼。我向来瞧于桓之不顺眼。他亦一直与我有些芥蒂,便只好待你换了他,再过来与你说一声。”
穆衍风听了此言,愣了一愣,叹气道: “暮雪宫的事,也并非错在你,而朝廷亦未想到事情会突变至此。”
江蓝生眉目挑起,“呵”了一声说:“未想穆公子也以为那件事有些古怪?”
穆衍风抬目看了他一眼,又哈哈大笑说:“倒不论古怪与否,单是你今日助我流云庄,此恩情便改牢记。至于当年如何,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江蓝生是故意提及暮雪宫一事的,其目的就是为了探究穆少主的看法和动向。岂料穆衍风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一番搪塞话说得行云流水。
江公子哥又摇手扇起白绒扇,嘴角含着笑,心里却十分震动:穆衍风此人,越是接触,仿佛越不可测。他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对人随和友善。可每每逢了大事,心思机敏总能胜人一筹,镇定从容已有盟主的风度。
好半晌,江蓝生突然悠然道:“你与霜姑娘结为兄妹时,我很是不以为然。如今仔细想了想,觉着你二人性情为人颇有几分相似。”
相似在大而化之,亦相似在大智若愚。
江蓝生又问了杜年年的病情。穆衍风说是气血乱过几次,好在他与于桓之又渡了她内力,平息了下来。
穆衍风送江蓝生至门前,江公子哥似又想起什么,抬扇往头顶一瞧,转身笑道:“有句话忘了说。杜姑娘的伤势故而重要,穆公子如此照顾也是应当的。不过凡事环环相扣,也请公子在照顾杜姑娘的同时,切莫顾此失彼,悔之莫及。”
南小桃花离庄前,本想与于桓之打声招呼。
她在于小魔头的门前踌躇许久,终究没推门而入。南霜以为,她这朵桃花,是朵体贴的桃花,想到于桓之这几日颇为疲惫,兴许将将才睡下,便不忍心推门打扰。
是以南霜去寻了几个果子,用盘子盛了,放在于桓之门前。
她垂涎三尺地瞅了好一阵子,又溜回房,将前些日子不知从哪儿顺来的绿豆糕装了一个纸袋,又堆在果子旁。
有果子有糕点,南小桃花以为仍不算圆满。她又去膳房顺了壶桂花酿,去书房摸了几册书卷,从自己橱柜里抱了床棉被,齐齐堆在于小魔头的门口。
半个时辰后,于桓之门口,垒起了两尺高的丘陵,繁杂物什如碗筷,烧鹅,银碳,棉被,应有尽有。
南霜圆满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得意地拍了拍手,抖了抖灰,寻了萧满伊下山去了。
习武之人,若门前有什动静,是绝对睡不着的。武艺高强如于魔头更是如此。
半个时辰前,于桓之正欲睡去,便听见门前有响动。南小桃花细碎似贼的脚步声,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区分出来。
于魔头原以为南霜找他有事,便耐着性子在屋里等。岂料那脚步声,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一会儿轻巧一会儿拖杳,就是不进屋。
半炷香后,他干脆坐起身子,挑眉瞧着门前身影。
一炷香后,于桓之披衣来自桌前,斟了杯茶,闲闲淡淡看着窗前人影跑上跑下。
过了好半晌,门口终于没了动静。于桓之这才开了门。一堆东西本是靠着门的,此刻失了支柱,轰然塌入屋内。
于桓之怔了好半晌,才一一将物什拾起,一件一件仔细地收入屋内,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待东西收完,他倏尔瞥到门前的一块木牌下压着一张纸。
他走去门前,拾起木牌,将纸展开一读,是哭不得也笑不得,上面写:“桓公子,我与烟花一同下山瞅瞅,即刻回来。我瞧你睡得正香,不忍吵醒你,便搬来这些许物什,伴你度过这悠悠白日。”
于桓之捏了捏眉心,心里失笑道:你是哪只眼睛瞧我睡得正香?
这么想着,余光有落在字条下的一行小字,上书:这块菜谱牌子,是我在喜春客栈顺来的,我一直非常喜欢,现在送给你。
于桓之微有些讶异,他将左手里的雕花小木牌翻过来一看,蓦地朝后一个趔趄,差点撞着桌子。
木牌的雕工简单文雅,上面用毛笔写着四个黑字:桃花鳜鱼。
第43章 …
*
云上镇白日比夜里热闹。屋舍绵延,店铺林立,街巷间多有江湖人游走。
南霜与萧满伊学聪明了些,不再身着华贵衣袍惹人注目,而是学着江湖肖小的模样,穿了劲装短袄,脚踏长靴。
小桃花背上背了一把钢刀,萧伊人腰间别了一柄长剑,两人走得是耀武扬威,八面来风,则差没有弯起手指,朝着对街姑娘吹口哨。
青青楼向来是夜里出戏,青天白日的,戏子都在后园练习基本功。叶儒正吊了吊嗓子,便听外楼跑堂的说有人找。
他纳闷去外楼,只见着寥寥几桌茶客,全是江湖人装扮。正琢磨着跑堂是不是弄错了人,忽听对角传来一声:“小叶子!”
