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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东野圭吾 《白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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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一月三日的报纸上刊登了查获大量盗版“超级马里奥兄弟”的报道。查获的地点是某中间商住户的停车场,该中间商也经手电视游戏机二手软件。
    就这篇报道判断,友彦认为该中间商就是松浦。松浦行踪不明,警方认为制作盗版软件的嫌犯和渠道极可能与黑道挂钩,但此外没有任何线索,也完全没有提及桐原。
    友彦立刻打电话给桐原,但只听到铃响,无人接听。
    一月五日,“MUGEN”照原计划开门。然而桐原并没有出现,友彦便和弘惠完成进货与销售的工作。学校还在放寒假,很多初、高中生上门。
    友彦趁工作空当打了好几次电话给桐原,但一直没人接听。
    “桐原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啊?”店里没有客人的时候,弘惠不安地说。
    “我想应该不必担心,我回家的时候顺道过去看看。”
    “对呀,去看看吧。”
    弘惠看着桐原平常坐的椅子,椅背上挂着围巾,就是除夕夜桐原围的那条。
    那把椅子后面的墙上,略高于椅子的地方挂着一个小画框,这是弘惠拿来的。画框里是桐原那晚用高超技巧剪出来的男孩与女孩的剪纸。
    友彦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想法。他急忙拉开桐原办公桌的抽屉——收藏那把剪刀的盒子不见了!
    顿时,友彦产生了一个预感——桐原可能再也不会现身了。
    这天工作结束后,友彦在回家前去了桐原的住处。他不断按门铃,门后没有任何动静。他又来到大楼外,抬头看窗户,屋里一片漆黑。
    第二天和接下来的几天,桐原都未现身。后来,桐原的电话似乎被停用,打不通了。友彦到他的住处去打探,正好遇到几个陌生人从他的住处搬出家具和电器。
    “请问你们在做什么?”他问一个看似带头的人。
    “我们……在清理房间,是这里的住户委托的。”
    “几位是……”
    “家政服务公司。”对方惊讶地看着友彦。
    “桐原搬家了?”
    “应该是,他把房子退了。”
    “请问他搬到哪里去了?”
    “没听说。”
    “没听说……你们不是要把东西搬过去吗?”
    “对方交代全部处理掉。”
    “处理掉?全部?”
    “对,钱也事先付清了。不好意思,我还有工作要做。”说完,这男子便开始对其他人发号施令。
    友彦退后一步,看他们把桐原的东西一一搬出。
    听说了这事,弘惠显得不知所措。“怎么这样……他怎么会突然走掉呢?”
    “他有他的想法吧。反正,现在只能靠我们把店撑起来。”
    “桐原以后会跟我们联系吗?”
    “一定会。在那之前,我们俩一起努力吧。”
    弘惠虽然一脸不安,还是对友彦点头。
    开门后第五天下午,一个男子来到店里。此人五十岁左右,穿着旧人字呢外套。就他那个年代的人而言,他个子很高,肩膀也很宽,厚厚的单眼皮,眼神既柔和又敏锐。友彦立刻判断他不是来买电脑。
    “你是这里的负责人?”男子问道。
    “是。”友彦回答。
    “哦,真年轻,跟桐原同学差不多吧……”
    他一提桐原,友彦忍不住睁大双眼,男子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他说:“可以打扰一下吗?有点事想请教。”
    “这位客人……”
    男子挥了挥手。“我不是客人,我做这一行。”男人从外套内袋掏出警察证件。
    友彦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个,高二时,他曾被警察找去问过话。眼前这男子身上散发出与当时那两个警察相同的气味。他很庆幸弘惠恰巧出了门。
    “是要问关于桐原的事吗?”
    “对。我可以坐这里吗?”男子指着放在友彦对面的那把椅子。
    “请坐。”
    “那我就不客气了。”男子在椅子上坐下,整个身体靠向椅背,环顾店内,“你们卖的东西真难懂,小孩会来买这些吗?”
    “顾客以大人居多,不过有时候也有初中生来买。”
    “哦,”说着,男子摇摇头,“这个世界越来越不得了,我已经跟不上了。”
    “请问是什么事?”友彦有点心急。
    警察似乎以观察友彦的神情为乐,露出一丝笑容。“这家店的老板原本是桐原亮司同学吧,他现在在哪里?”
    “您找桐原有什么事?”
    “我想先请你回答我的问题。”警察笑得有点贼。
    “他现在……不在这里。”
    “嗯,这我知道。他去年还住的公寓也解了约,屋子全空了,我才来问你。”
    友彦叹了口气,看来搪塞没有意义。“其实,我们很头疼,老板突然不见了。”
    “报警了吗?”
    “没有,”友彦摇摇头,“我一直认为他不久就会跟我们联系。”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除夕那天,一直到打烊他都在。”
    “后来通过电话吗?”
    “没有。”
    “对于你这个伙伴也是一句话都没有,就消失了?怎么会这样?”
    “所以我们才头疼啊。”
    “哦。”男子摸摸下巴,“你最后一次见到桐原同学时,他的样子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没有,我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不寻常,跟平常一样。”友彦尽量不动声色,想着这个人提到桐原的时候,为什么会加个“同学”。
    男子伸手到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你对这人有印象吗?”
    是一张照片,松浦的寸照。
    友彦必须迅速判断该怎么回话。最后,结论是谎话少说。
    “见过,是松浦先生吧,听说以前在桐原家工作过。”
    “他来过这里吗?”
    “来过几次。”
    “来做什么?”
    “不知道。”友彦故意歪着头,“我只听说他很久没见过桐原了,才来找他。我几乎没有跟他说过话,不太清楚。”
    “哦。”男子目不转睛地凝视友彦的双眼,那是想看清他话里有多少谎言的眼神。友彦拼命忍住想扭过头去的念头。
    “松浦先生来过后,桐原同学有什么反应?有没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地方?”
    “没什么,他们很念旧似的聊天。”
    “很念旧?”
    友彦感觉到男子的眼睛亮了起来。“是的。”
    “哦……”男子深感兴趣地点点头,“你记不记得他们聊了些什么?我想应该提到了过去的事吧。”
    “好像是,不过我没有听到详细内容,因为我正忙着招呼客人。”友彦想起松浦说过桐原父亲遇害的命案,但是,他下意识地决定现在最好不提。
    这时门开了,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小伙子走进来,友彦说声“欢迎光临”,招呼客人。
    “唔,”男子总算站起来了,“我改天再来好了。”
    “请问……桐原做了什么?”
    友彦这么一问,男子霎时间露出了犹豫的表情,然后说:“现在还不知道。不过他肯定做了些什么,我才找他。”
    “做了什么……”
    “嘿!”男子对友彦的话置若罔闻,把视线转向那个框了剪纸的画框,“这个是他剪的?”
    “是啊。”
    “他的手还是一样巧啊,而且是男孩女孩牵手的样子,真不错。”
    友彦想,他怎么知道这是桐原剪的?他相信这个人并不只是来追查制作盗版“马里奥”的嫌犯。
    “打扰了。”男子向门口走去。
    “请问……”友彦叫住那个背影,“可以请教您的大名吗?”
    “哦,”男子停下脚步,回头说,“我姓笹垣。”
    “笹垣先生……”
    “告辞。”男子离去。
    友彦按住额头,笹垣……他听过这个姓氏,应该是松浦说的。他说,为了桐原父亲的命案,三番两次确认不在场证明的刑警就姓——笹垣。
    友彦转过身,凝视桐原留下的剪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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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1
    东西电装株式会社东京总公司各部门一般于星期一早上开会,由各部门主管传达会议决议事项,或布置工作计划。各负责人如果有事宣布,也会利用这个场合。
    四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一,专利部专利一科科长长坂提到前几天通车的濑户大桥。他说,再加上上个月通车的青函隧道,缩短了日本各地的距离,进一步朝汽车社会发展。但同时,竞争势必更趋激烈,同仁们必须要有忧患意识,严阵以待。谈话便以此作为论题,想必是把上个星期会议中某人的发言拿来照搬套用。
    会议结束后,员工各自回座,开始工作。有人打电话,有人取文件,有人匆忙出门。每个星期一几乎都可以见到类似情景。
    高宫诚也像平常一样投入工作,着手完成上星期五未结束的专利申请手续。他习惯保留几件不甚紧急的工作待下星期处理,作为头脑的热身。
    工作尚未完成,便听到有人说“E组集合”。发话的是去年年底升任组长的成田。E组是负责电气、电子、计算机相关专利的小组,E取自英文Electronics第一个字母,连组长在内共有五名成员。
    诚等人围着成田的办公桌坐下。
    “此事很重要,”成田的表情略显严肃,“跟生产技术专家系统有关。事情是什么,大家都知道吧?”
    包括诚在内,有三个人点头。只有去年刚进公司的山野歉然道:“我不是很清楚。”
    “你知道专家系统吗?”成田问。
    “不知道……只听说过名称。”
    “那AI呢?”
    “呃,指人工智能吧。”山野没什么把握地回答。
    在近来快速成长的计算机行业,如何让电脑更接近人脑的研究日益蓬勃。例如,当一个人与他人擦肩而过时,并非刻意计算自己与对方的距离以决定移动的脚步,而是凭经验或直觉,“适当地”决定速度和方向。让电脑拥有这类具弹性的思考与判断能力,便称为“人工智能”。
    “专家系统是人工智能的应用之一,就是以电脑取代专家的系统。”成田说,“平常被人称为专家的人,不只知识丰富,更具备了专业领域中的技能,对吧?把这些做成一个严谨的系统,让外行人有了这个系统,也可以作出专家的判断,这就是专家系统。现在医疗专家系统和经营顾问专家系统已经上市了。”说到这里,成田问山野是否明白。
    “大致明白了。”山野回答。
    “我们公司在两三年前就已注意到这个系统,部分原因是公司快速成长,以至于老手和新人间年龄差距很大。等老前辈一退休,公司就缺少专家了。尤其是像金属加工方面的热处理、化学处理等生产技术必须用到专业知识和技能,少了老手情况会很严重。所以,趁现在建立起专家系统,就算将来只剩下年轻的技术人员,也能够应付。”
    “这就是生产技术专家系统?”
    “没错。这是生产技术部和系统开发部共同开发的,现已加载工作站,应该可以用了吧?”成田望着其他三个人问道。
    “是的,”诚回答,“但先决条件是拥有搜寻技术数据的密码。”技术数据中包含许多公司内部的机密,因此即使是公司员工,也必须另行申请才能取得密码。诚等专利部人员因为工作上必须搜寻专利数据,均已取得密码。
    “好,说明就到此为止。”成田调整姿势,压低声音,“刚才讲的那些都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可以说根本无关。因为生产技术专家系统的前提是仅供公司内部使用,基本上与专利部无缘。”
    “出什么了事吗?”一个同事问。
    成田微微点头。“刚才系统开发部的人来过。他们说现在好几家中坚制造商之间,出现了一种计算机软件,那个软件听说简直就是金属加工专家系统的翻版。”
    他的话让后进们面面相觑。
    “那个软件有什么问题?”诚问。
    成田稍稍倾身向前。“机缘巧合下拿到了那份软件,系统开发部和生产技术部研究了其中的内容,发现里面的数据和我们的生产技术专家系统的金属加工部分很相似。”
    “这么说,是我们的系统程序外流了?”一个比诚大一岁的前辈问。
    “还不能完全肯定,但不排除这个可能。”
    “不知道软件的出处吗?”
    “这倒是知道,是东京某家软件开发公司,他们好像发布了那份软件作为宣传。”
    “宣传?”
    “那份软件算是试用版,里面只有少量数据。意思是先给你用用,要是满意,再向他们购买真正的金属加工专家系统。”
    哦,诚明翩面,同化妆品的试用装一样。
    “问题是,”成田继续说,“万一真的是我们的生产技术专家系统的内容外流,那份软件的确是抄袭我们的东西做出来的,我们要如何证明?还有,如果能够证明,能不能采取法律手段制止他们制造、销售?”
    “所以要我们调查?”诚问道。
    成田点点头。“计算机程序作为著作权保护的对象已经有判例可循。不过,要证明内容是剽窃的并不简单。如同小说的抄袭一样,到底相似到什么程度才算违法很难界定。不过,我们试试吧。”
    “但是,”山野说,“我们的专家系统内容怎么会外流呢?技术信息都受到严密的管理啊。”
    成田露出冷笑。“讲一个有趣的故事给你听。有家公司高度机密地开发新型涡轮增压器,零件一个个做出来,样品一号总算完成了。但在两个小时之后,”成田靠近山野,“竞争公司的涡轮引擎开发科科长的办公桌上,就放上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增压器。”
    “啊!”山野惊呼一声,愣住了。
    成田得意地笑了。“这就叫开发竞争。”
    “是吗?”
    看着依旧一脸不服气的山野,诚苦笑,因为他也听过同一个故事。
    2
    当天,诚在晚上八点刚过回到位于成城的公寓,由于调查专家系统一事,不得不加班。但是打开自家大门时,他却后悔了,早知道就在公司待久一点,因为家中仍一片黑暗。
    玄关、走廊、客厅,他一一打开灯。虽然已入四月,但即使穿了拖鞋,一股寒气仍从一整天都没有暖气的地板透上来。
    诚脱掉上衣,坐在沙发上,松开领带,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几秒钟后,三十二英寸的大画面中出现了撞毁的火车车厢。这画面他已看过多次,是上个月发生于中国上海近郊的火车相撞事故,电视节目正播出车祸的后续报道。私立高知学艺高中修业旅行团一行一百九十三名师生搭上了这列出事的火车,一名领队老师与二十六名学生丧生。
    日本与中国就遇难者赔偿问题持续进行谈判,但迟迟无法达成一致,播报员说着类似的话。
    诚想看棒球赛转播,切换频道,随即想起今天是星期一,便关掉电视,他立刻感到屋里比打开电视前更冷清了。看看墙上的时钟,那是他们收到的结婚贺礼,点缀着鲜花图案的底盘上,指针指向八点二十分。
    诚站起来,一边解开衬衫的纽扣,一边探头看厨房。厨房收拾得一尘不染。水槽里没有待洗的餐具,整列拿取极为方便的各式烹饪用具有如全新般闪闪发光。
    但是,这时候他想知道的,并不是厨房的清洁是否彻底,而是今天晚餐妻子到底有何打算。他想知道,她是在出门前便已作好晚餐的准备,还是想回家后再行处理。照厨房的样子看来,属于后者。
    他又看了一下时钟,长针移动了两小格。
    他从客厅的柜子抽屉中拿出圆珠笔,在墙上月历当天这一格画上大大的×,这是他先到家的记号。他从本月开始记录,但并未告诉妻子记号的意义。他打定主意找机会告诉她,尽管自知这种行为并不光明正大,但他认为,有必要以某种形式客观地记录目前的状况。
    本月才过了一半,×记号便已超过十个。
    果然不该答应让她去工作,这不知道是诚第几次后悔了。同时,他又对自己怀有这种想法感到自我厌恶,认为自己是个气量狭小的男人。
    和雪穗结婚已经两年半了。
    正如他所料,她是一个完美的妻子,不管做什么都干净利落,结果无可挑剔。尤其是高超厨艺令他感动不已,无论是法国菜、意大利菜还是和式料理,她的每一道菜都足以媲美专业厨师。
    “我很不想承认,可你的确是本世纪最幸运的男人。娶到那么漂亮的老婆就该偷笑了,她竟然还烧得一手好菜!一想到我跟你活在同一个世界上,实在很难不嫌弃自己。”说这番话的是婚后在家里招待的一群朋友之一。其他人也颇有同感,讲了一大堆酸溜溜的话。
    当然,诚也夸奖了她的手艺。新婚时,他几乎每天都赞美她。
    “妈妈以前经常带我去别人口中的一流餐厅,她说,年轻时没有尝过美味,就不能培养真正的味觉。还说,有些人到一些价格昂贵却一点都不好吃的店还沾沾自喜,就是小时候没有吃过美味的证明。因为妈妈有这种想法,我对自己的舌头还算自信。不过,能让你吃得开心,我真的好高兴。”对于诚的赞美,雪穗开心地回答。略带娇羞的模样让他生起一股想永远紧抱住她的冲动。
    然而,餐餐都得以享用她做的佳肴的生活,才两个月便宣告结束。原因是她的这一句话:“亲爱的,我可以买股票吗?”
    “啊?”
    那时,诚无法意会“股票”这两个字,是因为这与雪穗的日常生活距离太遥远了。
    当他明白后,疑惑甚于惊讶:“你懂股票?”
    “懂,我研究过了。”
    “研究?”
    雪穗从书架上拿出几本书,都是买卖股票的入门书或相关书籍。诚平常不太看书,完全没注意到客厅的仿古书架上摆着这些书。“你怎么会想到要买股票?”诚改变问题的方向。
    “因为光是在家里做家事,有很多空闲时间呀。而且,现在股票行情很好,以后还会更好,比放在银行里生利息好得多。”
    “可是,也可能会赔啊。”
    “没办法,这是一种赌注嘛。”雪穗爽朗地笑了。
    这句“这是一种赌注嘛”,让诚第一次对雪穗产生反感,他生出遭到背叛的感觉。
    她接下来的话更加强了这种感觉。“你放心,我有信心,绝对不会赔。再说,我只用我的钱。”
    “你的钱?”
    “我自己也有点积蓄。”
    “有归有……”
    “我的钱”这种想法让他心生排斥。既然是夫妻,还用得着分谁的钱吗?
    “还是不行?”雪穗抬眼望着丈夫,看诚没有说话,便轻轻叹了口气,“也是,毕竟不行。我连家庭主妇都还不够格,没资格分心管别的事。对不起,我不会再说了。”她开始垂头丧气地收拾那几本书。
    看着雪穗苗条的背影,诚不由得认为自己真是心胸狭窄,她至今从未提过任何无理要求。“我有条件,”他朝着雪穗的背影说,“不许太过投入,绝对不能借钱。这些你都能答应吗?”
    雪穗回过头来,眼睛里闪耀着光彩。“可以吗?”
    “我说的条件你都能做到?”
    “一定做到,谢谢!”雪穗抱住他的脖子。
    然而,诚双手环着她的纤腰,心里却生出不好的预感。
    就结果而言,雪穗确实遵守了他开出来的条件。她通过股票顺利地增加资产。她最初投入多少资金、进行何种程度的买卖,诚一无所知。但听她与证券公司的电话对答,她动用的金额已超过一千万。
    她的生活从此改以股票为中心。由于必须随时掌握行情,她一天到证券公司报到两次。因担心漏接股票经纪人的来电,她极少外出,即使迫不得已时出门,也每隔一小时便打电话。报纸最少看六份,其中两份是经济报与工业报。
    “你最好节制一点!”一天,雪穗挂掉证券公司打来的电话后,诚忍无可忍。电话从早上就响个不停,诚平常在公司,并不在意,但那天是公司的创立纪念日,他放假在家。“难得的休假都毁了。为了买卖股票,夫妻俩连出个门都不行!为了股票,搞得生活都没办法好好过,干脆别再玩了!”
    诚对雪穗粗声粗气,连恋爱期间算在内,这还是第一次。那时,他们结婚八个月。
    不知是因吃惊还是受到惊吓,雪穗茫然伫立。看到她惨白的脸蛋,诚立刻感到心疼。
    但是,还没等他开口道歉,她便低声说:“对不起。我一点都没有忽视你的意思,请一定要相信我。可是,因为股票有一点成绩,我好像有些得意忘形了。对不起,我没有尽好妻子的本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说完,雪穗拿起电话,打到方才的证券公司,当即交代把所有的股票脱手。
    挂掉电话,她转身面对诚:“只有信托基金没办法立刻解约。这样,能不能原谅我……”
    “你真不后悔?”
    “不会,这样才能断得一千二净。一想到给你带来那么多不愉快,我就觉得好难过……”雪穗跪坐在地毯上,低着头,双肩微微颤抖,眼泪一滴滴掉落在手背上。
    “别再提这件事了。”诚把手放到她肩上。
    从第二天起,与股票有关的资料完全从家里消失,雪穗也绝口不提股票。
    但是,她显然失去了活力,又闲得发慌。不出门就懒得化妆,连美容院都很少去。“我好像变成丑八怪了。”有时候她会看着镜子,无力地笑着说。诚建议她去学点东西,但她似乎提不起兴趣。诚猜想,可能是因为从小就学习茶道、插花和英语会话,造成这种反弹。他也知道,生个孩子是最好的解决之道,因为养儿育女一定会占据雪穗所有的空闲时间。可是他们没有小孩。两人只在新婚后半年内采取了避孕措施,但雪穗全无怀孕迹象。
    诚的母亲赖子也认为养儿育女要趁早,对儿媳完全没有怀孕迹象感到不满。一有机会她就会对诚暗示,既然没有避孕却生不出小孩,最好去医院检查一番。
    其实他也想去医院检查,事实上他曾向雪穗提议过。但是,她少见地坚决反对。问及原因,她红着眼眶说:“因为可能是那时候的手术让我不能怀了,如果是那样,我一定会伤心得活不下去。”手术指先前的堕胎。
    “所以彻底检查不好吗?也许治疗后就会好了。”
    即使诚这么说,她仍然摇头。“不孕是很难治疗的,我才不想去检查不能怀孕的原因。况且,没有小孩不也很好吗?还是你不想跟一个不能生小孩的女人在一起?”
    “什么话!有没有小孩都没关系。好吧,我不再提这件事了。”
    诚知道,责备一个无法怀孕的女人是件多么残酷的事。事实上,从他们这番对话后,他几乎再没提过孩子的事,对母亲也用谎言搪塞,说他们到医院接受了检查,双方都没有问题。
    只是,有时雪穗会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为什么不能怀孕呢?”紧接着,她必定又说:“那时候是不是不该打掉呢……”
    诚只能默默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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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玄关传来开锁的声音,躺在沙发上发呆的诚爬起来。墙上的时钟指着九点整。
    走廊传来脚步,门猛然打开。“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身穿苔绿色套装的雪穗进来,两手都拿着东西。右手是两个纸袋,左手是两个超市购物袋,肩上还挂着黑色的侧背包。
    “你饿了吧?我马上做饭。”她把购物袋放在厨房地板上,走进卧室。她经过的地方留下甜甜的香水味。几分钟后从房间出来的她已换上家居服,手里拿着围裙,边往身上系边走进厨房。
    “我买了现成的回来,不用等太久,而且还有罐头汤。”略带喘息的说话声从厨房里传来。
    诚本来正在看报,听到这些,不由得心头火起。究竟是哪里惹恼了他,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真要理论,应该是她活力十足的声音。
    诚放下报纸,站起来,走向有收拾声音的厨房。“你要让我吃买来的?”
    “你说什么?”雪穗大声说,抽油烟机的声音让她听不清楚,这让他更加暴躁。她正准备在煤气炉上烧水,不解地偏着头看厨房门口的他。
    “你让我等了这么久,终归还是要让我吃偷工减料的东西!”
    她的嘴巴张成O形,接着,她关掉抽油烟机。空气立刻停止流动,整栋房子静了下来。“对不起,你不高兴?”
    “如果只是偶尔,我也没话说。”诚说,“但最近根本就是每天如是,你每天都晚归,端出现成的菜,一直都是这样!”
    “对不起,可是,我怕让你等太久……”
    “我是等了很久,都不想再等了。我还想干脆吃泡面算了,久等吃买来的,跟吃泡面有什么两样?”
    “对不起。我……虽然不成理由,可是最近真的很忙……给你添麻烦,我真的很抱歉。”
    “生意兴隆,真得恭喜啊。”诚知道自己的嘴角难看地歪向一边。
    “别这么说。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的。”雪穗双手放在围裙上,低头道歉。
    “这句话我听过好多遍了。”诚双手插进口袋,丢下这句话。
    雪穗只是低着头,没做声,大概是因为无可反驳。然而,最近每当遇到这种场面,诚都会突然产生一种感觉,怀疑她是不是以为只要像这样低着头,等到风暴过去就算了。
    “你的生意还是不要做了,”诚说,“我看,还是没法兼顾家里。你也很辛苦。”
    雪穗什么都没说,避免为此事争吵。未几,她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双手抓起围裙的下摆蒙住眼睛,呜咽声从她手底传出。“对不起。”她又说了一次,“我真没用,真的好没用,只会给你添麻烦……你让我做我喜欢做的事,我却完全无法报答。我真没用,我真是个没用的人。诚,也许你不该和我结婚。”泪水让话语断断续续,还不时夹杂着抽噎。
    听到她这一连串反省的话语,诚无法再责备她,反而觉得自己为了一点小事而大发雷霆,心眼未免太小了。“别哭了。”他就此收兵。既然雪穗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要吵也吵不起来。
    诚回到沙发上,摊开报纸。雪穗却来问他:“那……”
    “千吗?”他回头问。
    “晚餐……怎么办?要做也没有食材。”
    “啊……”诚感到全身懒洋洋的,倦怠不堪,“今晚就算了,吃你买回来的就成。”
    “可以吗?”
