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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销魂殿 by 十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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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根弦

  过了五日,下了一场小雨。
  芳准起的很早,将窗户推开,远方五色涧泛出的神光不再像前两日那么五彩斑斓,似是有所收敛,缤纷的色泽也凝聚成了淡淡的白色。
  时候到了。
  他揭开里屋的门帘,唤了一声:“胡砂,起来了没?”
  过了好久,胡砂才在里面懒懒地“嗯”了一声,显然还迷迷糊糊地沉醉在梦乡里。
  芳准探头进去看,见她歪七扭八地睡在床上,被子掉了半片下来,好像整个人也不太安全,稍稍翻一下就要滚到地上。
  “胡砂。”他又叫了一声。
  床上那个软软的身体又蠕动了一下,像是要起身,结果没撑好,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幸好,被子也跟着摔了下来,没受伤。她果然好本事,在地上滚一圈,抱着被子还要睡。
  芳准手指一勾,整片被子就飞了起来,飘回床头,胡砂到底是被冻醒了,打个喷嚏不甘不愿地站起来,揉着眼睛看窗外天色,跟着就怪叫:“天还没亮啊,师父!”
  “迟了就来不及了。”芳准手指又是一勾,胡砂像是胸前被人一把抓住似的,不由自主被抓到脸盆架子前,被动地洗脸。
  好容易梳洗完毕,胡砂打着寒颤和呵欠一路茫然地跟着他腾云朝五色涧飞。
  怀里的水琉琴有点古怪。自从来到五色涧之后,它便一直很高兴,彻夜嗡鸣不停,到了今天早上却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里面那一抹血色,也不动弹了,颇有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师父,今天就可以让水琉琴完全复原了吗?”胡砂比较关心这个。
  芳准没说话,只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只是水琉琴要再不复原,第二道天罚只怕也不远了,此等关键时刻,再让他被天火烧上一回,有害无益。
  他见胡砂神情紧张又局促,想必是自己的态度影响到了她,便展颜一笑:“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大的事,有师父在。”
  说罢将她耳边一绺乱发拨开,失笑:“弄得这么乱糟糟。”
  胡砂很惭愧地低头看看自己,因为被他催着出门,她的衣服带子都系的歪七扭八,头发上那根簪子歪歪的,眼看便要掉下来,和只蓬头鬼似的。
  芳准停在云端,低头慢慢替她重新结衣带,一根一根,解开了再对准重新系好。
  他的手指长而且白皙,每一个动作都细致并且缓慢,因垂着头,只能见到他一截乌亮的额发,两扇长睫毛俏皮地微颤着。
  几次三番想故作自然移开视线,都不能够。胡砂的眼神最后总是会胶结在其上,看得出神。
  一只手盖在她眼皮上,芳准的声音含笑:“眼神不老实的小家伙。转过身去,把簪子给我。”
  胡砂的脸噌地一下红了,很是不好意思,讪讪地把簪子拔下来递过去,转身再也不敢看他。
  芳准将她的头发细细梳理一番,绾了发髻,用簪子固定好,再见她一直垂着头,一截酥白的后颈项露出来,令人想轻轻咬一口。
  到底忍不得,轻轻抱住她,在她头发上印下一吻,低声道:“什么也别怕,有我在这里。”
  五色涧之上水雾奔腾,昔日里五种颜色的涧水全部变成了透明的,凹地里深不可测,望不到尽头。
  胡砂提起水琉琴,回头朝芳准看了一眼,他微微点头。
  她抬手便将水琉琴轻轻丢进了凹地里,奔腾的涧水瞬间就吞没了琴身,再也看不见。
  过了许久,没有任何异常现象出现,胡砂额上不由出了一层薄汗,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一块深不见底的凹地,不肯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天色将要亮,初升的太阳自山那面缓缓爬起,刺破了重重雾气。
  第一绺阳光照到五色涧上的时候,涧水仿佛突然停止了流动,只有一瞬间,紧跟着奔腾声又起,透明的涧水泛起阵阵浪涛,白沫尽去,又露出各自原先的五色来。
  五道颜色不同的涧水汇聚在凹地中,那里面原本深不可测,如今却像即将装满水的杯子,快要满溢出来。水面波动不休,像是下面有一只巨手在翻搅。
  忽然之间,水面像被利刃割开一样,一分为二,一只浑身漆黑的巨大神兽慢慢自凹地中心浮现出来,像是一只鱼,又像龙,说不出是什么怪样,但胡砂却是认得的,以前在老爹的书上见过许多关于此神兽的画像。
  龙生九子,这是第九子——螭吻,性属水。
  此刻它嘴里含着一个物事,宝光流转,庄严肃穆,正是水琉琴。
  螭吻抬头见了胡砂与芳准二人,微微点头,似是示意胡砂可以将水琉琴取走。
  胡砂怔了半天,被芳准轻轻一推:“去吧,水琉琴是你的了。”
  是……她的了?
  胡砂还不太敢相信,慢慢腾云飞到螭吻面前,从它口中将水琉琴取出,细细端详。却见原本空着的第五根弦的地方,已经长出了最后一根弦。整个水琉琴像是重新活了一样,与她起初在石山旧殿见到的没有任何二样,通体神光熠熠,令人心生畏惧。
  不同的只是原先她不能靠近抚摸,如今却可以任意拿起,水琉琴不会放出寒光刺伤她。
  螭吻又朝她点了点头,庞大的身躯很快便沉下水,凹地里快要满溢出来的涧水一瞬间便落了下去,再不见踪影。只有四面五道涧水,还在奔腾不休地倾入其中。
  胡砂怔怔地捧着水琉琴,还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第五根弦,就这么长好了。苦守了五年,担心了五年,水琉琴最终还是完整地被复原,而今被她捧在掌心,散出微弱的寒气。
  在那美丽的冰蓝色中心,还存着一点血色,心脏一样轻轻跳跃。那是她的血肉,用血肉养活的神器。
  像是突然的本能,甚至不用任何言语来说明,胡砂手一摆,水琉琴瞬间便化作一道寒光钻入掌心,不见踪影。
  做完这个动作,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吓了一跳似的,一蹦而起,飞回芳准身边,把手摊开给他看。
  “师父!它……它不见了!”她神情慌乱。
  芳准却很高兴,在她手心作势一拍,笑道:“傻孩子,它是你的了。神器复活之后怎可能还会让你抱在手里,自然幻化无形,在你需要的时候随心而动再出现。”
  胡砂盯着自己的掌心看,像是欢喜过了头,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他握住她的手,胡砂才慢慢抬头,定定看着他。
  “师父早知五色涧内藏着神兽螭吻?”
  芳准摇了摇头:“我只知水琉琴由天神在五色涧处打造,想必这螭吻原本是用来看守水琉琴的,可惜不知什么因缘巧合,让水琉琴流落到瀛洲乐正石山旧殿。所幸你以血肉供养水琉琴,令其复原,螭吻亦放心将琴托付与你,如今世间能操纵水琉琴的,只有你一人。”
  只有她一人?胡砂顿时受宠若惊,惊归惊,到底还是有些付出千辛万苦后收获丰盛的得意。
  凤仪与青灵真君费尽心思要得到的神器,最后却落在她这个砸坏神器的人手里,他们若是得知这结果,不知会不会悔得脸色发青。
  芳准见胡砂脸上神情怪异,一会红一会青,一会笑一会皱眉。他何等聪明,自然知道胡砂转着什么心思,当即微微一笑:“一桩心事已了,无关紧要的人就别想了。回家吧。”
  胡砂直到这时才切实地感受到无上的喜悦,点了点头,与他双手紧握,两人掉头飞回“□殿”。
  刚到竹林外,便听见小乖呜呜的低吼,很不客气。胡砂疑惑地看了一眼芳准,他却好似早已料到一般,面不改色地牵着她走进去,却见茅屋门外站着一个穿着道袍的青年,身挎长剑,垂手恭恭敬敬地等在门外。
  而小乖正站在屋顶,气势汹汹地瞪他,一见到芳准回来,它威胁的低吼顿时变成了讨好的叽叽叫,欢快地跳到他面前,由着他抚摸自己的脑袋,十分惬意。
  门外的青年这时也转过身来,胡砂看着面生,但他腰系月白色长帛,剑上有四合云纹,应当是清远弟子。
  见到芳准与胡砂紧紧交握的手,他不由一怔,瞬间露出一丝“原来果真如此”的神情来,看向胡砂的眼神,难免有些怪异。
  芳准不说话,牵着胡砂便要进屋,像是门口没有这个人一般。
  那青年急忙垂手道:“弟子平远拜见芳准师叔祖,胡砂师叔。”
  平字辈,是曼青那一辈的男弟子。
  芳准没有回头,淡道:“入门之后,没人教过你见到师长不可直视么?”
  平远顿时涨红了脸,神情尴尬,急忙把头垂下,不敢再看。
  “弟子鲁莽,请师叔祖宽恕!”
  芳准将门推开,闪身入内,道:“有话进来说。”
  那个平远还算比较乖觉的人,进来之后再也不敢打量屋内布置,只跪在芳准面前,道:“祖师爷有话让弟子带给师叔祖,说如今五年期限快过,水琉琴倘若还未 修复好,第二道天罚便要降临。倘若师叔祖以一己之力强接,势必要损伤修行,故而请您带着胡砂师叔回清远,第二道天罚便由清远上下一力承担。”
  此话一出,胡砂顿时讶异无比,芳准却依然风轻云淡地,面不改色地从一号丫头手里接过茶,缓缓喝了一口。
  “你回去转告师父,水琉琴已经完全修复,第二道天罚不会降临,可以安心了。”
  平远大吃一惊:“已经修复了?!什么时候?”
  胡砂很好心地告诉他:“就是刚才,第五根弦已经接好了,所以不会再有天罚。”
  她将手一摊,水琉琴瞬间便从掌心钻了出来,隔空飘浮在她手掌中,神光万道,令人不可逼视。
  平远是小辈弟子,一见到神器顿时心生敬畏,跪下连磕三个头,再抬头时,只见胡砂把手一晃,水琉琴又化作一道寒光,钻进了她掌心,不见踪影。
  他肃然道:“不愧是师叔,弟子万分敬佩。祖师爷还有一句话让弟子转告,倘若神器已经复原,便应当将它送回乐正石山旧殿,天神之物,我等凡人与散仙没有资格亵渎。还望师叔能及早令神器归还原位,如此才是功德无量。”
  胡砂不由一怔:“可……可是放回去的话,青灵真君还是会从海外不断拉人过来抢夺,到时候只会害死更多无辜的人。”
  平远正色道:“师叔此话差矣,青灵真君是有道真君,怎会觊觎神器?祖师爷交代,如今水琉琴是在师叔与师叔祖手里,并非由青灵真君执拿,抢夺一说实在荒谬。倘若不肯将神器归还,此等行为,岂不更类似抢夺……”
  话未说完,却听芳准的茶杯发出“喀”地一声轻响,原来他将盖子盖上了。平远自知失言,只得垂头不语。
  “你且回去吧,将我方才说的转告给师父。”
  芳准淡淡说着,将袖子淡淡一拂,“送客。”
  一号丫头立即打开门,大眼睛瞪着平远,盼他快些出去,她好关门。
  平远忍气吞声,轻道:“师叔祖,祖师爷每日都盼着您回去,您当真要滞留在外,再也不回清远么?”
  芳准道:“我自会回去,因有要事缠身,归期未定。你转告师父,待杂事一了,我必然返回清远。”
  平远嘴唇翕动,还想再说,但见他神色冷淡,再说下去只怕要惹恼这位脾气古怪的师叔祖,只得垂头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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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春色二分愁

  平远离开后,芳准便不再说话,神色冷淡,不知想些什么。
  胡砂斟酌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开头:“师父……你离开清远也有五年了,不如回去看看吧?反正水琉琴已经修复,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像是没听清,抬头略带疑惑地看她,分明是想着心事,心不在焉的模样。
  “我是说……”胡砂打算再委婉些,说服他回清远看看。毕竟他已经离开了五年,而且是为了她离开五年,就算旁人不说,她自己都有种红颜祸水的感觉,难怪平远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芳准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说下去,自己一言不发地起身走了。
  接下来一整天,胡砂都没有再看见芳准的身影,不知他又跑什么地方去了。
  她一直等到三更半夜,还不见芳准回来,最后连平日里最冷淡的一号丫头都忍不住要来劝她:“你就赶紧睡觉去吧,芳准又不是三岁小孩,要你来给他操心。”
  胡砂倒也觉得有些道理,其实芳准的能耐是非常大的,只不过她先入为主地认定他身体不好,病弱文秀,故而总担心他出点什么事。仔细想想,他向来潇洒不羁,三百年来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从来也没出过什么意外,与其担心他,倒不如先把自己照顾好。
  想通这一节,她索性自己洗洗脸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见外屋有说笑声,胡砂迷迷糊糊地翻个身,吸了一口气——好像还有酒味。谁大半夜的在外面喝酒?
  她披了外衣,端着烛台把门帘一掀,却见芳准与一个黑衣男子坐在外面喝酒正喝得开心,脸上笑吟吟地,一见到她,便招招手:“是吵醒你了?要不要也来一杯?”
  胡砂还没反应过来,只本能地点了点头,慢吞吞走过去坐下,芳准果然倒了一杯酒递给她。
  那黑衣男子忽然转过头来,平凡无奇的五官,偏生一双眼精光四溢,妩媚之极,胡砂又是一愣——这人怎么有点眼熟,在哪里见过?
  “呵,我只道屋里藏着佳人,原来佳人竟是这位小姑娘,真教人吃惊。五年不见,似乎长大不少。”他含笑说着,声音低沉,身后的衣襟忽然扬起,嗖地一声钻出三根狐狸尾巴来,毛茸茸的。
  胡砂“啊”地一声,差点跳起来:“是你!开书店的狐狸精先生!”
  狐狸先生笑得更开心:“居然还记得我,真是荣幸。今日我来,一是告辞,二是既然要走了,索性把多年珍藏的几个孤本送给芳准,顺便过来讨杯酒吃,打扰了姑娘休息,真真过意不去。”
  要走?她还不太明白,芳准在旁边很好心地解释:“他已经得道成仙了,如今与我一样位属散仙,脱离了妖兽的身份。所以关了书店,打算回老家娶媳妇。”
  原来狐狸精也能成仙。胡砂感慨地看着他,由衷说道:“恭喜你了,也祝你与妻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狐狸先生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多谢,我也希望你能与心上人早日结合,携手到老。”
  这话刚好说中胡砂心中一块隐痛,只得干笑两声。
  狐狸先生喝了两杯酒,忽然生了兴致,把手往胡砂面前一摊:“小姑娘,五年不见,不如我再替你看一看手相?”
  胡砂点点头,把两只手都放到他面前。这狐狸一面看一面点头,嘴里还嗯嗯地念念有词。
  芳准笑道:“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那只狐狸却不搭腔,看了半晌,将胡砂的手掌一合,微微一笑:“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关键就是这几天吧,小姑娘运气总还是不错的。”
  说了等于没说,胡砂无言地把手缩回来,却听他又道:“世上钱债血债诸多劫数,却都不及情债来得可怕。你要小心风月。”
  到底什么意思?他又不解释,只与芳准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得头上狐狸耳朵都钻出来了。
  眼看东方发白,这一夜将要过去,胡砂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趴在桌上昏昏欲睡,肩上盖着芳准的外衣。
  狐狸先生终于起身告辞。
  芳准一直送到门外,看着他醉红的脸,含笑不语。
  狐狸双手拢在袖子里,却不看他,只定定望着远方微薄的晨曦。
  良久,他方道:“你的脾性,多年了还是没有改掉,总是不合时宜的任性,还容易心软。如今那位接替我来照顾你的小仙,只怕也十分吃力吧?”
  芳准轻笑道:“哪里,你说笑了。”
  话音刚落,影子里便传来二号先生的声音:“那狐狸说的不错,此人可恶的很。”
  狐狸嘻嘻笑了两声:“可幸,我早一步脱离苦海。这位兄台却要多吃一段日子的苦了。”
  他见芳准笑容淡淡的,一派风轻云淡没心没肺的模样,不由勾起唇角。
  “我这便要去了,日后山高水远,不知何时能再与你像今日这般畅饮。”顿了顿,又道:“那小姑娘……”话终究没能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该说的,能说的,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切莫再任性下去,要保重。”
  芳准又笑道:“好生啰嗦,如今怎变得这么婆妈了?”
  狐狸果然不再说,只弯腰朝他一揖,转身便走,因用了缩地之法,眨眼就变成一个小黑点,很快便看不见了。
  芳准静静站了一会,影子里又传来二号先生的声音:“我看,你还是听他的话,回去一趟吧。别叫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他没说话,过了好久,才露出个淡然的笑容来:“我只是不愿相信……”
  话断了开来,他不想再说下去。
  胡砂打着呵欠走出来,肩上还披着他的外套,手里抓着几本书,一面翻一面奇道:“师父,他给你的什么孤本,怎么又是白字天书……都是空白的。”
  芳准哑然失笑,回身一把将书抢过来,自己翻了两下,道:“早就告诉你了,是好孩子不能看的绝世孤本。”
  胡砂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喃喃道:“还是你上次说的什么情仇爱恨男欢女爱的故事?为什么我不能看?”
  芳准把书塞进袖子里,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等你再大些吧。”
  听着总感觉那什么孤本不是好东西。胡砂怀疑地看了他两眼,懒得问他,反正从他那里是问不出什么东西的,她索性伸个懒腰往回走。
  “我好困,师父,容我睡几个时辰再修行好不好?”
  芳准忽然抓住她的袖子:“胡砂,陪师父下一盘棋可好?”
  胡砂愣了一下,见他似乎很有兴致的样子,便欣然而允。
  胡砂的棋艺很好,这点曾让芳准出乎意料。
  还记得五年前,因为穷极无聊,强拉胡砂陪自己下棋,因着她不断推脱,他以为她不会下,还让了她四子,结果第一盘就惨败在她手上。
  其后他就再也没让过她半子,大抵是为了挽回第一盘的面子,第二盘他杀得毫不留情,盏茶功夫便吞了她半壁江山,然后便发现胡砂下棋的一个规矩。
  旁人若是不相逼,她也温吞水一般,谦卑恭顺,输赢都不在乎。但倘若对她下了狠手,她还击起来却是招招狠毒,而且还有条不紊地,吃她半壁江山她都面不改色。
  最后第二盘还是输在她手上。
  从此芳准便不愿与她下棋,陪着她温吞水,一点也不过瘾,陪着她发狠,却又狠不过她。他宁可欺负白纸小人们,用围棋杀得他们落花流水叫苦不迭,痛快之极。
  隔了五年,今日他又要她陪他下棋,是十分难得的事。
  双方执了黑白,分坐一边,杀了不到片刻,胡砂的白子便被他吃了许多,他此番既不相让,也不下狠手,只陪她慢慢磨,一点一点把她的白子都吃掉。
  胡砂果然犹豫了,捏着一颗白子思索到底要怎么走。
  因很久棋面未动,芳准不由抬头含笑看她。窗外竹林吟声细细,他的目光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下来,看着她的脸在春光中泛出白玉般的色泽,耳旁还有几绺柔丝,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她的手撑在脸庞,眉头微蹙,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把棋子转来转去,显然为难之极。
  最后似是想通了,眉头活跃地一跳,舒展开来,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放,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芳准大半心思早已不在棋盘上,只低头粗粗看了一眼,跟着笑道:“你输了。”
  胡砂不由一怔,眼见他用手抓起一把棋子,一个一个按步骤走下去,轻道:“我下一步走这里,依你的路子,右下角必然堵住,可上方便空了一大块。因我不会步步紧逼,所以你对我吃掉你上方几块地也不甚在意,自觉守好下方便已足够。但倘若我这样走呢?”
  他又放了一颗子,正在中心,胡砂脸色果然变了。
  芳准笑了笑,挥手将棋盘打乱,起身道:“你的棋路与你性子一样,若没有被人逼到走投无路,哪怕死了也不明不白。今日不过是青灵真君逼你逼得紧,你尚可 从容面对,倘若他日有人与你慢慢磨,你退一步他进两步,你进两步他退一步,最终令你退无可退,只有乖乖落在他手里,你要如何?”
  胡砂呆了片刻,低声道:“除死无大事。”
  芳准轻轻摇头,握住她的手,轻道:“你的命在我心里,比天地要重,不可轻易言死。胡砂,下棋虽是消遣,与人生却也并无分别,不过都是一场厮杀而已。只是棋盘上输了,还有第二局第三局,人生却永远没有第二局可言。所以,你要谨慎,千万谨慎。”
  胡砂似明非明地看着他:“师父你也在下棋?和谁下?”
  芳准垂下眼睫,将棋子放回盒内,淡道:“只可惜我棋艺不精,迟早要输的。”
  话音一落,他转头朝门口望去,低声道:“既然已经来了,何不进来?在门口干站着做什么?”
  门口有人?
  胡砂惊疑不定地转身,果然见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黑色的身影缓缓走进来,脸色像冰雪一样苍白,双眸却黑的像最深沉的暗夜。
  是许久未见的凤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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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乱