唱戏的对声音格外敏感,往往是闻其声,知其人。
叶儒上次与桃花烟花一聚,只觉这二位姑娘的嗓子都是说不出的动听。萧满伊的声音清亮,南小桃花的音线要低些,但柔和又喜庆。
对角的窗下坐的是两名身着劲衣的江湖人,钢刀长剑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叶儒笑了笑便来至二人跟前,拱手先唤了声:“南姑娘。”随即拉开凳子坐下,唤了跑堂的为两人要了些点心,问:“伊儿今日得空?”
萧满伊闻言,颇为慎重地瞧了瞧他,贴近悄声说:“不瞒叶兄,今儿个,我与桃花来打探些江湖风声。”
南小桃花正在喝茶,像是被热水烫了舌根,“咝咝”抽了两口凉气。
叶儒眼风里似望了南霜一眼,挑了挑眉又对萧满伊道:“近日倒还真有些消息。”瞥见萧伊人满目期待,他又笑了一笑,提壶欲斟茶时,不知怎地手腕脱力,茶水砰一声跌在桌上,茶盖摔裂,滚烫的茶水淌了出来。
所幸三人恰好坐在桌子的东西北方,茶水往南淌,没烫着人。
待小二冲忙收拾了,又耽搁些许时候,叶儒方欲将他听闻的江湖事细细道来,不料此刻戏楼门口却进来一人。
好事多磨便是这样。萧满伊以为来戏楼里寻小道消息是个麻烦事,且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连与人干架的准备也做好了,未想找来叶儒一问,叶戏子高深莫测的模样仿佛颇有些内容。
踏破铁鞋无觅处,萧满伊如是想。她却没有料到就在叶儒要开口的时候,前几日来找叶儒麻烦的狐裘男人却平地冒了出来。
他的左右仍跟着两名小厮,抬起手朝叶儒勾了勾手指。
叶儒面色有些难堪,对萧南二人道了句“失陪”,便匆忙来至那狐裘男跟前。
他刚刚拱手施礼,左边小厮不由分说一拳打在他肚子。叶儒闷哼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江湖中人,自有江湖中的规矩。若见着有人平白无故伤人,虽然偶有拔刀相助者,但多数时候,还是袖手旁观的人居多。
毕竟别家的事,任旁人如何插手,也是剪不断,理还乱,何况叶儒只是一名地位极低的伶人。
那小厮这一拳打得极重,叶儒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
街边喧嚣如常,戏楼里闲谈微语丝毫未受影响。
萧满伊握了剑柄刚要上前,南小桃花却摁住她的手腕,使了个眼色摇了摇头。
右边那名小厮上前拎起叶儒的衣襟,听狐裘男冷声说了句:“带出去!”便推搡着将叶儒弄出青青楼。
萧满伊连忙推开窗往外看。两名小厮将叶儒推进街角一个小巷子里,狐裘男冷然笑了笑,也跟着拐进小巷。
萧伊人叹了声气,合上窗回过头来,瞠目结舌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南小桃花正在推茶壶。她不知何时问小二要了碗,将壶中一半热水倒入碗里,正拎了茶壶,朝正南方推。
听萧伊人问起,南霜抬头冲她嘿嘿一笑,道:“我觉着要将这圆滚滚的茶壶往一个方向推,很需要些技巧。”
先前叶儒拎起茶壶,壶向南倾,刚巧没有烫着人,这兴许是个巧合。可壶停在桌面,而茶盖能避过凳子落地发出响声,这力道便有几分玄妙,非有功夫在身的人不能把握。
南霜以为自己也算是个中高手,叶儒此人分明深藏不漏,而刚刚那两名小厮对他拳脚相加时,他却做出一副羸弱模样,其中必然有蹊跷。
壶盖碎裂开后,不出一盏茶的功夫,狐裘男便摔着两名小厮出现在戏楼门口,这又是另一个巧合。
三个巧合加在一起,令人不怀疑也难了。
萧伊人与南桃花均是个性单纯的主儿。殊不知南小桃花单纯归单纯,其人却不简单,单是几个微小的动作,便叫她瞧出端倪,是以她又对萧满伊道:“这戏楼里的糕饼甚是难吃,我方才瞧见街西口有糕饼铺,却买些回来。”
萧烟花此时满心焦急,听了南霜要离去半晌,只连声道好。南小桃花冲她呵呵笑了笑,拾起桌上大钢刀往背上背了,昂首阔步地走出了戏楼,模样很美妙,很流氓。
对于南霜,萧满伊有种莫名的信任。虽然初遇时,自己将其视之为情敌,但这并不妨碍她对南小桃花后来产生的那种似姐妹似知己的情谊。
萧伊人曾有些抑郁。她向来不招女人待见,也不太待见女人,可至从遇到南小桃花后,此女种种逾矩行为,如顺手牵羊偷鸡摸狗虽令自己强烈鄙视,却也无限度地宽容。
南霜曾有几次提起惊鸾曲,还说那舞若能在石桌上跳出漫天华彩,定有惊世绝艳的美。
萧满伊亦是这样认为,因为她曾见过在石桌方寸地间跳惊鸾舞的人。
这个人便是她的师父花月。
想到花月,萧满伊倏尔便释然了。
南小桃花与花月,有几分说不出的相似。
师父的容貌,在萧伊人的记忆中有些褪色,然而南霜的一举一动,总能令她联想起当初憨厚傻气的师父。
花月有些愚笨,却有颗清透明理的心,有双洞若观火的眼。南霜亦是如此。
兴许因着这份对师父的笃信,萧伊人对于南霜也十分宽容十分信任。因而她两次见着叶儒受人欺压,都因南小桃花的阻止,而没有上前多管闲事。
可这会儿,南霜溜去街头瞅糕饼了,萧满伊独自待在戏楼里,左思右想便有些按捺不住。怎么说叶儒也是自己一起长大的伙伴,岂有朋友落难,袖手旁观的道理?