    “不然也没办法。”
    “对不起,我马上准备。”雪穗回到厨房。
    听着抽油烟机再度运转的声音,诚仍有种无法释怀的感觉。
    “我可以去工作吗?”再有一个月便要迎来结婚一周年的那一天,雪穗提出了这个问题。由于毫无准备,诚愣住了。
    雪穗的说法是她在服装界的朋友要独立开店,问她要不要一起经营。她们打算开设进口服饰店。诚问她想不想做,她说想试试。
    自从不再碰股票,她那双黯淡无神的眼睛首次闪闪发光。看到她这样,诚说不出反对的话。诚只说别太勉强自己,便答应了她。雪穗十指在胸前交握,以无语表达她的喜悦。
    她们的店面在南青山,诚去过好几次。店里全面玻璃帷幕,感觉华丽明亮,路过时便可看到店里琳琅满目的进口女装和饰品。后来才知,店面的装潢费用全由雪穗出资。
    雪穗的合作伙伴叫田村纪子,脸孔和身体都圆滚滚的,有一股平民气质。正如外表给人的印象,那是个吃苦耐劳的人。照诚的观察,她们的工作似乎这样分工:雪穗负责招呼客人,取货、算账则是田村纪子的工作。
    这家店完全采取预约制,也就是顾客预约好来店日期。这样,她们便能依照客人的尺寸与喜好备妥商品。这种做法可以节省无谓的商品陈列空间,可说效率甚高。这种经营方式的成败全看她们的人脉如何,但开张以来,客人似乎没有断过。
    雪穗会不会因为热衷经营服饰店,便忽略了家事,诚多少有点担心,但那时还没有这种现象。雪穗多半也怕诚这么想,开店后,她做起家事比以前更卖力,不但做饭不会敷衍了事,也不会比诚晚归。
    开店后约两个月,雪穗再次出人意表,她问诚愿不愿意当店东。
    “店东?我?为什么?”
    “房东为了交遗产税,急需一笔钱,问我们是否有意盘下。”
    “你想买吗?”
    “不是我想不想,只是觉得买下来绝对划算。那个地段以后一定只涨不跌。现在房东开的价钱,可以说是破盘价呢!”
    “如果我不买呢?”
    “那就没办法了,”雪穗叹气,“只好由我来买。”
    “你?”
    “我想,考虑到那个地段,银行应该愿意贷款。”
    “你要去借钱?”
    “对呀。”
    “你那么想买?”
    “是,而且我认为,不买恐怕以后会有问题。如果我们不买,房东一定会去找房屋中介,这样要是运气不好,可能就得退租了。”
    “退租?”
    “叫我们退租,好以更高的价把店卖掉。”
    诚先是不置可否,然后开始认真考虑起来。他并不是买不起。高宫家在成城有好几块地,将来全归诚继承,只要卖掉一些就行了。如果说服得法,母亲应该也不会反对,因为他们家持有的地产实际上几乎都处于闲置状态。
    他不赞成雪穗去向银行贷款,否则她很可能把所有心思放在事业上。况且,若以她的名义开店,总令人有家庭、工作无法分割的感觉。
    “让我考虑两三天。”诚对雪穗说,其实当时他已下定决心。
    一九八七年伊始,南青山的店便归诚所有。雪穗会从营业收入中定期将房租汇入他的账户。
    不久,诚便领教到雪穗的先见之明。由于东京都中心的办公大楼需求增加,地皮创下天价,短期内连翻三四倍已不足为奇。频频有人找上诚,询问南青山的店面与土地是否打算出售。每次听到对方开价,他都忍不住怀疑事情的真实性。
    此时,他开始因雪穗而产生淡淡的自卑感。他渐渐认为,论生活能力、经营管理能力和大胆果断这几点,他可能都比不上这个女人。他并不清楚她事业上的成绩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们的服饰店业绩蒸蒸日上。目前她计划在代官山开第二家店。
    相形之下,自己呢?每念及此,诚便郁郁不乐。自己根本没有开创的勇气,只以个性适合为人所用为由,赖在公司不敢走。得天独厚继承的地产也不曾好好利用,只能住在家里出资购买的公寓里。
    还有一件事更让他觉得抬不起头,那便是当前的股票热。去年NTT股票一上市立刻掀起狂飙,而股市仿佛也顺势被拉抬,开始猛涨,甚至到了全民炒股的地步。
    然而,高宫家与股票无缘,理由当然是他因此责备过雪穗。在那之后,她也绝口不提股票。但一想到她怎样看待这场空前的股票热,他便感到浑身不自在。
    4
    这天晚上上床前,雪穗提起一件令诚意外的事。
    “高尔夫教室?”诚躺在加大的单人床上,看着妻子映在梳妆镜里的脸问。从新婚起,他们就分床睡,雪穗睡单人床。
    “对呀,我想,如果是星期六傍晚,我们可以一起去。”雪穗把一张传单放在诚面前。
    “哦,美国高尔夫球协会认可的学校,你早就想学高尔夫球了?”
    “有一点啦,现在越来越多女性在打嘛。等上了年纪,夫妻俩也可以一起打高尔夫球呀。”
    “上了年纪以后……我倒没想过那么遥远的事。”
    “喏,开始学嘛,一起去一定很好玩的。”
    “也行。”
    诚还记得父亲生前便喜欢打高尔夫球,每到假日,便把大大的高尔夫球袋放进后备厢驾车出门。那时父亲的神情总比平常更有活力,或许是因为赘婿的身份让他在家里悒悒不乐。
    “听说下个星期六有说明会,要不要先去看看?”完成皮肤保养的雪穗一边上床一边说。
    “好啊,去看看吧。”
    “太好了。”
    “这件事就说定了,你来不来?”
    “啊,好。”雪穗起身,轻巧地滑进诚的床。
    诚调整枕边的按钮,把灯光转暗,接着靠向她身边,手伸进她白色睡衣前襟。今天应该没问题吧?他想。最近因为某种原因,经常发生夫妻生活不协调的状况。
    他缓缓撩起她的睡衣,从头部脱下,然后脱下自己的睡衣。他已经兴奋起来了。
    他满怀期待,然而微微的失望在他心中蔓延,应接纳他的部位十分干燥。诚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问题,因为不久之前,这样便足以产生充分的润滑。
    “疼!”即使在昏暗中,也看得出她皱着眉。
    “抱歉,很疼吗?”
    “没关系,别介意,来吧。”
    如此反复了好几次,雪穗开始发出原因不明的呻吟。
    “怎么了?”诚问。
    “我肚子……疼。”
    “肚子?”
    “就是子宫那边……”
    “又来了啊。”诚叹气。
    “对不起。不过没关系,马上就不疼了。”
    “今晚还是算了吧。”诚捡起掉落在床下的内裤穿上,接着套上睡衣,想着不是“今晚还是”,而是“今晚也是”。最近总是这样。
    雪穗也穿上内裤,拾起睡衣,回到自己床上。
    “对不起,”她说,“我到底是怎么了……”
    “还是去让医生看看吧。”
    “嗯,我会的。只是……”
    “只是什么?”
    “我听说打过孩子的人,有时候会这样。”
    “你是说不会湿润、子宫发疼吗?”
    “嗯。”
    “我倒没听说。”
    “你是男人啊……”
    “这倒也是。”
    眼见话风不对,诚侧身背对着她,盖上棉被。欲望没有消退。既然无法做爱,他希望雪穗至少用口或手来表达爱意,但雪穗绝不会这么做,诚也很难开口要求。
    不久,啜泣声传入耳中。
    诚懒得去安慰她,便把脸孔埋进棉被,装作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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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老鹰高尔夫练习场建于规划成棋盘方格状的住宅区中,招牌上写着“全长二百码,备有最新型发球机”。绿色的网内侧,小白球不断交织飞舞。
    这里距诚的公寓开车约二十分钟。两人刚过四点便离家,于四点半抵达。传单上写着说明会五点开始。
    “果然太早了。我早说晚点再出门就行。”诚操控着宝马车的方向盘说。
    “我怕会塞车呀。不过,可以看看别人打球,说不定能参考参考。”坐在副驾驶座的雪穗回答。
    “外行人看再久练习也没有帮助。”
    正值高尔夫热潮,又是星期六,客人相当多。停车场几乎客满的状态也证明了这一点。
    总算找到了车位,两人下了车,走向入口。路经一个电话亭时,雪穗停下脚步。
    “对不起,我可以打个电话吗?”说着,她从包里取出记事本。
    “那我先进去看看。”
    “好。”说话的时候,她已经拿起了听筒。
    高尔夫练习场的入口宽敞明亮得像平价西餐厅一般。穿过玻璃自动门,诚来到里面。铺着灰色地毯的大厅里,有好几个无所事事的客人。一进来左边便是前台,两名穿着鲜艳制服的年轻女子正在招呼客人。
    “不好意思,可以麻烦您在这里填上大名吗?一有空位,我们便会按顺序呼叫。”一名员工说。正和她说话的是一个看来与运动无缘的肥胖中年男子,身旁放着黑色高尔夫球袋。
    “什么,人很多啊?”中年男子面露不悦。
    “是啊,可能要请您等二三十分钟。”
    “唔,真没办法。”男子不情愿地写下名字。
    看来大厅里无事可做的那群人都是在排队。诚再次意识到,所谓的高尔夫热潮原来是真的。或许是因为无须接待客户,他的同事鲜少有人接触这一运动。他走近前台,告诉工作人员他们要参加高尔夫球课的说明会。一个工作人员笑容可掬地回答:“我们会广播,请在这里稍候。”
    这时雪穗进来了,一看到诚便立刻跑过来,但神情和刚才有些不同。“对不起,出了点问题。”
    “怎么?”
    “店里发生了一点麻烦,我不得不去处理。”雪穗咬着嘴唇。
    她的店星期日公休,星期六由田村纪子与一名打工的小姐打理。
    “现在就要去?”诚问,声音明显听出他非常不高兴。
    “嗯。”雪穗点头。
    “高尔夫球课怎么办?你不听说明会了?”
    “不好意思,你一个人去好不好?我现在打车回店里。”
    “唉!”诚叹气道,“真拿你没办法。”
    “对不起。”雪穗双手合十,“你去听听,要是很无聊,就马上回家吧。”
    “当然啦。”
    “真抱歉。那我先走了。”雪穗快步走出大门。
    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后,诚再度轻叹口气。他设法压抑内心的怒气,因为他知道,任怒气蔓延,只会让自己身心俱疲。这种经验他不知有过多少次了。
    诚决定到开设在大厅一角的高尔夫球用品店逛逛,店内除了高尔夫球杆、用品,还陈列着小饰品。光看这些并没有加深他的兴趣。事实上,他对高尔夫球几乎一无所知,顶多只知道基本规则,以及一般玩家的目标就是破百。但是,所谓的破百究竟是什么样的分数,他一无所知。
    他正在浏览金属球杆,忽觉有人在看他。一双覆着长裤的女人的腿近在咫尺,那人似乎就站在他面前。他稍微把眼睛往上一抬,正好和她的双眸撞个正着。在他诧异地喊出声前,有一两秒钟的空白。在这一刹那间,他认出了这名女子,脑袋里想着她不该在这里,但又的确是她。
    三泽千都留!她剪短了头发,整个人的感觉都不同了,但的确是她。
    “三泽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练习高尔夫球……”千都留举起手上的球杆。
    “啊,是这样。”明明不痒,诚却抓抓脸颊。
    “高宫先生也是吧?”
    “啊,嗯,是啊。”听到她还记得自己,诚暗自欣喜。
    “你一个人来?”
    “是呀,高宫先生呢?”
    “我也是。来,找个地方坐吧。”
    等候的客人几乎占据了大厅所有椅子,幸好靠墙处正好有两个空位。他们在那里坐下。
    “吓了我一跳,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对呀,我也是,一时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你现在在哪里?”
    “我住下北泽,在新宿的公司做事。”
    “还是当派遣人员吗?”
    “是的。”
    “我记得你和我们公司的合约结束后,说要回札幌老家。”
    “你记性真好。”千都留微笑,露出健康的白色牙齿。她的笑容让诚不禁认为她果真更适合剪短发。
    “结果你没回去?”
    “住了一阵子,但很快又回来了。”
    “哦。”说着,诚看看手表,已经四点五十分了。说明会五点就要开始,他有点焦躁。
    两年前的那个日子又在他脑海里浮现。和雪穗结婚前一天的那个晚上,他待在某家酒店大厅,因为千都留理应在那里出现。
    他爱上了她,一心认为即使牺牲一切,也要向她表白。那一刻,他深信她才是他命中注定的另一半。然而她并没有出现。他不知道原因,只知道冥冥之中天意如此。
    再次相逢,诚自知爱的种子并没有完全死亡。仅仅待在千都留身边,便让他感到飘飘然,那是一种许久不曾体会的、甜美的亢奋。
    “高宫先生现在住哪里?”千都留问道。
    “成城。”
    “你好像说过。”她露出搜寻记忆的眼神,“已经两年半了……有孩子了吗?”
    “还没。”
    “不打算要吗?”
    “不是不打算,是没怀上……”诚露出苦笑。
    “这样啊。”千都留的表情显得不知所措。
    “三泽小姐成家了吗?”
    “没有,还是孤家寡人。”
    “哦,有计划吗?”诚观察着她的表情。
    千都留笑着摇摇头:“没有对象呀。”
    “啊。”
    诚知道自己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但同时他又问另一个自己:即使如此又能如何?“你常来这里?”他问。
    “一星期一次,我在这里上高尔夫球课。”
    “上课?”
    “是的。”她点点头。她说,她从两个月前开始,参加每星期六下午五点的初学者课程,也就是诚他们准备参加的那个课程。
    他说,他是来参加同一课程的说明会。
    “这里每两个月招生一次。那么以后每星期都会见面喽?”
    “是啊。”他回答。
    对于这次邂逅,诚心情很是复杂,因为雪穗也会一起来。他不想让千都留见到妻子,同时,也不敢向她表明妻子要和自己一同上课。
    这时,广播在大厅内响起:“参加高尔夫球课说明会的来宾,请到前台集合。”
    “我去上课了。”千都留拿着球杆站起来。
    “等会我去参观。”
    “不要啦,好丢脸哦。”她皱起鼻子笑了。
    6
    诚回到公寓时,雪穗的鞋子已经放在玄关,屋内传来炒菜的声响。他走进客厅,穿着围裙的雪穗正在厨房里做菜。
    “你回来啦,这么晚。”她一边翻动平底锅,一边大声说。已经过了八点半。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诚站在厨房门口问。
    “大概一个小时之前。我想得回来准备晚餐,就急忙赶回来了。”
    “唔。”
    “就快好了,稍等一下。”
    “我跟你说,”他望着利落地做着色拉的雪穗的侧脸说,“今天,我在练习场遇到了以前的朋友。”
    “哎呀,是吗?我不认识的人?”
    “嗯。”
    “哦,然后呢?”
    “因为很久没见,便说一起吃个饭,就在附近的餐厅随便吃了。”
    雪穗的手停了下来,举到脖子附近。“啊……”
    “我以为你今天也会很晚才回来,因为你店里好像有麻烦。”
    “那事很快就解决了。”雪穗擦了擦脖子,接着露出无力的笑容,“也是,谁叫我老是晚回来呢。”
    “抱歉,我本该想办法和你联系。”
    “别放在心上。那我还是把饭做好,要饿了就一起吃吧。”
    “好。”
    “高尔夫球课怎么样?”
    “哦,”诚含糊地点头,“也没什么,只是说他们排了课程表,会按照课程安排一步步教。”
    “你还喜欢吗?”
    “唔……这个嘛……”该怎么解释呢?诚盘算,既然三泽千都留在那里上课,他不想和雪穗同去,只好决定放弃那里的课程,问题是怎么说服雪穗。
    “对了,”他还在思索该怎么开口,雪穗先说话了,“明明是我提出来的,现在要反悔实在很过意不去,可状况实在有点糟糕。”
    “啊?”诚转头看她,“有困难?怎么了?”
    “分店不是要开张了吗?我们正在招聘店员,可一直找不到适当的人。你也知道,最近就业市场完全是劳方市场,新人根本不肯来我们这种小店。”
    “所以呢?”
    “今天我跟纪子商量,以后我星期六也尽可能去上班。我想应该不至于每个星期六都要——”
    “这么说,你确定能休息的就只有星期天了?”
    “是啊。”雪穗缩着肩,抬眼看诚,显然是怕他生气。
    但他并没有生气,他的心思完全被别的事情占据了。“这样,你就没法去上高尔夫球课了。”
    “是啊,所以我才向你道歉。是我出的主意,自己却不能去。对不起。”雪穗双手在身前并拢,深深低头。
    “你不能去了?”
    “嗯。”她轻轻点头。
    “唉,”诚双手抱胸,走向沙发,“真没辙。”说着,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那我自己去上吧,既然说明会都参加了。”
    “你不生气?”雪穗似乎对丈夫的反应感到意外。
    “嗯,我不会为这事生气。”
    “啊,我还以为又会惹你生气,心里正七上八下的呢。别的问题都还好解决,可是,人手不足实在没办法……”
    “算了,别提这件事了。只是即便你改变心意,还是想学,也赶不上我那一班了。”
    “嗯,我知道。”
    “好。”诚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把频道转到棒球赛转播。王贞治率领的巨人队在今年刚刚落成的东京巨蛋球场,与中日龙队陷入苦战。但是,他眼睛看着电视,心里想的既不是谁要补上去年退役的投手江川的空缺,也不是原选手本赛季能不能拿下全垒打王。他在想何时才能背着雪穗打电话。
    这天夜里,诚辗转难眠,一想到与三泽千都留重逢,身体就莫名发热。她的笑容在脑海中闪现,她的声音在耳内回荡。说明会安排了参观实际教学,他去观看千都留他们在教练的指导下击球。注意到他在场的千都留可能因为太紧张,失误了好几次。每次失误,她都会回头朝他吐吐舌头。
    说明会结束后,诚鼓起勇气邀她一起吃饭。“我回家后也没的吃,本来就准备在外面吃完再回家。但一个人吃实在没什么意思。”他编了这样的借口。她的神色似乎有些犹豫,但旋又笑着回答:“那就由我作陪吧。”他看在眼里,并不认为她是碍于情面不得不奉陪。
    千都留是搭电车再步行来高尔夫球练习场的,诚让她坐上车,驱车前往去过几次的意大利餐厅。这家店他从未带雪穗来过。
    在照明刻意昏暗的店内,诚与千都留相对用餐。仔细回想起来,他们在同一家公司共事时,甚至不曾相偕进过咖啡馆。他心情十分放松,隐隐觉得他们天生即十分契合,和她在一起,话题便源源不绝地涌现,甚至觉得自己能言善道。她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间或说几句话。在各家公司辗转来去的她,提及自己经历时,有一些见识甚至令他感到惊讶。
    “你怎么会想学高尔夫球?为了美容?”用餐时,他问道。
    “也没有为什么。一定要说原因,算是为了改变自己吧。”
    “有必要吗?”
    “我常想,最好改变一下,不能再过这种浮萍般随波逐流的生活了。”
    “哦。”
    “高宫先生为什么想学呢?”
    “我?”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不便说是出于妻子的提议,“嗯,因为运动不足啊。”
    她似乎接受了这个答复。
    离开餐厅后,他送她回家。她曾一度婉拒,但看来并非出于厌恶,在他坚持下,她爽快地答应了。
    不知她是否刻意为之,用餐期间,她没有问及他的家庭。他当然也没有说出让她意识到雪穗存在的话。但车子开动后不久,她问:“你太太今天不在家吗?”
    或许是他多心,但她的口气听起来有点不自然。他说:“她工作很忙,经常不在家。”
    她默默地轻轻点头,之后再没提起类似的问题。
    她的公寓位于沿铁路兴建的一座精致漂亮的三层建筑。
    “谢谢你。下星期见。”下车前她说。
    “嗯……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不一定会去。”他说。当时,他并不打算报名。
    “哦。你一定很忙。”她露出遗憾的表情。
    “不过我想我们可以偶尔见个面。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他问。用餐时,他问过她的电话了。
    “可以呀。”她边说边点头。
    “那就这样。”
    “拜拜。”
    她下车时,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他想抓住她的手,抓住她,把她拉过来,吻她。但,这些只停留在想象之中。
    从后视镜看到她目送着自己,诚发动了车子。要是告诉她我要报名上高尔夫球课,她会感到欣喜吗?他把头埋在枕头里,想。真想早点告诉她,因为今晚没有机会打电话。
    以后每个星期都能见到她。光是这么想,他的心就像少年那般雀跃不已。下个星期六真令人万分期待……
    他翻个身,才注意到身旁的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今晚,他丝毫没有拥抱妻子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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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集合一下。”
    成田在七月的某一天召集了E组成员。窗外飘着梅雨时节特有的绵绵细雨。空调设定的温度很低,成田依旧把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上。
    “关于专家系统,系统开发部那边有了新信息。”确认组员到齐后,成田说。他手上拿着一份报告。“系统开发部认为,如果数据遭窃,应该是有人以不正当的手段侵入了专家系统。在持续调查后,终于在前几天发现了有人侵入的迹象。”
    “真的是遭窃了?”比诚大三岁的前辈说。
    “去年二月,好像有人利用公司内部的工作站,复制了整个生产技术专家系统。这么做通常会留下记录,但据说那份记录被改写了,所以以前才找不到。”组长降低音量说。
    “那么,把数据带出去的,果然是我们公司的人了?”诚说话时也注意四周。
    “应该是。”成田严肃地点点头,“系统开发部说待进一步调查后,才会决定要不要报警。不过,虽然查出这件事,还是无法确认那个上市的专家系统是不是抄袭我们的,这件事必须审慎调查。但是,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可能性已经提高了。”
    “请问……”新进职员山野举手发问,“不一定是公司的人吧?只要趁假日潜进公司,操作工作站终端机就可以了。”
    “还要有用户名和密码啊。”
    “其实,关于这一点,”成田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山野提的这个问题,系统开发部也考虑过了。下手的人一定相当精通电脑,否则想得手也很难。坦白说,这是专业人士搞的鬼,所以可能性有两种,一种就是公司有内奸,另一种就是人家通过某种关系,取得了某人的用户名和密码。我想大家都没有认清这两组记号的重要性,我也一样。别人或许就是看准了这个漏洞。”
    诚摸摸放在长裤后口袋的钱包,他把工作证放在钱包里,使用工作站终端机需要的用户名和密码,就抄在工作证背面。
    “不要把这两组记号放在别人看得到的地方。”诚想起拿到密码时曾被如此叮咛过。他想,最好赶快擦掉。
    “哦,原来东西电装也发生了这种事。”千都留端着装了咖啡的纸杯,颇感兴趣地点头。
    “听你这么说,别的公司也发生了?”诚问。
    “最近很多呀,尤其以后的时代,信息就是金钱。现在不管哪家公司,都改用电脑来储存数据,这对想偷数据的人来说,真是正中下怀。因为以前的数据是数量庞大的文件,现在全都装在一张磁盘里,再加上只要操作几下键盘,就能找到自己需要的部分。”
    “是。”
    “东西电装现在用的基本上只是公司的内部网络吧?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公司可以与外部网络联机,这样心怀不轨的人便能从外部侵入,可能会发生更严重的案件。在美国,好几年前就开始发生这种事了。他们把擅自侵入别人电脑搞恶作剧的人称为黑客。”
    “哦?”
    千都留毕竟待过各种不同的公司,这方面的知识非常丰富。仔细想想,将诚公司里的专利数据从微型胶卷改存入计算机的正是她。
    时间接近下午五点,诚把空纸杯扔进一旁的垃圾筒。老鹰高尔夫球练习场的大厅仍有许多客人排队等候。诚和千都留始终没找到空位,只好靠墙站着聊天。
    “对了,后来你练习切球了吗?”诚把话题转移到高尔夫球。
    千都留摇摇头。“没时间。高宫先生呢?”
    “我也一样,上星期上过课之后就没碰过球杆。”
    “可高宫先生很厉害呀,明明是我先学的,现在你却已经在学更高级的课程了。运动神经好就是不一样。”
    “只是刚好抓到了要领。学得稍慢的,最后反而可能打得更好。”
    “你是在安慰我吗?听起来可不怎么让人高兴。”虽然这么说,千都留却笑得很开心。
    诚上高尔夫球课已经快满三个月了。他一次都没有缺席。高尔夫球固然比他想象中有趣,能够见到千都留的喜悦更数倍于此。
    “练习结束后去哪里?”诚问。上完课一起用餐已成为两人的习惯。
    “哪里都行。”
    “好久没吃意大利菜了,去吃吧。”
    “嗯。”千都留应声点头,露出撒娇般的表情。
    “我说啊,”诚稍稍留意四周,小声说,“下次我们另找时间出来见面吧。偶尔也想不必在意时间,好好聊聊。”他有把握,她不会拒绝,关键在于是否会犹豫。毕竟在其他日子碰面,意义完全不同于高尔夫球课后一同用餐。
    “可以呀。”千都留爽快地回答。也许她是故意表现得很爽快,但她的口气并没有任何不自然,嘴角也保持着笑容。
    “那么,等我定好日期跟你联系。”
    “嗯。如果早点说,我可以调整一下工作。”
    “知道了。”
    仅仅是这段短短的对答便让诚激动不已,感觉自己往前跨越了一大步。
    8
    与千都留约会的日子定于七月第三个星期五,因为次日是周末,不必急着回家,而且千都留说她那天可以早点离开公司。
    还有一件更方便的事。从星期四起,雪穗便要前往意大利大约一个星期,不过不是去旅行,而是采购。每隔几个月,她便会去一趟意大利。
    雪穗出发的前一天,也就是星期三晚上,诚回到家,雪穗在客厅摊开行李箱,为旅行作准备。
    “你回来了。”她说,但并没有看他,而是面向桌上打开的记事本。
    “晚餐呢?”诚问。
    “我做好了奶油烩饭,随便吃吧,你一看就知道。我现在不太方便。”说这些话的时候,雪穗仍没有看丈夫。
    诚默默进了卧室,换上T恤与运动裤。
    他觉得最近雪穗变了。不久之前,对于无法把诚照料得无微不至,她会流着泪反省,而现在却叫他“随便吃”,说起话来语气也很冷淡。
    定是事业上的得意所产生的自信,以致表现在态度上。但是,诚认为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也不再要求了。以前一有什么不满,他立刻火冒三丈,但现在连大声说话的情绪都没有,他只求每天平安度过。诚自我分析,认为他与三泽千都留的重逢改变了一切。自那天起,他不再关心雪穗,也不再渴望她的关心了。所谓情淡意弛恐怕就是这种情形。
    诚一回到客厅,雪穗便说:“啊,对了。今晚我叫夏美来我们家过夜,这样明天我们一起出门更方便些。”
    “夏美?”