  凤狄回到清远没几天,一直出门在外的芳冶师伯也回来了。
  不知他在外面听说了什么,一时间清远上下到处都是谣言,比以往流传的师徒乱 伦还要严重许多。
  但凤狄没有关心这些,他的心思始终处于茫然又自责的状态,把自己关在芷烟斋里,不敢出去见任何人。
  又过了没两天,曼青到底憋不住,跑到芷烟斋找他,却也不知说什么,只红着脸低头看自己的鞋子。
  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完全沉浸在前两天的美梦中无法自拔,眉梢眼角都是蜜糖般的羞涩喜悦,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她只觉幸福。
  “那个……凤狄师叔……”因凤狄始终不说话,她只得自己开口,羞得脖子都红透了,“我、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心里只有你一个。只是怕你不肯接受,所以都没告诉你……如今、如今我知道啦……你那样对我……我真的明白了……”
  凤狄脸色苍白,目光在她红透的脸上扫了一下,像是被烫伤似的,急忙缩回来,转过头再也不看她。
  “昨天……我去找了白如师叔……”曼青斟酌着,不知怎样说才不会显得自己太过热情,“她说……如果两情相悦,我们是可以……嗯,可以……去找师祖求情……”
  说到这里,真的说不下去,拿眼偷偷看他。
  他却没有半点反应,隔了半天,只低声道:“我对不起你……抱歉……”
  曼青愣了一下:“为什么抱歉?我……你那样对我,我没生气啊。”
  凤狄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抱歉,我……不能。是我对不起你,随你出气。”
  曼青怔怔看着他,脸色慢慢变得惨白。
  “你不喜欢我?”她低声问。
  凤狄咬紧牙:“不喜欢。”
  曼青像是不认识他一样:“那你……那你为什么那天、那天要对我……”
  凤狄起身,走到她面前,将她腰上系着的宝剑抽出,剑柄对着她,剑身架在自己脖子上,低声道:“是我冒犯了你,随你处置。”
  曼青没有接剑,她只是眼怔怔看着他,好像完全不认识他,甚至连这个世界都不认识一般。
  过了很久,她将剑柄一握,却没有刺出去,只是重新收回剑鞘。
  从头到尾,没有再说一个字,她转身就走了。
  他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落泪,她就这样沉默地离开了芷烟斋,离开清远。
  第二天就传来曼青自出师门,回自己家乡的消息。
  他再也没见过曼青,此后长久的一生,直到尽头,都没有再见过这个他愧对的女孩。
  凤狄觉得自己不是人,非但不是人,只怕比畜牲也不如。
  回想起自己不算长也不算短的一生,他赫然发觉自己活得十分失败,几乎没有什么事成功过。论到资质,他不如已经成魔的凤仪,论到感情,他发现的太迟。
  他活了七十年,大梦一场,自以为是大师兄,旁人口中的师叔,师祖对他亦是青眼有加。
  到如今恍然大悟,他什么也不是,做什么都失败。
  凤狄颓废得恨不得立即去死,化成灰,别叫旁人看见自己,尤其不要叫师父与胡砂见到。
  他甚至对他俩产生了恐惧,只要一想到,心里就像被钩子狠狠钩了一下,心脏都要被戳穿似的。
  他不想待在芷烟斋,也不想再待在清远,他想离开,去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他一个人茫茫然地离开了芷烟斋,在一目峰和二目峰的林中胡乱走动,迷路迷得昏天暗地,小小一个林子,却像最大的迷宫,怎么都绕不出来。
  最后不知走到何处,忽然听见林子里有几个弟子在说话,隐约提到“芳准”二字,他心中顿时一惊,本能地掉脸就要走。
  “……中午从芳冶师伯祖那里听到的,师祖为此发了好大火,差点就要派人去元洲把芳准师叔祖抓回来。听说是为了什么水琉琴,那个凤仪成魔了,需要水琉琴来辅助……”
  话未说完,旁边一个清脆的女声便打断道:“啊,这个早就听说过啦!前两天还听有人在传呢,凤仪现在成了魔,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据说是芳准师叔祖的授 意,因着他想成天神,却没有足够的五行之力,所以便派凤仪去偷神器,金琵琶也是他偷走的。结果师徒俩分赃不均闹翻了,很不愉快呢!”
  荒谬!凤狄闭上眼,想大声呵斥这些无聊传流言的人。
  可是那一瞬间,突然又想到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他刚刚赶回去,听见凤仪说的那两句话。胡砂说那是挑拨离间,可事实谁也不知道。所谓无风不起浪,清远的流言蜚语到了可怕的地步,总不会是人瞎编出来的,必然有一两个当日的知情者。
  说不定,真的是师父……凤狄紧紧皱起眉头,不愿继续去想。
  他转身要走,却听林子里那两人又道:“说起来,胡砂那人也古怪的很,突然入门,突然又被逐出师门。按理说,她一介凡人,半点基础也没有,芳准师叔祖到 底看上她哪一点?居然破格收了她。如今我才明白,是为着她能养水琉琴。当时听说胡砂去拿水琉琴,芳准师叔祖不是一下子就冲出去了吗?把祖师爷气得脸色都变 了,回头还真让她把水琉琴拿到了。祖师爷担心她的安危,派了凤狄师叔去劝说,她也不知被芳准怎么蛊惑,居然不肯回来,心甘情愿替他养水琉琴。凤狄师叔斗不 过自己师父,所以师叔祖便将他安排到芳准身边,随时监视。真不愧是师叔祖,看他清瘦斯文的模样,心机原来这么深,我倒有些可怜起胡砂了。”
  凤狄越发听不下去,忍不住张口怒喝:“什么人在这里妄谈谣言?!”
  林中那几个弟子唬得纷纷噤声,掉头就跑,眨眼就如鸟兽散,凤狄愤而去追,奈何林中道路复杂,他又天生不认路,追了半天一个也没追上,只气得脸色发青,抬手去捶旁边的一株松树,松枝松叶被他捶得哗啦啦往下掉。
  师父怎会是这样的人!完全一派胡言!
  他在心底告诉自己:全是假的,根本不可相信。
  可这告诫自己的声音分明显得色厉内荏,他的心好像破了个洞,洞的名字叫“怀疑”。
  或许……或许真是这样?师父活了三百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为什么独对胡砂情有独钟?若不是为了水琉琴,他何必执意滞留在外,就连师祖跌软,同意让胡砂回归师门,他还是不肯回清远?
  若不是为了水琉琴,向来聪敏乖觉的凤仪怎会成魔?那天怎会与师父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
  是相信师父做的都有道理,还是相信自己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诲,遵循清远的正义?
  凤狄完全混乱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猛然转身,厉声道:“停下!方才那些谣言你们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那人似是被他一惊,立即停了下来,皱眉道:“凤狄?你在此大呼小叫做什么?”
  凤狄呆了一下,定睛看去,却见此人白衫清须,正是芳冶师伯,他急忙垂手道:“弟子鲁莽……请师伯责罚。”
  芳冶眉头又皱了一下:“你方才……说什么谣言?”
  凤狄心乱如麻,摇头道:“不……弟子……弟子没有……”
  芳冶淡道:“不必抵赖,其实你便不说,我也明白。此事甚是古怪,并非你等小辈弟子所能过问,今日的事,只当没听见便好。我会即刻传令廉贞部,命清远上下不许再提此事。你如没有他务,便速速回去吧,休得乱窜。”
  凤狄怔了半晌,只得垂头称是,掉头便要离开。
  可是想想还是不甘心,停在那里,低声道:“师伯……求您告诉我,这些……是真的吗?”
  芳冶叹了一声:“你知道又能如何?我明白,芳准是你师父,感情自然与旁人不同,但此事你知道也没甚益处。回去吧,别想了。”
  凤狄轻道:“师伯,弟子求您。”
  芳冶背着双手,叹息着望向远方高耸入云的三目峰,良久,才道:“我也算看着芳准长大,这孩子向来聪明伶俐,怎会在此事上想不开……”
  话未说完,凤狄掉头便跑,像是发疯了一样,踉跄着也不知撞了多少棵树,最后腾云而起,眨眼便不见了。
  芳冶在林中站了许久,慢慢回过头来,双目在暗沉的林中看来是血一般的红。
  他忽而轻笑一声,袖子一展,化作一道红烟便要消失,忽听林中一人惊呼一声,紧跟着“噗通”一下摔在地上。
  他慢慢停下动作,回头望去,却见一个不知辈分的小弟子软在地上,惶恐地看着他,喃喃道:“芳冶师伯祖?你……你的眼睛……”
  他微微一笑,缓缓走过去,笑容讥诮里还带着一丝凉薄,柔声问他:“我的眼睛如何了?”
  那个小弟子什么也说不出来,脸色忽青忽白。
  芳冶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叹:“你的运气真不好。”
  话音一落,“喀”地一声,那人的咽喉已被他捏碎了,一声也没吭便死在当场。
  芳冶摸了摸他的脸,指尖像是带着流窜的火焰一般,瞬间便将那人点燃,不出半刻,就烧成了灰烬,被风给吹散,再也不见一点痕迹。
  凤狄觉得自己整个人快要裂开,碎成片片粉末。
  想哭,却哭不出来。想叫,喉咙里却只有粗嘎的喘息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一直往前飞,一直飞。
  脑子里只有一些零碎的画面,从他拜入师门,芳准悉心教诲,到芳准将胡砂拥入怀内,最后变成了芳冶的背影。
  真的吗?真是这样?师父是为了收集神器?是他害得凤仪成魔?是他引诱胡砂,令她寻找水琉琴?
  他不能再想下去,怕自己真的要碎开。
  慌乱地,不知找了个什么地方,他猛然落在地上,一拳一拳狠命砸在石头上,砸的手上鲜血横溢,却完全不觉得疼。
  身后好像有人在叫他,他却听不清,也不想搭理。
  直到那人突然用了传音法,将声音直接送到他耳内:“凤狄!”
  是师祖的声音。凤狄茫然地转身,双目无神地四处打量,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跑到一目峰顶,这里是师祖金庭祖师的寝宫。
  金庭祖师面沉如水,定定看着他,半晌,才低声道:“你……都知道了?”
  凤狄张开嘴,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扑倒在地,跪在他面前,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浑身抖得像一片瑟缩的落叶。
  金庭祖师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本尊问你,你相信么?带了你七十五年的师父,你相信他是这样的人吗?”
  凤狄只是流泪,然后用力摇头。
  他不相信,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金庭祖师淡道:“凤狄,方才平远回来了,说芳准依然拒绝回清远,但水琉琴却已修复。本尊派给你一个任务,无论如何,你要将你师父劝回来。至于那姑娘,她愿意回便回,不愿回,本尊亦不勉强,更不会将水琉琴要来。你——可能办到?”
  凤狄怔了良久,最后擦去眼泪,叩首于地:“……弟子便是死,也要劝得师父回清远!”
  ×××××
  胡砂看清进来的那人是凤狄,顿时喜得跳了起来,笑道:“大师兄!你总算找到这里了!那天你到底跑去了什么地方?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凤狄却没有看她,他只眼怔怔地看着芳准,然后慢慢走到他身前,慢慢地,跪了下来。
  “师父,请您随弟子回清远!以消清远上下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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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恩似海

  芳准没说话。
  凤狄缓缓用膝盖行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角,低声道:“师父,这次请您无论如何要与弟子一起回去。不然弟子宁可马上死在您手里!”
  胡砂被眼前的情况搞得有些发懵,喃喃叫了一声:“大师兄……”
  芳准抬手止住她,缓缓摇头。
  他垂睫看着凤狄,半晌,道:“你起来,我不记得曾教过如此卑微的弟子。”
  凤狄摇摇头,还是那句话:“请师父与弟子一起回清远!否则就请让弟子死在您手上!”
  芳准叹了一声,缓缓起身,走到窗边,外面斑斓的春光却没有一丝落入他眼底。
  他的声音低沉柔缓,却令人感到无法抗拒的威严:“还记得当年我是怎样教你的?世上何事何人值得你跪,何事何人又不值得你跪?”
  凤狄沉默片刻,终于答道:“跪天跪地跪师尊跪恩人。不畏强权不畏谬错不畏淫邪。”
  “你如今来找我,必然是因为心中觉得我错,所以你来。我既然在你心中是错,为何要跪?放低姿态,以柔语哀求怜悯,甚至以死相逼——你何至于扭曲如此?”
  他语气并不严苛,甚至很温柔,却足以令凤狄哑口无言。
  他又笑了笑,轻道:“大凡成仙者,追求的是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如今这般锱铢必较,小心翼翼,惟恐错了一步,惟恐得罪高位者。这样的仙,成来又有什么意义?”
  凤狄终于还是站起来了,走到芳准身边,像小时候一样,紧紧攥住芳准的袖子,仿佛不抓紧一些他就会飞走似的。
  他苦笑起来:“师父,我总是说不过你。从我刚入门开始,我就一直很听你的话,师父在我心里就是天。你照顾了我七十多年,容忍弟子无数次的任性,今日便再让弟子任性最后一次吧。”
  芳准转头定定看着他。
  凤狄已经比他还要高,完全成了一个器宇轩昂的俊美青年。他看着他的眼神,却没有变,仿佛面前站的依然是七十多年前初初拜师清远,因思念家乡而夜夜不能寐的小少年。
  “那么,”芳准慢慢说道,“倘若我坚持不回去,你师祖便会责罚你?”
  凤狄猛然摇头:“不是!弟子并不畏惧任何责罚!只是如今清远上下谣言纷纷,弟子已是忍无可忍。师父,他们传谁的流言,甚至笑我无用也好,那都没有关 系。可他们说你……!师祖也希望此事你能自己回去说明。我知道师父向来洒脱,不畏人言,但就算为了清远上下考虑,不要闹得小辈们人心惶惶,对清远失去信心 才好。”
  芳准很久没有说话。
  凤狄迟迟等不到他表态,登时心急如焚,几乎要将手掌攥破。
  忽听芳准笑了一声,淡然道:“他们说得没错,我总是避免不了心软。”
  说罢又望了望天色:“此刻回去也晚了,不如休息一晚,明早回去。”
  凤狄慢慢松开他的袖子,一颗心像是终于落定尘埃似的,安定里却透出一层死气。自己虽是一力强求他回去清远,心愿已了,却仿佛在不经意间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连他自己也想不出的东西。
  他退了两步,重重跪在地上,给芳准磕了一个头,沉声道:“……多谢师父!”
  芳准只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最后一夜胡砂没有睡好,听着窗外泠泠的风声,全无睡意。
  凤狄像是怕芳准不履行承诺似的,守在门口盘坐,不惧夜露深重。胡砂有几次忍不住想与他说话,见到他的神情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只过了几天,但大师兄像是变了一个人,从进来到现在,看也不看她一眼,更不用说讲话。
  胡砂轻轻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小乖在外面欢天喜地地缠着凤狄,抱住他的脖子一顿舔。奈何佳兽多情,英雄无情,凤狄一遍一遍轻轻把它推开,它再一遍遍缠上去,一人一兽重复做无用功。
  她又走到门帘边,透过缝隙往外看。
  芳准住在外间,没有点灯,没有声音,是睡了。
  胡砂把脑袋伸出去一点点,想趁机偷窥一番师父大人熟睡的英姿。眼珠子正在一片漆黑中乱转,立即听到芳准低柔的声音:“这么晚了,不睡觉乱看什么?”
  她立即把脑袋缩回去,门帘子擦在脑门上,痒痒的。
  “……我、嗯,我是想大师兄坐在外面会不会冷啊?”她总算找到个借口可以搪塞。
  黑暗里,芳准的声音听起来是含笑的:“你撒谎。”
  好吧,她确实在撒谎。胡砂脸红了一下。
  “胡砂,你怕么?又要回清远了。”他低声问她。
  胡砂合上帘子,默默摇头:“……有师父在,我什么也不怕。”
  他似乎是轻笑一声,笑声钻进耳朵里,令人心痒痒。
  胡砂脸红得更厉害了,周围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星光斑驳。很庆幸,不用与他面对面,否则叫他见到烧红的脸,一股窘态,要如何是好。
  他忽然又在外屋说道:“胡砂,替我倒杯茶过来,好么?”
  她慌忙答应着,揭开门帘便大步往外走,不防一头撞进某人怀里,立即被两条胳膊抱住。她倒抽一口气,抬头去看。黑暗里只见到一双星子般明亮的眼睛,紧跟着唇上一热,是他吻了下来。
  四下里的黑暗似乎都在一瞬间沸腾开,胡砂从头到脚似乎都变得像面条一样软绵绵,气也喘不过来似的,喉咙中发出一个似愉悦似痛楚的呻吟,他的双臂立即收紧,几乎要将她揉碎在胸前。
  胡砂抬手,抱住他的脖子,手指插入他浓密冰凉的发中,心中忽然有千万般感慨。
  想起在桃源山的那一夜,靖草的光芒莹莹絮絮,从他的睫毛上滴落。她痴痴想着相差三百年也没什么大不了,其实不过自欺欺人,满心的无奈。
  如今她却觉得命运是可以相信的。
  冥冥中,似有一双手在为她安排,要与他相遇一场,可以将他这样拥在怀里。三百年,她或许不断的修行转世,就是为了见到他。
  不知过了多久,胡砂以为自己要这样甜蜜地窒息而死,交缠的四唇终于稍稍分开一些。
  芳准的手指细细摩挲着她的脸颊,炽热的呼吸喷在她面上,像是美酒一般令人陶醉。
  “……这样一桩心事就了结了……”他喃喃说着,“早就想这样做了。”
  窗外还隐约传来小乖委屈的叽叽声,风过竹林的飒飒声,以及凤狄平缓冰冷的呼吸声。
  胡砂却什么也听不见,甚至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床上,一个人盖上被子睡觉的。
  与全天下所有陷入爱恋中无法自拔的少女一样,她的世界里除了芳准一人,其他都再也容不下。
  那夜她做了无数美梦,口角噙笑,甜蜜渗入眉梢。
  这一刻,她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
  清远山五年来没有任何变化,大门那处依旧挤满了求仙问道的凡人,守在门前的依然是那几个人。五年的时光对他们来说,像是只过了五天。
  只是守在门前的那些清远弟子,一见到胡砂与芳准,脸色都有微妙的变化,气氛教人很不舒服。
  芳准三人一兽一言不发,朝门内走去。胡砂跟在最后,忽觉那叫做白婷的中年女子轻轻抓住自己的袖子,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师妹,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以后可不要任性行事了吧?”
  胡砂见她满脸关切的神情,心中不由一暖,对她微微一笑。
  白婷看了看芳准,又低声道:“那些下三滥的谣言,你不用放在心上,许多人都是不相信的,都是些无聊之人在传罢了。”
  胡砂感激她纯善,不由握住她的手,低低叫了一声:“师姐。”
  白婷拍拍她的肩膀:“快,去吧。祖师爷应当在一目峰等着你们呢,知道你们要回来,他十分开心。”
  他怎可能开心,胡砂在心里想。金庭祖师只希望芳准回去罢了,不见得希望她跟着来,如今她身上装着水琉琴,到哪里都被有心之徒觊觎,回来一趟,等于是给清远找麻烦。估计他巴不得她赶紧离开,滚得越远越好。
  芳准在前面唤了她一声:“胡砂,跟上。”跟着便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把牵住她的手,带到身前,揽住了肩膀。
  后面果然传来一阵阵倒抽气的声音,胡砂怀疑很多人的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芳准低声道:“你跟着我,一步也别离开。”
  胡砂点了点头,此刻再也不敢回头去看白婷的脸色,埋头进了大门。
  金庭祖师还是那么金光闪闪,端坐在一目峰毓华殿中,面无表情。
  凤狄大步走到他面前,跪下沉声道:“拜见师祖,弟子已将师父带回清远。”
  金庭祖师微微点头,朝四周一扫视,守在殿中的八个大弟子立即垂手退下,沉重的殿门被关上,殿中阴暗寂静,只有柱上几颗明珠发出薄弱的光芒。
  芳准缓缓放开胡砂,在他面前跪下,低声道:“弟子拜见师父。”
  金庭祖师没有说话,只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忽而又抬头望向胡砂,说不出是什么样的眼神,令她心中阵阵发颤,忍不住想跪下求饶。
  然而想到昔日他在杏花林中无情地驱逐自己,导致后来的惨痛经历,胡砂心中不由又兴起一股倔强的意思来,咬牙僵在那里,只朝他拱手拜了一拜,态度极勉强。
  金庭祖师没有与她计较,他将双目阖上,良久,才轻道:“芳准,你起来。”
  芳准从善如流地起身,立即握住胡砂的手,攥得死紧,像是生怕她马上要消失一般。
  金庭祖师深深吸了一口气,定定望着他,目光中沉痛爱怜失望犹豫交错而过,道:“芳准,知道我为何要叫你回来么?”
  他第一次没有用“本尊”,而用了“我”。
  芳准淡道:“师父,您既然已经派了凤狄那般恳求我,我又怎能不回。无论叫我回来的理由是什么,都不重要了,弟子如今身在这里,师父有何责罚,弟子绝不推脱。”
  金庭祖师从台上站了起来,背着双手走到石柱那里,不去看他,说道:“有人见到你与成魔的凤仪交涉,令他为你窃取五件神器。说你妄图利用神器五行之力成神,甚至不惜引诱自己的女弟子,叫她为你取得水琉琴。你可知,这些作为足以令你在地府中死上千万次?”
  芳准慨然一笑:“原来如此,师父是听信了谣言。那么弟子自当领罚,没有任何异议。”
  金庭祖师倏地转身,目光灼灼:“我不信。”
  众人都是一愣。
  他淡然道:“我不信自己带了三百年的弟子会如此恣意妄为,不顾天理。更不信我的弟子会有这般恶毒的心胸,胆敢在我眼皮下做这等龌龊之事!我眼看着他长 大,成仙,逍遥懒散,我更知他并非面上看来那么没心没肺,我知他实际上有一腔热血,容不下任何利己私心,甚至不惜与自己的师父翻脸。这样的弟子,有人却告 诉我他自私恶毒,我会相信么?”
  芳准禁不住动容,静静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金庭祖师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道:“因为我不信,所以我必须把他叫回来,我不能让谣言玷污我的弟子,也不能容忍他人因着谣言来欺辱我的弟子。所以你现在站在这里,这里是清远!”
  芳准将衣角一甩,缓缓跪了下来,叩首于地,轻道:“师父。”
  金庭祖师不再看他,径自踱步回去坐在台上,道:“今后你二人便留在清远,两百年之内不许擅自离开。”
  两百年,凡人成仙差不多便需要这么久。
  胡砂垂下头,感觉到自己的眼眶慢慢湿了。她终于弯下身体,缓缓跪了下去,自始至终,一个字也没说。
  芳准轻声道:“师父,弟子向来任性妄为。”
  金庭祖师笑一声,似有无限感慨,点头道:“不错,你自小便任性的很,说走就走,总是强迫师父来成全你。如今你也做了师父,为了自己的弟子宁可回来,又怎能不明白我的一番苦心……我是你师父。”
  师恩似海。
  芳准恭恭敬敬地对他叩首三下,这才领着胡砂凤狄飘然离开,回到阔别已久的芷烟斋。
  三人离开后,金庭祖师面上却现出一丝愁容来,扶着台上的鎏金凤头,缓缓坐下去。
  一抹白衫自殿门处闪现,轻轻走到他面前,低声唤道:“师父。”
  金庭祖师神情疲惫,道:“……芳冶,你去查查,究竟谣言是从哪里传出,将那乱说话的弟子即刻赶出清远。”
  白面微须的芳冶含笑道:“师父,谣言都是无风不起浪,虽然弟子也不信芳准师弟会做出那种事,然而人言毕竟可畏,要这般严厉排查,只怕反而冷了弟子们的心。”
  “荒谬。”金庭祖师眉头皱了起来,“谣言就是谣言,何来无风不起浪之说,你莫非连自己师弟也不相信?”
  芳冶垂头:“弟子不敢。”
  金庭祖师注视着他,到底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只可惜芳冷芳净都已不在人世……如今为师身边,亦只剩亲传弟子五人……你办事最为稳重,与芳准向来处的好。为师事务繁杂,不能专心照料他师徒三人,你替为师多为他操心些。”
  芳冶眸光微动,轻道:“师父说的是青灵真君那里传话过来的事情吗?”
  金庭祖师冷冷哼了一声:“我清远向来尊他是真君,他所作所为无论对错,清远亦不做任何评价,更不愿插手。这并非惧怕于他——如今他却要压到清远头上来,清远莫非就白白给他做踏脚石么?”
  芳冶垂手道:“弟子明白了。日后必然照看好芷烟斋,不令任何闲杂人等前去打扰师弟清修。”
  金庭祖师微微颔首:“……你去吧。”
  芳冶躬身退下,殿中阴暗,他眸中似有血光微烁,一闪即逝,面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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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教眼底无离恨 不信人间有白头】

  人面依然似花好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胡砂刚到清远的那段时光。
  寅时左右她自己起来,去冰湖那里跑上几十圈,在冰雪中入定半个时辰,跟着练上半个时辰的十八莺。
  天色快要亮的时候,便赶去若言堂听讲。
  金光闪闪的金庭祖师依旧面无表情,不偏不倚地,见到新弟子惫懒便毫不留情地责备,若遇到勤奋好学的弟子,也毫不吝啬自己的赞扬。
  胡砂如今看到他,亦不会像曾经那么有疙瘩,这位祖师爷行事作风,实则让人敬佩。
  结果因着听讲的时候出神次数太多,胡砂又被点名批评了,惹得周围弟子纷纷看她,交头接耳地指指点点。
  听讲结束后,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窃窃私语,目光闪烁。
  白婷说大家都不相信谣言,很明显是在安慰她。这种情况能叫大家都不相信吗?
  好在经过了这么多事,胡砂早已不把这些流言碎语放在心上,神色坦然地走出若言堂。忽听身后芳准唤她一声:“胡砂。”
  周围的人群嗡地一下,一哄而散,纷纷避开芳准,躲在远处偷偷看他俩说话。
  胡砂苦笑了一下,叹道:“师父,我第一次这么出名。”
  芳准不以为意地笑笑,握住她的手:“午后没事吧?陪我去三目峰,替小乖洗澡。”
  胡砂点了点头,芳准笑得更开心,在她脸上一捏,转身便走,一面摆手道:“那我先回□殿,你在升龙台修行完毕别忘了早些回来。”
  □殿?人群里又是“哇”地一声响,众人都带着“我们终于看到八卦”的神情,眼睛滴溜溜地来回在他俩身上转。
  胡砂叹了一口气,脸上微微发红。
  芳准回到清远之后,不顾小乖的胡搅蛮缠,凤狄的沉默以对,胡砂的无奈苦笑,硬是把芷烟斋改名成□殿,还特地在纸上写了三个字挂在他茅屋上面。
  好吧,这应当是师父的浪漫,可每次胡砂经过茅屋见到那三个字,不知为啥,总觉得很丢脸……
  胡砂摇摇头,抬脚正要走,忽觉身后有人靠近,她急忙转身,就见凤狄满脸隐忍地看着她。
  “……大师兄。”胡砂低低叫了一声。
  他们回到清远也有好几天了,凤狄自始至终不肯与她说话,就算路上遇到了,他也像陌生人一般,甚至能不看她一眼。这还是他第一次自己靠过来。
  凤狄似是犹豫了一下,跟着低声道:“师妹,这里毕竟是清远,你与师父毕竟长幼有别。希望你们在外稍稍收敛些,不要教小辈们看笑话。”
  胡砂默然片刻,没想到许久没说话,他劈头第一句居然是这个。
  “你是说,我和师父是笑话?”她小声问。
  凤狄脸色发白:“……我并非此意,只是如今清远对师父不利的谣言众多,不必再雪上加霜。你若是同样关爱师父,也应当谨慎言行。”
  胡砂本想反驳,但见他脸色十分难看,他向来又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只会守规矩,心中虽然关心,却也说不出什么好听话。想到这层,她只得把一肚子话吞回去,默默点头。
  凤狄转身走了,胡砂在原处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心中只觉他好像变得极其陌生,以往不过是外表冷漠,如今似乎从里到外都变成了冰山,充满了拒绝任何人靠近探究的味道。
  ×××××
  在花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找到武曲部,将来年的演武场安排计划递交之后,凤狄缓缓出门,望着外面又熟悉又陌生的清远山,和往常一样,陷入茫然——回芷烟斋,应当是哪条路?
  在清远住了七十五年,就连蚂蚁也应当闭着眼睛都能认路了,他却始终记不住。
  如此这般在山头又晃了大半个时辰,越转头越昏,最后不知怎的晃到了一座华美殿前,这里他倒是认识的,是专管接待外来客人的巨门部。
  凤狄心头一喜,正要过去找个弟子过来问路,忽见殿门从里面打开,几个鹤发童颜的老仙人飘然而出,十分眼熟,正是桃源山的长老们,其中一人更是与师父私交甚好的上河真人。
  只是如今这几个长老面上神情很是不快,沉着脸一言不发,停在殿前不知等谁。
  不一会,殿内又有几人飘然而出,其中一人正是金庭祖师,神色淡然,另一人缁衣铜冠,一绺雪白拂尘搭在臂上,须发如银,神采湛然,却是甚少出现的青灵真君。
  芳冶芳凝两个师伯跟随其后,神情肃穆。
  上河真人面沉如墨,忽然开口道:“金庭祖师,清远何时沦为包庇罪人的场所了?我等再三前来,你却始终让芳准避而不见,是何道理?”
  是找师父的?凤狄心中登时一惊。想到清远那些谣言,估计桃源山这些人也是听说了师父要收集神器,故而把金琵琶失窃算在他头上,过来兴师问罪了。
  情况只怕不妙。
  金庭祖师淡道:“真人此话差矣,清远向来专心于清修,甚少过问世事,何来包庇罪人一说。何况那些谣言只怕是有心之人胡乱传出的,未必当真,诸位只为了捕风捉影,便三番四次前来打扰芳准清修,未免小题大做。”
  上河真人旁边有个年轻些的长老,憋不住气大声道:“只怕并非谣言!分明有人见到芳准与自己女弟子在元洲五色涧出没!水琉琴如今已是他掌中之物了!此人为了神器,令自家弟子成魔,实在罪大恶极!桃源山的金琵琶失窃,必然与他离不开干系!”
  金庭祖师神色一变,厉声道:“仙人难道不知人言可畏吗?!没有切实证据就在这里含血喷人,桃源山的修为还真是令本尊大开眼界!”
  桃源山几个长老还欲再辩,一直在旁默然不语的青灵真君忽然呵呵一笑,拂尘一甩,搭在另一边胳膊上,低声道:“老夫不才,昔日听说清远有传闻,老夫自海 外拉人前来收集神器,因此传闻过于荒谬,老夫懒得置辩。今日再看,当真天地朗朗,日月昭昭,有心收集神器的人究竟是谁,相信世人皆已明了,不必老夫浪费口 舌。”
  金庭祖师神情淡漠,双目紧紧盯着他,道:“如此说来,真君四处昭告我清远妄图收集神器,便是为了给自己洗脱嫌疑?”
  青灵真君微笑道:“非也,清远既然做得,老夫自然说得。听闻聚集三件神器,取其五行之力便能飞升上神,金庭祖师这般袒护芳准,清远想必来日也是大有前途的吧?”
  金庭祖师勃然大怒,森然道:“芳冶芳凝,送客!将大门紧闭!今日起清远再不收徒!若有闲杂人等前来相扰,即刻赶出!”
  凤狄只觉掌心全是汗,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原来谣言不光是在清远上下流转,连外面都知道了吗?青灵真君,桃源山几位长老,都是得道高人,自然不会随意为恶劣的谣言所骗。
  无论他怎么告诉自己不要相信,可一而再再而三的浪潮到底还是将他覆顶。
  他想起五年前去桃源山的情景,当日灵鹤突然攻击凤仪,他并没多想,如今才觉得事有蹊跷。那金琵琶必然是被凤仪偷了,那时候他就已经成魔了?他偷得金琵琶的途中,将雌鹤杀了,又故意大大方方地往桃源山走一遭,引得雄鹤来报仇,假借自己之手将雄鹤杀死,不引人怀疑。
  果然好手段,好城府!
  一阵风吹来,吹得他遍体生寒,凤狄不由打了个寒颤,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离开了巨门部,腾云在空中乱飞。
  脚下青山漫漫,景色秀美,应当是三目峰,离芷烟斋很近。
  他降下云头,思忖半日,到底还是决定去找师父,将此事说给他听,看如何解决。
  清远山顶到处冰封雪飘,唯独三目峰绿意盎然,山脚下一方无名小湖,常年温热,弟子们豢养的灵兽常来此处洗澡。
  凤狄刚刚靠近,便听得湖边有银铃般的笑声,像是胡砂的声音,撞在心头,令人不禁莞尔。
  他不由放轻放慢脚步,靠在树边极目去望,却见小乖在湖里痛快地打滚,跟着呼啦一下上岸,噼里啪啦一阵甩,弄得胡砂满头满脸都是水,她又笑又叫,跳到芳准身后,拉他做挡箭牌。
  湖边红花如火,映得她两颊嫣然,双眸似含了春水一般。
  凤狄觉得胸口有些发闷,欲要不看,却又不舍。
  “哦,芳准在此过得倒是很逍遥。”声后有个含笑的声音响起,凤狄微微一惊,但觉那人走到自己身边,白衫微须,正是芳冶师伯。
  他背着双手,笑吟吟地看着湖边一双有情人,不知是不是凤狄的错觉,总觉他笑意未到眼底,双眼冷冰冰的。
  凤狄低声道:“师伯,弟子今日无意路过巨门部……”
  芳冶笑着打断他的话:“我早知你在附近,来找你也是为了此事。”
  凤狄不禁默然。
  隔了半晌,他又道:“师伯,弟子如今才明白什么叫人言可畏。谣言威力居然如此大,令人心寒。”
  芳冶淡道:“能让青灵真君前来问罪,这谣言只怕也未必空穴来风。不过无论是真是假,你师父都免不了要遇上些麻烦。”
  麻烦?凤狄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芳冶笑了笑,又道:“凤狄,我问你,水琉琴是神器,对也不对?”
  这还用说吗?他默默点头。
  “神器是不容凡人私自携带玷污的,对不对?”
  点头。
  “那你说,如今水琉琴却被你师妹带在身上,而且丝毫没有归还的意思,并且你师父还护着她,这样做是对是错?”
  凤狄又是哑然。
  芳冶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怀里取出一个物事,缓缓递到他手里。
  “你师祖也有这个意思,水琉琴必须要归还,如此才能令清远上下立于清白之地。”
  凤狄手腕微微一颤,低头去看那东西,却是一个手环样的物事,通体漆黑,上面有无数密密麻麻的花纹,色泽暗红,像凝固的鲜血,沉重而且冰冷。
  芳冶轻道:“你这孩子,我们也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素来刚正不阿。你师父一时岔了念头,走上歪路,谁也不希望他就此入魔,你自然更不希望了。你师祖叫我将这东西交给你,到时候如何做,你自己决定。”
  芳冶走了很久之后,凤狄才僵硬地动了一下,将那手环放在掌中仔细看。
  看了没一会,像是被烫了似的,一把丢出去,手环掉在草丛里,没有一点声音。
  远处湖边又传来胡砂银铃般的笑声,凤狄只觉喉中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痛得厉害。
  她在笑,她什么也不知道,她紧紧与芳准抱在一起,容颜比花好。
  可这样是不对的,她是被欺骗,她要被摧毁。
  凤狄弯腰将那手环拾起,无声地塞进怀里,掉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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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欢未展惊变到