思至此,萧烟搁了粒碎银子在桌上,拾了长剑,便向戏楼外走去。
萧满伊方才出了戏楼,南小桃花便从楼边小铺里绕出来,朝着她的背影勾起唇角得意笑了笑,蹑手蹑脚跟了上去。
南霜行事最大的优点,便是淡定。
叶儒与萧伊人是旧识,方才演的一出戏,十有八九便是为了将萧满伊骗去小巷内。若自己阻止了烟花,便是打草惊蛇。因而南霜借故离开,让萧满伊得空跟去。
既然对方要来个请君入瓮,那自己也要玩一招引蛇出洞。
萧伊人方转进巷子,南霜便纵身跃上房檐。
巷内幽静,只冬日暖阳明晃晃地照着。叶儒斜倚在一摊废草席旁,捂住胸口喘着粗气,他的手臂上青紫相交,倒真像是被人教训过的痕迹。
两名小厮立在他的面前,像是在揶揄着说些什么。
南霜的目光只愣愣地落在叶儒的手臂上,忽而间脑中精光乍现,竟呆在了原地。
博弈之间,棋差一招。任南小桃花千算万算,也没料到自己打从开头,便料错了叶儒的初衷。
叶儒针对的,不是萧满伊,而是自己。
可此刻若要阻止,已经太迟了。萧伊人已然耀武扬威走上前,抬剑便劈向那两名小厮。方才还趾高气昂的两人,见着萧伊人杀气冲冲,连滚带爬地跑了。
萧满伊这才收剑入鞘,踌躇满志地笑道:“多日不练武,未想我的武功有精进了许多。”
这时,叶儒却呻吟了一声,只手撑地,想要站起来。萧满伊连忙蹲□子,见着他手臂上触目惊心的伤,心疼道:“小叶子,我扶你起身。”
她的手刚触摸到叶儒的手臂,屋檐上便传来南小桃花一声厉喝:“等等!”
萧满伊只见面前清影一闪,南霜落地之姿轻巧无声,竟有几分于小魔头的味道。叶儒见状,目光中也掠过丝诧异。
萧满伊瞧见南霜,先是一惊,再是一喜,乐道:“我以为你去瞅东西了。”
南小桃花勉强笑了笑,目光却落在萧满伊扶住叶儒的手臂上,须臾道了声:“大冬天,这些人将叶公子袖口挽起来打,也忒狠了!”语气间,竟有三分肃杀,三分萧索。
叶儒借萧满伊的力,强撑着站起来,微微一笑道:“承蒙南姑娘关心。”
萧满伊 “啧啧”了两声,又赞许地瞧着南霜:“没想到你也除暴安良来啦!”
南霜嘿嘿冲她一笑,正要抬手去捉萧满伊的手腕,未想叶儒却猛然咳嗽起来,边咳边道:“伊儿,我现在这样怕是走不动了,街西口转左有家药铺,我长年在那里取药。劳你现下去帮我寻那掌柜的,让他煎了药,为我送来。”
萧满伊听了此言,满目震惊,问道:“小叶子你病了?!”
叶儒不答,只连连咳嗽。萧满伊见状满心焦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此刻南霜却道:“你去为他取药吧,我留在这里帮你看着他。”
日头正好,冬日的太阳最惹人喜爱,烁烁光芒暖意融融。然而这条小巷子里,两侧的高壁挡住了日晖,阴冷逼仄。墙角很潮,地面有几滩水,阳光蒸不去。
瞧见萧满伊走远了,叶儒这才露出如常地笑容。他直起身子,慢条斯理地将挽在手臂的袖子卷下来,目含笑意地瞧着南霜,好半天才道:“看出来了?”
南小桃花抿了抿唇,淡淡道:“你手臂上的青紫纹,根本不是什么伤痕。而是你们花魔教发毒攻时,会变出的毒纹。方才烟花扶着你的手臂,你只要发功,便可置她于死地。”
叶儒抖了抖衣袍,挑起眉头又笑起来:“你放心,我怎会伤了伊儿?”
