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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天下倾歌 by 千叶飞梦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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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谁挣扎
  
  深夜,红绸莲灯次第而亮,照得整座月华殿明灿如昼。晋穆送我到殿前走廊便转身离开了,我伸手轻轻地推开了殿门,只见外殿除了有两个正在打瞌睡的守夜内侍而别无他人后,我终于放下心来蹑脚回房。
  
  站在寝殿门口时,我远远地望了一眼无颜的房间。窗棂灰暗,不见光影,想必他已睡下。我怔怔地看了片刻,心中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升了上来,只觉得胸中憋得难受,心里隐隐发苦。
  
  我很担心,担心他不能原谅我,担心他再不是那个疼我怜我的二哥。我叹口气,甩甩头,突然觉得自己自私而又贪心得讨厌。有得必舍,疼痛是短暂的,以后的他总会幸福。
  
  想了想,定定神,推门而入。
  
  寝殿里一盏灯也没点,入眼漆黑一片。或许窗子还开着,殿里的寒气居然比殿外更甚,刚踏步进入时,我便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现在怕已过子时了,我累得是脑昏身疲,于是也懒得点灯,扔了斗篷,打算关了窗扇便睡。
  
  摸索着走近窗户的方向时,冷不防撞上一个凉得像冰、却又高大柔软的东西。
  
  人!
  
  我正要大叫时,面前的人却伸手紧紧抱住了我,抱得我死死地,脸颊抵上他的胸膛时连呼吸都困难,更不用说是呼救了。而事实上在他拥我入怀的刹那,我也顿时明悟过来自己没有大声叫喊的必要。这个怀抱太熟悉,而他身上的琥珀香气更是闻得我心中暗暗作痛。
  
  “二哥!”我勉强侧过了脸,低声唤他。
  
  他不答,只略微松了胳膊,正当我以为他要放开我时,纵使是黑夜,我也觉得有莫名的黑影压上面庞。眨眨眼,依稀见到那双在黑暗中眸光潋滟如波的眸子。“二哥你……”话没说完随即就被吞回,微微张开的唇边有冰凉的柔软贴了上来。
  
  我手足无措,只觉脑中“嗡”地一响,刹那间空白一片,忘记去挣扎,忘记去思考,只木然站在那随着他的牵引而被动地承受。
  
  他的吻很悠长,很细致,很有耐心。灵活的舌尖慢慢揉抚过我的双唇后,轻易地便抵开了我紧咬的牙关,不紧不慢地挑逗勾引着我闪避逃躲的舌尖,一点一点地纠缠上来。舌尖相触时,便是再罢不能。他的呼吸滚烫灼热,吹上我的肌肤时,深深撩动了我心底那根从不敢见天日的弦。
  
  我近乎悲哀地闭上了眼,任眼中的湿润落上唇角,任那苦涩的滋味缓缓地流入我和他的唇间。
  
  “你哭了。”他喘息着停下来,细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了我的额角,声音低沉微哑,叫人分辩不出他心底情绪。
  
  “二哥……”我咬了咬唇,诸般小心地叫出声。
  
  他又吻了吻我的唇,气息微拂时仿佛含着笑意:“叫我无颜。”
  
  我愣了愣,咬牙把不知觉中已抱在他身上的双臂垂了下来,低下头,轻声:“怎么可以?我叫二哥叫了十八年了啊。”
  
  “你可以从现在起不叫二哥!叫了十八年的二哥,还可以再叫八十年的无颜!”他话音不由得提高了些,语速急促似是很不耐烦。
  
  我委屈,无奈地笑,一言不发。
  
  “你该知道我很有可能不是你二哥!”无颜将我仔细揽在了怀中,握住了我的手,低声说道。
  
   我挑眉,笑了笑,淡声:“是,我知道,比你想象中更早就已经知道,只是从不愿让自己去相信而已。你不喜欢自欺欺人,我却偏偏喜欢自欺欺人,因为我舍不得 自己没有你这样的一个哥哥。而我也知道,即便你不是王叔的儿子,你也不会舍得离开他;即便你不是齐国的人,你也不会不管齐国的事,对不对?”
  
  无颜默,半响后才答:“若为了你,我愿意。”
  
   我站直身离开他的怀抱,挣脱开被他握住的手指,笑着摇头,道:“就算你愿意,你还是有牵挂,你会很不开心。公子无颜本不是这样绝情寡义的人,不是吗?退 一步说,就算你和我一走了之,那齐国怎么办?无苏懦弱,无翌年幼,何人对抗强敌楚国,防四邻侵扰?就是你能放心,我却也放心不下。”
  
  无颜冷笑:“你是放心不下齐国,还是舍不下公子穆?”
  
  我倒吸一口凉气,不管心里面是蓦然疼得如滴血,不管脑子里面气得昏昏乱乱,我只咬唇,娇声一笑,挑眉:“对!说得很对!我就是舍不下公子穆。想必你也不会舍得你长庆殿里那数不清的美貌姬妾吧?”
  
  一口气说出,明知会刺伤两个人的心,大恸的同时却更是解脱。
  
  他果然不说话了,黑暗中,细长的凤眸里闪烁的尽是簇簇溢满怒气的火苗。“是啊,是舍不得……舍不得,舍不得,舍……哈哈……”他大笑,不知是恼是哀,是悲伤还是无奈,笑声爽朗痛快,却带着一股无名的怅然直钻人心,听得我越发紧地咬住了唇,直到一丝腥味悄然渗入口中。
  
  这样的狂态他并没有维持多久,笑声停歇后,寂寥的空气中流转着死一般的压抑。
  
  “早些睡,明日还得启程去楚丘。”他声音冰凉,却依然带着细微的笑意,并如往常般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
  
  我努力微笑,道:“二哥也是。”
  
  无颜再看了我片刻,猛地掉了头转身就走。
  
  “云音不错,多谢你操心。”淡淡的声音由门外远远传来时,我脚下一软,再也无力站稳,倒向身后的软塌。
  
  榻上有坚硬的东西抵着我的背,我费力地翻身拿起,摸了摸,心中骤寒。
  
  晋穆送的凤佩。原来二哥早存了这般的心思……


      第二日巳时,车马集结在宫廷门口,夏惠公的人马已经在辰时先行,而晋襄公的龙撵还有其余各国公子、公主的座驾皆自巳时出发。随行还有晋国将军大夫数十人,护驾禁军八千人。公子穆随驾去楚丘,太子望留守监国。
  
   原本我和绛蓉、妍女一般也该坐在鸾驾中,但晋穆却又把那匹白马牵了过来,喜好骑马的我自然舍车从骑,而且我也想在这一路把白马调教好、真正将它驯为自己 的坐骑,于是便穿着一身轻便的男装威风凛凛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无颜早在出发时就辞行一人先走了,晋襄公没有阻止,反而给了他一匹追风千里的神驹。
  
  我愣愣地看着他背影越行越远,总觉得心底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就这么跟着他坐下马蹄踏尘飞扬时渐渐远去了,再也找不到。
  
  而他临行前,看也未看我一眼,俊美的容貌如霜冰凝,漂亮的凤眸里幽深晦涩,再也不是我能看懂的清澈无暇。
  
  无颜……  我抿了唇,悄悄叹了口气。笑容淡淡,却不知能藏住多少落寞……
  
  
  我承认这一路不好走,山高水深不说,就说那北国冬日的风,冰寒而又凛冽得往往似刀子般割在脸上。妍女命随行的宫女给我做了垂玉流苏的帷帽,看似精致,但挡风的效果还不及我的凤盔。
  
  走了两日后,无苏实在是看不上去,严令我不得再胡闹逞强,强制命人拖我下马,塞入了妍女和绛蓉的锦锻软绒的鸾驾中。
  
  妍女看着我笑:“瞧你冻得鼻子红红的,眼睛红红的,若是平时,人家还当你哭过呢!”
  
  我扯了唇角讪笑,眼光一躲,任由她取笑,我却一字不答。
  
  绛蓉凝了凝眸,桃花般娇妩的眸中亮光闪闪,她掩了口笑道:“妍女,我看她就是哭过!”
  
  我脸一红,咬了唇,心虚:“胡说。”
  
  绛蓉笑而不语,凑过身子坐到我身边来,伸出白皙温暖的手指轻轻抚了抚我的脸颊,然后摊开手递到我面前,神色较真:“你看,湿的呢。”
  
  我眨了眨眼,刚想狡辩时,眼角冷不丁又有泪珠滚落下来。我忙侧过脸,伸手抹去不争气流下的眼泪。
  
  “嫂嫂,你真的哭哇!”这一下,连妍女也坐到我身边来细细观察着我。不过她扑闪的眸子里关心只有三分,好奇和探究的兴致倒是相当浓厚。
  
  一副闲得发慌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
  
  我赶紧避她三尺,仰头,把剩余的眼泪逼回去后,抿唇一笑:“哭又怎么样?还能笑得出来就好!”
  
  妍女抚掌,随即又握成拳,大义凛然道:“是不是穆哥哥欺负你?别怕,我去帮你教训他!”
  
  “别!”我慌得马上伸指拉住跃跃欲动的她,苦笑,“不关他的事。”
  
  妍女耷拉脑袋,蹙了眉思索:“不关穆哥哥的事,那还有谁能把你给惹哭?哪个混蛋……你说出来,我帮你抽他几鞭子!看那人以后还敢不敢欺负你!”话音刚落,她就从袖中掏出了金丝鞭,满脸凶狠的模样。
  
  我哭笑不得地望着她,一时无语。
  
  绛蓉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轻声低笑:“欺负夷光公主的人,想必已走了吧?”
  
  我心中一惊,回眸警惕地看她一眼,迅速掩去脸上所有的烦恼和忧愁后,换上不动声色的笑容:“绛蓉公主说笑。”
  
  绛蓉不置可否,只低眸瞧着自己手腕上的血色玛瑙手镯,神色间似喜似哀。半响,她才动了动唇角呢喃道:“其实我也如此。”
  
  我一愣,随即有念光从我脑中闪过,我忍不住回握住她的手,虽笑容牵强,但眸中的关切却是发自内心的。绛蓉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搞什么啊?我都听不懂!”妍女恼火地打断车厢中的和谐。
  
  我和绛蓉相视一笑,心想:听不懂是好事,说明你最幸福。
  
  妍女见我二人还是不说话,不由得撇了撇唇,赌气坐到车厢对面,白了我们一眼后,掀开车帘自与守在鸾驾旁的夜览说着浓浓情话。
  
  
  车行十日,到了三国分界处,无苏带着我与晋襄公告辞后,前往齐国靠近楚丘之侧的重镇曲阜。
  
  刚到城门口,无苏便接到圣旨让他即刻回金城监国,不得停留。而我则被守城的官员带去了行宫。到了那边才发现不大的行宫里满满是人,看来王叔是早已到了。
  
  换过衣裳,简单用过膳食后,有内侍传令说王上召见。
  
  入殿,伏拜,不安地起身,我心中暗讨:看来自己这趟私自出行,原本是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到今日却是该知道的都已知道,不该知道也全知道了……
  
  “夷光,你胆子不小啊?”王叔的语气有点恼,唬得从未听过王叔严令言词的我低头再低头。
  
  “夷光知错。”说话时,脚下不自觉地后退两步。
  
  王叔好气又好笑,再次恼道:“离那么远作甚么?上来!”
  
  我抬眸快速一瞥,确定王叔脸上的笑容只是些许有一点点生气而无责骂盛怒的大碍后,我终于还是迟疑着拾步上前,费了好长的时间才挪到了金銮上,半敛了眸子,故作谦恭状:“夷光聆听王叔的教诲。”
  
  王叔盯着我看了半响,温和的眸间光华流转,似要怒,又似要笑。等了许久,结果他脸上浮现的第一个神色却是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他无奈地叹口气,道:“不怪你,只怪寡人宠坏了你!”
  
  我闻言赶紧跪下,脸红垂头,道:“是夷光的错,夷光不该任性独自去晋国,害王叔担心,害王叔苦恼。”
  
  王叔哼,语气骤地凉下,道:“放心!要追究责任也得先追究无颜,是他瞒着寡人放你北上,这还不算,他居然编了谎言欺瞒寡人只身去晋国。都有罪,他罪大!”
  
  我吓了一跳,赶紧抬头解释:“不关二哥的事,都是夷光的主意。二哥若不是担心夷光,他也不会北上来找我的。”
  
  王叔横了眉毛,眼眸里顿时添上了三分严厉,火大:“不许求情!谁过大,谁过小,寡人心里清楚。若不是看在楚丘聚议日子的接近,还有梁僖侯带来的明姬公主要他做伴,寡人定将他拿下好好管教一番。出去带兵几年,这小子是愈发地狂躁嚣张了……”
  
  明姬公主?
  
  我死死咬住了唇,面色没来由地一寒,不再说话。
  
  “夷光,你的手怎么了?脸色也这么难看?”王叔忍不住伸手拉起我颤微冰寒的手,眼中言中尽是担忧。
  
  “我……累了。”我勉强一笑,小声道。
  
  王叔了悟地点头,笑:“也是,是寡人忽略了。那你快去休息吧,寡人早命人将你的寝殿收拾好了。”
  
  我俯首叩头:“多谢王叔。夷光告退。”


      宫女领着我回寝殿的路上,途径观镜台,偶一阵风吹来,带来一缕似银铃作响的清脆笑声。笑声欢乐轻灵,带着几许九霄之外的仙味。谁人能有这般好听的笑声?好奇心作祟,我扭头望了望。
  
  浅碧的湖水映着冬日的天蓝,平静的波面被微风吹皱,水纹追逐间,带着几许让人无法猜透的流连纠缠。然而这不是最美的,此刻的天地间,最美的,该是对面湖岸上的一对玉人……
  
  男子身穿明紫长袍,面容俊美倜傥,举手投足间更是风流无限。
  
  女子身着一袭素白的拽地长裙,纯净的颜色衬着那张惊世风情的芙蓉花面,愈发地让人移不开目光。微风吹过时,青丝飞舞,衣袂飘飘,女子笑容妩媚如春光,顿时让冬日下的世间万物都暗淡三分。
  
  包括,站在湖这边遥遥望着他们的我。
  
  眼前的画面很美,美得似天上人间。
  
  “公主,那是梁国的明姬公主。”宫女小声在我耳边禀道。
  
  我笑了笑,顿时心中什么感觉也都不见了,空空荡荡地,似干净得很。“我猜到了,天下第一的美貌女子,传言不假。”我轻声说完,扭头离开。
  
  宫女在身后笑,讨好道:“谁说她是最美的?依奴婢看,还是公主你比较好看。”
  
  我揉揉眉,低笑一声,理所当然地把她的话当作耳边风。
  
  她是她,我是我,美与不美,比了何用?重要的是在无颜心中,她会是最好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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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夹缝生存
  
  想必行宫和金城的宫廷比起来的确是小多了,明显不是很长的一段路却让我连续两次遇到了无颜和明姬。第一次还好,毕竟隔了一泓不深也不浅的湖水;第二次……却是面对面,距离之近不到十丈之遥。
  
  然而他二人好像并没有察觉对面静立的我,依然并行缓步,谈笑风生。公子如玉,美人如花,赏心悦目得如同画卷里走出的神仙眷侣。
  
  我看着他们,忍不住微微一笑,总觉得这般的画面不适合再有第三人的出现。于是我扭过头,低声吩咐前面领路的宫女:“不走这条路了。还有别的路回寝殿吗?”
  
  宫女茫然,不自禁伸手指指不远处前方的宫殿,道:“可是公主的寝殿就在那里啊?已经很近了。”
  
  我蹙眉,拉着她一起转过身,小声道:“我说不走就不走了。带我再转转这行宫,看看景色也好。”
  
  宫女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随即垂下头去嘀咕不停:“公主刚才明明还说自己累了,说要早些休息……”
  
  我皱着眉瞥她一眼,也懒得再解释,抬步便要走。
  
   可是身后却传来一声娇呼,明脆的嗓音里犹带着几分南方女子独有的甜软:“等一下!你们是这里的宫女吗?能不能帮本宫去寝殿拿件披风来?……曲阜靠北,想 不到才十月天气就这么凉了,走了这么久,居然越走越冷……你看,我的手都已经冻得通红啦!”说到后面两句时她的声音明显轻柔下来,语带撒娇,言含乖宠,该 是在和身边的人低语才对。
  
  前行的脚步一滞,我讪讪停在了原地,揉眉苦笑,心道:好歹我也换上了绛纱复裙,不过就是披了长发没有梳髻而已,怎么看也不该是个宫女的模样吧?
  
  未等我开口,身旁的宫女已哼了一声,回过头冷道:“奴婢见过无颜公子和明姬公主。不过,明姬公主,您怎么可以叫我们的夷光公主去帮您拿披风,是不是也太喧宾夺主了?难道……”
  
  “不许放肆!”眼看她说得没完没了,我急得忙低喝一声打断她,深深呼吸一口气、调整好心绪后,转过身回头微笑着看向面前二人。
  
  明姬的神色明显有些发愣,娇艳的面庞也挂上了些许上下不得尴尬笑容。虽是如此,但那容颜依然美丽得有种咄人的矜贵和高傲。无颜负手站在她身边,脸上风情云淡,唇边轻扬,勾起一个很好看的弧度,还是那副似笑非笑、漫不经心的模样。
  
  “回来了?”他扬了扬眉,凤眸瞅向我时,静若秋澜。
  
  这是废话。
  
  于是我点头,也不答他,只看着明姬笑道:“明姬公主不必在乎这小丫头适才放肆的言语,她不过是伺候我伺候烦了,心情不好才会出言不逊。”
  
  “公主?”宫女伸手扯我的衣袖,声音虽小,但语气却颇为不满。
  
  我低头瞪她一眼,心中暗道:就算是为我抱委屈,也不至于如此顶撞,这宫女的胆子也未免太野了!见我瞪眼过去,她不禁一个寒噤,怯怯地退去一旁抿了唇不再作声。
  
  明姬斜眸看了看那瑟瑟不再敢言的宫女,不由得放缓了神色笑了笑,柔声道:“没关系的。本来也是我的不是,不该随便看到人就乱指使。”
  
  确实有点不该,不过……我侧眸看了看无颜,心想:也罢,看在二哥的面子上,我还是原谅你了。
  
  “明姬公主客气。你是齐国的贵客,无须多礼。”言罢,我回头看那宫女,吩咐道,“你去帮明姬公主取披风。寝殿就在前面,我自己过去就行了,你晚些再来伺候!”
  
  宫女满脸委屈地屈了屈膝,转身匆匆离去了。
  
  “那就不再打扰两位兴致了。”我淡然一笑,看着眼前二人颌首告辞。
  
  明姬点点头,星眸一弯,笑容绝世而倾城。走过他们身边时,只见无颜有意无意地轻轻拉起了明姬的双手捧入掌中,软声道:“不是冷吗?也无须披风,我帮你这样握着,你就不会再冻着了。”
  
  我怔了怔,脚下顿时似绊住了千斤大石般再也抬不起。
  
  缓缓回头,瞧见萧萧西风下,那个紫衣男子看着眼前佳人时面带疼惜、眸间含情。他对着她笑,笑颜仿若明媚春光下妖娆飞舞的如漠樱花,美极,惑极,真诚,深挚,却更带三分难以猜透的邪性。
  
  眼前的情景是何其熟悉又何其陌生!想起往昔冬日那个呵护着我、帮我吹暖冻得冰凉手指的二哥,我咬唇笑了笑,只觉全身已如冰封,心中某根弦更随着他脸上愈来愈盛的笑容轻响断裂。
  
  我揉了揉逐渐模糊的双眼,再不留恋,扭头离去。
  
  此情此景,不正是我要的?

     沐浴后,正要倒塌而睡时,那个被我派去帮明姬公主拿披风的小宫女蹑着脚步、神情紧张地回来了。见我已坐在榻上正要休息,她忙又悄悄地站远了些,虽低下了头一声不吭,却不时地斜眸偷偷瞟一瞟我,片刻后再低下头,脸色有些期艾,想开口又不敢开口的模样。
  
  有她在一旁这样看着我,我也不会睡得好。于是我皱了皱眉,唤她:“过来。”
  
  她慢腾腾地挪步过来,抬了眸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嘴里嗫嚅:“公主……”
  
  我横了眸看她,面色一整,佯怒:“你胆子不小啊,居然敢那样对明姬公主说话。”
  
  她一惊跪下,脸颊蓦地通红,开口小声道:“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只是看不过眼明姬公主总是缠着无颜公子,还让公主您帮她去拿披风……”
  
  “你看不过眼?”我冷笑打断她,声音渐渐无温,“我的事你要管,无颜公子的事你也要管?当真是没了规矩,无法无天了吗?”我越说到最后声音越严厉,听得那小宫女一个激灵,忙匍匐地上嘤嘤哭泣起来。
  
  哭声哽咽,虽然刻意压抑得小声,但还是搅得我头昏脑胀,而且哭了半天也没见她有停歇的打算。我拧眉叹气,只得上前将她扶起,放柔了声音慢慢道:“别哭了,我只是教你宫中的规矩而已。你是不是刚进的宫,怎么我才说两句你就委屈得流泪?”
  
  我这么一说,小宫女哭得愈发厉害了,泪眼婆娑,梨花带雨般,可怜兮兮地看得我心中懊悔死了。
  
  “不许再哭了,再哭就把你撵出宫去!”我没办法,卷袖粗鲁地擦去她脸上的湿润后,再次装作恶狠狠的模样。
  
  小宫女果然一愣,撅了唇忍了再忍,终于慢慢止了眼泪,启了唇小声禀道:“奴婢名做药儿,是十天前因王上要来曲阜行宫才被征召入宫伺候各位贵人主子的。奴婢刚来不懂宫里的规矩,给公主添心烦了,不过奴婢以后会注意的。还求公主不要赶奴婢走!”说完,她屈了膝又要跪。
  
  我忙托住她的胳膊,轻声道:“你不想走可以,不过要答应我一件事。”
  
  “无论什么事奴婢都答应。”她直了眸子欣喜地看着我,刚流过泪的眼瞳凝着一层纯澈的水光,显得晶亮而又动人。
  
  我微笑,道:“管好你的嘴,不准再没大没小顶撞人。”
  
  药儿闻言拼命点头,虽是喜笑颜开,但还是继续犯傻问:“是不是明姬公主除外?奴婢瞧公主也不是很喜欢她。”
  
  “胡说!”我瞪她一眼,恼道,“刚说的话都忘了吗?管好你的嘴!别再尽说一些惹祸上身的话!”
  
  药儿吐吐舌,慢慢地垂下头去,手指不安地绕着裙裳上的飘髥,呢喃道:“可是无颜公子就不喜欢她呀……奴婢在无颜公子那伺候了四日,只见明姬公主天天去找他,但无颜公子理都不理她,常常还闭门不见呢!”
  
  我蹙了眉,呆了一会后,转身朝塌边走去,口中道:“我已说过不准再胡说了。你当你家公主我是瞎子?大白天的,难不成刚才我们在临镜台看见的和明姬在一起的无颜是鬼不成?”
  
  药儿先是咯咯地欢快一笑,后又装模作样叹了一声,声音里含了几分困惑,似是在苦苦思索:“奴婢也奇怪呀。今日早上奴婢还在伺候无颜公子时,有人来禀报说太子殿下和公主您到了曲阜,然后无颜公子就撵了奴婢离开他那过来服侍公主,还派人去邀请明姬公主游湖呢!”
  
  我听着药儿的话,心中禁不住重重一跳。好不容易迈步靠近塌旁坐下后,我稳了稳心神,不解地问她:“为什么无颜公子要把你撵到我这里来?”
  
  药儿眼睛亮了亮,随即羞涩一笑,垂眸浅浅,小声道:“公子说奴婢是个忠心而贴心的人,说公主身边可能少人伺候,就让奴婢来啦。”
  
  我怔怔地看着她,胸中憋住,再也无法开口说话。
  
  “公主你怎么了?脸色怎么突然这么苍白?”药儿着急地跑到我身边,一脸的担心。
  
  真的是个忠心而又贴心的小丫头,就是……心思直了些,性子憨了点,若要在宫里生存,她必须要有人依靠。而爰姑不在我身边,我也需要有人代替她。
  
  这个人,就是药儿了。
  
  二哥又一次帮我想得如此周到。
  
  我笑了笑,示意她我没事后,仰身倒塌,慢慢闭上了眼。小丫头也不再问,帮我拉好了锦被后,似猫一般地悄无声息蹑脚走了出去,轻轻关了门。
  
  本是极容易便能入眠深睡的我这一觉却睡得一点也不安稳。常游走在半醒半梦的迷糊中,脑海里面翻来覆去的,不是无颜拉着明姬的手微笑的样子,便是那张唯露出一双含笑亮眸的无常鬼面。
  
  心底里到底在想什么?我突然失了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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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花舞
  
  我到清仪殿时殿里宾客已满,王叔和梁僖侯在北居中而座,无颜和晋穆各居主座下首东西两席对面而坐,另有齐梁两国随行来楚丘的官员十余人众,皆依次陪坐在末。
  
   我跪拜行礼后,转眸看了看,见晋穆和无颜所在席位上都空着一个位子。略微沉吟,我扬眉笑了笑,转过身朝晋穆走去,在他身旁坐下。来他这边的原因无他,只 因为我看到了无颜席案上摆着的那条雪白的丝绢。似曾相识的眼熟,所幸记忆也没有走远,我一下子反应过来他身边该坐着谁。
  
  晋穆今日是金衣金面。他望着我,勾唇浅浅,眸弯深深,虽是在笑,却声色不动,依旧是那般沉稳而又从容的不凡气度。
  
  “干什么打扮成这样?”盯着我看了半响,他突然轻声开了口。低低的嗓音沉没在欢喜的鼓乐声中,一缕接一缕飘散。
  
  我扭头,打量他一眼,笑道:“我这样怎么了?”
  
  晋穆笑,静静地饮了一杯酒后,眸子一凝,明亮的眼瞳里倏地添上几道敏锐而又犀利的锋芒。“打扮得太简单了,简单得似内有玄机。而且……”他顿了顿话语,眼眸飞快地扫了扫我全身上下,道,“又是一件首饰也没戴。你这样,人家会以为富庶的齐国只是虚有其名的。”
  
   “你说得可不对。一个国家是否富庶不是看皇室人如何奢华富贵,而是看该国百姓能否安康乐业。还有啊……”我撇唇一笑,对着他眨眨眼,伸手小心地拉开腰间 缠绕的垂丝缨络,指尖摸了摸藏在缨络下的凤佩,道,“你也猜错了!夷光这里可藏着个宝贝佩饰呢,一件抵百件,价值可倾城。这就是玄机。”
  
  晋穆弯唇,默然看着我,眸光微动。
  
  我得意地一挑眉,也不再说话,回过头喝酒。掩袖端杯时,眼光有意无意地瞟了瞟对面,无颜正拿着酒杯递至唇边,俊美的面庞上沾有淡淡的喜色,飞扬的凤眸斜瞥向殿外时,似是在等待或期待着什么。
  
  不知怎地失了饮酒的心情,我抿了抿唇,把手里酒杯原封不动地放回席上。
  
  “你怎么来这里了?”整了整心绪,我侧眸问晋穆。
  
  晋穆微笑,答道:“你不是有事要找我吗?”
  
  我心中一惊,不禁蹙了眉,讶异道:“你如何知道的?我并没有派人去通知你呀!”事实上我的确是有事要找他,准确说应该是有事要拜托他,只不过这个念头却是产生在爰姑出现之后。
  
  虽然从晋国边境赶来曲阜并不算多远,却也得要一两个时辰的路程,除非他有神通广大的先知本领,又或者他有精妙得能瞬间移行百里的轻功,否则哪能这么夸张在我一想他时就出现到了眼前?莫不是此人一直带着鬼面,真能邪门到直通灵界了?
  
  明知不可能,我还是胡思乱想着他的可怕,到了最后,自己终于把自己吓得一个激灵。我瞪了眸子,忍不住警惕地看他一眼。
  
  他正出神地望着我,见我这般反应,潋澈的眸中倏地闪过一抹哭笑不得的神色,如他聪明,定然一眼看穿了我此刻心底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只见他皱了皱眉,咬了咬牙,轻声责道:“笨!”
  
  我翻眼无语,心道自己还是生平第一次被人说笨。不过也不怪他,因为我实在是对他这神奇得让人心玄的本事理不出丝毫的头绪。
  
  晋穆看着我叹了口气,放下酒杯,伸指由怀里掏出龙佩放到席上,眸色懒懒,道:“是这玉佩告诉我你有事要找我的。”
  
  我更加觉得奇怪,凝眸看了看龙佩,再抬头看了看他,依旧满脸困惑。
  
  晋穆勾唇,笑容突然有些坏:“你在心里念念我的名字试试看。”
  
  “鬼面人公子穆。”不仅心里在念,我嘴里面也轻轻地念出他的名字。
  
  结果,我的心念刚起,那桌上白玉所制的龙佩就泛出了淡淡的黄色光芒,一时看得我眼睛都直了,脸上更是一红,额角渐渐渗出了冷汗,心中暗道:这是什么鬼玩意儿?居然我念念他的名字龙佩就会发光?
  
  “把你的凤佩拿出来。”他出了声,不是提议,而是命令。
  
  事实上他刚开口说话时我就已经解下了凤佩放在手心仔细观察。凤佩凝脂,一向莹白的玉面竟透着微微的红光。我转眸飞快地看了晋穆一眼,脸红更甚。
  
  “明白了吧?”他笑着问。
  
  我垂眸低声哼了哼,纵是羞赧,还是禁不住好奇问他:“为什么会这样?”
  
  晋穆笑,举杯抿了一口酒,眸间光彩熠然,语气里更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得意:“龙凤玉佩是上古灵玉。若是由一男一女所有,而这对男女恰好是今世夫妻的话,它们会有代替主人心心相通的灵性。”
  
  那就是说我和他今世一定会成为夫妻了?我呆了呆,眸光死死地盯着桌上的龙凤佩,分不清心中此刻到底是喜还是是哀。龙佩上的黄色渐渐隐下去了,但凤佩上的红色却越来越盛,直至变成了一块玲珑剔透的血玉。
  
  我心中一慌,赶紧收下凤佩重新系在腰间,转眸看了看晋穆,脸红:“我就在这里,你不要再在心里面……”哼哼。
  
  晋穆笑了笑,道:“我只是在猜你在想什么而已。不过无论你刚才在想什么,怕都和我无关。因为……”他伸指点了点毫无动静的龙佩。
  
  可是当他的手指还未收回时,龙佩又开始慢慢地浮现出了诡异的黄色。
  
  他不说话了,只望着我古怪地笑。
  
  实在实在是邪门!我脸红到耳根,忙一把抓过龙佩扔到他怀里,恼道:“还不收起来!”能轻易透露别人心事的东西,即便再稀世罕有,却也让人觉得讨厌,因为它总能轻易地叫人觉得心慌失措。
  
  比如现在的我。
  
  微颤的手指紧紧握住了面前的酒杯,清浅莹澈的酒水些许倒映出我此刻微见散乱的眼眸。我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深呼吸一口气后,我故作镇静地开口问晋穆:“所以下午你是见你的龙佩……”
  
  “它一直有反应,这还是我送你玉佩后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不过我猜你大概不是在思念我,而是在想与我有关的事,对不对?”他打断我的话,语气极度清醒,极度冷静。
  
  我想起下午躺在榻上半睡半醒间想的那些事,唇角动了动,却喃喃着说不出话。或许,那本来也该叫做思念。
  
  可我没有解释,低了头,无语默认。
  
  晋穆似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神情,依然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而且我父王也派我来曲阜见齐王有事商讨,所以……”余音未明,话已绝。
  
  我听得明白。
  
  我叹了口气,无意识地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不是烈酒,是清甜入口的梅子酒。我皱了皱眉,自然而然地朝无颜那边望过去:能这么细心换去我的酒的人,除了他我想不出别人。而他居然能一早猜到,我定然会坐到晋穆这边来。
  
  命里本该如此。
  
  无颜此时也正看向我们这边,唇角上扬时,凤眸含笑。
  
  一切,皆在正常的笑容下被掩饰得无懈可击。我和他,都一样。
  
  殿间的乐曲突然停歇,既而再响起时,却是婉转柔绵得一曲本不该出现在齐国宫廷的音乐。我蹙了眉,虽然脑海深处往昔的记忆已不再明朗,但这首曲子,却烙印在我脑海经久不散。我记得它,是曾经的枫林下,湑君曾无数次吹过的、梁国的曲乐。
  
  那时他吹,那时我舞。枫叶纷扬时,明紫彩衣翩如蝶飞。
  
  我心中念光一闪,不禁扯了唇角笑了笑,突然明白过来为何一直不见明姬。

      不过片刻,有众舞女莲步缓缓,簇拥捧着一朵硕大的金色牡丹施施然入殿。五色纱衣,玉足轻点,长袖飞舞似低垂流动的云烟。云烟拂过紧合的牡丹花,花苞大开时,香气弥散满殿,片片花瓣悠然垂落,盛开的国色牡丹里走出了仙子一般的明姬。
  
  但见她绯绫为袍,白纱为衣,文玉束腰,芙蓉为冠。无忧履灵动旋绕时,拽地长衣随舞起伏。偶有长风骤起,风吹衣飘,殿间的女子美得似孔雀耀屏。
  
  眼前的明姬,有着芙蓉娇面柳腰肢,随乐起舞时,更是弦无差袖,声必应足。舞姿袅娜似轻云,让人神往,让人赞叹。
  
  即便是看惯了誉甲天下齐国宫廷舞的我,此刻不禁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刻也舍不得移开自己的眼光。
  
  “真的很美。人美,舞更美。”我微笑着惊叹。
  
  身边的晋穆轻声笑了笑,道:“是不错……只不过,我倒是见过比这更美的舞,还有比她更美的人。”
  
  “是吗?”我随口应着,心底里其实根本就不信他说的话。
  
  晋穆但笑不语,只微微叹了口气。
  
  曲落舞终,明姬缓缓走下金牡丹,对着王叔和梁僖侯欣然一拜,娇声笑道:“明姬献丑了。”
  
   王叔抚掌大笑,道:“明姬公主不必谦虚,这是寡人生平见过的最美的舞。想不到啊,天下最善舞的人居然不是出自齐国的宫廷,而是梁国的小公主。不过,”王 叔呵呵一笑,话锋一转,温华的眸子间骤然添出几分喜色,“明姬公主嫁给我儿后,可就是我齐国的人了!还是一样!一样!哈哈……僖侯,你这个女儿,咱们齐国 宫廷可是要定了!”
  
  梁僖侯含笑点头,伸手捋了捋三寸飘髯,眼眸看向明姬时,眸间满是赞许。
  
  明姬转身看了看无颜,微微一笑后,突然回头望向我。在她扬眉笑时,妩媚动人的大眼睛里顿时多出几分让人难以明白的热络:“久闻夷光公主善舞知舞,明姬刚舞了这一曲,不知夷光公主是否有雅兴能亲身向明姬指教一二?”
  
  这……这话什么意思?我眨了眨眼,心里实在是琢磨不透“亲身”、指教”这两词的含义:她的意思莫不是叫我也跳一遍她刚刚的舞?到底是哪个莫名其妙的人说我善舞知舞的?太捉弄人了吧,我只是看舞有些挑剔,顺便从前的从前,能够和着湑君的笛声挥一挥袖子而已……
  
  我暗自咬了唇思索,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而她似乎能看穿我的心事一般,掩袖笑道:“夷光公主不必惊讶,明姬早听湑哥哥说过,夷光公主的舞姿才是世上最美最动人的舞。明姬一直盼着有一日能亲眼见到,不知夷光公主今日能否让明姬一了夙愿呢?”
  
  等她语毕,席间大半的人都发出了原来如此的恍然感慨声。
  
  我揉眉苦笑,心想:原来这个“齐大非偶”的纠缠从未远去,说不定当真要似鬼如魅般缠我一生。
  
  正定了定神要开口回她时,王叔却在我之前先稳稳地出了声:“怎么夷光善舞吗?寡人为何不知丝毫?明姬公主,湑君当真说过夷光善舞知舞吗?寡人都不知的事情,他却能知道?是不是……其中你听错了?若说有我齐国第一舞姿的,该是一直陪在夷光身边的爰姑才是。”
  
  我闻言吐出口气,心情大松。
  
  明姬的脸色微微一变,脸颊上娇艳的红霞缓缓褪去,唯落下点点的粉红。这样淡雅的颜色,显得那个明玉般高傲的女子神色间多出了几分动人的超脱。只是看在我眼中时,心中再没有初遇时将她惊为天人的青睐。
  
  “可能……的确是明姬听混了。明姬冒犯,还请夷光公主见谅。”她对着我微微颌首。
  
  我笑了笑,淡声道:“无碍。承蒙明姬公主错爱,夷光有愧。”
  
  言罢,也不再听她和王叔接下去寒暄客套的话,低了头倒了一杯酒饮下。
  
  药儿说对了,或许我真的不喜欢这梁国的明姬公主,这个将成为我二嫂的公主。
  
  沙场三年,无颜早教会了我不必牺牲自己骄傲的自尊和珍贵的生命去换取那些让人觉得可笑而又可悲的伪善良。他说过,你的好心,只要留给真心待你的人和你深爱的人就好……
  
  再抬头时,明姬已坐在了无颜身旁,两人正低笑轻语,看上去面色款款而深情。
  
  我依然微笑,笑得待看到无颜轻扬的唇角渐渐僵硬后,我抿抿唇,起身悄悄出了清仪殿。
  
  
  晚间的观镜台比白日更寒,银碎的月光洒在荡漾的湖面上,照亮了那一圈又一圈的连绵波纹。冷风一丝一缕钻入我单薄的裙裳,可是我却并不觉得凉。被这样的风肆意吹着,反而有种畅快的心安。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虽然没听过几次,但我却觉得熟悉,或许,是那晚在晋国安仁殿的“撞鬼”经历太悚人惊魂而以至于刻骨铭心了。他没说话,身后传来的只有悠悠扬扬的笛声。
  
  “原来那夜在洛仙客栈扰人清梦的人是你。”我回过头,对着明月下吹笛的人笑得欢快。
  
  晋穆此时已摘了面具,俊逸帅气的容貌衬着金衣长袍,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语的高贵和优雅,看得我仿佛从未相识般又是一怔。此时的晋穆,全身上下已没有一丝那日在安仁殿他穿黑衣时张扬放浪的影子。
  
  我相信,这样的他,才是那个位高权重、身份尊贵的晋国穆侯的真正面目。
  
  他对我的话不置可否,只缓缓放下唇边那支假的宋玉笛,拿着它轻轻敲打着自己的掌心,笑问道:“刚才为何不答应明姬公主的请求?”
  
  我噗哧笑出声,伸指点点自己,道:“你是说让我去用自己的烂舞技去衬托她舞姿的美好?这种傻事我才不干!”
  
  “若我要求呢?”问这句话时,他眸间流转着一种异样的光彩,唇角轻扬,笑意深深。
  
  我揉眉,苦笑:“什么意思?我没骗你,我可真的真的不会跳舞。”
  
  “你不必苦恼,只要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想,细细地听我这首曲子。”晋穆含笑望着我,眉眼笑意分明看着清雅,却偏偏带着一股能诱惑人的妖娆。
  
  我撇撇唇,点了点头,满是无谓地闭了眼睛。
  
  曲音缭绕时,轻轻袅袅下,竟是刚才明姬跳舞的音乐。我咬了咬唇,违背诺言睁开眼瞪他,恼道:“鬼面人,你是不是又在耍我?”
  