  五月聚窟洲无念神宫有仙法大会,清远上下都很兴奋。
  仙法大会对年长弟子来说,是增进修为的良机,对年轻弟子们来说,却是认识新朋友,甚至发展桃花运的机会。因各大仙山都不限人数,所以往往无念神宫人满为患。
  胡砂没有参加过无念神宫的仙法大会,只能从其他年轻弟子那里听说一些乐闻趣事,譬如上回聚会,谁谁遇见了谁谁,天雷勾动地火,如今孩子都快生了。再譬如谁谁喜欢谁谁,另一个谁谁却总缠着前面那个谁谁,在仙法大会上痛哭流涕出尽洋相。
  胡砂听得半明半白,一头雾水。
  其实这些趣闻说穿了就是两个字——“八卦”。
  在百无聊赖的仙山里修行,八卦基本上是许多人兴致勃勃过下去的目标,一点风吹草动的事情都能被说上十天半载,这边厢胡砂与芳准的八卦才消停一些,那边厢仙法大会的八卦便已层出不穷。
  可惜的是她就算回到清远,也没什么机会趁着年轻去参加仙法大会,享受一下疯狂的青春。
  金庭祖师明令下来,她和芳准两百年之内不得离开清远半步,所以什么仙法大会那都是浮云。在清远上下几乎走光了的时候,她也只有蹲在冰湖前面,用小树枝划泥巴解闷,身边还蹲着同样无聊的小乖。
  芳准在入定,他每天都有三个时辰左右的入定时间,这段时间谁也不能打扰他。
  胡砂用树枝在松软的泥土上写字,写了一首诗,一面笑吟吟地回头问小乖:“这首诗你没见过吧?”
  小乖从鼻孔里发出一个高傲的喷气声,勉强低头去看,一字一句地念出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哼!这种缠绵的调调,我才不喜欢!就是因为你一肚子春水,成天想着情啊爱的,才那么笨,修为总也上不去!”
  “才不是!”胡砂瞪了它一眼,“师父都说我勤勉努力,修为大增!你没念过书看不懂就直说嘛,有什么丢人的。”
  “我怎么不懂?不就是一首情诗吗?我随便做一首都比它好一千倍。”小乖发威了。
  胡砂把树枝一丢,拍拍手上的泥巴:“那好,你做一首我听听。”
  小乖顿时开始抓耳挠腮,因着脸上全是毛,也看不出是憋得脸色发青还是发白,隔了半天,果然是一个字也吟不出来。
  胡砂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懂。这首诗是我们那边一个大诗人做的,是说因为心里曾经真正爱过一个人,所以后面遇到再好的,也无法投入感情。你不觉得这种感情很真挚吗?”
  小乖心不甘情不愿,但因为自己没什么学问,方才出个了丑,所以干脆不说话了。
  胡砂又在地上胡乱写了好几首凌乱的诗句,毕竟离家五年,很多都已经记不得了。
  看看天色,想必芳准入定的时间快要过去,她抬脚将地上的字迹胡乱抹去,起身道:“走吧,回去找师父……”
  话未说完,忽听小乖欢呼一声,掉头朝后面扑去,她讶然地回身,却见本应跟着师祖去参加仙法大会的凤狄正站在湖边,被小乖搂住肩膀,使劲舔他的脸。
  胡砂奇道:“大师兄怎么回来了?不是要去参加仙法大会吗?”
  凤狄脸色原本有些苍白,听她这样一问,却又红了,低声道:“我……在一目峰下迷路很久,没找到大门,去迟了……师祖让守门弟子带话,叫我留在芷烟斋照顾师父师妹。”
  果然是迷路,他真是个大路痴,家门口也能迷路。胡砂忍不住要笑,但见他满脸尴尬神色,便把笑憋回去,只道:“正好师父入定的时间要过了,咱们一起回去。他在杏花树下藏了许多美酒,今天骗他拿出来喝。”
  凤狄勉强笑了笑,把头一点,跟在她身后往杏花林走。
  走了一半,他忍不住低声道:“胡砂,你当真不打算将水琉琴还回石山旧殿?”
  胡砂刚摘了一枝杏花放在手里把玩,听他这样问,不由一愣:“当然不会还,不然水琉琴岂不是要杀死更多无辜的人?何况它是我用血肉养好的,于情于理都没有还回去的说法吧。”
  凤狄沉默半晌,又道:“那是神器,你怎能私自拿走。”
  胡砂笑道:“可师父说水琉琴已经属于我了,他说得自然是没错的。”
  凤狄心中猛然一沉,正要再说,忽听小乖朝天叫了几声,声音甚是尖利,两人一齐抬头,却见好几个须发银白的老头儿落在林中,当中那人白衫微须,正是芳冶。
  凤狄脸色又变得苍白,低低唤了一声:“师伯……您先别……”
  芳冶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只沉声道:“孽徒胡砂,你私自窃取神器,祸连清远,今日要将你押送回瀛洲乐正石山旧殿,归还水琉琴!”
  胡砂大吃一惊,举目一个个望过来,对面那些老神仙个个面沉如水,她认得两个。一个是桃源山的上河真人,另一个缁衣银发,却是许久未见的青灵真君。
  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当下退了两步,冷笑道:“要我归还水琉琴是假,其实是你想要吧?真君大人!五年前,我还没谢谢你花费心思,千辛万苦将我从海外拉到这里来!”
  青灵真君神色不变,垂头轻道:“这位姑娘,老夫并不认识你。如此胡言乱语,只会让芳准真人更加难做,神器乃天神之物,凡人不得玷污,还请你速速归还,俯首认罪才好。”
  胡砂别过头,淡道:“我是不会把水琉琴拿出来的,别做梦了。”
  青灵真君不再说话,只将拂尘轻轻刷过肩头,垂首阖目。
  芳冶退了一步,躬身向那几位老者肃然道:“孽徒甚是顽劣,我清远为避嫌,不便出手,还要麻烦诸位真人了。”
  桃源山那几个老头默默颔首,然而对面站着的到底是个小姑娘,他们并不好用降妖除魔的法子来制服她,其中一人从袖中取出一捆淡金色的细绳,修仙之人都知道那是大名鼎鼎的锁妖绳,一旦拴住妖物,念动束缚咒,若非梼杌那种上古凶兽,寻常厉害的妖魔都是动弹不得。
  那人低声道:“姑娘,你莫要冥顽不灵,回头是岸,速速与我们前往石山旧殿才好。”
  胡砂脸色煞白,声音略带颤抖,气势却绝不输人:“就算我拿了水琉琴,与你们桃源山有何相干?此事是我与青灵真君之间的恩怨,你们插什么手?!”
  上河真人正色道:“此言差异,天神遗物是何等物事,岂能被你这不动规矩的黄毛小儿随意玷污。何况此事并非与桃源山无关,原本宝塔中供奉的神器金琵琶,想必也是你那师父叫自己的徒弟偷走的。解决水琉琴之后,还要再找芳准讨个公道!”
  话未说完,只见胡砂面上犹如冰霜笼罩,抬手间寒光吞吐,正是要唤出水琉琴。
  对面众人都是大惊,她若是唤出水琉琴,以神器之力来相抗,他们几人对她就毫无办法了。
  倏地眼前金光一闪,却是锁妖绳抛了出去,此物最灵,一旦抛出,不捆住妖物绝不罢休。
  胡砂只觉身上一紧,眨眼间从头到脚就被捆了个结实,连脖子都不能动一下。
  凤狄急急走了几步,护在她身前,颤声道:“师伯!诸位前辈!胡砂年纪尚小,还请诸位手下留情……”
  “凤狄,退下!”芳冶陡然大喝一声,神情极严厉。
  凤狄浑身一颤,面上露出哀痛欲绝的神色来,轻声哀求:“师伯,求您放过胡砂……”
  芳冶冷道:“我让你退下!没听见么?还记得前几日你答应了我什么?”
  凤狄脸色忽青忽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胡砂,她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眼怔怔地望着他,轻道:“……大师兄,你答应他们什么了?”
  他居然回答不出来,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胡砂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低声道:“你也一直怀疑我和师父?你也相信那些谣言?所以你根本不是什么迟到了没走,你就是要留在这里看守我们,好让这些人来给我们判断对错?”
  不是这样!
  他猛然盖住额头,像是恨不得把自己藏在泥土里一样,狼狈不堪地逃走,再也不敢回头看上一眼。
  落荒而逃,他不知用什么样的面目再去面对她。
  身后传来十八莺欢快的啼鸣声,簇簇几声响,捆在她身上厚厚的一层锁妖绳被十八莺割得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因着她的武器十分古怪,众人从未见过,不由稍稍一愣,只在这愣神的工夫,她手腕一转,水琉琴立即落在掌心,神光流肆,令人不可逼视。
  “不能让她摸琴弦!”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几个老头子四面八方地冲了上来,抬手便要阻止她的动作。
  水琉琴感觉到有陌生人的气息靠近,立即毫不客气地射出寒光,四下里传来一阵痛呼,众人不是手掌被刺穿便是脸上被划破。上河真人靠得最近,肩膀被刺穿不知多少血洞,脸色顿时惨白一片。
  胡砂抬手在水琉琴上一摸,森然道:“你们莫要将我逼太紧!”
  话音未落,忽觉脚下一空,像是好好的地面突然破了个洞,她身子一歪,急忙纵身跳起,低头再看,却见地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半人宽的裂缝。
  青灵真君单手放在唇边,似在念诀,面上似笑非笑,地面上忽而扎起无数荆棘般的利刺,像是有生命一般,飞速窜高,直朝胡砂扑去,她在空中腾云躲避,甚是 狼狈,待要高高飞起飞远,却发现不知何时头顶一片漆黑,湖边杏花林像是中了什么魔咒似的,长了极高,层层叠叠的树枝铺开在顶上,像一张大网,把她牢牢网在 其中不能飞远。
  是土堰鼓与木昊铃的力量!胡砂登时恍然大悟,然而那些尖刺容不得她多想,纷杂缭乱地从四面八方扎上来,她躲得极狼狈,多亏了十八莺在周身护着,否则也不知会被扎多少洞。
  饶是如此,她背上还是被尖刺划出血来,滚烫的鲜血落在凤狄手背上,令他又是一阵惊颤,浑身发抖地紧紧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上河真人扶住受伤的肩膀,回头急道:“真君!那姑娘罪不至死,还请您手下留情!莫要伤到她才是!”
  青灵真君没说话,只淡淡扫了他一眼,尖刺不但没撤掉,反而穿梭的更快了。
  上河真人正色道:“真君!我等是仙人,对一个凡人女子苦苦相逼,实在难看!”
  话刚说完,却听杏花林边缘响起一个低柔的声音:“诸位在别人家门口闹得天翻地覆,确实难看的紧。莫非以为主人不在家么?”
  众人一齐回头,却见芳准一袭松垮垮的白衣,悠然靠在一株杏花树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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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源山诸人都有些尴尬。
  他们原是想趁着芳准不在,先将水琉琴送回石山旧殿,回来再与他好好问罪,谁想一番变故,还是将他惊动了。虽说自己占着有理的那一边,明明是过来兴师问罪的,但每个人与芳准的目光一接触,心下都有些发虚。
  毕竟是他们一群成仙得道的老头儿,跑来人家家门口,将人家的女弟子逼得血流披面。
  凤狄只觉芳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稍稍停留了一下,跟着便杳无痕迹地移开。
  他浑身的皮好像都被剖开,竟分不出是丢人还是痛楚。
  他低低叫了一声:“师父,师伯他……”
  话未说完,却见芳准面沉如水,影子中闪电般窜出一道金光,掠过他耳旁,隐约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傻小子!要被你害死!”
  凤狄猛然一怔,回头再看,那道金光已然将地面上的尖刺一刀劈断,紧跟着却忽然消失在树影中,桃源山诸人纷纷发出惊呼,影子里陡然喷出血来,却是那金甲神人将他们藏在影中的灵兽都斩杀了。
  这一招既快又狠,简直令人反应不过来,定睛再看时,那金甲神人已经从影子中跃出,将染满鲜血的大刀架在青灵真君脖子上,两相对峙。
  芳准沉声道:“斩!”
  大刀骤然扬起,那金甲神人瞬间化作万道金光,迫得人双眼无法睁开。一刀劈下,却觉得不像劈中人身,金甲神人倏地收回身形,低头一看,却见青灵真君脚下忽然长出密密麻麻的藤蔓,韧而且柔,竟将他的大刀挡住了。
  后面桃源山的诸人连连惊呼阻止,芳准的声音混在其中,听起来极冰冷。
  “再斩!”他说。
  金甲神人横曳刀身,劈头又砍,长刀又被那些柔韧的藤蔓缠住。他恨得自己大吼:“老子还要斩!”
  话未说完,长刀已经连斩数次,终于将那些密密麻麻的藤蔓斩断一些。
  他腾身跃起,大刀似一弯新月,奋力从上斜劈下来,为纠结的藤蔓中途拉了一下,刀锋微偏,呼地一声拍中青灵真君一边身子,将他头顶铜冠打碎了,半边脸登时血肉模糊。
  上河真人立即要上前阻止,忽见芳准将手放在唇边,默念咒语,自他身后窜出数道黑影,正是他平日里没事剪了玩的白纸小人,见风就长,闪电般窜至众人身后,抵住要害,场面几乎是一瞬间就被他控制住。
  上河真人脸色黑如炭,张口便骂:“芳准,你这用心奸险的小人……”
  声音忽然断开,原来后面的白纸小人用了禁言咒,桃源山诸人只能嘴皮子乱动,在肚子里破口大骂,却是半点声音发不出来了。
  凤狄也惊得呆住,转头见一个白纸小人蹲在自己身旁,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他浑身僵硬,不知所措,只听芳准冰冷的声音说道:“你还留在那里么?是要为师也将你制住?”
  凤狄倒抽一口气,急忙迈开步子,踉跄着,跌跌撞撞地扑倒在他身前。
  像是不敢相信,他紧紧攥住芳准的衣角,回头去看,先前气势汹汹的桃源山诸人个个面色如土,被白纸小人抵在要害,动弹不得,又因灵兽被杀,中了禁言咒, 仙力一筹莫展。青灵真君半边身子都被血浸透,还勉力撑着一股力气,盘腿坐在地上,运起仙力,周身像有岩石围绕,这回那金甲神人怎么劈也劈不进去了。
  胡砂背后也有血迹,脸色还有点发白,半跪在地上喘息不定,一号丫头在后面给她敷药止血。
  好像整个世界一瞬间变得令他不能认识。
  一直站在林中,沉默不语的芳冶忽然低声道:“师弟,你可知今日这番作为,是大罪过?”
  芳准将放在唇边的手缓缓放下,定定看着他,道:“师兄是宁可相信旁人,也不相信我?这些人会找来芷烟斋,若没有你的示意,只怕不能成行。你原是故意挑了师父不在的日子,我先前竟没想到。”
  芳冶默然半晌,又道:“这亦是师父授意……”
  “你说谎。”芳准打断他的话,面上忽然挂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师父并没有授意你,都是你私下妄为。”
  芳冶忽然抬起头来,与他静静对望,良久,才轻道:“你……休得执迷不悟,都改了吧。水琉琴并非凡人与散仙所能执拿的东西,你这般苦苦追求的,分明是虚幻之物。”
  芳准摇了摇头,神情忽然变得黯然:“师兄,怎么连你也……”
  芳冶长叹一声,背着双手,沉声道:“回头是岸,快将他们放了,让水琉琴回归原位。倘若知错能改,日后因着神器,上天有任何责罚,清远上下都与你一心并抗。倘若还是执迷不悟,要将师父一番苦心置于何地?”
  他说的情真意切,双目微微泛红。
  凤狄慢慢动了一下,起身颤声道:“师父!师伯……师伯他说的对!请、请您不要再这样了!”
  芳准张口似是想说话,忽然被呛住了似的,剧烈咳嗽起来,最后终于喘息平定,放下袖子,唇边赫然有一绺血丝。
  芳冶静静看着他唇边那一绺鲜血,慢慢垂下眼睫,里面似有泪光闪烁,低声道:“你……身体越发差了。是方才用力过急了吧?没事么?”
  说着便朝他慢慢走去,抬手似是要搀扶他。
  芳准待他走到近前,忽然反手一抓,捏住他的手腕,厉声道:“你是何人?!居然冒充我芳冶师兄!”
  他掌心有银光吞吐,作势要向芳冶头顶拍下,凤狄惊叫一声,纵身而起,只听芳冶急道:“凤狄!拦住你师父!”
  他几乎是本能地,没有想太多,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准备多日的手环。
  尧天环,清远为不守规矩以及叛徒准备的刑具,一旦铐住,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挣脱开,只能束手就擒。
  将手环解开抛出的时候,凤狄有一个瞬间脑子里是空白的。
  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告诉自己:不是要伤害师父,并不是要伤害他,只是希望可以阻止他的错误。只因他是师父,所以他不能犯任何错误——只要他停下来!
  尧天环在空中旋转,忽而化作一道黑烟,铺头盖脸朝芳准身上砸去。
  大抵是没料到自己的弟子会出手对付自己,芳准要躲已是来不及,本能地将双手抬起护住头脸,谁知那道黑烟并不像寻常尧天环那样将他双手铐住,而是倏地一下钻入他胸膛里。
  芳准只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了一下,痛彻心扉,心中悚然一惊,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凤狄。
  凤狄像是被吓到了一样,踉跄着退了数步,跌坐在地上,眼怔怔地看着大片大片的鲜血从芳准口鼻中涌出,没有止境。
  “芳准!”那金甲神人一声惊呼,收刀飞奔过来,一把扶住他,眼见他脸色变得煞白,身体摇摇欲坠,俨然是快晕死过去了。他回头厉声道:“你这孽徒!用什么来伤他?!”
  凤狄看上去与死人也没什么区别,喃喃道:“只是……是师伯给我的……尧天环……而已。”
  说话间,芳准又吐出大滩的鲜血,里面还合着大团的紫红血块,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金甲神人脾气原本就十分暴躁,见他这种样子,哪里还忍得,提刀就朝凤狄头上砍,忽觉袖子被人轻轻一扯,芳准对他摇了摇头。
  他不由凄然:“这东西会是尧天环吗?尧天环会钻进你身体?这种时候你还护着这没脑子的小鬼做什么?”
  芳准说不出话来,只是指了指一旁的芳冶。
  芳冶双手拢在袖子里,忽然轻叹一声,面上流下两行泪水来。
  “其实……”他低声说着,“我有一千分不愿伤你,只是没有办法。你的恩情,我总不会忘的……”
  此话说的可算没头没脑之极,金甲神人不由一怔,凤狄更是吃惊。
  芳准咳了两声,露出一丝苦笑,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胡砂朝这里跑,他回头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能过来。纵然眼睛已经有些看不清,却还是隐约见到了她满脸的水光。
  她一定哭得很厉害。
  一号丫头在后面死死拉住她,小乖呜呜哭着,咬住她的衣服把她往回拖。最后她好像跌了一跤,到底还是被拦住了,一号丫头施了束缚咒将她捆在原地,动弹不得。
  芳准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勉强开口,声音虚弱:“……他们总说我容易心软,但……对着自己的弟子,有哪个师父不心软?何况……何况是自己从小一手带大的……”
  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轻道:“凤仪,这是怎么回事?”
  凤仪?!众人都惊得僵住,凤狄更是如遭五雷轰顶,眼怔怔地看着芳冶——他不是师伯?他是凤仪扮的?!怎可能?!
  凤仪垂下眼睫,隔了很久,才低声道:“……五年来,我一直潜伏,等着水琉琴修复。原本我并不会出此下策,只是这个芳冶师伯委实不近人情,五年来四处派人追杀我,口口声声说什么要清理门户败类,简直可笑。他既然要杀我,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索性将他身体借来一用。”
  凤狄脸色青白交错,颤声道:“你……你把芳冶师伯杀了?!”
  凤仪没有理他,只是举起袖子,将面上的泪水擦干,别过脑袋,又道:“那东西不是尧天环,而是魔道的咒印,如今刻在你心上,每日吸血,直到血尽而亡……你不要怪我,要怪就去怪青灵真君那只老狗,一切都是因为他。”
  他反手朝青灵真君那里一指,谁知对面却是空空如也,原来青灵真君早已趁着芳准受伤的空隙,逃之夭夭了。
  凤仪恨了一声,转身便走,一直走到胡砂身边,弯腰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道:“……跟我走吧。”
  他握住她软弱无力的手腕,轻轻一拽——袖子忽然被咬住了。低头一看,是小乖。
  它碧蓝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定定看着他,含着他的袖子,忽而模糊地叫了一声:“二师兄。”
  凤仪眉毛轻轻一跳:“你……已经会说话了啊。”
  小乖小声道:“你不要做坏蛋,好不好?”
  凤仪摸了摸它的脑袋,笑了笑:“我怎会是坏蛋。”
  语毕一掌将它挥开,小乖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獠牙被磕得断了半颗,顾不得疼,爬起来又朝这里跑。
  没跑两步,只觉眼前黑影一闪,凤狄越过他,像疯了似的,一把抽出腰间长剑,没头没脑地朝凤仪砍去。
  他一定是真的疯了,疯了才会被人骗得这样惨。
  抽出的长剑最想砍的不是眼前这个曾经的师弟,而是自己。
  他应当念最厉害的咒语,唤出凶雷冰刺,将这个人在眼前剁成碎末,可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什么咒语也都丢掉了脑后。
  他到现在才明白,原来人受了重大的刺激时,所有的有条不紊全部都会忘记,只剩下身体冲动的本能。
  一剑刺出,没有刺中。
  剑身被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住了。
  凤仪还借用着芳冶的身体,看上去慈眉善目的,抬头朝他轻轻一笑,道:“大师兄,我真的要多谢你。”
  言毕,只听“铮”地一声,那剑被他硬生生折断,凤狄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两只眼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紧跟着眼前所有的景色都变成了血红一片,再也看不见。
  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没弄清。
  他猛然回头,众人只见他眼里流下两行殷红的血水,凤仪方才将那断剑划过,分明是刺瞎了他的眼。
  凤仪轻声道:“大师兄,你白白长了一双好眼睛,却没什么用,不如不要了吧,反正你做了错事,也没脸见人了。”
  凤狄茫然地站在原处,抬手在脸上一抹,湿漉漉的,放在眼前看,却什么也看不到。
  后面有人在厉声大叫:“你滚回来!看好芳准!”
  他失魂落魄地回头,四处寻找芳准的身影——依然什么都看不见。
  金甲神人骂了一句什么,紧跟着凤狄耳边只听得衣袂拂动的声响,有一只手将他襟口一提,再一丢,他就这样被抛回芳准身边,跌了个狗吃屎。
  原本站在桃源山诸人身后的那些白纸小人忽而如青烟般消失,变成原身白纸一张,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他们是芳准倾入仙力造出的幻相,如今芳准遭受重创,仙力大减,他们自然也不复存在。
  桃源山诸位长老目睹这一惨变,更兼青灵真君自己逃逸,不顾他们死活,心中早已亮若明镜,此刻身体忽然获得自由,立即出手。
  一时间天顶漆黑,炸雷不断,是诸位长老聚集了天雷之力,声势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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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冰之焰