南霜静静地看着他。不过片刻,她蓦地抽出背上大刀,刀光如水,“哗啦”朝草席上劈去,乱草飞溅间,她眯起了眼,声音没有一丝情绪:“你若伤了她,我咬死你!”
第44章 …
*
午时光炙,人群扰攘。萧满伊方出了巷子,便这觉着不对劲。
脑中似有什么念头闪过,不经意又倏忽而逝。她捏了捏汗湿的掌心,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长街望不到尽头,往西走再转左,最近的不过是条小巷,哪里来什么药铺?
道畔有个做风车的小摊,五色彩纸,细长竹骨,拼在一起兜一个圆,迎着风直转。萧满伊的手扶上剑柄,上前两步探声问道: “老人家,离这里最近的药铺是在哪里?”
做风车的是年逾花甲的老叟,眼耳不好使,反应极慢。
从前花月亦做五彩宫灯,玲珑挂满一屋子,乍眼看去有浓喜的伤情。萧满伊望着斑斓风车,心中漠漠,有些荒芜。
那老叟粘好一截竹骨,这才慢悠悠道:“往东走。”
似有惊雷在脑中炸起,萧满伊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她蓦地想起方才疏忽而逝的念头,是南小桃花古灵精怪般说的一句话。
——我觉着要将这圆滚滚的茶壶往一个方向推,很需要些技巧。
叶儒提壶时,壶水倾倒,只往南流,恰好没有烫到他们三人。茶盖砰然落地,仿佛一个信号,狐裘男子与两名小厮霎时间便出现在戏楼里。明明是大冬天,为何小厮将叶儒的袖子挽起来打?为何手腕处,青紫相交,丝毫没有完好的肌肤?
萧满伊蓦地想起这日与南霜下山时,南小桃花提起青青楼的主人。
她说:“我瞅着青青楼有古怪,兴许那主子跟花魔教有瓜葛。”
对于花魔教,萧伊人自是有耳闻的,此教人修炼毒攻时,脸色苍白,唇色紫红,手臂乌黑带青紫纹,正是叶儒先前的模样。
萧满伊想到此处,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那狐裘□本不是好男风的看客,而是真正的戏子。前些天,她与小桃花第一次来云上镇,叶儒便演了出苦肉计给她看,让她对其心生同情。
而这日她与南霜又来寻他。叶儒以摔碎茶盖做暗号,将狐裘男再一次引来再演一出苦肉计。
事实上,叶儒针对的目标并非是萧伊人,而是南小桃花。
他料定了萧满伊定会拔刀相助,也算准了南霜定然能瞧出其中蹊跷。可他赌,便赌在南小桃花对萧满伊的情谊是真是假。
若是情谊是真,南霜在萧满伊跟叶儒拐进小巷时,定会尾随而上。叶儒便可借机发毒攻假扮受伤,差萧满伊去买药,事实上不过是一招调虎离山计。
萧满伊在原地晃了晃,还没站稳,已然转身往先前的小巷冲去。兴许是心中焦急,她跑得连连趔趄,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出生至今十九年,萧伊人是第二次这般焦急,第一次,是她的师父花月去世的时候。
长巷狭长,空空如也。萧满伊愣愣地走进去,方才那摊草席有被砍过的痕迹,乱草无章地铺在地面。
萧满伊抬脚轻轻踩上一支干草。草杆折裂发出“嚓”一声脆响。她不经意想起南霜的笑。顺了东西被自己抓住时,南小桃花一脸讪讪地表情,有些羞赧,又有些憨傻,更多的是古灵精怪。
那天她被杜年年打了一掌,手里紧捏着并蒂杏花,捏得生疼还不放开。穆衍风瞧见她,说了几句寒心话便走了。她立在原地,也觉着心底萧条空凉,如现在一般。还好当时南霜来了,还好那丫头喜庆地叫她“烟花”,不然她当时忍不住哭出来,被穆衍风瞧见,被杜年年瞧见,该是多么丢人的一件事啊。
后来自己昏迷醒来,瞧见桃花那丫头满脸好奇地玩她手腕的杏花手链,手指拨动,花蕊晃悠,小桃花的眼珠子也闪忽闪忽。
当时闷了一肚子气,不知道往哪儿撒,一股脑跳起来便指着桃花骂:“瞅瞅瞅瞅!你除了瞅瞅,还会不会用别的词儿?你就瞅瞅你就瞅瞅!瞅瞅就是你不良动机的开始,你瞅完了就要试试,试好了就要顺顺,顺走了,东西就没了!”
南小桃花当时却微埋着头,翻着眼睛还在瞅她,眼里有些尴尬又有些笑意。待她撒完火,又盈盈笑着将她挪在枕头上,为她掖了掖被子。
从小到大,只有她的师父花月对她这般好过,如今又多了个小桃花。
“其实你是知道的吧?”萧满伊讷讷道:“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那天我自己不高兴,把满腔闷气全撒在你身上。你生生受了,还冲我傻笑,你怎么这么蠢啊?!”
萧满伊一脚踹在那用刀劈过的草席上,乱草纷飞飘落。
“萧姑娘。”身后传来清淡带笑意的声音。
萧满伊想也未想,拔剑往后指去:“南霜呢?”