  他皱了眉,蓦地止住了唇边缓缓吹入笛孔的气息,明亮的眸子似被什么罩住一般,倏然添上了一股说不出的失落和忧愁。
  
   他淡笑,低声开了口:“都不见了……究竟是什么,把你身上的快乐和恣意都带走了?五年前我在金城宫墙外的菘山上遥遥地看到一个明彩紫衣的少女在枫林里翩 翩起舞,她的笑声明亮清脆,她的笑容娇妩纯净,她的舞姿,无拘无束,无谓无求,旋转在阳光下时,身旁流转的光华能让骄阳之芒也情愿为她失了颜色。”
  
  我静静地听他说,笑容依旧,心口却一下子痛得让我忘记了呼吸。
  
  以前的以前吗?那时的我什么都有,那时我的笑,自然能够快乐和恣意。
  
  之后的之后,及笄那日,有些珍贵的东西突然间不见了。留在我身边的,唯有那依然让我感觉温暖的亲情。
  
  可是到了现在,我怕连那最温暖的亲情都要失去了。什么时候它慢慢转变成了那些看上去可以让自己觉得幸福快乐的东西,它是那么地迷惑人心,又是那么地扰乱人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无论我怎么伸手,都永远不会拿到。因为,我心里面最想要的,是那个人一切都好。
  
  至于将来……
  
  我叹了口气,微微扬了眉,心口越痛,我越是昂着头笑得嫣然。
  
  晋穆望着我半天,忽地勾眸一笑,扬手一挥将玉笛扔到了我身后的湖中。
  
  我不再笑,而是惊讶而又震惊地看着他,一时心疼死了,咕哝道:“你不要可以送我嘛!莫非疯了不成,你知不知道这玉笛有多……”话音一顿,我突然住口不说了,想起赎玉佩的钱是二哥给的后,这才觉得貌似心疼的本不该是我。
  
  晋穆笑:“你既然有真的宋玉笛又何必稀罕它?我要给你的,定是世上绝无仅有的。”
  
  我想起龙凤玉佩的事,不禁咬了咬唇,悻悻道:“你是说那个该死的、见鬼的、可以窥见人心的玩意儿?”
  
  晋穆摇头,眸间露出一丝不屑:“玉佩再有灵性也是死的。宋玉笛再珍贵也是死的。而且它们可以传千千万万年,被许许多多的人拥有,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将来会给你的,定是活生生的,且只能存在于今生今世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都觉得诡异,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问他:“难道你要送我什么动物不成?我喜欢狐狸,不咬人的狐狸。”
  
  晋穆皱眉,语气倏地有些冰凉,紧绷的脸色更带着一分莫名其妙的较真:“什么都可以送你,就是不送狐狸给你!”
  
  我微微一笑,点头:“好吧,那你要送什么?”
  
  “等你嫁给我再说。”他眨眨眼,故意卖关子。说完话后,还特地侧过了身,留给我一个修长而又不能看出任何明堂的背影。
  
  我也习惯了他的神神叨叨,于是不再问,只道:“那就以后再说。不过,我现在想请你帮个忙,不知道……”
  
  他不耐烦地插嘴打断:“直接说就是了。”
  
  于是我也不废话,直接挑明我要找他的意图:“我想知道夏国已废君王,也就是意的大哥公子珩的所有情况。”
  
  晋穆转过身看我,怀疑:“打听这个作甚么?”
  
  我挑眉,学着他装神弄鬼,故意板着脸做出高深莫测的模样,正色道:“拿它去和一个人做谈判的条件。”
  
  晋穆望着我,唇角一弯,面露浅笑时,目光朗朗似星辰。
  
  “我明白了。”他笑得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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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AA分享
楚丘之行
  
  两天的时间看似短暂,但要办好一些早在计划中的事,还是绰绰有余的。比如,从晋穆那得到关于夏废王——公子珩的所有资料;再比如,能够让我想好足够充分的理由央求王叔也带我一同去楚丘。
  
  两天里,无颜和明姬出双入对,晨曦时赏日,垂暮去观霞,花前饮美酒,静夜思人圆……想来如今这公子风流、美人多情的画面已成为每日行走行宫的人都会看到的风景。风景之美,一顾惊艳,再顾动人,三顾……
  
   三顾如何我不知,因为我只看到一次、并远远瞧了两眼后便从此不愿再出寝殿的门。只是那小丫头药儿倒是好管闲事得紧,每日每时,有空没空,都得跑到我身边 叽叽喳喳地禀告一番:无颜公子今日又带明姬公主去哪里哪里了,谁谁看见了,他们做了什么什么了……故事之冗长,叙述之纷乱,听得我连最后一丝脾气也没了, 只知道整日抱着晋穆让人快马送来的竹简发呆。
  
  这并不短暂的两日啊,有时竟让我觉出了度日如年的煎熬。
  
  不过不管怎样,我尽量抿着唇让自己开心地想:时间流逝得再缓,慢慢地也总会过去的,岁月悠长,总有一日会让我厌烦麻木了这苦不苦、酸不酸的滋味,然后就……风清云淡,当作一切都未发生过。那个人,还是二哥。只是二哥。
  
  药儿见我这般笑了,突地噤了声呆呆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半天后,她才小心翼翼地递来一方丝绢,怯怯低了头,担心道:“奴婢又说错话了吗?公主为什么哭了……”
  
  我弯了唇抬眸看向窗外的天空,随手抹了抹脸上的湿润,再次自欺欺人:“哪有哭?风太大了,有沙子吹进眼了。”
  
  小丫头闻言赶紧转身关窗,再回头时,笑容甜美不知愁:“奴婢粗心,不过这样就好啦!”
  
  我点头笑笑,俯首书案,认真地看竹简。
  
  而小丫头也忽然变得懂事了,她见我不再说话,一个人便站在那怔了一会,然后慢慢地走去墙角,安静地靠着墙壁,像个雕刻玲珑的瓷娃娃般微笑,却不再说话。
  
  耳根清净,我终于可以安下心来仔细盘算楚丘之议的事。
  
   庄公十八年葵酉十月二十八日,应楚王桓公之邀,夏、齐、晋、梁四国君王聚议楚丘。楚丘之议,意为商天下事,谋千秋福,以期通过友好的协谈的方式结束纷乱 天下的绵绝战火。除了楚国外,各国其实早就打战打厌烦了,也打怕了,于是明知此行之途并不如楚王国书上写的那么简单,各国君王却还是将诚心与防备之心一起 带来,同上了楚丘。
  
  楚王的行宫在高山上,地处高绝,不易藏身,不易埋伏,也不易攻夺。众王上山时,为了显示诚意,留下了随行大军驻守山脚,各带了数百名的大臣和侍卫登山前往楚丘行宫。
  
  这一日,天气虽寒,阳光却和煦熠然,楚丘遍地种腊梅,清雅浓郁的香气四处飘溢,让冬日的空气中处处流淌了一股让人舒心的清爽。
  
  因楚王只邀请了各国的王还有天下五公子,于是我只得再次换上男装,冒充王叔的贴身侍卫跟随他身边。然而乔装打扮的也不止我一个,偶尔起了兴致去找寻晋穆时,我看到了那个身穿锦衣长袍跟在晋穆和夜览身边、也作男子装束的绛蓉。
  
  许是感觉到有人在注视她,她突地转过头来,转眸四顾后,终于将视线停在了我身上。她笑着朝我挤挤眼,神情得意。我扬眉颔首,微微弯了唇。
  
  两人一笑便罢,正要回头时,我的眼光却因那个在我身后不远处的紫衣身影而停滞。无颜漫不经心地勾唇笑着,看似神采依旧,但凤眸里颜色幽暗,顾盼时再无丝毫的飞扬得意,而是隐隐地、不留痕迹地多了些紧张和落寞。
  
  我心中微微一动,脑子里还未打定主意时,脚步却自然而然地停下了。
  
  他笑着走近,侧眸看着我时,眼底迅速掠过一抹能点亮整个眸子的光芒。可惜光芒只是倏忽而过,转瞬间,他又淡了眸,挑了眉,也不说话,收回眼光迈了脚步就要从我身前走过。
  
  我忍不住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低声道:“二哥。”
  
  他停下来,扭头看着我,笑道:“怎么了?”
  
  我叹了口气,有些发呆地望着他,分明心里要说很多很多的话,只是一字一字来回翻滚在唇间,却总是无法成音。
  
  他也叹了口气,伸指拿开我抓住他衣袖的手,笑了笑,走开。
  
  我记得,早上从曲阜出发时,明姬也是这般地拉着他的衣袖,神情不舍,美丽的眸子看向他时莹光闪闪,模样娇柔得让人不得不怜惜。而那时他虽已坐在高马上,却还是跳下马背抱了抱她,轻声应承道:“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那个时候,我的心很疼。
  
  可现在,我的心是死的。
  
  我狠狠地咬住唇,强迫自己默念:夷光,不管如何,你都得振作起来,万万不能因这些该死的难受而消沉,你要记得,你得想尽办法做好那件事,你来楚丘,只是为了他的平安……
  
  发凉的指尖突地一暖,我抬头看了看,只见眼前那金色流光的面具在今日的阳光下粲然得刺眼。
  
  “发什么呆?”晋穆望着我,清亮的眸间带着几丝不豫。未等我回答,他已拉起我的手往前走,淡淡道:“别胡思乱想了。你既要做与虎谋皮的事,最好还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他的话唤醒了我,我皱眉垂头,半敛了眸子自顾自地思索,任由他拉着行走。
  
  他带着我走得飞快,两人一时各怀心事,不禁都忘记了去顾及两个男人手牵着手、行走在大庭广众下的怪异。一路众目睽睽,等到了行宫宫门时,我抬了眸子看四周,这才发现别人看我和晋穆的眼神有多闪烁暧昧。
  
  手指上倏地一松,我回眸时,只见晋穆已不自然地扭过了头,耸着肩干咳数声。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别扭、略带羞赧的模样,忍不住轻声笑了。胸中辛苦的滋味随笑渐渐释放,阴郁的心情也陡然有些开朗。
  
  我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去找王叔了。待会殿上见。”

  
   楚丘的行宫很大,里面亭台楼阁数之不清,飞檐走廊连绵不绝,而那金壁辉煌的宫阙殿宇更是看得人眼花缭乱,常迷局中。楚大臣领着王叔一行去齐国在楚丘之议 期间所住的宫殿时,我跟在众人身后四顾环望着入眼的恢弘,心中赞叹的同时不禁也纳闷:要说天下五国,最富的是晋国和齐国,可依我所见,两国的宫廷却还比不 上人家一座行宫来得气派。
  
  不知道,这是齐晋王室的寒酸呢,还是两国百姓的幸事?暗自思讨时,我心里面对楚王的印象愈发地恶劣。此人好战又喜奢华,很有戾君或暴君的潜质,再加上他数之不清的阴谋种种……我皱了眉,很是想不明白爰姑怎会就喜欢了这样的人,还有了他的孩子……
  
  到了暂住的宫殿,无颜有条不紊地打点着一切,我则乐得自在,陪在王叔身边与他下棋。
  
  王叔看上去兴致不错,只是异常抖擞的精神看得我暗暗生疑。如果说连我都看穿了无颜的身世,那像王叔这般心思敏睿的一国之主,无理由丝毫都没有察觉。不过大多的王上都喜欢不动声色地装蒜,在晋国见过晋襄公和夏惠公后,我越来越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如果王叔已经知道了,而他居然还这么相信无颜并把在楚丘行宫的安全和守卫都交给了他管,那么,我撇了唇想:不是王叔还留有一手;便是王叔对无颜寄予厚望,他信他自己,也信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无颜都不会背叛他。
  
  我希望是后者。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有充足的理由说服自己去尽量劝住楚王“放过”无颜;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心让无颜留在齐国。
  
  “愣什么?快下!”王叔见我下棋时心神不定地,不由得高了声拿手敲了下我的额头。
  
  我捏着白子左顾右盼,突然不知该摆在哪里好。不是说没路可走了,而是我在思索怎样才能不着痕迹地让自己不小心下到胜券在握的棋走上逐渐衰亡的路。
  
  “不许故意让我。”王叔开口,不说“寡人”,而说“我”。
  
  我一开心,叮当一声果断将子掷下。
  
  王叔的脸渐渐罩上了黑气,他郁闷地抬头看我:“我输了?”
  
  我心虚地移开视线,点点头,暗笑得意。
  
  王叔宽袖一挥扰乱棋盘,一边拣子,一边大声道:“无颜!过来和父王下棋!夷光的棋太臭了,下得我没了耐心!”
  
  喉间一咽,我望着王叔瞪眼无语。
  
  指黑为白,颠倒是非,说起大话来脸不红气不粗,甚至还理直气壮得让不明就里的人以为就是如此。我无奈地叹口气,心道总算知道无颜之前的厚脸皮哪里来的了。如果说他们不是父子,鬼才信。
  
  无颜笑应着走过来,眼见他离我越来越近,我挣扎一下,连忙站起身子让座位。
  
  “慢慢下吧,我出去玩会儿。”低了头不敢看他的眼睛,飞快地说完这句话后我赶紧跑出了外殿。现在和他在一处相对总是无言,那种感觉,能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知道,问题不在他,在我。他已经尽量把一切都做得自然而有分寸了,只是我……心里难以舍得。
  
  靠着门棂喘气的刹那,殿里依稀飘来了王叔不满的牢骚声:“无颜,你也发愣?还未下就走神?看来这局你也输定了。”
  
  无颜低笑:“您知道的,下棋……儿子从来没赢过。”
  
  我一怔,想起在临淄驿馆时被我搅糊的那盘棋,心口又开始莫名其妙地酸痛。
  
  说是出来“玩”,但毕竟行宫这么大,大得让人一不小心就会迷路,于是我也不敢乱闯乱走,只负手闲行,围着齐国暂歇的宫殿慢悠悠地转了一圈。
  
  刚要收拾好心情再次回殿时,视线一飞,我看到了站在殿前假山旁、正看着我笑魇如花的绛蓉。眼见我也瞧见了她,她赶忙冲我招了招手。
  
  “来找我的?”我笑嘻嘻地跑过去,问她。
  
  绛蓉点头,顺手从袖中取出一卷锦帛递到我手中,小声道:“穆哥哥让我交给你的。他说刚才上山时本要给你的,但后来一不小心给忘了。”
  
  我狐疑地看她一眼,伸指打开锦帛。才看一眼,我心中便惊喜得一阵狂跳,不由得开心赞道:“他还真神!怎么拿到这行宫的地图的?”
  
  绛蓉撇唇,定睛看了我一会儿后,桃花般美丽的眸间慢慢浮现出古怪的笑意:“为了你,上天下地,他可是无所不能!”
  
  我讪笑,卷了锦帛收入袖中,轻声道:“多谢。”
  
   “你是谢我还是谢他?”绛蓉满含深意地问我,弯唇时,脸上的笑容像祸水一样妖娆,仿佛带着说不出的得意,透着说不出的感慨,“要是诚心想谢他呢?大 概……你的代价也小不了。若是要谢我呢,那就不必啦!我只是顺路把地图拿过来给你而已。”言罢,她忍不住挑了眸子痴痴地看向假山另一侧。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脑中顿时了悟过来,不禁笑道:“我刚才闲逛时看见夏惠公在东面湖畔徘徊,原来,是在等佳人。”
  
  绛蓉脸红,低了头不说话。
  
  我心中一动,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问她:“你们这样……可以吗?他可是你的小叔叔啊。”
  
  绛蓉轻叹了一声,细长的手指慢慢抚弄着腕间的血色玛瑙手镯。她咬唇呆了一会,方低声笑道:“他不是我的亲叔叔。我本是夏国大将军李易的女儿,因母亲早亡,父亲战死,宣公、也就是后来的父王见我孤苦无依,才将我收为公主养在宫中的。”
  
  绛蓉的话触及了我心底里那个同样见不得天日的秘密,我苦声一笑,涩然道:“可是你们将来……”
  
   “将来不在一起又如何?”绛蓉笑着打断我,眸子一扬,眼神倔犟而又坚毅,“我只要知道他爱我、我也爱他就行了。虽然意一直以为是他夺权篡位,可我不信。 我跟着意逃出来,不是为了逃开那些所谓的、来追杀我们的杀手,而是为了查出真相,给他一个清白。惠什么都好,就是背负得太多,隐忍了太多……”说到这,绛 蓉禁不住半垂了眼帘,面色因心痛而苍白非常。想了片刻,她轻启了唇呢喃道:“纵使他将来的王后不会是我,我也愿意无名无分地默默陪在他身边一辈子的。只 要,只要……”
  
  “只要证实你的父王之死不会与他有关,对不对?”我笑着接过她的话,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安慰道,“你放心,那件事,迟早都会大白天下的。”
  
  她点头,低低“嗯”了一声。
  
  我轻笑,转了眼眸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绛蓉:即使她曾经装成青楼女子戏弄过我,即使她曾经故意和晋穆装出亲昵的模样……现在想想,我突然哑然失笑,这才知道那日夜览婚礼上她和晋穆做的戏原来不是为了我,而是给夏王看的。
  
  我抿了唇,心念微转:即便我以前对她的确是没有太多的好感,但是现在,因为某些原委的明朗,因为我和她一样身处在那尴尬而又折磨人的境况中,此时此刻,我倒是觉出了相逢恨晚的欢喜,和由衷而来的羡慕。
  
  羡慕她敢爱敢恨,羡慕她活得比我要自在,羡慕……她和夏惠公之间不过只隔着一个将要被证实的、本不存在的虚假真相。
  
  “快去吧,别让人家等急了。楚王的宫宴可是马上就要开始了!”我笑着松开她的手,催促她。
  
  绛蓉弯唇笑开,桃花眸里神韵如清波,看得人心动怦然。
  
  如此美好的女子,理当受到美好的祝福。若不是宣公生前鬼使神差地收了她做公主,那她和夏惠公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走了。”她笑笑,转身离开。
  
  我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

     “夷光。”身后传来一声呼唤,熟悉的声音,淡淡的语气,漠然得似不存在一丝情感。
  
  我回头,望着来人笑,道:“二哥有事?”
  
  无颜扬眉,轻声道:“父王让你准备准备,半个时辰后一起去前殿赴宴。”
  
  “以什么身份?”
  
  “侍卫。”
  
  我挑了眉,笑道:“也就是说你们用膳的时候我要站在一旁巴巴地看。”
  
  无颜笑了笑,点头:“是这样。那你还去不去?”
  
  我睨眼瞧着他漂亮容颜上那若无其事、爱理不理的神色,心中突然有股冲动想要立马上前给他一顿好打,直打得他风流得意的模样通通烟消云散了才好!
  
  “去,怎么不去?我一定要去!” 我咬了咬牙,凝了眼眸,弯了唇角,故意笑得比他还要动人自在。
  
  为了你,我能不去吗?
  
  我瞪他一眼,飞快地从他身旁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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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何人
  
  眼前的楚王不是我想象中的模样。
  
  一身华贵的明黄锦缎龙袍,外罩黑色的裾纹长衣。浓眉大眼,样貌粗犷。模样是英武不凡,只是说他是凡羽的父王我信,要说他是无颜和聂荆的父王嘛……我扯了唇角笑笑,不屑地收回了眼光。
  
  凭他,生不出那样的儿子。
  
  然而这只是我心底的直觉,爰姑那日的话还响在我耳边,我纵使心中再不信再怀疑,理智却清醒地告诉我:我的直觉必是错的。
  
  今日酒宴没有歌舞,殿间每人开口,其言词必清亮得可触回音。只是从开宴到现在,殿间君王公子们说得还是一些无关紧要、下不关黎民百姓上不关庙堂天下的风雅之事。
  
  酒宴上诸王公子们把酒言欢,而我们这些贴身侍卫和伺候酒宴的宫娥、内侍一般,只能静静地站在一旁充当这盛大场面的点缀。我既不贪美酒又不贪佳肴,只贪这一时的顽心,于是慢慢地便忘记了刚才与无颜对话的懊恼,兴致浓浓地、用尽所有心神去诠释好自己侍卫的身份。
  
  酒过三巡后,好不容易,楚王终于咳了咳嗓子,整了整脸上神色,将喜笑善谈的亲和形象摇身变成了威仪严肃的君王模样。
  
  他开口提及的,不是其他,正是在国书上写明要在楚丘之议前摆明讲清楚的,夏宣公猝死之谜。
  
  楚王言及夏宣公时,眸色微暗,脸色微哀,无论怎么看怎么瞧,他摆在众人面前的,的确是为老友不明不白猝死而痛心伤感的神情。
  
  他的话一说完,众人自然而然地转了眼光将视线放在了五国诸王中年纪最轻的夏惠身上。夏国国事,由夏国的王出面说明,这本是最理所当然的事。
  
  “楚王如此关心寡人兄长的死因,夏国实是深受有愧。”夏惠扬了眸看向楚王,脸色冰寒似雪清冷,轻轻一句过后,他随即闭了口,不动声色地稳稳端坐,看上去竟没有丝毫想要向众人解释清楚的打算。
  
  这是扔石落湖。石头看似大,只是扔石的人却没想到自己面前的湖是如此深得望不见底。石头坠湖,虽扰乱了湖面,但只“咕咚”一声便一下沉入了湖底,没有掀起一丝预料中的涛浪。于是众人只欣赏到了湖面浅浅拽起的波纹,等了半天,除了波澜不兴的平静外,再无其他。
  
   然而话说回来,外人纵使再好奇,也没有插手别人国事的权力。于是楚王沉吟片刻,再开口时,却是有意拿话去刺激殿里另一个夏国人的神经:“宣公在世时,寡 人曾听他多次提起过惠公。他说惠公虽年幼却聪颖非常,只是常意见与他相左,有时甚至会在朝堂之上也有激烈的争执,是不是?”
  
  夏惠淡然:“是与不是,又当如何?”
  
  楚王眸光一动,脸上笑意突然有点古怪:“寡人还听说过一个谣言,这宣公的王位据说本该是惠公你的。只因当时你年少而被兄长夺位,不知此话是否当真?”
  
  殿里有人哼了一声。不去看,也知哼的人是公子意。
  
  夏惠瞥了眸子看了意一眼,随即慢慢开口叹了声,冷道:“谣言止于智者。桓公是为君王,理当清耳侧、除目障,道听途说之事,还是少信为妙。”
  
  楚王摇了摇头,笑意依然深深:“也不尽然是传言,寡人手里还有封密函。乃是四年前宣公猝死一个月后,有夏人冒死逃出送至楚国给寡人的。不知惠公和在座各位是不是有兴趣瞧上一瞧?”
  
  意按耐不住地站起身,揖手道:“有劳桓公明示。”
  
  其他众人无可无不可地互看了看,不说话。夏惠倒是自在,道:“既有密函,还与夏国有关,寡人自然要瞧上一瞧。”
  
  楚王拍手,掌声响起时,有侍卫从侧殿捧出一个木匣递到楚王案前。
  
  楚王伸手从匣中取出一卷淡黄色的锦缎后,先递给的不是别人,而是夏惠。
  
  夏惠展开看了看,眸光微动时。半响后,他才一笑言道:“不错,这的确是寡人的手迹。不过……”他皱了皱眉,突地住口不再说。
  
   “不过什么?”楚王笑了笑,微挑的浓眉间得色张扬,说话时,他已抬手拿走夏惠手上的锦缎转身交到意手里,缓缓道,“公子意,你可看好了。这密函里面写的 内容正是四年前,有人精心策划、意图夺取你兄长珩王位的所有计划:如何分化群臣,怎样从边关调兵……而且,这密函上所写的日期却在你父王猝死之前,意公子 不凡想一想,那人是如何知道你父王将死并传位于公子珩的呢?除非……”言至此,楚王不再说了。
  
  意怔了怔,自然而然地顺着他的话往下接道:“除非父王的猝死也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楚王叹了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神色伤感地转身回到座位上。

     我拧了眉看他自导自演的这出戏,实在是忍不住撇撇唇嗤然笑了笑。可真会装!
  
  不过可惜呀可惜,意才不是笨得任人牵制的傻子。楚王这么操心,这么着急,意看不出其中的古怪才怪!
  
  果不然,意再次收回目光看向手中的密函,手指轻轻搓了搓那块锦缎后,他忽然笑了笑,坐回位子,不再吭声。
  
  楚王显然是反应不过来,忍不住打破沉寂再开了口:“怎么,难道公子不想趁今日各国君王在此,为你父王的冤死讨回个公道?”
  
  意扔了锦缎放在一旁,笑道:“这密函是假的。要我怎么向他讨公道?”
  
  “假的?”楚王震惊。
  
   意扬了眉,看向夏惠时,笑容高深而莫测:“夏国王族发出的密函,但凡锦缎里面都有夹层。锦缎表面的字一般都是废话,锦缎里面的,才是真正的密函。这块锦 缎里面没有夹层,锦缎四周的镶边更是没有夏国王室的徽记。那么就算这锦缎到了边关将军手里,就算上面的字是我这个小叔叔所写,就算上面盖了他的印章,也不 会有人听从的。所以,”他转了眸看楚王,眨了眨眼,笑道,“有人使诈,想唬弄桓公呢。不过小侄想,就算父王生前和桓公怎么交好,这王族的秘密也还是不会轻 易告诉您的。所以桓公您被骗,也并不奇怪,小侄能理解。”
  
  楚王听罢,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口,只干笑道:“的确如此,的确如此……看来确实是寡人糊涂,寡人糊涂啊……不该凭着这假的密函就怀疑惠公……唉……”他叹着气,悔恨的神情看起来是自责非常。
  
  夏惠淡淡道:“桓公的确是为夏国国事用心操劳了,寡人很感激。至于寡人王兄之死嘛,说不定,这次楚丘之议后,其背后的一切,都会慢慢浮出水面了。”说完,他倏地凝了眸,有意无意地朝我望过来,笑容淡淡,却深意暗藏。
  
  我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心里面虽明知自己这几日的举动已犯了插手别国事的大忌,但如今……
  
  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此刻能肯定的,只唯有一件事:眼前的“楚王”,并非我要见的那个人。因为在整个酒宴中,他虽频频看向无颜,但目中的不屑和冷淡断不是一个父亲会有的眼神。仿佛,隐隐地,那眸子里还常常透出一些痛恨来。
  
  此事怪异。
  
  我转眸想了想,趁众人不住意时,悄步退到殿角,朝楚王的席案上扔了一个黑色锦囊。

     宴后,王叔和晋襄公相约去游湖,带走了一大批的侍卫,独留下了我和无颜在殿。临行前,他突地转身对着我和无颜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寡人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你们两个别扭也闹够了,别再冷着脸红着眼了,有心结就面对面坦然说出来,兄妹之间难道还有隔夜仇不成?”
  
  言罢,他又伸手拍了拍我们俩的肩膀,长长地叹了一声,做足了一番姿态后,才略微收敛了脸上担忧的神色,转身领着一众侍卫离去。
  
  无颜和我皆是呆了呆,怔在了原地。
  
  良久,眼见王叔走远了,我和他同时转身。他回他的房,我回我的屋,互不相干,连看也懒得看对方一眼。
  
  只怕看一看,之前的努力和心痛都白费了。
  
  午后的阳光很暖,我惬意地躺在软椅上看着晋穆送来的地图,本要细细研究时,眼皮却不争气地耷了下来,困意一起,我稍稍挣扎一下,最后还是忍不住昏昏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正当我梦得好时,耳边却响起了轻轻的呼唤声:“公主,醒一醒。”
  
  这声音温柔又熟悉,听得我情不自禁睁了眸。
  
  “爰姑。”我笑着看她,神色平静,没有一丝惊讶。
  
  看来我扔在“楚王”案上的锦囊,那人已经看到了。
  
  于是不待爰姑开口,我已一笑起身,随手拉了拉微皱的长衫,轻声道:“爰姑带路吧。”
  
  片刻后,爰姑已领着我到了在这座行宫可称得上是一处角落的地方。说是角落,不仅仅是因为它挨近宫墙,更因为眼前的小楼淡雅朴素得与宫里其他的建筑大相径庭,仿佛是一处早被遗弃的旮旯。
  
  这是一个独立的院落,有着寻常人家的门扉木篱,有着普通但绝不落俗的花草。楼两层,青色的檐,雪白的壁,每个窗口都飘曳着淡绿色的窗纱,台阶石造,楼阶木制。院里很安静,安静得只听见爰姑和我上楼时踩在木板楼梯上的“噔噔”声响。
  
  房门开着,爰姑拉着我进去坐下,给我倒了一杯茶后,她转身步入了重重悬挂的帷帐之后。
  
  帷帐飘动,她进去后,屋内就再没了声响。片刻后,有人撩了帷帐出来,却不再是爰姑,而是一个身着宝蓝锦袍的贵公子。
  
  来人容貌并不陌生,和我见了十八年的那张俊脸相似七分,只是无颜眉眼间的宛转风流,在眼前这人的脸上转变成了冷酷和疏离。
  
  纵使神色本就漠然,但他看见我时,还是慢慢地笑了。他的眼神很纯粹,笑起来时,凤眸里隐隐流动着清澈似水的波纹,能让人一眼看穿他心底此时的欢喜。
  
  我站起身,微微一笑,道:“我该称呼你什么?楚公子?还是荆侠?”
  
  “聂荆!”他轻笑,上前拉着我的手,开口说话时嗓音依然淡淡,“走吧,父王在里面等你。”
  
  我轻轻地把手挣脱开,扬了眉笑:“请楚公子引路。”
  
  他愣着望了我片刻,脸上笑容渐渐淡下,叹了口气,道:“我是无心骗你的。”
  
  我点点头,笑容依旧:“我知道。我不怪你。”
  
  他不说话了,转身再次撩开了青色帷帐。我站在原地思了片刻,脚步一抬,跟随他身后入内。
  
  帷帐八层,进入到最里面时,白天的日光已被满室的烛光所代替。
  
  室里清香阵阵,桌上、案上、茶几上处处摆着青瓷花瓶,里面养着花开正盛的腊梅花枝。看上去很简单的书房,看上去很清爽的布置,还有一个看上去似是行动不便、背对着我坐在楠木轮椅上、黑衣金冠的男子。
  
  爰姑正站在那黑衣男子身旁,见我进来后,她忍不住低了眸,脸色微微一红,伸手推了那轮椅转向我,口中轻声道:“桓,公主来了。”
  
  转身过来的男子看着我微微点了点头。
  
  我笑了笑,上前揖手,道:“夷光见过桓公。”
  
  眼前的男子,也有细长迷人的凤眸,也有俊美无度的容颜,唯一与无颜和聂荆不同的,只是岁月沧桑在他那白皙得略显病态的肌肤上留下的细致纹路。
  
  他望着我,脸上笑意温和优雅,彻黑似夜的眸光藏在深深的睫影下,显出波澜不兴的淡定从容。但仔细望几眼,我这才惊然发现,由那深邃而又悠远的眸底里透出来的,不是凌厉威严的霸气,而是略带淡漠清冷的悲苦。
  
  “无须多礼。夷光公主可以坐下说话。”他轻声一笑,嗓音轻滑似水,柔软如风,听入耳中时,自有让人沉迷的诱惑。
  
  我也不答,只定睛看着他指间握着的锦囊,笑道:“桓公看过我的字条了?”
  
  桓公轻凝了眸,神色间稍稍流露出一丝疑惑:“寡人没有想到,原来齐国公主居然也对夏宣公猝死之谜如此感兴趣。”
  
  我抿唇而笑,道:“怕桓公肯见我的原因不仅是因为夷光对宣公之事的兴趣,而是因为夷光在锦囊里的留言将那谜一不小心给猜对了吧?”
  
  桓公笑,伸指从锦囊中拿出那张写满字的丝帛后,低眸扫了一眼,道:“你猜得对不对,这暂且难说。只是你说七月七日在长生殿上杀了宣公的人是寡人?这……未免有点可笑,”言至此,他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膝盖,苦笑道,“即便寡人有心,却也身有疾而力不足。”
  
  我垂了眸瞧着他的腿,也不说话,怔怔望了许久后,我忽地挥掌拍向他的小腿。
  
  眼前蓝影一闪,转瞬的功夫而已,便有人挡在了我身前。聂荆皱了眉看我,面色微有不悦,道:“你要作甚么?”
  
  我莞尔一笑,道:“证明你的清白。”
  
  “父王不会是冒充我的那个人。他的双腿已瘫痪了十多年了,遍寻天下名医却不得治。你别胡闹了。”聂荆低喝,顺带拉着我退后三丈,远离开他的父王。
  
  我眨眨眼朝他笑,摇头叹道:“我没胡闹。”说完,我转眸看向桓公,笑道:“那银针已入了桓公的经脉,不知您感觉如何?”
  
  桓公笑得一如既往地温和,只微挑了眉,道:“寡人腿瘫多年,早已没有任何感觉。”
  
  我扬了眉正要再说时,站在他身边沉默已久的爰姑却突然开了口,凄声道:“公主,桓……他是真的站不起来了。”说话时,她望着我,神色诚恳痛惜,眸光晶莹,已泛出了点点的泪花。
  
  我蹙了眉,挣脱开聂荆拉着我的手走到她身旁,幽幽叹了口气后,挥袖拂上她的面庞。
  
  “公主?”她惊觉着出声时,只叫了这两个字,眼眸便已乖乖地闭上,身子一软,倒在了我怀中。
  
  “无爰?”桓公伸手想拉过她,我却转身将爰姑平放在了一旁的软塌上,低声道:“桓公不必担心,她只是要睡一会而已。”
  
  “为什么?”桓公一笑,问得平静。
  
  我回头对着他笑,道:“爰姑是真心爱您。我不愿见她伤心。”
  
  桓公望着我眸光微动,淡声道:“公主这话何解?”
  
  我不答,只瞅着他的膝盖笑得嫣然:“这银针流窜在楚王的经脉中,若半盏茶的时间您不起身活动活动的话,到时候,这腿怕是真的要废了。”
  
  桓公不说话了,抿紧了唇看着我,笑意越深时,室中的气氛越是带着一股冰凉的诡异。
  
  时间在沉默中慢慢逝过,相互凝望良久,他的眉终于不能自抑地微微一拧。
  
  我咬唇笑道:“不过就是个杀人之罪而已?桓公乃一国之王,即便是在夷光面前认了又有何碍?还是,您当真不想要这双腿了?”
  
  桓公的脸颊已微微透出了吓人的青色,然而他还是笑得轻快,道:“好个聪明而又心狠手辣的女娃!东方莫那家伙果然教了个好徒儿啊!”语毕,不等我再开口,他已拍掌按着轮椅的扶手,一跃而起旋身飞转了几圈后,稳稳站在了我面前。
  
  聂荆面色一白,惊道:“父王你的腿……”
  
  桓公扬眉,笑:“寡人的腿疾已被夷光公主治好了。”
  
  我闻言揉眉,只得抿了唇笑,心道:莫不是天下君王都爱撒谎唬弄人,瞧他这般镇定得若无其事的模样,倒真的让人分辩不出来他话里真几分,假几分。
  
  聂荆果然一愣,目光定定地停在桓公身上看了一会儿后,突然不说话了。
  
  看来,老狐狸的儿子再笨也笨不到哪里去。我瞥了瞥脸色愈来愈差的聂荆,心里一时不知是同情得多,还是悔得多。
  
  “你先下去。”桓公回眸吩咐聂荆。
  
  想来是早习惯了听从命令,聂荆没有片刻犹豫,转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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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虎谋皮
  
  我笑望着聂荆离去的背影,道:“看来桓公还是很爱你这个儿子的,让他知道得越少,越能成全他心中那份对你完整的父子情。”
  
  桓公笑而不答,只转移了话锋道:“女娃儿不要太得意,你虽能证实寡人是装疾,却也不能说明杀了夏宣公的人就是寡人。”
  
  “是,”我点头笑笑,拢指由袖中取出晋穆给我的竹简递到他面前,道,“若加上这个呢?”
  
  桓公低了眸匆匆一扫,再抬眸时,眸光深湛若幽潭,叹道:“怎么找到的?”
  
  “朋友送给我的。”我想起晋穆,想起他做这事的凌厉之速和轻松之态,不由得用了“送”字轻巧掩盖过去。
  
  桓公不语,忽地拿了竹简靠近燃燃烛火。
  
  我笑看着他的举动,不阻止,也不着急。
  
  桓公横了眸笑:“若烧了它,你手里可就没别的证据了!”
  
  “我本没想让它存在世上。您烧了也好,省得我麻烦,若被惠公知道了,他定会说我没了规矩,乱插手别国的家事。”我叹息一声,笑得无谓。
  
  桓公不再迟疑,将竹简点燃后,随手扔在了地上。
  
  “说吧,女娃,要求什么,但说无妨。”他低笑着,转身坐回轮椅,容颜清冷,又恢复了淡定落寞的姿态。
  
  我微微皱了眉,不满:“不准再叫我女娃。”
  
  桓公失笑:“东方莫那家伙难道不是这么叫你的?”
  
  “那不一样,他是我师父,”我较真地纠正他,更加不悦,“而且师父只喜欢别人叫他神医或者东方大夫,最忌讳别人直呼他的名字。”
  
  “哦?是吗?”桓公扬了唇,若无其事地笑。
  
  我也不再理他,只看了看躺在那浑然不知的爰姑,道:“是不是无论我求什么,楚王都会答应?”
  
  他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言词突然没了先前的爽快,道:“先说了再定。”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声道:“不要认无颜,让他留在齐国。”
  
  桓公皱了眉,似是心痛难以割舍的模样:“可是他是寡人的儿子。”
  
  “他既是楚国人,你当初就不该把他放在齐国。”我凉了声,没好气地顶回去。
  
  桓公笑意深深,看着爰姑,道:“可他娘亲是齐国的人……”
  
  我看着他望向爰姑的目光,脑中忽地念头一闪,不禁失声叫道:“是你!传说中的那个楚国刺客,原来就是你。”
  
  桓公眸光微微一动,不动声色道:“什么?”
  
   我冷笑,凝了眸子,缓缓道:“齐国宫廷一直有个传说,传说中,在二十多年前,有刺客自楚国邯郸奉命来齐刺杀我的祖父,并意图在一次宫宴上动手。只是可 惜,那次宫宴上,他不仅刺杀未果反而失手被擒,从此沦为了阶下囚。只是不知后来由于什么原因,一年后,那刺客竟摇身一变做了齐国的大将军,还娶了一位美貌 绝色的宫中女子。”
  
  桓公似有些动容,他敛了眸,轻轻一笑,道:“传说果然美丽得很,故事结局倒不赖。”
  
  我摇头,叹道:“这不是结局。将军和宫女成亲后,好景未长,齐楚之间因边境纠纷而大战数年,那将军也曾领兵伐楚,但一去未回,有人说,他已死在了沙场上……”
  
  桓公听完,这一下却笑得更加肆意:“既然他已死了,公主怎还说寡人是他?难不成寡人看起来像鬼?”
  
  我冷冷地盯着他,心道:你躲在这小楼里不见阳光,肤色白得透明,即便不是鬼,也是过着鬼的日子了。可是这些话也只能想想,我口中言道的,却是另一番说辞:“那如桓公所言,您与那将军无关?”
  
  桓公笑了笑,这一次他倒是没有闪烁言词去逃避,而是承认得磊落大方:“你的确聪明。寡人正是你口中说的那个刺客。”
  
  我垂眸浅笑,道:“据闻那次齐楚大战中齐国几乎全军覆没,乃是百年来第一败战。这,想必也定是桓公的计谋了?”
  
  桓公不再笑,紧紧闭了唇不说话了。这一刻,烛光映透了他的眼眸,将眸底那股散之不去、挥之不离的悲苦清晰地显露出来。
  
  “那场战争,将军的确是死了,”沉默了半天,他忽地出声轻轻念道,“从此世上活着的,唯有楚桓。”

  “那无颜……”我试探地问道。
  
  桓公抬头,看着我时,眸底深深:“寡人花了那么多心思在他身上,不过是要求一个能继承这楚国江山的人而已。寡人不能放弃,必须让他回来。”
  
  “楚国的百姓不会服从听命于曾经身为齐国豫侯、杀了楚国那么多将士的无颜。”我出声提醒道。
  
  桓公眸光一闪望向帷帐,勾唇笑时,凤眸里晦涩异常:“你放心,寡人不会让人知道他就是曾经的齐国豫侯。有人会代替他的身份而受罪,而他也将会代替别人身份做楚国储君。”
  
  我心念一动,眼光瞟了瞟帷帐之后,道:“你是说聂荆?他可也是你的儿子!”
  