  金甲神人比他们快了数倍,金光一闪,人已到凤仪面前。
  他对此人简直恨之入骨,一个字也不说,举刀便砍。先前与他在玄洲交过手,这小鬼虽然入魔,本领却也不大,绝非自己的对手。
  谁知刀快劈中他的时候,凤仪忽然低声道:“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神荼,是天神,对不对?”
  金甲神人仿若没听见一般,刀锋刷地一下劈在他脖子上——没有预料中的血花四溅,而是“叮”地一声脆响,居然震得他虎口发麻。
  他顿时一愣,跟着却又恍然大悟——金琵琶是被此人偷走的,他自然是窃取了其中的金之力,将浑身变得硬如钢铁。他那一刀能斩妖除魔,力破岩石,却劈不动他。
  凤仪动也不动,还在说:“你因为触犯天条,被剥夺了九成的神力而下界受罚。因缘巧合下成了我师父的部下,为他做事。我说的对不对?”
  神荼竖起刀身,朝他心口刺去,还是刺不进。他恨道:“畜牲住口!如今有什么脸面再叫他师父?!”
  凤仪果然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将手放在唇边轻轻念咒。
  那咒语神荼越听越熟悉,听到后来脸色忽然剧变,掉头便往回跑。
  到底还是迟了,地面忽然发生剧烈的震动,无数柄巨大的刀枪斧钺破土而出,像是地面上忽然长出武器的森林一般。
  神荼躲闪不及,脚底被一只长剑穿透,鲜血淋漓地,痛得头皮都发麻。
  听到身后桃源山那些老头的惊呼,也不知死伤多少,那天雷召唤的大法被打断,是再也使不出来了。也难怪,此人取走了金琵琶里的金之力,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太阿之术,除了曾经在天庭见过武曲星君使用过,他在凡间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太阿术。
  眼看芳准就在前面,他心急要回去照顾他,不觉又是一根斧头从脚底钻出来,几乎将他的大腿削了半片下去。
  神荼恨得脑子都要炸开,他只剩一成不到的神力在身上,倘若恢复以往的天神之力,要杀一个入魔的人,简直是易如反掌,哪里会像如今这般凄惨。
  芳准受了重创,仙力大减,分配到他身上的也没多少了,虽说他不像那些白纸小人一样,完全依赖芳准的仙气而活,但影响也是不小的,加上如今重伤在身,委实支撑不住,勉强飞回芳准面前,低声道:“小鬼,快把你师父带走!”
  说完便浑身虚脱,钻进影子里再也出不来了。
  凤狄双目已盲,听得身后轰鸣声不绝,地面晃得像沸腾的水,他还不适应什么都看不见,又被晃倒在地,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芳准的一片衣角。
  他禁不住想痛哭流涕,然而眼里除了鲜血已经什么也流不出来。
  顺着芳准的肩膀往上摸,摸到他冰冷的脸颊,他毫无反应,只怕是晕死过去了。
  凤狄定了定神,一把将他抱起,回头大叫:“胡砂!你在哪里?!”
  一连叫了三声,才听见不远处,胡砂的声音冷若玄冰地响起。
  “……你先把师父带走!快!离得越远越好!”
  他急道:“胡砂!你快过来!”
  这回再怎么叫,她也没反应了。凤狄茫然四顾,分辨不清她在什么方位。怀里的芳准身体越来越冰冷,实在是等不得,他只得咬牙腾云而起,眨眼便消失在天边。
  胡砂先是中了一号丫头的束缚咒,浑身动弹不得,只觉身体周围不停有巨大的武器冲出地面,所幸凤仪不打算杀她,她没有被伤到分毫。
  一号丫头却没那么幸运,芳准仙力一撤,她只来得及叫了一声,跟着便被一把长刀砍成了两半,地上只剩两片碎纸。
  束缚咒因着下咒的人死去,瞬间便解开了,胡砂纵身而起,将不远处的小乖抱在怀里。它断了半颗牙,后腿也被扎穿,从头到脚都是血,躺在那里呜呜地哭。
  胡砂紧紧抱住它,低声道:“不哭,乖。咱们去救师父!”
  一转身,却见到芳冶——不,应当说凤仪,静静站在自己对面。
  轰鸣不绝的太阿之术已经停了,整个芷烟斋,连着外面的冰湖,都已经被巨大的武器覆盖,密密麻麻,像是钢铁的森林一般。
  桃源山那几位长老的尸体挂在几把长刀上,鲜血已经将刀柄都染红,显见是不能活了。
  而做了这一切的人,却面带温柔并着凉薄的笑意,款款望着她,像是夏日里某个午后,他又给贪嘴的小师妹偷偷买了烧鸡的那种笑。
  为什么原先没有发现芳冶就是他假扮的呢?这样的神情,狠毒并着怜惜,只有他面上才会浮现。
  胡砂抱住小乖,停在原地。
  凤仪望着她苍白如雪的容颜,半晌,轻道:“你是不是打算和我说,宁愿死也不会跟我走?”
  她没有说话,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废话。
  凤仪垂下头,像是做错了事一般,眼睫微颤:“我早就与你说过,师父是仙人,你别想太多,如今真的要哭了吧?他是绝对活不成的,因为他碍着我了,我一定要他死。胡砂,你真不该喜欢他,现下有没有后悔?”
  胡砂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将小乖轻轻放在地上,自己也跟着盘腿坐下。
  她低声道:“我只后悔,之前没能杀死你。不过没关系,既然师父活不成了,我也不想活,你索性和我们一起去黄泉吧。”
  水琉琴忽然出现在她的掌心,她的手指按在五根弦上,轻轻划过。
  琴音清越铮然,像是要敲进心脏里一般。
  凤仪先是一怔,紧跟着只觉膝盖以下像是陷进了冰水里似的,幽寒彻骨,不由大惊失色。低头看去,却见地面上因着琴声瞬间结了一层厚厚冰霜,一直冻到他的膝盖,还在往上飞速蔓延,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将他半个身体都冻在了冰中。
  天顶不知何时乌云密布,寒风四起,拳头大小的雪片密密麻麻地坠下。
  四季如春的芷烟斋,开满如火杏花的芷烟斋,茅屋上还贴着师父写的三个大字“销 魂殿”——这一切都被冻在了冷硬的寒冰里,或许她整个人也这样被冻住,渐渐沉寂,死在冰封雪飘里。
  脸已经被寒冰封住,不能呼吸。胡砂却忽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最好一切可以从头再来一次,她不要喜欢上芳准,不要来清远拜师,不要见到凤仪,最好从头到尾都不认识他们。这样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即使发生,也与她无干。
  最好最好,那天早上她没有经过香堂,没有吃那颗紫米团子。
  她还留在家里,做她娇羞又期待的新娘子,等待画上那个绝色的夫君替她揭开红盖头。
  那样她的人生纵然平淡,却不会有任何撕心裂肺的疼。
  可是那样就没有清远的杏花如焚,没有芳准的笑若春风,没有桃花林里若惊若喜如梦如幻的经历。
  她的生命已经被过于鲜艳的色彩沾染过,回不到从前。
  世上也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所以她也只能在寒冰里一遍一遍地念着芳准的名字,冻得麻木的眼眶一次又一次发热,像是有泪水要流出来。
  远处像是有笛声响起,凄楚婉转,只是听不清。
  原本封在身体周围的寒冰忽然变得滚烫,从胡砂脸颊上流了下去。她茫然睁开眼,就见眼前扬起漫天大火,将冰封的芷烟斋硬是烧出一条裂缝来,她如今就坐在这裂缝中,骇然无语地望着前方。
  凤仪藏在鲜红的火焰深处,衣袂被火舌吞吐,飘然摇摆,他整个人像是也燃烧起来一样,发梢眼眸带着烈火的颜色,面上密密麻麻地分布着赤红的经脉,令人毛骨悚然。
  他脚边躺着已然僵硬的芳冶的尸体,看样子他是放弃了藏身之处,只为了从冰封中脱离而出。
  他手中捏着一管通体赤红的笛子,像烈火那样红,像烈火那样不可捉摸——他将那古怪的笛子放在唇边,轻轻吹着。
  随着那凄凉锐利的笛声,冲天的火焰也摇曳着,四处肆虐,在厚厚冰封的芷烟斋上硬是划出一道十字,连地面都被烧得焦黑翻卷。
  到了这个时候,她要是再不知道那笛子是什么,就真的是白痴了。
  御火笛。和金琵琶一样,被他偷到手的另一件神器,简直是水琉琴的克星。
  厚厚的大火在冰面上燃烧着,凤仪忽然放下笛子,轻飘飘地朝她飞过来。
  直飞到她面前,他把那张可怖到极致的脸贴近她的,血红的双眸紧紧盯住她,手中的笛子一转,压在她欲抛起的水琉琴上。
  神器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水琉琴竟被御火笛死死克住,一时放不出寒光,只能发出不甘心的微鸣。
  凤仪的目光顺着她的额头流淌下来,划过她木然的眼,挺秀的鼻梁,嫣红的嘴唇,最后又返回去,与她两两相望。
  他忽然开口了,声音略带沙哑:“水琉琴如今已养好,留着你没有任何意义,你知道么?要杀你,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不需要费力,更不用像从前一样顾忌着你是养护人。”
  胡砂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扬高下巴。
  她的眼神轻蔑又充满恨意,像是会说话一样,告诉他:来杀就是。
  凤仪静静看着她,忽然伸出手,捞起她一绺长发,放在指间细细摩挲,充满了眷恋似的。
  渐渐地,他面上那些密密麻麻血红的经脉慢慢褪去,露出略显苍白的一张脸来,眉目如画,眼珠映着灼灼跳跃的火焰,一闪一闪,竟带着一丝含泪的凄然。
  可她知道,这漂亮的外表分明是假象,他的温柔,爱怜,宠溺,全部是假的。
  倘若世上真有人身体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冰渣,她丝毫不会怀疑那人是他。
  他的脸慢慢凑近,双唇在她脸颊上虚虚地游走,像是想吻下去,却又不敢。
  最后只有轻叹了一口气,手指在她脖子上轻轻一划,下了禁言与束缚两个咒。
  他望着胡砂几乎要喷火的眼睛,露出一丝笑来,又无奈又温柔,低声道:“可是,我怎么会杀你呢?小胡砂。”
  拦腰将她一抱,漫天的火焰瞬间熄灭,只留下冰封的芷烟斋,冰面上还留着一道长长的,恐怖的十字痕。
  受了伤的小乖躺在地上,早已晕过去。
  芷烟斋又恢复了安静,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个人。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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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焚心

  聚窟洲无念神宫今年的仙法大会没什么意思,以往熟悉的面孔不知为何都没到场。
  金庭祖师仔细看了一圈,没见到桃源山的人,他一直暗暗关注的青灵真君也没来。
  他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待要赶回清远,又未免太不给无念神宫面子,正踯躅间,忽听殿门外有弟子争执的声音响起,惹得殿内宾客都抬眼朝那里望。
  紧跟着一道人影突破阻拦,硬生生狂奔进来。众人惊愕的同时定睛去看,却见那人面色如雪,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双目紧闭,睫毛下鲜血淋漓,极为可怖。
  此人怀中还抱着一人,只能见到一把漆黑长发与半片惨白的脸颊。
  金庭祖师心中顿时一沉。
  他快步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凤狄立即听出是他的脚步声,当下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师祖!求您救师父一命!”
  当清远山诸人匆匆赶回芷烟斋的时候,只见到几丈高的冰,将整个冰湖中的小岛冻得结结实实,冰面上依稀是被魔道之火焚烧过,刻了一道诡异的十字,空余出的地面都被烧得焦黑斑驳。
  死气沉沉的芷烟斋,半个活人也见不到。
  受伤的小乖还处于晕迷中。冰中冻着芳冶发青的尸体,埋得很深,除非冰化开,否则是再也取不出的。桃源山的那几个长老更惨,尸体还挂在那些巨大的兵器上,与那些兵器一起被冻在冰里,不死也得死了。
  很惨。
  金庭祖师都禁不住微微抽了一口凉气,有些不可思议地回头:“凤仪……他已经这般厉害了?”
  凤狄惨然摇头。对面有年轻弟子替他的眼睛疗伤,拨开眼皮的一刹那,他才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痛。痛得要流泪,可眼里只能流出滚烫的血水。
  他低声道:“师祖,求您快救师父。”
  金庭祖师默默颔首,转头望向芳准,芳凝他们几个亲传弟子早已将他用仙力笼罩,耗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将嵌在他心脏上那道魔道咒印拔出。最后芳凝脸色灰白,满头是汗地回头道:“师父,这道印……极为古怪,弟子们无法取出!”
  金庭祖师亲自将手放在芳准心口,微一试探,立即感觉到那股薄弱的抗力。
  这不是普通的吸血印,而是“同殇”,倘若强行取下刻印,芳准也活不成。但若是不取,它只会每天慢慢吸他的血,直到把血吸干,令人痛楚而死。
  金庭祖师不由陷入沉思。
  芳凝擦着额角的汗,叹道:“师父,那个叫做凤仪的二代弟子不过修行五十余年,却得到如此庞大的力量,真教人不敢相信。”
  金庭祖师摇了摇头:“那不正常,再怎么厉害,终究还是凡人的躯体,力量在短时间内极具增加,他日必遭反噬,他总是要自食其果……罢了,不必再说他,你师弟中的咒印名为同殇,不可强行取出。天下唯有玄洲逍遥山逍遥草可驱除此印,要他活命,只有去一趟玄洲。”
  玄洲逍遥山,青灵真君的地盘。
  芳凝果然一怔:“只怕……青灵真君不好对付。”
  金庭祖师拍了拍衣袖,道:“本尊亲自去一趟,你们看好芳准与凤狄,再有不速之客前来相扰,一律不必手下留情!”
  话音一落,他已消失在众人眼前。
  ****
  千里之外是茫茫大海,有许多不知名的小岛星星点点镶嵌其上,风景绝好。
  眼前是银白色的沙滩,柔软的细沙比丝绸还要柔腻,被一只手抓了轻轻撒下来,落在她赤 裸的小腿与脚上,痒痒的,舒服极了。
  海天一色,眼界里是一片澄澈透明的蓝,美丽得令人想叹息。
  撒沙子的那只手顺着小腿,大腿划上来,轻佻地跳过腰胯,胸 脯,最后捏住她的下巴,半强迫半温柔地把她的脑袋别过来,与她对视。
  最后,眼前这眉目如画的少年郎笑了,一边笑一边叹息,低声道:“两天了,你还是倔强的让人搞不懂。倘若不想死,为何不乖乖合作?倘若觉得屈辱,为什么不死?其实我并不介意为你收尸,我会找个美丽的地方给你做坟墓,时常来看看我的小胡砂。”
  胡砂被束缚咒捆住,脖子都不能转动,只能慢慢眨着眼皮。
  她没有看他,定定地望着空无一物的蔚蓝天空,一个字也不说。
  两天前凤仪把她带到这个陌生的风景如画的小岛,从温言软语到冷面相对,后来又发展成威逼利诱,到如今索性劝她去死,几乎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她就是不说话,不看他,要不是还在呼吸,还睁着眼,凤仪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带了个死人回来。
  他真的扭曲了,不知是被青灵真君逼疯,还是被他自己逼疯的。恶意地贴着她的耳朵,故意说一些伤害她的话,譬如“你何时才肯自己去死?要杀了你,会弄脏我的手呢。”
  “胡砂,你喜欢怎样的坟墓?把你剁成一千块,抛进海里喂鱼好不好?”
  “胡砂,小胡砂。你不是对芳准情深似海么?他都要死了,为什么你还要活在我面前惹人讨厌呢?”
  胡砂好像完全没听见他的话。
  要叫他失望了,她就是不死。因为在芷烟斋放出千年寒冰的那一瞬间,她想到了芳准。那天她与他下棋,曾倔强地说除死无大事,换来的却是他担忧又温柔的眼神。
  【不可以轻易言死,因你的命在我心中比天地还要重。】
  她相信芳准不会死,所以她也会想尽办法活下去。她的命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可以任性地说丢就丢,成全她的傲气。
  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头皮上发出剧痛,胡砂的脑袋被迫仰起来,看着眼前冰冷的容颜。
  凤仪的耐性到底是被她磨光了,揪住她的头发,毫不留情地提起来,强迫她半个身体竖起。他的另一只手卡在她纤细的脖子上,低声道:“你真有本事,总能惹得我发火。如今留你也没什么用,识相的,快点将水琉琴拿出来,我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她就是不说话,因为两天两夜没睡觉,双眼发红,像是要流下泪来,脆弱得让人心疼。
  然而她的眼神依然是轻蔑的,像刀子一样锋利。
  凤仪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暴躁。
  她的人就在这里,被他软禁着。她的脖子这么脆弱,捏一下就会断开。纤细的四肢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她所谓的力量对现在的他来说都很可笑。她的头发还被他抓在手里,柔软而且冰凉,倘若狠狠一扯,将它们都扯断,看着她痛楚而且流血的模样,一定很爽。
  他将她的头发在手上绞了好几圈,每一次忍不住想要拉扯,却又被自己阻止。
  他很清楚,就算自己当真将她斩成一片一片的,她也不会把眼光朝自己身上放一放。她甚至还没有恨他,她的眼神只是很普通的被欺辱之后的反应,轻蔑而且愤怒。
  她的心里,从来没有他。
  为了什么,他居然感到一丝绝望。有别于被那些仙人们玩弄命运的绝望。
  从这种奇异的绝望里,又升腾起另一种炽热的欲 望,想把她那种傲然又轻蔑的眼神给踩碎,让她稍稍动容,能在她心底刻下一个血的痕迹,再也无法蔑视他。
  得不得到水琉琴,似乎都成了次要的。
  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慢慢放开她的长发,胡砂摔了回去,头皮疼得她本能地想流泪,被她死死咬牙忍住。
  凤仪抬手替她温柔地把凌乱的头发理顺,在沙滩上铺开,长长的,漆黑的,在日光下还带着一丝淡淡的金色,真好看。
  “真是拿你没办法。”他笑了起来,“好吧,我输了。”
  他轻轻把胡砂抱了起来,一手托在她颈后,一手替她把头发上的细沙梳理掉。指尖偶尔划过她的睫毛,又觉得她急急眨眼的模样很动人。
  他的手指慢慢摩挲着她的脸颊,肌肤的触感柔腻单薄,像是用指甲轻轻一抓就能抓破一样。
  胡砂的身体忽然微微一颤——他在她左边脸颊上抓破了一个小口子。
  倏地,他紧紧抱住她,像是要把她揉碎似的,心中一会儿迷惘,一会儿痛恨,灭顶的潮水要把他打去最底下,不得翻身。
  “……我总会让你哭着来求我的……”他的声音甚至有一丝颤抖,仿佛可以预见什么美好的未来,兴奋得无以自拔。
  他张口咬破嘴唇,用力印在那边脸颊的伤口上,跟着解开了她的束缚咒。
  热吻,唇上几乎感到一种痛楚的战栗。她的肌肤是雪是冰,完全拒绝他一丝一毫的靠近。
  慢慢地,却又变得灼热。
  凤仪一把推开她,唇上还沾了一滴她的血,笑得诡异而且痛快。
  她又染上魔道的血,脸颊上的伤口迅速合闭,原本是苍白的脸色,忽然就唇红齿白的,眉宇间又透出一丝妖娆的味道来。
  因为上次感染过魔血,这次刚一闻到血腥的味道,立即便发作了。
  凤仪只觉心头大快,恶意的报复终于成功了,出了一口气似的,拇指在唇上一抹,将她的血抹掉,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脸,看着她的表情千变万化,时而痛苦时而快慰时而隐忍。
  入魔的血是疯狂的,将心底所有不能见光的欲 望通通暴露出来。
  【去,抱住他,因为他是喜欢你的。】心里有个声音这样对她说。
  胡砂死死咬住嘴唇,直到感觉到一丝痛楚。
  不,她在心里轻轻说,我不要。
  【及时行乐吧,水琉琴算什么,谁死谁活与你何干。把琴给他,趁着芳准不在,如此良辰美景,何苦浪费。】
  不。
  【反正芳准也要死了,你初初不过是看上他的皮相。他不美么?输给芳准么?】
  不。
  【当真一点都没有喜欢过他?】
  胡砂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他,她回答。
  【……你撒谎。】那声音笑了。
  胡砂的脑子与胸膛像是要炸开,痛得要发疯,用尽全身的气力去抵抗心底那层出不穷的声音。
  只有一遍一遍在心底对自己轻轻说,不,我不要。
  她这个人,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向来平庸,混日子得过且过,连名字都那么平凡。
  她只是湖里的一粒小砂,风里的一颗尘埃,似乎轻轻一吹便能飞走,谁也不会看见。
  可她亦有她的固执,那是谁也无法撼动的,谁也不行。
  凤仪站起身,隔着远远的,看她在沙滩上痛苦翻滚,身体扭曲成一团,像一条苟延残喘的小虫子,随便用手一捏就会死了,却丝毫不知自己的脆弱,还在那里可笑地抵抗着。
  他甚至不想再看下去,替她觉得丢人,可是心里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一下。
  他扶住额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淡淡看着,看着她把脑袋使劲往沙子里撞,撞出血丝来,最后跌跌撞撞地爬起,跑向大海。
  扑地一声,她跳进了海里,海水卷着浪潮,瞬间就将她吞没了,隔了很久才在海面上见到她的一角衣裳,整个人像脱力了一样,扎手扎脚地躺在上面,被冲得摇摇摆摆。
  真是难看。他在心里默默说。像存在世上的,一个活生生的耻辱。
  可他的眼眶却微微发涩。
  好像马上就有泪水要落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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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时间的流逝在这小岛上几乎看不出来。
  当凤仪终于想起沙滩上还泡着一个人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天了。天气有点冷,海风呼呼的吹,他披了一层大氅,眯眼在沙滩上寻找人影。
  终于在一块大石后面见到了她,和一只快死的土狗也没什么区别,浑身上下狼狈之极,脏的要命。
  凤仪很好心地用脚轻轻踢了她两下,柔声问:“还活着吗?”
  她小小动了动,或许只是反射地抽搐两下,凤仪只得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打量一番,掏出手绢替她把脸上的沙子擦干净,赫然发觉她面上那层妖媚的神色褪去了,左边脸颊的伤口浮现出来,被海水泡得发白。
  他给她的魔血,竟然被她自己给逼退洗净了。
  他忍不住要在心底冷笑一声,赞她一句:你果然好样的,胡砂。
  每一次他下手折磨她,到最后都会成为被她折磨。她折磨了他,在精神上将他击败,令他溃不成军。
  她凭的是什么?不过就是凭着他会对她心软,不可能当真看她被折磨死。
  她比他高一筹,因为她心里没有他,所以她可以冷酷到底。
  凤仪把这个脏兮兮的瘦小的泥人抱起来,犹豫了一下,像是考虑究竟继续把她丢进海里被海水泡着,还是好好烧点热水给她洗洗。
  到底是良心占了上风,他还很好心地替她把头发上湿叽叽的沙子拍掉,看着她面无人色的凄惨模样,心里有一种发疼的快慰。
  因着连续五天被折磨,胡砂就算再有修为也撑不住,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每日只是出现各类幻觉,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偶尔有清明的片刻,睁开眼去看,也是茫然的。
  时常会看见一双星子般明亮的眼睛,定定看着自己,像是怜惜,又仿佛马上就忍不住要给她一巴掌的那种痛恨。
  很熟悉,但想不起是谁。
  与他复杂的眼神不同,他触摸上来的手指是温柔无比的,一不小心就会把她弄碎的那种温柔。擦在脸上的巾子温热,将她满脸的汗水擦干净,然后他会把她轻轻抱在怀里,用梳子一点一点把她纠结的头发梳顺。
  他怀里有淡淡的木樨香气,很好闻,不知为何这种甜蜜的味道会令她安心,每日要靠着他,才能在喝完药之后沉沉睡去。
  庆幸,他一直没有离开。
  终于有一天清醒过来,缩在被子里狐疑地打量周围。
  这里似乎是靠着沙滩建的一座小屋,海浪声从窗外习习传来,海风里带着咸涩的味道,意外的好闻。
  胡砂略动了动,只觉浑身上下很是清爽,没有任何粘腻不适,摸摸头发,也松软干净,显然被打理的很好。
  是凤仪做的?
  胡砂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打她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这又是何必。
  她推开被子想起身,忽觉身边还躺了一个人,登时吓得僵住。
  低头一看,那个罪魁祸首果然睡在身旁,头发搭在肩上,安安静静的,动也不动。似乎还没醒。
  胡砂立即屏住呼吸,将动作放到最轻,一点一点在床上蹭着,坐直身体。
  窗户那里忽然“吱呀”一声巨响,原来是被海风吹开了,撞在墙上。
  她脸色发青,小心翼翼地偷看他,却发现他依然动也不动。
  这情形她不陌生,以前在清远,凤仪总是神神秘秘的,动不动就受严重的伤,动不动就突然断气像个死人。
  难道五年后这个秘密还在继续?
  胡砂斟酌了一下,犹豫着把手轻轻放到他脸旁——没有一丝热气,冰冷的。再放到他鼻前——果然没有呼吸。
  他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砂不再是五年前懵懂好骗的小姑娘了,被他几句说辞就糊弄得晕头转向不敢多想。这症状有点像书上说过的,叫做“离魂”。身体还在原处,魂魄却离开了,若是能顺利回来还好,若是回不来,这人就等于死了。
  无论是什么原因让他离魂,总而言之现在都是一个机会。
  逃走的机会,报复的机会。
  胡砂猛然跳下床,摸了摸胳膊,十八莺果然被他卸下了,不知丢在何处。她在屋里到处乱翻,最后在床头的箱子里找到一把紫金鞘的短刀,正是当日在石山旧殿为他用来发作太阿之术的那把。
  慢慢抽出短刀,那刀身漆黑,上面遍布血红的咒文,没有名器的寒光刺目,也没有夸张的造型。可短刀刚一出鞘,立即便能感觉到扑面的寒意——果然是一把好刀。
  胡砂紧紧攥住刀柄,只觉胸口跳得厉害,手心里满满的全是汗水。
  她吸了一口气,把刀尖对着凤仪比了比。
  杀了他杀了他。
  她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
  可是握刀的手却开始颤抖,没有理由的。
  最后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咬牙对准了他的心口猛力刺下——会死的很快,甚至不会感觉到痛楚。
  手腕忽然被紧紧捉住了,胡砂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丢下短刀本能地掉脸就跑。
  他用力将她一拉,她顿时跌跌撞撞地滚了回去,身上一沉,被他压住,两只手腕也被他用手按着,动弹不得。
  凤仪低头看看胸口,刀尖到底还是刺进去一些,他的衣裳都被血浸透了。
  他笑了一声,讥诮地看着她苍白的脸,低声道:“想杀我?可惜了,下次要杀我可得快些动手,不要犹犹豫豫的,否则功亏一篑。”
  胡砂又开始装哑巴,不说话不看他,情况像是回到了五天前,两相僵持的状态。
  凤仪却似乎很开心,看着自己胸口的血渗透出来,滴在她雪白的中衣上,像是雪地里开出两朵红梅。
  他俯下身体,用自己的脸颊摩挲着她的,声音轻柔似耳语:“你在犹豫,你舍不得杀我,你看我的眼神变了。是恨我?你心中到底还是有我了。”
  胡砂忽然就觉得一股气要冲破头顶,再也忍不住,恨恨怒道:“你去死!”
  凤仪飞快收了短刀,在她面上轻佻地一捏,柔声道:“我死了的话,谁来照顾你呢?烧得那么厉害的时候,一直抱着我不松手,你也忘了?”
  前几天的冷静隐忍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没了,胡砂只觉自己像是变成了一颗点燃的爆竹,随时会炸开来,心里又是羞愤又是尴尬,恨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直都是这样,他不把人当人,随便嘲讽耍弄,用温柔的姿态。
  先前对他只是愤怒,如今却变成了愤恨,恨不能把他咬成一片一片的。
  “你害了师父,我死也不会放过你!”她瞪着他,森然吐出几个字。
  凤仪淡然一笑:“世上除了天神,谁不会死?早死晚死都是死,与其活着受苦,不如死得痛快。”
  “那你怎么不去死!”胡砂奋力挣扎着,在他身下乱蹬双腿,没命地扭着手腕,要挣开他的桎梏。
  凤仪先时还兴致昂然地与她斗着,时而压住她的胳膊,时而压住她的腿,时而用额头抵住她乱晃的脑袋,斗到后来似乎有些兴趣索然,干脆下了道束缚咒,胡砂又变得硬邦邦,僵在那里不能动弹了。
  他摸了摸胸口的伤,起身下床,一面低声道:“我也是要死的,没有例外。”
  他的心情好像变好了,嘴角带着一抹笑,从箱子里取出药粉,正抬手要脱衣服,回头见胡砂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恶狠狠瞪着自己,不由说道:“色女,还不快把眼睛闭上?要吃我豆腐么?”
  胡砂恨恨地闭上眼,耳边听得他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忽然又忍不住,猛然把眼睁开,立即见到他光 裸的后背,背着光,只能看到精瘦结实的轮廓。
  她有些发窘,正要把眼睛闭上,他却忽然转过身来,笑得很是不怀好意:“……色女,真的在看。”
  胡砂蔑然瞪他一眼,忽见他把药粉飞快涂在伤口上,跟着走过来将瓶子往箱子里一丢。
  不再背光,她立即看清了他赤 裸的上身——皮肤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细小的红线,像是每一寸最细微的筋脉血管都暴露出来了一般,极为可怖。这种状态,她以为只有在他现出魔相的时候才会出现,没想到平日里也是这样。
  她不由抽了一口凉气,头皮发麻。
  凤仪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自己,随意用手抹了抹那些红纹,飞快将外衣套上,淡道:“很难看么?那也没办法。”
  胡砂忽然想到芳准以前说过,凤仪还是个凡人,虽然有了五十年的修为,毕竟还未成仙。以自己的凡人肉身接受入魔之后的能力,并且在短时间里飞速提升,再加上吸收了金琵琶与御火笛里的五行之力,对他来说其实不是好事。
  再想到他总是在睡觉的时候忽然断气,会不会也是因为承受了太多超出自身限度能力的缘故呢?
  她张口想问,但凤仪已经穿好衣服出门了,自己再仔细想想,他要死要活与她其实没什么关系,他死了才好。于是索性把所有问题都吞回去,再也不想了。
  ****
  恍恍惚惚的,胡砂觉得自己好像在一片黑暗中睁开了眼,不由自主从床上爬起来,手脚完全不听使唤,轻飘飘地飞出了房间。
  门外是个黑洞,吞噬一切光芒,她不太能自主,只觉身体被黑洞给吸了进去,像是被人拉着一样,不停地往前飘浮,飘浮。
  前方有妖兽厉嚎的声音,一阵一阵,潮水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胡砂像是忽然从迷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双脚踏上了实地,茫然四顾。
  这里——她来过。在刚被清远驱逐的时候,她也做过一个这样的梦,梦里只有漆黑无垠的荒原,成千上万的妖兽在追逐她,要吞噬她。
  胡砂心中有些发憷,匆匆走了两步,忽听前方传来此起彼伏的妖兽嚎叫声,不出所料,又有潮水般的奇形怪状的妖兽朝她这里狂奔过来,声势惊人。
  十八莺不在身边,腾云术在这片诡异的土地上似乎也施展不出来,胡砂下意识地将手腕一转,寒光流肆的水琉琴立即现身。
  琴声铮铮,地面立即开始结冰,潮水般的妖兽霎时被冻在厚厚的冰层里,动弹不得。
  胡砂擦了擦额上的汗,幸亏有水琉琴护身,不然被这一群妖兽咬烂就实在太难看了。她将水琉琴收回去,正要四处走走看看,忽听远方又传来阵阵妖兽的嚎叫声。
  还来?!她本能地又把水琉琴唤出,在手上攥紧,只待妖兽们现身,这次再也不收敛力量,要把它们全冻起来。
  倏地,不远处腾起冲天的火光,像是要把天都给烧破一般,霎时间天地间大亮,伴随着妖兽们的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胡砂急忙转身,只见远处火光中依稀站着一个人,长发披散,衣衫凌乱。他手中捏着一根通体赤红的笛子,像身后火焰一样明亮。
  她悚然一惊,眼怔怔地看着那人朝自己慢慢走来,浓烟被大风吹散开,他满头披散的长发也被吹得扬起,露出一张被血红筋脉爬满的脸庞。
  无论如何,在深夜中见到这样一张脸,足以令人胆寒晕厥。
  “你……”他低低地开口说话了,虽然见不到表情,但语气里能听出他和她一样诧异对方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不过情况轮不到他俩说话,四面八方再次传来妖兽们的嚎叫声,好像怎么也杀不干净一样。
  他飞快转身,只丢下一句话:“护好自己,别死了。”
  地面开始剧烈震荡,紧跟着无数巨大的兵器破土而出,是她熟悉之极的太阿之术。
  胡砂在剧烈的颠簸中勉力维持住身形,四处躲避那些层出不穷的兵刃,忽听他在前面高声道:“时候差不多了,你先回去!”
  回去?她不由一怔,紧跟着眼前白光一闪,身体像是又被什么东西拉住,不由自主朝下掉。
  胡砂大叫一声,身体忽然一轻,紧跟着像是狠狠撞在地板上似的,猛然睁开眼,入目正是海边的那个小屋。
  海风习习,海浪滔滔,安静的夜,和她入睡前没有任何区别。
  胡砂却是浑身冷汗,手脚都虚脱了似的,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却发现不能动弹——对了,凤仪给她下了束缚咒,时效还没过去。
  床头案上的烛火忽然轻轻一跳,胡砂心中没来由的又是一惊,竭尽全力转动眼珠,想看清身边的那个人。
  凤仪就睡在她身边,还没醒过来,身体冰冷而且僵硬,没有呼吸。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许久以前他所谓的秘密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并不是真的死了,也不是什么力量的反噬。而是只要一睡着就会被迫离魂,去到那个荒原,与一群妖兽厮杀。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她也被拉入那个诡异的境地,与他在梦里相逢。
  难道说,她也离魂了?
  床上那个少年突然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先抬手摸了摸脸,跟着撑起身体,居高临下地,定定看着胡砂苍白的脸,半晌,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轻道:“那老狗到底还是把你也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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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成云 雨巫山晓