身后的人是狐裘男。萧满伊的剑离他脖间仅一寸距离,他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瞟了那剑一眼,微笑道:“我本以为萧姑娘要拖杳一阵子,未想你竟如此快便反应过来。”
萧满伊不答,冷然望着他,又问:“南霜呢?”
狐裘男望了望满地乱草,不经意地说:“南姑娘的去处我不知道,但是南姑娘的下场,萧姑娘应当比在下清楚吧?”
萧满伊挥剑铮一声劈在石墙上,怒吼:“你什么意思?!”
狐裘男笑道:“萧姑娘早知青青楼楼主的身份,为何不早些只会南姑娘?”
“我……”听了此话,萧满伊登时愣住,正纳闷之际,不料狐裘男又添了一句。
他说:“哦我忘了,萧姑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青青楼的楼主,事实上,也是花魔教的教主。”
“哐当”一声长剑落地,萧满伊愣然望着前方,冬日冷寒,她额角的汗液却涔涔下流:“你说什么?”
狐裘男笑了笑,拱手道:“言尽于此。”
萧满伊脸色苍白,脑子里似杂杳紊乱塞满了念头,又似空空荡荡白白茫茫,她满满弯下腰,手握住剑柄的刹那,一丝恨意顿生。萧满伊猛地拾起剑,也不顾路数章法,胡乱向前刺去,一边带着哭腔怒喝:“你若伤了她,我劈死你!”
狐裘男的武功不若,见萧伊人举剑劈来,一个回闪便躲了过去。
萧满伊扑了个空,脚下不稳,蹒跚跌倒在地,嘴角被地上小石子拉出一道伤口,发髻也被扯散了。膝上生疼,她仍旧挣扎着爬起来。
狐裘男见状微微蹙眉,在萧满伊爬起来前夺了她的剑,屈指封住她的穴位,将她定在原地。
长剑哐当掷在萧满伊的身边,狐裘男丢下一句话便扬长而去。
“可巧了,方才南姑娘亦说过同样的话。”
——你若伤了她,我咬死你!
午过,太阳躲进厚厚的云层。整个天际都是铅灰色的。
萧满伊被点了穴,一动不动倚在石墙边。她抬目凝视着天穹,手里紧握的仍是那并蒂杏花链子,方才她跌在地面,杏花被握在手心亦往掌中陷去,想必此刻,手掌已然割裂了吧。
她浑身上下都有些疼,左手掌温温热热像在流血,嘴角的伤口已然被冻住,膝盖刺疼,应是摔肿了。
日光自午时收起,天气骤冷。她出门就穿了劲装,想着与小桃花玩玩便回去,哪里料到会被人封住穴道丢在街边。
萧满伊闭上眼,眼里全是纷乱琐碎的场景。
她以前只记两个人,一个是花月,一个是穆衍风。现在多了些,她还时常想起小桃花,偶尔也觉着于桓之与江蓝生并不是那么不招人待见。
如此想来,十九年的生涯至今,又有了些收获。
花月说,驻足回望时,记得拿一张纸,上面写上令你牵挂的名字,令你牵挂的事情,若你能写到满满一张,这一辈子也是很圆满的。
这样的傻事,南小桃花做过,萧大伊人也做过。
萧满伊想着真是可惜,只恨手中无纸笔,不然就这样被冻死街头,而今日圆满却不为人所知。
“萧……满伊?”远远得像是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的眼皮很重,颤了颤,没有睁开,兴许是又幻听了吧。
巷口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怒吼:“萧满伊!”
江蓝生一句“顾此失彼”令穆衍风一上午都不大安稳,心中隐隐不知在焦急什么。午时前,于小魔头却悠然晃来了正屋,手中拎了个雕花木牌直转悠,只道: “睡不着了。”
穆衍风正要问个究竟,岂料于桓之一脸闲适自正屋坐下,说:“我在这替你,桃花烟花又遛下山了。”
言下之意便是,你去将她二人寻回来。
穆衍风毫不迟疑便下了山,寻思着二人不过在# 青青楼一条街转着,哪里知道逛遍青青楼的场子,却不见两人踪迹。
他这才将心提起来,所幸拐了个巷子,便瞧见倚在墙边,狼狈不堪的萧伊人。
萧满伊缓缓睁开眼,瞧见穆衍风也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想要咧嘴笑,却被点了穴道。她凄恻的眼中慢慢浮起的笑意有些落寞,看得穆衍风心里一紧。
他蹲下为她解了穴道,正要蹙眉责问,却不料萧伊人身子一软,直直向右倒去。
穆衍风慌忙将她扶住,定睛看去,只见她嘴角破了口,头发蓬散,身上冰冰凉凉,左手还紧握成个小拳头。这般模样让他的语气都不禁软了三分:“怎么弄成这般模样?霜儿妹子呢?”