  “儿子也分孰轻孰重的……”桓公笑,挑了眸看我,道,“无颜……寡人可是牺牲了那么多的将士,用鲜血帮他铺陈了成长之路,他必须要懂得感激。”
  
  我惊了一跳,全身冰寒,失色道:“你是说,自他领兵到现在的六年时间,那些大大小小没完没了的战役都是你用来让他历练的?”
  
  桓公笑而不语。
  
  “那半年前,蔡丘大战中他身受重伤几乎失了性命,这……也是你的计划?”我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纵使他现在笑容再温和可亲,纵使他眸光里悲苦隐现,我也觉得他似魔鬼般地邪恶可怕。
  
   可他依然点头,依然笑得漫不经心,神情优雅自若得仿佛是在赏花喝茶般从容,一字一字娓娓道来:“若不让他经历生死难关,他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什么叫 做舍弃,更不懂原来君子这个词是不值钱、说不定还能要人命的。而此后他也该知道,为了自己的性命和军队的生存,他必须学会真正的残忍凶狠和让敌人闻之而骇 的诡谲。”
  
  我不禁一个寒噤,脚步不自觉地后移几步,惊声道:“你就不怕他真的会因那次的重伤而死去?”
  
  桓公侧了眸轻笑:“东方莫和你都在他身边,他死不了的。如果因为那小小的伤就死了,那他也不配做楚国的王。楚国历代的王,没有一个不是经历这样的考验过来的,寡人也不例外。”
  
  难怪,楚国历来好战,原来,他们的王,都是这般散绝了人性只知皇图霸业的无情之人。
  
  无颜……他绝不能回楚国,绝不能!
  
   我吸了口气,勉强笑道:“虽然你煞费苦心去……磨砺无颜,但可惜,现在的他,并不是你想要的无颜。我那二哥,依然重情重义,是个真正的英雄。而且,最重 要的是,他敬爱他现在的父亲,他留恋他现在的国家。若你强行要他回来,除非你能让他忘记所有的前尘往事,否则,他是不会如你这般薄情无义,挥戈对四邻,祸 及无辜的百姓的。”
  
  桓公睨眼而笑:“既如你所说,寡人也要他回楚。就算让他抑郁死在楚国,寡人也不会再让他逍遥在齐。现在的无颜已经具备一个真正的王者所要具备的一切,寡人若得不到,还不如毁了心安。”
  
  我咬牙失神,望了眼前的黑衣男子半天后,才失措喃喃道:“你究竟是不是他的父亲?”
  
  桓公叹气:“寡人也是楚国的王。”
  
  我怔了片刻,忽觉鼻中烟火味越来越重,不禁低眸去看了一眼已烧得快都化作灰烬的竹简。我转眸想了想,心念猛然一动。
  
  我清清嗓子,镇定心神后,抬眸对桓公笑道:“夷光斗胆,想和楚王作个交易,不知楚王有没有兴趣?”
  
  桓公笑,直了直身子,似是起了些兴致:“你倒是古灵精怪,说来听听。”
  
  “夷光要用这个秘密换无颜一个自由。”说话时,我伸指点了点地上的灰烬。
  
  楚王莞尔,盯着地上的灰烬看了许久,直到最后一块竹简也烧到头的时候,他才大笑道:“证据都没了,秘密也变成了无凭无据的猜测,你拿什么和寡人交易?”
  
  我摇头,对着他眨眨眼,捉狭道:“楚王当真以为夷光是天真无知的女娃吗?真的能乖乖看着你烧了这么重要的东西而不阻止吗?你刚才烧的竹简,不过是卷假的。真的那份,依然在我手中。”
  
  楚王笑,摇头:“女娃这招,耍得不够高明。刚才那竹简寡人已细细看过了,是真,非假。”
  
   我撇了撇唇点点头,满是无谓地笑看着他,挑眉,得意道:“楚王既不信,那就和夷光赌一赌如何?就赌明晨夏惠公会不会与楚国翻脸下山,我若赢了,你得放过 无颜,怎样?不过,”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据闻洛水是楚国的龙脉,但水之源头却在夏国境内,你说,若这夏王看了夷光送去的东西一生气……”
  
  桓公眸光一定,看着我,脸上笑意褪尽。
  
  静默许久后,他突地开口笑道:“寡人可以答应你的交易。不过,这个秘密和无颜相比,似乎还是轻了些。如你能加个筹码,寡人即刻点头,永不反悔。”
  
  我抚掌而笑,开心道:“楚王但说无妨。”
  
  “寡人,要你的命。”他咬了牙,笑容温煦如春光,眸光却凛冽如刀。
  
  我呆住,不能言。
  
  “只有你死了,那秘密才能永藏。而且,”他又勾了眸,眸光恢复如初的深湛,笑道,“听说蔡丘最后一战时,无颜仍在昏迷中。那一役齐国临阵换帅,都是由你指挥的对不对?”
  
  我揉了揉眉,苦笑:“是又如何?”
  
  “你既不让寡人要回无颜,那齐国是不是也该有点损失才公平?”他直了眸子细细打量着我,软语轻声,“女娃虽不是男儿身,但聪明胆识不输须眉。寡人惜你有才,给你两条路选择。一,来辅佐本王,终身不得背叛楚国;二……很简单,一个字:死。”
  
  我干笑几声,不说话了。
  
  “你不答应也可以,只不过……”他倒了身子朝后面躺去,神色懒散而又乖戾。
  
  “不过什么?”我低声问他,笑得无奈。
  
  他抿抿唇,眸光流转似波,神情清冷媚惑:“你若不死,无颜就得回楚国。他若不回,他就得死。”
  
  我笑了笑,道:“若我不答应,而你也杀不了他呢?”
  
  “将无颜身份宣之天下,看他何处容身。到时即便寡人不动手,别人也会动手的。”桓公不以为意地微笑,快乐得意的模样仿佛是在说着一个与他有着深仇大恨的人的可怜下场。
  
  这样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亲情。
  
  我垂眸沉吟良久,再抬头时,我弯了唇,点点头,不再有任何迟疑:“我答应。”
  
  见我爽快答应了他倒是怔了怔,定睛看了我片刻后,他摇头笑道:“女娃可要想清楚了……你是东方莫的徒儿,寡人赐你死时,可不止毒酒这么简单。”
  
  “我想好了。但楚王你也得说话算话,不得反悔!”眸光虽寒,我斜眸看着他时,笑容却娇。
  
  桓公望着我半响,墨玉般深邃的眸子里慢慢划过了几道让人看不透的细碎锋芒。
  
  “你先回去。寡人给你五日的时间认真斟酌。楚丘之议为期七日,若第六日晚酉时之前你不愿来领死,最后的议日,寡人会趁天下诸王公子皆在场时要回无颜这个儿子。若你第六日来了,那寡人和无颜从此再不相干。”
  
  五日? 我垂了眸浅浅一笑,屈膝:“谢楚王重恩。”
  
  五日,看起来能做很多的事,却也不能改变一些本就已成定局的事。眼前的这个人,也只是莫名其妙地发了菩萨心肠,多留了我五日的性命而已。
  
  除了要去珍惜,我此刻好像还想不出其他的词。
  
  穿过重重帷帐,眼前光线骤然暗下。来时日光熠熠,暖风颐颐,归时夜色深迷,寒霜冻人。我站在小楼上望了会天空,因行宫在高山上,漫天的星子璀璨点缀在谧蓝的天际中,比平日看起来更要真切美丽。
  
  人之将离的时候,看什么都会不一样。我笑着叹了口气,正要转身下楼时,这才瞥眼看到了在门边静静伫立的聂荆。
  
  “我送你回去。”他淡淡道。
  
  “不要送了。我想一个人走走。”我用力拉住他的衣袖,迫他止了步。
  
  他呆呆地看着我一会儿,冷酷淡漠的面容间突地添上了几丝忧愁和伤感。他伸了手指摸了摸我的鬓角,淡然道:“有我在,你放心。”
  
  我弯了唇:“你都听到了?”
  
  他不答,只定定地看着我,清澈的眼眸里有隐隐的光华在流转。
  
  “答应我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这件事我能解决。”我微微一笑,算是恳求他。
  
  他怔了怔,点头。
  
  依然还是不爱说话的石头模样。
  
  我笑了笑,下楼离开。
  
  
  
  回到齐国暂住的宫殿。外殿一片冷清,盏盏宫灯明照如昼,却只照亮了几个守门侍卫的端肃面容。
  
  “王上和公子呢?”我随意找了一个人问。
  
  侍卫低头,抱揖道:“王上在侧殿与诸位大夫将军商讨国事。无颜公子被明姬公主拉去梁国暂住的宫殿那边赏月去了。”
  
  “明姬公主?她怎么来了?”我蹙了眉,没来由地一听到这个名字头就疼。
  
  侍卫点头,再揖手:“明姬公主今日傍晚上山来的,一来就到了我们这里找无颜公子,说是想念公子了。”
  
  早上才刚分别而已,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就想念成了这般?我拧了眉,狠狠瞪着那答话的侍卫,想怒却又不知为何而怒、从何而怒,恼来恼去,实在是憋不住胸中的火气了,我随手拿了身边的花瓶重重地朝殿外砸去。
  
  那侍卫吓了一跳,浑身抖了抖后,忙“扑通”跪在地上,面色青白,唇角颤微,不敢再说话。
  
  “今晚天上又没月亮,赏什么月?”我冷冷哼了一声,转身回寝殿。
  
  盛怒之下,我却忽略了一件事。
  
  那花瓶砸了出去,但好像并没传来破裂的碎响声……
  
  遣走了众宫女后,我一个人抱着头坐在软塌上不知道想着什么时,殿门突然被人敲响了。
  
  “不见不见!”心情正坏的我高声嚷嚷。为了防止别人再来打扰,我索性吹灭了殿里所有的烛火,和衣躺上塌,拿被子蒙住了整个人。
  
  只是门外的人非但没有离去,反而胆大到推门而入,走进来后顺便还随手将门再次关上。
  
  我一怒,扬手拿了头下的软枕就扔了过去,气道:“我今晚不见任何人,出去!”
  
  来人低笑,笑声既无奈又痛心:“先是花瓶,现在又是枕头……还有什么?你一起扔了过来吧!”
  
  我怔了怔,醒悟过来是谁说话后,我咬唇一笑,将头探出被子,放低了声音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他:“不是赏月去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不答,只踱步走到塌侧,静默。黑暗中我瞧不见他的神情,正要开口再说话时,脖间却缠上一只冰凉的手来。他轻轻地托起了我的上身,将枕头重新放好。
  
  “下午去哪里了?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他冷了声问,嗓音凉滑似水,不带一丝温度。
  
  我哼了哼,打落他依然放在我颈边的手,躺下,不说话。
  
  “去见公子穆了?”他笑了笑,自以为是道。
  
  我闻言蒙了被子,再也不想理他。
  
  耳边半天没了声响,我才以为他要离开时,榻上却有了不一样的动静。有人躺上了塌,有人毫不客气地掀开被子伸了胳膊一把将我搂入怀中,紧紧地、小心翼翼地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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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0 22:00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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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依依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当他抱住我时,我并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依在他的怀里动也不动。脸颊贴着他温暖的胸膛,耳畔清晰地传来他略微紊乱的心跳声,侧耳倾听时,有浓郁的琥珀香气自他身上缕缕飘散,一丝一丝缠入我的鼻息,直闻得我脑中微微发晕。
  
  琥珀香中另含幽香,靡丽甜软,既似牡丹又似桂子……那不是我熟悉的味道。
  
  我笑了笑,闭了眼睛,倚在他怀里的身子没有缘由地倏地僵硬冰冷。
  
  然而他却似没有察觉,手掌流连在我身上时,自他指尖传来的温度炙热滚烫得仿佛要融化我身上的每一处肌肤。
  
  “今晚月色不错。”当他的手靠近我的胸前时,我终于忍无可忍地按住了他游走不停的手,轻轻呢喃了一声。
  
  他像是完全没反应过来,怔了半天,才问道:“什么?”
  
  我放开他的手,睁了眼,微微仰面看着他,笑得娇然:“夜色静籁,即便无月可赏,也有比月还要美的佳人做伴,无颜公子赏得可尽兴?”
  
  他终于听出我话里的嘲弄,扬手捏住了我的下巴,低头凝视我时,潋滟清冷的眸光在黑暗中依稀可见。“你说什么?”语气听起来凶狠而又恶劣,却偏偏又带着几分让人难以琢磨的笑意。
  
  心中虽酸涩,我却得意扬眉,伸指点上他的胸膛,道:“这里有她的味道。”
  
  “是吗?”他满不在乎地笑,捏在我颚下的手指慢慢移开,抚上我的唇,再抚上我的鼻尖,淡声道,“你鼻子可真灵。”
  
  那就是说他承认了他刚刚抱过她,说不定,也是如我们现在这般的情景……他陪完了明姬又来招惹我,明姬是他的未婚妻,可我呢?在他心底,究竟是把我当作了什么?他的姬妾吗?说抱就抱,说摸就摸?……
  
  我越想越怒,忍不住张口欲咬住他又抚上我唇边的手指。
  
  唇刚张启的刹那,手指不见,代而替之的,却是那两片薄而柔软的唇。
  
  “啊!”血丝沁入唇间,他低低地痛呼了一声,恼道,“你真的咬?”
  
  废话!咬都咬了,还问。我瞪他一眼,纵使心头隐隐作痛,我还是畅快地轻轻笑出声,胸中的怨气和火气也顿时不见了一大半。
  
  他懊恼地伸指抬起了我的下巴,迫我看着他的眼睛,口中慢慢道:“我早上从曲阜离开时抱过明姬的,你忘记了?”
  
  记得,自然记得!可是我挑了眉笑,摇摇头,答:“原来早上你们也缠绵过吗?这么恩爱?”
  
  “你!”他低喝,凤眸里怒火虽盛,却又透着拿我毫无办法的哭笑不得。他叹了口气,手指再次不怕死地揉上我的唇,道:“随你信不信,晚上我只跟着她去见了见僖侯便回来了,并不曾逗留。”
  
  我笑,转了眸不看他的眼睛,很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为什么?你们不是喜欢赏个花赏个两三个时辰,看个日出看到黄昏的吗?怎么今日如此草率,巴巴地跟着人家离去,只为了见一见梁僖侯?”
  
  一连串的话不受控制地从口中脱口而出后,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时候,我不禁悔得肠子都直了,面庞发烧,直烧到了耳根。
  
  任谁听都能听出这话里面的酸意,任谁想都想得到说话人此刻的心情。
  
  无颜果然笑了,笑得很得意很满足,温柔的鼻息扑上我的面庞时,直羞得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低了头,不自禁地把脸往他怀里躲了又躲,藏了又藏,抿紧了唇不说话了。
  
  “整个下午都找不到你,我很担心。”笑了半响,他才出声轻轻念道。只此一句,便再无解释。
  
  对我而言,有这一句话也够了。我敛了眼眸,缓缓闭上了眼睛,依然安静地依偎在他怀里,不再说话。
  
   此刻我的心中,已不知道两人之间这样的感情和这样的相处到底该不该、能不能,我现在知道的,只是我心里骤然多出的开心和甜蜜,即使甜中带酸、蜜里含苦、 开心中更藏着让人不能忘怀的悲哀,我也可以甘之如饴。从小到大,无颜曾无数次这般抱过我,却没有一次让我觉得有同于今日的留恋和不舍。
  
  我想了想,弯唇一笑,略带顽心地伸了双臂也紧紧抱住了他。
  
  无颜呆了呆,随即忙抬手端起我的下巴,欣喜念道:“夷光,你……”
  
  我睁开眼瞅了瞅他的眼眸,看清他眸底明亮的光彩后,我又迅速闭了眼,只扬了唇笑,却不说话。
  
  唇边一暖,他轻轻地吻上来,温柔地揉抚片刻后,即是放肆的噬咬。
  
  “无颜……”我被咬得痛,忍不住低低嘤咛了一声。
  
  他的舌尖刚抵入我的齿间,正要追逐我的舌时,听到我的呼声后却立即停了下来。怔了片刻,他忽地抬头离开了我的唇,伸指慢慢地在我颊边摩娑、仔细勾勒着我的面庞。
  
  “你刚才叫我什么?”他微微喘息着问我,声音轻而柔,仿佛是对着一个极易破碎的梦般带着诸般的小心。
  
  我扯了扯唇角,分明是想笑,却笑不出,只有眼角的泪偏偏落得容易非常。
  
  “无颜。”我轻声唤他,冰凉的指尖颤微地抚上他的眉眼。
  
  他握住了我的手,俯面吻去我脸上的湿润,笑道:“既是如此,我现在就带你走。”
  
  “去哪?”我失了神问。
  
  “回家。”他笑着答。
  
  “金城?”
  
  “不是。只是你我的家。”
  
  “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黑暗中,我望着他,不说话了。
  
  我承认,我是被诱惑了。或许他并不知道,五日后,有可能我再也不存在这世上。到时候,他依然还是要回来的。
  
  他必须回来。王叔和齐国,皆离不开他。
  
  我笑了笑,道:“离开前,我还要去见一个人。还有,留给王叔的信,让我来写。”
  
  他抱紧了我,低声:“好。去见他吧,我等你。”
  
  夜已深得透彻,山上的风大而凉,伫立湖畔时,连绵水纹带着飘动的衣袂同舞,沾了我一身的茵氲水气。今夜虽无明月朗照,但行宫里宫灯十步一盏,迤逦数里,照得整座宫城明灿生辉。
  
  身后慢慢起了脚步声,我回过头,看到那个金衣锦带的如玉公子。
  
  “这么晚了还找我,是不是有要事?”他微笑着上前,清亮的眸子映着潋澈的湖面,仿佛漫天的星子落入其中。
  
  我抿了唇,道:“我是来谢谢你的。今日下午,我见到那个人了。”
  
  “哦?如何?”他拉着我一同在湖边大石上坐下,满怀兴趣地问。
  
  我轻笑,挑眉得意:“他承认了,也答应我的要求了。”
  
  晋穆皱了眉,凝眸看着我,扬唇笑时眸子里闪烁着能穿透人心的静睿锋芒:“就这么简单?”
  
  我点点头,肯定:“就这么简单。”

     晋穆摇头失笑,伸手撩开被风吹着缠绕上我眼眸的发丝,轻声道:“若真是如此简单,我就断不会瞒了意这么久了。”言罢,他盯着我看了半响,敛了笑容,慢慢道:“别骗我。你在撒谎。你答应他什么了?”
  
  我轻快地笑起来,挑了眉道:“我只答应了他,烧了那竹简,让那秘密永远藏住。”
  
  晋穆定定地望着我,眉间一锁,眸光微动,半响不语。
  
  “怎么了?”我抬手拿下他依然放在我耳侧的手,握住。
  
  晋穆笑了,眸子里缓缓泛出了一丝忧愁和落寞,他反手紧紧拢住了我的手指,轻声道:“夷光,你是来和我告别的吗?”
  
  我惊了惊,但随即又镇定下来,抬眸看着他,笑容渐渐淡下:“你……”
  
   “你要问我怎么知道的?”他打断我的话,温暖的指尖轻轻滑过我手上的肌肤,凉了声,缓缓道,“楚桓若要那秘密永远藏住,那毁的就不仅仅是竹简,还有看过 那竹简的人,尤其是能猜透竹简的内容知道他秘密的聪明人。你去找他,他肯见你,烧了竹简,承认了那事,答应了你的要求,却还能将你安然无恙地放出来?夷 光,你这谎,可编得真差!”
  
  我垂眸浅笑,道:“是,早该想个更好的假话的。”
  
  “你是聪明,但可惜不惯骗人。你眼睛里的伤感和愁离,是藏不住的。从刚才一见你,我就知道不妥了……”说到这,他忽然手上一用力把我拉到他怀里,轻声道,“楚桓,他到底要你的什么?”
  
  我叹了口气,无所谓地笑:“他见不惯我快乐得意的模样,所以就不想再看见我了呗。不过后来他倒是发了丝善心,怜悯我年少,许我再笑五日。”
  
  晋穆的身体慢慢冷下来,他低了眸看我,目光犀利如刀锋:“他敢要你的命?”
  
  我抬眸看他,笑道:“他本不屑,是我费尽了口舌才换来的。”言罢,我伸指遮住了他的眼,道:“不要怪他。你心里最清楚,这样的仇恨不值得。若值得,早些年你就已送了意到楚王面前了。”
  
  晋穆咬了唇不说话了,待他脸上青白的颜色渐渐褪去后,他扬手拿下我遮在他眼前的手指。再低眸时,眸光虽轻寒,却再无吓人的凛冽。“五日可做很多的事情,你放心。”他淡淡道,眼睛直视前方时,眸间隐隐流转着让人难懂的晦涩。
  
  我揉了揉眉,低笑道:“算了。若他真的能允诺,我即便死了,也甘心。”
  
  晋穆不答,只蓦地一挑眉,回眸看着我,转移了话锋:“那这五日……”
  
  我垂下头,从怀中取出凤配递到他面前,轻声道:“对不起。”
  
  晋穆怔了怔,随即放下缠在我腰间的胳膊,冷了声道:“你以为我晋穆送出去的东西还会要回来?你若不要,扔到这湖里也成。”
  
  扔到湖里?我想起那夜在观镜台被他扔飞的玉笛,没来由地心中又是一痛,忙收回了手紧紧攒住了玉佩,生怕他再次兴起“填湖”的兴致。
  
  静默片刻后,他忽然又伸手握住我攒紧玉佩的手,淡声道:“你既不舍得扔,那就带好了这玉佩。下一世,我会带着龙佩来找你;下一世,在遇到执龙佩的我之前,什么男人都不要看,什么男人都不要爱,只许等我!”
  
  我蹙了眉,莫名而又不解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轻声命令:“把眼睛闭上。”
  
  虽然困惑不已,但在他面前,向来是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得对着干,于是尽管纳闷,我还是乖乖地闭了眼。
  
  眸上一热,温软的感觉轻轻在我眼皮上掠过。
  
  他的唇?我惊得睁开眼瞪着他,脸上一红,心里却没有恼。
  
  我欠他的。
  
  “从此下一世,你的眼里只会有我,”晋穆笑,起身拂了拂衣袖,道,“这五日你随他去吧。既然要笑……他会是那个能让你从心底里感到快乐的人。”
  
  我站起身,不禁有些局促:“你……”
  
  “这一生你负了我,下一世,你要记得偿还。”
  
  晋穆长笑转身,金色的衣影渐隐在淡黄的宫灯光晕下时,视线模糊的我,唯看到了那在夜色中随风飞扬的如缎黑发……
  
  出宫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困难,无颜安排得天衣无缝,我只要从容淡定地走出那堵宫门而已。
  
  两人去山下的齐国军营牵了坐骑,无颜领着我一路东驰,经过曲阜时,我顺便去行宫接出了药儿。
  
  “为什么要带她?”无颜皱了眉问我。
  
  我侧了眸打量他许久,奇怪道:“堂堂豫侯,齐国公子,你会家务操劳?”
  
  无颜笑:“据闻这些都是为人妻子该做的事。”
  
  我脸红,侧眸嗔道:“谁是你妻?不许胡说。”
  
  无颜勾了眸子盯着我看,笑容古怪得似是欠揍:“你要是不愿嫁我,还会跟着我走?分明是口是心非。”
  
  我闻言抽了马鞭挥向他,恼火:“闭嘴!你再说我就扭头回去了!”
  
  果真是欠揍,我这一鞭挥过去,他再也不说话了,只得意笑了两声,夹了夹马肚子,风驰似练般闪开了。
  
  药儿与我同乘一骑,此刻见我们这般斗嘴,不由得抱着我笑得欢快:“就知道公子是喜欢公主的,公主也是喜欢公子的,奴婢早看出来啦!”
  
  我叹叹气,笑容间的苦涩唯我一人知道。
  
  无颜……
  
  带走药儿,只不过是我想找个能照顾你的人而已。若我五日后不告而别了,好歹还有个人能帮我看着你,不做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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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0 22:02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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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不悔
  
  无颜与我的坐骑皆是日行千里的神驹,一夜快马加鞭、追星赶路,待天际刚蒙蒙露出一丝金色霞光时,无颜带着我和药儿到了一处清幽寂寥、只闻山鸟叫声的深谷。
  
  公子无颜爱竹,他选的地方,果然是满山皆种修竹,纤影婆娑,入目凝翠。偶有谷风隐隐吹过,绿枝舞动时,竹叶沙沙作响,青竹之气缭绕在整座山谷间,让人神思明爽。骑马淌过谷间小溪,直到行入山谷深处、竹林之后,才看到他说的“家”。
  
  竹居三四间,位在半山腰上。看上去虽不至于简陋,但绝对与公子无颜一贯奢华的喜好毫不相干。
  
  我下马牵着缰绳左右前后看了又看,心中困惑时忍不住横了眸瞥眼看他,怀疑:“你不是从不愿委屈自己的吗?怎么转性转得这么快?”
  
  无颜不答,栓好马后转身笑看着我:“你喜欢就好。”
  
  我扬扬眉,微微侧过了脸,既郁闷又心虚:“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了?”
  
  他走来拉住我的手,一边带着我往竹居里走,一边笑得肆意张扬:“我喜欢的,你自然会喜欢。”
  
  我闻言无语。
  
  走近竹居后,才知道何谓死性不改。厅里面,是红色锦缎铺成的地,雪白玉石砌成的墙,碧玉茶具,宝石鼎炉,紫楠木桌,窗口悬着天青镶金丝的纱帐,屋与屋之间皆隔着层层重重的绛雪轻软帷帐……满眼满目,没有一丝逊于宫廷的地方。
  
  我刚回眸瞪了眼要问他时,他已笑着伸指掩住我的唇,道:“本公子就算委屈了自己,也不能委屈你。”
  
  我抬了胳膊打落他的手,蹙眉问道:“这竹居不是一时半刻建成的……你什么时候有这打算的?”
  
  “什么打算?”他挑了眉笑嘻嘻地搂住我,垂首瞧我时,深湛的眸底掠过几丝细微却又狡黠的光芒,摆明是明知故问的戏谑。
  
  我闭了口不说话了,一时有上当被骗的挫败直窜脑海。然而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底缓缓升起的那能迷惑死人的甜蜜,堵住了我的口,蒙住了我的眼睛,心甘情愿就这样让他一直紧紧地抱着。
  
  收拾好屋子,去镇上买了要用的东西,不觉天色已晚,垂暮晚霞流光似锦,映红了谷间溪水、青青竹林。
  
   第一日居然就这么轻易地不见了……我站在窗口盯着天边霞光,恨不能拽住日光的影子让时间永远停留在白昼。只是愈在乎时间的长短,它偏偏流逝得愈快。眼见 红霞渐消、而夜色渐染,我懊恼无措地叹口气,抓着窗棂的手指不由得狠狠用力,用力到指尖青白、隐隐作痛,我却似浑然不知觉般依然痴痴站立。
  
  “你在担心什么?”身后忽地传来无颜清冽的声音,有些温暖,又有些冰凉,听得我心中那股难以平静的心绪更加作祟不安。
  
  我回过头,讪讪一笑:“我怕王叔找不到我们,一定会急疯了的。”
  
  无颜走过来抱住我,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我垂至腰际的发,淡声道:“你不是给父王留了信?他一向宠我疼你,会再宽恕容忍我们一次的。”
  
  我苦笑着叹了口气,依在他怀里不做声。
  
  “何况……”他低头认真地看着我,细长漂亮的凤眸里那清浅流转的光泽在此刻尤是动人,“你既然和我出来了,既然已决心从此隐居山谷,那就不要再管那些烦心的事了。若你放不下,你就不会快乐;若你不快乐……”他拧了眉笑,轻轻道,“那我会很自责,也会遗憾。”
  
  我心中一慌,忙伸手抱住了他,口中急道:“不是的,我很快乐。”
  
  “真的?”他低声一笑,俯首吻向我的眉间。
  
  我点头,闭上眼睛,用心感受着他的怀抱、他的温度、他的气息,启了唇慢慢道:“是真的。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日,都是一辈子难求的快乐。”
  
  声音虽轻,却是字字坚定,字字不悔。
  
  他欣慰地笑了笑,只紧紧抱着我,却不再说话。
  
  眼前的这个人是如此地了解我,我的一个叹息一个眼神总是能轻易被他猜透看穿……我依偎在他怀里静静地想:如若自己再这般伤感这般心神不定,聪明如他,一定会发觉出我的不妥……
  
  于是心中纵使再酸苦,我还是藏去了脸上、眼里所有的愁色,再抬头时,巧笑嫣然。
  
  要用五日弥补一生,似乎真的很难。


     竹屋只有一间房,晚膳后,药儿抱着被子睡在了厅里的软塌上,将房间留给了我和无颜。
  
  梳洗过后,我怔怔地站在房门前,湿润的鬓角被谷间夜风吹得一阵寒凝,冻得我不禁一个激灵。抬了手想要掀开那层层迭迭的绛雪帷帐,几次三番,却又无端端地红着脸垂下了手,心中忐忑非常,一时不辨是喜还是哀。
  
  等终于鼓足了勇气撩开了纱帐进了房,这才发现无颜早已躺在榻上睡着了。房里面摇曳的烛火穿透了细致纹路的灯罩,照得满室皆飞散着蝶翼般的媚惑灯影。一室温如春,墙角的暖炉袅出不绝的轻烟,将整个屋子都薰绕起一股子浓郁的瑞脑香气,腹鼻直入人心。
  
  我移步靠近了塌侧,低眸细细看着榻上躺着的男子。许是累了一日一夜的缘故,无颜此刻的睡容难免显出了些许的困倦和散懒。凌乱灯影投上他的脸侧,浅浅的斑斓光晕,一时衬得那张俊美无双的面庞愈发地妖娆动人。
  
  见他已睡着,我心中一动,忍不住大了胆子坐上塌侧,伸手在他脸上慢慢地勾勒着他安静的睡颜,一点一点,想要透过这般轻轻的触摸将他的样子深深刻上自己心头,永不相忘才好。
  
  睡梦中的他,飞扬的剑眉舒然展开,长而墨黑的睫毛罩下时,在眼皮上留下了淡淡阴影,鼻子挺直端正,鼻息轻微悠长,指尖扫过他的鼻端时,有温暖的感觉扑上我的手心,挑起了一股撩人心的诱惑。还有他的唇,分明睡着,却偏偏上扬三分,带着说不出的邪肆媚惑……
  
  指尖一紧,我还在发愣时,却见榻上“睡着”的人已握住了我的手并正递往唇边吻去。
  
  “原来你没睡着。”我红了脸愤愤道,手指一扬,自他温软的掌心滑出。
  
  无颜轻轻一笑,也不反驳,只迅速翻身抱着我躺在了榻上。他伸指揉上我的鬓角,微睁的凤眸低垂时,里面露出的,是难忍的迷乱和玩味的挑逗。他覆身在上,唇一边吻向我的眉间,一边低声喃喃道:“不知道你刚才的行为叫做勾引麽?即便睡着了,也被你给惹出火了。”
  
  “我不是……”嘴里刚无力辩出几个字,随即唇边就被堵,所有的话皆消失在他悠长而又爱怜的吻中。
  
  他的唇贴上来,柔软炙热的感觉不断刺激着我紧闭的双唇。当我终于受不住启唇喘息时,他灵活的舌尖便轻易抵入了我的唇间,在唇边碾转品味良久后,既而又滑入我的口中,不断地吮吸、纠缠我的舌,一点一点用力地加深这个吻。
  
  满室弥漫起压抑靡乱的喘息嘤咛声,一声一声散开时,宛如碧波里的红莲,一朵接一朵绽放,开得妖艳,美得耀目,闻得沁心,看似万端美好中,却偏偏带着撕心裂肺的疼。
  
  迷乱中,不知他什么时候已离开了我的唇吻向我的脸侧,滚烫的双唇紧紧含住了我的耳垂,轻轻咬了一口,酥软刺痛的感觉顿时流遍周身,激得我心中一悸,全身微颤,情不自禁地低低呻吟出来。
  
  一声出口我随即羞得红透了脸,闭紧了眼睛咬死了牙,痛苦而又愉悦地承受他渐渐揉上全身的侵袭却再也不敢出声。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他放弃了我颈边的肌肤再次吻上我的唇,轻声诱惑地呢喃:“夷光……”低沉暗哑的嗓音,柔得似水,软得似风,不经意听入耳中便可拂去我心头刚升起的紧张。
  
  我不由自主地张开唇,柔声回应他:“无颜……”
  
  “好听。”他笑了笑,勾起的唇角奖吻了吻我微启的唇。
  
  “无颜……”我不再挣扎,只凭着心底的感觉一遍遍、一遍遍轻唤着他的名字,一声含情,一分不舍;一声流连,一丝疼痛……
  
  他离开了我的唇,一路下滑,下颚,颈边,锁骨……慢慢地,帛带散落,衣裳半解,当他的唇略带颤微地触上我胸前的柔软时,我再不能自抑地弓起了身子、咬住了唇,直咬得唇间沁入了血腥的味道,却也不愿松开……
  
  肌肤厮摩,□渐深,正当意乱情迷得近乎沉醉时,他却喘息着停下来,不再有丝毫动静。我恍惚着微微回过了神,半睁了眼眸瞧向他。
  
  他依然伏在我的身上,眼睛却紧紧盯着自我衣裳里滑落的那块玉佩,面色突然苍白非常。凤佩凝脂,这一刻,却泛出韵红似滴血般的骄芒,看得人心慌眼痛。我弯了手臂拾起玉佩,紧紧地、死死地握在了手中,不说话,不动弹,只有些痴然地望着无颜。
  
  半响,他终于淡淡笑开,说是笑,却让人看得比哭还要难受。“龙凤玉佩,夫妻灵犀……他是真的喜欢你。”他轻声念道,随即自嘲般扬起了唇,潋滟的凤眸里一时迷乱褪尽,唯余下我怎样也看不懂的幽深锋芒。
  
  “无颜。”我心中没来由地失措惊慌,伸指抚上他落寞黯淡的眉眼,柔声叫他。
  
  他低眸看了看我,突地起身拉好了明紫睡袍,匆匆下榻卷走了玉色屏风上的长衣便旋风般走出了层层帷帐。
  
  “无颜!”我坐起声喊他。
  
  回答我的却是门扇砰然的响声。
  
  我失了神坐在榻上,一时不知是该追出去问清楚还是坐在房里等他回来。
  
  他还会回来吗?
  
  我不禁被自己吓得一个激灵,忙穿好衣服追了出去。
  
  房外,入眼夜色迷茫,竹韵清幽,环绕山脚的溪水浮着几分星光的颜色,四周静寂,清风空寥,再也看不到那个熟悉的紫衣身影。
  
  我心中一寒,屈了膝缓缓坐上脚下冰凉的石阶,抬着泪水朦胧的双眼打量着沉沉暗夜,一忍再忍,却也不能克制住心中的害怕和委屈,终于,我抱了双臂,埋首哭了出来……
  
  无颜……
 
  
  不知哭了多久,正脑子昏沉想要倚着石阶旁的栏杆小憩一会儿时,耳边传来了一声清脆响亮的鸟啼声。我微微掀开了眼帘,瞟了瞟天色。
  
  夜色渐隐,晨曦初上,幽幽的竹林上方徘徊着几只白色的鸟儿……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站在我身前、正心疼地凝视着我却又犹豫着不敢上前的紫衣公子。
  
  他全身湿透,像是从水里刚刚出来般,俊美的面庞上犹带着细致晶莹的水泽,散乱的长发湿漉漉地垂下,发端还凝着几滴欲坠不坠的水珠,晨曦照耀时,晕出绚烂的色彩。
  
  我赶紧跳起身抱住了他,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袖,虽蹭了一身的湿气,却再也不敢放他离开一步。
  
  “你坐在这等了一夜?”他怜惜地伸指揉着我冰凉的脸、哭得肿起的眼,轻声问道。
  
  我点点头,乖巧地依偎在他怀中。他不知道,他指尖的温度其实比我的肌肤更要冰冷,在我脸上摩娑时,往往总是引起我一阵接一阵的颤栗痉挛。
  
  “为什么要走?”我仰了头问他。
  
  他微微一笑,低头吻了吻我的额,淡声:“我不想以后你后悔。”
  
  “我不会后悔。”我红了脸,语气却极其较真。
  
  他怔了怔,随即抬手胡乱揉了揉我的发,笑道:“既是不后悔,那等我娶你时再给我也不迟。我要给你名分,不能让你就这样跟着我离开。”
  
  我愣住,反应不过来:“你说什么?”
  
  他勾了唇笑,凤眸微挑时,有明亮飞扬的神采慢慢掠过。“你已答应了晋穆的求婚,我不能让你背负着逃婚与人私奔的骂名跟着我离开。我会回去,把事情都解决好了后,光明正大地求娶你。”
  
  我心神一惊,凝眸看着他,嗫嚅:“可是你是我二哥啊,怎么求娶我?”
  
  他扬了眸,移开目光,慢慢道:“我可以不做你的二哥,却不可以不做你的夫君。”
  
  我松了胳膊放开他,满是不敢置信地瞧着眼前的人,摇头,凄然而笑:“你要为我回楚国?你要回去楚桓身边?你要,你要……”
  
  话说到一半,脑子里突然一阵晕眩,软子顿时软如绵般直直朝后倒去。
  
  “夷光!”他伸臂抱住我,担心地在我耳边喊。
  
  我使劲抓住了他的衣襟,拼命维持着最后一丝意识恳求他:“不要回去……无颜,不要回去。”言罢,眼睛便不受控制地慢慢合上。眼前,突然漆黑一片。
  
  “好,我不回去。”他承诺的声音轻轻在我耳边响起时,我松了口气,放心地让最后一分力气似轻风般飘离我的身体,昏睡过去。
  
  
  似乎过了许久许久,唇间漾起一抹苦味,迫得我终于悠然转醒。睁眼时,无颜正端着暗色稠密的药汁一勺一勺喂往我的唇边。
  
  “不喝。”我虚弱地嚷出声,别过脸拒绝照顾我的人一番好意。
  
  无颜一怔,随即放下药碗抱着我半坐起身,欣喜道:“你终于醒了!”
  
  “怎么,我睡了很久?”我皱了眉问,心中一点一点发凉。老天莫不是当真这般爱和我开玩笑,生命愈短促时,它偏偏愈爱闹腾着来折磨我?
  
  “你发烧,已睡了两天了。”无颜出声,一字一字生生揉碎着我绝望中勉强升起的微弱期待。
  
  我抿了唇,蹙眉恼道:“哪个糊涂大夫看的病?小小的发烧而已,居然让我睡去两日?”
  
  “不就两日?如今不是也醒了麽?”无颜失笑,再次端起药碗递到我唇边,命令,“喝了它。”
  
  “不喝。”我别开了脸,依然难平心中气愤。不就两日?他说得倒轻巧,可知这么一来,我和他一起的日子唯剩下了两日而已。
  
  无颜拧了眉,扳过我的脸,软声劝道:“乖,喝了药好早日康复。”
  
  我定睛瞧了他半响,倔犟的心终究没有抵过他满脸的温柔和满眼的疼惜,低了头,喝了一口,随即又咂了嘴移开了脸,皱眉:“什么药?苦死了。”
  
  “苦啊?”无颜低眸看着碗里的药汁,想了想,忽地仰头喝了几口,不动声色地忽略掉眉间将要露出的苦涩,放下碗,扬了凤眸朝我笑道,“不苦。不信你再试试?”
  