  胡砂沉默地看着他,仿佛直到现在才真正地,第一次好好打量他。
  依然是那张眉目如画的脸,不笑的时候尤带三分笑意,真正笑了却让人心里发凉。唇角微微朝上勾,会让人产生一种他很温柔的错觉,倘若仔细去看,他眼中只有凉薄与讥诮。
  而如今,她到底是看出来了,隐藏在那凉薄后的疲惫与扭曲。
  凤仪被她看得有些不舒服,不由失笑:“做什么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劲吗?”
  胡砂又看了他一会,才低声道:“你……一直是这样吗?夜不能寐,每夜都到那个地方与妖兽厮杀?这样的情况有多久了?为什么不告诉师父?”
  凤仪敛去笑容,面无表情地下床,冷道:“问这些做什么,我为何要告诉芳准?他能帮得上什么?”
  胡砂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轻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青灵真君做的吧,你我既然都是被他拉到这里,这件事你应当告诉我。”
  凤仪冷笑了起来:“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你能帮忙厮杀妖兽,还是能阻止夜夜离魂?你这种粉红小女孩儿,脑子里想的只有男女之情,我便说了,你会放在心上么?”
  胡砂没有被激怒,只淡淡说道:“那你现在告诉我是怎么回事,请你说给我听。”
  凤仪摇了摇头,转身走到门边,将大门推开,冰凉的海风一下子灌进来,将帐子吹得摇曳飞扬。
  “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如今你也和我落得同样下场,大家一起倒霉,我心里倒比先前舒坦些。”
  胡砂见他要走,不由急道:“二师兄!”
  她是本能地将这三个字喊出了口,叫完忽然便有点后悔了。他哪里还算得上是她二师兄!
  凤仪回头朝她讥诮地笑了笑,道:“现在再来与我套近乎,是不是迟了?”
  胡砂抿住唇,目中微有怒色。
  凤仪看着她,忽然叹了一声,说道:“不听话的凡人,自然要惩罚。我十七岁入了清远拜师,只过了短短十年的幸福日子。胡砂,那时候我和你是一样的,对什 么都毫无防备,以为师父就是天,可以护我一生。然而这世上谁又真能照顾别人一生一世。四十五年……我已经有四十五年没有安心睡过一觉了。那是什么样的滋 味,你很快也会尝到,到时候看你还能不能说些漂亮的大话。”
  他抬脚走了出去,一面感慨:“胡砂,好好记着做梦是什么样的感觉,因为你以后再也体会不到了。”
  冰冷的海风擦过她的脸庞,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想到他说四十五年不能睡觉,甚至忘了做梦是什么,心中居然不知是怎样的滋味。
  天还黑着,夜还深,可她却再也不敢闭眼,只怕一闭上眼,就要回到那个荒原里,一个人与那群怎么也杀不完的妖兽厮杀。
  有那么一个瞬间,困到了极致却又不能睡,只能用牙使劲咬嘴唇,用剧痛赶跑瞌睡虫。她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愤怒,不知是气什么。
  想到凤仪种种可恶疯狂的举止,真恨不得让他死在自己手上。再想到他眼里的疲惫,却又难受之极。
  ****
  午后日光极好,撒在窗前案上,暖洋洋的。
  凤仪靠在窗前看书,宽大的袖子一直拖曳到地上。自从那晚之后,不紧不慢的人就变成了他,似乎再也不急着要水琉琴了,又好像对这个东西势在必得,成日悠哉悠哉的——忍不住的人不是他,而是她。
  胡砂已经累得快要出现幻觉,两眼红得像兔子。
  十天了,她只要稍不注意阖眼打盹,下一刻就是站立在荒原上与一群妖兽厮杀。杀到后来,她已经麻木,哪怕是回到现实中,都觉得那股血腥气缠绕在周身。
  疲惫像沉重的包袱,越加越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这不光是身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极度折磨。
  她觉得自己所有精神所有重量都压在脑中一根弦上,岌岌可危,稍稍一点极轻微的刺激都让她有发疯的冲动。
  凤仪忽然合上书本,回头笑道:“胡砂,还记得你刚去清远那会,喜欢一个人躲在杏花林里唱歌吗?最常唱的那首叫什么名字,怪好听的,如今再唱一遍给我听好不好?”
  他是故意的,故意来撩拨她。
  胡砂按捺不住暴躁的脾气,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气力来,狠狠地将枕头砸过去,厉声道:“你去死!快去死!怎么还不死?!”
  因为没睡觉,枕头根本抛不远,扑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凤仪像是没见到她发疯似的,歪着脑袋还在回想:“我记得歌词里有什么满怀离恨,故人何处也。听着耳熟,是谁的词?”
  胡砂觉得脑中那根弦再也撑不住,噌地一下断了。她痛苦地捧住脑袋,浑身发抖,带着哭腔喃喃道:“我不行了……忍不住了……我要睡一会,就睡一会儿……”
  凤仪沉默片刻,忽然起身走到床边将她轻轻抱住,下巴抵在她发抖的头顶,轻声道:“好,你睡吧。二师兄陪你一起。”
  胡砂没命地挣扎着,她真的要疯了,恨不能把眼前这人撕烂。
  她张口就骂,自己也不知骂的什么,无数恶毒的诅咒从她口中滔滔不绝地钻出来,有些简直刻薄之极。
  凤仪面不改色,只是紧紧抱着她,安抚地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像哄一个哭闹的小孩儿。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是冷静下来了,疲惫地揉着额角,声音沙哑:“……放开我。”
  他没有放开,用手指扒梳着她背后的长发,轻道:“好些了么?”
  她没有力气挣扎,但僵硬的身体很明显地告诉他:她非常厌恶这样。
  “小胡砂,”凤仪不以为意地笑,“我想起你以前常唱的歌了,那个调子很熟悉,如今我才想起是什么。”
  胡砂脸色阴沉地抬头,冷道:“我不想听。”
  他像是没听见,合上双目,轻轻吟唱:
  骑马踏红尘,长安重到。
  人面依然似花好。
  旧欢才展,又被新愁分了。
  未成云 雨梦,巫山晓。
  千里断肠,关山古道。
  回首高城似天杳。
  满怀离恨,付与落花啼鸟。
  故人何处也?
  青春老。
  这是当时胡砂无聊时常唱的曲子,她不过是怕自己忘了家乡,怕自己再也回不去,所以总是唱些伤感的词。到了今日让她再唱,兴许大半的词与调子都记不住。
  他却记得。
  胡砂觉得脑子里嗡嗡乱响,里面一跳一跳的疼。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她想狠狠地挖苦他,嘲笑他,像他以前伤害过她一样,把他的自尊放在地上践踏。
  她冷冷说道:“不要玩这些花样了,我不会把水琉琴给你的。”
  凤仪猛然抬头,眼中似是有怒意在凝聚。他的神情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隐约还带着一丝难堪,一份失落。
  “你这样看我?”他低声问。
  胡砂奋力推开他,厉声道:“你以为?!起初你靠近我就是为了水琉琴!为了它你连师父都杀!你还有什么手段尽管都使出来!没必要在这里软磨硬泡,这样只会让我更唾弃你!为了一尊水琉琴,你连做人的里子都不要了!”
  凤仪脸色极难看,隔了一会,忽然喃喃道:“胡砂……胡砂你的心里当真从来也……”
  从来也没喜欢过他,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心动,甚至只有一瞬间,也没把他稍稍放在心上过?
  没能问出口。
  她却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带着蔑然与鄙夷地,低声道:“还在装!我从来也没喜欢过你!你在我心里,只是一个卑劣又自作聪明的混账而已!”
  他又感到一种暴躁,纷杂缭乱的,胸口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抓住,纠结了他的内脏,隐隐作痛。
  是他不对,总要忍不住对她好些,其实是应当把她毁掉。真要从她身上拿水琉琴,他有几千种令她生不如死的法子。
  从一开始,她心里就只有芳准一人,无论他对她多么好,她也不曾看他一眼。是的,他曾想过,要引诱这单纯的姑娘,她是那么好骗,他以为手到擒来,
  到头来他输得太惨。
  连疼痛也是羞于启齿的。
  起初只是满脑子想着要怎样讨她欢心,后来怎么就变成真正要令她欢喜。
  那样一双漆黑的眼,倘若它们真正凝视自己,含羞带怯,会是何等模样?
  倘若真真正正能拥她入怀,令她期待而悸动,又会是怎样的喜悦?
  他的手指伸出去,触摸到的只有她的厌恶与抗拒,那个曾经跟在身后笑吟吟叫着二师兄的小姑娘,被谁摧毁?谁把她变得这样美?
  凤仪忽然动了一下,说:“哎,胡砂……”像叹息似的。
  跟着他一把将她按倒在床上,充满了杀意与怒气,像是要把她撕成碎片一样。
  她在挣扎,她在反抗,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小动物,用锐利的爪牙伤害他。
  可她真正伤害到的,是他腔子里一颗冰冷的心。刚刚虔诚满怀地露出些许脆弱的地方,立即就为她撕扯得血肉模糊。
  凤仪近乎暴戾地压住她挥舞反抗的双手,另一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像是要把它折断似的,立即听见她痛楚的抽气声。
  他想狠狠伤害她,报复回来,最好伤的她体无完肤,再也无法用那种轻蔑的神情来对待他才好。
  她纤细的骨骼在手下发出几乎要碎裂的声音,也可能是他的错觉,碎裂的只是他心里某个东西罢了。
  某个他曾经轻视,以为势在必得的东西。
  卡住脖子的手不知何时放轻了,渐渐下滑,带着一丝颤抖,掠过她身体的轮廓,将她紧紧抱住,像是要找一个安抚。
  胡砂已是半晕半死,神智不太清楚,恍惚间眼角扫过窗台,只见一抹残阳如血,像极了他眼底的那种暴动阴郁。
  他用力抱着她颤抖的身体,把脸贴在她冰冷的脸颊上,像是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全部投入去她身体里一样。
  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最后任由它们蔓延到口边,变成破碎的声音。
  她不是他的,从来也不是。
  单是认识到这个他从不承认的事实,便觉得痛彻心扉,似是不能呼吸,眼里辣的不行,化成大串水滴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得不到她,摧毁不了她。那么要摧毁的只有他自己。
  凤仪转头吻着她冰凉的耳垂,心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贴着她柔腻起伏的身体,那里面像是藏了一团火,比御火笛唤出的火焰还要猛烈千倍的炽焰。
  他的手腕有些发抖,顺着她的胳膊摩挲上去。
  她身上那件牙白的衫子早已碎的碎裂的裂,七零八落地挂在身上,因着方才被他掐住喉咙,全身脱力,半晕半醒地,恍恍惚惚。
  他眼中有火在烧,还有大颗的泪水挂在睫毛上。忽然一颤,那颗眼泪掉在了她唇上,摇摇晃晃。
  他捧住她的脸,低头轻轻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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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碎被风揉

  当月亮爬上天顶的时候,胡砂终于醒了过来。
  觉得痛,喉咙里像是被塞满了沙子,连呼吸都扯得肌肉被针扎似的。
  原来还活着,没死,她以为自己会被他掐死。
  她动了动,胳膊抬不起来,估计是脱臼了。他下手还算轻,没把她弄死弄残,可见是手下留情了。
  黑暗里有个声音幽幽响起:“要喝茶么?”
  胡砂惊了一下,浑身僵硬地感觉到身边有个人坐了起来,跨过她下床,提了一壶冷茶过来。
  她没有说话,不知道说什么,而且喉咙很痛,也说不出话。
  凤仪将冷茶灌进她嘴里,不等她呛咳出声,立即抽离,手一歪,满满一壶冷茶就倒在了她身上。
  她打了个寒颤,只觉他一双眼在黑暗里看来熠熠生辉,亮得十分诡异。
  他将空空如也的茶壶直接扔在地上,啪地一声脆响,又让她微微一抖。
  “胡砂,知道在我心里,你是怎样的人吗?”
  他低声问,一面半倚在床头,捻住她一绺头发,放在手指上缠绕。
  没有人回答他,屋子里是一片死寂。
  他吸了一口气,声音平淡:“起初我在清远见着你,心想,这是个小傻瓜,被卖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要帮人数钱。我等着看你的笑话,看你什么时候会和我一样,变得绝望而且颓废。可是我好像错了,你过得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
  “后来你被清远赶出去,我跟着你,照顾你,越发觉得你好骗。我想,说不定你这样的傻子真能创造奇迹,拿到水琉琴。至于拿到水琉琴之后,你要怎么办呢? 我也想过,水琉琴被我抢走之后,青灵真君肯定不会放过你,与其让你凄惨地死在他手里,不如让我让你死的痛快些。可我又想错了,你居然把水琉琴给砸了。”
  他笑了一声,想到当时的场景,还觉得不可思议。
  “我欺骗你,利用你,你却丝毫不知,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你更傻的白痴。我很唾弃你,不过我也真的想过,拿到水琉琴之后利用三件神器的五行之力,带你一起回去,把你送回家,你这样的孩子不适合在外面乱跑,要出人命的。现在再说这些,你我都会觉得可笑吧。”
  凤仪将她的头发放回去,微凉的手掌轻轻在她面上摩挲,眷恋她的暖意。
  胡砂闭上眼,待要不听,却又不行。
  只能任由他低柔的声音在黑暗里流淌。
  “而现在,我只想杀了你,毁了你。”他的手忽然一紧,捏住了她的下巴,左右轻轻摇晃,“想到要把你毁掉,我真高兴。可是在毁掉你之前,我想做一件更高兴的事。”
  他微微一笑,抬手将头上束发的簪子拔了下来,瀑布般的黑发顿时披散双肩。
  沉沉的黑夜旋转着砸在胡砂身上,令她心惊胆战,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她奋力挣扎,可是一条胳膊脱臼了不能动,另一条胳膊被他紧紧按在床板上,只有手指能剧烈扭曲着。
  她恐惧得想放声尖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喘息。
  搏命一般地。挣扎,反抗,她再一次觉得自己快疯了,所有的力气作用在他身上一点效果都没有。
  最后,他微凉的手掌按在她赤 裸的心口上,掌心下的那颗心脏跳得像一只奔跑的小兔子。
  他似乎是叹了一口气,也可能只是发出一声得意的感慨。
  夜色像被一刀斩碎,变成大大小小的石块,砸在胡砂身上,从里面到外面。
  那种疼痛令她浑身发抖,张开嘴想喘息,却发现无力呼吸。
  他毫无温柔可言,更不用说任何技巧,生涩之极,对少女的身体完全不熟悉,每一次深入都像是在屠戮她,屠戮她的身体,还有一切尊严。
  似是察觉到她在剧烈地颤抖,凤仪稍稍停了一下,喘息着,近乎凌虐地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干涩炽热的唇在她满是冷汗的脸上急切如火点落下。
  脸颊感到了湿意,是她因为疼痛流出来的眼泪。
  他心中一半痛楚一半狂妄的得意,吻上她颤抖的眼皮,声音像是也要哭一样,抖得厉害:“你好好看着我,我是谁?我是谁?你还要再得意吗?”
  胡砂痛得眼前金星乱蹦,几乎要晕过去。藏在体内的水琉琴也感应到主人极其不稳定的情绪波动,在她掌心处透出一丝寒光,微微嗡鸣着。
  她实在无法像平日里那样控制住它,只觉掌心一凉,水琉琴竟自己跑了出来。她咬牙死死捏住,手指艰难地伸长,想在琴弦上拨一下,下一刻她的手腕就被捏住,整个人被他一把捧起,水琉琴叮地一声落在了地上,怅然地低声鸣叫。
  结束得很快,凤仪喘息了很久,才缓缓起身。
  彼时月上中天,映在帐内,只能见到被褥凌乱,她光 裸的身体蜷缩在角落,像是四肢都被折断的小动物一样,可怜的很。
  凤仪看了一眼,披上外衣下床,弯腰要去捡水琉琴,手指刚触到那冰冷的琴面,立即感到刺骨的寒光要穿透身体。他急忙移开,饶是如此,手指也已经流出血来。
  他回头笑一声:“它还真认主。小胡砂,水琉琴也是我的了,你要怎么办?”
  她没有说话,早已晕死过去了。
  凤仪手腕一转,御火笛便出现在手里,将水琉琴轻轻一挑,那琴遇到御火笛便被克制住,半点寒气也放不出来,只是不好放置携带。
  他犹豫再三,考虑到现在就将其中的水之力取出,只怕身体承受不了,而且算算看,崩坏的日子也近了。他索性连着御火笛一起放在桌上,取了一件衣裳随意罩在上面。
  这时再回头看胡砂,她还在昏迷,模样相当凄惨,胳膊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扭曲着,头发遮了半边脸,隐约可见肩上胸前有青红交错的指痕。
  他轻轻上床,摸索到她脱臼的胳膊,轻轻一推,喀地一声,关节很快就对上了。
  胡砂“唔”了一声,又疼醒过来,抬眼只见他神情怪异地撑在上面看自己。她立即发出一声惊恐并着愤怒的喘息,狠狠朝他脸上抓去。
  野猫。他在肚子里忍不住笑着说一句,这次轻轻按住她的手腕,身上的长衫像一片羽毛,缓缓飘落在地。
  杀了她之前,要先得到她。
  可他好像有些不知餍足,大约是因为得到了水琉琴,心情轻松起来,忽然知道该怎样从一个女子的身体上寻找快 感。
  她纤细的身体真可爱,哪里都诱人,当真要让她死在自己手上?
  想到她给自己的耻辱疼痛,真恨不得将她捏死。但当真要动手,心口却发闷,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
  他忍不住抱住她起伏颤抖的身体,将她额上汗湿的几绺头发拨开,在上面细细亲吻。
  “小胡砂……我对你也实在太好了一些……”
  他的一夜,酣畅淋漓。
  天蒙蒙亮的时候,海风把帐子吹得扬了起来。
  他从后面抱住她赤 裸的身体,双臂紧紧扣着她的腰身,一同看着海面上将要升起的朝阳。
  知道她是醒着的,虽然不说话也不动。现下水琉琴不在她身边,要是睡着了离魂,只有被妖兽咬死的份。
  凤仪低头在她柔软的头发上亲吻,喃喃道:“还念着芳准么?眼下你还有脸去见他?”
  胡砂眼怔怔望着橙红的朝阳,照亮她槁如死灰的脸庞,那种亮光映在她眼底,竟令人觉得悚然。
  她忽然低声道:“你说的不错,我再也没脸见他。”声音沙哑干涩,像一张粗糙的纸擦在墙上。
  凤仪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幸好她齿关咬合的还不紧,舌头没有断,只有一行细细的血从唇角滑落。
  他立即下了束缚与禁言,锁住她所有的行动,双手将她僵硬的身体扳过来,把那行血慢慢擦掉。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你的命现在是我的,我让你死你才能死,不让你死,死了也得给我活过来。”
  她冷冷看着他,像是不认识他一样,眼神像万年死水,没有一点波动起伏。
  凤仪微微一笑,温柔的笑,第一次真正的笑。
  “明白了吗?”
  朝阳的光辉落在他脸上身上,他略带苍白的皮肤忽然隐隐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血红筋脉,颜色越来越深,最后那些筋脉从上到下爬满了他整个身体,猛然一看,像个血人。
  他飞快放开她,胳膊上的皮肤忽然像老旧的纸张一样碎开,露出下面鲜红的血肉,紧跟着是肩膀,胸膛,腿,最后是脸。
  一定很疼,他的肌肉在簇簇跳动着,血红的脸上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死死咬合,发出吱吱的声响。
  胡砂眼底终于露出一丝惊骇的神色。
  他这个模样,是师父说过的力量反噬吗?因为凡人肉 体承受不住魔道与神器双重力量,所以崩坏,皮肤脱落?为什么以前没见过?
  可怖的景象大约持续了半盏茶功夫,他的皮肤渐渐开始愈合,与脱落的时候完全一样,从胳膊先开始长好,最后才是脸,只是皮肤里隐藏的那层血红筋脉却无法褪去了,在阳光下仔细看,那些筋脉像是将他身体分成无数碎片一样,十分可怕。
  凤仪大口喘息,带着痛楚的神色,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他盯着胡砂,忽然冷笑道:“怕么?没什么可怕的,要得到无上的力量,总是要付出代价。好在我这具身体还算结实,应当能撑到杀死老狗那一天。”
  他攀住她的脖子,紧紧盯着她的双眼,低声道:“你如今明白么?疯狂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些仙人。你我不过是将要被逼疯的可怜虫而已,你甘心?你甘心?”
  胡砂猛然闭上眼,再也不敢看他。
  耳边听得凤仪似哭似笑地推门走了,她动也不能动,僵坐在床上,任由海风洗刷身体,只觉整个人都要变成死灰。
  师父,师父……她在心里一遍遍默念他的名字,眼中一阵热辣,模糊了视线。
  她,要怎么活下去?
  到了午时左右,凤仪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一块通体漆黑的石头,表面光滑之极,几乎能映出人形。
  他将石头放在地上,用御火笛一挑,水琉琴立即从桌上掉了下来,刚好落在那块石头中间的凹槽上,嗡地一声,琴面上登时放出万道寒光,却并不伤人。
  他取出一件自己的长衫,替胡砂穿上,又拿了木梳仔细替她将长发梳好,一面低声道:“这是我在取御火笛的时候,当地安置御火笛的神石。听说天神曾将这些 石头炼化,做成匣子放置神器。可惜五件神器遗落在海内十洲,辗转反复,其余四块神石都不见踪影,剩下这块,还只留了个底座,匣子却不知去哪里了。不过这样 也已足够。”
  他替她挽了一个妇人才会用的发髻,将原本她一直簪在发间的那根半旧男式银簪子丢了出去,另从怀里取出一根绿珊瑚的发簪替她固定发髻。
  “那是芳准的东西吧?我不喜欢,以后不许再用。”
  胡砂眼皮微微一颤,露出一股恨意。
  凤仪的心情却很好,左右打量她的发髻,最后捏了捏她的脸颊,在她唇上轻轻吻一下。
  “等着我,马上就好。水之力取出之后,咱们一起去逍遥山把老狗剁成碎末。以后你爱回去,咱们就一起回去。爱留在这里,就一起留下。”
  他对她做了无数可怕的事情,报复回来了,将她的尊严踩在地上好生践踏。现在再说这些,不是笑话么?
  胡砂深深吸了一口气,眼里干涩发疼,却无论如何也流不出眼泪了。
  凤仪又在她面上吻了一下,正要起身,忽听门上被人轻轻敲了两下,两人神情都是剧变。
  “吱呀”一声,木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下一刻一个人影便稳稳站在了屋内,一袭清逸白衫,乌发垂肩,面容秀美,正是芳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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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怀离恨