萧满伊闻言,双目又失了色,方要回答,全身却冻得打了个哆嗦。
穆衍风连忙接下披风,给萧伊人团团围上。带着体温,气味清暖的披风,如一道强大的光障将萧满伊护在其中。
仿佛在沼泽地上踽踽而行的人,得了一根木棍足以支撑身体,萧满伊抬起右手战兢兢地抓着穆衍风的衣襟,切切道:“衍风,我将桃花丢了。我们、我们快去找她。”
她的目光有些涣散,语气却十分急切。
穆衍风嘴角动了动,目色中层云遍布,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在心底扎了一扎,他点点头,上前扶起萧满伊,温声问道:“能站起来么?”
萧满伊抬起左臂,狠抹了把嘴角的血迹,咬牙点头:“能!”
虽是寒冬,但所幸江南气候不似北方冷寒,萧满伊独自在巷口呆了一两个时辰,并不至于冻伤。她舒缓了下腿骨,忍着膝盖的痛,右手被穆衍风掺着,左手扶着墙壁,强站了起来,一边讷讷道:“衍风,快去找桃花,找桃花……”
她撑着墙壁的左手,依旧握成拳头。拳状古怪凹凸,穆衍风蹙眉似想起了什么,一把掰过她的身子,目光愣然落在她的左手上,“你拿着什么?!”
萧满伊这才顺着他的目光瞧去,手掌渗出血,血液凝结在掌侧。
她刚欲将左手收起,却不料穆衍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强硬掰开她的五指。
萧满伊疼得惨叫一声。掌心摊开,那朵并蒂杏花链倒扣在掌心,嵌入肌理,周围满是血痕。
她有些愣然,又像小孩子做错事一般,勉强咧嘴笑了笑,颇有几分平素里的乖张气质,道:“我刚刚就是有些怕……”
话还未说完,穆衍风忽地环臂将她紧拥入怀中,怒道“早知你将手链这般用,当初就该扔了好!”
第45章 ...
*
曾有许多次,萧满伊想过穆衍风会拥住她。
仿佛是梦里的场景,暮春花飞,柳絮绵绵,池光落晖。
而这一日,穆衍风的怀抱比想象中更温暖,他的右臂箍牢在自己腰间,左手将她的头按在胸膛。
萧满伊以为,若有一天穆衍风这样拥住自己,那么此生此世,天涯海角,自己也会跟着他,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放手。
她定会与他说,衍风,你抱了我啦,抱了我就应该娶我啦。
时光像是静默了一瞬,萧满伊的脑子全然空白。她只顾着推开穆衍风,挣扎得像一只断翅的雏鸟,眼泪轰然决堤,一张嘴便含入咸涩的泪水:“衍风,求求你,快去找桃花,桃花丢了。”
穆衍风皱着眉。
萧满伊想要从他怀里挣脱的力道,令他有些莫名的惶恐。
远天隐隐有雷声,乌云席卷过天穹,亦席卷过穆衍风的眼,他凝视着萧满伊,犹豫片刻,终于抬袖笨拙地帮她拭泪:“你慢慢说,霜儿妹子去哪里了?”
萧满伊哭得直抽搐,抓着穆衍风的袖口,断断续续道:“衍风,桃花为了救我,被青青楼的人带走了。我从前只知道青青楼的主人是销魂蝴蝶丁蕊,我真地,真地不知道她还是花魔教的教主……”
穆衍风听了此言,瞳孔也骤然放大,呆立在原地。
漫天漫地飘起了雪粒子,纷纷扬落在周遭。
这一天没有黄昏,正午过后便是厚重的层云,灿烂的霞晖不见,暝色与冬雪一同降下。
南霜的武功不弱,但花魔教的教主又岂是泛泛之辈。
花魔教蝶教主,一身毒功出神入化,能治方圆三丈的人于死地。倘若遇上内力深厚些的,近身蝶教主三尺之内,亦难逃一劫。
一代新人换旧人。在江湖的一辈少年英雄内,除了穆衍风于桓之等几人是她的对手,恐怕无人再能敌过她。
而穆衍风若能打败蝶教主,也是以迅疾的身法避过她的毒掌,再以犀利的剑法拆了她的招数。对于她的毒攻,也并无破解之法。
花魔教虽不涉足中原,可但凡招惹了花魔教的人,轻则武艺全废,重则死无葬身之地。江湖上,人人都说花魔教蝶教主心狠手辣,冷若冰霜。
因中原武林内,无人见过蝶教主的真面目,这些传闻不过以讹传讹。然而无风不起浪,任何传言定有几分可信度。
就现在的情况看来,所谓的花魔教蝶教主,竟然就是除开南水桃花,双面伊人的江湖三大奇女子最后一位,销魂蝴蝶丁蕊。
穆衍风蓦地想起几年前,丁蕊名声尤甚时,曾念过一首词: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当年自己拿着这首词,回家嘲笑了于桓之好些阵子。据坊间人说,这东君主十有八九便是于小魔头。若丁蕊真是倾心于于桓之,那么她对南小桃花定然是极为妒恨的。
因此,不管丁蕊到底是心狠手辣的花魔教主,还是奔放古怪的销魂蝴蝶,倘若小桃花被她掳了去,情况都很凶险的。
穆衍风愣神的片刻,萧满伊毅然决然将裙摆“唰啦”撕下一段布,匆匆将受伤的左手缠了,拾起地上的长剑,冲穆衍风扬头道:“衍风,走,我们这便去青青楼!”