    “你没见过?从开张就在店里工作的女孩呀,我这次和她一起去。”
    “哦,你让她睡哪里?”
    “我已经整理好小房间了。”
    你什么都先斩后奏!诚忍住这句刻薄的话。
    夏美在十点多到达,她二十出头,五官清秀。
    “夏美,你该不会打算这身打扮去吧?”看到夏美穿着红色T恤和牛仔裤,雪穗问。
    “我明天才换成套装,这身衣服就收进行李箱。”
    “T恤和牛仔裤都不需要,我们不是去玩,不用带去。”雪穗的声音很严厉,诚从未听过她用这种语气说话。
    “是……”夏美小声回答。
    她们在客厅讨论起来,诚去冲澡。等他从浴室里出来,客厅已空无一人,她们似乎转移了阵地。
    诚从客厅的橱柜中取出玻璃杯和苏格兰威士忌,用冰块调了一杯,坐在电视机前啜饮。他不太喜欢啤酒,想独自小酌时,一定会喝加冰的苏格兰威士忌。这也是他每晚的享受。
    门开了,雪穗进来。诚没有看她,眼睛盯住体育新闻。“老公,”雪穗说,“把电视的声音关小一点,夏美会睡不着。”
    “那个房间听不到吧。”
    “听得到。正因为听得到,才请你把音量调小。”
    这种说法很冲。诚听了很不高兴,但仍默默拿起遥控器,降低音量。
    雪穗依然站着。诚感觉得到她的目光,也察觉到她似乎有话想说。是三泽千都留的事吗?诚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但不可能。
    雪穗叹了口气,“真羡慕你。”
    “啊?”他转头看她,“什么?”
    “因为你每天可以这样过呀,喝你的酒,看你的职棒报道……”
    “这有什么不对?”
    “没有说你不对,只是说很羡慕。”雪穗掉头走向卧室。
    “别走,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有话就直说!”
    “声音不要这么大,会被听到。”雪穗皱起眉头。
    “是你找我吵的。我问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有……”说完,雪穗转身面对诚,“我是在想,你难道没有梦想、没有抱负、不求上进吗?难道你打算就这样放弃一切努力,不再磨炼自己,每天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年华老去?我只是这样想。”
    诚的神经很难不受到这几句话的刺激,他陡然间感到全身发热。“你是想说,你有抱负,又求上进?你也不过是在装女强人的样子!”
    “我可是认真在做。”
    “店是谁的?那是我买给你的!”
    “我们付了房租呀,而且,你不是用卖掉家里地产的钱买的吗?有什么好骄傲的!”
    诚站起来,瞪着雪穗,她还以凌厉的眼神。“我要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她说,“你最好也早点睡,酒别喝过头了。”
    “不用你管。”
    “晚安。”雪穗一边的眉毛挑了一下,消失在卧室里。
    诚在沙发上坐下,抓住酒瓶,往只剩一小块冰的酒杯里猛倒。他喝了一大口,味道比平常辛辣。
    一醒来,诚便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他皱着眉头,揉揉视线模糊的眼睛,看到了雪穗坐在梳妆台前化妆的背影。他看看闹钟,差不多该起床了,身体却像铅一样重。
    他想和雪穗说话,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不知为何,她的身影感觉非常遥远。但一看到她映在镜中的面孔,他不禁觉得奇怪,因为她一只眼睛上戴着眼罩。
    “你那是怎么了?”他问。
    涂完口红、正在整理化妆包的雪穗停下手上的动作。“什么怎么了?”
    “你的左眼,为什么戴着眼罩?”
    雪穗缓缓转过身来,像能剧面具一般面无表情。“因为昨晚那件事。”
    “哪件事?”
    “你不记得了?”
    诚没说话,努力想唤起昨晚的记忆。他和雪穗吵了几句,然后多喝了一点酒。到此时他都还记得,但之后发生了什么却想不起来,只恍恍惚惚记得非常困倦。但那之后他完全没了印象,头痛也让他无法回想。
    “我做了什么?”诚问。
    “昨天晚上我睡了之后,你突然掀开我的被子……”雪穗咽了一口唾沫才继续,“不知道吼了什么,就动手打我。”
    “什么?”诚睁大了眼睛,“我没有!”
    “你吼着,就动手了。我的脑袋、我的脸……才会变成这样。”
    “我完全……没印象了。”
    “也难怪,你好像醉了。”雪穗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门口。
    “等等,”诚叫住她,“我真的不记得了。”
    “是吗?我却忘不了。”
    “雪穗,”他试图调整呼吸,脑中一片混乱,“如果我动了手,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雪穗站着俯视他片刻,说:“我下星期六回来。”说完便开门离去。
    诚倒回床上,凝视着天花板,试着再度回忆。但他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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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千都留手上的平底玻璃酒杯里,冰块叮当作响。她的眼睛下缘有些泛红。“今天真的很开心,聊了这么多,又吃了好吃的东西。”她像唱歌一般缓缓地左右晃动脑袋。
    “我也开心极了,好久没这么痛快了。”诚一只胳膊肘架在吧台上,身体朝向她,“这都要感谢你,今天真的要谢谢你陪我。”这句话要是被别人听见,不免令人脸红,所幸服务员并不在旁边。
    他们在赤坂的某家酒店。在法国餐厅用餐后,两人来到这里。
    “应该道谢的是我,总觉得这几年来的郁闷一下子全烟消云散了。”
    “你有什么郁闷的事?”
    “当然喽,人家也是有很多烦恼的。”说着,千都留喝了一口“新加坡司令”。
    “我啊,”诚摇着装了芝华士的玻璃杯说,“能遇见你真的很高兴,甚至想感谢上天。”
    这句话可以解释为大胆的告白,千都留微笑着,微微垂下眼睛。
    “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
    一听他这么说,千都留抬起头来,眼睛有些湿润。
    “大约三年前,我结婚了。但事实上,在结婚典礼前一天,我作了一个重大决定,到某个地方去了一趟。”
    千都留偏着头,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
    “我要告诉你此事的经过。”
    “好的。”
    “但是,”他说,“要在我们两人独处的地方。”
    她似乎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诚把右手伸到她面前摊开,手心里是一把酒店的房门钥匙。
    千都留低着头,默不作声。诚十分明白她心中正激烈斗争。
    “我刚才说的某个地方,”他说,“就是公园美景,那天晚上你预订的那家酒店。”
    她再度抬起头来,这次,她的眼圈红了。
    “去房间吧。”
    千都留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前往酒店的路上,诚告诉自己,这样才对。自己以前走错了路,现在,他总算找到了正确的路标。
    他停在房门前,把钥匙插进锁孔。
    10
    委托人叫高宫雪穗,是个脸蛋漂亮得足以做女明星的少妇,然而她的表情却和其他人一样黯淡。
    “这么说,是您先生要求您和他离婚了?”
    “是的。”
    “理由他却不肯明说,是吗?只说没法再和你在一起了?”
    “是的。”
    “您心里有没有怀疑什么?”
    委托人闻言先是显得有些犹豫,然后才说:“他好像喜欢上了别的女人。这个是我请人调查的。”
    她从香奈儿包里拿出几张照片,上面清楚地拍到一对男女在各种不同地方的约会。男方是头发三七分、一脸勤恳老实相的上班族,女方是短发的年轻姑娘,两人看上去显然沉醉在无比的幸福中。
    “您曾经问过您先生这位小姐是谁吗?”
    “还没有,我想先跟您谈完再决定。”
    “明白了。您有分手的意愿吗?”
    “有。我想我们已经无法挽回,以前我就这么想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您有了这种想法?”
    “我想应该是他和这位小姐交往后才开始的,他有时候会动粗……不过只是喝醉的时候。”
    “真是太过分了。有人知道此事吗?我是说,谁能够作证?”
    “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过。不过,有一次刚好我们店里的小姐来我家里过夜。我想她应该记得。”
    “我明白了。”女律师一边记录谈话内容,一边想,有了证人,要对方就范就太容易了。那种乍看之下像好好先生,却回家欺凌老婆的纸老虎,是她最厌恶的人。
    “我真不敢相信,他竟然会这样对我。他以前明明那么温柔……”高宫雪穗用雪白的双手掩住嘴,开始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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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1
    进了停车场,今枝直巳便皱起眉头,几十个停车位几乎全满。“泡沫经济不是已经破灭了吗?”他嘀咕道。
    今枝在最里边的车位上停好爱车本田序曲,从车厢里拉出高尔夫球袋。袋上薄薄的一层灰尘是在房间角落放了两年的结果。他在公司前辈的建议下学打高尔夫球,有一段时间相当热衷,但独立开业后一个人工作,球杆便再也没有离开过球袋。并不是因为工作忙碌,而是没有机会上场。他深深感到,高尔夫球这种运动,实在不适合独来独往的人。
    老鹰高尔夫球练习场正门令人联想到平价的商务酒店。走进大门,今枝再度感到不耐烦,大厅里排队等候的玩家无聊地看着电视,共有将近十人。
    虽然很想改天再来,但凡是假日,状况应该都是如此。他无奈地走向前台排队登记。
    之后,今枝在沙发上坐下,茫然地望着电视。正在转播相扑,是大相扑的夏场所。时间还早,画面出现了“十两”力士的对战。最近相扑越来越受欢迎,“十两”和“幕内”较低级别的比赛也越发得到关注,想必是受到若贵兄弟、贵斗力、舞之海等新星崛起的影响。尤其是贵花田在三月场所成为史上最年轻的“三赏力士”,随即在夏场所首日便打败千代富士,成为史上最年轻的“金星”。两天后,千代富士又败给贵斗力,从而宣告引退。
    今枝看着电视,心想时代的确不停地改变。媒体连日报道泡沫经济已经破灭。那些靠股票和地产身价暴涨的人,看到梦想如泡沫般消逝,必寝食难安。这个国家也许会因此沉淀一点,今枝如此期待。花五十亿元买一幅梵。高的画,便是社会陷入疯狂的明证。
    只是,环视大厅,今枝认为年轻女子的奢华作风仍未改变。不久之前,高尔夫球还是男人的游戏,而且是具有某种地位的成年男子的娱乐。然而最近,高尔夫球场似乎已被年轻姑娘攻占。事实上,排队等候的玩家有一半是女性。
    只不过,我也是因为这样,才把闲置已久的球杆又翻了出来——他暗自发笑。四天前接到学生时代的朋友来电,说与两位公关小姐相约打高尔夫球,问他要不要一同前往。听朋友的说法,应是原本同行的男子无法前去。
    想到许久不曾进行像样的运动,他便答应了。不过听到有年轻女子同行,让他有所期待也是事实。唯一担心的是自己好久没握球杆了,他想到这里有练习场,便过来练习。实际上场是两周后的事,他希望在那之前找回以往的球感,至少不要在球场上出丑。
    可能是来的时间还不错,等了三十分钟左右,广播便呼叫他的名字。在前台接过打击席位的号码牌和出球用的代币,他走进练习场。
    他分到的打击席位在一楼右侧。在附近的发球机投入代币,先拿了两盒球。
    稍作热身后,他在打击席上就位。因为荒疏许久,他决定从过去拿手的七号铁杆开始,且不全力挥杆,先练习击球。
    最初还有些生涩,但感觉慢慢回来了。打完二十球左右,他便能用力挥杆,重心移动也很顺畅,甚至掌握到以球杆面的“甜蜜点”击球的要领。据他目测,铁杆应该打出了一百五六十码远。他很高兴,觉得疏于练习也没什么,还算挺能打。他热衷高尔夫球时,曾请认识的专业教练指导过。
    换成五号铁杆打了几球后,今枝感觉到斜后方有一道目光。在他前一个打击席打球的男子正坐在椅子上休息,不过那人似乎从刚才就一直在看今枝打球。感觉虽然不至于不舒服,但在别人注视下打自然有些别扭。
    今枝边换球杆边偷瞄男子。那人很年轻,可能还不到三十岁。
    咦?今枝微偏着头,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再偷偷看几眼,果然没错,有印象,他们一定在哪里见过。但是,就男子的模样看来,他似乎不认得今枝。
    尚未回想起来,今枝便练习起三号铁杆。不久,前面的男子开始打了,球技相当高明,姿势也很潇洒。他用的虽然是一号木杆,但打出的球仍直扑二百码外的网。
    男子的脸稍微偏右,露出颈后并排的两颗痣。今枝差点失声惊呼——他突然想起了。
    高宫诚!
    啊,对,这下一切都说得通了。在这里遇到高宫完全不是偶然。想练习高尔夫球时立刻想起这家练习场,是因为三年前那件案子,他就是在那时认识了高宫。
    难怪高宫不认得他,这是理所当然的。
    不知道事情后来怎么样了?今枝想。他现在仍和那女子来往吗?
    三号铁杆怎么打都打不好,今枝决定稍事休息,在自动售货机买了可乐,坐下来看高宫打球。高宫正在练习劈球,看来目标是五十码之前的那面旗子。轻挥杆打出去的球轻轻上抛,落在旗子旁边。真是好身手。
    或许是感觉到有人在看,高宫回过头来。今枝转过视线,把罐装可乐送到嘴边。
    高宫走近今枝:“那是勃朗宁吧?”
    今枝咦了一声,抬起头来。
    “那根铁杆,是不是勃朗宁的?”高宫指着今枝的球袋说。
    “哦……”今枝看向刻在杆头的商标,“好像是,我也不太清楚。”那是他在随意逛一家高尔夫球店一时冲动购物的结果,店主推荐了这支球杆。店主在长篇大论地说明球杆的优点后,还说“最适合像你这种体格稍瘦的人”。但今枝决定购买并不是因为相信店主的说法,而是喜欢这个制造商名称。他有一段时间对枪支相当着迷。
    “可以借看一下吗?”高宫问。
    “请。”今枝说。
    高宫抽出五号铁杆。“我有个朋友球技突飞猛进,用的就是这个牌子。”
    “哦,不过应该是你朋友球技好吧。”
    “可他是换了铁杆后突然变好的,所以我想或许应该找一支适合自己的球杆。”
    “哦。不过,你已经很厉害了。”
    “哪里,当真上场就不行了。”说着,高宫摆好姿势,轻轻挥了挥,“嗯,握把细了点……”
    “要不要打打看?”
    “可以吗?”
    “请吧,请。”
    高宫说声“不客气了”,便拿着球杆进入打击席,开始一球、两球地打。转速极快的球以冲天之势往上飞。
    “漂亮!”今枝并非在恭维。
    “感觉很棒。”高宫满意地说。
    “你请尽量打吧,我用木杆练习。”
    “是吗?谢谢。”
    高宫再度挥杆,几乎没有失误。这并不是球杆的功劳,而是因为他的姿势正确。今枝想,高尔夫球课程果然没有白上。是的,高宫曾经在这里的高尔夫球教室上课,还和此处的女学员交往。稍作思索,今枝便想起了那名女学员——三泽千都留。
    2
    三年前,今枝待在“东京综合研究”这家公司,公司专门承办调查企业或个人信息,在全国各地拥有十七家事务所,今枝服务于目黑事务所。公司的特点在于委托人多半是企业,委托内容包罗万象,从潜在合作企业的业绩和运营状况,到是否有猎头公司对自己的员工展开挖角行动等,不一而足。也有委托案是调查年轻的社长与哪个女职员有染,后来查明该公司隶属于董事会的四名女职员全遭该年轻社长染指,负责调查的今枝等人也不由得苦笑。
    那个自称东西电装株式会社相关人士的男子委托的事务也颇为奇特,他希望调查某家公司的一种产品。公司是一家叫Memorix的软件开发公司,产品则是该公司正强力促销的金属加工专家系统软件。
    换句话说,这件委托案是调查该软件的研发过程,以及主要研发者的简历和人际关系等。
    至于调查的目的,委托人并没有详细说明,但从他的言谈中可隐约窥知一二。东西电装似乎认定该软件窃自他们内部自行研发的系统,但仅通过产品比较实难证明,因此想找出软件盗用者。委托人认为要窃取东西电装的软件,必有内部共犯,只要调查Memorix研发负责人,应可找出与东西电装之间的交叉点。那时目黑事务所约有二十名调查员,其中半数被指派进行此项工作,今枝也在其中。
    展开调查约两周后,他们便掌握了Memorix的概况。该公司成立于一九八四年,由曾任程序工程师的安西彻担任社长。包括兼职者在内,共有十二名系统程序工程师。主要是接受客户委托,进行各种程序的研发,以此追求企业发展。
    该公司研发的金属加工专家系统的确有很多疑点,其中最主要的是与金属加工相关的庞大技术与资料的来源。他们对外宣称,进行软件研发时曾与某中坚金属材料制造商进行技术合作,但今枝等人详细调查的结果显示,软件早已研发完成,那家金属材料制造商只是进行确认。
    最可能的情况便是盗用过去往来客户的数据。Memorix曾与多家公司合作,有机会接触各方技术信息,其中自然包含金属加工的相关资料。
    然而,这样的可能性毕竟极低。因为Memorix就信息管理方面与客户签有数份规范详尽的合约,若Memorix员工未经许可擅自将资料携出、泄露,一经发现,Memorix必须赔偿巨额罚金。
    因此,东西电装的软件被窃是合理的推测。Memorix与东西电装完全没有联系,而且,东西电装的软件从未离开过公司。即使软件内容有极大相似之处,Memorix仍可声称纯属偶然。
    深度调查后,终于锁定一名男子,此人的头衔是:Memorix的主任研发员,叫秋吉雄一。
    此人于一九八六年进入Memorix,他一加入,Memorix便突然展开金属加工专家系统的研究。翌年,研发工作已初步完成,速度之快超平常理,这样的研究一般再短也需要三年。
    莫非秋吉雄一带着金属加工专家系统的基础数据投效了Memorix?这是今枝等人的推论。
    然而,对于秋吉这个人,他们的调查却不得要领。
    他住在丰岛区的出租公寓,但没有在此区人籍。今枝等人通过公寓物业公司调查秋吉入住前的地址,没想到竟然在名古屋。
    调查员立刻前往,却只见一栋如烟囱般高耸的大楼昂然挺立。调查员在附近打听,但终无法问到该大楼动工前是否曾有姓秋吉的人在此居住。向区公所查询的结果也一样,秋吉雄一的户籍并不在此。此外,秋吉租屋时填写的保证人住在名古屋,但其住处却空无一人。
    秋吉究竟是何许人也?为查明这一点,他们进行了最基础的调查,即持续监视。
    他们趁秋吉不在时,在他丰岛区的公寓设置了两部窃听器,一听屋内,一听电话。同时,寄给他的邮件除了挂号与限时专递外,几乎全数拆封查看,然后再重新封好,放回信箱。当然,用这类手法获得的资料无法用来对簿公堂,但在查明他身份上则大有裨益。
    秋吉似乎只在公司与住宅间来去。没人造访他的住处,也没有值得调查的电话。毋宁说,几乎连电话都没有。
    “这个人活着到底有什么乐趣?简直孤独得要命。”和今枝同组的男子曾望着镜头里的房间窗户说。那时,他们正坐在伪装成千洗店货车的厢型车里,摄像头设在车顶。
    “或许他是在逃命,”今枝说,“才隐姓埋名。”
    “比如杀了人之类?”搭档笑了。
    “可能。”今枝也笑着回答。
    不久,他们查出秋吉至少会与一个人联系。有一次他待在屋里,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原来是传呼。今枝绷紧神经,把注意力集中在耳机上,以为秋吉会打电话。
    然而,秋吉却离开房间,径直走出公寓大楼。今枝他们急忙尾随其后。
    秋吉在烟酒店外的公共电话前停下脚步,拨打电话,面无表情地说了些什么,谈话期间也不忘注意四周,今枝他们无法靠近。
    这种情况发生了好几次。传呼响后,秋吉一定会外出打电话。因为他绝不使用屋内的电话,今枝也曾以为他发现了窃听器,但如果真是如此,他应该会拆掉窃听器。他恐怕是养成了凡是重要电话都使用公共电话的习惯,而且纵使拨打公共电话,也绝不固定于一处,而是每次更换不同的电话,防范相当彻底。
    是谁拨打他的传呼呢?这是当时最大的谜。
    但这个谜还没有解开,事情便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了。因为秋吉采取了令人不解的行动。
    先是某个星期四,秋吉难得地在下班后来到新宿。其实这不叫难得,因为根本是今枝一行展开调查以来的第一次。秋吉进入新宿车站西口旁的咖啡馆。
    在那里,秋吉与一个男子碰面。男子年约四十五岁,身材瘦小,面无表情,心思难测。今枝第一眼看到那人,心中便生起一阵不安。
    秋吉从男子手里接过一个大信封,确认过后,便交换一般递给男子一个小信封。男子抽出信封里的东西,是现金。男子迅速点数后塞进外套的内袋,再拿出一张纸给秋吉。
    一定是收据,今枝估计。
    接着,秋吉与男子交谈了几分钟,同时站起身来。今枝与搭档分头跟踪。今枝跟秋吉,发现他直接回到住处。
    搭档跟踪的人,经查,乃是于东京都内开设事务所的侦探社社长,虽名为社长,其实只有一个由妻子兼任助手的员工。
    果然不出所料,今枝并不意外,因为那名男子身上有一股同行特有的气息。
    今枝想知道秋吉通过侦探在调查什么。如果是与东京综合研究有关联的侦探社,并非无法可想。但秋吉雇用的是以自由工作者身份营业的人,若接触时稍有不慎,被人探出了底,后果不堪设想。今枝决定暂时继续锁定秋吉,他们照例监视公寓。
    一个周六,秋吉再度行动。只见他穿着运动衫与牛仔裤,一身休闲打扮,今枝与搭档一同跟踪。秋吉的背影散发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息,今枝有某种预感,感觉这不是单纯的外出。
    秋吉换了电车,在下北泽车站下车。他不时以阴冷的眼神扫视四周,但似乎并未发现自己已被跟踪。他在车站附近走动,手上拿着张小纸条,不时查看门牌标志,今枝推测他在找某户人家。
    不久,他停下脚步。地点是铁路旁一幢三层楼的小型建筑前,看来是供单身人士居住的套房式公寓。
    秋吉并未踏入那幢公寓,而是进入对面的咖啡馆。今枝犹豫片刻后,要同行的搭档进入咖啡馆,他估计秋吉可能与人相约在此,他自己则到附近的书店等候。
    一小时后,搭档独自从咖啡馆出来。“他不是约了人,”搭档说,“是在监视,一定是监视住在那里面的人。”他朝对面的公寓扬了扬下巴。
    今枝想起之前的侦探,秋吉难道在请人调查住在这里的人?“那我们只好继续待在这里了。”今枝说。
    “好的。”
    今枝叹了一口气,寻找公共电话,请事务所开车过来。但车还没到,秋吉便离开了咖啡馆。
    今枝往公寓看去,一个年轻女子正往车站走去,手里拿着高尔夫球袋。秋吉跟在该女子十数米后,今枝两人则尾随秋吉。
    女子的目的地是老鹰高尔夫球练习场,秋吉也进入场内,这次换今枝跟进去。
    今枝继续观察,发现女子进了高尔夫球教室。秋吉仿佛确认一般目送她进去,拿了一张高尔夫球教室的简介便离开了。当天他并未再次前往练习场。
    今枝对女子展开调查,立刻查明了她的身份。她叫三泽千都留,服务于人才派遣公司。今枝等人向该公司查询,得知她曾被派遣至东西电装。于是,秋吉与东西电装总算连起来了。
    今枝一行乘胜追击,继续锁定秋吉,深信他迟早会与三泽千都留接触。
    然而,事情却往意外的方向发展。
    一段时间均无异动的秋吉,于一个星期六再度前往老鹰高尔夫球练习场,时间正是三泽千都留参加的高尔夫球课程开始前。秋吉并没有接近三泽,照样在暗地里监视。
    不久,三泽千都留与一个男子比邻而坐,亲密地交谈起来,宛如情侣。
    至此,秋吉离开了练习场,他的目的仿佛就是亲眼确认这一幕。
    就结果而言,这是秋吉最后一次接近三泽千都留。之后,他再也不曾前往球场。
    今枝等人调查了与三泽千都留言谈甚欢的男子。男子名叫高宫诚,是东西电装的员工,隶属专利部。
    他们认为其中必有蹊跷,便调查了两人的关系,以及与秋吉之间的关联。然而,调查的结果并未发现任何与盗用软件相关的线索,唯一的收获是已婚的高宫诚似乎与三泽千都留发生了婚外情。
    不久,委托人便提出了中止调查的请求。这也难怪,调查费不断增加,却得不到丝毫有用的情报。东京综合研究交给委托人厚厚一沓报告,但对方如何运用不得而知。今枝猜想,多半是直接送进碎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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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不寻常的金属声让今枝回过神来,一抬头,只见高宫诚一脸错愕地站着。“啊,啊,啊……”高宫诚看着手上的球杆,嘴巴张得老大,球杆的前端整个儿断了。
    “啊!断了。”今枝看看四周,杆头落在高宫前方约三米处。
    四周的人也发现异样,纷纷停下看着高宫。今枝走上前,捡起断裂的杆头。
    “啊!真对不起。怎么会这样?”高宫握着失去杆头的球杆,不知如何是好,脸色都发青了。
    “怕是所谓的金属疲劳吧,这杆子之前被我用得很凶。”今枝说。
    “真的很抱歉,我认为我的打法没错……”
    “哦,这我知道。定是我以前没打好,今天才这样。就算是我来打,也会断。请别放在心上。倒是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我没事。那……请让我赔,球杆是我打断的。”
    今枝挥了挥手:“不必不必。反正本来迟早会断。要让你赔,我哪好意思?”