  我撇了撇唇,虽不愿却又不得不点头:“好吧。”
  
  无颜一笑,把药碗放在了我手中。我深深吸了口气,捏了鼻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药一下子倒入了口中后,忙扔了药碗拿过塌侧悬着的外衣,从袖口掏出了爰姑给我备下的甜果子,一连吃了五个才罢休。
  
  转眸瞥了眼无颜,我笑了笑,拈指夹起一个果子送到他唇边:“不要自欺欺人啦,药是苦的,这个,才是甜的。”
  
  无颜张嘴咬过,薄唇有意无意地从我指尖滑开,嘴里嚼着果子时,他眯了细长的眼,笑得一脸满足:“果然甜。”
  
  我扬眉一笑,微微得意。
  
  只是趁他不住意时,我伸指从甜果子里挑了个颜色稍微暗沉的,递入口中,缓缓咽下。
  
  这颗药咽下后,无论身患何疾,都能让服用它的人顿时神清气爽得宛若新生,只是它的后劲……
  
  我挑了眉笑,开心地想:再怎么样,那也是十日之后的事情了,而到了那时候,怕是胸中再痛我也不能感受到了。
  
  躺在榻上再休息了一会,等胸中那股必然会纠缠盏茶时间的翻腾辛苦慢慢停歇后,我精神奕奕地起身下了塌。
  
  无颜本要阻止,但见我精神抖擞、言笑晏晏的模样只能住了口不再劝。看起来,他虽讶异我神速的康复,却也并没有多少的奇怪。他知道我是齐国第一圣手东方莫的徒弟,醒来后自己为诊治自己定然比那些庸医效果显著。
  
  见他没有怀疑,我也自然乐得笑开了眉,只欢欢喜喜地陪他去看日出,陪他去溪边垂钓,陪他去林间漫步,陪他书画弹琴,陪他下耐心快磨光了、但又心甘情愿被他折磨的臭棋……
  
  然而快乐无忧的日子只这么一日,当第五日清晨我去林间摘采露水、有飞鹰坠落我面前时,一切,嘎然结束得那么匆忙……
  
  到房里唤了无颜起床,拉着他跑上山头,坐在青石上傻傻地盯着灰蒙蒙的天空期望着能再看一次烧红欲燃的朝霞。
  
  等了半天,老天却又一次跟我开了玩笑。天际越来越暗,山头的风也越吹越寒,越吹越大。
  
  无颜见我发抖,忙抱紧了我,轻声道:“回去吧,看样子是要下雪了。”
  
  我愣愣点头,眼睛被冷风吹得涩涩的,一个禁不住,便要落下泪来。
  
  无颜抬手端起了我的下巴,潋滟的眸光望着我时,眸底的颜色在变幻不停:“丫头,又在担心了?”
  
  我咬了唇不说话,脸上笑容故意绽放得比花还要动人。
  
  他低头吻我,轻声:“你不要回去,我回去。”
  
  “什么?”我震惊,呆了半天后才问了出来。
  
  他只是吻我,却不说话,唇齿流连间,分明是离别的缠绵和不舍。
  
  我用力地推开他的身子,站起身,低眸狠狠盯着他:“你知道了?”
  
  他扬了眉笑,居然还是那漫不经心、若无其事的模样。“你以为,世上有多少事能瞒过我豫侯麾下的十万密探?”他站起来,伸臂抱住我,双手不断地在我身上揉抚,似是要给我温暖,又似是要刻下与我所有的记忆在心头。
  
  “早上那飞鹰带来的信是父王送来的吧?公子穆准备孤注一掷了,对不对?”见我久久不说话,他不由得又轻声附在我耳边问道。
  
  我苦笑,心头一时又酸又痛。
  
  “那人要的是我,我回去能解决一切。”他的唇边靠近我的眉间时,我隐隐觉得耳后有掌风劈下。
  
  心中一动,我忙抬手勾住他的脖子,扬唇吻向他的嘴角。
  
  “无颜,吻我最后一次。”我低声乞求。
  
  他怔住的瞬间,我的唇已笨拙地覆上他的柔软,舌尖莽撞地闯入到他齿间时,耳后的手掌终于落至了我的腰间,将我紧紧地揉向他的胸膛。
  
  有冰凉飘至眉尖,刹那化成了寒人的湿润。
  
  下雪了……
  
  他正托住了我的后脑吻得深入纠缠时,我却伸指探入了衣袖,取出了那根淬过沉睡散的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入了他臂上的穴位。
  
  “夷光……”吻骤停,他痛苦地呢喃一声后,软软地倒入了我的怀中。
  
  指尖小心地抚摸过那鸦色的鬓,飞扬的眉,漂亮的凤眸……我抱着他低声道:“你和他,谁都不可以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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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0 22:05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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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无殇
  
  从深谷到楚丘的路程并不短,我费劲背了无颜回到竹居后,留下一封帛书,匆匆嘱咐了药儿几句便转身骑马离开。
  
  天色阴沉寒冷,飞鹰在漫天飘雪中拍翅引路,而座下白马也甚通灵性,一路狂奔嘶鸣、追风卷雪,四蹄踏空如飞,归瞢之心犹胜过我此刻的担忧着急。
  
   纵马行驰时,北风凛冽。扑面的寒气常带着细碎的雪珠一次次吹开帷帽上轻垂的软纱,打痛我的面庞后,倏而一粒一粒皆化作了冰凉的湿润,硬生生地将我身上的 温度一丝丝抽离。待我冻得全身僵冷似冰时,雪落在身而不再融,一片一片慢慢堆砌成裳,无暇的颜色下,有森森寒气直钻入骨。
  
  我咬了咬牙,伸手揉了揉满眼的冰凝,随即狠狠一鞭挥下,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的风雪,任心中一时痛如刀割,一时思念怅惘,一时心急如焚……却再也没有回头。
  
  也不敢回头。
  
  ?
  
   未至楚丘,便远远地瞧见阴霾的天空下,有旗帜飘忽诡谲、人影攒动穿梭,虽不见刀光血影、厮杀拼搏,但那紧张得一触即发的气氛和连环的阵仗移位已分明是战 前的最后准备。我仔细瞧了瞧,只见夏、晋、齐三国军营驻扎的地方都有军旗在指引晃动,唯独余下位在楚丘之南的梁国军营安稳若素,没有丝毫的动静。
  
  我皱了眉,一时也来不及多思索,只抽了马鞭快速冲往齐国的军营。
  
  军营里将军们佩刀已上马,战士们皆着盔甲整齐地列站在风雪中,手持弯刀、背负弓箭,面色坚毅而又决绝,似是已鼓起了生死一战的意念。
  
  将军们见我突然来到不由得都吃了一惊,忙跳下马迎了过来,大声道:“公主终于回来了!豫侯呢?”
  
  “他随后到。”我摘了帷帽,胡乱敷衍了一句后赶紧转开了话锋问他们,“山上出事了吗?为什么要摆出这种阵仗来?”
  
  有将军单膝跪地禀道:“山上有密令传下,说是楚丘之议情形愈见莫测,为恐防有变,王上让末将等时刻都得戎装在身、随时侯命一战。”
  
  我跳下马凝神想了想,执鞭敲着掌心,慢慢道:“戒备是要的。但千万不可先挑起冲突。楚丘之议要有变也是五国之变,看清了敌我双方的情形才可行动。必要时,可……”我挑了眉笑笑,轻抬胳膊做出一个“隔岸观火”的手势。
  
  “末将明白。”将军不动声色地揖手应下。他是我在蔡丘时三年的随身副将,自然熟悉我的一举一动表达出的每一个战策。
  
  我点点头,略微放下心来后,转身出了军营直奔楚丘行宫。
  
  
  山下风起云涌,山上却偏偏还是装出一副盛世太平的模样。进去宫门时并没有遇到太多的纠缠,侍卫们认得我曾进出过,于是即便我换了女装,他们也只随便问了几句便放我入了行宫。
  
  一入行宫,我先去的不是其他地方,而是晋国在行宫暂住的明秋殿。
  
  懒得让侍卫通报,到了明秋殿后,我绕过殿前走廊,蹑脚走到晋穆住的侧殿外伸手敲开了半掩的窗扇。
  
  殿里站着两人,黑衣鬼面的晋穆和墨绿长袍的夜览。两人正低语交谈着什么时,冷风自窗外吹入,卷飞了他们的衣袂,吹翻了满殿飘曳的淡黄宫纱。
  
  两人倏地停下说话,齐齐回头时,我不由得趴在在窗口笑着对他二人眨了眨眼。
  
  “夷光?”夜览瞪了眼,惊声不信。
  
  我点点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道:“怎么?几日不见,不认识了?”
  
  夜览古怪地笑,再仔细看了我几眼,突然莫名其妙地摇摇头,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他转眸看向静默不动的晋穆,笑道:“我先出去了。看来……你也不是每次都能猜对的。计划若有变,随时通知我。”
  
  言罢,也不待晋穆开口,他已转身关了门出去了。
  
  “你早回了半日。”晋穆定睛看了我良久,好不容易开了口,却是用冰凉凉的声音道出这么硬邦邦的一句话。
  
  我失笑,道:“是啊,想起来那晚有些话还没来得及和你说,所以就急急赶回来了。”
  
  他似愣了一下,眸间光芒陡然亮起,但未过片刻,又随即缓缓黯淡下去。“他居然让你一个人回来?”他冷笑着问。
  
  这话听着像是不解,但有了嘲讽的语气和眸间的冰寒相衬后,已摆明了是早认定的不屑。
  
  我挑了眉,淡淡一笑,虽然心中痛得发苦,却也不愿开口向他解释半句。
  
  “进来吧。站在窗外不冷麽?”他叹息一声,终是放柔了眸子,低声抱怨。
  
  我欣然点头,手臂撑着窗棂想要翻身而入时,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然冻僵,胳膊根本使不出半分的力。略一沉吟后,我抬了眸子看向他,抿了抿唇,有些难为情:“你等等,我去正殿绕过来。”语毕刚要转身离开时,腰上却一暖,有人抱着我跳入了殿里。
  
  “怎么搞的?把自己冻得像块冰一样。”他低头瞪着我,语气一时恶劣非常。
  
  我干笑,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在腹诽:你倒是试试在冰天雪地里策马疾驰三四个时辰,看你自己是不是也冻得变成块冰!
  
  我转动着心思暗讨时,他不禁眸光也忽地一变,潋澈的眸底骤然添上了几分欢喜、几分疼惜和几分欲遮还休的警惕。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他把我送到暖炉旁边的软塌,再低眸时,目光静睿而又犀利。
  
  “知道什么?”我浅笑垂头,看似漫不经心地理着裙边飘髥,实则是怕被他看穿我那些在他面前总是不够藏的小心思。
  
  他不说话了,只静静坐到我身旁,伸了胳膊紧紧抱住了我。
  
  他身上很暖,暖得让全身冰冷得我甚至觉出了滚滚的烫意。我也不挣扎,只拈指抽出了腰间悬带的宋玉笛,卷了衣袖细细拭上笛孔处。
  
  “待会等我身子暖了之后,你吹笛,我跳舞给你看。”我笑了笑,视线停留在宋玉笛上,思绪却飞回到五年前,脑子里认真回忆并琢磨着那时候那舞是怎么跳的……
  
  晋穆垂了眸看我,深湛的眸光微微闪动时,眸底隐隐流露出了几抹诧异的神色。
  
  “为什么?”他柔了声问。
  
  我不留痕迹地伸手用力按了按怀里的那块凤佩,淡淡一笑,闭了眸子轻声道:“不为什么,就是想舞给你看。”
  
  这一世,从哪里开始欠你的,从哪里开始还。
  
  
  不知道在他怀里依偎了多久,等到身体渐渐恢复了知觉、能感觉到那仍然留在血液里刺骨的冰寒时,我睁开眼,试着动了动胳膊。
  
  手臂软如柳枝,只是弯曲时,却生生给了我一记锥心之痛。
  
  我微微拧了眉,咬牙止住倒吸入口的凉气后,我坐直身离开他的怀抱,将笛送入他的手中,嫣然笑道:“吹你最喜欢的曲子。”
  
  他没有拒绝,只拢指拿过宋玉笛,想了一会儿后,随即扬手摘下脸上的鬼面,轻轻一笑,拿了玉笛靠近唇,缓缓吐气成音。
  
  乐声时而豪气纵横,时而又得意纵肆。我揉眉笑了笑,知道他此时吹的不是别的,正是我那日在洛仙客栈与他同奏的曲子。只是如今再吹时,他的笛声中已再无失落和孤怅,而满是淋漓的欢快和喜悦。
  
  心中的阴郁和愁结仿佛已随着他的笛声慢慢飞散,我弯了唇开心笑起。轻快起身时,我挥动了流纹长袖,绕起满殿淡黄宫纱,飞旋着身子点足翩舞,一时踌影如春,恍惚中,我此刻只把自己当作了被困在这晕黄天地间挣扎欲飞的蝴蝶。
  
  半开的窗扇偶尔吹进寒风来,吹凉了一殿的温暖,吹散了一殿的浓香,也吹得我宽长的衣袖缦飞轻扬,广袖似云烟 ,轻拂红尘,再见如陌。偶一回头时,发上的紫色锦带蓦然松开,青丝缠绕眼眸的刹那,他的笛声渐渐停歇……
  
  “啪”一声宋玉笛猝然落地,我收臂敛足,凝眸瞧着薄纱宫帐之后,那无力地慢慢倒上软塌的黑色身影。
  
  “夷光……”他不甘地呢喃了一声后,双眸最终还是闭上。
  
  我怔了良久,方轻步走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宋玉笛放入他的手中,无奈苦笑道:“对不起。我不能再欠你的了。这个……也是无颜不能回来的原因。刚才……你误会他了……”
  
  我叹了口气,伸手从他怀中取出穆侯的金令,重新束好了长发,掩门出了殿。

     出殿时,夜览正在外殿悠然喝着茶,瞥眼见我出来后,他微微一笑起了身,眸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我身后,口中问道:“穆呢?”
  
  “他睡了。”话语镇定非常,撒起谎来端的是理直气壮。我自嘲一笑,拿了手中的金令给夜览,淡声道:“取消了那任务吧。”
  
  夜览斜了眸子细细瞅着我,笑道:“他的意思?”
  
   我撇唇,道:“我的意思。反正他这一觉睡下去一时三刻也醒不了,而我现在也马上就要去楚桓那边。如果你们手下的人酉时前还要冒险出手,怕是既徒劳无功, 又危险重重。说不定还会引起山下五国军队的大乱,到时便会死伤无数。天下元气若因我而损,不是诚心让我走也走得不安心麽?”
  
  夜览听后并没有想多久,他伸指接过我手中的金令后,默了片刻,忽地挑眸看我,一贯清冽无温的眸间在此刻平白地多出几分担忧和愧疚。想了会儿,他微微颔首,涩声道:“一切要小心。”
  
  “嗯。”我看着这般模样的他不禁心中一暖,忙轻声应了,点头微笑。
  
  刚要抬步离开时,我心念一动,不由得又退回去看了看他,笑道:“意哥哥,能不能再听我一次劝。”
  
  他眸光一亮,不禁笑开:“很久没听到你这样叫我了。是什么事,但说无妨。”
  
  “相信惠公。有人也会因此而幸福。”我抿唇一笑,朝他眨眨眼,趁他还在发愣时忙快步出了明秋殿。
  
  
  在王叔的宫外徘徊良久,我思了再思,终是没有进去见他。无颜醒来后,看到我留给他的信自然会回到王叔身边的,到时候,他会有时间可以向王叔慢慢解释我和他之间发生的一切。
  
  于是我转了身,拿出晋穆给我的地图,朝行宫的那个角落慢慢走去。
  
  小楼依旧,门扉大开,显然是敞门迎客的美意。
  
  我也不客气,未敲门便堂堂然登上小楼,迈入厅里,一路掀了重重帷帐,直入楚桓的书房。书房很安静,楚桓坐在案前正凝神看着一卷竹简,聂荆抱刀站在一旁,虽面容端肃,眼神却心不在焉地有些飞散。
  
  我笑了一声,故意无视聂荆瞥眼见我进屋时的紧张和惶然,只直视着那个明知我到来却不拿正眼瞧我的楚桓,福身拜下:“见过桓公,夷光遵约来了。”
  
  “嗯,”楚桓淡然一应,幽深的眸光依然直直地盯着手中竹简,不动声色道,“你想好了?不后悔?”
  
  “不悔。”我笑了笑,在他对面的桌旁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饮下。
  
  楚桓放下竹简,起身走到我面前,垂眸打量我许久后,突地笑道:“之前男装时还不觉得如何……如今看来,女娃果真是世间绝色,难怪寡人的儿子对你是情有独钟、非卿不娶啊。”
  
  他怎么知道我和无颜的事?
  
  我心中骇然,忍不住被他的话吓得喉间一咽,茶水顿时含在口中上下不得,憋得我脸庞通红。
  
  “楚王……说笑了……”好不容易吞下茶,我咳嗽一阵,低头掩了嘴,话语稀稀落落地自唇间吐出。
  
  楚桓也不解释,只坐上一旁的宽椅指了指站在他身边的聂荆,慢慢笑道:“荆儿向寡人请求娶你夷光公主为妻,若你愿意,寡人不但不要你的命,还可即刻向庄公提亲联姻。如何?”
  
  原来不是无颜。我松气的同时不禁又紧紧皱了眉,转眸看了聂荆一眼。但见他也正望着我,面色虽有些烧红羞赧,目光却真挚坚定。想起北上晋国一路上他对我的照顾和保护,我微微失了神,黯然一笑。
  
  我半敛了眸看杯中的茶,想了片刻后,抬头看向楚桓,摇了摇头,轻声辞却:“承蒙楚公子厚爱。只是夷光今世已与晋国公子穆有婚约,不会反悔。”
  
  楚桓眸光微闪,温和笑道:“这么说你是为了他而拒绝荆儿?”
  
  “是。”我口中承认不讳,心中想的却是无颜。
  
  “那好,”他微笑着起身,伸手拍了拍聂荆的肩膀,装模作样地叹道,“你看到了,不是父王不给她机会,而是人家看不上你。”
  
  我蹙了眉,侧眸飞快地瞟了聂荆一眼,清楚瞧见他疏冷眸间的怅然和失望后,我叹了口气,垂了眸不再说话。
  
  楚桓回身从书案上取了一个翠色琉璃瓶放在我面前,软声道:“毒药,匕首,重掌……这三样,你选吧。”
  
  明知不可能,我还是仰了脸看他,笑道:“任选一样?”
  
  “选三样,哪个为先,哪个其次,哪个最后。你何时毙命,便何时罢。”楚桓笑看着我,狭长的凤眸里眸光清曜,显得他心情一时畅快非常。
  
  “那就依次来吧。”我满不在乎地笑,正待拿了桌上的琉璃瓶递至唇边时,我低声叹了叹,忽地垂落了手臂将瓶子重新放回原位。
  
  楚桓大笑,快意道:“怎么?想来想去,还是舍不得自己的命?”
  
  “非也。”我摇头否定,起身站到他面前,眸光停留在他脸上时瞬间骤寒。我抿了唇笑,问道:“夷光可以喝毒药,受匕首刺,受重掌伤……夷光可以死,但不知楚王您说话是否算话?”
  
  楚王定睛看了我半响,点头,静若秋澜的眸子里无端端添上三分的赞叹和欢喜:“如此淡定从容、不惧生死的女娃,实属罕见……若你不是齐庄那厮的侄女,寡人定不舍得要你的命。你放心,寡人以楚国的国运起誓,只要你死,我楚桓从此和无颜不再相干,若违此誓,楚国必衰!”
  
  “好,你说的!”我笑得轻快,卷袖拿了琉璃杯,仰头喝下里面所有的汁液。
  
  剧毒的夹竹桃汁,未过一瞬,我的胸中便翻腾似潮滚,喉间一甜,有暗红血液缓缓自我唇边流下,殷然的颜色滴落上银色衣裳时,慢慢地浸染开一朵接一朵妖娆绽放的血色曼陀罗。
  
  “夷光!”聂荆闪身出来抱住了我摇摇欲倒的身子,低头看我时,清澈似水的眸间尽是不舍和心痛。
  
  我拧紧了眉忍受着胸中似万虫噬血的疼痛,凄然笑了笑,张了口想说话,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荆儿,拿桌上的匕首杀了她,”楚桓淡淡的话语突然响在耳边,似冬日的寒玉般,一字一字清冷柔滑,不带一丝温度的残忍中,却偏偏带着十足的、傲视生命的睥睨尊贵,“这是你身为刺客的最后一个任务。杀了她,你从此就不再是荆侠,而是楚国的公子。”

     “父王!”聂荆惊慌失措地抬头看着他的父亲,面色苍白,眸光迷乱,想反抗却又没有勇气。
  
  楚桓慢慢笑了,笑颜若惑,其魅似妖。他轻轻出声,宛转提醒着聂荆:“你若不动手,那就寡人亲自动手。你以为如何?”
  
  聂荆怔了怔,忽地眸光一闪,定声道:“荆儿愿为父王效劳。”
  
  我闻言再也忍不住心中大恸,松开了紧咬的双唇吐出一大口暗色的血。
  
  聂荆伸手颤微着拿过桌上匕首,看向我时,眸光里流动着我看不懂的晦隐光芒。
  
  “你闭上眼。我下手会很快的。”说话时,他的声音轻柔而淡定,似绵软的羽毛般拂过我所有的神经,掩去了我意识中所有的痛楚和害怕。尤其当他凝眸笑看着我时,剑眉飞扬,凤眸微挑,唇边轻轻勾起时,似笑非笑的模样像极了无颜。
  
  我微微一笑,伸指抚上他的唇,纯澈的泪水慢慢洗过了我的双眸,茵氲水雾中,让我看着眼前的人时愈发地觉得清晰,清晰到能直抵心中最深处的柔软。
  
  “无颜……”我动了唇喃喃,虽发不出任何声音,但我知道无论他在哪,一定会听到。一定会。
  
  “乖,把眼睛闭上。”眼前的人对着我微笑,俯下脸轻轻地吻向我的眉间。
  
  那人身上传来依稀的冷冷香气,几分陌生,几分熟悉,却不是他。
  
  我笑了笑,没有任何留恋地闭上了眼,唯在心中不断地默念:不是他……
  
  我的无颜,或许会在梦中等我。
  
  胸前猛然似撕裂般大痛,然而我却弯了唇角,意识一丝一丝迷恍时,我握了握无力的指尖,试图感受到生命从指缝间流逝的悲怆。
  
  然而不行。
  
  眼前黑暗,所有感觉顿时消无,我只听到了自胸膛传来的那愈来愈弱的心跳声,和我鼻间愈来愈短促的呼吸。
  
  一时魂逝。
  
  一时命散。
  
  一时无殇。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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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0 22:08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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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不悔卷


楚梁攻齐
  
  当胸前的痛楚流遍周身、诞入骨骸的感觉再次侵袭上大脑时,宛若魂魄毫无知觉地飘行在悄无声息的黑暗里良久后遇到的第一束亮光,绝处逢生的渺茫希望中,有人伸手抓住了我,紧紧地,死死地,似是用尽了一世的力量和决心。
  
  最初的时候,在那零星恢复的一丝意识中,我依稀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轻轻呼唤着我的名字,一声长,一声短,一声不舍,一声难忘。
  
  “夷光……”
  
   深沉微哑的嗓音中,有痛相随,有苦与共。温暖自他掌心不断传入我似冰僵的身体里,一点一点,永不知倦地逐渐刺激着我已沉睡的神经;犹是那炙热滚烫的指尖 摩娑上我的脸颊、触摸到我眼皮的刹那,痛彻不堪的胸中猛然似有清泉来回流转,洗去前世生命之尘的同时,也慢慢唤醒了我要再生的欲念。
  
  昏睡许久,迷糊中,有人离开,有人靠近;有人往我嘴里灌着那些我平日最厌的苦药汁,也有人在我身旁悄悄洒下了清香馥鼻的花香;有人摆弄着我胸前的伤口仿若缝补破碎的衣裳般的轻巧灵活,也有人温柔地一遍遍擦拭着我的面庞、时不时换去覆在我额上的冷丝绢……
  
  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挽救我那已羸弱得不禁风吹的命。虽不能睁眼,不能说话,不能动弹,但我脑子里想的、心里念的,都是对他们的感激和对人世的留恋。
  
  总有那么一日……
  
  再睁眼时,恍如隔世。
  
  
  不知道在黑暗里呆了多久,缓缓掀开眼帘时,纵使钻入眼底的只是微弱的荧荧烛火,我也觉得刺眼。
  
  睁睁闭闭,几次三番,好不容易适应了眼前光亮,慢慢褪却了一开始蒙罩眼瞳的模糊后,一张熟悉非常、明明眼中含笑欣慰却又偏偏刻意装成面容严肃得不象话的脸庞陡然闯入视线,留在了我眼中。
  
  只见他身着色彩光鲜的明橙色衣裳,艳丽的颜色映上他白皙的面庞时,衬得那本属清俊随和的眉眼间生生荡出了一丝妩媚的妖娆。
  
  “师父。”盯着他看了半天,我这才想起是谁,动了动唇角叫他,只是声音一时弱小得连自己也听不清。
  
  然而他却了悟点头,清和的目光中笑意愈来愈明显。他撩了长袍坐上塌侧,微凉的指尖搭上我的手脉时,唇角不自禁地一扬,垂眸瞥向我,似怒非怒地抱怨:“怎么?终于睡够了?舍得醒了?”
  
  我转了转眼眸,眉间轻蹙时,示意他我暂时还没力气和他聊这些废话。
  
  于是他立刻起身,也不管我是死去刚活来的重患,眼见我既不做声又不闭眼,就地便给我一声能惊魂动魄的高喝:“聂小子!哪里去了?女娃醒了,快把药拿来给她灌喽!”
  
  我翻了翻眼,被他这声震得差点又晕过去。
  
  话音落后须臾的功夫,房门外陡然卷入一股风来,风吹处蓝影似练,直奔到我塌前才险险稳住了身子。
  
  “你醒了?”聂荆低头瞅着我端详了半响,说话时,脸上还带着疑似梦中的恍惚。
  
  眼前的人有着那张在黑暗中一路陪伴着我、让我再想念不过的容颜,我只愣了神、直了眸子痴痴瞧着,一时忘记答话,也忘记去思索眼前的他和心中那人是怎样的不同。
  
  “无颜。”我喃喃,声音虽依然低得不可闻,但眼前的人却听得面色骤暗,纯澈的凤眸再望向我时,眼底顿时失了刚才惊喜若狂的兴奋,唯留下经久弥远的淡然。
  
  “醒了就好,”他笑了笑,转身欲出门,“我去拿药。”
  
  可是才抬腿行了一步他就呆住,眼睛定定地看着房门处,脸色愈发地不自然。
  
  门扉侧影下俏生生地站着一个绿衣女子,乌黑的发,柔宛的貌,安静的笑,晶莹的眸子看着他时,在灯影魅惑中摇曳出璀璨的颜色。是南宫。
  
  我咬了咬唇,醒悟过来是自己认错了人、说错了话后,忙挑了眸朝东方莫使眼色让他周旋周旋、调节下气氛时,他却笑得一脸古怪,爱理不理地侧过身子,自去一边的桌旁研究着他的宝贝药材,偶尔精力剩余,顺便再有意无意地拿眼角寒芒饶有兴致地观察一下室内的动静。
  
  三人尴尬中,我不能说话,聂荆又是石头,最后终是南宫先弯了眸温柔笑开,捧着药碗走到聂荆身前递给他,轻声道:“你刚走得太急,我知道你忘了,所以……就给你送来了。”
  
  聂荆默,再开口时语音淡淡,分不出喜怒:“你喂她。”言罢,不待南宫反应过来,他已掠身闪出了门外。
  
  “好轻功!”东方莫感叹着摇摇头,望着聂荆瞬间消无的背影笑得一脸高深莫测。
  
  我闻言皱了眉。
  
  体力虽还未恢复过来,但我的脑子已能转动自如。凭我的直觉,心知这鬼主意十足多的师父心里必定又有了什么祸害人的计较。

南宫端药上前,吹凉了药汁后,盛满一勺递往我唇边。
  
  “喝药了。”她对着我浅浅一笑,低头时,晕黄烛火照上她清丽的面庞,显得容色宛转而又柔媚。
  
  我点点头,感激一笑,想也未想张口便咽下。药汁沉往肺腑时,一股子难忍的苦味漾至了嗓间,我顿时拧紧了眉,抿紧了唇,望着她再次送来的又一勺药迟疑了一会。
  
  “怎么了?很苦是不是?”她放下了勺子,担心地问我。
  
  我难为情地笑了笑,也不想再多折腾,于是便用力地撑臂半仰起身子,拿过她手里的药碗一口饮下。
  
  “谢谢。”我咂了咂舌,再开口时,吐字虽微弱,却已成音。
  
  师父果然不愧是神医,即便药是苦了些,见效却是极快的。
  
  南宫接过我手里的药碗,扶了我躺好后,这才软声笑道:“照顾你是我应该做的。喝了药要好好休息,明早我再来看你。”
  
  “好。”我轻声应下,笑看着她关门而去后,我这才半敛了眸子瞧向那个依然装作研究药草研究得专心致志的东方莫。“师父。”低声呼唤。
  
  桌旁的橙色身影闻声动也不动。
  
  “东方莫!”我轻咳了嗓子,毫不客气地喊他的名字。
  
  他终于锁了眉转过脸来,详怒:“目无尊长!谁许你直呼为师的名字了?”
  
  我挑了眉,心知他是诚心找茬,于是也懒得和他斗嘴,只淡然一笑移开话锋,问他:“这里是哪儿?”
  
  “聂小子的家。”他扬了扬眉,转眼看四周时,眸光里泛出了奇异的光芒。
  
  我抬手摸了摸胸前被纱布厚厚缠裹的地方,脑子里闪电般浮现起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一幕。那时的胸裂,那时的迷散,那时的疼痛和那时将匕首插入我胸口的人。我低眉轻笑,不去想也能知聂荆最后一刺留了情。
  
  “多谢师父救夷光一命。”我侧了眸看东方莫,说得一脸真诚。
  
  可偏偏就有人不稀罕,他哼了一声甩甩头,微恼的模样:“这么大的事居然不通知我?你以为只在临死前喝一杯延命散便能活命了吗?要不是……哼哼……”说到这时,他突然警惕地住了口,眸光微动时,眉宇间的妖娆倏然减去了三分。
  
  我想起喝毒药前那杯差点被楚桓激得喷出口的茶,不禁微微失笑,叹了口气,不做声。
  
  “女娃,这玉佩何来?”他走到塌侧,手指一扬,将那块已红成血玉般的凤佩递到我面前。
  
  我脸一红,伸了手接过,小声道:“别人送的。”
  
  他含笑挑眉,道:“那你可要多谢送你玉佩的人了。要不是凤佩凝血,护住了你胸前的伤口不让血液肆流,否则为师也回天乏力了。”
  
  我呆了呆,指尖攒紧了手中玉佩,思绪转动时胸前没来由地狠狠一痛,痛得我冒了一身的冷汗。
  
  这一世,不过才刚刚开始,却竟已注定我欠了他?
  
  我苦笑无声,抬了眸匆匆扫过东方莫,道:“是聂荆找到你的?”
  
  东方莫摇头:“别人找到了我,告知了你的事,是我自己来找他的。”
  
  “谁找到你的?”我蹙了眉,既好奇,又不解。
  
  “哦,那可多了,”他揉了揉眉,笑得一脸的意味深长,“有称是晋国穆侯属下的玄甲将军,也有自称是齐国豫侯麾下的淄衣密探。”
  
  心中扑通跳得厉害,我却装作若无其事般扭过了头,淡淡问道:“那你又是什么时候找到聂荆的?”
  
  “楚桓那老匹夫给你留的最后一日,”东方莫笑,随即挥了长袖拂上我的脸,凉了声道,“一醒来就操心这么多事,还是以前那样的劳碌命,不累麽?闭了眼吧,为师许你再睡个懒觉。”
  
  冷风拂过面庞时,衣袖暗含香,沁心之气丝丝缕缕地缠入鼻息,我只闻了几下,便连一丝挣扎也没有就乖乖闭了眼睛。
  
  沉睡散。师父就是师父,道行果然高出我许多,不像我还要费力地用淬过散的银针刺入无颜身上,也不像我需要慢慢地、不动声色地将散香抹上宋玉笛使计让晋穆睡去……他只这么长袖一挥就成,端的是万般潇洒,万般自如。
  
  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时,我还是忍不住口中咕哝着问出了最后一个疑问:“最初的时候……是谁抓住了我的手,陪在我身边……一直喊着我的名字……”
  
  “这个嘛……为师答应过那人,不会告诉你的。你那么聪明,既要知道,就猜去吧。”他低笑着附在我耳边轻声道。口气虽正经,笑声中却带了一丝鬼见愁的沾沾得意。
  
  为老不尊。我没力气地想到这个词后,全身一松,困意顿起,沉沉睡去。
  
  躺在榻上月余后才能下地,时已寒冬,外间本该冰天雪地、北风冷啸肆虐才对。只是聂荆的家在楚中山间,四面高山环成的腹地仿佛使此处变成了与世隔绝的桃源般,即使是冬日,山间也温暖如春,遍地绿茵中,缀满了无数说不出名的粉色小花朵。
  
  这日东方莫心情好,眼见阳光不错,暖风薰薰,便准了南宫带着我到屋外走走,而他自己也拎着一堆的药草摆在屋前石桌上,一个人坐在那边捣鼓探究得入神。
  
  南宫搀扶着我,谈笑时,目光却迷离惘然,言词支支吾吾地,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我蹙了眉笑,心知她是在担心聂荆。自从十日前东方莫拉着聂荆不知道说了什么鬼话后,第二日聂荆与他的刀便一齐消失不见了,留下的,唯有一张写着寥寥数语 的字条,说是“出门有要事,即日便回”。这一去,哪是“即日”回,一等等了十日,却依然不见那熟悉的蓝衣身影出现在眼前。
  
  南宫心里虽着急,但又不好意思去问东方莫。我倒是相信以聂荆那身武功断不会出现什么大碍,但如今见南宫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禁也隐隐地开始有些不安。
  
  于是我叹了口气,拉了南宫走近东方莫,开口问他:“师父,你把聂荆骗哪里去了?”
  
  东方莫执了一手的紫色花草,抬头时,摇手一晃的刹那,空气里顿时飞扬着无数的细小花束子。一不小心吸入鼻中,让人鼻尖痒痒地难受得很。
  
  “说什么呢?什么骗?为师那是光明正大的请求。”东方莫弯了眉笑,语气微恼时,不自禁又扬臂挥了一下手中的花草。
  
  我皱了皱眉,一手捂住了鼻子,一手伸上前夺下他有意作弄我和南宫的那束花草扔去一旁,冷了眸看他:“那他到底去哪了?”
  
  东方莫理了理长袖,挑了眉漫不经心地笑:“聂小子去天山给你采雪莲花去了。”
  
  我闻言好气又好笑,扬了袖在原地转了个圈,道:“你瞧我不是好得差不多了麽?需要什么雪莲?是不是你制什么药需要雪莲,故意诓他去的?”
  
  东方莫瞪眼,故作恼怒状,手指一点更是直戳向我的额角:“没大没小!为师是怕你重伤之后元气大损,想找些固本培元的药材来给你疗伤,女娃竟如此不知好歹?”
  
  我凝了眸看他,将信将疑:“当真?”
  
  “废话!”他闪了目光,随手卷起石桌上的药草抱到怀中,转身朝屋里走去时嘴里嘀咕不停,“聂小子轻功不错,想必这两日也该回来了,你们就不要再牵牵挂挂的,害得他走路时眼皮又跳心又发慌,没准一个不小心从天山上摔下来也说不定……”
  
  “东方先生,你说的可是真的?”南宫吓得眼眶一红,小声问起时,模样娇怜动人。
  
  东方莫扭头,冲着她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老夫从不打诳语。”言罢再回头,眉笑眼开时,脸上得意愈见深重。
  
  我撇了唇,白了他一眼后,伸指握住南宫的手,安慰道:“别理师父的疯言疯语,你越当真,他越得意。放心吧,聂荆武功高强,应该不会有事的。”
  
  南宫垂眸浅浅,点头时,神色依然期艾不定。
  
  我没辙地抿了抿唇,正待拉着她回屋时,身后却响起了淡淡的叹息声:“夷光说得对,我不会有事的。”
  
  我与南宫闻声皆是身子一震,眨眼的功夫,我还未反应过来时,南宫已松开了我的手,转过身,展臂飞快地朝身后那人扑去。
  
  “荆!担心死我了。你不是答应过我,以后出门时,都会告诉我一声或者带着我一起走的吗?……以后再不许这样不辞而别了……”南宫甜软的声音中含嗔含娇,听得我不禁也恍惚一下略微失了神。
  
  我想了想,也没回头,只揉眉笑了笑,抬了脚步径直朝屋里走去。

     屋内窗帘半卷,暖风吹动了绯色帷帐时,满室皆散开了一股沁心的清幽花香。东方莫捧着聂荆带回来的雪莲花爱不释手地赏玩着,时而快意地笑几声,时而又神经兮兮摇头叹气,清俊的眉宇间还顺带着陡然添上几分不舍和犹豫。
  
  “这花的确美,要这么毁了做药材实在可惜。”他装模作样地叹气可惜,细长的手指灵活地揉抚着雪色花瓣时,还不时拿满含深意的眼光瞄一瞄我。
  
  我低头饮着茶,对他的话、他的眼神视若无睹。
  
  聂荆摘了头上的斗笠,伸手接过南宫倒给他的茶后,只拈指执杯,目光定定地看着自茶面缕缕袅起的轻烟,愣了神不说话。
  
  我抬眸瞅着他,心念一动,问道:“是不是外面出事了?”
  
  聂荆扭过头迅速打量我一眼,目光闪避时,面色有些不同往日的复杂。他不回答我的话,只把茶杯放在桌上后,沉吟片刻,起身问东方莫:“夷光的身子恢复得如何了?”
  
  东方莫下意识地将雪莲往怀里藏了藏,勾眸笑时,眼底飘过了几丝恶作剧成功后的戏谑和玩味:“你是不是见她能跑能跳了,便后悔了?不想把这雪莲花给她做药引了?”
  
  聂荆望着他一脸莫名,无语。
  
  我嗤然一笑瞪眼看东方莫,心中感叹着总算知道什么叫做“小人之心”时,一时也被气得无话可说。
  
  东方莫将雪莲收入宽大的长袖后,这才扬指点着我,眼睛却看向聂荆,慢悠悠地笑道:“不管外面出了什么事,你都不能带她出去。因为齐国的夷光公主已在一个月前逝于楚丘了,此事天下皆知。这女娃如今认识的唯有我们三人,山外一切,皆与她无关。”
  
  聂荆锁了眉,踌躇地看了我一眼,凤眸微敛时,目中光芒骤暗。
  
  我懒得理东方莫,心知聂荆有如此不寻常的神情那定是因为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而且,这样的大事一定是与我有关。
  
  我起身走近聂荆,抬了头看他,笑道:“什么事,但说无妨。”
  
   聂荆面色一缓,正张了唇要说什么时,身后的东方莫却一把拉住我,清和的眸光停留在我的脸上时,隐隐流露出了细锐的锋芒:“女娃,你可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不论这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你若出去露面,被不怀好意的人知道了,必定危险重重,命悬一线……而且,若是让楚桓那厮知道你还活着的话,怕齐国和公子无颜都得 受灾了。”
  
  我皱了眉,心思转动时,一时也踟躇难定。
  
  耳边传来聂荆的冷笑声,我回首望他,只见他脸色微寒,一向淡然的嗓音此刻更显冰凉:“不说她出去如何,就是现在,齐国怕也是难保了。”
  
  我震惊,不信:“你说什么?”
  