  他的目光淡淡在屋内一扫,掠过神情淡漠的凤仪,脸色惨白垂头不语的胡砂,最后落在安置水琉琴的那块石头上。
  凤仪反荧快,一个箭步挡在水琉琴前,刚站稳身形,便见一道金光飞掠过来,肩上顿时一沉,半个身子都偏了偏。又因着他吸收了金之力,身体坚硬犹如钢铁,竟丝毫未损。
  他抬手捏住那把砍在自己肩上的大刀,露出一个笑容,柔声道:“刚露面就出手,不太像师父的风格啊。”
  话音刚落,只觉脖子被一把捏住,那手渐渐收紧。他丝毫不动容,低头蔑然望着对面的神荼,好像他只是一块小石头,根本不值得正眼对待。
  “你这孽徒!”神荼掐住他的脖子,将长刀一收,铿地一声倒插在地上,“给我老实点!”
  芳准没理他,他定定看着胡砂,忽然轻道:“胡砂,你过来。”
  她没动,也不能动,更不想动,甚至没有看他。她漆黑无神的眼睛怔怔望着不知名的地方,那种神情令人心惊。
  芳准放柔了声音,又唤她:“胡砂,过来,到我这里。”
  胡砂脸色苍白,慢慢把眼睛闭上,睫毛颤了两下,两行眼泪便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凤仪轻笑一声:“师父你来得匆忙,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胡砂如今是我的人,回头婚礼新房 事宜,只怕还要劳烦师父操持。”
  “你的人?”芳准看看她,再看看凤仪,也是一笑,“我有答应过么?”
  凤仪低声道:“师父总不会如此不近人情,阻碍弟子们的大好姻缘,将来胡砂若是生了孩子,你就忍心让他没有父亲?”
  芳准不为所动,连眉毛尖也没翘一下,淡道:“你的未来只有死路一条,与我忍不忍心毫无关系。”
  他袖袍忽然一展,一道幽幽的金光闪电般射向凤仪。
  凤仪哪里会在乎这无声无息的小小暗器,气定神闲地任由那东西砸在自己右胸上。只听“卒”地一声,他胸口忽然一痛,竟然有血慢慢溢了出来。他面色一变, 神情古怪地低头,却见右胸上插了一根三寸来长的钉子,色如暗金,浓的发黑的鲜血从伤口蔓延出来,瞬间就把半片衣裳给染湿了。
  他不可思议地,抬手要去拔下钉子,脖子上忽然又是一紧,紧跟着两只手腕被人紧紧箍住。神荼冲他阴森森地笑,露出一口白牙:“你这妖孽,以为仗着金之力 就没人能伤你?这是天神打造金琵琶时遗留下的金刚钉,一共两枚,老子下凡的时候同僚送了做饯别礼。早几日若是老子想起来身上有这物事,岂能容你猖狂到现 在!”
  手里感觉到他微微挣扎了一下,神荼索性用力卡住他的脖子,将喉咙那块脆弱的骨头掐的吱吱响。
  “别动,不然捏死你!”
  芳准慢慢走到床边,抬手摸了摸胡砂的头发,轻声道:“是我来迟,让你受苦了。”
  胡砂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看他,面上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般簌簌朝下掉。
  芳准俯身,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顺手便抽下她发间那根绿珊瑚的簪子,抛在地上,叮地一响,簪子断成了两截。
  他拦腰将她一把抱起,顺手解了她的禁言与束缚。
  胡砂把脸紧紧埋在他胸前,嘴唇翕动,似是要说话。
  他按住她的脑袋,低声道:“别说话,好孩子。我带你回家。”
  他抱着胡砂走向大门,看也不看一眼凤仪,抬脚要跨过门槛的那一瞬间,才淡道:“神荼,把他放了。”
  神荼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心软?!放了他?!你真想死啊!”
  芳准摇了摇头:“……凤仪,水琉琴既然已放在神架上,我也不会再抢夺。你聚齐了三件神器,目的是取其五行之力成真正的魔。不过我也早已说过,凡人之身 要成真魔几乎没有可能。你坚持的路,到如今只有灰飞烟灭的结局……我毕竟教了你五十年,你也叫了我五十年的师父,无论你听不听,我总是要劝你最后一句:放 弃吧,你走错路了。”
  凤仪笑了两声,由于喉咙被捏住,那笑声十分诡异。
  神荼对他恨之入骨,厉声道:“你笑屁啊!住嘴!”
  他没回答,右手忽然从袖中伸出,手指微一曲张,一直被神荼踩在脚底的御火笛骤然化作一道火光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神荼登时一怔,待反应过来的时候,炽焰早已烧到了身上,火舌在他脸上一舔,热力惊人。他大惊失色,急忙丢开他,闪电般窜到芳准身边,金甲上还沾着火苗,被他甩下来一顿踩,好容易踩灭了。
  凤仪抬手轻抚一下脖子,先没有说话,只弯腰将那根断成两截的绿珊瑚簪子小心捡起,吹了吹尘土,放入袖袋里。
  “因为身不在其中,事不关己永远是高高挂起的,所以师父你总能居高临下来责备我。”他将胸前那根金刚钉用力拔出,随手抛在地上,溅了一地的血花。
  芳准没说话。
  凤仪似是苦笑了一下,声音像叹息似的:“你又懂什么呢?我们这些凡人的痛苦,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芳准淡道,“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插手你的任何事。一切你自己负责。”
  他抬脚便走,忽听凤仪在后面冷道:“慢着!把胡砂留下。”
  “你这个孽……”神荼按捺不住暴躁脾气,摞了袖子上去想揍他。芳准拉住他:“歇住,我们走。”
  凤仪轻道:“我说了,将胡砂留下。”
  芳准正要说话,忽听怀里那个一直沉默的少女开口了,声音低哑:“……我不要。我不想再看到你。”
  因为舌头被咬破,她的话有点模糊,然而语气却坚决之极,甚至含了一丝凄然。
  凤仪笑了笑,略带讥诮:“只怕此事轮不到你来说,忘了昨夜么?”
  胡砂果然脸色一阵煞白,死死咬住嘴唇,目中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神色,像是羞愤,像是恨之入骨,又像绝望。
  他从怀里取出那根断了半截的簪子,放去唇边轻轻一吻,低声道:“你如今是我的女人,再跟着别的男人走,就是不贞。弃我于不顾,就是不忠。就算退一万步来说,你并不情愿,但贞洁已失,有何脸面再与旁人相好?”
  芳准的胳膊不由一紧,只觉怀里的少女在瑟瑟发抖,脸色如雪一样白,忽然又变作血一般的红。这是情绪极为剧烈波动的后果,只怕要伤身。
  念及此,他急忙抬手护住她心脉,胡砂只觉喉中一苦,被她硬生生憋住,那口血没吐出来,紧跟着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小丫头!”神荼以为她羞愤之下自尽,唬得急忙上前查看。
  芳准摇了摇手,示意他不要过来。他将手掌放在胡砂额头上,轻轻摩挲一会,将她紧皱的眉头抚平,这才抬头望向凤仪。对面这个少年,眼神挑衅而且得意,好像在问他:如何?你也在乎吧?要抢别人的女人吗?然而那狂妄中却又带着一丝怆然,目光盈盈,像是含泪的凄楚。
  芳准叹了一口气,像是累了一样,轻道:“那又如何?你看重的,只有一个贞洁么?得到贞洁你就得到一个女人了?这种幼稚的想法和谁学的?”
  凤仪面色微变。
  芳准勾起嘴角,那笑有点俏皮,也有点讽刺:“我们做仙人的,最不在乎的就是这个。”
  他再也不啰嗦,飘然出了屋子,忽听身后“轰”地一声,紧跟着炽热的火浪自背后席卷而来。神荼挥刀急砍,长刀带起的旋风将火舌劈开,沿着地面急窜出去,一直烧到海里。
  回首再看,海边这座小屋已被烈火烧得七零八落,瘫倒在地上。
  火焰中最亮的一点摇摇晃晃,在凤仪手中闪烁,是那根形状诡异的御火笛。在他身下水琉琴丝毫不受影响,万道寒光依旧斑斓。
  映着火焰,凤仪的脸分外苍白,幽然道:“你总这么碍事,什么都要来拦我一道,还总也死不掉。同殇的印居然也能被你拿出,你说我要怎么办?当真亲手杀了你?”
  芳准没有回头,声音却带了一丝笑:“那要看你能不能杀得了我。”
  他扬起手,修长的指间赫然夹着一根金刚钉。
  凤仪别过头,脸颊在火光中明灭,道:“我现在自然杀不了你,也没时间来杀你。时候也差不多了,我要进行水之力的仪式,倘若不想死,便放下胡砂速速离开!”
  芳准沉默良久,方道:“你……当真要这样做?”
  “废话!”凤仪冷笑一声,漆黑的眼中似有火在烧,分不出到底是倒影还是什么别的,“我早说了,你什么也不懂。”
  芳准转过身来,定定看着他:“好,我不走。我看着你如何成真魔。若成功了,我三人的命便一起丢在这里。若没有成功……我也无法出手救你,切莫后悔。”
  凤仪最后看了他一眼,片刻,火焰渐渐收敛下去,他盘腿坐在水琉琴对面,凝神入定。
  约有盏茶功夫,他面上忽然就爬满了血红的筋脉,卒卒蠕动,极为可怖。
  神荼心中微微发寒,低声道:“芳准!还不趁这时候把他拿下?!”
  芳准默然摇头:“……仪式已经发动,方圆一丈以内都是结界,天神也进不去。”
  神荼不信邪,提着刀上前便砍,果然砍到一半便被弹回来,他周身一丈像有一层无形的墙壁,阻绝一切物体。
  渐渐地,结界里有淡淡的蓝光丝丝溢出,一波一波,在他头顶身旁流窜舞动。
  水琉琴中的水之力被他抽出来了,越积越多,最后整个结界都为那层蓝光包围,他周围地面迅速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吐息间白雾弥漫。
  神荼虽为下凡受罚的天神,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心中不由惊愕,忍不住低声道:“见鬼,他只是个凡人,如何有本事抽取五行之力?上回交手的那个什么狗屎真君,好像还没能将土木之力掌握。”
  因为还没能完全抽取木昊铃与土堰鼓中的五行之力,所以上回他才能那么轻松地伤了青灵真君,否则落荒而逃的还不知是哪一方。
  “那块石头,是神架,用以安置平息神器的五行之力。”芳准盯着水琉琴下面的那块黑色巨石。
  没有神架,五行之力是没办法抽取的。五件神器,本应有五只神架,并五只石盒,可惜其余的都已丢失,只留下盛放御火笛的神架。凤仪比青灵真君幸运些,拿 到了神架……记得当日在玄洲,神荼还能用长刀伤他,如今却砍不动他。想必他也是近日才知道神架的用处,短短几日连着吸收两件神器的五行之力,如今又是第三 件……他真的在找死。
  结界内的蓝光已然开始慢慢消退,一丝丝一缕缕,从凤仪头顶缓缓灌入。他通体好像都结了一层莹白的冰霜,双目紧闭,看上去像个冰雕。
  芳准目光深沉,定定望着那层蓝光一起钻入凤仪体内,过得片刻,他身上那层冰霜便渐渐化成了水,顺着脸庞滑落。而安放在神架的水琉琴也失去了流肆的宝光,再一次变得灰扑扑,像一块破烂石头。
  完成了!
  神荼警惕地将芳准护在身后,举起大刀横于胸前,双目紧紧盯着凤仪。
  他的睫毛微微颤抖,像被打湿的蝴蝶翅膀,忽然悄悄张开,一双眸子变成了暗红色的,配合着白若冰雪的脸庞,竟生出一股极妖异极诡谲的味道来。
  他冲芳准温柔一笑,好像在说:今日你们三人的命,只怕真要丢在这里了。
  像是最平常的入定结束,凤仪慢慢站了起来,掸掸袖子,将还未完全解冻的冰渣抖落。
  然后将双手放在眼前仔细打量。
  还是一样的手,修长,灵活,如同未绽放的兰花。可是有一点不同,这双手里似乎蕴藏了用不完的力量,叫嚣着想出来,好似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
  他忽然抬头,朝芳准恶意地一笑,手掌微抬,掌心瞬间便凝聚了一团暗红色的光芒,作势要抛过来,中途手腕却忽然一歪,那团光直接砸在海里,无声无息地,大片的海水忽然蒸腾而起,急急窜上高空,跟着哗啦啦落下,像下雨一样,将对面三人的衣服打湿了。
  雨点一半炽热一半冰冷,所以三人身上一半冒着热气,一半又结了冰霜,看上去极为古怪。
  凤仪似乎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又有点惊讶,小孩子似的把手放在身上搓了搓,妖媚的脸上现出一个腼腆的笑来:“……抱歉,居然有点控制不住。”
  他的长发被风吹起,转眼之间黑色尽褪,变成了与眸色相同的暗红。
  这是真正的魔才拥有的模样,血腥,妖异,却又无比清纯。
  神荼更慌了,捏着大刀的手里满是汗水,低声急道:“喂!真的成魔了!咱们还是赶紧撤吧!”
  芳准依然不说话,静静看着凤仪,他将散落在肩头的长发拨到脑后,然后歪头朝这里看一眼,转身便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三步。
  他走了十步,最后站定在神荼身前三尺的地方,伸出一只手:“把胡砂给我吧,我要带她去逍遥山了。”
  芳准目光深沉,看了他片刻,慢慢将双眸移开,低声道:“你——看不到自己如今的样子吗?”
  凤仪叹一口气:“师父,你明知道我不想亲手杀你,就赖着这点拼命挑衅我。我不想再说第三遍,快把胡砂给我。”
  芳准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声音很轻:“给你?给你做什么,让她与你一起灰飞烟灭吗?”
  凤仪脸色微变,正要说话,忽听天边雷声滚滚,临近海面的天空一瞬间就暗了下来,像是天顶有一双巨手拉上了黑幕一般。
  他愕然地动了一下,似是要往前走一步,身边却忽然拢起一圈电光的束缚,身体刚碰在上面,便被震得连退数步。
  紧跟着,天上劈下数道血色巨雷,接二连三地劈中他的身体,凤仪措不及防,被天雷劈得半跪了下去,头顶皮开肉绽,血流披面。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芳准,目光阴狠:“是你做的!你见不得我成魔,故意来破坏!”
  芳准轻声道:“不是我。你难道不知,成真魔,与成天神一样,是要渡劫的吗?天雷九十九道,挺过去才是真正得道。你如今的身体,能撑得住九十九道天雷?”
  凤仪不再与他说话,迅速盘腿坐在地上,运起魔力相抗。
  一时间,只闻天边雷声不绝,他的身体微微发颤,被天雷劈得起伏不定。
  鲜血顺着他煞白的脸颊流了下来,纵然他运魔力相抗,却也抵不过天劫,渐渐地,面上有了一丝痛苦的神色,犹在苦苦支撑。
  天雷不知渡劫人苦疾冷暖,只是一道一道地劈下。
  凤仪面上忽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红色筋脉,似是无比的痛楚,再也无法盘坐,双手护住头顶,像是要抗拒天雷。没过一会,他的双手也已变得血肉模糊。
  神荼飞快转身,不想再看下去,只低声说了一句:“作孽!”
  芳准还是一动不动,静静看着九十九道天雷劈完,电界瞬间撤去,暗沉的天空飞快恢复了原本澄澈蔚蓝的样貌。
  只是沙滩上那个人却再也回不去原来的模样。
  鲜血在他身下汇成了小河,他全身似乎再也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成了一个血人。
  忽然,他似乎蠕动了一下,缓缓从地上撑起来,再一次盘坐入定。
  约过了盏茶工夫,他面上开裂破烂的皮肤渐渐愈合,又露出一张苍白清秀的面容。
  睁开眼,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静静望着沉默的苍穹,良久,勾出一抹苦涩的笑来。
  “苍天不公。”他的声音很低,像耳语一样。
  眼前好像浮现出很多画面,几乎都是被他忘记的,放在心底最深处的。
  譬如十七岁的某个清晨,梦见在廊下摘了一朵兰花。再譬如,过新年的时候,吃到母亲在饺子里包的铜钱,一家人欢天喜地,好像永远都不会变。
  永远也不会变。
  他豁然站了起来,转身朝小屋的废墟走去,一块烧焦的木头下面还放着一根断了半截的绿珊瑚簪子,他方才拿出来的,忘了装回去。
  簪子放在手心,绿莹莹的,很配她白腻的肤色。
  他轻轻在上面吻了一下,把断簪放进怀里,膝下已然化作了青灰,被风一吹就散了开来。他整个人好像瞬间都变得没有重量,轻飘飘地浮在半空,空荡荡的衣袂下摆,飘来荡去,飒飒作响。
  “师父……”他垂头轻轻说着,“多谢你教导我那么多年,我心里……其实很感激你。你中的那个同殇印,逍遥山的逍遥草可以去除,别忘了找青灵真君讨要。”
  他转过身,面上神情极复杂,又是绝望又是不甘又是悲伤,最后却变成了一股执拗的狠毒。
  “哼,不过只怕那只老狗不肯给你。有你陪着我一起死,再也逍遥不得,终是一件痛快的事!”
  芳准默然半晌,眼见他大半个身体都化作了青灰,忽然低声道:“你最后一句,就是这个吗?”
  凤仪睫毛微微颤抖,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胡砂,忽而又把身体转了过去,不再看。
  他有无数话想说,心底还存着无限的怨毒不甘,痛恨苍天的不公,痛恨这个孤寂冷酷的世界。
  他还想掐住胡砂的脖子,将她咬成碎块,一起带走。他们本是一样的,她的存在就是屈辱与被利用,可要死的人却不是她。
  或许她还有美好的未来,柔弱地缩在芳准背后,仗着他的怜爱苟延残喘地活下去,过她所谓的幸福日子。
  地狱一样的幸福。
  他这样恨她,嫉妒她,蔑视她。最终,却刻骨地忘不了她。
  “……告诉她,我宁可从来没有认识过她这个人……也宁可从来没认识过你,没去过清远,没有到过这个地方……”
  似是有水滴从他脸上滑落,只是他背着身子,谁也看不清。
  最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还是不要告诉她。让她安安静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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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盈盈女