穆衍风自眼风中再次望向她时,眼中已有了凛然肃杀之气。
萧满伊的膝盖受了伤,疾行的时候还有些跛脚。方走了没几步,身后便伸来一只强健的手臂将自己环住。穆衍风自腰间拦住萧满伊,一把将她倒扛在肩上,脚尖顿地而起,在屋檐上轻点而去。
雪粒子纷扬,云层翻卷之间,隐隐有薄月。穆衍风的话语随着夜风传来:“若事实如你所说,云上镇除了会暮雪七式的那班人,还有花魔教的高手埋伏其中,极为凶险,你现下与我去闯,不定便送了命。你即刻回庄通知小于,让他赶来。至于杜年年……请你知会姐姐姐夫,千万要守着她保住她,劳驾……”
街尽头一颗老树落尽了叶,只余枝桠斑驳伸向夜空。穆衍风在细枝上借力,落地后,便将萧满伊放在马上,他未来得及多做解释,便匆匆卸了马,使掌力往马后推去。
马匹抬起前踢一声嘶鸣,便朝前狂奔。萧满伊只得空抓紧缰绳,猎猎风声,如刀片刮过耳畔,她在颠簸的马背上吃力回头,说:“衍风,救出桃花!还有,你千万,千万千万要保重!不然我饶不了你!”
这场雪有些大,连枯树的枝桠上也堆起了雪。穆衍风讷讷回了句:“你也要保重,不然我亦不会饶了你。”
话语零落在风中,他握了剑,转身便朝青青楼的方向而去。
时光太过匆匆。当懵懂的情愫生根发芽时,暖阳和煦不过刹那。
萧满伊手链玎玲的响动,自风雪中,自回忆中,纷杳而来。穆衍风的心里也落了雪,渺渺冰粒扎进心里。
很多话来不及说,例如此时他孤身闯入青青楼,即便武艺再高,又如何应付暮雪七人以及花魔教教主;例如倘若于桓之离开流云庄,萧满伊孤身一人,可能自保?
但他们如何能丢了南霜?
聪颖机灵的姑娘,是穆衍风的结拜妹妹;可爱动人的女子,是于桓之钟情所在;憨厚喜庆的桃花,是萧满伊此生此世唯一的朋友。
穆衍风握紧剑柄,如流月落晖般劈开青青楼木门的那刻,萧满伊亦握紧了缰绳,扬鞭打马急往山上奔去。
流云庄一切如常,沁窨苑内,卷卧的湖石,翘耸的飞檐上都有积雪。于桓之就着烛光,翻完了一卷诗词,又似回味般,翻回书中一 * 页。页上作画有青山绿水,下方写着首《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桃花流水鳜鱼肥。于桓之又不禁牵起一个微笑。
正此时,门外忽听一声马匹长嘶,接着又是纷乱匆忙的脚步声。院内的丫头似在唤萧姑娘。于桓之心中猛然抖了抖,手中书卷“啪”一声掉落在地。
合着书卷落地声,门也砰然被推开。
萧满伊满脸狼狈地站在门口,发髻有些撒乱,嘴角亦破了,她一脸焦急着,只顾指着山下云上镇的方向,道: “桓公子,桃花被青青楼的人掳了去,那楼主是花魔教的蝶教主,她……”
话还未说完,于桓之已然消失不见。夜空中掠过一道如月如雪的身影,如流星划过天际。
之前,萧满伊只来得及看清于小魔头的神色,先是挑眉,再面沉如水,直至半眯起眼眸光杀气大盛。
萧满伊微微松了口气。她想,凭着小桃花的机智定能拖杳些时间,现下又有于桓之赶去帮忙,南霜一定可以脱离魔爪。
杜年年已然昏睡了七天六夜,若她今晚能醒来,性命便无碍了。
流云庄事务繁多,今日又少了于桓之与穆衍风的帮衬,穆香香夫妇在前庄忙得是不可开交。萧满伊想着照看杜年年不过一夜功夫,庄外又有离萍等武功颇高的丫头下人守着,便不去前庄劳烦穆香香夫妇了。
明月至云层中探出头来,雪小了些。萧满伊搬了凳子守在床榻侧,从怀里掏出穆衍风的冰丝盘龙剑穗。
两颗东珠映着烛火,异常明亮。花结小巧玲珑,像小桃花讪讪地笑。萧满伊想,桃花的手倒巧,等她回来,定要问问她这花结是怎样做的。
灯色下,萧满伊的明眸,一如东珠般灿亮。眼波中光华流转。至此时,她方才回忆起在云上镇的事。
兴许还是第一次,穆衍风待她如此温柔,即便在看到她掌中伤口时,他的拥抱有些粗暴,但萧满伊心中仍有融融暖意。
努力了这么久,哪怕有一点点收获,也算没有白费。
穆衍风这个人,俊朗英挺,潇洒自在,时而又有些犯傻,虽容易炸毛,性情单纯又大度,从不认真跟人置气,对人真心真意。
萧满伊以为,这样的男子,亦算得上是极好极佳的人。
纵使他在感情上一窍不通,纵使他一直以来瞧不上自己,起码也不必太担心他喜欢上其他人。
即便表面易喜易怒,在心底里,萧伊人一直小心翼翼地揣着这个侥幸心理:衍风既对情事不通,那么娶嫁之时,依他的性子,必定会选相熟的女子。若论熟识,全天下谁能比得过我萧满伊?