  聂荆垂了眸细细瞧着我,叹气时,目光里暗自流转着浅浅光华:“楚、梁合攻齐,齐军不敌,城池连连失守,太子无苏战死城濮,你的王叔如今唯剩下了金城在守,但将死兵逃,怕只怕维持不了多长的时间了。”
  
  话音一落,室中骤静。安寂之下,无数的暗潮翻滚来回,激得我的思绪倏然紊乱。
  
  半响后,我扬了眸看聂荆,嗫嚅:“楚梁为何要攻齐?”
  
  聂荆摇头,再次叹气:“是你王叔因为你的死而先挑起的战事。楚丘之议后,你王叔派了十万大军攻陷了楚丘,两国战事这才由此开始的。”
  
  “那梁国又为什么要参战?”我心中又急又气,不禁语气慌乱,面色苍白,冰凉颤微的手指无所依靠时,不由得一把攒上了聂荆的衣袖,用力地拉住。
  
  聂荆瞥眼看了看南宫,涩然笑道:“凡羽欲娶梁国明姬公主,父王答应还梁僖侯十座城池,并且待攻下齐国时,与之分羹。”
  
  凡羽欲娶明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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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难将危
  
  山间如春,山外寒冬。天空依旧清冽似琉璃,只是北风瑟瑟,溪流凝霜,草树皆枯。景色如此萧条,冻得每一束阳光照在人身上时,仿佛冰结的火种,只有光亮,却没有温度。空寂的山涧偶尔飞过几只飞鹰,展翅博空时,不留影,唯留锐啸长鸣。
  
  溪水旁停着两匹马,一匹是鬃毛青白相间的骢马,还有一匹……我舒了眉,忍不住笑着跑去白马身边抚摸着它的鬃毛,软声呢喃:“乖马儿,好马儿,你怎么来了?”
  
  白马踢了腿长长嘶鸣一声,彻黑的眼睛转动时,带着喜悦飞扬的神采。
  
  我心中一动,想了想,回眸看东方莫,问道:“晋国公子穆什么时候来过?”
  
  东方莫仰首看天,顺手牵了骢马跃了上去,也不答我的话,只蹬腿夹了夹马肚,先驰出了山间。
  
  他虽不答,我心中却已有了答案。于是也不待多想,跳上马背,挥了马鞭,朝东方莫扬尘而去的方向追去。
  
  
  由楚中向东,一路过商丘、兰考、蔡丘,昼夜兼程,七日后,便到了自西去金城必要经过的泗水江畔的钟城。
  
  沿途而过的地方,城毁家亡,苍野尸骸遍地,饿殍穷丁满目,但凡有楚军驻扎的地方,水泽暗红,凛凛冷风中,到处弥散着血腥的味道。冬日下的景象素来落寞,如今经过战火的噬残,天地间更是罩上了惨绝孤寂的暗灰色,数不清的白幡飘动城墙时,能看得人心滴血恨绝。
  
  我虽在战场上呆过三年,但那时多是平原作战,只有将与将的斗谋,士与士的争勇,纵使硝烟弥漫,却也不曾毁及双方如此多的城池,祸及众多苍生无辜。如今见到这番景象,我看得既惊又痛,心底的悲悯一再受重怆时,慢慢地也被磨成一股难以平复的血海深仇。
  
  因战事,泗水江锁,来往舟棹皆被已占领了钟城的楚军征缴做了军用的船舰。我和东方莫围着泗水走了一圈,眼见楚军十步一岗、千步一营,戒备森严得没有丝毫可趁之机,于是两人只得返回钟城里,找了一处已空无一人的破旧宅子暂歇。
  
  天已暗。室内仅燃着一盏油灯,光线微弱,勉强可照亮两人的面容。
  
  东方莫挥袖拂去椅上的灰尘后,拉着我坐下:“饿不饿?要不要为师去城里找点吃的回来?”
  
  我摇摇头不说话,抬手取下头上戴着的黑纱斗笠,目光凝视着室里唯一的一处光亮时,眼神有些呆滞。
  
  东方莫叹了口气,坐到我身边,伸手取出行囊里的水壶,仰头喝了几口后,咂咂嘴问道:“如今你打算怎么办?泗水既然被锁了,想必其他去金城的路也都锁了,还有办法回去麽?”
  
  我点头,漠然:“有。”
  
   “有不就行了!”东方莫扭头看了看漠然不动的我,突然有些气急,“我说女娃,你这些日子既不吃东西,说话也越来越少,性子更是越来越沉闷……不难受吗? 再这么憋下去迟早会把自己给憋坏了不可。”言罢,他伸了胳膊摇了摇我僵直的身子,试图惹出我、哪怕只是一丁点的恼意来:“若是心中难受,可哭出来,喊出 来。为师不会笑话你的。”
  
  可我只是蹙了蹙眉,淡然低头时,抿了唇依然不语。吃饭?说笑?哪能如此轻松?战争的失败,生命的无辜, 城池的沦陷,一点一点压在我的心上,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压得我心痛如割,生死无谓。王叔是为了我才向楚国动戈的,无苏的战死,无颜的失踪,还有齐国如今 的危虞……都是因为我!
  
  我扯了唇角冷笑,心中默念:夷光啊夷光,如今你也算是个祸水了!齐国若因你而亡,说是千古罪人都不为过……
  
  我黯了神,闭上眼睛,想叹气叹不出,想流泪眼睛却偏偏干涩得厉害,还有我的心,再痛下去,怕就快麻木得不能再知世间何为痛了。
  
  
  室间静寂。许久无声后,东方莫忽地伸指搭上我的手脉,片刻后,他毫无征兆地往我嘴里塞了颗药丸,微凉的手指抬起了我的下颚,迫我把药咽了下去。
  
  喉间猛然漾起一股清甜,清甜中又微微发苦。我睁眼看他,想问时,却又转了眸移开了视线。
  
  “你要是再这么消沉下去,赶回金城也没什么意思。”他懒散地靠在了身后的墙上,话语悠悠的,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我瞥眸看他,冷道:“我只是在想离开钟城之前一定要烧了那些战船而已。”
  
  东方莫闻言眸间发光,马上起身站到我面前,笑道:“为师就知道自己的徒儿不是庸碌之辈。说吧,怎么个放火法?”他低眸盯着我,跃跃欲试的神色间兴致昂然。
  
  我挑了眉看他,撇唇:“放火就是放火,能有什么特别的?带上火折子,带上脑子,借点风势,不就行了。”
  
  “那走吧。”橙色衣袖一扬,他迫不及待地赶紧拉着我起身。
  
  我坐着不动,笑看着他,眨眨眼:“你去放火,我不去。”
  
  东方莫耷了眉,回眸看我时,细碎光芒在他眼底一掠而过:“为什么只有我去?”
  
  “你会轻功。我不会。到时被发现了,逃不了怎么办?”我站起了身,弯唇一笑,说得是理直气壮。
  
  东方莫收回了手,锁了眉,面色端肃时,脸颊的颜色说不清是因为气恼还是因为后悔而暗暗发青:“早知道会轻功这么重要,就带了聂小子一起走了。”
  
  我淡笑,侧过脸看窗外夜色:“不能带他。他是楚国人。”
  
  东方莫背了手,斜眸打量我时,笑容古怪非常:“我看不然。那小子为了你,怕是宁愿做个齐国人。”
  
  我闻言回头,挑了眸望着他,微笑:“师父还不走,是不是打算就这么闲聊下去直到天亮?”
  
  东方莫无奈地缩了缩脖子,橙色衣影飘向窗外时,似烟霞在飞。
  
  眼见他去远了,我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后,拿了斗笠戴在头上,也摸黑出了破宅。

      是夜江边大风。等我到了楚军停屯船舶的地方时,火焰已冲天,红色光芒浸染了半边天色,暗烟滚滚下,浪涛来回翻卷,水火两重天。远远地,我依稀能瞧见攒动的人影中那灵活穿梭的橙色人影,想了想,我忙跑上前去拉了他就往回走。
  
  “辛苦师父了。”眼见计谋达成,我不禁也笑得也有些开心。
  
  东方莫惊讶:“你怎么来了?”
  
  我扬了眉,转眸看了看那些站在在火光周围、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楚军士卒,不由得说得轻快:“来看风中救火的好戏,顺带着……从楚营里拿点东西。”
  
  东方莫皱眉,清和的眸间笑意隐退,慢慢地浮现出一种被骗上当后的羞恼来:“好你个女娃!你是想借我放火引起楚军大乱而趁机混入他们的军营!”
  
  “师父不愧是师父,果然聪明。”我眨眼笑笑,言词虽轻佻,苍白的容色却掩饰不了孤身潜入楚营的后怕和紧张。
  
  东方莫见我这般神情,想恼的怒气也自然泄去了一半,要知放火容易,潜入楚营才是真的危险重重。“那火不是我放的。我来的时候,火光已起了。”他一个人沉思了半天,再出声时,却是吓了我一跳。
  
  “不是你放的?”我困惑地回头看他。
  
  东方莫敛容,笑了笑,神色有些不自然:“虽不是我放的火,我也随手扔了几个引火的玩意儿,让它燃得更猛些。”
  
  我扭过头,轻轻“哦”了一声,脸上看似波澜不惊,心里却在思寻着是谁也有这般的能耐和心思来放火烧船。脑海里隐隐约约浮出了一人面庞,一时想得我心中慌乱直跳。
  
  莫非……是他?
  
   我伸指揉了揉眉,面庞不自觉地因兴奋欢喜而暗自发烧。若真的是他,那就是说他没事了?可若是他无事,为何又不回金城,不直接带领着齐国的勇士们荡涤来侵 的楚军,彻底消了这口恶气呢?……心忽上忽下,我想着想着,突觉出了似坐针毡的忐忑难熬。若不是齐国有难,也许我早就回竹居去寻他了……
  
  身后有人扯了扯我头上的斗笠,我回头,瞧见东方莫略微恼火的面容。
  
  “怎么了?”奇怪。
  
  “你去楚营拿了什么东西?为师这问了第三次了!”语气恶劣,十分不满。
  
  我伸指从袖中拿出一块拇指大小的青色玉印,递到他面前,笑道:“就是这个。”
  
  东方莫接过玉印,上上下下端详一番后,低头看我,纳闷:“就这个?”
  
   “是啊!”我点头轻笑,回头时,顺带卷袖取走了他捏在指间的玉印,“这东西看是平常,却是楚军搬运粮草、分营划帐、整列军备的权令。因重要性比不上将军 的令箭和帅印,所以容易被忽略,偷起来也轻巧些。只不过这玉印是楚军编过号按营归属的,如果它不见了,钟城的楚军需得上报中军帅帐重新划下新的玉印……所 以,为新玉印来来回回奔波浪费掉的时间估计不会短于一个月。战船亦属军备,一个月后,他们要是想再征集战船,怕是就相当地困难了……”我越说越得意,忍不 住把玉印当作宝贝般捧在手心,定睛看着它时,心中欢喜。
  
  东方莫笑:“女娃知道得倒多。”
  
  我侧眸瞥他,脸微微昂起:“好歹我也和他们交手三年,这点都摸不清,岂不愧对二哥的教导?”
  
  东方莫嘿嘿一笑,垂眸看着我手中的玉印时,眼底慢慢绽出一股别样的色彩。瞧了会儿,他伸手欲来拿,口中笑道:“借为师玩几日。”
  
  “不行!”我果断否决,扬手一挥,“啪嗒”一声扔了玉印入江,笑道,“那火既不是你放的,那无功者不赏。这玉印,就当我偷来填江的!”
  
  东方莫怔怔瞧着,可惜地叹了叹,想恼,却又恼不起。盯着江水看了半天,他只得无奈垂下了头,精神颓散地跟在我身后一步一滞地慢吞吞回了破宅。

     乌云遮月,冷风吹着破旧残缺的窗扇簌簌作响。烛火本就微弱,如今还随风乱摇曳,惹得室内阴影森森,无端端地撩起了一股悚人的寒气。
  
  东方莫半躺在墙边的宽椅中休憩,我则双手托腮坐在桌旁,低垂了眼眸盯着平铺在桌上的地图,一时费思。
  
  当初先祖选了金城做齐国的都城,正是因为其北据菘山之险,南望泗水天堑,左瀍右涧,控以三河,固以四塞的绝佳地势。楚梁联军此番虽来势汹汹,连夺四方城池后,眼见已逼进了金城,却依然徘徊在百里之外,虽馋,却怎样也不敢冒然越过那些天险障碍。
  
  只不过,不管金城再怎么固若金汤,若依目前的形势与敌军如此耗时僵持下去,怕也会落得粮尽饷绝、空城投降的亡国下场。如要解局,必需以奇谋退敌……
  
  “怎么?还在为明日如何回金城的事发愁?”我正想得出神时,耳旁冷不防响起了东方莫似水清凉的声音,惊得我全身一颤。
  
  我回眸瞧了瞧他倚在椅中睡眼惺忪的模样,正要恼火时,脑间却念光一闪,心中有了主意。
  
  “师父,夷光若记得没错,你会易容的是不是?”我嘻嘻一笑,跳起身跑去东方莫身边,讨好地抱住了他的胳膊,摇晃。
  
  东方莫揉眼,坐直了身微笑:“说吧,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回金城的路夷光已选好了。不过想借师父的妙手用一用,将我化装成别人的模样,好便于行事。”
  
  东方莫垂眸笑开,问:“想扮成谁?”
  
  “无颜。”
  
  一语即出,某人唇边笑意僵了僵。

     次日清晨启程时,虽面容大变,我却依然带着斗笠,领着东方莫沿泗水北上。骏马驰骋,追风渺尘,半日后,便到了金城宫外的菘山脚下。
  
  东方莫抬眼仰望了高耸险峻的山峰许久,再低头时,眸间光芒稍稍黯然:“女娃,你莫要告诉为师,我们要翻了这座山到金城?”
  
  “不许再叫我女娃,要叫公子,”我纠正他的称呼时,忍不住伸手到斗笠绫纱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神思微微惘然,“这山如今要翻的话是断然翻不过去的。因为菘山靠近宫廷,所以山后有无数的暗哨和侍卫,妄闯一步者,唯有死路一条。”
  
  东方莫扬眉,笑:“那就是说,公子你见为师年老了,所以偏偏选了条死路来走?”
  
  我莞尔失笑,转眸看了看他那张清俊间略带妖娆的面庞,道:“师父这张脸,若你不说,旁人只道是风华正好,谁人敢取笑你年老?”
  
  东方莫哼,毫不留情地抢白:“你说我当老不老?意思是骂我是老妖精了?”
  
  我翻眼无语,心知他又在犯病找茬吵,于是也不理他,跃下马背,牵了马朝菘山间的一处绝锋走去。
  
  东方莫在后面高声喊:“喂,你当真不要命了?”
  
  “放心。侵入齐国的楚梁贼子不除,我是不会就这么轻易死掉的。”我边说话,边走到一处滑鉴的山壁前,停了脚步,覆耳壁上听了一会儿后,扣指在上面重重浅浅依次敲了三下。
  
  石壁上陡然弹出一空心的石匣,我伸手自怀中取出自己的公主金印、紫绶和山玄玉放到里面后,想了想,还是又拿了出来换成了无颜给我的豫侯令牌,然后再将石匣缓缓推回。
  
  东方莫这时也停了嚷嚷,下了马走近我身旁,安静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不再吱声。
  
  片刻后,随着一声轻响,那面看似与四周石岩浑然一体的滑鉴石壁渐渐上移,转瞬的功夫,眼前便出现了一暗黑的甬道,有淄衣侍卫自里面迎出来,单膝跪地道:“不知两位是?”
  
  我咳了一声嗓子,拿下头上的斗笠,笑道:“是公子我。”
  
  侍卫抬头,怔了须臾后,随即欢喜地站起身,一时开心得脸颊泛出了兴奋的红色:“总算盼得公子回来了!齐国终于有救了!”
  
  “带路吧。”我淡然一笑,牵了白马走进甬道。
  
   菘山有秘道可直通宫廷,除了为齐国守卫秘道的数百死士外,天下知道的人不多于五个。我本也不能知道此等机密,只是我那二哥素来藐视王法、放荡不羁,在我 随着他到战场后第一次负伤在身时,那一日月圆,那夜静思塌上他抱着我,心疼而又自责时,既想软语安慰,又慌乱得手足无措,一时把秘密当作了听后止痛的笑 话,无意讲出来的。
  
  说是无意,只是凭他那天下无人能及的缜密心思,怕是有意、故意再刻意……
  
  想起往事时,我揉眉叹了口气,忙甩了甩头,狠心压下心中那缕惘然得隐隐作痛的思念。
  
  
  秘道可直通金城宫廷,侍卫领着我和东方莫走出黑暗后,当朱红金碧的宫城城墙现于眼前时,身后砰然大响,石门关闭,倏然间淄衣人影一并消无。
  
  我牵着白马缓缓走至宫门前,仰头望着那高高重重的连甍双阙,心中一时是喜是悲、是哀是愁,竟复杂得连自己也难以分清。
  
  离开时,是湑君和夷姜的大婚之日,那时的宫廷铺迤在大红锦绸和怒放鲜花下,处处充满着喜气的谈笑声和欢悦的丝竹声;如今再回来,金碧上素裹重重,白玉阑 干缠着浅青色的绫纱,万道霞光斜射上朱檐玉瓦时,不再耀出琉璃般的斑斓色彩,而是映亮了行走宫廷间众人脸上的忧愁和苍白,仿佛,这样绚烂的霞光只是为了给 整个金城罩上了一层国之将亡的迟暮余辉。
  
  宫门前的侍卫见我回来,都当作了是公子无颜从天而降,一个个欢喜无比地簇拥上前,牵去我和东方莫的坐骑后,一路送着我们到了王叔的两仪宫。
  
  两仪宫里一切如旧,被王叔召准入见时,满宫皆寂,诺大的殿堂唯有高高坐于金銮上的王叔一人。
  
  王叔斜着身子半倚在龙撵的扶手上,见我跪地请安时,温和的眸子里光华隐现,脸上笑意淡淡,只是面色苍白得有些异常。一开始他并没有出声,只是定睛看了我一会儿后,这才随意挥了挥衣袖,叫起。
  
  我起身,站在原地踟躇片刻,上前走近他身旁,低了头道了声:“父王。”
  
  王叔凝眸看我,哼然冷笑:“不简单啊,你终于知道回来了?寡人只当你逍遥在外快活得很,准备留着性命等金城城破、齐国国灭的时候回来替寡人收尸呢!”
  
  我不知平素王叔和无颜之间是如何说话,只是王叔对我,还从不曾如此厉言厉色过。我心中惊了惊,忙跪在他身旁,口中连称“不敢”。
  
  王叔拧眉,抬了手扶住我的胳膊,又是一哼:“难得这次回来竟懂了些规矩。起来吧。”
  
  我汗颜,只得顺着他的手势再次站起身,揖手道:“父王请放宽心。儿臣既回来了,定会舍命保护金城,收复失地,叫那些入侵齐国的楚梁贼子有来无回、血债血还!”
  
   王叔叹了口气,低眉看了看龙案上那些堆积如山的军情奏报,凉了声道:“怨只怨寡人平日太过依赖你,给你豫侯爵位,叫你替寡人统御齐国军队,等到危机关头 你不在时,寡人指挥起军队来,居然是有心无力……国无统帅,你大哥无苏不得不披甲上阵,只是他素来懦弱,竟未过十日便命丧沙场。一国储君既死,军心涣散, 齐军连战连败,城池丢失数百座,如今金城四面环敌,差不多已成了一座空城……唉,寡人……都是寡人之过啊。”言罢,他痛心地长叹数声,拍手敲击着龙撵扶手 时,身子突地一震,口中猛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俯身轻抚着他的后背,下意识地拈指按住了他的脉搏。不按不知道,这一按却是吓得我面色一白。
  
  王叔的脉搏虚然无力,竟是垂死之兆。
  
  我惊得回过身,给他倒了一杯茶饮下去后,忙快步跑向宫门想去找东方莫进来为他诊治。
  
  哪知脚步刚移,身后便闻一声长剑出鞘的清吟声。我本能地回过头,转眸的瞬间,眼前有光影一闪,凌厉的冷气扑面而来时,脖间忽地似霜冰寒。
  
  有剑,直抵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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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0 22:13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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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谋救城
  
  我愣愣站定,眸光瞥向满脸怀疑和震怒的王叔,苦笑无声。
  
  “你不是寡人的无颜!”纵使身子再虚弱,他还是撑着站起身,说话时,微哑的嗓音衬着冷锐的剑锋更是显得漠然凌厉,痛绝中仿佛不含一丝的温度,“说!你究竟是谁?”
  
  我垂眸看了看颈下寒气愈来愈盛的长剑,也不闪躲,只涩然一笑,轻声:“王叔,夷光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你要杀的话,便杀了吧。”
  
  他怔了怔,长剑微颤时,不经意划过了我颈边的肌肤,鲜红的血液凝上雪色的剑身,泛出一股别样清冷妖艳的颜色。
  
  一殿寂然。血滴落上青玉地石,细微得难以听闻的声响,却能撼动殿内人每一根神经。
  
  倏而,长剑铿然一声脆响落地,王叔身形踉跄正要走到我身边时,突地宫门大开又合上,随风侵入的刹那卷入了一道似光似练的橙色衣影。橙衣飘至我身旁,用力拖着我远离龙撵十丈之后才猛地停下。
  
  失神时,脖间血流处蓦地袭上一丝刺骨的冰凉。我吃痛回眸,只见东方莫挥袖扬了手指不知道在我的伤口那边涂着些什么。好在刺痛的感觉只是一时强烈,片刻后,痛楚不再,唯落下了清凉的舒爽。
  
  “谢谢师父。”我伸指摸了摸自己那仿佛已光滑如初的脖子,低声道。
  
  东方莫笑着应承,长袖甩于身后,转过身看着王叔,抿唇不语。
  
  “……东方?”王叔怔然,许久后,眸间才涌出一抹难以置信的惊喜,“是你救了夷光?寡人的夷光果真未死?”
  
  东方莫撇唇,慢慢踱步走近龙案,弯腰拾起地上的长剑时,口中轻笑:“庄公,夷光这命可是费了老夫七日七夜的功夫才救回来的。你好歹珍惜点!再说你是一国之君,随随便便地动刀拿剑作甚么?没个风度!”
  
  如此胆大妄为的话要是出自别人之口早就罪判斩首了,偏偏王叔和东方莫是布衣之交,两人之间虽不见感情有多深厚,但素来口角言词放肆出格,丝毫不守君臣之道。
  
  王叔苦笑,身子一颤坐回龙撵,叹了口气,唇角无力地动了又动,却总是说不出话。
  
  东方莫将剑插回剑鞘后,也不客气,没有恩准便堂堂然迈步走上金銮,二话不说拈指按住了王叔的手腕。片刻后,他拧紧了眉,面色微凝时,瞧向王叔的眸光晦暗中隐藏担忧。
  
  “看来这次楚桓当真是想要你的命了,居然将你逼迫成如此。”东方莫默了一会儿,松开手指负手而立,神色间依然是那言笑无忌的模样。
  
  王叔叹息,低了声念道:“你以前说得没错。那人,竟……真的是他!”
  
   东方莫冷笑:“我早对你说过楚王便是那人,你偏不信。如今却怎地又突然悔悟过来了?……看来楚丘动戈怕不是只为了夷光,也为了泄你被骗二十年的怨气吧。 无端端为仇人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还为仇人照顾了二十多年的女人,最后居然落下如此回报……是说你可怜、可叹好呢,还是说你可悲、可恨好?”言到最后,他 虽脸上笑意不改,但口中却咬牙吐字、齿缝流音,目光闪动时,眸底划过了细锐锋利的寒芒。
  
  王叔面色本就苍白,此时听到东方莫这般的冷嘲热讽,双颊更是透出了骇人的石青色。他刚启了唇要说什么时,胸口突地起伏不定,一阵急促的喘气后,紧接着又是一顿剧烈的咳嗽。
  
  “王叔!”
  
  我蹙了眉,赶紧跑去他身旁,一只手轻拍着他后背,另一只手却从怀里取出了一颗药丸扔到了龙案的茶盏中,勾指晃了几番,这才将杯子送到王叔唇边。
  
  王叔皱眉,转眸看到我脸上的期盼后,眸色一动,也不多想,仰头便喝下。
  
  茶杯放回案上时,站在一边久久不动的东方莫怪笑几声,叹气:“这个时候,延命散也无用了……”
  
  “师父!”我厉喝一声打断他,拼命使眼色。
  
  东方莫视若无睹,眸光一闪避开我的视线,展袖拂过王叔的脸,低笑:“为师的意思是,庄公现在最需要的便是好好休息。女娃别乱想!”言罢他俯身,扶住闭眸后王叔那摇晃欲倒的身子,胳膊一抬将王叔轻而易举地托到肩上。
  
  “你办烦人的正事。至于庄公的病么,为师来管。” 东方莫嘻笑着努唇撇向龙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眨了眨眼,背着王叔便往侧殿走去。
  
  “有劳师父了。”
  
  东方莫头也不回地挥手,笑:“客气!”
  
  目送着他与王叔进了侧殿后,我低眸看了看龙撵龙案,想了想,出声朝宫门外高呼道:“来人!”
  
  宫门大开,有身着墨色长袍的内侍双膝跪地:“奴在。公子有何吩咐?”
  
  我扬手指了指奏折,道:“命人把这里所有的奏折和战报都送到长庆殿。另外,传令下去,从此刻起,再有战报送来,皆一律送到本公子那里;若有大臣来求见王上,皆叫去长庆殿见豫侯。”
  
  内侍叩首:“奴知道了。”
  
  我舒了口气,正要抬步离去时,想了想,还是从奏折中挑出了两卷封口还未开启的黄色帛书,随手敛入了袖中,开口又嘱咐了句:“叫人去传白朗将军和禁军统领蒙牧今晚入宫,到长庆殿见我。”
  
  内侍这才刚站起身,闻言又立刻跪下,惶恐应了一声后,抬头看我:“公子刚回来,今夜要不要好好休息一下,明早再……”
  
  我锁眉,冷哼一声甩袍越过他身旁。
  
  “多事!”
  
  内侍瑟瑟,忙低了头,噤声不敢再劝。

      “公子!”
  
  “公子真的回来了!”
  
  “公子,三月未见,想死妾身了!”
  
  …… ……
  
  才至长庆殿,还来不及喘口气,耳边就突地响起无数声娇滴软语,鼻间猛然有暖香萦绕,绚烂多姿的衣影自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柔滑的肌肤、温软的小手贴到我身上时,直把我连日赶路积下的所有疲倦皆吓得不见了踪影,唯余下满心的惊慌和恼火。
  
  “放肆!”我怒喝了声,蹙眉敛了敛微皱的衣袖,面色骤然冰寒。
  
  身旁一众丽人见我发怒,忙失了神,神色失措地退到了三尺外。
  
  少了那缠人致命的诱惑勾引,我定下神,刚要呼出一口气时,瞥眸却瞧见她们低眉偷偷打量我时莫名而又奇怪的眼神,一时心头又乱跳起来。
  
  “都回自己的寝殿去,没事不准再出来!”我拉下脸,恶狠狠地道了一句后,撩了长袍,快步走去书房的方向。
  
  该死的无颜!养这么多姬妾!
  
  越想越怒不可遏,心口在瞬间又酸又疼,痛得我倒吸了好几口冷气。
  
  
  相较于外殿适才的纷扰,此时的书房自是极静。天色已暗,层层帷帐隔断了窗外沉沉的夜色,书房里宫灯盏盏,明亮的烛火穿透浅紫绫纱的灯罩,照得满屋光灿斐然。
  
  我斜身坐在软塌上,手指有意无意地轻敲着膝上那两卷帛书,目光停留在对面壁上悬挂的那张绘有天下山川的地图上时,心念转动不停。
  
  少顷,有内侍抱来两仪宫的奏折和战报,放在书案上按序分好后,垂袖走至我身旁,轻声禀道:“白朗和蒙牧两位将军已到了,不知公子打算何时见他们?”
  
  我侧眸,淡然:“就现在。”
  
  “奴去宣。”内侍转身要走。
  
  “待会你就不必进来了。守在书房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内侍颔首,目光微动:“奴明白。”
  
  
  因战事逼紧,纵使行走宫廷,白朗和蒙牧此时也皆是一身戎装。冰冷坚硬的盔甲下,白朗俊毅依旧,蒙牧豪气非凡。
  
  二人进来后,单膝跪地的刹那,锁甲晃动,明铛作响的轻吟声传入我耳中时,虽人不在战场,但心底已陡然生出如在战场的紧张和斗志。
  
  我微微欠身,挥袖:“起来吧。”
  
  二人起身,互看了对方一眼后,白朗迅速敛下眸,声色不动地退到一旁,而性情一贯急躁的蒙牧却已奈不住,转眸看我时,目光闪动,似是兴奋,又似是欣喜:“豫侯召末将连夜入宫,是不是对战事已有所部署了?”
  
  我沉吟,挑眸看他:“金城可战军力有多少?”
  
  蒙牧揖手:“末将手下有守皇城的禁军侍卫三万,守宫城的禁军侍卫一万,守菘山的侍卫五千。还有,白朗将军位在金城南侧泗水旁水军军营的五万将士。”
  
  “那就是不到十万,”我凉声接道,瞥眼看地图,再问,“金城外可还有能战的军队?”
  
  蒙牧忙点头,手指一抬指上地图:“有!豫侯您的八万玄甲亲军由侯须陀将军率领守在金城之东的郯城,只是由于中间有梁国大军驻扎阻挠,张将军几次想突围入都城,皆不行。”
  
  我敛眸想了想,唇角一勾,冷道:“张须陀是齐国最有名的悍将,他领着本公子的八万玄甲军居然奈何不得向来畏战胆小的梁军?”
  
  蒙牧闻言眸色一暗,扭头看了看白朗,突地沉默不言。
  
   白朗摇摇头,叹口气,上前揖手禀道:“楚梁这次出兵伐齐,都是倾全国之力。楚军军力共五十万有余,分散围在金城北、西、南三侧。北边是楚军最骁勇的骑 军,由楚公子凡羽率领扎营在菘山以北。西侧是楚将孙之离为帅,他是出了名的诡计多端,虽手下只有不到十万的步兵,却也相当难缠,不易突破。唯有南侧泗水对 岸,该是楚军最弱的一环。楚国位在中原,将士素来好骑射而惧水战,若非必要,末将估计楚军驻守在钟城的军队是不会冒险过江的。”
  
  我皱眉,睨眼看他:“那梁国呢?”
  
  白朗咳了咳嗓子,眼帘半垂,回道:“梁军出兵二十五万,扎营金城外三十里的平野。主帅是……”言至此,他低了头,轻声,“公子湑君。”
  
  即使心中再有准备,我此刻不禁也微微失了神,不信问道:“公子湑君?”
  
   “正是那个恩将仇报的混蛋!”蒙牧神色不满,脸憋得通红,似是忍了再忍般,依然忍不住骂咧嚷嚷,“想当初他来金城做质子时,王上对他那么好!豫侯您和夷 光公主对他也那么好!想不到如今楚寇霸道,公主刚逝、尸骨还未寒时那小子居然就开始助纣为虐,伐我齐国山河,实在是令人不齿!”
  
  我面色变了变,扯了唇角想笑,心底却陷入一片冰凉。
  
  白朗凝了眸看我,静睿的目光摇曳在粲然烛光间,一时晦涩隐隐,一时锋芒浅现。
  
  我侧过脸,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那夷姜呢?”
  
  蒙牧叹息,摇了摇头:“自开战来,便不再闻夷姜公主的任何消息。”
  
  敲击着膝上帛卷的手指猛然一僵,我缓缓起身,抿紧了唇,眸光瞥向灯罩内燃燃欲泣的滚龙金漆的红烛,面色渐渐暗沉。
  
  湑君,若你胆敢伤了我阿姐,我定要你以命偿还!
  
  ?
  
  “豫侯!”心念惘然时,身旁有人低声呼我。
  
  我回头,恰恰瞧见白朗望向我时眸底里倏忽掠过的了悟和淡然的喜色。此人自蔡丘之战时便跟在我身边三年之久,他的一举一动,我自是再清楚不过。
  
  心念一动,我掩去了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愁色和恨意后,学着无颜似笑非笑的模样,横眸看他:“白将军有话便说。”
  
  白朗低头:“豫侯既然回来了,要不要末将通知郯城的侯将军,命他趁机早日出兵驰援金城,与梁军……”
  
  “千万不要!”我挥手打断他,勾唇笑起,“侯须陀手下的八万人本公子自有妙用,任何人不得擅自行事。你和蒙牧如今要做的,唯有两件事。”
  
  白朗抬眸,面色一肃,与蒙牧齐齐揖手站到我面前,恭声:“豫侯请吩咐。”
  
  我笑了笑,扬眉道:“第一件事麽,很容易。明日一早放风全城,告知金城九陌街舍的百姓们,公子无颜已回宫。”
  
  蒙牧点头应下后,随即又不解地问:“向来是兵行诡道。豫侯您回城的消息若瞒下不说,不是更让敌人难测麽?”
  
  我微笑,道:“本公子我偏偏喜欢逆道而行。”
  
  白朗敛眸想了想,片刻后,忽地轻笑抬头,看着我道:“末将明白了,公子想借城中敌方细作的口将消息传入楚梁军中,让他们心生顾忌。”
  
  我侧了眸看他,啧啧一声轻叹,似是赞许,又似是遗憾:“你既然能懂得这么想,试问才绝天下的湑君公子和素来横行沙场、罕遇敌手的凡羽又岂不会料到这样的心思?”
  
  白朗愣:“那豫侯此举是为了……”
  
  我挑眸看墙上地图,笑意深深:“不急。不出三日,你便能知道我此举用意了。”
  
  白朗微微失了神色,和蒙牧对望一眼后,默然不再言。
  
  “那第二件事呢?”蒙牧开口问。
  
  我转眸思索一会,轻声道:“即刻去金城城内所有布坊征购明黄锦罗让宫人连夜制成齐军旗帜,最好……不少于五千张。另外,蒙牧你自手下挑一万精兵,选三千良马,明夜亥时,集结于宫门之前。”
  
  蒙牧怔然,本能地开口问我:“要旗帜和兵马作甚么?”
  
  “嗯?”我闻言眸色一凝,瞥眼看他时,面色陡然寒下。
  
  白朗轻咳一声,赶紧出来为蒙牧解围:“豫侯既是如此说,那自有妙计。蒙将军照办就是了。”
  
  蒙牧自知失言,忙低头应下:“末将知错。末将这就去办。”
  
  “好,”我走上前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那就辛苦蒙将军了!”
  
  蒙牧摇头称不敢,叩首后,躬身退下。
  
  房门关上,室间唯剩下了白朗和我面对而立。

     眸光接触未过一瞬,他便咚然一声双膝跪地,喜色浮面时,俊朗的眸间有些晶莹的水泽在流转。“末将参见公主。”他垂首,低声道。
  
  我微微一笑扶他起身,此刻骤然再听别人叫自己公主,竟然觉出了似是前尘之梦般的久远陌生,心中缕缕愁绪交织纠葛,惘然如堕迷网。“白将军的眼睛还是那么敏锐,真叫夷光惭愧了。”
  
  白朗笑,垂眸时目光淡然不惊:“全凭公主的教导。”
  
  我莞尔,失笑道:“白将军言重了,想当初可是你每日一个战策地教我。夷光可从不曾教过你什么。”
  
  他抿唇笑了笑,眸光一动瞥向我手中的黄色锦帛,道:“公主留下臣,可是要问晋国的事。”
  
  果然不愧是跟着我三年的人,我未说话,他却已能知晓我所有的心思。
  
  豫侯麾下的淄衣密探遍布天下,密探向上呈报各地密奏情报时,为显示国与国的差异,便以不同颜色的绢书区分。夏国为红,楚国为蓝,晋国为黄,梁国为白。如今我手上执的,正是自晋国密探上禀豫侯的奏报。
  
  手腕摇动,我晃了晃手中帛书,笑道:“当今天下纷乱原不止齐楚梁三家。楚丘之议后,塞北匈奴因冬日草原枯竭,以牧马放羊、以天养人的借口领铁骑侵入晋国国内,我这是才知晓。”
  
  白朗揖手,笑:“末将素闻晋国穆侯对付匈奴很有一手。相信不久后便能退敌。”
  
  我点头,心头莫名地涌起一丝得意,口中笑道:“晋穆已退匈奴,这是自晋国密探刚送来的军情。你且看看。”言罢,我扬手将手中帛书递给他。
  
  白朗展开帛书,转眸迅速扫过,再抬头时,声色不动:“公主是打算要……”话至一半,他拧了拧剑眉,突地止声不说话了。
  
   我长叹一声,踱了几步走近悬着地图的墙壁,凝神看了半天后,这才抬起手臂按指图上,缓缓移动:“你看齐国如今的形势……齐国军队加起来勉强才余十七万, 楚梁两方加起来却有八十万之多。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齐国若真要和楚梁硬碰,那在无外援的情况下,必败无疑。”
  
  白朗沉吟片刻,也不废话,只定声直接问道:“公主想要请援晋国?只是如今齐国已是强弩之末,就怕晋国不肯轻易淌这趟浑水。”
  
  “是啊,你的顾虑没错。”我凝眸细细瞧着地图,幽然应声时,心念一动,隐隐有了一个朦胧的计较,忍不住呢喃道:“或许,可以不淌浑水,来个出其不意、智胜诱敌……”
  
  白朗不解:“公主指的是?”
  
  我不答,只定睛看着地图上某个方向,眉间慢慢舒展,唇角笑意渐渐盈然。
  
  “不急。会有主意的。”我回过头,挑眉笑时,眸色清朗。
  
  白朗看着我,目光缓缓垂落:“末将相信公主。”
  
  你倒是相信我,只可惜,我却不是很相信自己。我自嘲一笑,揉了揉额角,转身朝软塌走去时,随口问道:“城中粮草还能维持多久?”
  
  “十日。”
  
  脚下一滞,我顿足想了想,轻笑:“若我记得没错,囤积军粮的永丰仓在郯城附近,对不对?”
  
  “是,只不过侯将军若无法突过梁军重围,粮草送不到金城来。”
  
  我施然坐下塌,弯唇道:“你下去安排贮备粮草的地方。最迟在后日,粮草就会源源送入金城了。”
  
  白朗锁眉,虽眸光闪烁有些不信,但还是揖了揖手,躬身退下了。

     白朗走后,我伏案看了半天的奏报文书,直到子时过后,无颜的近身内侍蹑脚走入书房提醒我时,我这才展臂松了松筋骨,懒懒从一堆卷帛间站起身来。
  
  “两仪宫可有什么消息送来?”刚从战事中恍过神,我便一下子记起了王叔那虚弱无力的脉搏,心中一落,又自担心忐忑。
  
  内侍茫然:“什么消息?奴守在这直到半夜,未见两仪宫的人来报。”
  
  那就好!此时没消息,便是好消息。我舒口气,疲倦地笑了笑,出了书房往无颜的寝殿走去。
  
  寝殿里暖意融融,熟悉的琥珀香气熏绕周身,吸入鼻间沉入肺腑时,让我感觉仿若他在身旁的心安。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反手将内侍关在门外后,伸手撩开了轻软的紫绫帷帐,抬步径直走向床榻。褪去外衣,换了侍女留在云母屏风上的明紫睡袍,刹那间,他的温度他的气息似自衣襟领口缕缕散开,缓缓纠缠上我所有的心绪。这一刻,心口作痛,思念若狂。
  
  无颜……
  
  我暗自叹了口气,抬指掀开了床帷,仰身倒塌。
  
  身下柔软,身侧也柔软。身下柔软是锦绵,身侧呢?温暖的香,滑溜的触摸感。是什么?
  