  青灰终于还是散的一干二净,再也捞不到半点痕迹。
  地上遗留下三件物事,正是为他收集的神器。神荼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查看一番,回头招手道:“神器好像都无损!被抽走的五行之力又回去了。”
  芳准没说话,他怔怔站了许久,直到神荼又叫了他好多声,他才默默点头,垂首看了一眼胡砂,她依然紧紧闭着眼睛,可睫毛却在微微颤抖,脸上满是水光。
  她原来一早便醒了,只怕也见到凤仪灰飞烟灭的那个瞬间吧。
  他在心中喟然一叹,抬手将她面上的泪水擦掉,良久,才低声道:“……走吧,我们回家。”
  ****
  清远的夜晚很宁静,一派祥和。
  芷烟斋经过修葺,早已恢复往日样貌。茅屋前那几畦杏花因为受了木之力的影响,长得又粗又高,亭亭如盖,一早就被尽数砍断,如今换成了新种的杏花树,大约有些挑水土,还没开花,光秃秃的枝桠,有些凄凉。
  绕过芳准的茅屋,后面是一排几间青瓦大屋。以前是胡砂师兄妹三人的住处,如今左右两间都是空荡荡。
  凤仪化成了灰,凤狄双眼已盲,更无面目再留住芷烟斋,除非金庭祖师有事叫他,他都一直隐藏在三目峰灵岩洞独自面壁思过。
  胡砂一个人住在中间的屋子里,似是阖目睡得正香。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有一人执灯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一袭白衫,长发垂肩,正是芳准。
  走到床边,悄悄将青纱帐揭开,里面的少女毫无知觉,动也不动一下。
  芳准看了一会,见她睡中眉头也是紧皱的,心中不由微微刺痛,抬手轻柔地按上去,指尖替她把拧紧的眉头舒展开。
  她的呼吸声忽然粗重起来,芳准放开手,以为她要醒了,忽见她睫毛颤了两下,紧跟着呼吸声一下断开,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他有些疑惑,低头仔细去听,依然听不到半点呼吸声。将手放在她脸上,只觉热气一点一点褪去,正变得冰凉。
  这种状况,简直像刚刚死去的人。
  芳准推了推她:“胡砂,胡砂?”
  没有一点反应。
  他心中难免惊悚,将手掌罩在她额上,微一试探,立即感到身躯里早已没有了魂魄。并非正常死亡而魂魄离身,这种状况看起来像是被迫离魂。
  是被人下了咒,很高段的咒,只有入睡的时候才会发作,极难被发现。这样别致又隐蔽的手段,除了青灵真君不做他想。
  中了离魂咒的人,几乎不能入睡,一旦陷入沉睡,魂魄就自动离体,去到施术者制造的幻境中。幻境可以是任意的:恐惧、诱惑、杀戮、失意,目的不过是为了折磨中咒的人。故而这也是一种十分隐蔽的杀人方法,民间偶有人花大价钱请得懂此术的人来咒杀仇家。
  普通人连续几天无法入眠便会虚弱至死,就算身体不死,迟早也要死在幻境中。
  此法极为阴毒,仙人之间提起便要摇头谴责的,此真君做了无数匪夷所思的恶事,九天之上居然毫无反应,当真奇怪。
  芳准不愿多想,当下便要施法替她拔除此咒,指尖在她头顶处缓缓以仙力引诱咒法,抽了半日,却毫无动静,他的脸色渐渐有些发白,额上冒出汗水来。
  胡砂忽然一动,神色无比疲惫,慢慢睁开了眼睛,正对上芳准漆黑的眼珠,她登时一愣。
  芳准微微一笑,柔声道:“醒了?方才是去了什么地方么?”
  胡砂却像没听见一样,只怔怔看着他,半晌,忽地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猛然朝后缩,一直缩到床角,如同一只惊恐的小动物,用被子紧紧蒙住头,动也不动。
  芳准笑叹一声,轻轻扯被子:“胡砂……胡砂?不闷吗?”
  她依然不动,隔了一会,才哑着嗓子低声道:“……夜深了,师父还是快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去见师祖。”
  芳准坐在床头,捏住一角被子,轻道:“可是,我想你。”
  缩在被子里那只柔弱的小动物微微抖了一下,还是不肯露面,像是自暴自弃似的,颤声道:“我……我不行……语幽元君是很好的人……她……”
  话未说完被子就被人用力一把给掀了,胡砂惊得倒抽一口气,捂住脸蜷缩起来,尖叫道:“别看我!别来找我!你不要看我!”
  好像有一只手将她凌乱的长发捞了起来,细细梳理,指尖轻柔地划过发间,偶尔触及她的头皮,她便是猛然一颤,眼泪从指缝里一个劲流出来。
  芳准一面替她将打结的头发理顺,一面低声道:“头发这样乱糟糟的,没人照顾你,你就搞得一身狼狈,令人哭笑不得。”
  她没说话。
  “你自己就是个让人放心不下的,我若走了,还有谁照顾你?”他的声音很轻,像温和的春风,吹拂过她耳畔,平息所有的委屈躁动。
  一直替她把长发全部理顺,他扶住她的肩膀,又唤一声:“胡砂。”
  她依然不动,这次他手上用了力,将她硬是扳过来,只觉她浑身僵硬,光从皮肤的接触就能感觉到她从头到脚都在极力抗拒。
  芳准一把将她揉在怀中,紧紧抱住,低低叫着她的名字:“胡砂……”
  她的整个世界已经被拉扯进黑暗里,恐惧一切光明,恐惧他。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谁也见不到她。
  他却不允许,像是要将她融入骨血中一般,紧紧地抱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失去她,依依不舍。
  胡砂僵硬的身体终于慢慢变软了,缓缓地,她抬起胳膊,回抱他清瘦的身体。
  没有脸见他,她已不是贞洁的女子,以前已是那般仰望他,何况到如今。
  虽然已经离开家乡五年,但她还清楚地记得失贞女子是怎样被责罚,无论她是否是自愿的,最后结局都极惨。
  她从小与一群小道士玩大,爹娘也没怎么束缚过她。可是某日看到平日里和蔼的乡亲们面目狰狞地将一个失贞女子捆了石头丢进湖里淹死,她便惊恐了。
  更让她惊恐的,是娘的态度,她甚至是带了一丝鄙夷,摇头叹气:作孽啊,不守妇道的女子……到底也是活生生一条命,一场贪欢就丢掉了。
  那会她还不知道失贞是什么东西,但从此脑子里就种下了失贞极可怕的印象。
  做梦也想不到,她如今也失了贞洁。不能等到报仇的时候,罪魁祸首却已经灰飞烟灭,再也找不到了。
  只留下她一个人,真正感觉到什么叫活得像个耻辱。
  胡砂只觉胸口窒闷,喉咙里剧痛无比,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她也只能哭,像是永远也停不下来一样。
  芳准低头在她发上轻吻,喃喃道:“不用怕,有我在这里。胡砂,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她本来什么也不怕,现在才知道怕很多东西。
  无法说出口的害怕。
  或许,她干脆死在那个幻境里,被妖兽们把魂魄吞了,还干净些。可心中却又不甘愿,不甘死得那么狼狈,让旁人看笑话,坐享其成。
  什么叫做除死无大事,因为她不懂,所以可以说的那么轻松。
  世上有些事,不是简单用生死就能衡量,或者定胜负。去死,很容易,十八莺往脖子上一划,就是仙人也会断气。但正因为死很容易,所以活着才无比艰难珍贵。
  活着是耻辱,可她不能死得更加耻辱,像一块破布似的,莫名其妙被拉来异乡,被人活生生利用一番,再毫无尊严的死。
  莫名的骨灰还在,他本分地执行任务,本分地活着,垂头顺目做了良民。如今却只剩一抔黑灰。
  凤仪活得更加艰难,走上了邪路,与所有人对着干,如今连灰也找不到。
  胡砂,而你以后要怎么活着呢?
  她这样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
  “胡砂,还记得我们下的那场棋吗?”芳准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说着。
  她默默点头。与他经历过的所有事,她都不会忘。
  “那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什么?”
  还是点头。她怎会忘记,那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芳准将她的长发拨到耳后,慢慢的,仔细的,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瓷器,带着甜美的欣赏。
  “如果你记得,那我现在告诉你,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谁也代替不了你。不管你是变成什么模样,伤心也好,绝望也好,忘了我也好,最好的始终是最好。胡砂,你会因为我缺了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就厌恶嫌弃我吗?”
  怎么会!她赶紧要坐直身体否定。
  芳准按住她,低头在她耳廓上轻轻一吻,贴着她颤抖发烫的耳朵,低声道:“所以——你还是好好的,手脚都在,人在这里,未来也还在。你到底在怕什么?”
  胡砂摇了摇头,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心里有无数感慨,像是潮水一样,要汹涌地从心底扑上来,把她吞没。她紧紧抓住芳准的衣服,手心里全是汗,一阵冷一阵热,刚刚止住的眼泪,好像又要不受控制。
  芳准“哎”了一声,笑吟吟地摸摸她的耳朵:“傻孩子。”
  两个身影紧紧相拥了好久,眼看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芳准忽然说道:“你中了离魂,对吗?”
  胡砂又是一僵,最后点了点头:“不光是我,他……他也是。”
  他默然片刻,轻轻一叹:“此法高深,我独自一人解不开。待会请师父摆阵替你解开,只要不是同殇类型的咒印,都不必担心。”
  胡砂猛然抬头:“……真的能解开?”
  芳准微微颔首:“只是要废些功夫。凤仪他……从未与我说过此事,倘若我能早些发现,或许今日也……”
  事到如今,感叹也不过是无意义的。
  凤仪的性子如何,他们都清楚,但凡他有一丝软化肯求人,也不至于活生生在他们面前化成灰。
  太过刚烈不折的物事,往往被最快折断,无法在世上存在太久。
  芳准在胡砂的额上吻了一下,声音低得像是叹息:“胡砂,要活下去,你一定要一直活下去。你还是有未来的……”
  不要变成凤仪那样,他已经没有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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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听清歌也泪垂

  胡砂从一目峰毓华殿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
  芳准正独自倚在白玉栏杆上等她。他脚下便是千仞悬崖,云雾缭绕,下面深不可测。他的衣衫被风吹得卷起,长发懒洋洋地摇晃着,单是看到这样一个清矍如削的背影,胡砂便觉心头暖洋洋的。
  轻手轻脚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望着下面流动的云雾,远方起伏的山峦。
  “如何,咒解开了么?”芳准在她脑袋上揉了揉,柔声问。
  胡砂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祖师爷费了好大的功夫,还有好几个大弟子帮忙摆阵,他们都说第一次见到这么古怪的离魂咒,不过还好是解开了。”
  芳准笑了起来,将上半身斜斜倚在栏杆上,歪着脑袋看她,两颗眼珠像黑宝石似的,熠熠生辉。
  “要不要先回去好好睡一觉?”他问得很有些调侃,还带了一丝难得的轻佻,却一点都不讨厌。
  胡砂脸红红地摇头,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问道:“师父,祖师爷心情似乎很不好,几乎不愿看我。我给他磕头,他却说要我好好谢你,不可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这次……也是你求他帮我解咒的吧?”
  芳准还是笑,清朗的眉眼,笑起来真像春风一样。
  “师父他一直气我心里只有自己弟子,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他老人家放不下架子,其实我就是不求,他若得知,也必然帮你解咒。帮了你,却要说一些难听话,师父就是这样的性子。”
  胡砂点了点头。
  “师父,那天大师兄……打进你身体里那个东西,取出来了吗?没事了吗?”她问起了最关心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芳准笑道:“你看呢?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就是不知道才问啊!胡砂抓住他的袖子,急道:“师父,是怎么取出来……”
  话未说完,他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拢着,像捧着两朵兰花,放在眼前仔细打量,翻来覆去的看。
  “我说没事就没事。”他淡淡说着,忽又展眉一笑:“我来替你看看,今后命运如何。”
  胡砂倒被他假半仙的模样逗笑了,小声问他:“看出什么秘密来了?”
  芳准“嗯”了一声,将她双手一合,与她十指紧紧交握,笑道:“我看出你有长寿相,一生平安喜乐,不知流年。”
  是不是真的哦?胡砂很怀疑地看着他。
  芳准将她轻轻一拽,两人牵着手走下高台,商量着回去给小乖洗澡。它现在断了半颗牙,后腿也开了个窟窿,伤虽是好彻底了,但大概是留下了心理阴影,走路一瘸一拐的,成天缩在角落里发呆,连饭也不吃。
  平时它最喜欢去三目峰的小湖里洗澡,所以两人决定讨好讨好它,抓它去洗澡,让它开心起来。
  这样一打岔,倒把先前的事给忘了。不过看他游刃有余的模样,想必是不会有问题的。
  胡砂暗暗放下了一颗心。
  找到小乖的时候,它正缩在以前凤仪的房间里,躲在他床下。下面有凤仪穿过的旧鞋子,它整个嘴硬是塞进鞋子里,含泪睡着了。
  胡砂趴在地上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它立即睁开了碧蓝的眼睛,没精打采地看着她。
  “小乖,外面天气那么好,咱们去三目峰走走好吗?”胡砂柔声建议。
  小乖别过脑袋,突然冷冰冰地说道:“我才不去!为什么二师兄死了你反而那么开心?!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胡砂不由愣在那里。
  小乖说着说着眼泪就出来了:“我知道他不是坏蛋!虽然他做了很多不好的事,可是他曾是这里的人,他对我们的好你都忘掉了。我最讨厌你们这些自诩正义的家伙!”
  胡砂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猛然起身,脑海里尽是凤仪化成灰的那一幕,像是某个一直没被发现的伤口突然被人揭开似的,刹那间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小乖见她神色剧变,心里不由歉然,知道自己说话太过分了,嘴上却倔强地不肯道歉:“……我,反正我不会怪他!人都已经死了,连轮回的恩赐都没有,就像……从来没在世上活过一样……他做的事,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胡砂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眼泪快要掉出来了。
  她掉脸就走,迎头撞进芳准怀里。他扶住她的肩膀,笑了笑,柔声道:“小乖,一起走吧。”
  小乖纠结了半天,眼见芳准揽着胡砂先出去了,她好像哭得不轻,肩膀一个劲在抖,却没声音。它心中的愧疚更深了,悄悄从床底下钻出来,走到她背后,一口咬住她的后襟,安抚似的拽了两下。
  胡砂勉强把眼泪擦干,低头微微一笑:“……好了,走吧。”
  因着天气好,许多弟子都在湖边给自己的灵兽洗澡。如今清远上下谣言已破,弟子们见到芳准二人也不再窃窃私语,只是眼光难免要不同,行礼之后便偷偷摸摸地躲在后面看他俩牵在一起的手。
  所有人都知道师父与弟子名分礼仪极重,忤逆这个底线就是乱 伦。更何况仙凡有别,再超越这个底线,就是亵渎的大罪过。
  这两人所作所为简直可算罪人,偏偏祖师爷不发话,像默认了似的,芳字辈的那些师尊们也严令下来不许弟子讨论此事,令人好生诧异。
  在岸上给小乖梳毛的时候,就有好几个女弟子走来走去偷偷看了好几遭,不光是胡砂,连小乖都被看得很不舒服,回头狠狠瞪她们一眼,倒是芳准还气定神闲地,直把小乖梳成一个毛球。
  “这些女人真讨厌!”小乖憋不住骂了一句。胡砂拍拍它的脑袋,示意冷静。
  那几个女弟子倒是兴冲冲地跑远了,一面跑一面还叽叽喳喳地说:“其实他们很配啊!谁规定的师徒不能在一起,真是老糊涂!光天化日的,人家还敢在一处呢,这才叫真爱!”
  这边两人一兽都是耳力很灵敏的,听到这样的言论也是哭笑不得。不过总好过被人骂不知廉耻。
  芳准与胡砂互相望了一眼,都是轻轻一笑。
  小乖受不了地扑通一声跳湖里,扑哧扑哧游了好远,让他俩肉麻去吧,它才不要留着碍事。
  过了一会儿,普通弟子入定时间到了,湖边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芳准摘了岸边一朵红花,放在鼻前轻嗅,双目似闭非闭,懒洋洋的,忽然低声道:“胡砂,唱一首歌给我听吧。以前你常在杏花林里唱的,很好听。”
  胡砂将他额上几根青丝拨开,柔声问:“师父想听哪首?”
  芳准像是快睡着一样,鼻息轻微,隔了很久,才道:“随便……只可惜没带银雾茶出来,突然很想喝。”
  “我回芷烟斋拿。”胡砂说着就站了起来,忽觉后襟被他轻轻一拽,他张开眼,含笑道:“快点回来,我还要听你唱歌。”
  她面上有些发烧,腼腆地点头,飞快走了。
  曾经她觉得要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幸福,如今仿佛都回来了。能与他一起,平稳地渡过整个生命,再不去想什么神器,成魔或者成神。
  将那些都远远抛去脑后吧,能够活着,拥有生命与未来,就是一件奇迹,亦是一件骄傲,何必让自己活在伤心绝望中。
  忽又想起他半开玩笑的算命,说长命百岁,平安喜乐,胡砂面上忍不住又露出一丝笑意。
  她直接腾云飞回芷烟斋。
  阳光很好,那些迟迟不肯开花的杏花树似乎冒出了花骨朵来,一颗颗粉嫩嫩的,令人忍不住想摸一摸。想必再过几日,就能见到熟悉的红云铺展,粉雾摇曳般的美景。
  芳准的茅屋门依然开着,他向来没有关门的好习惯。
  胡砂望着门上挂着的“销 魂殿”三个大字,如今却再也不觉丢人,心里似有暖流淌过。她直接进屋取茶叶,忽见屋内站着两个人,正是她不太熟悉的芳凝与芳凌,是芳准的师兄们。
  她不由一愣,下意识地行礼:“弟子见过两位师伯……”
  芳凝是个急性子,不等她行礼完毕便叫道:“芳准呢?!”
  胡砂吃了一惊:“师父在……三目峰……”
  “这孩子是不要命了!还到处乱跑!”芳凝急得大骂一句,掉头就走。芳凌在后面,手里提着个漆木食盒,叹道:“师兄你别急,药还在这里……”
  芳凝一把抢过食盒,正要腾云飞走,忽觉袖子被人一拽,胡砂低声道:“师伯,什么药?是治师父咳嗽的吗?”
  “咳你娘的鬼!”芳凝见到她便大发雷霆,堂堂仙人,居然爆了一句粗口,骂得胡砂又是一愣。
  芳凌摇头叹道:“师兄不要迁怒,与她无关。”
  芳凝怒道:“怎么无关!所有事都是这丫头进门后才闹出来的!芳准为了她做了多少蠢事?他身体向来不好……师父原本就严禁他收徒,这下可好,收了三个徒弟,都不是好东西!回头他要是死了,我第一件事就是把凤狄那畜牲给宰了!”
  胡砂听得心中悚然,急忙拉住芳凌的袖子,连声问:“师伯!到底怎么回事?!”
  芳凌喟然一叹,看了看芳凝,他依然怒容满面。他于是轻道:“当日凤狄打入芳准体内的那个尧天环,是魔道中的一个刻印,附在心脏上,每日吸血,直到将人 的血吸光。我们曾施法想取出,却发现那是同殇印,取出之后芳准也活不得,唯有玄洲逍遥山逍遥草能去此印。师父亲自去了一趟逍遥山,奈何青灵真君早早就把逍 遥草都连根拔除,一把火烧个精光。逍遥草也算天地间少见的灵药,青灵真君为了私怨居然不惜将这味灵药完全摧毁……师父一怒之下重伤了青灵真君,自己也因此 受了伤,前几日还时常咳血……”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怆然道:“其实我们知道,他是因为心中焦虑,芳准体内的那个印无法取出,根本没几日可活。送来这些汤药,不过是拖延时间,令他痛苦加倍而已……”
  话未说完,芳凝早已暴躁地叫了起来:“所以我早说了!我去一趟聚窟洲!把返魂香偷来!凭他死千次百次,也不用在意!”
  “那是天神看守之物,去偷就是大罪。何况即使用了返魂香,那个印还在,岂不是延长他受苦的日子?那东西每日吸血,滋味会好受么?”
  两人正是争执不休,忽听“叮”地一声,一个茶罐掉在了地上,咕噜噜滚老远,茶叶也撒了一地。
  胡砂脸色煞白,茫然地看着一地茶叶,急忙蹲下去捡,抓了两把,手腕却忍不住发抖,什么也抓不住,茶叶从指缝里又落了下去。
  那两人立即住嘴不说,芳凝瞪了她一眼,不甘不愿地把食盒丢在桌上,掉头就走。
  芳凌走到她身边,定定看着她慌乱地抓茶叶,抓一把掉两把。隔了一会,他轻声道:“你是芳准心爱之人,他离开之前,心里最想见到的一定是你。这药……你给他送去吧,其实喝不喝都没什么了……师父也是这个意思,希望你能陪着他,让他活得……开心些。”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又站了一会,才缓缓走出去。
  胡砂慢慢站了起来,眼怔怔地看着那个漆木食盒。
  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外春莺在欢快地啼鸣,吱吱吱吱,一阵一阵。阳光那么好,杏花就要开了,可整个春天都死在她眼里。
  芳准静静躺在湖边花丛里,头顶身旁到处是红花,映得他面白如雪,发黑似墨。
  他手里还捏着一朵红花,懒洋洋地斜倚在脸旁,忽然听见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他没有睁眼,只轻笑:“来得好慢,花都谢了。”
  胡砂轻轻坐在他身后,他顺势把脑袋枕在她腿上,绸缎似的长发披了一地,由着她用手轻轻梳理。
  “茶呢?”他问。
  胡砂立即从食盒里取出刚泡好的银雾茶,柔声道:“很烫。我还是第一次给你泡茶呢,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芳准接过瓷杯,轻轻嗅了嗅,跟着笑道:“还好,香味是有的。”
  跟着又喝了一口,眉头一皱,很挑剔:“味道不好,看样子得教你如何泡出好茶来。”
  胡砂将他的长发眷恋地放在指间梳理,低声道:“好啊,那你下次要好好教我。”
  嘴里说不好,他却一气喝了大半杯,最后又像猫似的,躺回她腿上,拿一朵红花转来转去,说:“胡砂,唱歌吧。我想听你唱。”
  她点了点头,启唇便轻轻唱道:“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她面上有斑驳的水光,一颗颗落在胸前,无声无息。
  可那声音却清脆婉转,像是一只小黄鹂似的,带着盈盈的水汽,绕过大朵大朵火焰般的红花,绕过他冰雪般的脸庞,绕过日光下金鳞点点的湖水,仿佛永远也不会散开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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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何处也?

  水琉琴安稳地待在她体内。金琵琶与御火笛也放在床头,原本是打算交给金庭祖师的,他却没要,只吩咐要收好,估计是为了避嫌。
  胡砂换上一身夜行衣,对着镜子用黑布蒙面。
  烛火昏黄,在案上簇簇跳跃,铜镜里那张脸模模糊糊的,像被纱罩住,只能看清两只死灰般毫无光彩的眼睛。
  十八莺安静地缩在她胳膊上,一动不动。打开腰间的小包袱,把里面的东西清点一番,确定该带的都带了,她将包袱在腰上系紧,一口吹了烛火。
  月黑风高,只余暗沉。
  胡砂推开窗,朝茅屋那里看了一眼,没有灯光,想必他已经睡了。
  抬手在窗台上一撑,正要跳出去,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慢慢把手放进怀里,掏出用了很久的半旧荷包来。
  荷包里半个铜板也没有,瘪瘪的,她手指一勾,勾出一绺乌黑的长发,柔软纤细。
  放在掌心轻轻摩挲良久,忽然想起五年前在桃源山崖底的那个晚上。
  他是仙人,活了三百岁,以后也还能活很久很久。那很久很久里,包含了她不知多少次轮回。凡人一辈子的痴嗔爱恨,与他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
  虽然知道这一点,她还是忍不住。小小的姑娘总是如此,喜欢了,不敢承认,把头缩在沙子里,偶尔也期盼奢望一下,他会发现自己的好。
  梦想成真,一切却终究是泡影。苍天何以如此不公,竟不肯许她半点幸福。
  回头再看看铜镜,恍惚间仿佛里面站了两个人。某个大雨的夜晚,她浑身湿淋淋地,全无仪态。他毫不在意,站在身边,轻声道:你会长大,师父却永远不会变老,偶尔会觉得变老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其实那里面的意思如今看来不言而喻,可恨她当日却战战兢兢,不曾发现。
  如今他再也不会老了,不会老。他很快就要死了。
  胡砂将那卷长发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小心放回荷包,贴近心口。
  深深吸一口气——她要出发了,去聚窟洲,找寻众神守护的返魂香。
  跳出窗口,她的身形娇小轻盈,无声无息地掠过杏花林。花快要开了,她要赶快,赶在花开之前回来,与他再一起饮酒赏花。
  直跑到冰湖边,正要腾云而起,忽听后面一人柔声唤她:“胡砂。”
  她惊得险些从云头上摔下来,回头一看,却见芳准披着头发站在不远处看自己。她有些心虚,急忙跑过去:“师父……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芳准柔声道:“你呢?这么晚了是要去哪儿?”
  “我……”她不由语塞,支吾了半天,“我想透透气……”
  话未说完,脸上的面罩就被他一把摘了,他似笑非笑地捏着那块黑布:“透气?”
  胡砂没说话。
  芳准捉住她的手腕,将那块黑布塞回她袖口,低声道:“别去,既然时间已经不多,更应当去珍惜。”
  胡砂浑身一震,死死咬住嘴唇,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颤声道:“我不怕受罚……只要能拿到返魂香……”
  芳准笑了笑,在她额上屈指一弹:“傻孩子,生死不过是这样一回事。就算返魂香能救活死人,却也消不了那个印。你难道就一次一次的去偷?”
  她没有回答,他却知道她的答案,她真的可以一次一次去偷,不管受到什么责罚。从以前开始,她就是这样执拗的性子。
  他叹了一口气,紧紧握住她的双手,隔了一会,说道:“胡砂,蜉蝣的一生只有短短数个时辰,可它们也活得很快活。”
  胡砂只觉心头酸涩,实在无法抑制,忍不住紧紧抱住他,眼泪一下子就把他的肩膀打湿了。
  “可你不是蜉蝣!我们都不是蜉蝣!”她的声音抖得快要碎开。
  “在蜉蝣眼里,我们就是天神一样的存在了。”他笑起来,摸摸她的脑袋,“和蜉蝣比起来,我们的生命是无限长。不过和真正的天神相比,我们岂不是也和蜉蝣一样?”
  不,不一样。
  倘若世上人人都一样,朝生暮死,看得那样开,又何来生离死别。因为心中的那个人一定得是特殊的,爱着他,仰慕他,宁愿相信生命是无限长的,幸福到天荒地老。
  他是独一无二,所以,不一样。
  芳准紧紧抱着她,抬手替她把眼泪擦干,轻声道:“胡砂,如今只当我们是一对蜉蝣,一生的时间也不过是日出日落。太阳快出来了,你还要哭?笑一个给我看看吧。”
  她实在笑不出来,只能勉强勾了勾唇角。
  芳准“哎”了一声,在她脸上揉两下,揉出许多怪样来,最后笑吟吟地在她额上一吻。
  “胡砂,今天我把白纸小人一到十九号全部丢这里,放他们一天假。咱们两个偷偷出去玩好不好?”
  他两只眼睛出奇的亮,胡砂觉得自己实在无法摇头,只好点头。
  他体内的血越来越少,此时已经连腾云都施展不出了。胡砂挽住他的胳膊,两人立在云头。
  周围还是黑漆漆的,夜色未褪,凉风一阵阵扑打在身上。
  胡砂轻道:“冷吗?”
  他摇了摇头,将手搭在额上,仰头望天:“乌云快散了,明天应当是个好天气。”
  胡砂望着一片漆黑的苍穹,正如他所说,乌云渐渐散开了,露出漫天星子,抬手就可以摘到似的。四野忽然亮堂起来,一轮满月自天顶露出轮廓,月华倾泻,照亮两人的脸。
  胡砂睫毛上还带着泪,但嘴角已经笑开了。
  “走吧。”她说。
  谁也没说要去哪里,但心中也都清楚要去什么地方。
  天快要亮的时候,胡砂扶着芳准落在元洲五色涧的桃花林中。
  因被地气所护,夭灼的桃花四季不谢,漫天妖红,分外华丽景致。芳准倚在那块青石上,转头望向不远处奔腾轰鸣的五道瀑布,轻道:“久违了……这景色。”
  说罢又调头,极目去望:“我能见到销 魂殿,还是老样子。”
  胡砂踮起脚尖,凝神看了半天,只能看到远方黑漆漆还没亮堂起来的夜色,口中却笑答:“是啊,还是老样子。要去那里坐一会吗?”
  “就在这里待着罢,景色多好。”他从袖中乾坤取出笔墨绸帕,抬头一本正经地指挥她:“去,站在那里。身子稍微歪一点……对,就是这样,别动。”
  胡砂捻住一朵桃花,只觉脖子都快抽筋了,累得不行,小声问他:“师父,好了没?”
  芳准笑吟吟地在绸帕上挥毫,漫不经心答道:“再等等……忍一下。”
  胡砂龇牙咧嘴,耳边忽又听得他吩咐:“靠右边一些,这样很美。”
  她心中不由一动,想起那天他也是这样说的。不由抬眼望着他,他也注视着她,目光柔和,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只化作春风一笑。
  朝阳渐渐升起来了,五色涧水汽迷蒙,在日光折射下像有无数道彩虹环绕。
  很美。
  这一切却不及他一个笑容来得勾魂夺魄。
  胡砂眼怔怔看着他画完了,将笔一丢,跳下青石。眼怔怔地看着他把绸帕一展,上面却没有人,只有昨天她在湖边唱的那一首鹧鸪天的词。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她喉中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痛得厉害,面上却露出一个笑容,柔声道:“你……还记得这首词。”
  芳准将她被露水打湿的头发拨到耳后,笑:“以后别唱那么哀伤的曲子,唱些欢快的。”
  胡砂垂下头,睫毛微颤,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花气酒香清厮酿。
  他不知从何处又挖出两坛好酒,没有杯子,索性一人一坛,捧着喝。
  此人当真是个酒虫,到处偷偷埋酒,到哪里都不会缺了喝的。
  胡砂直喝了半坛下肚,胸口像要烧起来一样,酒气却半分也没到脸上,喉咙里苦得翻江倒海,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脸上忽然被他摸了一下:“胡砂,醉了?”
  她几乎要哽咽,急忙把酒坛一丢,反身倒在他腿上,脸埋在他衣服下摆处,让泪水被无声无息吸走,不让他发觉。
  “嗯……我头有点晕。”她喃喃说谎。
  芳准搂住她的肩膀,轻道:“靠着我,睡一会吧。”
  胡砂摇了摇头:“我不睡……师父,我们聊天吧。师父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人?”
  芳准笑了一声,歪头仔细想想:“三百多年过去了,还真有些记不清。印象中师父常骂我,总归不是个听话的好弟子,还喜欢下山喝酒吃肉。让他老人家操了不少的心。”
  “那后来什么时候变得听话了?”
  “嗯……大约是自己做了师父之后吧。”他又笑,“对着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小鬼头,还真怕自己做什么坏事被他学去。为人师表,大概就是这样。”
  胡砂静静看着他,忍不住问:“师父……那你会不会怕自己做什么坏事被我学去?”
  芳准把身体一歪,一手扶着下巴撑在青石上,空出来一只手摩挲她柔软的嘴唇。他掌心像是有一团火在烧,眼神却是一汪可以见底的清泉。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软,像天上的白云,可云里却藏着雷电。
  “我怕……我只怕你不够坏。”
  声音断在交缠的四唇间,胡砂紧紧攀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像是要受不住倾倒下去一般,被他拦腰一抄,牢牢箍在身前。
  她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不是因为这亲密的深吻,而是因为胸膛里那颗心。
  她的心,不受她的控制,在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她想笑,想快乐地与他渡过这一天,像是把整整一生的热情都投注在其中那样。
  可她的心不愿。
  自己也毫无办法。
  湿润的唇离开她的,渐渐游离,贴在她耳垂上,一下一下的啄着。
  他的声音好轻,几乎听不见,那三个字,却像砸在她魂魄上,要深深嵌进去似的。胡砂猛然抱住他,觉得他马上就要消失,要怎么才能留住他?就算将他的名字在嘴里念上一千遍,一万遍,也没有用。
  她没有办法将心爱的人留住,只有眼睁睁地陪着他渡过最后一天,眼睁睁地看着他消逝。
  他终于累了,慢慢地松开她,手却不离开,揽着她的肩膀,两人躺在冰凉的青石上,看晚霞满天。
  “哎,胡砂。”他闭着眼睛,两簇睫毛俏皮地颤动着,“你再唱一首歌给我听吧。”
  胡砂点点头,握住他冰冷的手,开始低声唱:“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她唱无争农家之乐,唱避世南山下,悠然采菊,再唱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些都是很美好的。
  像清风一样拂过他的脸庞,要把他托起来,摇摇晃晃的,不用腾云术都可以飞上去。青山绿水桃花林,都在脚底,无比逍遥,无比自由。
  胡砂一下又一下地摸着他的脸颊,又温柔又无奈。
  她说:“就快过去了,马上就好。你睡一会吧,慢慢去睡。”
  他将她的头发握在手里,眷恋地打个卷,指尖努力去感觉那种温暖。
  胡砂,你得活下去,要活很久。因为他说不定要回来,与她相逢,在某个同样风和日丽的下午,捏着她的指尖,与她相视一笑。
  “睡吧,很快就好。”
  她在他脸上吻了一下,一颗眼泪落在他变冷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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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高城似天杳