    “可这样我过意不去。更何况,赔偿也不是我自掏腰包,我有保险。”
    “保险?”
    “是,我买了高尔夫玩家保险。只要办好手续,应该可以获得全额理赔。”
    “可这是我的球杆,保险能用吗?”
    “应该可以。我去问问这里的高尔夫球用品店。”高宫拿着折断的球杆走向大厅,今枝跟在后面。
    店位于大厅一角。高宫似乎是熟客,脸孔晒得黝黑的店员一看到他便打招呼。高宫出示断裂的球杆,说明缘由。
    “哦,没问题,保险会理赔。”店员立刻说道,“申请保险金需要损坏地点的证明、损坏球杆的照片和修理费清单。至于球杆是否为本人所有,无法证明。相关文件由我们准备,麻烦高宫先生与保险公司联络。”
    “麻烦了。请问修好球杆大概要几天?”
    “这个,必须先找到同样的杆身,可能要两个星期左右。”
    “两个星期……”高宫为难地回头望着今枝,“可以吗?”
    “可以,没问题。”今枝笑着说。要花上两个星期,可能赶不上球场之约,但他并不认为少一根球杆会对成绩造成什么影响,也不想再让高宫过意不去。
    今枝当场便委托修理,随即离开了用品店。
    “啊,诚。”两人正准备再度前往练习场,有人叫住了高宫。一看来人,今枝不由得闭紧嘴巴,他认得她,是三泽千都留。她身后站着一个高个男子,这个人他不认识。
    “嗨。”高宫对两人说。
    “练习结束啦?”千都留问。
    “还没,发生了一点小意外,给这位先生造成不少麻烦。”高宫把事情告诉两人。听着听着,千都留现出了担忧的神色。“原来是这样啊。真是对不起,向您借球杆已经不好意思了,竟然还折断……”她向今枝鞠躬道歉。
    “哪里,真的没关系。”今枝连忙摇手,向高宫问道,“呃,这位是尊夫人吗?”
    “是啊。”高宫显得有点难为情。
    这么说,外遇修成正果了,天底下果真无奇不有,今枝默然。
    “没有人受伤吧?”千都留身后的男子问。
    “这倒是不用担心。啊,对了,忘了给你我的名片。”高宫从长裤的口袋里取出皮夹,拿出名片递给今枝。“敝姓高宫。”
    “啊,幸会幸会。”
    今枝也取出皮夹,他也习惯把名片放在那里。但一时间他犹豫了,不知该给他哪一张。他随身携带有好几种名片,每一张的姓名和头衔都不同。
    他最终决定给高宫真正的名片。这时候用假名毫无意义,而且谁也不能断定高宫将来不会成为他的顾客。
    “哦,原来是侦探事务所啊。”看了今枝的名片,高宫一脸不可思议。
    “若有什么需要,请务必光顾。”今枝轻轻施礼。
    “比如说调查外遇?”千都留问道。
    “是啊,当然。”今枝点点头,“这类业务最多了。”
    她嘻嘻一笑,对高宫说:“那这张名片最好还是交给我保管喽!”
    “也许哦。”高宫也逗趣地笑着回答。
    今枝也想对千都留说,是啊,尤其是现在这个时期最危险了,你最好小心点。
    她的下腹部已经高高隆起。
    4
    今枝直巳的事务所兼住处位于西新宿,在一栋面对小路建造的五层建筑的二楼。大楼旁便有公车站,从新宿车站到这里只要几分钟。但是,这对客人来说并不见得方便。每次在电话里说出路径,客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发出犹豫的沉吟。为说服客人大驾光临,今枝往往好话说尽,但每次电话一挂,疲倦感总是如浪潮般席卷而来。
    他也知道搬到车站旁更有利。委托人在前往侦探事务所的路上,多半抱着种种烦恼疑惑,极有可能在搭公交车的那几分钟改变心意,决定放弃。
    但随着地价高涨,房租也跟着走高。今枝实在不想为了租一间小小的办公室,每个月付出令人咋舌的大把钞票。毕竟羊毛出在羊身上,房租贵,调查费也会随之水涨船高。尽可能以合理的收费为委托人服务,这是他创业的宗旨。
    筱冢一成打电话到事务所,是七月将至的一个星期三。窗外飘着丝丝细雨,今枝已经死了心,以为那天不会有客人了。一听到来电人的声音,今枝的直觉登时告诉他有生意上门了,因为委托人的声音有一种独特的语气。
    果然,对方表示有些私事想谈,询问是否方便现在前来拜访。今枝回答:“我等你。”
    挂掉电话,今枝歪着头思忖,筱冢一成应该未婚,这么说,或许不是一般的外遇调查。而且,他看起来也不像是发现情人异常时会委托他人调查的人。
    与高宫诚在高尔夫球练习场偶遇那天,站在成为高宫妻子的千都留身后的,便是筱冢一成。那天他们三个人相约用餐,约在高尔夫球练习场碰面。今枝自然不会参与他们的聚会,不过在练习场大厅喝着纸杯装的速溶咖啡时,倒是和三人相谈甚欢。筱冢便是那时候递给他名片的。
    后来,今枝在高尔夫球练习场和他再次碰面,筱冢的高尔夫球艺也颇高。今枝曾略微提及的工作,筱冢看似不甚在意,但或许当时他内心已经有所盘算。
    今枝抽出一根万宝路,用一次性打火机点了火,双脚往文件乱堆的办公桌一跷,靠在椅子上吞云吐雾一番。灰白色的烟在微暗的天花板上飘荡。筱冢一成并不是一般上班族。他伯父是筱冢药品的社长,他是未来的领导层。这么一来,他要委托的调查可能与产业有关。想到这里,今枝感到全身血流加速,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今枝在两年前辞掉东京综合研究的工作自立门户。他厌倦了被当成廉价劳工剥削,有了单枪匹马闯天下的自信,也建立起了各方面的人脉。事实上,他的营业状况不错。委托的工作相当稳定,要养活自己不成问题。他有一小笔积蓄,也有一个月享受一次高尔夫球的宽裕。
    但就是缺乏成就感。他目前的工作多半是外遇调查,任职于东京综合研究时常接触的产业调查,现在可说已绝缘了。他每天都为追查男人与女人的爱恨情仇奔波。他并不讨厌这种情况,只是发现自己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时绷紧神经。从前,他一度想当警察,甚至考进了警校。然而,警校毫无意义的严谨纪律令他心生反感,他便中途退学。这是他二十来岁时的事。
    后来他打过几份工。有一天,在报纸上看到东京综合研究招聘职员的广告。既然当不了警察,就当侦探吧。他以这种半开玩笑的心情接受面试,虽被录取,但一开始是工读生待遇,过了半年才成为正式职员。
    当上调查员,他发现自己极为适合这一行。这份工作完全不像影视中的私家侦探那般精彩,只是一味地重复着孤独而单调的工作。因为不具备警察的权力,并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堂而皇之地进去。此外,他们负有保守委托人秘密的义务,尽最大可能不留下调查痕迹,同时不能有任何遗漏。而历经千辛万苦得到梦寐以求的资料时,那种喜悦与成就感,是从别的地方体会不到的。
    或许可以找回那种亢奋——接到筱冢的电话,今枝怀着这样的期待。他有不错的预感。但他克制一下,在烟灰缸里摁熄了烟。算了吧,期待越高只会越失望。想必又是调查女人的品行,十之八九错不了。他站起来,准备泡咖啡,墙上的时钟指着两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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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筱冢一成于两点二十分抵达。他穿着浅灰色西装,尽管下着雨,发型仍一丝不乱,看起来比在高尔夫球练习场时大上四五岁。这就是精英分子的气派吧,今枝想。
    “最近很少在练习场碰面啊。”在椅子上坐下后,筱冢说。
    “没有上球场,就不禁散漫起来。”今枝边端出咖啡边说。自从上次和公关小姐去打球后,他只去过练习场一次,还是为了去拿修理好的五号铁杆,顺便练习。
    “下次一起去吧,有好几个球场可以带朋友去。”
    “真不错,请务必要找我。”
    “那么,也找高宫一起去吧。”说完,筱冢把咖啡杯端到嘴边。今枝发现,他的姿势和口吻出现了委托人特有的不自然。筱冢放下咖啡杯,吐了一口气才开口:“其实,我要拜托你的,是一件不太合常理的事。”
    今枝点点头。“来这里的客人大多都认为自己的委托不合常理。什么事?”
    “是关于某个女子,”筱冢说,“我希望你帮忙调查一个女子。”
    “哦。”今枝略感失望,果然是女人的问题啊。“是筱冢先生的女友?”
    “不,这女子和我没有直接关系……”筱冢把手伸进西装外套的内袋,取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就是她。”
    “我看一下。”今枝伸手拿起。
    照片里是一个漂亮女子,似乎是在某豪宅前拍摄的。她穿着外套,季节应该是冬天,那是件白色皮草。她朝着镜头微笑的表情极为自然,即使说是专业模特儿也不足为奇。“真是个美人。”今枝说出感想。
    “我堂兄正在和她交往。”
    “堂兄?这么说,是筱冢社长的……”
    “儿子,现在担任常务董事。”
    “他今年贵庚?”
    “四十五……吧?”
    今枝耸耸肩。这个年龄当上大制药公司的常务董事,一般上班族根本无法企及。“应该有夫人吧?”
    “现在没有,六年前因为空难去世了。”
    “空难?”
    “日航客机失事那次。”
    “哦,”今枝点点头,“真是令人遗憾。还有其他亲人亡故吗?”
    “没有,搭乘那班飞机的亲人只有她。”
    “没有孩子?”
    “有两个,一男一女。幸好这两个孩子当时没有搭那班飞机。”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是啊。”筱冢说。
    今枝再度看向照片中的女子,那双微微上扬的大眼睛令人联想到猫咪。
    “既然夫人已经过世,你堂兄和人交往,应该没有问题吧?”
    “当然。作为堂弟,我也希望他尽快找到好对象。毕竟,不久的将来,他便要肩负起我们整个公司。”
    “这么说,”今枝的指尖在照片旁咚咚地敲着,“这女子有问题了?”
    筱冢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前倾:“老实说,正是如此。”
    “哦。”今枝再度拿起照片。里面的女子越看越美,肌肤看上去如瓷器般洁白光滑。“怎么说?如果方便,可以请教一下吗?”
    筱冢微微点头,双手在桌上十指交叉。“其实,这女子结过婚。不过这当然不成问题,问题是与她结婚的人。”
    “是谁?”今枝忍不住压低声音。
    筱冢缓缓做了个深呼吸后才说:“那人你也认识。”
    “啊?”
    “高宫。”
    “什么?”今枝陡然挺直了背脊,直直地盯着筱冢,“你说的高宫,就是那位高宫先生?”
    “正是高宫诚,她是他前妻。”
    “这真是,太……”今枝看着照片,摇摇头,“太令人惊讶了。”
    “可不是!”筱冢露出一丝苦笑,“以前我好像提过,我和高宫在大学都参加了社交舞社。照片里的女子,是和我们联合练习的女子大学社交舞社的社员。他们就是因此而认识、交往、结婚的。”
    “什么时候离的婚?”
    “一九八八年……三年前。”
    “离婚是因为千都留小姐?”
    “详情我并没有听说,不过我想应该是吧。”筱冢的嘴角微妙地扭曲了。
    今枝双手盘在胸前,回想起三年前的情况。这么说,他们停止调查后不久,高宫就与妻子离异了。“高宫先生的前妻正与你堂兄交往?”
    “是的。”
    “这是偶然吗?我的意思是说,你堂兄是在你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遇见高宫先生的前妻,开始交往的吗?”
    “不,也不能说是偶然。现在想来,算是我把堂兄介绍给她认识。”
    “怎么?”
    “我带我堂兄去了她店里。”
    “店?”
    “一家位于南青山的精品店。”
    筱冢说,这个叫唐泽雪穗的女子,与高宫离婚前便开了好几家精品店,当时筱冢从未去过。但她与高宫离婚后不久,他收到精品店特卖会的邀请函,才首次光顾。至于原因,他解释:“是高宫拜托我的。他们虽然离婚了,但曾是枕边人的女人要独立生活,他似乎是想暗地里为她出一点力。离婚的原因好像出在他身上,所以也有点补偿的意味在内。”
    今枝点点头,这种情形很常见。每次听到这种事,他都深深感到男人真是心软的动物。甚至有些男人,即使离婚肇因于妻子,分手后仍希望为前妻尽力。反观女人,分手后对男人往往不闻不问,就算错在自己也一样。
    “我对她多少也有些关心,所以决定亲自去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我跟我堂兄提起这件事,他说要跟我一起去,理由是想找时髦一点的休闲服,我们于是一同前往。”
    “命运的邂逅就这样发生了。”
    “看来似乎如此。”
    筱冢说,他完全没注意到堂兄康晴强烈地受到唐泽雪穗的吸引,事后康晴坦承:“说来难为情,但我对她真的一见钟情。”甚至表明非卿莫娶。
    “他不知道这位唐泽雪穗是你好友的前妻吗?”
    “知道。第一次带他去精品店之前,我就告诉了他。”
    “即使如此,仍然喜欢上她?”
    “是。他本就是个很热情的人,一旦栽进去,任谁也拉不回。我之前全然不知,不过听说我带他去之后,他三天两头往她的精品店跑。女佣抱怨家里多了好些衣服,我堂兄根本也不穿。”
    筱冢的话让今枝忍俊不禁。“我可以想象,那真是不得了。那么,你堂兄的努力追求有结果了?你刚才说他们已经在交往了。”
    “我堂兄想和她结婚,但听说女方不肯给他明确的答复。似乎是因为年龄的差距,再加上有孩子,让她犹豫不决。”
    “的确,也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婚姻失败,让她更加慎重吧?这也是人之常情。”
    “也许。”
    “那么,”今枝放开盘在胸前的双手,放在桌上,“要调查这女子的哪一部分?照刚才的描述,你对这位唐泽雪穗似乎已相当了解了。”
    “其实不然。老实说,她全身上下充满了谜团。”
    “与你不相干的人充满了谜团也很自然,不是吗?”
    筱冢却缓缓摇头:“问题在于谜团的性质。”
    “性质?”
    筱冢拿起唐泽雪穗的照片。“我认为,如果我堂兄真能得到幸福,跟她结婚也无妨。虽然她是我好友的前妻,的确让我有点排斥,但我想通了就会习惯。只是……”他把照片转向今枝,继续说,“看着她,总会感到一种莫名的诡异,我实在不认为她只是个坚强的女子。”
    “这世上有哪个女子只是坚强呢?”
    “她这个人乍看之下就会让人这么认为。无论如何艰辛困苦,她都咬牙忍耐,拼命露出笑容,她就是给人这种印象。我堂兄也说他之所以受到吸引,不仅是因为她的美貌,也是因为来自内在的光辉。”
    “你是说,她的光辉是假的?”
    “就是希望你调查这一点。”
    “很难哪。有什么具体理由让你怀疑她?”
    今枝这么一问,筱冢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抬起头来。“有。”
    “什么?”
    “钱。”
    “哦?”今枝往椅背靠去,再次望着筱冢,“怎么说?”
    筱冢轻轻吸了一口气。“这一点高宫也觉得很奇怪,因为她的资产似乎有很多是不透明的。就拿开设精品店来说,高宫说他完全没有给予资助。据说她当时对股票非常热衷,但一个外行的投资人不可能在短期内赚那么多钱。”
    “是因为娘家有钱吗?”
    筱冢摇头:“照高宫的说法显然不是,听说她母亲是教茶道的,加上年金,只能勉强度日。”
    今枝点点头,他开始产生兴趣了。“筱冢先生,你心里有什么疑虑?你认为这位唐泽雪穗背后有金主吗?”
    “我不知道。结了婚仍与金主维持关系,这实在说不通……但我认为她背地里一定有鬼。”
    “嗯……”今枝伸小指挠了挠鼻翼。
    “还有一件事也让我起疑。”
    “什么事?”
    “每个和她有密切关系的人,”筱冢压低音量,“都遭遇了某种形式的不幸。”
    “什么?”今枝回视他的脸,“不会吧!”
    “高宫便是一个。虽然他现在跟千都留结了婚,过得很幸福,但我想离婚毕竟是一种不幸的事。”
    “但原因不是出在他身上吗?”
    “表面上是这样,但真相就不见得了。”
    “哦……其他遭遇不幸的人呢?”
    “我以前的女朋友。”说完,筱冢的双唇紧紧抿上。
    “哦……”今枝喝了口咖啡,只剩微温了,“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方便告诉我……”
    “那是很惨痛的遭遇,对女人而言非常不幸。这件事导致我们分手。所以,我也是遭遇不幸的人之一。”
    6
    今枝把脏脏的本田序曲停在距离精品店稍远的路旁。若被看穿了连换新车的余力都没有,特地向筱冢借的高级西服和手表就失去意义了。“我问你,真的什么都不给我买吗?连便宜的也不行?”走在他身旁的菅原绘里问。她把她最好的一件衣服穿在身上。
    “我想那里没什么便宜的东西吧,恐怕每件东西的标价都会吓得你眼珠子掉下来。”
    “那若是我想要怎么办?”
    “你可以用你自己的钱买啊,那不干我事。”
    “什么嘛,小气!”
    “别抱怨了,都说会付你钟点费了。”
    不久,两人来到精品店“R&Y”门前。精品店的门面全是透明玻璃,从外头看,只见店内摆满了各式女装、饰品。
    “哇!”绘里发出赞叹,“果然每一件看起来都贵得要命。”
    “小心你的用词。”他用肘轻顶绘里侧腰。
    菅原绘理是在今枝事务所旁一家居酒屋工作的女孩,白天在专科学校上课,今枝不清楚她在学些什么。不过她值得信任,遇到最好携伴同行的场面时,他有时会付钱请她帮忙。绘里似乎也喜欢帮今枝一把。
    今枝打开玻璃门走进店里。空调的温度恰到好处,空气中弥漫着香水味,却不流于低俗。
    “欢迎光临。”一个年轻女子从后方出现。她穿着白色套装,露出空姐般的职业笑容。她并不是唐泽雪穗。
    “敝姓菅原,我们预约了。”
    听今枝这么说,女子行礼说道:“菅原先生您好,我们正在等候您。”
    和绘里一起行动的时候,今枝尽可能用菅原这个姓氏。因为若用别的,有时绘里会反应不及。
    “今天您要找什么样的衣服?”白衣女子问道。
    “适合她的。”今枝说,“夏天到秋天都可以穿的,要有型,但不要太花哨,穿去上班也不会太惹眼。她刚入社会,要是太出风头,怕会招欺负。”
    “好的,”白衣女子点头表示明白,“我们有衣服正好符合您的要求。我现在就去拿。”
    女子转身的同时,绘里也转向今枝,他轻轻向她点头。就在这时,里面出现了另一个人,今枝看向那个方向。
    唐泽雪穗像穿梭于衣饰间一般,缓缓向他们靠近,露出微笑,笑容一点都不做作,真正是温柔的光芒,竭诚款待来店顾客的真诚,像光晕般自她全身散发出来。“欢迎光临。”她微微点头说道,其间视线没有离开过两人。
    今枝也默默朝她点头。
    “您是菅原先生吧,听说是筱冢先生介绍您来的?”
    “是。”今枝说。预约的时候,对方便问过介绍人了。
    “您是筱冢……一成先生的朋友?”雪穗微偏着头。
    “是。”点头应答后,今枝想,为什么她提起的是一成,而不是康晴呢?
    “今天是为夫人置装?”
    “不,”今枝笑着摇摇手,“是我侄女。她刚进职场,我要送件礼物。”
    “哦,原来是这样呀,我太冒失了。”雪穗微笑着,垂下长长的睫毛。这时,刘海飘然落在脸上,她伸出无名指撩起。这个动作着实优雅,今枝不禁想起老电影里的贵族女子。
    唐泽雪穗应该刚满二十九岁,这么年轻,她是如何培养出这种气质的呢?今枝感到不可思议。他现在能够了解筱冢康晴对她一见钟情的心境了,但凡男人,大概没有人能不受她吸引。
    白衣女子拿着好几件衣服出来,向绘里介绍,问她的意见。
    “尽管向小姐请教,选适合你的衣服。”今枝对绘里说。
    绘里转身朝着他,挑了挑眉毛,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眼神分明在说:你根本就不肯买给我,还说呢!
    “筱冢先生还好吗?”雪穗问。
    “好,还是一样忙。”
    “不好意思,方便请教您和筱冢先生的关系吗?”
    “我们是朋友,高尔夫球伴。”
    “哦,高尔夫球……哦。”她点点头,那双杏眼的视线落在今枝的手腕上,“好棒的手表。”
    “啊?哦……”今枝用右手遮住手表,“别人送的。”
    雪穗再度点头,但今枝觉得她脸上浮现的微笑改变了。一时之间,今枝还以为露出了马脚,被她看出这只手表是向筱冢借的。筱冢出借时曾告诉他:“别担心,我没在她面前戴过这只表。”不可能露出马脚的。
    “你这家店真是不错。要备齐这么多一流商品,想必需要相当的经营管理能力,你还这么年轻,真了不起。”今枝环视店内说。
    “谢谢您的称赞。但是我们还是无法完全满足顾客的需求,还得继续努力。”
    “你太谦虚了。”
    “是真的。啊,您要喝点冷饮吗?冰咖啡或冰红茶?也有热饮。”
    “那么,请给我咖啡,热的。”
    “好的。请您在那边稍候。我马上送过来。”雪穗指向放置沙发和桌子的角落。
    今枝在一张看似意大利制的兽脚沙发上坐下。桌子兼做陈列架,玻璃桌面下精心布置着项链、手环等饰品。上面没有标价,但想必是商品,目的显然是在客人稍事休息时,吸引他们的目光。
    今枝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万宝路与打火机,打火机也是向筱冢借的。点着火,让整个肺里吸满烟,感觉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今枝暗想:这是怎么回事?我竟然会紧张,只不过面对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优雅的气质是怎么来的?究竟是如何培养、又是如何磨炼的呢?今枝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幢老旧的两层建筑,吉田公寓。那是一幢屋龄高达三十年的老房子,至今没垮掉令人不可思议。
    今枝上周去过那里一趟,因为唐泽雪穗曾住过那里。听了筱冢的叙述,他决定先查明她的身世。
    公寓四周有不少又小又旧的房子,应该是战前便有了。住户中有好几个人还记得当初住在吉田公寓一。三室的母女。这家人姓西本,西本雪穗是她的本名。
    由于父亲去世得早,她与生母文代相依为命。文代据说是靠兼职来维持生活。文代在雪穗小六时亡故,据说死于煤气中毒。虽然被视作意外处理,但附近的主妇称“也有人说好像是自杀”。
    “西本太太好像吃了药,而且听说还有很多奇怪的地方。她先生死得突然,日子过得很苦。不过最后还是没搞清楚,好像就当作意外了。”在当地住了三十几年的主妇悄声说。
    经过吉田公寓时,今枝特意走近些,绕到后面。有一扇窗户敞开着,屋内一览无余。屋里的隔间除了厨房外,只有一间小小的和室。老式五斗柜、破旧的藤篮等靠墙摆放,和室中央有一张没有铺上棉被的暖桌,应该是用来代替矮脚桌的,桌上放着眼镜和药袋。今枝想起附近主妇的话:“现在公寓里住的都是老人。”
    他想象着一个小学女生和年近四十的母亲生活在这个房间里的情景。
    女孩或许就着暖桌,权充书桌做功课,母亲则一副极度疲惫的模样准备晚餐……
    这时,今枝感到内心深处纠结起来。
    在吉田公寓四周打探的结果,让他注意到另一件异事。
    一桩杀人案。
    文代死前一年左右,附近发生一起凶案,据说她也受到警方调查。遇害的是当铺老板,西本文代经常出入该当铺,因而被列入嫌疑名单。但是她并未遭到逮捕,如此说嫌疑应该很快便洗清了。
    “可接受调查的事情一下子就传开了,害得她丢了工作,大概吃了更多苦。”附近卖香烟的老人以满怀同情的口吻告诉今枝。
    今枝通过微缩胶卷查阅这桩杀人案的报道。文代死前一年是一九七三年,而且他知道是在秋天。
    很快他便找到相关报道。说尸体是在大江一栋未完工的大楼中发现的,有多处刺伤。凶器推测为细长的刀具,但并未找到。被害人桐原洋介前一天下午离家未归,妻子正欲报警。被害人当时身上持有的一百万元现金不见踪影,警方判断应是见财起意,而且是知道桐原身怀巨款的人所为。就今枝找到的资料,并没有关于这起命案告破的报道。卖烟的老者也说,他记得并没有捉到凶手。
    若西本文代真的经常出入那家当铺,受到警方注意也合乎情理。既是熟面孔,当铺老板自然不会防备,而即使是女人,要趁隙刺杀一个人也不无可能。但是,只要被警察找过一次,来自社会的目光自然有所不同。这么看来,西本母女也算是这起命案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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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今枝察觉身旁有人,回过神来,接着咖啡香扑鼻而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穿着围裙,用托盘端来咖啡,围裙底下穿着紧身T恤,身体曲线毕露。
    “谢谢。”今枝伸手拿起咖啡杯。在这种地方,连咖啡的香味都显得浓郁起来。“这家店就你们三位照顾吗?”