  我正奇怪时,耳畔突地响起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公子……”
  
  一声轻唤听得我魂飞魄散,正处于木然震惊的状态还未清醒时,脖子便被一双纤细有力的胳膊紧紧抱住,面庞一湿,有唇吻上来。
  
  我惊得跳身下榻,忙扬手抽出墙上悬着的长剑,寒芒直指榻上的人,口中喝道:“大胆!是何人竟敢上本公子的塌?”
  
  榻上人卷着锦被滚下塌,长发飞散,锦被半滑,白皙娇柔的肌肤□在空气中时,胸前的丘壑若隐若现。
  
  “公子……息怒……今日,今日是妾身伺候的日子……妾身……妾身……”她口齿不清地解释,慌张惊恐的模样使她本就美丽的容颜间更添了三分惹人怜惜的楚楚之态。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心中一时是酸是苦复杂得连自己也说不清。
  
  “出去吧。今夜不要人伺候。”默了半响,我终是缓缓垂下剑尖,尽量逼迫自己平静地将话道出口。
  
  女子一时怔然,呆了片刻后,俯首谢恩,裹了锦被出了门。
  
  剑自手中滑落,我失神,腿下一软,跌坐在地。
  
  不知过了许久,窗外忽地飘入一人淡淡的叹息。
  
  我侧了眸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笑得涩然:“跟了这么长时间,不累麽?进来说话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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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0 22:15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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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不厌诈
  
  窗扇微微摇晃,不过是开启闭合、即便连萧瑟冷风也吹不入丝毫的瞬间,他却能魅影飘进,稳稳站在我面前。
  
  入眼的衣袂深蓝似墨,我斜眼瞟了瞟,唇角慢慢勾起,一时仿佛有笑意浮上唇角。只是倏而视线便落至地上玉砖,入目的冰凉渐渐抽离了我眼中的温度,心底碎痛时,眸光也不由得迷散空洞。
  
  “地上凉。起来吧。”他低眸打量了我半响,见我默然呆坐久久不动的模样,终是忍不住轻轻一声叹息,俯身下来,垂手握住了我的胳膊。
  
  我不挣扎,任由他轻松地扶起我无力的身子。身着的宽大紫袍垂裾飞扬时,我伸指摸了摸身上倾覆的那柔滑丝绫,挑眉微笑:“你看看,他真的是风流入骨了,对不对?”
  
  聂荆不答,微凉的手指抚上我的颊边:“去睡会儿吧,我在这守着,不会再有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进来。”他淡淡软语完毕,未待我同意,便横臂将我抱起,送回榻上。
  
  我躺在榻上安静了片刻,偶然扭过头再凝眸瞅着眼前的人时,心思猛然一动,这才想起有人闯入戒备森严的长庆殿时我该有的惊慌和失措。我咬了咬唇,眨眼看他:“你怎么进来的?”
  
  聂荆笑,伸手从塌侧拉了一张新的锦被盖在我身上:“我是刺客。最擅长、最喜欢的便是不留痕迹地自如出入那些看似戒备重重的地方。”
  
  这样的理由听得我也禁不住笑了,我歪了歪脑袋,找了个自在的姿势与站得高高的他对视,问道:“为什么要跟来?”
  
  他面色一暗,侧过身子坐上塌,目光瞥向我时,似是不忿,又似是不甘。
  
  我好奇地望着他,他却无语而默。僵持了片刻后,我伸指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你再不说话,我就睡了。”
  
  这一次他倒是没有迟疑许久,凤眸一扬,凉了声问我:“你当真喜欢他?”
  
  问题如此突兀,听得我一愣。醒悟过来他指的人是谁后,我缓缓敛了眼帘,微微红了脸,颔首:“是啊。当真喜欢。”
  
  “即使他是那么地风流?”
  
  心中陡然一跳,蓦地酸涩无比。我干笑几声,支吾:“这个……你问了作甚么?”
  
  聂荆回首看床帷,漠然:“就当我没事闲得发慌。”
  
  我笑了笑,扬眉看他:“泗水江边放火烧船也是你闲得发慌才去做的?”
  
  聂荆拧了拧眉,回眸看我时,静如秋澜的眸间锋芒隐藏:“你又知道了?”
  
  “这么说,真的是你放的火?”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惊讶,我闻言坐起身,眼睛直直地望着他,问得很急。
  
  聂荆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挑眸看我,低声:“你原以为是他。是不是?”
  
  我怔然,心虚地移了眸光避开他的视线,垂下头:“你是楚国的公子,就不怕被你父王知道了怪罪于你?”
  
  “怕?”聂荆冷笑,轻哼了一声,似是自嘲,“若是怕,当初你就不会死而复活了。更何况楚军本就不擅水战,江上交锋本就是自寻死路,还是早烧了船断了他们那毫不切实的念想比较妥当。”
  
  我蹙眉,他这样的话无疑已触及了我心中那道时刻处于警惕提防中的底线,再抬头时,我忍不住把身子往后挪了挪,与他隔开一定的距离。
  
  “你来金城究竟是为了做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问话时,手指已触摸到腰间暗藏的银针,若他回答时有丝毫的不妥和遮掩,那……我瞪眼望着他,捏指抽出了银针,势已待发。
  
  聂荆轻笑,手臂一扬,轻而易举握住了我的手腕拉到面前。“银针?还淬过毒的?”他撇唇笑了笑,斜眸看我时,拢在我腕间的手指狠狠收紧,用力之重似是欲箍入我的肌肤、揉入我的骨髓。
  
  我吃痛松指,银针落地,细微轻鸣的声响回荡在死寂的殿中。
  
  什么毒?那只是沉睡散!
  
  虽疼,虽委屈,我却咬了牙笑,抿住了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呼痛的声音。
  
  清澈的眸光里隐隐划过了不舍的怜惜,他终是缓缓松开了我的手腕,指尖滑落至我的手心轻轻捏住。
  
  此时我的长袖已褪至臂肘,白皙无暇的肌肤上更是多了一圈红得发紫的印痕。我冷笑了几声,抽手自他指间滑出。“夷光自知命为公子荆你所救,重生之恩不敢忘,也不敢贪。若你要还,随时拿去便是。”
  
  聂荆脸色一白,目光停留在我脸上时不知是悔还是痛,是伤还是无奈。“你……就这么看我?”他呢喃着问,眸色疏冷时,眼底颜色愈来愈暗沉。
  
  我怎么看他?这个问题……我不会答,也答不出。
  
  于是我垂下眸,幽然一笑,不再看他。
  
   相对无言,沉默了半天后,终是他黯然叹了口气,伸臂抱住我别扭远离的身子,重新将我塞入锦被中。“我是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到你的事的,你不必乱操心以为我 是混入金城刺探军情的奸细。……我答应过一个人要保你一世安全,我也答应过另外一人要好好照顾你,所以……你尽管放心就是。”
  
  他的话清徐温柔,听得我渐渐忘记了适才的紧张和怀疑,想了半天,我才困惑问起:“前面一个人我知道是无颜,还有一个呢?”
  
  聂荆笑,手指在我的鬓角轻轻揉抚:“晋国公子穆。”
  
  “你和他何时变得这么好的?”我想起在晋国宫廷时,晋穆与聂荆还是水火不容般的明争暗斗,心中不禁又是惊叹又是好奇。
  
  聂荆慢慢舒展了眉,笑而不答。
  
  “睡吧。”他淡淡道。
  
  我闻声乖乖闭了眼,不再纠缠。
  
  他既不说,再问也是徒劳。还是闭目休憩,养足了精神做明日的事重要。取舍之道,在此刻丝毫含糊不得。

     次日清晨早早醒来,睁眼时,朝霞浸染了满殿窗棂,彤然欲烧的红色光芒折射得殿里依然亮着的烛火皆失去了本有的粲然光彩。聂荆斜身靠在塌侧,思桓刀抱在怀中,敛眸轻寐。
  
  我伸指揉揉额,撑了手臂悄然坐起,光脚下地走去殿侧的铜镜旁,拿干净的丝帛蘸水湿过小心而又仔细地擦了擦自己的脸庞。镜中的人有着我最熟悉最想念的容颜,漂亮邪肆,优雅从容,看久了,我倒渐渐分不清此刻站在面前的镜中人究竟是自己还是那个在睡梦中屡屡出现的人了。
  
  正出神时,铜镜里陡然现出另一张相似的面庞来。他站在背后看着我,微斜的目光看起来既带着可笑的无奈,又藏着可气的不屑。
  
  我对他眨眨眼,笑:“师父的易容术果真高超。”
  
  聂荆嗤然一笑,冷冷回头,哼了哼,不语。
  
  我耸肩,慢慢收回了眼光,转身去塌侧穿了长靴。复而抬首时,我对眼前正目不转睛望着我的男人笑:“我得换衣服了,你还要不要继续看下去?”
  
  聂荆的脸腾地红至耳根,瞪了我一眼后,忙转身开了窗扇跃了出去。
  
  想了想,我随手将他的斗笠扔出窗外,道:“还是戴上它吧。不然长庆殿出现了两个豫侯的话,怕等不到敌军攻来,宫里就要大乱了。”
  
  窗外没有声响,沉寂半天后,忽地有人“啪嗒”一声恼火地关了窗扇。
  
  我负手站在原地,笑得恣意。
  
  只是这样的笑容并未持续多久,换衣衫时,有玉佩自衣间滑落,叮当落地的刹那,看得我舒展的眉紧紧蹙起。
  
  凤佩碎裂,似血的颜色沾染其上,衬着雪白的地砖,一时红得妖艳……

  
  用过早膳后去两仪宫见王叔,行至宫前却被东方莫派人给挡了回来,说是王上仍在休息中,临睡前只嘱咐我好好筹谋救城的计策和部署,若无召唤,不必再去两仪宫见他。
  
  说是以王叔的名义,话却分明是东方莫的口气。旁人不知的,只当是真的豫侯回来了,王叔托付国事也没什么奇怪的;但王叔却心知肚明回来的人究竟是谁,纵是他再放心我,也断然不敢把齐国国运就这么交到身为女儿身的我手中。
  
  怕只怕,王叔病重,自昨晚到现在根本就没有醒来过,而东方莫担心我的心绪受影响,这才让人给出话来,既是唬住了宫里所有不知情的人,又想安稳住我此刻已七上八下的心,使我能够凝神对敌。
  
  我叹了口气,在两仪宫外徘徊良久后,终是没违东方莫的心愿,转身回了长庆殿,埋首行军策谋中,再未分心。

     蒙牧依我的话将豫侯回金城的消息传扬出去后,果不出我所料,围在北侧的楚军和东面的梁军拔营起寨,昼日连退三十里。分散兵力时,看似不慎,在两军交界处无端端空出一道可直通金城的大道来。
  
  白朗不解,指着地图道:“楚梁两翼空出的正是金城可直通郯城的方向。莫不是他们不怕侯须陀领了玄甲军入城救援?”
  
  我扬眉一笑,道:“你说得没错。他们此举正是诱侯须陀领兵回城。”
  
  白朗锁眉,低眸沉思时神色困惑如初:“若是如此,为何之前却又几次三番阻止侯须陀入城?”
  
   “两个原因。一来时候未到,彼时的楚梁军队自齐国边境一路战至金城这里,军伐马疲,士气就算再恢弘,也抵挡不住金城城内外的军队合成一线时为了不亡国而 背水一战的决心和斗志。而如今他们经过了长时间未战的休顿,军队的战斗力已然恢复,自信绝对有将齐国的所有军队困死围拢、一战歼灭的能力。”
  
  “……其二呢?”白朗诧舌半日,这才想起问出我未说完的话来。
  
  我垂眸看手中奏折,漫不经心地答:“为了等一个人。”
  
  “谁?”
  
  我微笑,轻声:“豫侯。”
  
  “为了等你?”白朗一愣,话自嘴中脱口而出时显是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和谁说话。
  
  “自然不是我,”我摇摇头,起身自书案后走出,推开了窗扇,仰面望着碧蓝似洗的天空,惘然,“他们要等的,原本是真的豫侯。”
  
  豫侯若不回,楚梁纵是灭了齐国也不会放心下来。
  
  白朗倏地自椅中站起,急躁地来回踱了几步后,大声道:“那末将这就命人通知侯须陀将军不能中计,万不可此时入城。”
  
  我懒懒叹气,笑:“不必了。侯须陀那边我已派人过去了。”
  
  白朗怔然:“公主早就知道楚梁会有此举动?”
  
  我回过头,抿唇望着他,笑而不答。
  
  白朗凝眸思了片刻后,眸间骤然亮起,似是突然了悟过来。他抬头看我,微笑:“那接下去……”
  
  我挑眉,横眸看向地图时,笑意深深:“便如他们所愿,明早咱们就来个班师入城又何妨?”
  
  
  是夜亥时。漏残银箭,月夷光稀。
  
  看似静籁的夜色下,宫城外却乌泱泱聚集着万余兵马。只是众军整列肃然,军马调教有素,除了偶尔有马蹄轻踏声回响苍穹外,大军摒息凝神,安寂似无人。
  
  宫城城墙上,银盔黑甲的蒙牧单膝跪于我面前。
  
  我伸手自袖中拿出令箭给他,笑道:“领军自秘道出城后,一切就看将军的了。”
  
  蒙牧双手举止头顶,捧过令箭后,声音定然:“末将得令,定不负豫侯之命。”
  
  我拢袖垂手,望着他:“那你去吧。一切小心!管住自己的性子,万不能做出节外生枝的事情来。”
  
  “末将知道!”蒙牧起身,黑色战袍随风飞捻时,他猛然转身,快步下了城楼。
  
  少时大军开始井然有序地移动,兵马自菘山秘道口鱼贯而入。
  
  我站在城墙头怔怔不动,低头望了许久。直至最后一个士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后,我这才缓缓抬了头,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耳后陡然有寒风掠过,吹得我瑟瑟发抖。手指颤微地抚上自己的肩头时,背上突地一暖,有绵软轻柔的感觉自指尖丝丝传入心底。有人拿了斗篷披上我的肩,淡声道:“回去吧。”
  
  我回眸,痴然看了会月色下那人的俊冷面庞,一时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愧疚。“此时我要想尽办法与楚军对敌,你不觉得难过?”
  
  那人默。半天后他才上前抱住了我,低声:“你不难过就好。”
  
  我静静地依着他温暖的胸膛,脸上笑容一时却似被冰冻僵,许久,也恍不过神来。
  
  都是何苦……
  第二日金城外,有军绵延百里有余,马蹄踏尘飞扬漫天,旌旗如云飘曳流动,远远望去,似有十万之余的兵马自城东奔袭金城。城外守军先是手忙脚乱地防备一番,后看到旌旗上绣着的金色图案后,这才欣喜若狂,赶紧拉开了城门,放下了越过护城河的铁索,让援军源源不断地驰入城中。
  
  一日士气昂扬。一日金城振奋。
  
  长庆殿的书房里,辛苦了一夜的蒙牧喜色沾沾,满眸彻亮,满脸清爽,神采奕奕得似是刚刚打完了一场大胜仗。
  
  我亲自倒了杯茶送到他面前,好笑道:“什么事让你如此开心?”
  
  蒙牧举杯将茶一饮而尽,杯落桌上时,他朗声笑起,道:“末将不负豫侯所托完成了任务。五千军旗,我这次回城用了一千,还有四千留给了侯须陀。另又带回他五千精兵,运了三百辆车的粮草,足够城中将士用两月有余了。”
  
  我莞尔,笑道:“这不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麽?怎么值得你高兴至此?”
  
  蒙牧摇头,眸光一闪故作高深莫测状,压低了声音道:“豫侯,末将还在侯须陀那带回了一人。侯将军说那人可以一人之力敌万,是个神人般的人物,让我带他回来好辅佐豫侯。”
  
  以一敌万?那可真是神人了!我眉间一拧,根本不信他的胡话,笑着转身坐回书案后,低头看奏报。
  
  蒙牧着急,道:“豫侯不信?”
  
  我点头,应得诚实:“是不信。”
  
  “那末将把他叫进来让您瞧瞧如何?”蒙牧边说话,边就起身欲往外走。
  
  我抬手阻止他:“不用了。如真的是个人才,那让他随你去军中,给安排个副将或者都统的职位就行了。”
  
  “豫侯……”蒙牧红了脸,神情认真非常,他张了口还要再说时,书房门却被人扣响。
  
  “公子。奴有报。”内侍细锐暗哑的声音低低响起。
  
  我揉眉,淡声:“进来!”
  
  门吱呀而开,内侍低头躬腰,进来时,双手举在头上似是托着什么。
  
  “门外蒙将军带来的那人命我将此物交呈公子,说是公子一望便知他是谁。”内侍轻声,小心地把手中的东西送至书案。
  
  我抬眸随意瞥了一眼。
  
  一眼之后,脸上便失了颜色,嘴角颤微着,不能言。
  
  “将那人叫进来……还有,蒙将军奔波一夜怕是劳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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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0 22:18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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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恩人
  
  “晋国晨郡见过豫侯!”来人揖手行礼,微乱的长发垂落在肩,身着的雪色长衣衬着那张俊美如玉的面庞,更显任意潇彻的倜傥。
  
  又自称晨郡?
  
  我微微一怔,醒悟过来他并未认出我这个豫侯是假后,不由得心底偷笑,脸上却偏偏还装出无颜惯有的懒散模样来。“你是公子穆的手下?”我斜了眼看他,手指一伸,点向书案上内侍送来的那块穆侯金令。
  
  晋穆微笑,低头:“正是。”
  
  我抿唇,睨眼打量着他:“中原大乱,你家公子命你来这里作甚么?”
  
   晋穆扬眉笑起,眸光看似守礼低垂,但偶一抬起直视我时,眸间锋芒依然熠熠似骄阳之辉:“晋齐素来交好,本国王后也是齐国公主,王上和公子深知唇亡齿寒之 忧,故断无袖手旁观之理。先前因晋北匈奴作乱而未能及时出兵援齐,如今晋北已平,所以公子特命晨郡昼夜兼程赶来金城见豫侯,如齐国有所求,晋国必当鼎立相 助。”
  
  唇亡齿寒,素来交好?话听着顺耳,理所当然中,却也掩藏不了晋国对楚梁灭齐、天下局势势必变化后晋国再非独大的担心。
  
  心中既已了然,我轻笑起身,将金令送到晋穆面前,口中道:“如此说来,那本公子要先替齐国多谢贵国之助了。”
  
  晋穆由我手上接过金令时,眉间忽地一拧,眸光微动:“豫侯言重。其实齐国之前节节败退皆因豫侯不在,今日不同往日,豫侯回来后,臣下在侯须陀军中亲眼见过豫侯周密细致的部署,心中佩服万分。”
  
  瞧他说得一本正经的神色,我心中好笑,忍不住慢慢踱步走到他身后,随意问道:“你言词这么夸大,莫不是认为本公子的策谋更甚你……你家公子穆?”
  
  晋穆身子陡然一僵,揖在胸前的手臂缓缓下垂,无语而默。
  
  我躲在他背后笑得得意,正要开口再戏弄他几句时,重重帷幕之后却突然飘来了几声凉冰冰的不屑笑声。
  
  我与晋穆同时回头,瞟了一眼后,两人面色均是一滞,神情却不惊。
  
  “幕后有人?”晋穆淡笑,眸光微寒,声渐冷。
  
  我点头,叹气:“是啊。躲在帷帐之后的麽,怕总是那些意图不轨的刺客。”
  
  帷幕轻曳,帐后人半响无声。我和晋穆倒是不急,只负手站立,定睛笑看着。等了许久,帐后终于响起一人微恼的声音:“刺客再怎么样,总比某些人装模作样的好!”
  
  晋穆眸底颜色倏然一暗,抿紧了唇,不语。
  
  帐后人叹气,道:“我不是说你。我说的是你身边那人。”
  
  “聂荆!”我随手将一卷竹简扔向帷帐,怒。
  
  晋穆闻言,自然而然转了眼眸看向我。倏而眸光变幻时,他的唇角慢慢扬起:“原来如此。”
  
  我讪笑,转身背对着他,当见不见。
  
  身后有人拿手拍上我的肩,笑:“无颜公子,本公子刚才的戏你看得可满足?”
  
  这声音温和得似春风拂面,清雅得如玉珠落盘,可是却听得我心弦猛然一颤。世上有些人,注定是我惹不起的。我想起先前那个鬼面无常几次三番对我的捉弄,不由得抬手擦了擦额角冷汗,干笑:“你别介意。我不是有心的。”
  
  身后人默然不语,只是放在我肩上的手慢慢用力,扳过我的身子面对他。
  
  “管你有心无心?只不过,这张脸我的确很不喜欢!”他冷笑,扬指抚上我的脸,力道之狠,似是欲揉去东方莫费了几个时辰才为我做好的这张脸。
  
  我吓得慌忙展袖挡开他的手,别开脸,无奈地笑:“公子穆手下留情!没了这张脸,单凭一张豫侯令牌,我可指挥不动城中的军队。”
  
  如此一说,晋穆只得停了手下动作,冷笑:“那他人呢?怎么每次出事都不见人影?”
  
  我垂下了袖子,叹了口气,既担忧又懊恼:“若知道他在哪,此刻站在你面前的还能是我麽?”
  
  晋穆撇唇,横眼瞅着我时,满脸满眸皆是无法忍耐的不悦。
  
  我惘然摸脸,笑道:“这可是天下第一公子俊美无双的脸,你不觉得赏心悦目便罢了,还非得露出这般鄙夷的神色?”
  
  晋穆哼,飞眼望向窗外的天,漠然:“他好看不好看,关我何事?”
  
  我笑了笑,伸手指向帷幕之后的人:“那他呢?他不也和无颜长得差不多?”
  
  帐后的人闻言咳嗽,说不出话。
  
  晋穆扬手自袖中拿出一张面具罩上我的脸,冷淡:“谁有功夫看他?以后和我说话,戴上这面具!”
  
  “晋穆!”帐后人冷冷一哼,室中有寒气骤然漫起。
  
  晋穆翻眼,莫名:“你不是常戴斗笠垂面纱,我就是有功夫,你几时又让我见到了?”
  
  帐后人又咳了一声,语噎。
  
  我无语地听着他二人对话,自问没撤求得晋穆留情,于是只得转身坐回书案之后。脸上的面具轻软贴肤,初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时间久了后,慢慢地便觉出一股压抑的难受来。难受不在脸上,而在心上。
  
  我抬眸看了一眼神色轻松自去一边喝茶的晋穆,暗自叹了一声,心中想起他戴面具二十年如一日的坚毅后,突然便不觉得此时的这点难受算得了什么。

晋穆饮茶毕,撩了长袍坐到我对面,笑道:“我随蒙将军回城的时候,楚梁军队以为是侯须陀的军队入城,当时虽隔得远,但天边黄沙飞扬,旗帜飘动,应该是他们的军形又重新变动靠向金城了。”
  
  我了然,点头:“本该如此。他们就是想引侯须陀进城后重新围困金城,让齐军再无突围的机会。那么到时就算他们攻克不下金城,再等一段时间,金城自会无粮可食、无军可战、无援可救,最终落得弃城而亡的下场。”
  
  晋穆勾唇:“可惜的是,侯须陀并未入城。”
  
  我冷笑,嘲道:“若凡事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那就算输,岂不也输得太窝囊?”
  
  晋穆莞尔,笑道:“如今看来倒是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窝囊的,怕反而是楚梁之辈。”
  
   我摇了摇头,起身走至地图旁,伸指点着金城周围的形势,轻笑:“楚军的元帅公子凡羽与我交战三年,如今他虽不知是我回来了,但迟些时候总会知。无颜用兵 看似大胆实则谨慎,我用兵看似小心翼翼实则喜欢以奇制敌。凡羽对我和无颜的用兵之道是再熟悉不过的,此时他可能还在糊涂中,等稍后明白过来后,自是能猜到 我将侯须陀的军队用在何处。而梁国的统帅湑君……”
  
  说到这,我语音一顿,揉眉苦笑,道,“若说他不了解我,那是自欺欺人。如他知 道了回金城的是我而非无颜,估计动作比如今还要迅速果断。侯须陀的军队我将其分布在了位在北侧和东侧的楚梁大军之后,经过昨夜和今天一日的部署,傍晚时 分,敌后的城池和山野会遍地起硝烟与篝火,锦旗飞扬四千张。声势是做到了,但怕只怕唯能唬住凡羽和湑君一时。时日长久后,敌军见援军虽众却不敢上前与之开 战,自会怀疑我方的虚实。一旦被其探知深浅,侯须陀分散在外的军队便会很轻易地被楚梁军队吞食消灭。”
  
  话音落后,晋穆久久无声,只凝眸看着我笑,面色自在如初,仿佛毫不在意我语中的严肃和隐忧。
  
  我心知他向来轻狂无忌,于是也不做声,转身在他身旁坐下。
  
  “难怪楚桓要杀你。若是我,也断然不敢轻易放过你。”等了半天,他突然叹息着道出这么一句。
  
  我抿唇,敛了眸苦笑。
  
  “不过你放心,凡羽那小子在菘山后待不了多久了,七日之内,我敢断言他必定班师回国。”晋穆长笑,言词旦旦。
  
  我挑眉,看向地图上楚国都城邯郸的方向,笑道:“莫非你……”
  
  晋穆挥袖打断我的话,笑:“意已领兵二十万,三日前便出发了。事情原委我已告知他,能否报仇,便看他的作为了。”
  
  我叹气,刚要说什么时,帷幕晃动,深蓝衣影自帐内走了出来。
  
  我面色一变,站起了身。
  
  纵是有黑色绫纱遮面,我也能看清他眸间的冰寒和痛苦。“聂荆,你……”我喃喃着,心中紊乱一片,突地不知该说什么。晋穆刚才所言意已出兵的消息带来的欢喜骤然消无,余留心上的,唯有苦涩、无奈和愧疚。
  
  晋穆也起身站直,默然看着他,叹气。
  
  “穆既然来了,我也就放心了。先走一步,后会有期。”言罢他回头,飞身自大开的窗扇跃出,衣影飘行处,旁人只道是有长烟轻扬。
  
  “谁道刺客无情?”晋穆笑,低声道,“天下最有情的,便是他!”
  
  我眺目遥遥望着那个渐不可见、消失在重甍叠檐间的身影,蹙眉时,胸中的悒郁慢慢拢起,一时浓烈得能让我喘不过气来。
  
  他是有情。
  
  而我欠他,也着实太多……


     一日无话。傍晚时分有侍卫送来城外细作的密报,说是楚梁军队再次前行三十里,围困住了金城。
  
  意料之中的事。我匆匆扫了一眼后,便将密报放在一旁,不多言。
  
  少顷,又有密报送来,言及楚梁大军后,夕阳下有齐国的军旗绵延千里,篝火遍布山野,天边硝烟弥漫,疑是再有大队援军到来。
  
  我执卷仔细看了看,既而喜气满面地吩咐送来奏报的侍卫:“将消息传出去,叫金城的百姓们也高兴高兴。”
  
  侍卫叩首应命,欢悦而去。
  
  一旁的晋穆看着我摇头,好笑道:“原来你这么会演戏。”
  
  见他说话,我赶紧戴上才摘下不久的面具,眨眨眼,不甘地辩驳:“奇怪什么?难不成比你还会装麽?”
  
  晋穆嗤然一笑,伸指倒了杯茶给我:“比我?不遑多让!”
  
  我笑了笑不理他,只抬眸看了看渐暗的天色,担忧:“一日这么快就过去了。你说楚军七日必退,若他在这几日里宣战,该怎么办?”
  
  “兵来将挡。他既要战,那便战。以菘山之险,金城之固,七日内,他尚奈何不得城中守军。”晋穆答得漫不经心,看似丝毫不以为然的模样。
  
  我低头,看了看手边那些自梁国密探送来的白色卷帛,依然不放心:“楚军就算撤退了,那还有梁国。除去水军外,他们仍有两倍于我的骑军和步兵。而且……我阿姐还在他们手上。”
  
  晋穆抬眸,盯着墙上地图沉吟了半响,眸底颜色深湛似秋泓。
  
  “意既能出兵围邯郸,或许,梁国的郾城也不该让它如此轻松、置身事外才是。”许久后,他缓缓舒了眉,轻轻笑道。
  
  我起身,走至他身旁,疑惑:“你的意思是?”
  
  “围楚梁而救齐。只不过,晋国在北,而梁国在南。若要晋国再出兵,那需得过楚、齐任何一国才能到达梁国。如今晋与楚交恶,而齐国大乱,两边都走不得。如要出兵围困梁国郾城,那必须得……”言至此,晋穆忽地停下说话,眼眸转向地图上的另一端时,笑意高深而莫测。
  
  我瞥眸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心念一动,了然:“你说夏国?”
  
  晋穆撇唇,无语默认。
  
  我想起那个年纪虽轻、但心计之深世人难及的夏惠公,不禁暗自叹息,摇头道:“无苏已战死,文姒虽是夏国的公主,但却和如今的夏惠公关系并不亲。如果唐突请援,怕会被拒绝。”
  
  晋穆勾唇一笑,斜眸看我时,目光耀动似星辰低垂。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躲开眼光,背过身去,嘀咕:“看什么看?没见过麽?”
  
  晋穆笑,低声:“你活过来之后的样子,我还的确没见过。”
  
  我脑中嗡然一响,似是到现在才发现哪里不对。我回头盯着他,奇怪:“从刚才到现在,似乎你知道假冒的无颜是我后,一点都没有惊讶过。”
  
  晋穆点头,看着我:“看上去还是你比较惊讶。”
  
  “你早知道我未死?”我蹙了眉,似是想不明白。
  
  晋穆定睛看了我片刻,忽地眸光一闪,淡然笑开。他伸指自怀里拿出龙佩,递到我面前:“你若死了,它怎么还会时不时地变变颜色?”
  
  我面色先是一红,后又一白。晨时碎裂的凤佩依然被我用丝绢包着收在怀中,若是被他知道了凤佩已不完整……我心中一虚,忙噤了声低头不语。
  
  脸上戴着面具,他自是看不出我此时的神情。估计是当我害羞了,他轻笑着咳了咳嗓子,伸臂抱住了我。“若不是漠北匈奴作乱,我不会……”话说了一半,他又忽地住口不说了。
  
  我抬头看他:“你不会如何?”
  
  他眸子一凝,再开口时,却改了话锋:“我会早些来找你。”
  
  我轻笑,微微颔首:“说得好听。”
  
  他面色一变,很是不满:“你不信?”
  
  “信。自然信!”我笑着离开他的怀抱,挑了挑眉,得意:“只不过我还是比较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那匹白马。忘了告诉你了,你给我的那匹白马实在通灵,居然懂得千里追随主人,凭空出现在聂荆家附近。”
  
  晋穆讪笑,侧过脸去不再看我。
  
  我心中一动,走到他面前,仰面看他:“那些日子是你陪在我身边的,对不对?”
  
  晋穆眸光微摇正要开口时,窗外却有人先轻声笑起,连连啧声而叹:“女娃当真聪明。居然连这个也能猜到。”
  
  我回头,看到斜倚窗棂、嘻笑不恭的东方莫。他懒洋洋地坐在那,眉目清俊妖娆,橙色衣袍与落日晚霞连成一色,霞光四射时,宛若他周身也绽放出了熠然的光彩。
  
  我脸红,忙跑出他身边:“师父何时来的?”
  
  东方莫不答,只扬手摘了我脸上的面具,笑道:“这个好玩。借为师用几日。”
  
  我为难,扭过头看晋穆。
  
  晋穆冷冷地瞧着坐在窗上的人,拒绝得果断:“不借!”
  
  东方莫拧眉,不悦地瞥眼看晋穆:“我说你这小子懂不懂尊重长辈?当日你让我不说是谁救了女娃,我已守诺不说了,如今她自己猜到了,可不算我违背诺言!”
  
  我闻言一惊,不信:“你说是谁救了我?不该是聂荆麽?”
  
  “当时聂小子被为师命去夏国凤翔城给你偷药材去了,怎么会是他?”东方莫哼然一笑后,忽地展袖揽过我的脖子,在我耳边悄声道,“可别怪为师不提醒你,当日那个拿匕首插入你胸膛的,可正是这位晋国的小侯爷……”
  
  话音未落,我只觉面前忽有冷风袭来,东方莫猛地住了嘴,甩了衣袍飞身退后三丈,跳脚骂道:“穆小子,你要作甚么?”
  
  晋穆咬牙,挥掌再次劈过去:“叫你胡说八道!”
  
  东方莫一边逃,一边嘴里还忙着狡辩:“我胡说八道?那日不是我去明秋殿唤醒了你,给你易容成聂小子模样的麽?”
  
  我闻言赶紧拉住晋穆的衣袖,惶惑看着他:“师父说的可是真的?”
  
  晋穆冷面不语。
  
  东方莫怔了一会后,这才小心翼翼地跳着跑过来,奇怪:“你刚不是猜到了麽?怎么此时还问他这话?”
  
  晋穆恨声,扬了手又要打:“她猜到的根本就不是这件事。”
  
  东方莫怔了怔,醒悟过来后,只得嘿嘿一笑,挠了头躲去窗旁,眨巴着眼睛装作无辜地看着晋穆:“老夫……老夫误会了。女娃你就当老夫胡说好了,万不要相信!”
  
  我涩然,攒住晋穆衣袖的手指慢慢冰凉,心头脑间,此刻萦绕的唯有一句话:我这命,原是他给的……
  
  晋穆叹了口气,面色一僵,咬了唇不说话。
  
  东方莫想了想,讨好笑着把面具送过来重新戴到我脸上,转眸看晋穆:“老夫不借面具便是了。两位都不要不说话了吧,也不要再生老夫的气了啊。”
  
  晋穆半敛了眸瞧他,神色淡淡:“不行。”
  
  东方莫锁眉,苦恼道:“那你还要老夫如何?”
  
  晋穆扬了眉,慢慢勾唇笑了。晚霞侧影下,衬得他的脸色清冷而又媚惑:“去夏国找惠公,为齐国求援军。”
  
  “他?”我惊声。
  
  “我?”东方莫再次跳开,仿若避之不及般远离晋穆。
  
  晋穆凝眸,望着东方莫笑:“那你去还是不去?”
  
  东方莫挑眸与他对视了半天,终于,在霞光渐隐而夜色初上时,他缓缓垂了眸,认命苦笑:“去便去。反正庄公那边也缺药,世间奇药夏国最多,走一趟凤翔城也无不可。”
  
  晋穆展颜一笑,颔首有礼:“那就辛苦东方先生了。”
  
  东方莫长长叹气,转身离去时,还不忘回头叮嘱我:“庄公那边,先用延命散维持着,等我回来再说!”言罢他点足跃身,宽袖长扬时,似云烟飞去。
  
  “他能去夏国请到援军?”我不安地握住了晋穆的手指。
  
  晋穆垂眸看我,笑意深深:“金城内外,没人比他去夏国更适合。”
  
  我蹙眉,怀疑:“不是开玩笑?”
  
  晋穆弯唇,睨眼细看着我:“你觉得呢?”
  
  难说!
  
  我低了头,不做声。
  
  “放心吧,你那师父,天下间要说比他还要聪明的人,怕是真数不出几个来,”晋穆软下声,轻轻一笑抬臂抱住我,道,“你以为刚才他突然出现是偶然麽?他就是来要这个任务的。”
  
  我抿唇想了一会儿,再抬头时,不禁笑道:“你既能轻而易举看出他的心思,莫不是说你比他还要聪明。”
  
  晋穆默。
  
  许久后他才扬眉笑起,骄傲:“我似乎真的比他还要聪明些。”
  
  我嗤笑无语,偷偷给他一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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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0 22:21操作
只看楼主AA分享
 公子归来
  
  夜已沉,宿云微微。薄纱一般的轻雾浮动缥缈时,偶见谧蓝天幕上依稀露出的粲然星辉。傍晚侯须陀的军队于敌军之后故布疑阵后,楚梁大军就地安营扎寨,再无进一步围拢金城的行动。金城内外,此夜看上去安静得一如平常。
  
  晚膳后,晋穆陪我去城墙巡视守夜禁军的防备。沉迷夜色中,远方篝火烧腾缭绕,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营帐层迭涌起,数不清的高耸哨台伫立前方,气象森严可见。甚至在倾耳细听下,还隐约可闻敌军连夜布兵操阵的号角声自远方此起彼伏地呜咽传来。
  
  我微微蹙眉,冷笑:“他们倒是志在必得的架势。所谓嗜者近食,急不可待,怕就是如此了。”
  
  晋穆回眸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不语。
  
  我凝眸再观望了一会儿后,正要下楼离开时,有禁军将军领着王叔的近身内侍秦不思匆匆而来。
  
  “公子。”秦不思屈膝欲行礼。
  
  我挥手:“免。可是父王那有什么事?”
  
  秦不思揖手,甩袖时拈了兰花指:“王上刚醒,要见公子您。”
  
  “父王醒了?”我惊喜,回头给晋穆递了个眼色后,急步随着秦不思下了城楼。
  
  
  两仪宫侧殿。窗扇大开,夜风阵阵飘入,寒凝了一室浓重的药香,吹乱了一室璀然的灯火。
  
  入殿前,我脱去了披在身上的斗篷,入殿后却乍逢这般刺骨的寒气,我不由得深深皱眉,侧眸看向秦不思时,面色不豫。
  
  秦不思惶恐垂眸:“王上嘱咐的。说药味难闻,命小人开了所有的窗扇透透气。”
  
  我闻言好笑:“药味难闻,多燃些龙涎香怯味便行了。去关了窗子吧。”
  
  秦不思迟疑,偷眼瞟了瞟我。
  
  “还不去?等什么!”我略敛了笑容,不悦。
  
  秦不思弯腰,这才转身去做了。
  
  我拿玉钩挑起了罩在龙塌前层层垂落的明黄烟罗,掀起最后一帘金色帷帐时,王叔疲软苍白、虚弱不堪的面庞清晰落入我的眼帘。
  
  “王……父王。”我轻声唤他,跪在了塌侧。
  
  王叔微微睁眼打量我,素日温华炯然的眸子在此刻淡无光彩,漆黑沉沉中,唯余见不到底的深邃。
  
  我拧眉,抬手倒了一杯茶融入延命散,喂入王叔的口中。
  
  “父王,你觉得怎么样?”
  
  王叔扯了唇角轻轻一笑,眸间好不容易现出一丝光亮时,他移手握住我的手腕,缓缓道:“叫……其他人都下去。”
  
  “是。”
  
  我扭过头,吩咐守在侧殿的众内侍宫女:“都下去吧。没有召唤不准进来!”
  
  众人低头,忙躬身退步而出,片刻后,殿内仅剩下我和王叔二人。
  
  
   一开始的许久,满殿安寂。王叔抿着唇,只凝眸瞧着我,却不说话。此时的他,目色迷离,面色暗沉,再无往日坐在金銮上的王者威仪,也不见平日待我时慈爱宠 惜的模样。这样的他,似乎内心在慎重思虑着一个难题,一个非得用尽他所有的心神和思绪去面对的问题,一个,必定和我有关的问题。
  
  于是我也不做声,只怔怔看着他,用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耐心等着他开口。
  
  终于,王叔松了口气长叹一声,欲笑时,眉眼却落寞非常。
  
  “东方去夏国了?”他问出的第一句话,显是听得我既莫名又疑惑。
  
  我点头,好奇:“王叔刚醒,如何知道的?”
  
  王叔轻笑,自嘲:“他那性子……我既病成如此,除非有天大的要事,否则他断不会不守在这里。如今金城被困,要突围唯有请外援。楚梁出兵欲分齐国,一向独大的晋国不会袖手旁观太久,至于夏国麽……若要求得惠公的兵符,唯有东方出面。”
  
  他的话听得我一会点头一会又摇头,心中佩服王叔明察秋毫的同时,却也不解:“为何夏国唯有师父去才可?”
  