杜年年的出现,确然令她很是失望。
可之前的拥抱,不经意的关怀,可也说明了他还是在意自己的?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明知如此思虑毫无用处,偏偏还要辗转翻覆地去猜对方的心思,亦苦亦甜,亦喜亦忧。
而多少年来,孤独无靠的萧满伊都将此当做一种消遣。
烛光弱了许多,想必先前于小魔头看书时,耗了不少灯油。
萧满伊起身又燃了左角壁灯,回到床榻前却猛然惊住——杜年年正睁开眼,静静瞧着自己。
“你……醒了?”她诧然问道。
瞧见杜年年吃力点头时,抿了抿干涩的唇,萧满伊这才匆忙去外间为她倒了杯水,又回屋扶她坐起。
杜年年喝了水,声音仍有些发干:“怎会是你?我记得是桓公子与穆……少主守着的。”
穆衍风将她送上马时,嘱咐过一定要看顾好杜年年。
萧满伊想起此事,心中便略略醋了一醋,她摆摆手,结果茶盏放至一侧,“衍风那么忙,怎有时间照顾你?”
杜年年为人清淡冷漠,见萧满伊语气虽不好,一举一动都极为细致,她默了默,仍旧道了声谢。
萧伊人以为,兴许穆衍风对自己已有了些好感,既然他吩咐了好好照顾萧满伊,自己切不可打草惊蛇。
然后她又得寸进尺地想:兴许待穆衍风率着小桃花于魔头回来,瞧见自己将杜年年养得白白胖胖,他心中一喜,说不定就要娶她做媳妇儿啦。
是以萧满伊即刻又欢喜道:“不谢不谢,到时你在衍风面前替我美言几句便是。”
杜年年听了此言一愣,这才侧目朝她望去。
“你……这是怎么了?”
萧满伊随着她的目光,垂眸瞥了瞥嘴角的伤,没有瞥着就笑:“我在云上镇摔了一跤。”见杜年年仍是一脸迟疑,萧满伊又道:“哎哎,我也不瞒你,桃花儿被人掳了去,不过衍风跟于魔头都敢去救她了,她一定会没事的。等她回来……”
萧满伊还未说完,杜年年的眼眸中忽现惊惶之色:“穆少主与桓公子不在?!”
萧满伊点点头,忽觉不对劲,忙问:“怎么了?”
杜年年伸手抓住她的袖子,迫切道:“恐是一招连环计,流云庄待不得了,我们快离开!”
萧满伊听了此言,震惊非常,她连忙奔往正屋拉开门来。
门前离萍负着伤,忍痛唤了声:“萧姑娘。”
萧满伊连忙上前扶她:“这到底怎么回事?”
离萍推开她,提了口气道:“有人闯流云庄,武艺极高,他恐怕已到了沁窨苑,萧姑娘快走,我来挡着。”她说罢,也不顾萧满伊阻止,将这屋门合上,提剑奔往苑外。
萧满伊回到内间,见杜年年吃力穿着衣裳,连忙上前帮她扣好衣襟,一边垂眸问道:“来人是来找你的?”
杜年年点点头,低声道:“修炼 暮雪七式的七人,不全认识,所以并无同僚情谊。如今我在流云庄,若泄了秘,他们定要置我于死地。”
萧满伊手中动作一滞,抬目问道:“你是说,他不认得你?”
杜年年又纳闷点了点头。
萧满伊迅速解□上穆衍风的披风,往杜年年身上一裹,道:“来不及了,你自己逃去后园,记得躲在草木中将身形掩去,一定不要发出任何声响。”
杜年年被她推至窗边,只来得及回头问一声:“那你呢?”
萧满伊回头望着床榻,咬唇决然道:“我替你躺着,反正那人不认得你。”
杜年年大惊失色,愣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半晌只说:“可穆少主他……”
萧满伊眸色一伤,抿起的嘴角有笑意,也有苦意:“衍风让我好好照看着你。”她复而又抬目望向她,眼中晶亮的神色,竟是几分喜悦: “你好好活着,帮我在衍风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定他就要娶我做媳妇儿啦!”
“可你若……”
萧满伊用力将她往窗外推去,满脸欢庆的笑容,仿佛她这一生,从未这般圆满过:“我若死了,衍风就会一辈子记得我啦。你记得跟他说,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他娶我做媳妇儿,我这辈子最欢喜的事情,就是他今天送了我一条手链,还为着这链子,抱了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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