    “是的,大致上如此。不过,我们老板经常到另一家店去。”穿围裙的女子拿着托盘回答。
    “另一家?”
    “在代官山。”
    “哦,真厉害,这么年轻就有两家店。”
    “我们还准备在自由之丘开一家童装专卖店。”
    “还要开第三家?真令人佩服。难道唐泽小姐家里有聚宝盆吗?”
    “我们老板真的很勤奋,我们都怀疑她到底睡不睡觉。”她小声说了这句话后,悄悄向里面瞥了一眼,然后说声“请慢用”,便退下了。
    今枝不加糖、不加奶精地喝了咖啡。比一般咖啡馆煮得还好喝。
    今枝想,也许这个叫唐泽雪穗的女人,是那种相比外表更看重金钱的人,否则做生意不会这么成功。而且,据他推测,她这种特质一定是住在吉田公寓时便已形成。失去生身母亲后,雪穗被住在附近的唐泽礼子收养,礼子是雪穗父亲的表姐。
    今枝去看过唐泽礼子的住处,那是一幢高雅的日式房舍,有一座小小的庭院,门上挂着“茶道里千家”的门牌。
    在唐泽家,雪穗向养母学习茶道、插花等好几项对女子有益的技艺。现在雪穗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女人味,想必就是在那个时期培养的。
    唐泽礼子仍住在那里,因此无法在附近毫无顾忌地打听消息,但雪穗被收养后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异状,当地居民也只记得“有个长得很漂亮、很文静的女孩”。
    “叔叔。”
    听到有人叫,今枝抬起头来。菅原绘里穿着一件黑色天鹅绒连衣裙站在那里,裙子短得令人心跳加速,露出一双美腿。
    “你敢穿成这样上班?”
    “不行吗?”
    “这件怎么样?”白衣女子拿出一件蓝底的西式上衣,只有领口是白色的,“搭配裙子或裤子都很适合。”
    “嗯……”绘里沉吟一声,“我好像有一件类似的。”
    “那就算了。”今枝说,然后看看表,该走了。
    “叔叔,可不可以下次再来?我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什么衣服了。”
    绘里说出他们事先套好的说词。
    “真拿你没办法,那就下次吧。”
    “对不起,看了那么多件都没买。”绘里向白衣女子道歉。
    “哪里,没关系呀。”女子亲切地笑着回答。
    今枝站起身,等绘里换回自己的衣服。这时,唐泽雪穗从后面走出来,“您侄女似乎没有找到中意的衣服。”
    “真不好意思,她就是三心二意的,让人伤透脑筋。”
    “哪里,请别放在心上。要找适合自己的东西,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好像是。”
    “我认为服装和饰物不是用来掩饰一个人的内在,而是用来衬托。因此我认为,当我们为客人挑选衣服的时候,必须了解客人的内在。”
    “哦。”
    “例如,若是有气质有教养的人来穿,不管是什么衣服,看起来都显得高雅非凡。当然……”雪穗直视着今枝的双眼,“反之亦然。”
    今枝微微点头,扭过脸去。她是在说我吗?这套西服不合身?还是绘里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
    绘里换好衣服走过来。
    “久等了。”
    “我们会寄邀请函给您,可以麻烦您填一下联系信息吗?”雪穗把一张纸递给绘里。绘里不安地看今枝。
    “写你那里更方便吧?”
    听他这么说,绘里点点头,接过笔开始填写。
    “您的表真的很棒。”雪穗再度看着今枝的左手手腕。
    “你似乎很喜欢它。”
    “是啊,那是卡地亚的限量款。除您之外,拥有这款表的人我只知道一个。”
    “哦……”今枝把左手藏到背后。
    “请您务必再度光临。”雪穗说。
    “一定。”今枝回答。
    离开精品店,今枝开车送绘里回她的公寓。钟点费是一万元。
    “试穿高级女装还有一万元可赚,这份工不错吧。”
    “根本就是吊人胃口,下次一定要买东西给我哦。”
    “如果有下次的话。”说着,今枝踩下油门,他认为应该不会有第二次了。今天特地走这一趟并非为了调查,而是想亲眼看看唐泽雪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况且,接近这家店太危险了。唐泽雪穗这个女人,或许比他想象的更令人无法掉以轻心。
    回到事务所,他打电话给筱冢。
    “怎么样?”一听出来电的人,筱冢立刻问道。
    “我现在多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是指……”
    “她的确令人摸不清底细。”
    “可不是!”
    “不过,实在是个大美人,难怪令堂兄会爱上她。”
    “……是啊。”
    “我会继续调查。”
    “麻烦你了。”
    “对了,我想确认一件事,就是向你借的那只手表。”
    “请说。”
    “你真的从没在她面前戴过它吗?是不是曾经向她提起过?”
    “没有啊,应该没有……她说了什么?”
    今枝把店里发生的事大略说了,筱冢发出沉吟。
    “她应该不知道。”说完这句话,筱冢低声继续道,“只不过……”
    “什么?”
    “严格来说,我曾经在她在场的时候戴过这只表。可那个场合她绝对看不到,即使看到,也应该不会记得。”
    “什么场合?”
    “婚宴。”
    “哦?谁的?”
    “他们的。参加高宫和雪穗小姐的结婚喜宴时,我戴的就是那只表。”
    “啊……”
    “但是,我虽然在高宫身边,却几乎没有靠近过她。最靠近的时候,应该是点蜡烛的时候吧,我实在很难想象她会记得我的手表。”
    “点蜡烛……是我多虑了吗?”
    “应该是吧。”
    今枝拿着听筒点点头。筱冢是个聪明人,既然他这么说,应该没有记错。
    “真对不起,拜托你这种麻烦事。”筱冢向他道歉。
    “哪里,这也是工作啊。再说,”今枝继续说,“我个人也对她产生了兴趣。不过请你不要误会,不是指我喜欢上她。我觉得,她背后似乎有些什么。”
    “侦探的直觉?”
    “唔,可以这么说。”
    筱冢沉默下来,也许是在思考这种直觉的根据。片刻,他说:“那就麻烦你了。”
    “我会好好调查。”今枝挂上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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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两天后,今枝再度来到大阪。此行目的之一是约见一名女子,他上次在唐泽家附近调查时,碰巧听说了她。
    “你如果是要问唐泽家小姐的事,元冈家的小姐可能知道。我听说她们都上过清华女子学园。”一家小面包店的老板娘告诉他。
    今枝打听她的年龄,面包店老板娘大伤脑筋。“我想应该是和唐泽家小姐同年,不过不太确定。”
    她叫元冈邦子,有时会光顾面包店。老板娘只知道她是与大型不动产公司签约合作的室内设计师。
    回到东京后,今枝向那家不动产公司查询。经过好几道关卡,总算得以通过电话与元冈邦子取得联系。今枝声称自己是自由记者,正在为某女性杂志进行采访。
    “这次我想做一个专题报道,探讨名门女校毕业生创业的情况。哦到处打听毕业自东京和大阪两地的女校、目前正在职场上冲刺的杰出人物,有人向我推荐元冈小姐。”
    元冈邦子在电话中发出意外的轻呼,谦虚地说“我算不上啦”之类的话,但听得出她并非全然否定。“到底是谁提起我呀?”
    “很抱歉,我无法奉告,因为我答应保密。我想请教一下,元冈小姐是哪一年从清华女子学园毕业的?”
    “我?一九八一年高中毕业。”
    今枝内心暗自欢呼。一如他的期待,她和唐泽雪穗同届。
    “这么说,您知道唐泽小姐了?”
    “唐泽……唐泽雪穗小姐?”
    “是的,是的。您知道她吧?”
    “知道,不过我不和她同班。她怎么了?”元冈邦子的声音显得有些警惕。
    “我也准备采访她,她目前在东京经营精品店。”
    “哦。”
    “那么,”今枝一鼓作气道,“只要一小时就好,能不能请您拨冗见面?
    希望能和您谈谈您现在的工作、生活方式等等。“
    元冈邦子似乎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答应若是不影响工作就没有问题。
    元冈邦子的工作地点位于距地铁御堂筋线本町站步行几分钟的地方,也就是俗称为“船场”的大阪市中心地带。这里不愧是以批发业、金融业聚集闻名,商业大楼林立。虽然人人都说泡沫经济已经破灭,但来往于人行道上的企业精英仍脚步匆匆,仿佛连一秒钟都舍不得浪费。
    大楼第二十层是“Designmake”公司的办公室。今枝在地下一层的一家咖啡馆等候元冈邦子。
    当玻璃挂钟指着下午一点五分时,一位穿着白色西装上衣的女子进来了。她戴着镜框稍大的眼镜,就女生而言,她身材相当高挑。这符合电话里听说的所有特征。她还有一双修长的腿,是个颇具魅力的美女。
    今枝起身相迎,一边打招呼,一边递出印着自由记者头衔的名片,名字当然也是假的。然后,他拿出在东京购买的一盒点心,元冈邦子客气地收下了。她点了奶茶之后就座。
    “对不起,在您百忙之中打扰。”
    “哪里,倒是我真的有采访价值吗?”元冈邦子似有些无法释怀。她操着关西口音。
    “那当然,我想多采访各个行业的杰出女性。”
    “你所说的报道会用真名吗?”
    “原则上是用假名,当然如果您希望以真名……”
    “不不不,”她连忙摇手,“用假名就好。”
    “那我们开始吧。”
    今枝拿出纸笔,开始提出一些关于“名门女校校友创业情况”的问题。
    这是他在搭新干线时构思的。元冈邦子不知就里,对每个问题都认真作答。
    看着她这样,今枝总觉得过意不去,认为至少要认真进行采访,如顾客聘请室内设计师的优点、不动产公司因为她的努力而意外得到不少好处等等,和她的谈话至少也让他增加了些见闻。
    大约三十分钟后,问题问完了。元冈邦子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把奶茶端到唇边。
    今枝正在盘算该何时提起唐泽雪穗的话题。前几天的电话已经预留伏笔,但他不能让话题显得不自然。
    元冈邦子竞突然说道:“你说也要去采访唐泽小姐?”
    “是的。”今枝回视对方的脸,心想被猜中心思了。
    “你说她在经营精品店?”
    “是的,在东京南青山。”
    “哦……她也很努力嘛。”元冈邦子把视线移开,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今枝的直觉开始启动,元冈邦子对唐泽雪穗似乎没什么好印象。这真是求之不得,要打听雪穗的过去,找的如果是一个不肯说真心话的人也没有意义。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问道:“请问,我可以抽根烟吗?”
    “请。”她说。
    嘴里叼着烟,点上火。这个姿势表示接下来是闲谈时间。
    “关于唐泽小姐,”今枝说,“现在出了点问题,让我很头疼。”
    “怎么?”元冈邦子脸上的表情出现变化,显然对这个话题极有兴趣。
    “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今枝把烟灰抖落在烟灰缸里,“有些人提起她的时候,话说得不太好听。”
    “啊?”
    “她那么年轻就开了好几家店,招人忌妒在所难免。而且,我想实际上她一路走来,做的事情未必都像外表看上去那么高雅。”今枝喝了一口变凉的咖啡,“总而言之,就是说她见钱眼开、为做生意不惜利用别人,诸如此类的。”
    “哦。”
    “我们想报道的是年轻有为的女性创业者,编辑部里有人认为如果做人方面的风评不太好,不如暂停,所以我才觉得头疼。”
    “事关杂志的形象嘛。”
    “正是。”今枝边点头边观察元冈邦子的表情,看来她并没有因为听到校友的不良风评而感到不快。他摁熄烟,立刻又点上一根。他很小心,不让烟熏到对方的脸。
    “元冈小姐初中、高中都和她同校吧?”
    “是的。”
    “那么,就您的记忆,您觉得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您认为她是这样的人吗?这些我不会写在报道里,希望您给我最真实的意见。”
    “我也不清楚。”元冈邦子偏了偏头,瞄了手表一眼,似乎很在意时间,“我在电话里也说过,我没有和她同班过。不过唐泽小姐是学校里的名人,不同班也认识她,我想其他年级的人大概也都认得她吧。”
    “她为什么这么有名?”
    “这还用说?”说着,她眨了眨眼,“她那么漂亮,不引人注目也难,还有男生组织后援会之类的呢。”
    “哦。”今枝回想起雪穗的容貌,认为这不难想象。
    “成绩好像也挺优秀。我一个朋友说的,她初中跟唐泽同班。”
    “那就是才女了。”
    “不过,像个性或为人之类的,我就不知道了。我从没跟她说过话。”
    “你那个跟她同班的朋友对她评价如何?”
    “她倒没说过唐泽小姐什么坏话,只曾经半开玩笑半忌妒地说,天生是那种大美人,真是走运。”
    元冈邦子的话里有种微妙的含意,今枝并没有错过。“您刚才说……那位朋友没有说唐泽小姐的坏话,”他说,“那么,其他人对唐泽小姐没有好评吗?”
    可能是没想到会被紧迫不放,元冈邦子眉头微蹙。但今枝看得出来,这绝非她的真心话。
    “初中时代,有一则关于她的传闻相当诡异。”元冈邦子说,声音压得极低。
    “说什么?”
    他一问,她先是以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你真的不会写进报道?”
    “当然。”他用力点头。
    元冈邦子吸了一口气才说:“传闻说她谎报经历。”
    “嗯?”
    “说她其实生长在一个环境很糟的家庭,却隐瞒事实,装作千金大小姐。”
    “请等一下,那是指她小时候被亲戚收养吗?”那不算什么新闻,今枝想。
    元冈邦子闻言微微探过身来。“没错,问题是她的原家庭。据说她的生母靠着男女关系来赚钱。”
    “哦……”今枝并没有表现得大惊小怪,“是指做别人的情妇?”
    “也许吧,不过,对象不止一个。这些都是传闻。”元冈邦子特别强调“传闻”二字。她继续说:“而且,听说其中一个还被杀了。”
    “啊!”今枝发出惊呼,“真的?”
    她肯定地点头。“听说唐泽小姐的亲生母亲因此受到警方侦讯。”
    今枝忘了回应,眼睛只顾盯着烟头。就是当铺老板那件命案,他想。警察盯上西本文代,看来似乎并非只因她是当铺的常客。前提是如果传闻属实的话。
    “请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是我说的,好吗?”
    “一定,请放心。”今枝对她笑了笑,但马上恢复严肃的表情,“不过,既然有这种传闻,一定造成了不小的骚动吧?”
    “没有。虽说是传闻,但流传的范围其实极为有限,而且大家也知道这些话是谁在散播。”
    “哦?”
    “她好像是因为有朋友住在唐泽小姐老家附近,才知道我说的那些事。我跟她不是很熟,是听别人说的。”
    “她也是清华女子学园的……”
    “和我们同届。”
    “她叫什么?”
    “这就不太方便说了……”元冈邦子垂下头。
    “也是,我失礼了。”今枝抖落烟灰,他不希望因追根究底而遭到怀疑,“那么,她怎么会放出这些传闻呢?难道没有考虑到会传进当事人耳中吗?”
    “她当时似乎对唐泽小姐怀有敌意。可能是她自己也有才女之称,所以把唐泽小姐当作竞争对手吧。”
    “很像女校常有的故事。”
    听到今枝这么说,元冈邦子露齿而笑。“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是这样。”
    “后来她们两人的敌对关系有什么变化?”
    “对此……”说完,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因为发生了一件意外,让她们变得很要好。”
    “哦?”
    元冈邦子向四周环视一番,附近没有其他客人。
    “放出这个传闻的女孩被袭击了。”
    “被袭击?”今枝上半身向前倾,“您是指……”
    “她有好长一段时间请假休学,声称出了车祸,其实听说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遭到袭击,身心受创无法复原,才请假的。”
    “遭到了性侵害?”
    元冈邦子摇摇头。“详情我不清楚。有人说她被强暴,也有未遂的说法。只不过,遭到袭击似乎是事实。因为住在出事地点附近的人,说看到警察进行种种调查。”
    有一件事引起了今枝的注意,他认为不应该放过:“您刚才说,因为发生了这件意外,她和唐泽小姐变得很要好?”
    元冈邦子点点头。“发现她昏倒的就是唐泽小姐。后来唐泽小姐好像也常去探望她,对她很热情。”
    唐泽雪穗去探望、照顾对方……今枝心中一震,他佯装平静,却感到浑身发热。“是唐泽小姐一个人发现的吗?”
    “不,我听说她是和朋友两个人一起。”
    今枝咽下一口唾沫,点头回应。
    晚上,今枝住在梅田车站旁一家商务酒店。隐藏式录音机播放出元冈邦子的话,今枝把内容整理在笔记上。她并未发现他在外套内侧口袋藏了录音机。
    今枝想,今后大概有好一阵子,元冈邦子都会持续购买那本理应刊登自己故事的女性杂志。虽然有点可怜,但他认为,这也算是给了她一个小小的梦想。手边处理的事情告一段落,他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看着记事本按下号码。
    铃响了三声之后,对方接起电话。
    “喂,筱冢先生?……是的,我是今枝。我现在在大阪。对,是为了那个调查。其实,有个人我无论如何都想见上一面,希望能和她取得联系,才来请教筱冢先生她的联络方式。”今枝说出了那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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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玄关的铃声响起时,江利子正要拿出烘干机里的衣物。她把抱在手上的床单和内衣裤扔进旁边的篮子。对讲机设在餐厅的墙上,江利子拿起听筒“喂”了一声。
    “请问是手冢太太吗?敝姓前田,从东京来。”
    “啊,好。我现在就开门。”
    江利子脱下围裙,走向玄关。新买的这栋二手房,走廊有些地方会发出声响。她一直催丈夫民雄趁早修好,他却迟迟不肯动手。他就是有点懒。她没有取下链条直接开门。一个穿短袖白衬衫、打蓝领带的男子站在门外,年龄三十开外。
    “不好意思,突然打扰。”男子行了礼,头发梳得很整齐。“请问,伯母转告您了吗?”
    “是的,我母亲跟我说过了。”
    “好。”男子露出安心的笑容,取出名片,“这是我的名片,请多多指教。”
    名片上写着“红心婚姻顾问协调中心调查员  前田和郎”。
    “不好意思,稍等一下。”江利子先把门关上,取下链条后再次打开。但是,她并不想让陌生男子进门。“那个……我家里很乱……”
    “没关系,没关系。”前田摇摇手,“这里就可以。”说着,他从白衬衫胸前的口袋取出记事本。
    今天早上她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告诉她专门调查婚姻状况的调查员要来。看来调查员似乎先去了江利子的娘家。
    “调查员说是想打听唐泽同学的事。”
    “打听雪穗?她离婚了呀。”
    “对啊,好像又有人要跟她提亲。”
    母亲说,调查员好像是受到男方的委托,前来调查雪穗。
    “说是想听听以前朋友的说法,才来我们家的。我跟他说江利子结了婚不住在这里,他问我可不可以告诉他你夫家地址。可以吗?”
    调查员显然正在一旁等待。
    “我无所谓啊。”
    “他说,如果可以,今天下午就过去找你。”
    “噢……好啊,可以。”
    母亲告诉她,调查员姓前田。
    如果是平常,她讨厌这种来路不明的人物,自会请母亲回绝。这次她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对方调查的是唐泽雪穗。江利子也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只不过,她还以为调查结婚对象的行动会更加隐秘。调查员竟然大大方方地自道姓名来访,倒是颇令她意外。
    前田站着,仿佛挤进半开的门缝中,针对江利子与雪穗之前的来往提出问题。她大略说明她们在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三年级时同班,因而熟络起来,大学也选择同校同系。调查员将这些一一记下。
    “请问,男方是什么样的人?”问题告一段落时,江利子反问道。
    前田的表情显得有些出乎意料,露出苦笑,抓抓脑袋。“很抱歉,目前还不能告诉您。”
    “你说目前是指……”
    “若是这件婚事成功,我想您终会知道。但很遗憾,现阶段还未成定局。”
    “你是说,对方的新娘候选人有好几位?”
    前田略显迟疑,但还是点点头。“可以这么解释。”
    看来,对方相当有身份地位。“那么你来找我的事,最好也不要告诉唐泽小姐?”
    “是,您肯这么做就太好了。知道有人背地里调查自己,那种滋味总是不好受。呃,您与唐泽小姐现在还有来往吗?”
    “几乎没有了,只写写贺年卡。”
    “哦。请问手冢太太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两年前。”
    “唐泽小姐没有出席您的婚礼吗?”
    江利子摇摇头。“我们虽然举行了婚礼,但没有盛大宴请,只是近亲聚个餐而已,所以我没有给她寄喜帖,只写信告诉一声。她在东京,而且,怎么说呢,时机有点不太对,我也不太好意思邀请她……”
    “时机?”说完,前田恍然大悟般用力点头,“那时唐泽小姐刚离婚吧?”
    “她在那年的贺年卡上简单地写着他们分手了,我就不太好意思邀请她参加我的婚礼。”
    “哦。”
    得知雪穗离婚时,江利子本想打电话去安慰。但觉得自己这么做未免太不识相,就作罢了。她估计也许雪穗会主动和她联系。但雪穗并不曾来电。她至今仍不清楚雪穗离婚的原因,贺年卡上只写着“于是,我又再度回到起跑点,重新出发”。
    一直到大学二年级,江利子都和初中、高中时代_样,经常和雪穗在一起。不管是去逛街购物,还是去听演唱会,总是请她作陪。一年级发生的那起可怕的意外,使江利子不但不敢结交陌生男子,甚至害怕认识新朋友,雪穗便成为她唯一的依靠。甚至可以说,她是江利子与外部社会联系的渠道。
    然而,这种状态自然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这一点江利子比谁都清楚。同时,她也认为不能总烦雪穗。尽管雪穗从未表现出丝毫不满,但江利子知道她正与社交舞社的高宫学长交往,自然会想多陪陪男朋友。
    还有另一个真正的原因。雪穗和高宫交往,让江利子经常想起一个男子——筱冢一成。
    雪穗从不在江利子面前提起高宫,但她无心的只言片语,还是会透露有男友。这时,江利子便感到心里蒙上一层灰色的纱,无法制止自己的心趺落至黑暗的深渊。
    大约在大二下学期时,江利子刻意减少和雪穗碰面的次数。雪穗一开始似乎感到困惑,但慢慢地,她也不再主动和江利子接触。或许是聪慧的她察觉了江利子的用意,也或许是认为再这样下去,江利子永远无法靠自己站起来。
    她们并非不再做朋友,也没有完全断绝联系。见了面还是会聊天,偶尔也会互通电话。但是,和其他朋友比起来,并没有特别亲密。
    大学毕业后,两人的关系更加疏远。江利子通过亲戚的介绍,在当地的信用金库任职,雪穗则迁居东京与高宫结婚……
    “我想请教一下,就您的印象,”前田继续发问,“唐泽小姐是哪种类型的女子?只要简略形容一下就可以了,比如是内向而纤细敏感,或是好胜而不拘小节等等。”
    “要这样形容很难。”
    “那么,用您自己的话来说也可以。”
    “用一句话来说啊,”江利子稍加思考后说,“她是个坚强的女子。虽然不是特别活跃,但靠近她身边,会感到她释放出一股力量。”
    “光芒四射?”
    “是的。”江利子一本正经地点头。
    “其他呢?”
    “嗯,她什么都知道。”
    “哦?”前田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些,“这倒挺有意思。您是指她很博学吗?”
    “不是一般所说的知识丰富,而是她对于人的本质或社会各层面都很了解。所以,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感觉非常……”她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啊。如此人情练达的女子,婚姻却以失败收场。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江利子明白调查员的目的了,原来他还是着眼于雪穗的离婚,担心离婚的根本问题在雪穗身上。“那次婚姻,也许她做错了。”
    “怎么说?”
    “我觉得,她好像是受到氛围的影响才决定结婚的,这在她来说很难得。我想,如果她更坚持自己的意见,应该不会结婚。”
    “您是说,是男方强烈要求结婚?”
    “不,也说不上是强烈要求。”江利子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一般人恋爱结婚的时候,我认为彼此的感情一定要达到某种平衡状态才行。但他们就有点……”
    “和高宫先生比起来,唐泽小姐的感情没有那么强烈,您是这个意思吗?”
    前田说出高宫的姓氏。不可能忽略雪穗的前夫,江利子并不惊讶。“我不太会说……”她不知该如何表达,困惑地诡“我想,他不是她最爱的人。”
    “哦?”前田睁大眼睛。
    话一出口,江利子就后悔了。她多嘴了,这种话不应该随便说。“对不起,刚才是我自己的想象,请不要放在心上。”
    前田不知为何陷入沉默,凝视着她。后来才好像注意到什么似的回过神来,慢慢恢复笑容。“不会。我刚才也说过,只要依您的印象来说就可以。”
    “可是,我还是别再说了。我不希望因为我随便乱讲,给她造成不便。请问你问完了吗?我想应该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的事。”江利子准备关门。
    “请等一下,最后一个问题。”前田竖起食指,“有件初中时的事想请教。”
    “初中时代?”
    “是一件意外。您读初三的时候,有位同学遭到歹徒攻击,听说是您和唐泽同学发现的,是吗?”