  王叔展眉,眸底倏然划过一道光芒:“你不是一直在暗中调查宣公之死麽?难不成就没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我诧舌:“王叔如何知道的?”
  
   “楚桓既要你死,断不会只为了一时杀人兴起玩戏所致,自是因为你做了什么事妨碍到他的谋划,触了他的忌讳了。先前我还不知楚王是什么样的人,只当他是个 好兵伐战的枭雄,不过……”王叔叹气,眸间又一点一点暗了下去,语气慢慢苍凉清冷,“楚丘之议的最后一日,我终于见着了他的真面。呵……他原是桓阿……”
  
  “王叔和他……”想起爰姑曾是王叔为公子时他府上的舞婢,我脑间念光一闪,不由得开了口,小心试探道。
  
  王叔拧眉,涩然:“是曾经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我惊讶,失声道:“他不是试图杀了祖父的刺客麽?”
  
  王叔摇摇头,斜眸看我,苦笑:“他是救下你祖父的刺客,不是来杀你祖父的刺客。”
  
  “那传说中……”我呢喃了几个字后,突地住口不再说。传说自是传说,任人添油加醋,无限夸大。只是传入我耳中时,我竟把它当作了一个人真实的过往,实在愚昧。
  
  我面色一红,缓缓低了头,凝神思量。
  
  “可即便他不是刺杀祖父的人,却也是楚国的公子,王叔怎会与他成为好兄弟?”
  
  王叔莞尔,笑:“晋国公子穆和夏国公子意不也是好兄弟?湑君回梁之前,与无颜、无苏不也是好兄弟?年少气盛时,唯求道同意合,哪还管那么多的教条束缚、国仇家恨?何况……那时我还不知他是楚国的公子。”
  
  王叔的话辨得我信服,我抬眸,看他:“那桓公后来做了齐国将军的传言,是不是真的?”
  
  王叔颔首,眸间有些恍惚:“为了无爰,他甘愿的。父王宠惜他,还认了他做义子。”
  
  “那为什么……”我越听越茫然,开了口想问,却又不知从哪里开始问下去才对。
  
   “后来楚齐交恶,那场战争啊,持续了数年之久。当时齐国国命堪虞,你祖父、我父王在那场耗费心思和国力的战争中心神瘁尽、薨逝而去,于是你父王在国危中 登基继位,嫁你姑姑夷长于晋国公子襄,并自夏国娶你母后连城公主为妻,还梁国流民数十万,结交天下三国后,才慢慢平稳了边境,让齐国的军队专心与楚军在城 濮进行了一次声势浩大的会战。那次战争,本该由我去。只是我素来不好战,也不善战,临去之前,终是桓自告奋勇代替了我。那个时候,无爰正怀着他的孩 子……”
  
  言至此,王叔忽地止音,胸前起伏时,口中咳嗽不断。
  
  我赶紧从他说的故事中回过神来,伸手倒了一杯茶,递到王叔唇边。
  
  王叔撑臂半坐起身,伸手接过茶杯。眼见他坐起,我忙站起身自塌侧拿了几个软枕,放在他背后让他倚着。
  
  王叔低头抿了一口茶,咽入喉中后,咳嗽声慢慢停下。
  
  “我的母后是夏国的公主?为何夷光之前从未听说过?”眼前他咳嗽平复后,我又跪在了塌侧,仰面问他时,心底困惑非但没有丝毫减退,反而是不断增多。
  
  王叔摇头,叹气:“那是我传命下去的,所有人都不得告诉你有关王嫂的任何事情。”
  
  “为什么?”我心情一落,忍不住面色微变。
  
  王叔笑,望向我时,满脸满眸皆是怜惜和愧疚。他伸指抚摸着我的鬓角,轻声:“夷光,莫不是这么多年来,你还怀疑王叔会对你不利麽?你要相信,王叔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只要你不受伤害,王叔什么都舍得。”
  
  我抿唇,怔了一会儿后,回想起十八年的点滴,不禁眸间一涩,慢慢有水雾散开来。
  
  “夷光相信。王叔既不说,那夷光就不问了。”我垂了眼帘,低声。
  
  王叔叹了口气,拉过我依偎到他怀中,手指轻轻地摩娑着我的发髻,软声道:“你虽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我疼你宠你,比之夷姜她们更多。你是王兄的唯一血脉,王叔就算舍了江山,也不容你有事。”
  
  “所以你知道我的死讯后,这才发兵伐楚,占了楚丘?”我抬头看着他,问了一个天真的问题。
  
  王叔默然。半响后才又开口:“也是因为楚桓。他骗了我二十年。”
  
  我眉尖一蹙,突地想起楚桓眸间常有的悲苦和清冷,不由得呢喃道:“是不是这其中有误会?他对我说,那场战争……”
  
   “那场战争齐军几乎全军覆没,几十万大军逃回来的不到百人。且据那次侥幸生存下来的人说,军中有奸细,齐军的部署和行军阵势总是能被楚军提前获悉,并屡 次三番设下埋伏才导致齐军的连连战败。白朗的父亲、齐国的名将白裕和天下最负盛名的独孤一族所有将军皆含冤莫白死在那场战争中。有人说桓那次大战也死了, 万箭穿心,马蹄践踏,甚至到最后连尸首都未找到……可是如今,”王叔冷笑,本是无神的眼眸中蓦然怒气滚滚、锋芒摄人,“可笑的是如今!二十年后,我居然在 楚丘看到了那个本该死了二十年的人!”
  
  我心中一动,想起楚桓说起那场战争时的神情,和那句“那场战争,将军的确是死了”,忽然觉得事情或许并不像王叔想的这般。只不过,那楚桓为人心狠,心计深沉,凶残处也的确是叫人不寒而栗。
  
  我抿了抿唇,想了再想,终是没有再开口。
  
  
  一时沉默。殿间寒气本就盛,如今静寥绕耳时,显得满殿更似无人的冰凝死寂。
  
  秦不思大概未关好所有的窗扇便出去了,冷风骤起时,烛火摇曳不停,耀得满殿侧影重重,无端端看得人多了一份心神不定的悚迫感。
  
  我小心地咳了一下嗓子,刚要出声时,王叔却先开了口。
  
  “你和无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句话问得我浑身一震。我忙起身离开王叔的怀抱,跪在塌前,面颊不由自主地烧红,只是目光直视他时却无畏而又坚定。
  
  缓缓,我俯首叩头:“夷光该死。”
  
  王叔不语,半天后才叹了口气,无奈:“他是你兄长。”
  
  我抬头,咬唇:“他不是。”
  
  王叔冷笑:“你是要让他回楚桓身边?”
  
  我慌忙摇头,辩解:“无颜重情重义,他断不会舍王叔而回桓公那边的。”
  
  “既是如此,他就是你兄长。”王叔凝了眸,语气认真。
  
  我低头,笑了笑,自嘲:“可是王叔不要忘了,夷光公主已在楚丘之议时便死了。从此世上再无公主夷光。”
  
  王叔被气得咳嗽,手指指向我时微微颤抖:“胡说!你若不是寡人的夷光,那你是谁?”
  
  我愣然,只得再次伏地叩首:“求庄公给我赐个名字。”
  
  “你!”王叔恼火,随手甩了塌侧的茶杯仍到我身旁。玉色琉璃碎裂时,他哼然冷笑:“好!很好!如今你是为了他不要祖宗了?”
  
  我匍匐于地,额角贴着冰冷的地砖,不再说话。
  
  “起来!”王叔冷冷命令。
  
  我踟躇一下,抬了头,膝盖却依旧跪着。
  
  王叔叹气,低眸端详了我半天后,这才涩然开口,劝慰:“无颜虽好,却不是情深之人。你看他年轻狂诞,小小年纪长庆殿里便有那么多的姬妾,风流之心天下无人能及。你若一根筋向他,将来吃苦的唯有你自己。”
  
  我咬了咬唇,低眉垂目,说不上话。的确,若论无颜的风流,每每听得我除了心疼心酸之外,似乎也无法再为他找个好的借口来辩驳。
  
   只是我不愿恢复齐国公主的身份,实则并不只为了与无颜没有兄妹的干连,而是因为楚桓说过,只要夷光公主死,那无颜的身世便不会宣扬天下。也就是说,只要 我遮掩好自己的身份,令得天下人皆以为世上再无夷光公主,那楚桓便不会违诺告知世人无颜那两面不是、夹缝生存的尴尬身份。
  
  只要他好,我便心甘情愿隐姓埋名。
  
  王叔见我不说话,估计是当我动摇心念了,便清了清嗓子,接着道:“而且你之前和晋国公子穆已有婚约,那年轻人虽说脸戴假面,不知俊丑,但依我看来,他却是个有着龙璋凤姿的磊落之人。而且他才绝天下,丝毫不逊于无颜……”
  
  “王叔,”我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打断他,“若你真要强迫再还给我齐国公主的身份,那夷光还不如先前就死了干净。”
  
  “你!”王叔怒极,胸口蓦地大震,忽地喉间一动,张嘴吐出一口鲜血来。
  
  我见状大惊,赶紧起身扶住他虚弱颤微的身子,捏指按了按他的脉搏后,我吓得慌忙应道:“王叔莫气,身子要紧!夷光知错了,王叔你莫气!”
  
  卷袖擦去王叔唇边的血丝,我下意识垂手去拿茶杯。指尖触及的地方空荡荡,我斜眸看了看地上碎裂的琉璃杯,这才醒悟过来,于是忙开口朝殿外喊道:“来人!”
  
  秦不思小跑进来,瞥眼见到殿里的状况后吓得脸上失了颜色:“王上!王上怎么了?”
  
  我锁眉,急道:“先去倒杯热茶来!”
  
  秦不思抬手拭汗,马上转身倒了一杯茶送过来。
  
  我想了想,咬牙狠下心,自袖中拿出一粒药丸,递入王叔的口中。眼见他咽下药丸后,我才把茶杯送往他唇边。
  
  “王叔别生气了,夷光……一切听你的就是。”声音细微不可闻,心中一时疼得似滴血。
  
  王叔闻言略睁了眼眸,苦笑几声后,无力地合眼睡去。
  
  我舒了口气,放下王叔平躺榻上后,转身吩咐秦不思:“锦被沾血脏了,去拿新的来。”
  
  秦不思立刻转身,自壁橱中抱出一张新的锦被给王叔换上。
  
  我疲惫地揉揉额,坐到一旁的软椅中,神伤。
  
  倏而身上一暖。我微微掀了眼帘,却见秦不思正在往我身上盖锦被。

     “不必了,”我撩开锦被站起身,淡淡一笑,叹气,“我还得去城墙上看一看。”
  
  “公子!”秦不思叫住我,低头禀奏,“刚有禁军来报,说是为晨大人传话:他今夜会为公子守着城墙,让公子你安心休息,不必再操劳。”
  
  我失神,愣了愣,坐回椅中。
  
  秦不思又上前,抬手递给我一张令牌,目光看向我时,有些探究的古怪:“这是守在菘山秘道口的侍卫送来的令牌,说是山外有人敲门。”
  
  令牌落入眼帘的刹那,我心中陡然一跳,说不清是多欢喜还是多期待,只激动得脸颊蓦然通红,眸光情不自禁地亮起。
  
  “他人呢?”我跳起身拉住了秦不思的衣袖。
  
  秦不思莫名,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后,既而又悚然低了头,似是见到鬼般的害怕:“侍卫不敢放。人还在山外。”
  
  “糊涂!”我骂了一声后,这才想起自己这几声中语音的柔软和没藏住的女儿家娇态。
  
  我讪讪垂手,脸红到耳根。
  
  秦不思眸间精光闪烁,他抿了唇笑,揖手轻声:“奴就觉得公子有些奇怪,原来是公主。”
  
  他是王叔的贴身内侍,是宫中的总管,自是识人多多,慧眼独到。此刻被他识破了我也没什么惊讶和紧张的,只半敛了眸,故意淡然:“秦总管可能守密?”
  
  “自然。”他低笑,捏指兰花状点向我手中的令牌,“既然真的无颜公子回来了,宫中人不会对公主起疑的。”
  
  我瞪眼,纠正他:“我是说我还活着的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秦不思低头哈腰,谄媚:“奴知道。”
  
  “那你看着王叔,我去接他。”言罢我转身,刚要喜上眉梢时,突然一想王叔适才的言词,不由得心中惴惴,欣喜消无,而忧愁渐生。
  
  
  片刻后,北面宫门,菘山秘道口。
  
  夜风萧瑟,树影横斜。我领着侍卫负手站在宫城墙下,心中一时喜,一时愁,一时忐忑,一时难安。恍如隔世后的再见,不似想象中的激动和手足无措,在越感觉到他气息的接近时,我竟越有股想要逃离的冲动和近乎窒息的紧张。
  
  突然间,我有些害怕。害怕什么?我却不知。
  
  轰然声响,石门大开。
  
  呼吸在刹那间停止,我直了眸子瞧过去,只见由秘道口走出的人并非无颜,却是金衣银发的豪姬。
  
  我怔然,不能动。
  
  豪姬见到我后,眸光也是一滞,面色陡然起疑。

     我挥手,命侍卫们退后至宫城内。
  
  豪姬上前,仔细看了看我,却不下拜,只开口疑惑道:“你是……”
  
  纵使心中已乱作了一团,我还是笑了笑,镇定神色:“久别再见,豪姬风采依旧。”
  
  豪姬蹙眉,美目轻睨时,眸光渐渐了然:“你是……夷光?”
  
  我点头,但笑不语。
  
  豪姬失声长笑,喜得一把抱住我,手下仿若对待珍宝般认真揉抚着我的发、我的脸。确认我真的是夷光后,她笑声不禁愈见豪爽开阔,纵肆直入云霄。
  
  我依旧不惯她这样的热情,忍不住轻轻挣扎了一下,离开她的怀抱。
  
  豪姬上下打量我半天,忽地眸光一闪,脸上喜色顿收,似是这才记起了什么事般,口中呢喃:“公主既未死,那公子的罪不都是白受了?”
  
  “嗯?”我呆呆地望着她,反应不过来。
  
  豪姬叹气惋惜,拉着我的手走向秘道里。
  
  骏马锦车,宝帘低垂。
  
  坐在马车外手持缰绳的,正是我留在无颜身边照顾他的药儿。
  
  药儿乍见我时也是一惊,小脸一白,挥了马鞭指向我:“你……”
  
  我执过鞭子微笑,柔声道:“药儿,是我。”
  
  药儿惊讶,张大了口半天说不出话。
  
  “公主你还活着!”醒悟过来后,小丫头兴奋不已,自马车上高高跳起,看样子是准备扑到我怀中来。
  
  豪姬笑着跃身,卷袖揽过药儿下了马车后,她叹口气,朝我笑道:“公主快进去看看里面的人吧。天下唯有你,才能唤醒他了。”
  
  我心中一动,骤然间全身的骨骸都隐隐痛起来。
  
  “他怎么了?”我口中问着,脚下已忍耐不住登上了马车,撩开车帘探身而入。
  
  秘道间唯亮着一束火把,细微的光芒钻过厚重的锦缎,余下的,仅有模模糊糊的影子。然而没关系,当我闻到那股熟悉的琥珀香气时,我便不由自主地弯唇笑了,伸臂抱住了那软软靠在车厢一侧的人。
  
  流锦丝滑的衣裳,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温度,熟悉的胸膛。
  
  只是没有熟悉的手臂来拥抱我。
  
  “无颜。”我摸索着握住他的手。冰凉无温的指尖,对我的手指纠缠上去竟没有丝毫的反应。
  
  我惊讶,手指缓缓上移,触上他的脸。
  
  凤眸紧闭,鼻息微弱不可闻。
  
  “无颜!”我大声喊着,扣指按住了他的手脉。
  
  脉搏消沉无力,此刻的他虚弱得让人心慌心乱,更心疼。
  
  “无颜。”我低唤,紧紧抱住了眼前的人,再不敢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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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0 22:24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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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尔既未死
  
  已是深夜,暗色凄迷。
  
  长庆殿里满殿灯火,熠然跳跃的烛光穿透淡紫的绫纱灯罩,映得整座宫殿明灿若昼。偶有阵阵冬风拂过窗外幽箪,绰约竹影斜映窗棂之上,摇摆瑟瑟时,宛若簌然有声。
  
  寝殿里燃着好几鼎暖炉,分明暖和的温度我却一点也感受不到。手指紧握垂在了身侧,我凝眸瞧着病恹恹卧在白玉塌上的人,心底说不清是因为心痛还是因为害怕而似坠入了冰窖般的颤栗寒透。
  
  慢慢地,我挪了脚步试图靠近。
  
  发凉的指尖小心地碰触上那苍白泛青的面庞,一点一点,抚过他微拧的剑眉,凹陷下去的凤眸,消瘦的双颊,紧闭得毫无血色的双唇……眼前的五官看似完美依旧,颓散虚弱中,却早失去了往日那优雅不凡的容颜上顾盼飞扬时风流得意的神采。
  
  尤其是……
  
  我咬住了唇,手指颤微地移向他那已隐隐露出了花白之色的鬓角。
  
  离别时,犹记得自指尖触摸烙印上心头的,是鸦色的鬓、飞扬的眉、漂亮的凤眸。如今再见……一切,惘然如堕梦中。
  
  可惜没有梦的纯美和甜蜜,有的,只是梦中的无助和仓惶。
  
  “公子为何会成如此模样?”纵是心神紊乱,隔着厚重的帷帐问话时,我依然努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从容冷静。
  
  帐外安寂,半天后药儿的声音才怯怯响起,解释:“公主那日走后,公子就再没醒来过。”
  
  “再没醒过?”我锁了眉呢喃,既不解又怀疑。那沉睡散不过只有一时的功效,睡过几个时辰后,必定会自然醒来,怎会让无颜一觉睡到现在却未醒?
  
  我盯着无颜的面庞仔细看了会儿,心念陡然一动,正待抬手解开他的衣襟时,帷帐突地被人掀开。
  
  我回头,微微蹙了眉:“怎么?”
  
   小丫头人站在帐外,脑袋却自拉开的帷帐间探了进来。眼见我瞅着她,她不由得抿了抿嘴,眉间忧愁时,大而明亮的眼睛里更是涌上了说不尽的担心和自责。“奴 婢没有照顾好公子,愧对公主的嘱咐。这是公主留下的信帛,公子还未看。奴婢给带回来了。”她半垂了眸小声道。语毕,纤细的手臂伸入帐中,掌心上平摊着一卷 未开封的银锻信帛。
  
  我起身接过,看也未看随手便纳入了袖中。
  
  “那日我离开后,你有没有寸步不离地守着公子?”
  
  药儿怔了怔,随即歪了脑袋认真回忆起来。良久后她眸间一亮,抚掌道:“是了!那日下雪,公主走后公子又未醒,奴婢一人趴在窗棂上看了会雪花后,不知怎地就昏昏睡去了,直到傍晚才醒。”
  
  这便是问题所在。
  
  我叹气,问她:“那你是怎么和豪姬遇到的?”
  
  药儿眨眼:“是她找来的,她说那间竹居当初本是公子命她找人建的。她听闻齐国危难的消息后便从晋国赶回来,途经山谷的时候想来竹居取点东西,这才遇到的。”
  
  我揉眉想了想,心中犹自疑惑:“公子既然病重,你们为何到此时才想到回金城来?”
  
   药儿低头,手指不安地缠上腰边缨络:“豪姬姑姑说齐国大乱,金城还不如山谷间安全,而且公子虽然昏睡沉沉却也没什么其他不妥。她还说她认识一个神医,必 能有治愈公子的法子,只是……只是她出去找了十几日却没有任何音讯。后来,也就是五日前,公子不能再吞入任何药汁,奴婢着急,便私自带了公子下山回城。路 上豪姬姑姑找到我,说是未能找到那神医,于是便只能带着我们到了菘山啦。”
  
  神医?莫非是指东方莫?只是豪姬又怎会和师父相熟?她又怎知菘山秘道所在的?……
  
  我沉吟片刻,脑中飞快地思索时,心中却又慌又乱。挥手让药儿先出了寝殿后,我走至墙侧,伸手推开了窗扇。
  
  夜风冰凉,掠过脸颊时,带着丝丝冻入骨骸的寒。
  
  我怔怔站在窗前,一时不敢回头去看那个躺在榻上的人,只抬眸望着静籁的夜空,深深呼吸,拼命想要让自己定下心神。
  
  然而不行。
  
  
   思绪骤然飘至半年前,似乎也是如眼前这般的情景:中军行辕的帅帐中,他垂死横卧静思塌,我却只能手脚无措地守在塌侧,紧张而又揪心地瞧着东方莫自他胸前 拔出那些本该射入我身上的长箭。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的他虽虚弱却依然醒着,甚至在东方莫一次次拔出箭镞、暗血横流时,他还偏偏能笑得无谓恣意。偶一扬眉 勾唇,谈笑不羁间更是试图抹去那时我心头的难受和愧疚。
  
  那时他说:“丫头放心。你既未死,二哥断不会甘心送命在你之前。”
  
  那时虽有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却仍不忘瞪眼骂他:“胡说八道。不准再提‘死’字!你若真死了,变做鬼我也拉着你不放!”
  
  他叹气,似是好笑:“都说是鬼不放过人。如今人纠缠鬼的,天底下唯有你一个傻瓜。”
  
  我咬唇,跪在塌侧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想笑,又想哭。挣扎许久,我终是卷袖擦去眼中的迷雾,凝眸看他,抿紧了唇不说话。
  
  “咛”一声碎响,又一只箭镞落地。
  
  无颜咬了咬牙,眉间不可自抑地拧在一处时,血丝沿着唇边缓缓落下。
  
  “师父!你轻点。”我转眸望着摆弄无颜胸前的长箭如若拈花般轻巧随意的东方莫,忍不住一声抱怨。
  
  东方莫抬手擦汗,冷笑:“要轻点?好!那你来拔!不痛死他才怪!”言罢他起身欲走。
  
  我皱眉,面色虽坏,却还是伸手拉住他。
  
  “师父。”我抬眸看着东方莫,半伤心半哀求。
  
  东方莫垂了眼帘,气急败坏:“晦气!我去拿银针,你拉着我又哭又跪作甚么?莫不是当真要等到这小子痛死才好!”
  
  “还有一根箭。”我小声提醒他。
  
  “当然要在最后一箭拔出之前封好他的穴道。难不成等到最后一箭拔出时,他提不上气、闭眼去了才拿银针?亏你跟我学了这么多年的医,到头来一无所成!”东方莫鄙夷地横我一眼,甩了长袍去桌边拿了银针回来。
  
  我无语回头,静静想了一会儿后,抬手拭去无颜唇边的血丝。
  
  无颜拉住我的手,笑:“我没事。死不了。”
  
  “中了五支箭还说没事?真当自己是神仙?你要是没事,老夫就不用这么头大了!”东方莫口中毫不留情地抢白,手下却落针如风,瞬间便封住了无颜胸口的所有穴位。随后他扬手,捏指握住了最后一支箭的箭身。
  
  “女娃,对小子笑一个。”东方莫不拔箭,却突然扭头吩咐我。
  
  “莫名其妙笑什么?”奇怪,也恼火。
  
  东方莫伸手指无颜,正色:“这小子想看。”
  
  无颜瞪眼,但因命握在别人手中,这时也只能咬了牙,作声不得。
  
  东方莫素来神经兮兮、喜怒无常,兼之行事诡异莫测。此刻我纵是再不愿,却也只能对着无颜勉强扯了扯唇角。
  
  无颜望着我,凤眸蓦地一凝,脸色慢慢柔和下来。
  
  东方莫立刻扬手拔箭,嘀咕:“这是笑麽?比哭还难看!”
  
  一语毕,室间骤然有血气弥散。
  
  无颜闭了眼,拢在我手上的指尖狠一用力后,随即缓缓松开……
  
  “二哥!”我慌乱回头,盯着东方莫,“师父,二哥他……”
  
  东方莫不答,随手自身侧药瓶里拿出一粒药丸塞入无颜口中,挑手抬颚,让无颜吞了下去。
  
  “嚷嚷什么?他不是说了,你若不死,他断不会送命的吗?”东方莫边帮无颜敷药边慢悠悠开了口,“这小子虽说是漂亮得太过分了点,但行事却颇豪气威风。虽说老夫从不屑那些个什么所谓的英雄,不过倒是真有些服这小子的胆色和聪明。你放心,这样的人,定会说话算话的。”
  
  我怔然。心却渐渐落定。于是低头,闭了嘴,任他胡乱唠叨。

     “不过,哪一日你要真是死了……”东方莫忽地弯唇一笑,眉眼妖娆纵肆,“他就是活得好好的,怕也是生不如死!”

    我心中一惊,面色苍白,绷直的身子瞬间垮了下来,头垂得更低。
  
  东方莫只管哼哼笑,却不再说话。
  
  ……
  
  哪一日你要真是死了,他就是活得好好的,怕也是生不如死……
  
  我咀嚼着这句话,失神,黯然。
  
  
  云雾渐散,孤月独圆,银色清辉穿透窗外的梧桐树枝洒落身上时,斑圈重重,落影层层。
  
  我吸了口气,关窗回头,随意挑了一盏灯走至白玉塌侧。除下灯罩,眼前光线骤然亮了几分。捧来一盆水,找出几条干净的丝帛搭在一旁,再自腰间卸下随身带着的银针着火炙烤过后,我伸指解开了无颜身上的衣衫。
  
  果不出所料,胸前旧患处一团暗黑。
  
  有人下了毒,却没有要他的命?倒是不可思议。
  
  我拧了眉尖,此时也没心思去揣度谁人下了黑手,只甩了甩头,撇去一切杂念后,拿针果断刺入他胸口四周的穴位。
  
  一切就位后,我自怀中取出一把看起来华美精致的小巧匕首。寒光自鞘中划出时,冷锐的锋口隐隐带着细微的吟啸声。刀锋抵至无颜的胸口,我抿了唇,凝了目,鼓足了勇气想要割开他的肌肤时,手指却颤微得发抖。
  
  我下不了手。
  
  也不敢下手。
  
  我闭眼深呼吸,脑中拼命说服着自己的同时心却不听使唤地狠狠作痛。
  
  原来,出手伤害自己喜欢的人是如此之难……尽管,我本是想要救他。
  
  正踟躇彷惶、不知所措时,身后陡然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按下刀锋,凌厉而又快速地划出一道伤痕。
  
  肌肤割裂处,暗血如涌。
  
  我怔住,手指冰凉,面无血色,身子在顷刻间僵硬如石,动也不能动。身后人叹气,用力抽走我紧握在手间的匕首后,随即又递上一方丝帛来。
  
  “愣什么!还不处理那些毒血?”声音似水清凉,有些着急,有些无奈,也有些难忍的不满。
  
  我恍然,赶紧拿了丝帛拭上无颜的胸口。
  
  “谢谢。”头未回,却在他开口时便醒悟了来人是谁。
  
  身后人默,良久后开口,漫不经心的语气:“他死不了就好。”
  
  我蹙了眉,不语。
  
  血色由暗渐渐变红,胸前的黑气也缓缓不见,慢慢地,肤色恢复了如同身上其他地方的白皙。我舒口气,拿了药粉撒上伤口,随后止血拔针,缠上了轻软透气的白纱。
  
  “他何时能醒?”许久无声后,身后人忽地出声打破了殿间的安寂。
  
  我捏指按了按无颜的手脉,摇头苦笑时,依旧一筹莫展:“这个,估计要等师父回来后才知道了。”
  
  晋穆嗤然:“你这个徒弟看来还远未出师。”
  
  我脸红,自知他的嘲讽是事实,于是也不辩驳,只回头放下沾血的丝帛,将手在盆中濯水洗净后,抬眸看他:“麻烦你,帮我倒杯热茶。”
  
  晋穆毫不犹豫,转身便倒了杯茶端过来。
  
  “他喝还是你喝?”他笑着望向我,神色有些古怪。
  
  我似笑非笑:“怕无论谁喝,都是一样。”
  
  某人脸色僵,缩回将茶杯递上来的手:“我来喂。”
  
  我闻言把手上刚从药瓶里倒出的药丸递给他,眨眼:“那你喂吧。”
  
  晋穆接过药丸,站定想了一会儿后,撩了长袍,俯身小心地扶起无颜,让他在自己的怀里依好后,方将药丸送至无颜唇边。
  
  一次,药丸滚落。
  
  两次,药丸依然滚落。
  
  第三次,晋穆脸色显然有些恼火,药丸塞入无颜的唇间时,口中咕哝:“好歹也是本公子生平第一次给人喂药,给点面子吧?”
  
  昏睡的无颜对此话毫无反映。
  
  我抬指按额,心中想起药儿刚才说的自五天前就喂入不了药汁,不禁伤神。
  
  半响,我拾起不知何时又滚落锦被上的药丸,拿过晋穆手上的茶杯,轻笑:“你先出去吧。我来喂他。”
  
  晋穆眸光一闪,依言放下无颜后,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帷帐。
  
  衣袂飞扬时,冷风骤起。身侧烛光猛地摇曳不定,一时火起,一时火歇,半明半暗间,幽影侧侧似魅舞,仿佛一不留神,便能随着眸光的映射滑落至人心最深处。
  
  我并没有迟疑多久,仰头喝下一口茶,将药丸放在无颜唇边后,缓缓低下头去,靠近……
  
  倏而,有柔软的呼吸扑面撩人。
  
  熟悉得,让人觉得苦涩。
  
  无颜,我既未死,你又怎能放心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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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0 22:27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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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君无邪
  
  手慌脚乱忙了一宿,我舒了舒腰,垂垂肩膀,正打算趴在塌侧小憩片刻时,寝殿外却传来内侍尖锐急促的通报声。
  
  “公子。前方送来了紧急军奏。”
  
  彼时我的额角刚触及榻上那绵软轻柔的毛毡,轻轻一点,随即又倏地抬起。用手指狠狠揉了揉太阳穴,我甩了甩昏沉的脑袋,眸光一飞,下意识地瞥去窗棂的方向。
  
  晨曦隐隐,霞光冉冉。天色虽只蒙蒙发亮,洁白的窗纱上却有酡红的颜色成片映染。我凝了目,望着窗外略微沉吟时,突有金色骄芒蓦然自霞光后矍然四射,一束一束,穿越天地之遥缓缓探入我那已黯淡一夜的双眸。
  
  光影摇曳似火种,一丝一缕凝落眼瞳,驱散哀愁和绝望的同时,又徐徐将其点燃。
  
  即而日出朝霞,即而眸光璀然。
  
  搭在无颜手腕处的指尖不自禁地轻轻一颤,我欣喜低头,开心地看向榻上的人。还好,此刻脉搏跳动虽依然微弱,但却不再无力缥缈得叫人摸不清虚实。
  
  我松了口气,悬吊许久的心终于慢慢归回了原位。手指自他手腕滑入他的掌心,我弯唇微笑,目光停留在那张虽苍白却亦生动的容颜上,心中一时贪恋,一时痴连。
  
  “你放心。”
  
  许久,我才轻轻道出了这三个字。
  
  仿佛是在安慰榻上久睡不醒的人,又仿佛是在鼓励着自己去坚持。
  
  不是坚强,不是勇敢。只因为希望还在,只因为所有的一切我都不愿放弃,也不能放弃。无论是齐国,还是病缠榻上的王叔和无颜。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
  
  于是不再以多余的牵挂来纠绊自己快速走出寝殿的步伐。
  
  于是我又开始充当着他的角色,只知家国兴衰,只知存亡之道。
  
  一时似乎不知怕,一时也恍惚不知累。
  

  寝殿外。内侍静立一旁。
  
  我反手关门,没废话,直接问他:“奏报呢?”
  
  内侍弯腰,双手举着月牙色锦缎送了上来。
  
  色白。微黄。暗红滚边似燃烧中的火焰。这是安插在城外梁军的细作密报。我皱眉,伸手拿过后,看也不看便抬步朝书房径直走去。
  
  “传白朗将军。”
  
  “是。”内侍应声,小跑时,墨色长袍卷飞似流云。
  
  
  时候尚早,长庆殿里安寂悄然。所有的宫人都还未起,诺大的外殿唯有几个守夜的小内侍歪着脑袋斜身靠在墙上打瞌睡。
  
  书房。
  
  烛火已歇,帷帐又垂落重重,日光费力钻入厚重的紫色绫绸,却依然只落得一室朦胧,满眼昏暗。我心急地打开奏报瞥眼扫了几行字后,眼见那蝇头般细小的墨迹实在是隐隐约约得让人难以分清,觉得烦心时,向来四平八稳的思绪骤然被激乱。
  
  “来人!”高喝。
  
  殿外的小内侍想来睡熟得可以,一声唤后,居然没个人影闪到我跟前来。倒是书房的墙角,冷不防冒出了一懒懒慵散呵欠声。
  
  “什么事?”有人发问。嗓音低了些,含糊了些,犹带着几分未睡醒的呓语茫然。
  
  声音听起来无害,但蓦然响起的突兀还是惊得我眼皮一跳。适才进门仓促,我倒丝毫不曾察觉到在书房重地居然还窝着一个人。
  
  “谁?”低喝,侧眸,小心戒备地瞅过去。
  
  那人不答。
  
  墙角有软塌,塌上有人横卧。白色长袍磊落似明月,裾纹衣袂低垂拽地,俊美的脸上神情虽倦,却浮现着浅浅的温和笑意,眸子明亮,在满室昏暗中犹显得粲然似漫天星子沉落其间。
  
  “你怎地睡在这里?”我呆了呆,醒悟过来后,忙起身走过去,低头瞧他。
  
  晋穆无辜眨眼,扬眉时,不以为意地笑:“那依你所见,我该睡哪?”
  
  语噎。我垂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这才涩声低语:“抱歉,昨夜事情多,我竟糊涂得忘记给你安排寝殿了……你继续睡,继续睡。”
  
  言罢我转身,欲去随意点一盏灯,将就着看完那份奏报便好。
  
  哪知才行了一步,垂在腰侧的手便被他轻轻握住。温暖的感觉自他掌心丝丝围拢至我冰凉的指尖,他低声笑了笑,开口,看似问得随意:“一夜没睡?”
  
  我怔了怔,本能地点头。点头后又马上摇头,我回眸看他,抿唇笑:“我不累。”
  
  “睡会儿吧。不然稍后没精神和力气办正事。”好看的眉毛微微一拧,他定眸瞧着我,深湛的眼底有幽芒微露,有点较真,也有点我看不明白的不舍和心疼。
  
  “不了。”笑着拒绝。扭头。
  
   甩甩衣袖正要离开时,他手下却突然用了力。一夜未眠,我此刻本就疲惫得头重脚轻,现在又被他这么顺势一拉,身子立马不听使唤地重重倒下。脑子里瞬间空 白。待喘回气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时,脖颈上竟陡然一紧,有胳膊莫名其妙地就勾搭上来,阻止住我欲起来的身体不说,一只手更是绕到我脑后,按着我的头 依上他的肩。
  
  “你……作甚么?”慌张。所以结舌。
  
  “睡吧。”声音淡淡的,波澜不兴间,微微有点哑。
  
  “我不困,不困。”陌生的男子气息倏地萦绕鼻尖,双颊腾地烧起时,我赶紧摇摇头,撑了手臂便要坐起。
  
  “睡!”语气无缘无故地开始恼火。他侧过身,扬手将一张冰冷的面具罩上我的脸后,那只胳膊突地滑下,放肆地揽住了我的腰,紧紧拥住。
  
  心弦狠狠地抖动几下,我僵住,不安地缩在他的怀中。
  
  “睡不着……”我拼命控制着自躺下后脑子里便滚滚袭来的睡意,努力睁大了眼睛,不甘地反抗。
  
  “乖。闭上眼就能睡着了。”说话时,他的下颚轻轻贴着我的发,若有若无的磨蹭中,隐约传来了几分让人懈怠的暖意。
  
  眼帘随着他忽然柔软下来的语调而不由自主地垂落,心里却仍然觉得不妥,想起那份还未看的奏报后,我又开始挣扎:“书案上的奏报我还未看……”
  
  “我会看。”声音坚定,不容置疑。
  
  “我传了白朗……”
  
  “我见也一样。”不耐烦。
  
  “那……”心念终是开始动摇,睡虫已不容分说地缠上我所有的神经,一点一点侵蚀中,渐渐让我无力保持清醒。我闭了眼,不安地嘱咐:“那就睡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记得叫醒我。”
  
  他沉默,不说话。
  
  片刻后,见我又欲动,清亮的声音马上在头顶响起:“好!半个时辰!”
  
  “这是无颜的药方,待会记得让内侍去御药房抓药……”我夹指自袖中掏出一卷丝帛,胡乱塞入他的衣襟。
  
  受托付的人没反应。
  
  “等一下秦不思会来取王叔的药。你拿第三排书架上第六格的黄色琉璃瓶给他就是了。服药量和以往要一样……”
  
  还是不吱声。除了,按在我脑袋上的那只手又不留痕迹地将我往他怀里塞得更深了些。
  
  等了半响无人答,我费力睁了眼,扯他的衣袖:“喂,你在不在听?”
  
  “睡便睡,废话这么多!”语毕,某人的手掌覆上了我的眼帘。眼前一片黑暗时,耳边有声音信誓旦旦:“这些事都交给我。你安心地睡!”
  
  心知他是言出必行的人,我放下心,再次敛了眼眸。
  
  “干什么睡觉还要戴面具……”意识逐渐涣散前的郁闷嘀咕。有鬼面罩着,我真的很担心自己会做恶梦。
  
  “本公子讨厌见你现在这张脸。”冷笑,语音凉滑似水,这一次他倒答得快。
  
  虽无语,但依然要叮咛:“记住半个时辰后叫我。”
  
  默。
  
  半天后——
  
  “劳心!”
  
  睡意沉沉时,依稀听到耳畔有人抱怨。
  
  我侧过头,无意识地贴近了那处柔软暖和的地方,继续睡。
  
  
   自从回金城后我便忙得不分日夜,除了回来的第一晚我去无颜的寝殿睡过两个时辰外,其余的日子,便时常是趴在书案上略做休憩,最多一个时辰,便有睡前嘱咐 好的内侍奉命叫醒我。那时就算再疲惫,我却也只能揉揉眼,拍拍脸,侧眸看一看案上那些在睡前还不曾见的、醒来后却已堆积成小山般的奏报,然后喝下内侍送来 的冰水。
  
  冬日饮冰,不是自虐,只是为了刺激经多日运作而渐渐迟钝的神经。
  
  这一觉,起初我并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同。可笑的是我忘记了,这次嘱咐的人不是听惯命令的内侍,而是习惯命令他人的一国公子。尤其此人还是从来都是我说什么他驳什么的鬼面无常。
  
  于是一睡极沉,于是一睡不醒。于是闭眼前是朝霞冉冉,醒来后唯有懊恼地瞥向弥漫西边天际的绚烂晚霞。残阳似血,往日显得瑰丽的浓烈殷红此时在我眼中已成了怵目惊心的色彩,生生唤出了我胸中蠢蠢欲烧怒火。
  
  虽生气,但一开始并没打算发火,就算发火,也是恼自己贪睡罢了。一开始,我只打算赶紧下榻办正事来着。
  
  可惜这只是一厢情愿。
  
  醒时塌侧已无人。室内安静,只听到我一人的呼吸。正起身下榻的刹那,窗扇突然一响,眼前视线陡地一花,光闪一瞬间,有黑影飘进来,随后……随后便直直跪在了我面前。
  
  “公子。”那人抱拳,声音沉稳,沙哑中隐隐带着一丝沙砾划破虚空的凌厉。
  
  我心中虽惊,但因无颜手底下那些密探素来的行事诡秘,神出鬼没。我见怪不怪后,理所当然地把他也看作了身负绝顶武功的密探之一。
  
  于是我伸手,淡然:“拿来。”
  
  那人一怔,继而抬头,深邃的眸光停留在我脸上时,眼睛中流露出来的并不是那些密探惯有的恭敬和端谨,反而竟是一种认真而又霸道的审视。他的眼神犀利冷锐,似来自草原苍野的鹰隼,此刻虽跪着,眸间锋芒却盛气凌人,竟是张扬得毫无顾忌。
  
  我和他对视良久,觉得奇怪的同时,心中也不禁慢慢开始发毛。这眼光太阴寒、太冰凉,不经意流转时,仿佛有杀机隐现。
  
  脑中猛然记起第一次见到聂荆时的情景。他身上的冷漠疏离,还有他眼中的寡然和孤绝,处处都在提醒着我他有可能的身份……
  
  刺客。

     “你……”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正待开口说话时,他却陡地站起,胳膊一直,猛然掐上了我的喉间。
  
  “刺……客……”我伸手费力地扳着他的手臂,字音希希落落自口中勉强挤出。
  
  黑衣人扬眉,冷淡:“我不是。”言罢他目光一定,另一只手伸上来掀开了我脸上的面具,意料中的怔然惊讶后,他随即又冷哼表示不屑:“你就是公子无颜?……天下第一公子,居然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你!大胆!”我怒极,脸涨得通红。他数落我可以,但绝对不能辱及无颜。
  
  眼帘一垂,我也不再多想,拿了银针刺上他的筋脉,而后狠一用力,将针身整根拍入他的体内。
  
  掐在脖子上的手指蓦地收紧,他怒道:“竟敢暗算我?”
  