  胡砂在□殿坐了三天,未曾合眼。
  不是不相信芳准已经仙逝,不留一点气息。她只是舍不得离开,不忍心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被尘土覆盖。
  他是皎若明月般的人物,怎可被黑土玷污身躯。
  也或许,她心底终究是存了一丝奢侈的希望,盼他睡足了,睡够了,不管过十年还是百年,能醒过来。
  她可以等。
  他看上去真像睡着了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仿佛下一刻就要睁开眼。
  手指划过他秀美的轮廓,好像怕把他惊动一样,轻轻的,指尖触到冰冷的皮肤立即就缩回来。
  如今,终于可以真正拥抱他了。
  胡砂蜷起双膝,动了动酸涩的眼睛。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紧跟着大门被人猛然推开,几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奔进,见到床上的芳准,都大吃一惊。
  “师弟!”有人叫了一声,话没说完,声音却哽咽了。
  胡砂一动不动,甚至没有看他们。她只是握住芳准的手,很小心地替他修理指甲。
  金庭祖师面色如雪,定定望着芳准的尸体,隔了很久,才低声道:“他……走的痛苦吗?”
  她慢慢摇头。
  他眼眶泛红:“是吗?那就好……”
  胡砂没有说话,还在沉默又温柔地替他修指甲。
  有一个人慢慢走到床边,扶着床头瑟瑟发抖,缓缓跪了下去。胡砂木然地看他一眼,干裂的唇动了动,似是想说话,最后却还是没说出来。
  是凤狄,他面上覆着一层黑纱,遮住眼睛,泪水顺着黑纱的边缘溢出来,他脸上湿漉漉的。
  事到如今,责怪他人或者责怪自己,都没有意义了。
  胡砂将芳准最后一片指甲修好,眷恋地在他手上一吻,低声道:“芳准,我走了,等着我。”
  他当然是不会回答的。
  胡砂朝金庭祖师一揖,轻道:“师祖,师父的身体,麻烦你们带回清远好好保管吧。放在这里实在让人不能放心。”
  金庭祖师刚一点头,却见她转身要走,不由愕然道:“你去哪里?”
  她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金庭祖师的眉头皱了起来,沉声道:“别去找青灵真君!你一介凡人,又能拿他如何?不过是白白送死!休得辜负芳准对你的一片庇护之心。”
  胡砂还是摇头,忽而将袖子一甩,周身顿时被凛冽的寒气笼罩,眨眼间人已落在门外。
  “我只是把神器送给他罢了!”
  话音一落,人已消失。
  如今她有三件神器在身,虽然并未吸收其中的五行之力,但功力与平日截然不同。金庭祖师为着逍遥草的事情,与青灵真君斗了一场,元气亦是大伤,自知追不上去,只得回头吩咐:“芳凝,你跟着她,别让她做出什么傻事来!”
  芳凝红着眼眶答应一声,回头见凤狄还跪在芳准床头一动不动,他心中恨极,真想将他一掌劈死,然而自己是个长辈,岂可对小辈出手?当下将袖袍一甩,狠狠把他甩倒在地,这才转身走了。
  凤狄双目已盲,这一摔猝不及防,嘴角撞在床头,登时裂了个口子。他艰难地扶着床头起身,擦了擦血,倒让旁边的芳凌有些不忍,抬手扶了他一把,叹道:“唉,你这孩子……”
  他朝芳凌一揖,转身摸索着,跪倒在金庭祖师面前,低声道:“师祖,弟子犯下大错,万死不能辞其咎。恳求师祖将弟子放逐断牙台,万刀剐死以谢罪。”
  金庭祖师神情漠然,过了半晌,淡道:“你便是死了,你师父也活不过来,何苦再白白赔上一条命,还嫌最近清远死的人不够多么?”
  凤狄嘴唇翕动,还要再说,金庭祖师摇了摇头,又道:“你不必再说。今日起,去灵岩洞闭关一百年,若踏出洞门一步,就自行了断吧!”
  凤狄浑身发抖,到底压不住哽咽,额头重重撞在地上,却感觉不到疼。
  金庭祖师将芳准的尸身抱起,飘然出屋,芳字辈的弟子们纷纷跟在他身后。这位清远的开山祖师爷,素日最疼自己的关门小弟子,又怜他病弱,无论他做什么都要让上三分。真真是把他当作亲生孩子一般。
  世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白发送黑发,他素来稳健的脚步竟有些发虚,肩膀也隐约在发抖。
  芳凌走过去低声道:“师父,还是让我来抱师弟吧。”
  金庭祖师默然摇头,过了良久,又道:“凤狄,你须得知道,世上人总是会做错事。可不是所有的错事,你用死赔罪就能解决的。活着去赎罪,才是更为艰难。你的性命,应当拿来做点有用的事,眼睛盲了,心难道也要继续盲下去?”
  凤狄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站了起来,跟着众人一起,腾云飞回清远山。
  ****
  玄洲逍遥山逍遥殿——这几个字在胡砂心头舌底,被反复咀嚼,嚼烂了,冒出一股血腥气来。
  脑门子里似乎都充斥了那种血腥的味道,将嗡嗡乱响的杂音全部压了下去。
  她脑子里变成了一片空白,感受不到痛苦,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块顽石,不听,不看,不想。
  逍遥山下遍地香火,是当地的住户崇敬仙人,自愿建的祠堂。
  胡砂忽然感到一阵心烦,水琉琴似是明白了主人没有说出口的想法,在体内嗡鸣着,不一会天色便暗了下来,大片大片的雪花开始飞舞,地面上有厚厚的冰飞速冻结,几个来进贡的人狂呼变天了,飞快跑走。
  没一会,那座祠堂就给冻成了一坨,一万年只怕也化不开。
  她哼了一声,调头朝山上飞去。
  逍遥殿的大门紧紧闭着,两块巨石横亘在那里,纵然来了千军万马一时也难以撞开。
  地面开始轰隆震动,胡砂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通体漆黑,上面有纹路繁复。
  是凤仪留下的短刀。他整个人都化作青灰散开,什么都没留下,这把刀是神荼在废墟中挖出来的,芳准一直带在身边,如今他也死了,刀便被她取走,放在怀里妥善保存。
  胡砂紧紧捏住短刀,铿地一声,拔出鞘。
  砸碎这扇门——心里有个声音在狂呼。若是凤仪在这里,必然也这样想。不要让他的灰飞烟灭变得虚幻,也不要让他的含笑临终变得轻浮。没有人应该去死,他们的死亡,不要像薄弱的蜉蝣那样,无声无息。
  地面似乎凹进去一个漆黑的大洞,旋转着,等待着。
  胡砂手一松,那把出鞘短刀便钻了进去。地面像是一瞬间被割裂一样,无数柄巨大的武器破土而出,顺着漫长的台阶,一直蔓延,一直蔓延,最后狠狠扎入山顶那座逍遥殿里。
  天顶落下无数柄同样巨大的武器,密密麻麻,像下雨一样,将早已狼藉不堪的地面又砸了个粉碎。这一条通往山顶的路,被分割得犹如数不清的獠牙,狰狞无比。
  逍遥殿,逍遥殿,今日便要破逍遥。
  黑洞瞬间消失,那柄短刀重新回到胡砂手上,被她狠狠掷出,化作一道寒光,呼啸着砸向逍遥殿。
  她整个人也跟着腾身而起,穿过密密麻麻的钢铁武器森林,飞入被扎成刺猬一样的逍遥殿中。
  青灵真君一身缁衣,正脸色铁青地站在大殿正中。他身后有一座莲花池,似是有一个人影颤巍巍地悬浮在粉色莲花上,被他挡去大半,看不清面容身形。
  他见到胡砂,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开口说道:“你来……”
  话未说完,只觉眼前窜起漫天火焰,铺天盖地的烧过来,他急急念动避火诀,好险闪过那些火焰,任由它们从身子两旁擦过,带着恐怖的热度。
  胡砂没有说一个字,她也实在没什么必要说话。
  这个人想要神器,她这就给他,全给他!
  密密麻麻的武器再一次从地下钻出,青灵真君脸色剧变,知道金之力无比霸道,自己眼下绝无可能抵挡。
  他立即转身奔向莲花池,急道:“帝女大人!剩下三件神器也到了!只是如今为黄口小儿所执,鄙人无法抵挡!”
  那颤巍巍悬浮在莲花上的娇小人影没有说话,只是身下的莲花忽然长高了数倍,轻轻柔柔地挡在他身前。
  莲叶荷花是何等柔软的物事,普通剪刀也能一下剪断了,可蛮横霸道的金之力居然刺不过去,像是面前有一座高墙,叮叮当当撞了一阵,又重新缩回地底。
  胡砂唤出水琉琴,正要招来冰雪,忽听青灵真君大吼一声:“放肆!见到帝女还不下跪?!”
  她像没听见一样,抬手在琴弦上一拨,数丈见方的莲花池刷地一下被冻住,那些青翠粉红的莲叶莲花也变成了冰雕,轻轻碎开。
  莲花上那人“咦”了一声,忽然开口道:“青灵真君,你先前告诉本座,说水琉琴为贼人偷走,不知所踪,当真如此?”
  那声音珠翠清丽,却又无比冷漠,高高在上的,听得人心头不由一颤。
  胡砂缓缓把手放下,到如今混乱的视线才渐渐安定下来,慢慢凝聚,最后看清了莲花上那个娇小的人影。
  是个女人,大约只有十寸来高,像是用玉精心雕琢出来那样,晶莹剔透,面容端庄。她端坐在一片莲花上,虽然小的像个娃娃,却华服盛装,贵不可言。
  她身上有一种气息,令人不由自主臣服敬畏的气息——与水琉琴一样的气息,来自遥远苍穹之上的,天神的气息。
  胡砂深深吸了一口气,紊乱的心神好像也慢慢稳定下来。
  她没说话。
  青灵真君垂手恭恭敬敬地说道:“回帝女大人,水琉琴正是为此女所偷。昔日大人吩咐鄙人静悄悄的收集天神遗物,不可惊动任何人,所以鄙人思来想去,只怕 自己身为真君,一举一动都不能随心所欲,故而从海外拉来犯下亵渎罪状的凡人,令他们四处搜寻五件神器,若能成功,一来大人交代的事情可以顺利完成,二来也 是为这些罪人脱罪,给他们一个新生的机会。谁想此女顽劣不化,藐视天地,竟私下偷走数件神器归为己用,如今更是大逆不道前来骚扰鄙人。天地朗朗,自有公 道,鄙人此举绝无私心,望帝女大人明鉴。”
  那玲珑的天神帝女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转头望向胡砂,道:“他说的可属实?你身为一介凡人,不可亵渎神器,速速将神器归还给本座。本座饶你不死,将你送回原处,保你一世平安。”
  胡砂还是没说话,袖中的十八莺呼啸而起,将猝不及防的青灵真君围在当中,寒光缭绕,只听“卒卒”几声,他身上的缁衣被撕得粉碎,若不是有仙力护身,只怕身体也要被撕得粉碎。饶是如此,他还是被划得满身血痕,狼狈不堪地跪倒在地,疾呼那位帝女大人的名字。
  那天神帝女面不改色,张口正要说话,忽见胡砂一步步朝前走,她没有看她,只看着跪在地上的青灵真君。
  良久,她开口道:“因为有天神在这里,所以你不还手,要做出无辜的样子。你觉得我也应当像你一样,诚惶诚恐地跪下,向她认罪。你错了,那是你的神,不是我的。”
  十八莺更加欢快地呼啸起来,绕着青灵真君一直转,她厉声道:“两条胳膊!”
  话音一落,只听他惨呼一声,两条胳膊血淋淋地被削了下来,咚地一声砸在地上。
  “两条腿。”她又说。
  十八莺又聚在他腿上,青灵真君再也忍不得,口中急念咒语,“刺啦”一下,一道巨雷劈下,正中胡砂肩头,将她打得一偏,肩上登时血肉模糊。
  胡砂毫无感觉,正要继续操控十八莺将他双腿卸下,忽觉喉咙与嘴巴都是一紧,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又被下了禁言咒。
  十八莺失去咒言控制,呼啸着飞回来,缩在她袖子里,偃旗息鼓。
  青灵真君浑身是血,强忍疼痛,急道:“帝女大人,您也见到了,她何等顽劣!”
  天神帝女点了点头,抬手一晃,道:“本座见她满面愤懑,想必另有隐情。你来,说给本座听听,这三件神器你是如何收集到的?”
  胡砂喉中又是一松,禁言咒被她解开了。她还想念咒唤出十八莺,却发现唤不出来,想必是被这个天神封住了。
  天神帝女道:“昔日瑶嘉天女为天帝演奏乐器,说起这五件神器流落凡间不知所踪,故天帝命本座三月之内寻找得来。奈何本座要务缠身,不得空闲,故而吩咐 青灵真君替本座收集。神器遗失多日,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一番沧海桑田,找寻起来不是易事,要大规模搜寻,必然惊动世人,反而不美,故而本座特意嘱咐不可 大张旗鼓。如今三月之期已到,神器也收集完毕,其中有何隐情,你但说无妨,本座必然主持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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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伴我白螺杯

  公道。
  胡砂忽然想笑。
  她将三件神器放在手上仔细端详。
  天神遗物,蕴含了无上的五行之力,据说得其三件便能成神成魔。可是对天神们来说,却只是喝茶消遣的一件小玩意。多少人死在上面,他们不知道。为了找到神器,流了多少血泪,他们更不知道。
  他们只有一句:必然主持公道。
  胡砂轻声道:“公道也换不回人命,没有人应当帮你找神器,这是你的事。”
  天神帝女的脸色有些难看,大抵是没被人这样当面说过。
  青灵真君低声道:“寻找神器只是一个普通过程,每个人走的路不一样,下场也不一样。原本是一件妙事,却被你们搞得乌烟瘴气,成魔的成魔,顽劣的顽劣。早知如此,乖乖将神器收集了交给老夫,岂不轻松?”
  胡砂蔑然看着他,半晌,轻声道:“凭什么我们要帮你找神器?你又凭什么将我们呼来唤去?为了封口,不惜用下地狱来威胁。为了把功劳占为己有,不惜下离 魂咒。你们明明知道水琉琴性质特殊,会攻击一切靠近的人,却毫不在意,要旁人来送死,选择其中能触摸的幸运儿,为你们完成一项龚。隐情?什么隐情,没有隐 情!公道?可笑,现在还说什么公道!想要神器,我给你们!”
  她将那柄短刀狠狠丢在地上,青灵真君只觉脚下有什么东西钻出来,穿透脚面,登时痛得惨呼,再也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
  天神帝女急道:“昔日亦有天神委托凡人做事,算作点化,你怎能如此冥顽不灵?今日找到神器,本座算是你的龚,旧日里诸多恩怨,只当过眼云烟。枉死之人 本座自然降下福泽,绝不亏待。何况昔日因,今日果,枉死成魔之人亦有其自身原因,你把一腔怨气发泄在仙人身上,岂不是大不敬?”
  胡砂摇了摇头,凄然道:“我以前就是太尊敬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其实。
  她的人可以顶住压力,学习青灵真君,把头缩在沙子里,随便将旁人玩弄在掌心,就为了点化与龚,忘记以前的一切。
  正如天神帝女所说的那样:这些不过是过眼云烟。
  可他们不懂,其实都不懂。世上没有过眼云烟,那是无关之人的潇洒之词。她那样深切的笑过,幸福过,落泪过,痛苦过。眼见了一个又一个人的逝去,默然送他们离开。
  这些,不会是过眼云烟。
  她的心顶不住,忘不了。
  水琉琴落在她掌心,沉甸甸的,冰冷刺骨。
  胡砂轻轻拂过琴面,手指蜷缩,五弦上迸发出简单哀伤的曲子来。
  天旋地转,逍遥殿被包围在厚厚的冰层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一曲很快弹完,胡砂缓缓放下水琉琴,举目去看,四下里只有无边无际的冰,晶莹剔透,她端坐其上,低下头,青灵真君的身影清晰可见,他被冻在下面,再有什么本事,也逃不出去了。
  他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恶事,把他们的命恣意玩弄。
  可就是因为打着天神的招牌,是为天神收集神器,所以苍天不会收拾他,只会给他龚,让他平步青云。
  苍天不问,不管,不理,不知。
  胡砂笑了一声,将三件神器用力砸在冰面上,不知砸了多少下,最后砸的粉碎。
  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转身就走。
  天神帝女脸色青白,在后面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藐视天地?”
  胡砂回身,看了她一会,摇头道:“不,我只是为死去的人做点事而已。”
  天神帝女默然片刻,又道:“毁坏神器当有天罚。”
  胡砂没有回答,只对她笑了笑,一点也不在乎。
  天神帝女双手一挥,神器的碎片立即飞起,钻入她的袖中乾坤。
  她心神不宁,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丢在地上,低声道:“你走吧,我会求情,不让天罚降下……此事,请你不要传出去,不要让纠察神得知。这东西……是他方才献给我的宝物,你拿去,或许有用。”
  大约她从未做过这等恳求凡人的丢脸事,臊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眨眼就消失了。
  胡砂捞起那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碧油油的青草,叶片宽厚肥大,扑鼻而来是一股清香。
  她不知是什么东西,随手往怀里一塞,腾云便从厚厚的冰层上飞远了。
  ****
  因为先前青灵真君与桃源山诸人来清远寻事,所以大门处前几日都紧紧闭着,不收任何人入门。
  大门那里怨声载道,囤积了无数人不肯走,守门弟子不堪其扰,刚好金庭祖师吩咐下来,可以恢复收徒,到了今日,才刚刚打开大门。
  白婷正给前来拜师的众人出第一道题,发给每人一个罐子,告诉他们里面装的是清远宝物,要他们不能看,猜出到底是什么。
  众人正在那里努力用手摸,也有人偷偷把里面的东西偷出来装怀里,正吵吵嚷嚷的,忽听后面有个少女笑道:“是河里捞出来的石头,对不对?”
  白婷惊喜交加地抬头去望第一个过关的人,却见一个布衣少女盈盈走了上来,把手里的罐子往桌上一放,朝她一笑:“师姐。”
  正是胡砂。
  白婷哭笑不得,正要稍稍责备她几句不该来打扰试炼入门,忽见胡砂脸色一白,一头栽倒在她怀里晕了过去。
  她惊得张口便叫人来扶她,忽听后面一人说道:“你留着,继续做入门试炼。”
  是芳凝师伯的声音,他将胡砂一提,眨眼就消失在大门处,留下一片莫名其妙的感慨声。
  ****
  胡砂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她只觉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有些不自主,像是睡过头那样。
  窗边忽然响起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你睡了三天三夜,如今觉得如何?”
  她吃了一惊,赶紧坐起来,果然见金庭祖师坐在窗边,手里拿着天神帝女给她的那个锦盒。
  “师祖……”她喃喃唤了一声。
  金庭祖师淡道:“你中了离魂咒,一直未能入眠,这几日又情绪波动极大,造成不小的损耗,所以突然晕死过去。以后不可这样,对修为有损无益。”
  胡砂怔了一会,低声道:“我……修行也没什么用了,也没什么资质。”
  曾经答应芳准要努力修行,成为仙人之后与他携手鸳鸯,如今也已成了泡影,她要修仙还有何用?成为仙人,寿命会很长很长,在长久的岁月里一个人孤寂地面对这个世界,那是比死亡还要痛苦的事。
  金庭祖师敲了敲手里的锦盒,道:“你要加紧修行,争取早日得道成仙,否则他日芳准醒来,要他面对你的白骨吗?”
  胡砂不由一呆。
  他笑了笑,眼角密密麻麻的皱纹好像都在一瞬间舒展开,极欣喜极欣慰。
  “这逍遥草,是从何处得到的?”
  逍遥草?这是逍遥草?!胡砂更呆了,心头被这个巨大而震撼的消息震得晃荡不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金庭祖师把锦盒放回桌上,叹道:“本尊让芳凝跟在你后面,只怕你激动下做出傻事。不过他赶到逍遥山的时候,那里已经都被冻住,没有人影,想必是你做的。逍遥山发生了什么事,你说给本尊听听。”
  胡砂沉默半晌,摇了摇头:“不……没什么好说的。总之,青灵真君被冻在冰里,再也出不来,神器已经还给了天神……逍遥草也是天神……给我的。”
  “哦?!”金庭祖师面露惊喜的神色,起身恭恭敬敬地朝东方作揖三次,道:“苍天有眼!终于将曲直公道做的明白!”
  曲直公道……胡砂想苦笑,可她的嘴角只能稍稍抽搐两下。
  金庭祖师笑道:“芳准死不满五日,这逍遥草方才本尊已为他用过,心口那个同殇印是消失了。只要尚有一丝魂魄留在体内,他日必然能醒来。你不必再担心,他已成仙,魂魄不会很快散去……”
  话还没说完,胡砂已经跳下床,鞋子都来不及穿,朝芳准的茅屋飞奔而去。
  能醒过来,他能醒过来!
  胡砂一把推开大门,吱呀一声,满室阳光。
  芳准静静躺在床上,盖着莲青的被子,青丝散了满床,像是在熟睡。
  她浑身都在发抖,一头扑到床边,不敢用力,轻轻把手覆盖在他脸上。
  他不再是冰冷僵硬的,手下肌肤的触感分明温暖而且柔软。
  他的胸口有极轻微的起伏,鼻息喷在她手心,痒得令她想落泪。
  “芳准……”她唤了一声,眼前一片模糊,仿佛他马上就会睁眼,用那双宝石般的眼睛含笑看着她。
  门口似乎有人在走动,要进来,却都被人劝走。
  金庭祖师背着双手,笑吟吟地看着屋外几畦刚刚盛开的杏花,如火如荼的红,心中只觉快慰,生平第一次心满意足。
  回头看一眼屋内,他决定不去打扰,带着一丝笑,走出了杏花林。
  杏花树下埋着芳准藏的好酒。
  胡砂挖了一坛子出来,他屋内抽屉里放着大小各异的成套酒杯。
  取两个白螺杯子,自己一只,在他床头一只,都斟满了清澈的美酒。
  胡砂在床头那只杯子上轻轻一碰,轻笑:“芳准,先敬你。”
  她一口喝干,冰冷的酒水在肚中化作一团火,一直烧到眼前。眼前是漫无边际,乱红繁华的杏花林,像火在烧。
  眼前忽然浮现出凤仪的脸,似笑非笑,带着凉薄又温柔的神态。
  她把眼睛闭上,再睁开。他消失了。
  再斟一杯,把酒水撒在窗下。愿他走好,从此再没有痛苦彷徨。
  最后一杯,她放在唇边,舍不得喝。
  怔怔望着窗外的美景,她不由拍了拍芳准的肩膀,柔声道:“起来吧,花都开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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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6-21 22:11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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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搬完了,睡觉去也 [em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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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6-23 03:48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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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夜看完了。。。结局太仓促太烂了!不带这样的。可怜的凤仪~~~~~~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9-6-23 14:30:51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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