    江利子感到血液从脸上消退。“这有什么……”
    “那时唐泽小姐有没有什么让您印象深刻的地方?比如可以看出她为人的小插曲——”
    不等他把话说完,江利子便猛摇头:“完全没有。拜托你问到这里就好,我很忙。”
    可能是慑于她有些变色,调查员很利索地从门口抽身。“好的,谢谢您抽出了宝贵的时间。”
    江利子没有回应他的道谢,便关上了门。明知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心情大受影响,她仍无法佯作平静。她在玄关门垫上坐下。头部隐隐作痛,她举起右手按住额头。灰暗的记忆自心中扩散开来。都这么多年了,心头的伤口仍未愈合,只是暂时忘记了。
    调查员提起藤村都子只是原因之一。事实上在此之前,那件可怕的往事便已在脑海里蠢蠢欲动——从他提起雪穗开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江利子心里便暗藏着一个念头。一开始,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后来便慢慢发展成一个故事。然而,这件事她绝对不能说出口。因为她认为这种想象非常邪恶,绝不能让别人发现自己心中的邪恶,她也努力要自己抛开这种邪恶的念头。
    但这念头在她心中盘踞,不肯退去,这让她万分厌恶自己。每当受到雪穗温柔对待,她都认为自己是个卑鄙小人。但同时,还是有一个再三审视这个念头的心灵。这真的只是想象?难道不是事实吗?其实,这才是她疏远雪穗的最大原因,内心不断扩大的疑惑与自我厌恶让她无法负荷。
    江利子扶着墙站起来,全身疲惫不堪,仿佛有无数废物在体内各处沉淀。她抬起头,发现玄关的门还没上锁。她伸手锁上,牢牢扣紧链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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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1
    约好碰面的咖啡馆朝向银座中央大道。正值下午五点四十七分,刚下班的男女与购物者熙来攘往,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露出满足的表情。也许泡沫经济破灭的影响还没有波及一般市井小民,今枝有这种感觉。
    一对年轻男女走在他前面,顶多才二十岁,男子身上穿的夏季西装大概是阿玛尼的,刚才今枝亲眼看到他们从停在路边的宝马下车,那辆车想必是景气好的时候买的。乳臭未干的小子开高级进口车的时代最好赶快过去,他暗忖。
    爬楼梯经过店里一楼的蛋糕房时,手表指着五点五十分,已经比他预定的时间晚了。比约定时间早到十五至三十分钟是他的信条,同时也是一种在心理上占上风的技巧。只不过,对今天要见的人无需这种心机。
    他飞快扫视一下咖啡馆,筱冢一成还没有来。今枝在一个可以俯瞰中央大道的靠窗位子坐下。店内大约坐满了五成。一个东南亚裔轮廓的服务生走了过来。人工费因泡沫景气高涨之际,雇用外籍劳工的经营者增加了。或许这家店也是这样存活下来的,这样总比雇用一些工作态度不可一世的日本年轻人好多了。他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点了咖啡。
    叼上一根万宝路,点了火,他往马路上看去。这几分钟人似乎更多了。据说各行各业都削减了交际费,但他怀疑那是否只是一小部分。或者,这是蜡烛将熄前最后的光辉?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锁定一个男子。那人手上拿着米色西装,大步前行。时间是五点五十五分。今枝再度见识到,一流的人果然准时。
    几乎在肤色黝黑的服务生端咖啡上桌的同一时间,筱冢一成举起手打了招呼,向桌边走来。筱冢一边就座,一边点了冰咖啡。“真热!”筱冢以手掌代替扇子在脸旁扇动。
    “是啊。”
    “今枝先生的工作也有中元扫墓之类的假期吗?”
    “没有。”今枝笑着说,“因为没有工作的时候就等于是放假了。更何况,中元扫墓可说是进行某一类调查的好时机。”
    “你是指……”
    “外遇。”说着,今枝点点头,“例如,我会向委托调查丈夫外遇的太太这样建议:请向你先生说,中元节无论如何都想回一趟娘家。如果先生面有难色,那就说,要是他不方便,你就自己回去。”
    “这样,如果男方在外面有女人……”
    “怎会错过这个机会?做太太的在娘家坐立难安时,我就把她丈夫和情人开车出去兜风、过夜的情况拍下来。”
    “真有这种事?”
    “发生过好几次,男方上当的几率是百分之百。”
    筱冢无声地笑了,似乎多少缓和了紧张的气氛。他走进咖啡馆时,表情有点僵硬。服务生把冰咖啡送上来。筱冢没有用吸管,也没加糖或奶精,便大口喝了起来。
    “查到什么了?”筱冢说。他大概一开始就巴不得赶紧提问。
    “进行了很多调查,不过调查报告也许不是你想看到的。”
    “可以先让我看看吗?”
    “好。”
    今枝从公文包里取出档案夹,放在筱冢面前。筱冢立刻翻开。
    今枝喝着咖啡,观察委托人的反应。对于调查唐泽雪穗的身世、经历和目前情况这几项,他有把握已全数完成。
    筱冢抬起头来。“我不知道她的生身母亲是自杀身亡的。”
    “请看仔细,上面并没有写自杀。只说可能是,但并未发现关键性证据。”
    “可凭她们当时的处境,自杀不足为奇。”
    “的确。”
    “真让人意外。”筱冢立刻又补上一句,“不,也不见得。”
    “怎么?”
    “她虽然有一种出身和教养都宛如千金大小姐的气质,只是偶尔显露出来的表情和动作,该怎么说呢……”
    “看得出出身不好?”今枝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还不至于。只是有时候觉得她在优雅之外,总有一种随时全神戒备、严密防范的感觉。今枝先生,你养过猫吗?”
    “没有。”今枝摇摇头。
    “我小时候养过好几只,全是捡来的,不是那种有血统证明的猫。我自认为是以同样的方式来饲养,但猫对人的态度,却因为它们被捡回来的时期不同而有很大区别。如果捡回来的是小猫,从懂事起就待在家里,在人的庇护下生活,对人不会太有戒心,自会天真无邪,喜欢撒娇。但是,如果大二点才捡回来,猫虽然也会跟你亲近,却不会百分之百解除戒心。看得出来,它们好像对自己说:既然有人喂我,那就暂时跟他一起住,但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你是说,唐泽雪穗小姐也有同样的感觉?”
    “要是知道别人用野猫来比喻她,她一定会气得发疯。”筱冢的嘴角露出笑容。
    “可是,”今枝回想起唐泽雪穗那双令人联想到猫眼的锐利眼睛,说,“有时这种特色反而是一种魅力。”
    “一点不错,所以女人实在可怕。”
    “我有同感。”今枝喝了一口水,“股票交易的部分你看到了吗?”
    “看了一下,真亏你找得到证券公司的承办营业员。”
    “因为高宫先生那里还留有一点资料,我就是从那里找出来的。”
    “高宫那里……”筱冢的脸色微微一暗,那是种种忧虑在脑里交织闪过的表情,“这次调查,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单刀直入。我说受希望迎娶唐泽雪穗小姐的男方家人委托进行调查。这样不太好吗?”
    “不,很好。万一真要结婚,他迟早会知道。他作何反应?”
    “他说,但愿她能够找到好人家。”
    “你没有告诉他是我亲戚?”
    “没有,但是他似乎隐约察觉到是你委托的。这也难怪,虽然我与高宫先生只有几面之缘,但如果说正好有个不相干的人委托我调查唐泽雪穗,也未免太巧了。”
    “也对。我最好找个机会主动告诉他。”筱冢自言自语,视线再度落在档案夹上,“根据这份报告,她似乎靠股票赚了不少。”
    “是啊。可惜负责承办她业务的营业员今年春天结婚离职了,所以得到的资料完全出自营业员的记忆。”今枝想,如果不是已经离职,她应该也不肯透露客户的秘密。
    “我听说一直到去年,即使是普通外行散户也赚了不少,可上面写她投资了两千万元买理卡德的股票,是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承办的女营业员说她印象非常深刻。”
    理卡德株式会社本是半导体制造商,大约两年前,该公司宣布开发出氟氯碳化物替代品。自从一九八七年九月联合国通过限用氟氯碳化物的规定后,国内外的开发竞争便日益激烈,最后,理卡德脱颖而出。一九八九年五月,“赫尔辛基宣言”决议于二十世纪末全面停用氟氯碳化物,此后理卡德的股票便一路飚红。
    令营业员诧异的,是唐泽雪穗购买股票时,理卡德的研发状况尚未对外公开,甚至业界对理卡德进行哪方面研究都一无所知。国内数一数二的氟氯碳化物厂商太平洋玻璃,数名长期从事氟氯碳化物开发的技术人员被挖走一事,也是在宣布研发替代品的记者会结束后才曝光。
    “其他还有很多类似例子。虽然不知道唐泽小姐基于什么根据,但凡是她买进股票的公司,不久都会有惊人表现。营业员说,几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她有内线?”筱冢放低音量说。
    “营业员似乎也这么怀疑。她说,唐泽小姐的先生好像是在某家制造商工作,或许是通过什么特殊渠道得知其他公司的状况。但她并没有询问唐泽小姐本人。”
    “我记得高宫是在……”
    “东西电装株式会社的专利部。那个部门的确得以掌握其他企业的技术,但仅限于已公开的。不可能得到关于未公开、而且还在开发中的技术的消息。”
    “看来只能说她在股票方面的直觉很准了。”
    “的确很准。那位营业员说,她抛售股票的时机也抓得很准。在股票还有些微涨势的阶段,她就很干脆地切换到下一个目标。营业员说,一般外行的散户很难做到这一点。不过,光靠直觉是玩不了股票的。”
    “她背后有鬼……你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但有这种感觉。”今枝微微耸了耸肩,“这就真的是我的直觉了。”
    筱冢微微偏着头,视线再度转向档案夹,“还有一点让我感到不解。”
    “什么?”
    “这份报告说,一直到去年,她都频繁地买卖股票,现在也没有收手的样子。”
    “是啊。大概是因为店里很忙,暂时没法专心在这方面。不过,她手上好像还持有好几支强势股票。”
    筱冢沉吟了一会儿。“奇怪。”
    “啊?报告有什么错误吗?”
    “不,不是。只是跟高宫说的有点不同。”
    “他怎么说?”
    “我知道他们离婚前,雪穗小姐就已经开始玩股票了。但我听说,后来因为她忽略了家事,便自己决定全卖掉了。”
    “卖掉了?全部?高宫先生确认过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没有。”
    “就那个营业员所说,唐泽雪穗小姐从未离开过股市。”
    “看来是这样。”筱冢不快地抿紧嘴唇。
    “我们大致明白了她的资金运用。只是,最重要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你是说,本金来自哪里?”
    “正是。因为没有具体数据,要正确追溯很难,但以营业员的记忆来推测,她应该从一开始就有一笔不小的资金。而且,绝不只是主妇的私房钱。”
    “有几百万元?”
    “可能不止。”
    筱冢双手抱胸,低声道:“高宫也说摸不清她有多少资金。”
    “你说过,她的养母唐泽礼子并没有多大的资产。至少,要动用几百万元并不容易。”
    “这一点你可以设法调查吗?”
    “我也准备这么做。可以再多给我一些时间吗?”
    “好的,那就麻烦你了。这份档案可以给我吗?”
    “请便,我手边有副本。”
    筱冢带着一个薄薄的硬皮公文包,他收起报告。
    “这个还你。”今枝从公文包中拿出一个纸包。一打开,里面是只手表,他把手表放在桌上。“上次向你借的。衣服已经请快递送了,应该这两天就会到。”
    “手表也一起快递就行啊。”
    “那怎么行?万一出了什么事,快递公司可不赔。听说这是卡地亚的限量表。”
    “是吗?别人送的。”筱冢朝手表瞄了一眼,放进西装外套的内袋。
    “是她说的,唐泽雪穗小姐。”
    “哦。”筱冢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了一下,才说,“既然她做那一行,对这些东西应该很清楚。”
    “我想原因不止如此。”今枝意味深长地说。
    “什么意思?”
    今枝稍微把身体前移,双手在桌上交扣。“筱冢先生,你说唐泽雪穗小姐对于令堂兄的求婚一直不肯给予正面答复?”
    “是,有什么不对?”
    “对她为什么会这么做,我想到一个原因。”
    “是什么?请务必告诉我。”
    “我想,”今枝注视着筱冢的眼睛说,“她心中可能另有其人。”
    笑容顿时从筱冢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学者般的冷静。点了好几次头后,他才开口:“这一点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虽然只是胡乱猜测。听你的口气,对于那个人是谁已有头绪了?”
    “嗯,”今枝点点头,“不错。”
    “谁?我认识吗?啊,若是不方便,不说也罢。”
    “我没关系,方不方便是在于你。”今枝喝干杯里的水,直视筱冢,“就是你。”
    “什么?”
    “我想她真正喜欢的不是令堂兄,而是你。”
    筱冢像是听到什么胡言乱语般皱起眉头,肩膀抖动了一下,轻声笑了,还轻轻摇了摇头。“别开玩笑。”
    “虽然不能跟你比,但我也很忙,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笑话上。”
    今枝的语气令筱冢也严肃起来。其实,他应该也不是真以为侦探突然开起这种不识相的玩笑。只是太过突兀,他不知如何反应。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筱冢问道。
    “如果我说是直觉,你会笑吗?”
    “笑倒不会,但也不信,只是姑且一听。”
    “我想也是。”
    “真是你的直觉吗?”
    “不,我有根据。一个就是那只表,唐泽雪穗小姐很清楚地记得手表的主人。你戴这只表的时间短得连你自己都不记得,但她只看了一眼便至今不忘。这难道不是因为对表的主人怀有特别的感情?”
    “所以我说,这是她的职业使然啊。”
    “你在她面前戴这只表的时候,她应该还不是精品店的老板。”
    “这个……”说完两个字,筱冢没有再接下去。
    “还有,我去精品店时,被问到介绍人,我便回答筱冢先生,她首先就说出你的名字。照理说,她应该会提到令堂兄筱冢康晴才对吧?因为康晴先生年纪比你大,在公司里的职位也比你高,而且最近经常造访那家店。”
    “只是巧合吧,她应该是不好意思,才没提起康晴的名字。别忘了,我堂兄是向她求婚的人哪。”
    “她可不是那种类型的女子,她做生意很精明。请问你到她店里去过几次?”
    “两次……吧?”
    “最后一次去是什么时候?”
    今枝的问题让筱冢陷入沉默。今枝又问:“超过一年了吧?”筱冢微微点头。
    “现在在她店里提到筱冢先生,应该是大主顾筱冢康晴先生才对。如果她对你没有特殊感情,在那种场合不可能会提起你的名字。”
    “这实在太……”筱冢苦笑。
    今枝也笑了。“太牵强?”
    “我是这么认为。”
    今枝伸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背往后靠,忽又叹了口气,再度像刚才那样挺起上身。“你说过,你和唐泽小姐是大学时代认识的?”
    “是,因为社交舞社的关系。”
    “请你回想当时的情况,有没有令人起疑的地方?也就是可以解释为她对你有好感的细节。”
    提起社交舞社的话题,筱冢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你还是去找她了?”他眨了眨眼才说,“川岛江利子。”
    “去了。但你不必担心,我完全没有提起你,没有丝毫令人起疑的举止。”
    筱冢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她好吗?”
    “很好。两年前结婚了,对方是电气工程公司的总务人员。据说是相亲结婚的。”
    “那就好。”筱冢微一颔首,然后抬起头来,“她说了什么?”
    “高宫先生可能不是唐泽雪穗最中意的人——这是川岛小姐的看法。换句话说,她心中另有其人。”
    “那个人就是我?真是太可笑了。”筱冢笑着在面前挥动手掌。
    “但是,”今枝说,“川岛小姐似乎是这么认为的。”
    “怎么可能?”筱冢的笑容登时消失了,“她这么说的?”
    “不,是我根据她的样子感觉到的。”
    “光凭感觉来判断是很危险的。”
    “这我知道,所以并没有写在报告里。但我确信是如此。”
    高宫不是唐泽雪穗最中意的人——今枝还记得川岛江利子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很显然,她感到无比后悔,有所畏惧。今枝与她面对面,发现了她畏惧的原因。她害怕的是“那么,唐泽雪穗最爱的人是谁”这个问题。想到这里,好几片拼图似乎组合起来了。
    筱冢呼出一口气,抓住玻璃杯,一口气喝掉一半。冰块在杯中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想不出任何迹象。她从没向我告白过,生日或圣诞节也没送过我礼物。勉强算得上的,就只有情人节的巧克力吧。可全体男社员人人有份。”
    “也许只有你的巧克力里有特别的含意。”
    “没有,绝对没有。”筱冢摇头。
    今枝伸出手指探进烟盒,还剩最后一根。他衔起烟,点燃,用左手捏扁空盒。“还有一点,我也没有写进报告。她初中时代发生的事情当中,有一件让我特别注意。”
    “什么?”
    “强暴案。不对,有没有发生强暴并不确定。”
    今枝把雪穗同年级的学生遇袭,由雪穗与川岛江利子发现,被害人原本对雪穗怀有敌意等事一一说来。筱冢的表情不出所料地微微僵住了。“这件案子有什么疑点?”他问,声音也生硬起来。
    “你不认为很像吗,和你大学时代经历的那件事?”
    “像又怎样?”筱冢的语气明显表现出不快。
    “那个案子最后让唐泽雪穗成功地怀柔了她的对手。学会这招后,为赶走情敌,她让同样的戏码上演——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筱冢盯着今枝,他的眼神可以用恶狠狠来形容。“这种事就算是假想,也不怎么令人愉快。川岛小姐可是她的好友!”
    “川岛小姐是这么认为,但唐泽雪穗究竟是否也这么想,就不得而知了。我甚至怀疑初中时代的那件事也是她设计的。这样想,一切就都解释得通——”
    筱冢张开右手手掌阻止今枝:“别再说了,我只想要证据。”
    今枝点点头:“知道了。”
    “我等你下一份报告。”
    筱冢站起来,要拿放在桌边的账单,今枝却抢先一步按住。“如果我发现了证据,能够证明刚才所言不是假想,而是事实,你有勇气告诉令堂兄吗?”
    筱冢用另一只手推开今枝的手,拿起账单。这一连串动作十分缓慢。“当然,如果是事实。”
    “我明白。”
    “我等着你下一份报告,查有实据的报告。”筱冢拿着账单迈开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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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菅原绘里打来电话,是在今枝与筱冢在银座碰面两天后的晚上。今枝因为另一份委托,在涩谷监视一家宾馆直到晚上十一点多,回到家里已超过十二点。他脱去衣服,正想冲个澡,电话响了。
    绘里说,有点不对劲,才打电话过来。听她的语气,并不是开玩笑。
    “电话录音里有好几个无声来电,害我心里发毛。不是今枝先生打的吧?”
    “我对打那种电话没兴趣,会不会是居酒屋哪个花钱捧你场的客人?”
    “才没有那样的人呢,而且,我从不把电话号码告诉客人。”
    “号码随便就查得到。”例如打开信箱,偷看电信局寄来的电话账单,今枝不禁想起自己惯用的手段。那只会让绘里更害怕,他便没有说。
    “还有一件事也让我觉得奇怪。”
    “什么事?”
    “可能是我太多心了。”绘里放低音量说,“我总觉得好像有人进过我房间。”
    “什么?”
    “刚才我下班回来,一开门就有这种感觉,就是奇怪。”
    “有什么具体的异常情况?”
    “嗯。首先,凉鞋倒了。”
    “哦?”
    “一双跟很高的凉鞋,我放在玄关,有一只倒了。我最讨厌鞋子倒了,不管多急着出门,都一定会把鞋子放好。”
    “它却倒了?”
    “嗯,电话也是。”
    “怎么?”
    “放的角度变了。我习惯斜斜地摆在架子上,这样我坐着左手就可以拿到听筒。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电话和架子是平行的。”
    “不是你自己弄的?”
    “不是,我不记得这样放过。”
    今枝脑海里立刻浮出一个想法,但他没有告诉绘里,只说:“知道了。绘里,你听清楚,我现在就过去,可以吗?”
    “今枝先生要过来?呃……可以。”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变成大色狼。另外,在我到之前,千万不要用电话。知道了吗?”
    “知道了……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到了再解释。我会敲门,但你一定要确认是我才开门,明白吗?”
    “嗯,好的。”绘里回答,声音显得比刚通上电话时更加不安。
    今枝一挂掉电话就穿上衣服,迅速将几样工具放进运动背包,穿上运动鞋,走出房间。外面下着小雨。一时间他想回去拿伞,但随即决定跑过去,从这里到绘里的公寓只有几百米。
    公寓所在的巷子位于公交车行经的大路后面,对着收费停车场,外墙已经有了裂缝。今枝跑上公寓的户外梯,敲了二。五室的门。门开了,露出绘里担忧的脸。
    “怎么回事?”她皱着眉头。
    “我也不知道,但愿只是你神经过敏。”
    “才不是。”绘里摇摇头,“挂掉电话后,我心里更毛了,觉得这里简直不像我住的地方。”
    这的确是神经过敏。尽管这么想,今枝却默默点头,定进玄关。
    玄关摆着三双鞋:一双运动鞋,一双便鞋,一双凉鞋。凉鞋的跟果然很高。这种高度,稍微一碰就会倒。
    今枝脱鞋进屋。绘里的住处是套房,只有一个小小的流理台,没有厨房和客厅。即使如此,她还是在中间挂上布帘,免得整个房间在门口就一览无余。布帘后面摆了床、电视和桌子,老旧的空调可能是她搬进来时就有,噪音虽大,吹出来的好歹是冷风。
    “电话呢?”
    “那里。”绘里指着床铺旁边。那里有个小架子,架子上方几乎呈正方形,上面放着一部白色电话。不是最近流行的无线电话,想来是因为这个小房间用不着。
    今枝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黑色四方形装置,上面装了天线,表面上有好几个小小的马表和开关类的东西。
    “那是什么?无线电?”绘里问。
    “不,一个小玩具。”今枝打开电源,接着转动调整频率的旋钮。不久,马表在一百兆赫附近出现了变化,显示感应的灯开始闪烁。他保持这种状态,有时靠近电话,有时拿远些,马表的反应始终没变。
    今枝关掉装置的开关,拿起电话查看底部,然后从背包中取出一组螺丝起子。他拿起十字起子,拧开卡住电话外壳的十字螺丝。果然不出所料,松开螺丝并不费力,因为有人拆过了。
    “你在做什么?要把电话弄坏?”
    “是修理。”
    “咦?”
    取下所有螺丝后,今枝小心地拆下电话底座,露出电子零件罗列的底盘。他立刻注意到一个用胶带固定的小盒子,便伸出手指夹出。
    “那是什么?拿掉没关系吗?”
    今枝没有回答,用螺丝起子撬开盒盖,里面有纽扣式汞电池。他挖出电池。
    “好,这样就没事了。”
    “那到底是什么?告诉我啊!”绘里吵闹着。
    “没什么大不了,是窃听器。”今枝边说边把电话外壳复原。
    “什么!”绘里大惊失色,拿起拆下的盒子,“不得了了!干吗在我房间装窃听器?”
    “我还想问你呢,你是不是被什么男人纠缠上了?”
    “我都说没有了。”
    今枝再度打开窃听装置侦测器的开关,一边改变频率,一边在室内走动。这次马表没有任何反应。“看来没有慎重到装两三道。”今枝关掉开关,把侦测器和整组螺丝起子收进背包。
    “你怎么知道有人装了窃听器?”
    “先给我来点喝的,跑来跑去的,真热。”
    “啊,好好好。”
    绘里从约半人高的小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一罐放在桌上,一罐拉开拉环。今枝盘腿坐下,喝了一口。放松的同时,汗水也从全身上下冒了出来。“简单地说,就是来自经验的直觉。”他说,“发现有人进屋的迹象,电话被动过,这么一来,怀疑有人对电话动过手脚不是很合理吗?”
    “啊,对,还挺简单的嘛。”
    “听你这么说,倒是很想告诉你并没有那么简单,不过算了。”他又喝了一口啤酒,用手背擦擦嘴角,“你真不知道什么可疑人物?”
    “不知道,完全没有。”绘里坐在床上,用力点头。
    “这么说,目标果然是……我了。”
    “目标是今枝先生?怎么说?”
    “你不是说电话留言里有很多无声电话吗?你觉得很不放心,打电话给我。但是,这可能中了计。也就是说,窃听者的目的是要你打电话。发现留言里有无声电话,会先问可能打来的人,这是人之常情。”
    “要我打电话干吗?”
    “好掌握你的人际关系。像是你的好朋友是谁,万一有事的时候,你会依靠谁。”
    “知道这些半点好处都没有啊,想知道,直接来问我不就得了,根本不必装什么窃听器。”
    “他想知道,却不想被你发现。好了,把我们刚才说过的话整理一下:窃听者想知道某个人的名字和身份,但只有你这条线索。窃听者大概只知道那个人和你很亲近。”今枝把啤酒喝光,压扁空罐,“对此你想到什么?”
    绘里左手拿着啤酒罐,低头啃着右手拇指的指甲。“上次那家南青山的精品店?”
    “聪明。”今枝点点头,“那时你在店里留下了联系方式,我却什么都没留。想知道我是谁,只能从你身上下手。”
    “这么说,是那家店的人想调查今枝先生?为什么?”
    “原因很多。”今枝意味深长地笑了,“大人的事。”
    手表那件事,今枝一直无法释怀。唐泽雪穗显然看穿了那只表是筱冢的。有人不惜去借贵重的手表配戴也要到她店里来,她自会疑心这个人乃是何方神圣,于是雇用他的同行,从菅原绘里这条线索展开调查——这极有可能。
    今枝回想刚才在电话里与绘里的对答。她称他为“今枝先生”。装了窃听器的人迟早会查出,这户公寓附近有一家侦探社由一个名叫今枝直巳的人经营。
    “可我没有写正确的住址啊。明明假扮有钱人家的小姐,住址却是山本公寓,不就露出马脚了吗?而且我连电话号码也故意写错。”
    “真的?”