  我这叫暗算?那你突然就掐人家的脖子算什么?
  
  虽恼,但我被他勒得喘不过气,一时只能翻眼无语,心中祈求着那银针上的毒快快发作。
  
  然而我低估了眼前人忍耐痛楚的限度,纵使他的脸色已暗暗现青,刀割般的浓眉不能自抑地拧成一线时,那只箍在我喉间的手指却依旧似铁铸一般,虽无力再捏紧,但也毫不松缓一丝一毫。
  
  慢慢地,我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急促,视线渐渐模糊,不能再看清前方人的模样。
  
  倏而书房门大响。
  
  有人在门外惊喝:“墨离!你干什么?放开她!”这声音虽因惊恐而失了往日的淡定,但那嗓音熟悉非常,不去想,我也能知道来人是谁。
  
  “公子……”黑衣人的声音,有些发抖的颤微。怕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因为体内游走不停的银针让他难忍。

     原来这黑衣人要找的公子是晋穆。好,很好……此时我虽窒息得又有了将死的预兆,但还是禁不住扯了唇角冷笑,心道:果不然,恩怨总要有报的。他救了我,而后便轮到他的属下来杀我……
  
  正胡思乱想时,脖上忽地一松。顷刻间,空气顺利地吸入鼻中,眼前恢复了如初清朗,我伸指抚着颈边火辣疼痛的肌肤,坐回榻上大口喘气。
  
  “怎么样?”白色衣袍靠近,他俯下身,冰凉的指尖碰上我的脖子。
  
  我扬臂,打开他的手,一时气得恨声:“滚开!”
  
  狠话出口,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尴尬得伸缩不得。我踉跄起身,径自走去书架旁,找到了个白瓷小瓶,摊手倒出了些许汁液抹至颈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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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0 22:27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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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内半响无人说话。
  
  抹完药,我回身坐到书案后,随手拿了一卷还未开启的奏报,阅览。目光之专注,仿佛对书房里其余两个活生生的人置若无睹。
  
  良久安寂,还是没动静。看来不仅是我把他们当作了空气,他们自己似乎也甘愿成为被人忽视的存在。
  
  终于憋不住。偶一抬眸,装作不经意。
  
  黑衣人不知何时已单膝跪在晋穆身前,虽垂首,却仍然遮掩不了他已苍白得瑟瑟发抖的面庞。
  
  晋穆负手站立,俊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神态看似温和,只是眸间冰冷,目光幽深得似一汪寒潭。缓缓,眼见墨离又一个寒噤颤抖,他这才慢悠悠开了口:“你不在墨武身边好好守边城,跑这里来作甚么?”
  
  墨离闻言一个剧烈的激灵,抖动时,唇角颤微不成音:“臣下……臣下……夜大人军队至帝丘……暂歇,伐楚军队……出了状况。”
  
  晋穆沉吟,眸光微微一闪:“楚军如今都在齐国。他那里能有什么状况?”
  
  “是……是太子……阻……”言至一半,墨离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一声痛呼,手掌抚向胸口重重揉搓,脸色因寒冷而透着吓人的青白,额角却涌上了豆粒般大小的汗珠。
  
  晋穆叹气,回眸看我:“夷光。”
  
  我哼了哼,低头看奏折。
  
  “夷光。”他动也不动,唤着我的名字时,只站在原地静静看着我,脸上的神情似无奈,又似好笑。
  
  我讨厌听到这样柔软得能直钻人心的呼唤,于是狠一皱眉,恼火看向他:“喊什么?没看到他刚才怎么对我的吗?”
  
  “过来,给他解毒。”他微笑,不着急,不着恼,目光温和似煦日春光。
  
  我咬唇,本能地要一口拒绝。但转念又想起墨离刚刚说的夜览大军出了事,心中一乱,不禁开始踌躇。
  
  私人恩怨。国家兴亡。貌似没有对比的意义。
  
  我忍气起身,快步走到墨离身后,扶住他的身子,手掌在他后背缓缓按推,过了盏茶的时间,这才扬手重重一掌拍向他的后背,迫他吐出一口污血。
  
  “喏,吞下去。”随手自腰间摸出个药瓶,倒出一粒药,递到那个刚才要杀我灭口的人面前。
  
  墨离的脸色已微微泛红,他抬眸飞快地扫了我一眼,依言接过药丸,吞下。
  
  “臣多谢夫人赏赐。”片刻后他起身,对着我一揖手,语气恭敬非常。
  
  我呆住,瞪着他,久久说不出话。
  
  这家伙……是什么怪胎?每次开口不是气得人发狂,便是要吓得人魂飞魄散麽?
  
  或许是瞧出了我眼中的疑惑和警惕,墨离此时倒不再冷漠,微微一笑开口解释,恭顺的语气中甚至还添上了三分讨好:“公子既唤您是夷光,那想必您就是公子未来的夫人夷光公主了。臣下刚才多有得罪,请夫人原谅。”
  
  黑衣人,莫非你还没听说夷光公主已逝的消息吗?居然此刻能叫夫人叫得这般自然亲切?我好气又好笑,转眸看晋穆时,某人视线一飞,抬眸望天。
  
  “你和无颜有仇?”回头,赶紧移开话锋。
  
  “无仇。”墨离答得爽快。
  
  “那你刚才把我当作他,还要下杀手?”睁眼说白话,学的谁?我侧眸,再次瞧向气定神闲站在一旁、墨离的主子,晋公子穆。
  
  晋穆勾唇笑,眼光斜眺窗外,显然还在流连美轮美奂的夕阳美景。
  
  墨离开口,声音定然:“臣下久闻无颜公子乃天下第一公子,适才动手只是想要见识一下他的武功而已。不过后来夫人您下毒……臣下一时难忍,这才……”余音哼哼成细蚊声,墨离扬袖,抬手擦汗。
  
  见识武功要一手掐向脖子?我冷笑,懒得再和他废话,甩了长袍,转身回书案。
  
  眼见我离开,晋穆这才开口:“夜览那里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太子殿下发兵符,摧夜大人班师回朝。”
  
  晋穆皱眉:“父王也答应?”
  
  墨离摇首,回禀道:“王上和王后前去燕城避冬,并在那会见九藩诸侯。太子殿下监国,所以……”
  
  “班师理由是什么?”晋穆挥袖打断他,冷声。
  
  墨离偷眼瞄了一下他,再瞄了瞄我,沉吟一番后,这才回道:“说是夷光公主已死,公子您犯不着一时冲动,拿晋国二十万大军陪楚梁玩这场齐国必亡的游戏。”
  
  晋穆脸色一变,怒极反笑,点头:“游戏?游戏!好个一国储君……果然甚有远见。”
  
  晋国太子望是夷长姑姑的儿子,说来也有齐国一半的血脉,想不到如今竟绝情至此!我拧眉,心中担忧,忍不住出声问:“他若阻止,夜览是不是就不能率兵围困邯郸了?”
  
  晋穆回眸看我,不语。
  
  此时不语即是默认。心缓缓沉下,我扬了眉,故意笑得轻松:“也好。齐国的事,便让我们齐国人自己解决的好。到时是兴是亡,无论成败,只要我们尽力了就无悔。”
  
  晋穆凝眸看着我,许久,他突地眸光一动,转向墨离:“你先出去。北面宫门等我。”
  
  墨离揖手,领命跃出窗外。
  
  我看着他矫捷离去的身影,摇头,叹:“齐国如今国危,想来宫廷也成了别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闹市了。”
  
  晋穆默。半天后才涩然开口:“那是因为守宫的禁军一大半都调去城墙了。”
  
  “什么?”我惊讶。一时听不懂。
  
  晋穆走过来,扬手自堆积的奏报中拿出早晨那卷月白色的锦帛递到我面前:“这是早上你放心不下的密报,里面说位在菘山之后的楚军铁骑移了一半至平野与梁军会合。”
  
  我倒吸一口凉气,忙起身走至墙侧地图前,目光审视目前敌我的形势时,脑中飞快猜度着楚梁合兵的用意。
  
  晋穆也不说话,随步走至我身后,静立。
  
  片刻后,我轻轻冷笑,咬牙:“看来终是逃不过了。他们想战!”
  
  晋穆叹气,低声:“看来你也这么想。早上我看了密报后,便和白朗、蒙牧两位将军商议,将守卫宫城的禁军调了八千去城墙,将城南的水军配备了步兵战备,若有必要,水军当作步兵一样战。”
  
  我怔怔想了会,低声:“你做得没错,应当如此。城南泗水目前是比较安全。”
  
  “不过楚梁刚合兵,再默契也需要一定的磨合时间。我最初还在惊讶凡羽怎么就敢舍弃既可围困金城、又可兼顾楚国的北方军营,如今看来,”晋穆摇头笑,目光里尽是了然,“他早就知道自己没有后顾之忧了。”
  
  我垂眸想了想,点头微笑:“看来你大哥望和凡羽的关系很好。”
  
  晋穆挑眉,嗤然:“的确!物以类聚。”
  
   我撇了撇唇,不答话。此时再言笑无忌都是装的,楚梁合兵的消息传来,没人比我更心惊和心急。晋国的援兵被滞路上,东方莫求援未归,目前我手上可用兵力不 足十八万,而且军杂兵散,却要用他们去抵抗拥兵四十万的楚梁大军。而在那四十万的数字中,还有凡羽横行中原、凶悍无敌的铁骑军。
  
  若欲延迟会战的时期,或许奇谋能致。若欲取胜,不易。若欲荡涤敌军,其难何止登天?
  
  我伸指揉揉眉,苦笑。
  
  身后人轻轻叹息:“大哥出手阻挠,看来我必须要回一趟晋国。这里……”
  
  “交给我。”我打断他的话,挑眉笑时,宛若不知何谓凶险、未涉世事的风情云淡。
  
  晋穆沉默片刻后,言道:“唯今之计,最好先拖。拖一时算一时。等东方先生自夏国回来,一切都好办。”
  
  我笑,不以为然:“就算能请动惠公的兵符,夏军驰援也非朝夕之事。你当东方莫能有本事带下天兵天将回来?”
  
  “我不是说他带回援军,”晋穆低眸瞧我,勾唇笑时,幽深的眸底颜色变幻万端,“我是说,他能救醒一个人。一个对楚军铁骑作战方式再熟悉不过,一个比你我更加知道如何运用齐国兵马达到最大胜算的人。”
  
  我望着他,眸间慢慢亮起。欣喜时,忍不住抬手抱住了他的胳膊,欢悦:“对啊!无颜醒来就好了。”
  
  晋穆不满地咳嗽,冷语:“他醒来就好了?不用打战楚梁军就退?他是人,不是什么天兵天将。”
  
  拿我的话来噎我?我语塞,但心中一时骤然明朗,于是也不和他计较,只拿手拍拍他的肩膀:“你咳嗽了,是不是着了凉?”
  
  他闻言翻眼白我,胡乱着敷衍颔首,拔步就往门边走:“我回晋国了。你就慢慢等你的天兵天将醒吧!”
  
  “路上小心。”跟在他身后嘱咐。
  
  走至门边他关门,将我隔在门后:“送什么?别送了。”
  
  “北国凉,多穿衣服。”
  
  “我在那活了二十年,要你提醒?”
  
  关心的叮咛被毫不客气地顶回来,我讪讪垂手,呆立在门后,一时说不清是不敢,还是不想去打开那扇门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少时脚步声绝。
  
  我回头,正要坐回书案后时,瞥眸却瞧见了被墨离摘下后就落在地上的鬼面面具。我赶紧弯腰拾起,转身打开房门追了出去。
  
  殿外夕阳红,人影来回攒动。内侍墨黑的袍,侍卫冷锐的盔甲,宫女鹅黄的裙裳,或暗沉或温暖的颜色纷乱充斥眼间,只唯独不见那雪色翻滚的衣袂。
  
  脚步停顿。我握着面具,站在殿口望着北方独自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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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依为伴
  
  宫廷的东北角有个独立的旧院落,残垣颓壁,破窗漏瓦。冬风吹过时,院角参天的梧桐树上希希传来几声低哑微弱的嘶鸣声,有点凄然,似杜鹃;又有点嘎然的浮躁,仿若那些成日里总爱盘踞叼凿着宫檐的昏鸦。
  
  是夜无月,乌云遮天。寥无人迹的小径上,秦不思小心地提着灯笼在前引路,行走处,晕黄的灯火渐渐染开墨黑深沉的夜色,光线一路洒下,照得遍地枯草斜影森森。
  
  锈迹斑驳的铁门前,秦不思停下步伐,回过头看着跟随他一路来到这里的我和白朗,低声道:“公子和将军请在此等候。奴进去找了那些东西就出来。”
  
  我点头,挥手让他进去时,仍不忘再嘱咐一次:“要最好的翠玉和白玉,还有上等的冰丝绡。记住是微微发黄的湖水色。”
  
  “奴明白。”秦不思垂首,将灯笼递给站在一旁的白朗后,伸手推开铁门,走入了那暗得不见任何疏光点影的院落。
  
  那暗色仿佛是深渊,秦不思未行几步,人影便湮没在无边的夜色中。
  
  倏而铁门又自动合上。
  
  墙里隐约传来了轻微的交谈声,我刚要倾耳细听时,声音又陡然不见。夜色落回静籁,四周沉寂得宛若无人。
  
  我挑挑眉,弯腰随手用长袖擦了一下院前台阶,转身坐下。
  
  白朗不动,只望着院落发呆,半天后才茫然问道:“莫非此处就是齐国的藏宝库?”
  
  “猜对了一半。”我眨眼笑,摇头。
  
  白朗低头看我,不解道:“为何此处秦总管能进去,公主却进不去?”
  
  我莞尔,歪头瞅他:“你觉得,一个已死的公主还能妄动齐国的宝藏?何况这个地方,本就是归秦不思管。”
  
  白朗眸光闪动,唇角一撇似要说什么,后又闭嘴,莫名地叹息一声,坐到我身旁。
  
  见他不再提问,我也懒得再开口,抱膝坐着,抬眸望天。
  
  眼帘才抬起的那刻,一片枯叶立马不识趣地由上方悠扬垂落,沾上我的眼。
  
  “奇怪,深冬了梧桐树上还有叶子?”我嘀咕着,扬手将树叶拿下。叶子触手的感觉相当柔软,依稀中犹带着一股清新的味道,就着灯光细瞧瞧,我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握着的原不是枯叶,而是绿叶。
  
  “邪门。”白朗低头瞅着我的掌心,目光有些发直。
  
  我心中一动,随手将树叶纳入袖里,笑道:“世间本就无奇不有麽!没什么邪不邪的。”
  
  白朗点头称是,言词虽镇定,神色间却依然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慌张。
  
  我笑笑,也不说话,任两人沉默坐着像是石人般僵硬。手指收拢在衣袖里,指尖慢慢地抚过那片叶子,偶尔一侧眸,眼睛飞快地瞥过头顶那干枯无叶的梧桐树。黑暗中有几根树杈在微微颤动,轻巧的摇晃中,分开的枝梢间垂下了几缕青色的缨络。
  
  我低眸,脸上若无其事地笑,眼底却渐渐冰寒。一时灯光耀入眼,温暖的颜色逢眸却化作了利剑上犀利凌厉的锋芒。
  
  咬牙,压住心底的恨意,将唇角的笑容装作更加漫不经心。
  
  少时身后铁门响,秦不思自门后出来,手上捧着三个锦盒。
  
  “公主,您要的东西。”秦不思躬身,将锦盒送到我面前。
  
  我起身,扬袖将锦盒卷入怀里,笑道:“辛苦总管了。”
  
  秦不思慌忙称不敢。
  
  “走吧!”转身离去的刹那,我挑眸,有意无意地再次将视线掠过那棵梧桐树。
  
  “秦总管,有时间要好好收拾一下这里。停歇这里的鸟儿太多了,甚至有一些到夜里还不肯好好休息,非得冒出来乱窜腾。”我抱着锦盒走在前面,一边赶路,一边言笑随意。
  
  秦不思愣了愣,脸色虽困惑,口中还是顺从应下了:“奴知道了。”
  
  “有些趁机靠近、偷偷溜来,毁了你在那院落周围的布置却赶也赶不走的……”我微笑,眸光一凝看向夜空,叹气,“那就一箭射穿它的咽喉,叫它再猖狂不起来。”
  
  秦不思噤声,许久后才瑟瑟答:“奴知道了。”
  
  前面提灯引路的白朗回首看了我一眼,剑眉一拧时,目中清朗若有所悟。
  
  “公主放心,秦总管定会处置了那些畜生的。”白朗开口笑,大智若愚。
  
  我弯了唇角,扬眉。虽笑,面容却冷。
  
  白朗说得对,秦不思处置畜生,我处置人。


     深夜回长庆殿,未经书房便直奔向了寝殿。
  
  自从无颜回来后,我就嘱咐了长庆殿里的众宫人不得妄自进入寝殿一步,能自由出入寝殿的,除了我之外,便只有将无颜送回来的药儿和豪姬。
  
  殿里安静,墙角的错金银麒麟纹的铜漏壶发出“嘀哒”的细微声响,帷帐无风轻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浓烈的药味。
  
  掀开帷帐走进去,豪姬正坐在塌侧打瞌睡。华美的金色裙裳逶迤在地,垂落腰间的银色长发映着流转满殿的明亮灯火,耀着淡淡的紫色光芒。塌侧有矮几,几上有玉色小碗,盛满了绸黑的药汁。
  
  没喝药?
  
  我蹙眉,走上前伸手摸了摸药碗的温度。
  
  还好,不曾凉。
  
  为了不吵醒豪姬,我蹑步走至塌旁,在塌上坐下后,伸臂抱起了昏睡不醒的无颜,让他在我怀里依好。“无颜,喝药了。”我附着他耳边轻声道,垂手拿起药碗,送到他唇边。
  
  薄唇紧抿着,毫无听话喝药的打算。
  
  “觉得一下子喝太多了?那就一点一点喝,好不好?”我轻笑,一边低语自言,一边拿了银勺盛了药汁再次送到他唇边。
  
  勺子轻易地塞入了他的唇间,只是才刚倾斜了一点,唇角就有黑色药汁流淌。
  
  我叹气,只得暂时放下药碗,拿手擦他的脸。
  
  想起南宫给聂荆喂药时也是如此模样,可人家却偏偏能喂得顺顺利利,我却就喂得这么艰难。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我想了想,面色突地一红,心道:莫非……还要像昨夜那么喂他?
  
  犹豫片刻后,眼光小心地瞥了瞥一旁仿若已沉睡酣然的豪姬,我低头,拿起药碗抿了一口,俯面将唇贴上无颜的嘴角。
  
  刚刚吻开他的唇,身边就有人肆无忌惮地大笑,笑声得意而又妩媚,微微夹着一丝戏谑:“哈!好个兄妹情深啊!”
  
  我闻声吓了一跳,赶紧抬头离开无颜的脸,喉间陡地一噎,居然把口中的药一下子吞了下去。
  
  药喝得太急又太猛,我抚着胸口,顿时咳嗽不停。
  
  豪姬伸手拍我的后背,凝眸嘻笑恣意,神情却怜惜:“早日知道了他的心意不就不用多受苦了麽?”
  
  我脸红,装作不知:“胡说什么。”
  
  豪姬瞪眼,手指轻轻一勾滑过我的鼻尖,笑道:“还抵赖?难不成刚才我看花了眼?明明对他那么在意,还那么亲密。”
  
  我将药碗放回案几上,在她这般明亮而又欢喜的眼神注视下,不知怎地,我居然有种仿佛是对着母亲诉说自己的秘密心事般的害羞和喜悦,甚至还有,一点隐隐的紧张。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意,笑道:“紧张什么?反正你们不是亲兄妹,我不会笑话你的,只会祝福你。”
  
  心中一惊,我讶异抬头,盯着她看:“这件事你也知道?”
  
  豪姬不答,扬眸一笑移开话锋,问我:“怎地东方莫那小子还不回来?你究竟把他派去哪了?”
  
  东方莫那小子?
  
  我汗颜,虽说心中早知道豪姬辈分极高,但听有人用这么无谓轻松的口吻道出我那素来骄傲狂诞的师父名讳时,不禁觉得浑身别扭,更何况这么称呼东方莫的,不是别人,而是看上去如此年轻的豪姬。
  
  于是我低头,无视她美丽的容颜,仅看着她垂落在腰侧的银发把她想象成一个白发苍苍的婆婆,口中笑道:“师父去夏国凤翔城了。豪姬你认识他?”
  
  豪姬笑,不以为意:“我倒是不想认识那臭小子,不过可惜,我是他姑姑,生来注定的相识,烦心!……你让他去凤翔城,是不是为了帮你王叔和无颜去求药?”
  
  又是一个猜对一半的。
  
  但这一次我只管点头,声色不动。
  
  豪姬拍手站起来,垂眸看我,笑道:“你既忙完事了,那就由你照顾他了。我去两仪宫看看庄公的情况。”
  
  “好。”我应声,动了身子准备放下怀里的无颜送她。
  
  她伸手按住我的肩,忙道:“别乱动了,躺在你怀里的可是重患。”言罢她眨眼,满含深意地将目光来回停留在我和无颜的脸上。
  
  我当作看不到她眼中的古怪,清清嗓子,问她:“豪姬今日可曾见到药儿那丫头?”
  
  “见过。我睡前她还在这里陪着我呢。”
  
  我点点头,眉尖一挑:“那你去看王叔吧。有劳你帮我照顾他。”
  
  “客气什么?”豪姬笑,纤长的手指毫无顾忌地捏上我的脸,“想不到你装起无颜的样子,还似模似样!”
  
  这没有规矩的举动真是和东方莫一个样,难怪是姑侄!我低了眉,再不敢留她片刻:“豪姬好走,夷光不送了。”
  
  银发女子笑声响亮,有门不走,非得从窗口跃了出去。金衣卷飞如舞,似夜色中摇曳不息的风灯。
  
  “关窗!”眼见那金衣要飞,我赶紧喊了句。
  
  人影似练,分明身形已远去,偏偏窗扇还随我的叫声“啪嗒”关上。
  
  高手!
  
  我抬手擦擦汗,定下心神继续喂无颜喝药。
  
  喂完后望向他时,分明昏迷不醒的人,俊美的双颊此刻却不再苍白,而是诡异地泛出了点点淡红。
  
  我心中一动,赶紧捏指按向他的手腕。
  
  此刻,他的脉搏跳动有力。
  
  
  第二日午后,宫里有匠人将一只玉笛送来长庆殿。翠玉笛身,白玉镶在两端,笛尾低垂湖水色的冰丝绡,浅浅的倦黄色映出了幽幽翠色的寒。
  
  彼时蒙牧和白朗皆在书房,看到我手中执的玉笛时不禁都惊讶起身,异口同声问:“宋玉笛?”
  
  我微笑,得意挥了挥玉笛,道:“怎么你们也觉得像?”
  
  “宋玉笛不是在三年前夷光公主及笄那日便毁了麽?”蒙牧失声问,想来还没有体会出我刚才一句话的意思。
  
  白朗心思玲珑,略一沉吟后,抬头看向笑意盈盈的我:“豫侯昨夜就是要拿那些东西来制这个玉笛?不过……这假的宋玉笛做了何用?”
  
  我不答,只扬手拿了一封早预备好放在书案一侧的信帛,将其和玉笛皆送到白朗面前:“派人把这些送去给梁国湑君公子。”
  
  白朗莫名,接过信帛和玉笛后迟疑:“送给湑君?”
  
  “是啊。信帛是邀书,我要约他出来谈谈。”我淡笑,不动声色地坐回书案后。
  
  白朗和蒙牧交换了一下视线,两人均是一脸的茫然,茫然中,似还藏着难以相信的愤怒和置疑。
  
  “豫侯要见那小人?那家伙忘恩负义,杀了我齐国那么多的将士百姓,毁了我们那么多的城池,此仇不共戴天,豫侯居然要和他谈谈?”蒙牧生性粗犷嗓门大,此刻因气愤更是声若洪钟,一时嚷得我耳膜嗡嗡直鸣。
  
  白朗垂下了握住信帛和玉笛的手,虽闭紧了嘴不抱怨,但憋得通红的脸和眸间的失望与不忿却是丝毫不少于蒙牧。
  
  我叹气,也不解释,直接命令白朗:“将那信帛和玉笛送去梁军军帐,不过,要等今晚凡羽前去与湑君商量军情的时候。”
  
  白朗一怔,随后眸光一动,脸上的红色渐渐转为大喜的兴奋,道:“原来是反间。末将怎地没想到?这倒是个拖延会战的绝妙法子。”
  
  “原来是反间麽?”蒙牧喃喃,抬手挠头的刹那神情显得很是不好意思。
  
   我撇了唇,不敢苟同:“能不能成功反间还不知道呢。不过凡羽素来孤傲,目中无人。这次与湑君合兵伐齐不过只是楚王的意思,他心底定然不服将来要和梁国平 分齐国的结局,也不见得有多尊敬那个曾来齐国做质子的湑君。而湑君虽才回国,可他从小便知楚国对梁国的欺压,这次与楚军合作,怕也不是那么满心情愿,而且 他的军队还要俯首听命楚国的调派,这其中,或多或少必定会有疙瘩。我要的,只是想让这信和这玉笛戳一戳他们之间的那块疙瘩,看能不能见血,或者不见血,彼 此疏远一阵也是好的。但就怕……他们此刻荡平金城的决心太强,强到已让他们忘记了灭齐得胜后将要面临的一连串必会爆发的矛盾。”
  
  白朗笑,握紧手中玉笛,道:“豫侯放心,末将推荐一人去梁军送信,以她的口才,定会将此事演变成公主预期的效果。”
  
  “谁?”
  
  白朗斜了眸,瞥向蒙牧:“蒙将军的夫人,那个在出阁之前辩才天下,曾说得齐国最有名的韩老夫子羞愧咽气的,单挕。”
  
  蒙牧脸红,额角流汗不止,口中咕哝道:“挕儿的确……可去。不过末将……末将不放心,不知能否和她同往?”
  
  第一次见蒙牧忸怩的模样,我忍笑,应允他:“好。有蒙将军陪你夫人同去,本公子也比较安心。”
  
  “谢豫侯!”蒙牧低头时,有凌厉的眸光自眼角飞出,看向站在一旁自轻松悠然的白朗。
  
  白朗含笑望着他,毫不避怯中,眸间笑意深深。
  
  蒙牧恨得咬牙。
  
  我垂目,对室中已隐隐冒出了的硝烟之味视若无睹。
  
  好兄弟都是这样。遇到危急时,将对方推上去挡在自己的面前。若有敌人不小心刺来两刀,受伤者回头无辜地看那推着自己上前的“兄弟”时,“兄弟”却指着他笑,用事实跟他讲明:看,这便是所谓的两肋插刀,兄弟你做到了。
  
  看来白朗着实不赖,把这个词已经玩至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我抿了唇,胸中笑意翻滚。

     虽说白朗是不顾义气了些,但是他推荐得没错,单挕的确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她的口才我曾见识过,那是一开口便有说得白天是黑夜、死马成活马、风云色变的本事。要让她去用话激起凡羽和湑君的矛盾,将信中无中生有的东西变得可信确凿,那当真是再合适不过。
  
  女人不同男人,男人口才好往往是理论重于事实,女人口才好,往往是事实重于理论。所以天下人说长舌时,总爱加个“妇”字。男人不知,这长舌,其实也是本事,能颠倒是非,能长袖善舞。可惜他们永远都学不会。
  
  我不知那晚蒙牧带了单挕去敌方军营说了什么,只知第二日问起他时,他面色发窘地支支吾吾,任我和白朗如何旁敲侧击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没关系,重要的是次日午后,单挕的本事就见了成效。
  
  是日申时,楚梁两军皆退后三十里,观望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坚决。
  
  他们观望,我们部署。侯须陀的军队汇合成了两拨,一拨绕到了楚军左翼,一拨藏在梁军身后,顺带着在移兵时,侯须陀派奇兵神出鬼没地烧了两军大半的粮草。于是楚梁这一观望就不再成赌气和猜疑,而成了必要的定势。
  
  要言战,必须得等他们的粮草运来。
  
  我掐指算算日子,自认为敌军这重新运营粮草的时间也足够东方莫自夏国赶回来了。一想到无颜不久后就要醒来,我就忍不住松了口气,连续几日心情大好。
  
  ?
  
  两军对敌的形势一停滞,我慢慢便有了空余闲散的时间,能够多去两仪宫看王叔,也能够常陪在无颜身边。
  
  这日我看完了书房堆压的奏折,走入寝殿正要掀了帷帐进去时,迎面却飘来一只宽长的裾纹衣袖,颜色明橙,鲜艳亮丽中,别含一抹温暖的感觉。
  
  “师父!”我欣喜,忙攒住他的衣袖。刚要开口再说什么时,忽有冷风拂面,隐隐中,还夹着一丝幽然缥缈的香气,虽清淡,却闻得人迷迷恍恍。香气才自鼻间吸入,瞬间便将疲惫欲睡的感觉快速地纠缠上我所有的神经。
  
  又是沉睡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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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来不及恼火生气,眼帘就不受控制地耷拉垂下。脚下一软,身子无力地朝一侧直直倒去。
  
  意识弥散之前,身后有手臂接住了我,抱着我走了几步后,他扬手将我扔落至一处柔软。随后,耳边有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来得真不是时候!为师正治到紧要关头,没功夫回答你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在墙角先睡会儿吧!”
  
  东方莫!不问就不问,我静静站在一边就是,干什么要把我弄昏?
  
  虽心里气得厉害,偏偏此刻我只能闭了眼睡觉。
  
  
  一觉醒来后,天地便不再和之前相同。
  
  睡前是午后。睁眼时,殿里宫灯已亮,灰暗的窗棂映出了殿外黑夜的颜色。我眨眨眼,定睛看了会头顶上方的紫色帐纱。身下柔软依旧,只不再是睡前时接触的丝绵轻软,而是绒绒毛毡的暖和。
  
  似乎不对。我转眸四处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墙角的软塌上,而是睡在那张本该躺着无颜的白玉塌上。而此时榻上除了我,不再有他人。
  
  锦被被人掖好盖在身上,明紫的绸缎一丝一缕将浓郁的琥珀香气慢慢散开,闯入我的鼻息后,缓缓沉入了我微微酸痛的心底。是他的味道。
  
  莫非无颜他……
  
  脑间出现了刹那的空白,我愣然,许久后才醒悟过来那个让我狂喜的事实。
  
  无颜醒了。可是……他人呢?
  
  我再次侧眸看四周,想要寻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只是满殿空寂,除了我之外,别无一人。
  
  起身下榻,拿了云母屏风上悬着的外袍穿好。我刚要掀了帷帐离去时,一不小心瞥眼瞟见了墙侧铜镜里照出的人影,我吓了一跳,顿时怔住。
  
  镜中人有垂落似墨云的长发,玉般美丽的娇颜,只是眸光有点呆滞古怪,正打量着镜外站立的我,瞧得眼睛一眨也不眨。
  
  叹口气,半天后我才告诉自己:夷光,这是你自己,别再当作见到怪物般惊恐了。
  
  我摇头失笑,想了想,最终还是挪了脚步坐回榻上,倚身靠着塌侧,思考。
  
  如今我已恢复了自己本来的面貌,那定是因为无颜醒了,而且是好好地,能自己处理军国大事、无须再假借我的手才将我脸上易作的容颜洗去的。只是如今没了他的面庞做遮掩,我这个本已早死的人再突兀出现在宫里,那算什么?
  
  我自嘲一笑,手抱着自己的肩头缓缓滑落,轻轻的揉抚中,试图给自己添一分温暖和心安。指尖垂落衣袖的刹那,碰到了藏在袖里那个略微坚硬的东西。
  
  我心中一动,赶紧将晋穆的鬼面自袖中掏出来,戴在脸上后,转转眼珠,打开墙角窗扇便爬了出去。
  
  人家都是飞,或者跃,万端的潇洒任意,可我却只能用爬。
  
  狠狠鄙视一下自己,唾弃过后,我沿着宫墙一路摸索,直到了那个映着满室灯火、窗纱明亮的书房外,这才停了脚步,掂起脚尖,费力在结实的窗纱上戳了个洞,凝眸瞧进去。
  
  
  满室人影。丞相希偿,大夫祖越、平铮,将军蒙牧、白朗,等等,几乎所有管事的大臣都被叫了过来。室里众人面色凝重,嘴里却永远似不曾停歇般,对着那个斜身坐在软塌上、神情懒散的人喋喋不休。
  
  一身滚金绯色的锦袍,分明是病重初愈,却依然不肯好好地将衣服穿妥。长袍垂落,腰间随意系着一条白玉腰带,衣襟领口松松垮垮,纯白的里衣露出大半,雪般的鲜亮衬得那原本也属苍白的容颜此时竟添上了几分有生气的血色。
  
  眸光一落在他身上时,我就再舍不得移开自己的视线,那个时候,室里的人口中嚷嚷着什么对我而言都是一片空白,我的耳中,只闻得他轻飘淡定的声音,仿佛轻松自在得很,又仿佛不屑漠视得厉害。
  
  ……
  
  “南方龙烬的军队全没了吗?”无颜挥手打断了自丞相希偿口中没完没了冒出的话,漫不经心的语气,似笑非笑的模样,狭长的凤眸轻轻一睨时,让满室的人皆低头不语,一时似陷入了死般的僵沉。
  
  无颜也不急,扬了眉轻轻笑着,细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自己的膝盖,身子软软地靠到身后的墙壁上,一副摆明着天下谁人也没我惬意的自得模样。
  
  这德性……
  
  我瞪眼,越看越恼的时候,却又偏偏越看心中越暖。只要他没事,只要好好活着。
  
  室里众人偷偷交换着眼神,少时祖越开口,小心翼翼地回禀:“龙烬的军队是朝廷近年才收的降军,怕……”
  
  “若怕他反,朝廷当初招他回来作甚么?还给他手下十几万军队供了五年的军饷,莫不是以为齐国当真有钱没处花,养着他们好玩的?”无颜摇头,语音听起来不温不火,言词却尖锐得毫不留情,慢慢道来时,听得祖越面色通红。
  
  “臣下失误。”祖越揖手。脸色看似恭敬,微闪的眸光却依然有抵触。
  
  无颜嗤然一笑不看他,勾眸瞧向祖越身后的蒙牧,问道:“菘山上那五千人还在麽?”
  
  蒙牧回:“在。”
  
  无颜微欠身,笑道:“把他们都调下来吧。天寒地冻地将人家放在绝顶上,不觉得太不厚道麽?难不成你以为凡羽那家伙真的会脑子进水跑去攻打有天险孤峭的高山?白浪费五千精兵!”
  
  凡羽脑子不进水,便是说将五千精兵放在菘山上的蒙牧脑子进水了?
  
  我心里暗嘀咕,虽对他的看法表示赞同,但对他这样含沙射影的话实在反感。说蒙牧做事不妥,不等于在骂我之前做的一切?
  
  蒙牧看来和我想法一样,只是揖手应下,满脸的懊恼。
  
  无颜笑,凤眼轻挑时,长眉飞扬:“不必内疚,先前是本公子顾虑不当,怪不得你。”
  
  好你个无颜!我哼然冷笑,心道这一下是直接骂到我头上来了。
  
  “谁?”随着一声高喝,瞬间眼前的窗扇大开,有人飞身出来拦住了欲要逃走的我。
  
  “你是什么人?”挡在我面前的是个黑衣盔甲的将军,虽不陌生,却也不熟悉。前几日我办军务的事时,居然没有见过他?
  
  我蹙了眉,藏在面具底下的面色骤然冰寒。
  
  他见我不答话,目间疑色更加深重。倏而他手臂一扬,竟是要来捉住我的胳膊。
  
  我侧身逃开,怒道:“你敢!”
  
  将军愣,忽地止身不动了,只睁大着眼睛,炯然的光芒不断在我身上游走。
  
  再看!再看就挖了你的眼珠子!心里暗讨时,我的眼光慢慢冰寒。
  
  似能听到我的腹诽般,他的目光陡地直视我的眼睛,果然不再乱看了。
  
  两人正僵持时,屋里有好听的声音懒懒问起:“什么事?”
  
  “有个戴鬼面的人。”将军小心措了词,既没蠢得将我这般身手的人说成是刺客,也没把我说成是奸细,看来资质并不驽钝。
  
  屋里人不说话了,半天,他轻笑开口:“今夜议事先至此,你们都散去吧。樊天,把她拎近来!”
  
  拎? 无颜!
  
  我恨透了他这样莫名骄傲的语气,于是唇角颤微几下,也不待别人来拎,自己先翻身爬上窗户,跳了进去后顺便重重一下关了窗扇,噼啪一声把那个叫做樊天的家伙隔在了窗外。
  
  “过来!”无颜侧眸看我,笑得和颜悦色。
  
  分明很想扑过去,但我还是眨了眨眼睛,冷漠:“你过来。”
  
  他叹气,撑了双臂坐起身,神色哀怨:“我可是重病才醒。”
  
  眨眨眼看他,心底某处柔软似乎有点松弛,但我还是憋住了冲动,僵硬地站在原地。
  
  你重病?我还是死去活来!
  
  他又叹气,下榻朝我走来时,一边走路一边咳嗽。
  
  我终于忍不住,跑过去用力抱住了他,头埋在他的胸前,低声唤他:“无颜。”
  
  他轻笑着伸指挑起我的下巴,凝眸看着我时,口中笑道:“这是哪家的鬼丫头?”言罢他扬手摘了我脸上面具扔至一旁,指腹缓缓摩娑在我的脸颊上时,潋滟的眸光却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幽深隐隐间,有晦涩疼痛的光华在丝丝流淌。
  
  许久,他才摇了摇头,低声苦笑:“夷光,你可真狠得下心!”
  
  “无颜,”我抬手抱住他的脖子,想笑,又想哭,“无颜……”
  
  “嗯。我在。”
  
  温暖的手掌移到我的脑后,他低下头,将额角抵至我的发,轻软熟悉的呼吸一缕一缕抚上我的面庞,细微,悠然,带着绵绝不断的思念、永世难忘的痛。
  
  “夷光。”
  
  “嗯。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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