    “是啊,人家好歹也能当侦探的助手,多少会动脑的。”
    今枝回想起在唐泽雪穗精品店的那段时间,是不是哪里有陷阱?
    “那天你带钱包了吗?”今枝问。
    “带了。”
    “放在包里?”
    “嗯。”
    “那时你不停地换衣服,其间你把包放在哪里?”
    “嗯……我想应该是更衣室。”
    “一直放在那里?”
    “嗯。”绘里点头回答,表情变得有点不安。
    “那个钱包给我看一下。”今枝伸出左手。
    “啊?里面又没有多少钱。”
    “钱不重要,我要看的是钱以外的东西。”
    绘里打开挂在床铺一角的侧背式包,拿出一个黑色钱包,形状细细长长的,上面有古琦的标志。
    “你也有高档货嘛。”
    “店长送的。”
    “那个小胡子店长?”
    “嗯。”
    “哦,真是大头啊。”今枝打开钱包,查看其中的卡片。驾照和百货公司、美容院的卡放在一起。他抽出驾照,上面的住址写的是这里。
    “咦!你是说,她们偷看我的东西?”绘里很惊讶。
    “也许,几率在百分之六十以上。”
    “真过分!平常人会做这种事吗?那是什么意思?她们从一开始就怀疑我们?”
    “没错。”从看到手表的那一刻起,唐泽雪穗便起疑了,暗中查看别人的钱包对她而言也许不算什么。今枝脑海里浮现出那双猫眼。
    “可既然这样,我们离开那家店前,她们干吗要我留姓名住址啊?还说什么要寄邀请函给我。”
    “大概是为了确认。”
    “什么?”
    “确认你会不会写下真实的姓名住址,结果没有。”
    绘里很过意不去地点点头。“我故意把区码写错。”
    “这样她就确定我们不是去买衣服的。”
    “对不起,我不应该做那种小动作。”
    “没关系,反正我们早就被怀疑了。”今枝站起来,拿起背包,“要小心门户,我想你也知道,在行家手里,这种公寓的锁有跟没有一样。你在房间里时,一定要记得扣上链条。”
    “嗯,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今枝把脚伸进运动鞋。
    “今枝先生,你不会有事吧?会不会有人来要你的命?”
    绘里的话让今枝笑出了声。“说得跟007一样。不用担心,顶多是一脸凶相的打手来找我。”
    “啊!”绘里的脸沉了下来。
    “我走了,晚安。门要锁好啊。”今枝走出房间,带上门。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确信听到上锁和扣链条的声音后,才迈开脚步。
    嘿,会有什么样的人找上门来呢?今枝抬头仰望天空,小雨仍下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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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小雨转为持续的阴雨,气温也因此下降了一些,使得这天早晨在持续酷热的八月里感觉分外舒适。
    今枝早上九点多起床,穿着T恤和牛仔裤离开住处,撑起伞骨弯了一截的雨伞,进入大楼对面一家叫“波丽露”的咖啡馆。木门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铃,每当门开关时,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每天在这里吃早餐、看体育娱乐报纸已是今枝的习惯。
    这家店很小,只有四张桌子和吧台。其中两张桌子有人,吧台也坐了一个客人。秃头老板在吧台内向今枝点头。今枝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在最里面的桌位就座。他估计这个时间应该没什么客人了。要是位子真的不够,到时候再移到吧台就好。
    今枝没有点餐。静静地坐上几分钟,老板就会送上夹着粗大香肠的热狗和咖啡,热狗里还夹着炒高丽菜丝。就在他身旁的报刊架上放了好几份报纸。吧台的客人在看运动娱乐报,只剩下一般报纸和财经日报。今枝无奈地抽出《朝日新闻》。店里也有《读卖新闻》,但那他也订了。他正准备打开报纸,忽然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他条件反射般朝门口看,一个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看来将近六十岁,小平头上已见白发。体格很健壮,穿着白衬衫的胸膛很厚实,短袖里露出的手臂也很粗。身高在一百七十厘米以上,姿态如古代武士般挺拔。然而,最吸引人注意的并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一踏进店里,锐利的目光便朝今枝射来,仿佛他在走进之前,就已知道他坐在那里。其实这只是一眨眼间的事,男子立刻把视线转移到其他方向,人也移动起来。他在吧台边坐下。
    “我要咖啡。”男子对老板说。
    听他说话,视线已经回到报纸上的今枝又抬起头来。男子带着关西口音,他感到有些意外。正在这时,男子又朝今枝望来。一瞬间,两人的眼神对上了。男子的眼里并没有威吓的意味,似乎也不带恶意。那是一双看尽人间丑恶的眼睛,一种堪称真正冷静清澈的光静静地栖息其中。今枝感觉到背上泛过一股凉意。
    两人目光交会的时间其实非常短暂,可能不到一秒。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数秒后,今枝看着报纸社会版的标题,一则大型拖车在高速公路上肇事的报道。但是,他无法忽略那男子。他究竟是何方神圣?这样的思绪如撇不清的丝絮棉屑般,紧黏着意识不放。
    老板送来热狗加咖啡的套餐。今枝在热狗上加了大量西红柿酱和芥末酱,大口咬下。他喜欢门牙刺破肠衣的感觉。
    吃热狗时,今枝刻意不去看那男子。他担心两人的视线不免再度交会。
    把最后一口热狗塞进嘴里,他一边端起咖啡杯,一边偷瞄。男子正好转动脑袋,面向前方准备喝咖啡。刚才他一直看着我,这是今枝的直觉。
    今枝喝完咖啡,站起来,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掏出千元钞放在柜台上。老板默默地找回四百五十元。
    这段期间,男子的姿势几乎没变,背脊挺得笔直地喝着咖啡,有如机器设定一般,节奏相同,动作也相同,看也不看今枝。
    今枝走出店门,伞也不撑便跑过马路,疾奔上楼。进屋前往下看了看“波丽露”,那上了年纪的男子并没有出来。
    今枝打开钢架上的迷你音响开关。惠特妮。休斯敦的CD一直放在唱盘里。不一会儿,架在墙上的两个喇叭便传出极具穿透力的歌声。
    他脱掉T恤,准备淋浴。昨晚从绘里那里回来后,他径直睡了,头发油腻腻的。他刚拉下牛仔裤的拉链,玄关的门铃就响了。
    平常听惯的铃声今天听来却别有意味。今枝没有接起对讲机,铃声又响了。他拉起拉链,穿上T恤,一边在心里嘀咕着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冲澡,一边走到玄关开门。
    那个男子站在门外。
    若是平常,这样的场面应该令人惊讶,但今枝几乎不为所动。从听到第一声门铃,他便有预感。
    男子看到今枝,露出浅浅的笑容。他左手持伞,右手拿着收费员常用的黑色手包。
    “有什么事?”今枝问。
    “你是今枝先生吧?”男子说,果然是关西口音,“今枝直巳先生……没错吧?”
    “是我。”
    “有点事情想请教,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发自丹田般低沉的声音响起,以眉间为中心,有如雕刻而成的皱纹布满整张脸庞。今枝注意到,其中有一道是刀刃留下的疤痕。
    “抱歉,请问你是哪位?”
    “敝姓笹垣,从大阪来。”
    “真是远道而来。不过很抱歉,我接下来有工作,得立刻出门。”
    “不会花你多少时间,只请你回答两三个问题就好。”
    “麻烦你改天再来,我真的赶时间。”
    “赶时间还在咖啡馆看报纸看得那么悠游啊。”男子的嘴角向上弯。
    “我要怎么使用我的时间跟你无关,请你回去。”今枝想关门。男子将手上的雨伞插进门缝。“热爱工作是很好,不过我这边也是工作。”男子把手伸进灰色长裤的口袋,掏出一个黑色证件,上面印着“大阪府”的字样。
    今枝呼出一口气,拉门把的力道减轻了。“既然是警察,一开始明说不就得了?”
    “有些人不喜欢警察在门口表明身份——可以请教你几件事吗?”
    “请进。”
    今枝让男子坐在为委托人准备的椅子上,自己也就座。那把椅子稍低一些。光是这么一点把戏,便足以让他在洽谈时处于有利位置。但是看着眼前这张满是皱纹的脸,今枝想,这个把戏对他大概不管用。
    今枝要求对方出示名片,男子却称没有。这肯定是谎言,今枝不想为了这点小事和他争论,便要求再看一次证件。“我应该有这个权利吧,你又不能证明你真的是警察。”
    “你当然有这个权利,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男子打开证件,翻到身份证明那一页。名叫笹垣润三,照片上的脸稍瘦一些,但看来是同一个人。
    “这样你相信了?”笸垣收起证件,“我现在在西布施警局,刑事科一组。”
    “一组?这么说,是调查凶杀案了?”真令人意外。这一点今枝倒没想到。
    “是。”
    “怎么了?我没听说身边发生了凶杀案。”
    “当然,命案也有很多种。有些会被当作话题,有些则无人问津。但不管怎样,都是命案。”
    “是谁?什么时候?在哪里被杀?”
    笹垣笑了,脸上的皱纹形成复杂的图案。“今枝先生,可以请你先回答问题吗?等你回答后,我会礼尚往来的。”
    今枝看着他。来自大阪的老刑警在椅子上微微摇晃着身体,表情却丝毫没有动摇。
    “好吧,你先问。要问些什么?”
    笹垣把伞立在身前,双手放在伞柄上。“今枝先生,大约两个星期前,你去了大阪,在生野区大江那一带徘徊,是不是?”
    今枝有突然被击中要害的感觉。自从听到对方是大阪府的警察,他就想起去过大阪的事。同时,他也想起当时曾在布施车站搭车。
    “怎么样啊?”笹垣又问了一次,但他脸上却一副知道答案的表情。
    “是,”今枝只好承认,“你还真清楚。”
    “那一带啊,连哪只野猫怀孕我都知道。”笹垣咧开嘴笑了,没发出笑声,却发出漏气般奇特的嘶嘶声。他先把嘴闭起,又开口说:“你去做什么?”
    今枝脑筋快速转动,回答:“工作。”
    “哦,工作。什么样的工作?”
    这次换今枝露出笑容了,他想稍示从容。“笹垣先生,你明知故问。”
    “你的工作好像很有趣啊。”笹垣望着摆满档案的钢架,“我朋友也在大阪开业,不过,赚不赚钱我就不知道了。”
    “我就是为了这份工作到大阪去的。”
    “到大阪调查唐泽雪穗就是你的工作?”
    今彼明白掣他果然是从这条线追查过来的。思考着他是如何查出自己,不禁想起昨天的窃听事件。
    “要是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调查唐泽雪穗出生、成长的环境,那真是求之不得。”笹垣用他的三白眼看着今枝,语调黏稠得似乎字字句句紧紧纠缠在一起。
    “笹垣先生,既然你的朋友也从事这份工作,你应该明白,我们不能透露委托人的姓名。”
    “你是说,你受托调查唐泽雪穗?”
    “是。”今枝一边回答,一边思考这位警察连名带姓称呼唐泽雪穗的原因。是因为特别亲近,还是来自警察的职业习惯?或者是……
    “与婚事有关?”笹垣突然问。
    “啊?”
    “听说有人想向唐泽雪穗提亲。作为男方的家人,得知他要娶一个似乎在从事投机事业的女人,当然会仔细调查她的身家。”
    “你在说什么?”
    “就是婚事啊。”笹垣嘴边露出令人不舒服的笑容,他的视线往办公桌上移动。“可以抽烟吗?”他指着烟灰缸问。
    “请。”今枝回答。
    笹垣从衬衫胸前口袋拿出已被压扁的Hilite烟盒。抽出来的香烟有点弯曲。他衔着烟,用火柴点了火。那火柴看来是从“波丽露”拿的。
    仿佛要表示自己时间充足,警察缓缓地抽着,吐出来的烟摇晃着上升,在空气中散去。
    他显然是要给今枝考虑的时间。自己先出几张牌,看对方如何反应,这种做法可能是他的拿手好戏。故意在咖啡馆现身,暗示“你一直在我的监视之下”,也是要让自己手里的牌显得更强势的手法。他毫无表情地看着烟的去向,眼睛似乎隐藏了无尽的狡猾算计。
    今枝极想知道那些牌的内容,为什么负责凶杀案的警察会追查唐泽雪穗?不,“追查”这个说法并不准确,这老家伙一定握有关于唐泽现状的大量资料。
    “我也知道有人和唐泽小姐论及婚嫁。”今枝考虑后回答,“但是,如果你问我这件事与我的调查有没有关系,我既不能回答有,也不能回答没有。”
    笹垣夹着烟点头,表情显得很满意。他慢慢把烟在烟灰缸里摁熄。“今枝先生,你记得‘马里奥’吗?”
    “什么?”
    “超级马里奥兄弟,小朋友的玩意儿。不过,听说最近连大人都很着迷。”
    “电视游戏机那个啊,我当然记得。”
    “几年前真是疯狂啊,玩具店前面还有人大排长龙呢。”
    “是啊。”今枝疑惑地附和,不知道警察说这些话到底有什么目的。
    “在大阪,有人想卖那个游戏的假货,东西已经做好,只等出货销售,却在最后阶段被警方查出。假货被扣押,人却没了,失踪了。”
    “逃走了?”
    “那时警方是这么想的,现在也是。在通缉他。”笹垣打开手包,拿出一张折起的传单类的纸,展开给今枝看。在“若发现此人”这几个熟悉的字眼下,是一个头发全往后梳的男子,看来年约五十,叫松浦勇。“我还是问问好了,你见过这个人吗?”
    “没有。”
    “我想也是。”笹垣把纸折起来,收进手包。
    “你在追查那个姓松浦的人?”
    “也可以这么说。”
    “什么?”今枝再次看着笹垣。老刑警嘴角别有意味地撇了撇。
    一瞬间,今枝恍然大悟。一个办凶杀案的刑警不可能单单追查一个电玩软件盗版嫌疑犯。笹垣认为松浦被杀了,他在找松浦的尸体,以及杀害松浦的凶手。
    “那人和唐泽雪穗小姐有关系吗?”今枝问。
    “也许没有直接的关系。”
    “那为什么……”
    “有人和松浦一起消失了,”笹垣说,“这人极可能参与了盗版制造。而他大概……”他好像为了选择用词,略微停顿才开口,“就在唐泽雪穗身边的某个地方。”
    “身边的某个地方?”今枝跟着问,“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应该是藏起来了。你知道枪虾吗?”警察又提了一个用意不明的词。
    “不知道。”
    “枪虾会挖洞,住在洞里。可有个家伙却要去同住,那就是虾虎鱼。不过虾虎鱼也不白住,它会在洞口巡视,要是有外敌靠近,就摆动尾鳍通知洞里的枪虾。它们合作无间,这好像叫互利共生。”
    “请等一下,”今枝微微伸出左手,“你是说,唐泽雪穗小姐有这样一个共生的人吗?”如果有,事情就不得了了,但今枝无法相信。截至目前的调查中,完全没有此人的任何蛛丝马迹。
    笹垣露出得意的笑容。“这是我的想象,什么证据都没有。”
    “你一定是因为有什么根据,才会这么想象?”
    “没什么说得上是根据的东西,只是老刑警的直觉,当然也有猜错的可能,实在不能当真。”
    说谎,今枝想。他一定有什么确切的根据,否则绝不会单枪匹马来到东京。
    笹垣再度打开手包,拿出一张照片。“你对这个人有印象吗?”
    今枝伸手拿起他放在办公桌上的照片。里面的男子正对镜头,可能是驾照的照片。大约三十岁左右,下巴很尖。
    今枝第一感觉是见过这张脸。他小心不让表情透露出半点迹象,在记忆中搜索。他善于记住别人的长相,也有信心一定想得起来。
    当他凝视着照片时,雾突然散了。他清清楚楚地想起是在哪里见过。他的姓名、职业、住址,一切全都在瞬间显露出来。与此同时,他差点惊呼出声,因为这实在太令人意外了。他几乎要嚷起来,但强行按捺住。“这人就是唐泽雪穗小姐的共生对象?”他若无其事地问。
    “这就难说了,你有印象吗?”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今枝把照片拿在手里,故意喃喃说着,“我要确认一下,可以到隔壁房间去一下吗?我想对比一下资料。”
    “什么资料?”
    “我会拿过来,请稍等。”今枝不等笹垣回答就站起来,匆匆走进隔壁房间,上了锁。
    这里是他的卧室,也被当成暗房。若要冲洗黑白照片,在这里便能进行。他从排列在架上的摄影器材中拿起可近距离拍摄的拍立得。那是一台显像后必须把正负层剥离的撕开式相机。
    今枝把照片放在地上,手拿相机,一边从取景窗查看,一边调整距离对焦。因为调整镜头更花时间。
    在对好焦距的位置按下快门,镁光灯闪了一下。
    他抽出底片,把相机归回原位,轻轻挥动底片,另一只手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厚厚的档案,为调查唐泽雪穗所拍的照片都已整理好,放在里面。他快速翻阅,确认给笹垣看是否妥当。他瞄了一下手表,确定时间已过了几十秒,便撕下底片的正层。翻拍非常成功,连原版照片细微的污渍都复制过来了。他把照片放进抽屉,拿着原版照片和档案离开房间。
    “不好意思,花了一点时间。”今枝把档案放在办公桌上,“我以为见过,结果是我弄错了。很遗憾,我不知道。”
    “这份档案是……”笹垣问。
    “关于唐泽雪穗小姐的调查资料。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照片。”
    “可以借给我看吗?”
    “请。不过我不能针对照片说明,还请见谅。”
    笹垣一一仔细查看档案里的照片。有些拍的是唐泽雪穗娘家附近,有的是偷拍证券公司的承力、营业员。
    看完,笹垣抬起头来。“真有意思。”
    “有帮得上忙的吗?”
    “如果纯粹是调查结婚对象,还真是特别。比如,为什么连唐泽雪穗进出银行都要拍呢?我实在不懂。”
    “这个就任你想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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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唐泽雪穗在那家银行租了保险箱,今枝是靠跟踪才查明。拍摄她进银行前后的样子,是为了观察她的穿着打扮有没有任何变化,比如若她出来时戴着原先没戴的项链,那就表明东西存放在保险箱里。这虽然是个笨法子,却也是调查财产的手法之一。
    “今枝先生,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往后你继续调查时,要是看到这个人……”说着,笹垣拿起刚才那张照片,“要是看到这张照片上的人,请务必通知我,越快越好。”
    今枝的视线在照片与签垣满是皱纹的脸上来回。“那么,请告诉我一件事。”他说。
    “什么?”
    “名字。请告诉我这人的名字,另外,他最后的住址。”
    笹垣第一次露出犹豫之色:“如果你看到他,到时候他的资料你要多少都给你。”
    “我现在就想要。”
    笹垣注视了今枝数秒,点点头,从办公桌上撕下一张便条,用便条纸附带的笔写了些什么,放在今枝面前——“桐原亮司大阪市中央区日本桥2一×一×  MUGEN”。
    “桐原亮司……MUGEN是什么?”
    “桐原以前经营的电脑店。”
    “哦。”
    笹垣又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也放在今枝面前。上面写着“笹垣润三”和一串应该是电话号码的数字,大概是要他打这个号码。
    “我打扰很久了,又在你正准备出门工作的时候,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今枝想,你明明看穿了我不准备工作。“嘿,你怎么知道我在调查唐泽雪穗呢?”
    笹垣微微一笑。“这种事到处走访一番就会知道。”
    “到处走访?不是听收音机吗?”今枝做了转动窃听设备旋钮的动作。
    “收音机?你在说什么?”笹垣露出惊讶的表情。如果是演戏,他的演技也太逼真了。今枝认定他应该不是在装傻。
    “没事,没事。”
    笹垣将伞代替拐杖般拄着走向门口,在开门前回头。“你可能嫌我多事,不过,我有句话很想告诉委托你调查唐泽雪穗的人。”
    “什么话?”
    笹垣的嘴角扭曲。“最好不要娶那女人,她可不是普通的狐狸精。”
    “嗯,”今枝点点头,“我知道。”
    笹垣也点点头,开门走出。
    4
    一群看似从某才艺教室下课的女人占据了两张桌子。今枝很想换地方,但他约的人应该已经离开了办公室,他只好选择距离她们最远的桌子。她们平均年龄四十岁左 右,桌上除了饮料杯,还有三明治和意大利面的盘子。时间是下午一点半,本来看准了这个时段午休刚结束,咖啡馆应该很空,没想到却大为失算。才艺教室课程结 束后,来这里边吃午饭边话家常,肯定是她们最大的乐趣。
    今枝喝了两口咖啡,益田均便走进店里。他看起来比以前共事时略瘦一些,穿着短袖衬衫,打了深蓝色的领带,手上拿着一个牛皮纸袋。
    他很快就看到今枝,向他走近。“好久不见。”说着,他在对面坐下,却对前来的女服务生说,“不用了,我马上就走。”
    “看来还是那么忙啊。”今枝说。
    “是啊。”益田冷冷地说,心情显然不太好。他把牛皮纸袋放在桌上。“这样就行了吧?”
    今枝拿起纸袋查看,里面是二十多张A4打印纸。他翻了一下,用力点头。东西他曾经看过,有些文件复印件还是他亲笔写的。“行了。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我先把话说清楚,以后可别再要我帮你做这种事。把公司的资料给外人看意味着什么,你干了那么多年侦探,不可能不知道。”
    “抱歉,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益田站起来,但没有立刻走向出口,而是低头看着今枝问:“你现在才想要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找到悬案的新线索了?”
    “没有,只是有点事想确认。”
    “哦,随便吧。”益田迈开脚步。他不可能就此相信今枝的话,但似乎不想插手管工作以外的事情。
    看着益田离开咖啡馆,今枝再次翻阅文件,三年前的那些日子立刻在脑海复苏。那时接受自称东西电装株式会社相关人士委托进行调查,此刻手上的文件便是当时调查报告的复印件。
    当时调查受挫的最大原因,在于他们始终无法查出Memorix公司秋吉雄一这号人物的真实身份。无论是真名、经历,还是来路,他们都一无所知。然而,几天 前,今枝却从出乎意料之处得知秋吉的真实身份。笹垣出示的那张照片里的男子,桐原亮司,便是他曾经监视很久的秋吉雄一。绝对没错。不仅曾经营个人电脑专卖 店的经历吻合,连桐原自大阪销声匿迹,也与秋吉进入Memorix的时间吻合。
    一开始,今枝以为这纯属巧合。他认为若长期从事这份工作,过去追查某人的真实身份未果,数年后在另一件全然不同的调查中意外查明,这种状况也许的确有可能 发生。然而,当他在脑中进行整理时,却发现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觉。他越想越认为这并非巧合,东西电装委托的调查与这次的调查,追根究底其实是相通的。
    他之所以会受筱冢之托对唐泽雪穗进行调查,是因为他在高尔夫球练习场上遇见了高宫诚。那么,他为何会到那家高尔夫球练习场去?那是因为三年前,他跟踪秋吉 时曾经去过,他也是在那时知道高宫此人。高宫同秋吉跟踪的那位叫三泽千都留的女子相当亲密。而高宫诚当时的妻子,正是唐泽雪穗。
    刑警笸垣把桐原亮司形容为与唐泽雪穗互利共生的对象。那位老刑警会这么说,一定有所根据。今枝假设桐原与唐泽雪穗实际上关系密切,回头重新审视三年前的调查,那么会得到什么结论?
    非常简单,答案立刻显现。雪穗的丈夫任职于东西电装专利部,掌管公司技术信息,他能接触最高机密,公司自然会给他利用电脑查询机密数据的用户名与密码。只 是这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想必高宫也遵守了这条规定。但是,对妻子又如何呢?他的妻子是否得知了他的用户名和密码?
    三年前,今枝亟欲找出秋吉雄一与高宫诚间的关联,却一无所获。也难怪他们找不到,因为他们的目标本该是高宫雪穗。
    由此,今枝又产生另一个疑问,那便是三泽千都留与高宫诚的关系。秋吉,也就是桐原,究竟为什么要监视千都留?
    受雪穗之托调查她丈夫的外遇,这样推理不算离谱。然而,这个想法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她为何要委托桐原?若要调查外遇,只要请个侦探就行了。而且,如果是 调查高宫诚的外遇,应该监视高宫,但桐原监视的却是三泽千都留,这是因为他们已经确定她就是高宫的外遇对象了?既然如此,干吗还要继续调查?
    今枝一边思考,一边看着益田给他的复印件。猛然,他注意到一件令人不解的事。桐原首次跟踪三泽千都留来到老鹰高尔夫球练习场,是三年前的四月初。当时高宫 诚并未出现在高尔夫球练习场。两周后,桐原再度前往球场。这时,高宫诚才第一次出现在今枝眼中,高宫诚与三泽千都留亲密地交谈。
    之后,桐原便再也不曾前往球场,但今枝却继续观察三泽千都留与高宫诚。只要追溯当时的记录,便能明显看出他们关系日渐亲密。到调查中止的八月上旬,他们已完全坠入爱河。但令人不解的便是此处。
    明知他们的关系越来越深入,雪穗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她对此不可能一无所知,她早应已从桐原处得知事情原委。
    今枝把杯子端到嘴边,咖啡已经凉了。他想起不久前也喝过这种冷掉的咖啡,就是在银座的咖啡馆与筱冢碰面时。一瞬间,一个念头突然浮现在脑中。那是一个角度全然不同的设想——如果是雪穗想和高宫分手呢?
    这并非不可能。借用川岛江利子的话,从一开始,高宫应该就不是雪穗最中意的人。想与之分手的丈夫正好爱上其他女人。既然如此,就等这段关系发展成外遇吧。雪穗会不会是这么想的?
    不,今枝在心里摇头,那女人不是那种听天由命的人。
    难道三泽千都留与高宫相遇及其后的进展,都在雪穗的计划中?
    不可能。但今枝立刻觉得,可能。唐泽雪穗这个女人有一种特质,让人无法以一句“不可能”便予以否定。
    然而,这就形成一个疑问:人心能够如此轻易地操控吗?若是曾经心仪过的对象,自然另当别论。可是三泽千都留即使是世界第一美女,也不能保证每个人都会爱上她。
    今枝一走出咖啡馆,便寻找公共电话亭。他边看记事本边按号码,电话打到东西电装东京总公司,找高宫诚。等候片刻后,听筒里传来高宫的声音:“喂,我是高宫。”
    “喂,我是今枝。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
    “哦。”对方传来略带困惑的声音,可能是因为一般人都不太希望侦探打电话到工作地点。
    “前几天真不好意思,你那么忙还去打扰。”他先针对先前询问唐泽雪穗买股票一事道歉,“其实,我还想向你请教一件事。”
    “什么事?”
    “我希望能面谈。”他实在不好意思在电话里说,想询问你与现任妻子认识的经过。“今晚或明晚,不知你有没有空?”
    “明天没问题。”
    “那明天我再打给你,好吗?”
    “好。啊,对了,今枝先生,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一声。”
    “什么事?”
    “其实,”他把音量放低,“几天前,有个警察来找我,是一位年纪相当大的大阪刑警。”
    “然后呢?”
    “他问我,最近有没有人向我问起前妻的事情,我就把你的名字告诉他了。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啊,原来是这样……”
    “给你造成麻烦了?”
    “没有,这个嘛,没关系。请问,你也把我的职业告诉他了吗?”
    “是啊。”高宫回答。
    “我知道了。好,我心里有数。不耽误你的时间了。”说完,今枝挂了电话。
    原来还有这条线,今枝纳闷自己怎么没想到。原来笸垣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我。但是,那个窃听器究竟是谁装的呢?
    今枝很晚才回公寓。他为另一件工作四处奔波后,还光顾了菅原绘里工作的那家居酒屋,他很久没去了。
    “后来我只要在家里,就一定上链条。”绘里还说就她的感觉,没人再次潜入她的住处。
    公寓前停着一辆陌生的白色厢型车。今枝绕过那辆车,进入公寓,爬上楼梯。身体很重,连抬脚都觉得困难。来到房间前,掏口袋想开锁时,他看到走廊上有小推车 和折起来的纸箱靠墙而立。纸箱很大,大概连洗衣机都放得下。他想,谁放的啊?但并没有放在心上。这栋公寓的居民没什么公德心,把垃圾袋直接放在走廊是家常 便饭,况且连他自己也绝不是什么模范房客。他拿出钥匙圈,把钥匙插进锁孔,右转,听到咔嗒一声的同时,也传来锁开了的感触。
    这时,他突然觉得不太对劲,钥匙似乎与平常不同。他想了一两秒钟,把门打开。他决定当作是自己神经过敏。
    开了灯,环顾室内,并无异样。房间和平常一样冷清,和平常一样蒙了一层灰。为了去除男人的体臭,刻意调得略浓的芳香剂也和平常一样。他把东西放在椅子上,走向卫生间。他醉得正舒服,有点困,有点懒。
    打开卫生间的灯时,他发现排气扇开着。他觉得奇怪,自己做了这么浪费的事吗?打开门,马桶盖盖着,这也让他纳闷。他没有盖上马桶盖的习惯,平常连坐垫都不放下来。
    关上门,他掀开马桶盖。
    突然间,全身的警报器开始响起。他感到一种非比寻常的危险向自己袭来。他想盖上马桶盖,必须尽快离开……然而身体却动不了,他也发不出声音。不要说出声,连呼吸都有困难,肺好像不再属于自己。
    他的视野突然大大地晃动,转了好大一圈。他感到身体似乎撞到什么东西,却不觉疼痛,所有的感觉在瞬间全被夺走。他拼命想移动四肢,却连一根手指头都不听使唤。
    似乎有人站在他身边,也许是他的错觉。
    视野逐渐被黑暗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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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1
    九月的雨比梅雨更没完没了。天气预报说入夜雨便会停,但如粉末般细微的雨幕仍包围着整条街道。
    栗原典子走进西武池袋线练马站前的商店街,商店前的通道盖有天棚,从车站到公寓步行约十分钟。
    途经电器行门前,店内正播着“恰克与飞鸟”的《SAY YES》。听说这首歌是当红连续剧的主题曲,CD也跟着大卖。典子这才想起,同事提到今天好像是最后一集。她几乎不看电视剧。
    一走出商店街,就没有东西遮雨了。典子只得取出蓝灰相间的格子手帕盖在头上,再度迈开脚步。再往前一点有一家便利店,她走进去,买了豆腐和葱。本来也想买透明雨伞,看了价钱便打消了念头。
    她的公寓位于西武池袋线旁,两室一厅,月租八万元。一个人住是太大了点,但当初找房子时,她本打算和某人同住。事实上,那个男子也曾住过几次,但也仅止于此。那“几次”过后,她便形单影只,宽敞的房间变得多余。但她没有搬家的心力,便这么住了下来。现在,她庆幸当初没有搬家。
    旧公寓的外墙被雨打湿,变成泥土般的颜色。典子小心不让衣服被墙壁的雨水沾湿,爬上公寓的户外梯。这幢建筑的一二楼各有四户,她住的是二楼最里面的那一户。
    开了锁,打开门。室内一片昏暗,一进门的厨房与里面的和室都没有开灯。
    “我回来了。”她说着,打开厨房的灯。家里有人,看玄关脱鞋处就知道了。肮脏的运动鞋扔在那边,“他”就只有这双鞋。
    除了里面那间和室,还有一间西式房间。她打开西式房间的门,这个房间也是暗的,但里面有个东西在发光,是放在窗边的电脑屏幕。“他”就盘坐在屏幕前。
    “我回来了。”典子朝着男子的背影又说了一次。
    男子正在键盘上输入的手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了一眼书架上的闹钟,再转头看她。“真慢啊。”
    “被留下来了。你饿了吧?我现在马上做晚饭。今天也是汤豆腐,可以吗?”
    “都行。”
    “那你等一下哦。”
    “典子。”男子叫住正准备到厨房的她,她回过头来。男子站起来,走近她,用手心抚触她的后颈。
    “你淋湿了?”
    “一点点,没关系。”
    男子仿佛没有听见,手从她的脖子移到肩膀。透过针织布料,典子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握力。
    就这样,她被紧紧抱住,无法动弹。男子吸吮她的耳垂,他熟知她的敏感部位。他粗野却又灵巧地操纵着嘴唇与舌头,典子感到背后有如一阵电流窜过,使她无法站稳。“我……站不住了。”她喘息着说。
    即使如此,男子依然不作答,用力支撑着想往地上坐的她。不久,他放松了手臂的力道,把她的身子转过去背向他。接着撩起她的裙子,把丝袜与内裤往下拉。褪到膝盖下方后,右脚一踩,一下子全部脱掉……
    不久,如浪潮由远而近般,她再也站立不住,双腿猛烈颤抖,跌坐在地板上,双手撑地,双肩上下起伏,喘着气,脑袋里阵阵耳鸣。
    男子拉上长裤的拉链,然后宛如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回到电脑前,盘腿坐下,敲击键盘。从他手指的节奏里,感觉不出丝毫紊乱。
    典子无力地撑起身子,穿好衣服。“我去准备晚饭。”她扶着墙站起来。
    男子叫秋吉雄一,只不过典子并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本名。既然他本人自称如此,她也只能相信。
    典子是在今年五月中旬遇见秋吉的。那天天气微凉,她回到公寓附近时,看到一个人蹲在路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瘦削男子,穿着黑色丹宁布长裤,上身是黑色皮夹克。
    “你怎么了?”她边查看男子状况边问。男子面容扭曲,刘海覆盖的额头冒出黏湿的汗水,右手按着腹部,挥动左手,似乎在说没事。但是,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没事的样子。从他按住的腹部位置推测,似乎是胃痛。
    “我帮你叫救护车吧。”
    男子还是挥手,同时摇了摇头。
    “你常常这样吗?”她问。
    男子继续摇头。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句“你等一下”,便爬上公寓的楼梯,进了住处,用最大的马克杯装了热水瓶里的热水,加了一点冷水后,拿到男子身边。
    “把这个喝下去。”她把马克杯端到男子面前,“不管怎么样,都要先把胃清干净。”
    男子并没有伸手来接,反而说了一句令人意外的话。“有没有酒?”
    “什么?”
    “酒……最好是威士忌。直接灌下去就不疼了。从前有一次,我就是这样治好的。”
    “别胡说八道了,那样会伤到胃的。你先喝了这个再说。”典子再次递过杯子。
    男子皱着眉头注视马克杯,不情愿地接过,喝了一口。
    “全部喝下去,要洗胃。”
    听典子这么说,男子露出反感的表情。但并没有抱怨,一口气喝光。
    “觉得怎样?想吐吗?”
    “有点。”
    “那最好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吐得出来吗?”
    男子点点头,缓缓站起。他按着腹部,想绕到公寓后面。
    “在这里吐就好。没关系,我已经习惯看别人吐了。”
    他不可能没有听到典子的话,却默默地消失在公寓后方。有好一阵子,他都没有出来,只是不时发出呻吟。典子无法袖手离去,便等在原处。
    男子终于出来了,表情看起来比先前轻松了几分。他在路旁的垃圾筒上坐下。
    “怎么样?”典子问道。
    “好一点了。”男子口气很冷。
    “那真是太好了。”
    男子依然皱着眉头,坐在垃圾筒上跷起脚,手伸进夹克的内口袋,拿出一盒烟。他叼住一根,准备用打火机点燃。
    典子快步走近,一把抽走他嘴里的烟。男子手里还拿着打火机,惊愕地看着她。
    “如果你爱惜自己的身体,最好不要抽烟。你知道吗?抽烟会让胃液比平常多分泌几十倍。饭后一根烟,快乐似神仙,就是这个原因。但是,空腹的时候抽烟,胃液会伤害胃壁,结果就变成胃溃疡。”
    典子把抢来的烟折成两截,寻找丢弃的地方,却发现垃圾筒在男子的屁股底下。
    “站起来。”。她把烟扔进去,接着朝男子伸出右手,“盒子给我。”
    “盒子?”
    “烟盒。”
    男子露出苦笑,伸手进内袋,拿出烟盒。典子接过来,扔进垃圾筒,盖上盖子,拍了拍手。“请,可以坐了。”
    听典子这么说,男子再度坐上垃圾筒,稍感兴趣地看着她。
    “你是医生?”他问。
    “怎么可能?”她笑了,“不过也不大远。我是药剂师。”
    “哦,”男子点点头,“难怪。”
    “你家在这附近?”
    “对。”
    “你自己走得回去吗?”
    “没问题。托你的福,已经不疼了。”男子站起身。
    “要是有时间,最好去医院让医生看看,急性胃炎其实是很可怕的。”
    “医院在哪里?”
    “医院啊,这附近光之丘综合医院就不错……”
    典子才讲到一半,男子便摇头:“我是说你上班的医院。”
    “哦。”典子点点头,“帝都大学附属医院,在荻湟那边……”
    “知道。”男子迈开脚步,却又停了下来,回头说,“谢谢你。”
    “请多保重。”典子说。男子举起一只手算是招呼,再度前行,就这样消失在夜晚的街道中。
    她并不认为会再次与他相逢。即使如此,从第二天起,就连在医院上班,她也无法控制地挂念着他。他该不会真的跑到医院来吧?心里这么想,不时到内科候诊室张望。递进药房的处方笺如果与胃病有关,而且患者是男性,她便会边配药,边在脑海里延伸出无限想象。但是,男子并没有出现在医院里,而是再度出现在他们邂逅的地方,时间是整整一周之后。
    那天,她晚上十一点多回到公寓。典子的工作有白、夜班之分,当时她轮值夜班。男子和上次一样,坐在垃圾筒上。因为天色很暗,典子没有认出他,准备装作没看见,赶紧走过。说实话,她觉得心里有点发毛。
    “帝都大学附属医院可真会压榨员工。”男子对她说。
    典子听到是他,惊呼出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等你,我想为上次的事道谢。”
    “等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等的?”
    “不知道,”男子看看表,“我来的时候好像是六点。”
    “六点?”典子睁大眼睛,“你等了五个钟头?”
    “因为上次遇到你是六点。”
    “我上星期值白班。”
    “白班?”
    “我这个星期值夜班。”典子向他说明自己的工作有两种上班时间。
    “好吧,既然见到了你,那都无所谓了。”男子站起来,“去吃个饭吧。”
    “现在这附近没的吃了。”
    “搭出租车,二十分钟就到新宿了。”
    “我不想到太远的地方去,我累了。”
    “哦,那就没办法了。”男子稍稍举起双手,“下次吧。那我走了。”说着,男子掉头迈开脚步。看着他的背影,典子有些着急。
    “等等!”她叫住男子,说,“那边应该还有。”她指着马路对面的一幢建筑。
    那幢建筑上挂着“Denny's”的招牌。
    喝着啤酒,男子说,他已经五年没进这种大众化平价西餐厅了。他面前摆着盛了香肠和炸鸡的盘子,典子点了和风套餐。
    秋吉雄一,便是当时他报上来的名字,他的名片上也这么印着。那时,典子完全没有怀疑他会使用假名。名片上印着Memorix的公司名称,他说那是开发电脑软件的公司,典子自然没有听过。
    “反正就是专门承包计算机方面的工作。”对于自己的公司与工作,秋吉只向典子作了以上说明。此后,他绝口不提这方面的话题。
    相反,他却对典子工作的细节十分好奇,举几工作形态、薪资、津贴,和每天的工作内容等,都仔细询问。典子以为这些一定会让他觉得无聊透顶,但听她说话时,他的眼神却显得无比认真。
    典子并不是没有与男性交往的经验,但过去约会时,她都主要在聆听。她本来就口齿笨拙,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取悦对方。然而,秋吉却要她说话,而且不管她说什么,都显得极有兴趣。至少看起来如此。
    “我再跟你联系。”分手之际,他这么说。
    三天后秋吉打电话给她。这次,他们来到新宿。在咖啡吧里喝酒,典子又说了好多,因为他接二连三地发问,问她故乡的情形、成长经历、学生时代的事情等等。
    “你老家在哪里?”典子发问。
    他的回答是“没什么”,而且变得有点不快。于是,她便不再提这个话题。不过,从他的口音听得出他来自关西。
    离开店后,秋吉送典子回公寓。越接近公寓,她内心越迷惘。应该若无其事地道别,还是该请他上去坐坐呢?正犹豫,秋吉给了她由头。走到公寓旁,他在自动售货机前停下脚步。
    “你口渴啊?”她问。
    “想喝咖啡。”他把硬币投入机器,瞄了陈列的商品一眼,准备按下罐装咖啡的按钮。
    “等等,”她说,“要喝咖啡,我冲给你喝。”
    他的指尖停在按钮前,并没有特别惊讶的样子,不发地取回硬币。
    进了门,秋吉在室内到处打量。典子冲着咖啡,一颗心七上八下。因为她怕他会发现“上一个”男人的痕迹。
    他津津有味地喝着咖啡,称赞她房间整理得很干净。
    “最近我很少打扫。”
    “嗯,书架上的烟灰缸有一层灰,是因为这样吗?”
    他的话让典子心头一震,抬头看那个烟灰缸。那是上一个“他”用的东西,她不抽烟。
    “那个……不是因为没有打扫。”
    “哦。”
    “两年前,我交过男朋友。”
    “我不太想听这种告白。”
    “啊……对不起。”
    秋吉从椅子上站起,典子以为他要走了,也跟着起身。她刚站起来,他的手便伸过来。她还来不及发出声音,便被他紧紧抱住。
    但她并没有抗拒。当他的嘴唇靠过来时,她放松了自己,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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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投影仪的灯光从下方斜照着讲解人的侧脸。讲解人是国际业务部的男职员,不到三十五岁,头衔是主任。
    “……所以,在高血脂症治疗用药‘美巴隆’方面,已确定获得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的制造许可。因此,正如各位手边的资料,我们正考虑在美国市场销售。”讲解人口气有点生硬地说着,挺直了背脊,眼睛扫视会议室,还舔了舔嘴唇。这一幕都被筱冢一成看在眼里。
    筱冢药品东京总公司二。一会议室正在举行会议,讨论新药品如何打开国际市场。与会者共有十七人,几乎都是营业总部的人,开发部长与生产技术部长也在其中。与会人士中,职位最高的是常务董事筱冢康晴。四十五岁的常务董事坐在排列成∩形会议桌中央,用足以穿透别人的眼神看着讲解人,咄咄逼人的气势似乎是想告诉大家,他一个字都不会错过。一成等人认为他有点过了,但这也许是无可奈何的。公司的人背地里说他是靠父亲荫庇才坐上常务董事的位子,这一点他本人不可能不知道,而在这种场合打一个哈欠的危险性,他也十分清楚。
    康晴慢条斯理地开口:“与史洛托迈亚公司的对外授权签约日期,比上次会议报告提出的晚了两周。这是怎么回事?”他从资料里抬起头来,看着讲解人,金属框眼镜的镜片发出闪光。
    “我们花了一点时间确认出口的形态。”回答的不是发表人,而是坐在前面的小个子男子,声音有点走调。
    “不是要以粉末原料的形态出口吗?跟出口到欧洲一样。”
    “是的,不过双方在如何处理粉末原料方面,看法有些不同。”
    “我怎么没听说?相关报告呈给我了吗?”康晴打开档案。像他这样带档案来开会的董事很少,事实上,就一成所知,只有康晴一人。
    小个子男子焦急地与邻座的人及发表人低声交谈后,面向常务董事:“我们马上将相关资料呈上。”
    “哦,以最快速度送来。”康晴的视线回到档案上,“‘美巴隆’这方面我了解了,但是抗生素和糖尿病治疗用药方面进展如何?在美国的上市申请手续应该完成了吧?”
    这一点由讲解人作答:“抗生素‘瓦南’与糖尿病治疗用药‘古科斯’,两者目前都进行到人体试验阶段。下月初,报告便会送到。”
    “嗯,最好尽可能加快速度。其他公司莫不积极开发新药,设法增加海外市场销售收入。”
    “是。”包括讲解人在内有好几个人点头。
    历经一个半小时的会议结束了。一成整理东西时,康晴走过来,在一成耳边说:“等一下可以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吗?我有话跟你说。”
    “啊……是。”一成小声回答。
    康晴随即离开。虽然他们是堂兄弟,但双方的父亲严格规定他们不得在公司内私下交谈。
    一成先回到他在企划部的座位,他的头衔是副部长。这个部门原本没有副部长这个职位,是专门为他设立的。截至去年,一成已经待过营业总部、会计部、人事部等部门。于各个部门历练后分派至企划部,是筱冢家男子的标准进程。就一成而言,比起目前监督各单位的这个职位,他宁愿与其他年轻职员一样从事实务方面的工作。事实上,他也曾向父亲叔伯表明过意愿。然而,进公司一年后,他明白既然继承了筱冢家的血统,那是不可能的。为了让复杂的系统顺利发挥功能,对于上司来说,手下不能是不好使唤的齿轮。
    一成的办公桌旁设置了一个黑板式的公告栏,用来交代去处。他把栏内的二O一会议室改成常务董事室,方才离开企划部。
    他敲了敲门,听到低沉的嗓音回答“进来”。一成打开门,康晴正坐在书桌前看书。
    “哦,不好意思,还要你特地过来。”康晴抬头说。
    “哪里。”说着,一成环顾室内。这是为了确认有没有其他人。说是常务董事室,但只有书桌、书架和简单的客用桌椅,绝对说不上宽敞。
    康晴得意地笑了。“刚才,国际业务部的人很紧张吧。他们一定没想到,我竟然连授权签约的日期都记得。”
    “一定是的。”
    “这么重大的事竟然不向我这个主管报告,他们胆子也真大。”
    “经过这件事,他们应该也知道不能不把常务董事放在眼里了。”
    “但愿如此。不过,这都多亏了你。一成,谢了。”
    “哪里,这不算什么。”一成苦笑着摇摇手。
    授权签约日期更动一事,的确是一成告诉康晴的。一成是从隶属于国际业务部、同一时期进入公司的同事那里问出来的。像这样偶尔将各部门的小情报告诉康晴,也是他的工作之一。这不是什么愉快的工作,但现任社长、康晴的父亲要一成做年轻常务董事的助手。
    “那么,请问有什么吩咐?”一成问。
    康晴皱起眉头。“不是跟你说过,就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不要那么见外吗?再说,我要跟你说的也不是工作,是私事。”
    一成有不好的预感,不由得握紧了右拳。
    “好了,你先坐下。”康晴一边站起来,一边要一成在沙发上坐下。即使如此,一成还是等康晴在沙发上就座,方才坐下。
    “其实,我是在看这个。”康晴把一本书放在茶几上,封面印着“婚丧喜庆入门”的字样。
    “有什么喜事吗?”
    “有就好了,正好相反。”
    “那是丧事了,哪一位亡故了?”
    “不是,还没有,只是有可能。”
    “是哪一位?如果方便告诉我……”
    “如果你能保密,是没什么不方便的,是她母亲。”
    “她?”明知用不着问,一成还是向康晴确认。
    “雪穗小姐。”康晴有几分难为情,但语气很是明确。
    果然,一成想,他一点都不意外。
    “她母亲哪里不舒服?”
    “昨天,她跟我联系,说她母亲倒在大阪的家里。”
    “倒在家里?”
    “蛛网膜出血。她好像是昨天早上接到电话的。学茶道的学生去她家跟她母亲商量茶会的事,竞发现她母亲倒在院子里。”
    一成知道唐泽雪穗的母亲在大阪独居。“这么说,现在人在医院?”
    “好像马上就送过去了,雪穗小姐是在医院打电话给我的。”
    “哦。那么,情况如何?”一成虽发问,却也知道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如果能顺利康复,康晴就不会看什么《婚丧喜庆入门》了。
    果然,康晴轻轻摇头。“刚才我跟她联系,听说意识一直没有恢复,医生的说法也不怎么乐观。她在电话里说,可能很危险。很少听她说起话来这么柔弱。”
    “她母亲今年高寿?”
    “嗯,记得她以前提过大概七十了吧,你也知道她不是亲生女儿,年龄差距很大。”
    一成点点头。
    “那么,为什么是常务董事在看这个呢?”一成看着桌上的《婚丧喜庆入门》问。
    “别叫我常务董事,至少在谈这件事的时候别这样叫。”康晴露出不胜其烦的表情。
    “堂兄应该不必为她母亲的葬礼操心吧?”
    “你的意思是说,人都还没死,现在想到葬礼太性急了吗?”
    一成摇摇头:“我的意思是,这不是堂兄该做的事。”
    “为什么?”
    “我知道堂兄向她求婚了,可她还没有答应,对吧?换句话说,在目前这个阶段,怎么说呢……”一成想着修辞,最后还是照原本想到的说了出来,“她还是与我们无关的外人。引人注目的筱冢药品常务董事为了这样一个人的母亲过世忙着张罗,怕有微词。”
    听到“无关的外人”这个说法,康晴整个人往后一仰,看着天花板,无声地笑了。然后他将笑脸转向一成。“听你这么一说,还真吓了我一跳。的确,她并没有给我肯定的答复,但也没有给我否定的答复。如果没有希望,她早就拒绝了。”
    “如果有那个意思,早就已经答复了,我说的是正面的答复。”
    康晴摇摇头,手也跟着挥动。“那是因为你还年轻,也没结过婚,才会这么想。我跟她一样,都结过婚。像我们这种人,如果有机会再次组织家庭,怎么可能不慎重?尤其是她,她跟她前夫并不是死别。”
    “这我知道。”
    “最好的证明就是,”康晴竖起食指,“自己的母亲病危,会通知一个无关的外人吗?我倒是认为,她在心酸难过的时候找上我,也算是一种答复。”
    难怪刚才他心情这么好,一成这才恍然大悟。
    “更何况,当朋友遇到困难时伸出援手,这也是人之常情吧。这不仅是一个社会常识,也是做人的道理。”
    “她遇到困难了吗?她是因为不知如何是好,才打电话给堂兄吗?”
    “当然,坚强的她并不是找我哭诉,也不是向我求助,只是说明一下情况。但是,不必想就知道她一定遇到了困难。你想,虽然大阪是她的故乡,但是她在那里已经没有亲人了。万一她母亲就这么走了,她不但伤心难过,还得准备葬礼,也许就连她这么能干的人,也会惊慌失措。”
    “所谓的葬礼,”一成注视着堂兄,“包含准备阶段在内,整个程序安排会让逝者家属连悲伤难过的时间都没有。她只要拨一个电话给葬仪公司就行。只要电话一通,其他一切都由公司打理。她只须同意公司的建议,在文件上签名,把钱备妥就没事了。要是还有一点空闲时间,就朝着遗照掉掉眼泪,不是什么天大的事。”
    康晴无法理解地皱起眉头。“你竟然能说得这么无情,雪穗小姐可是你大学的学妹啊。”
    “她不是我学妹,只是在社交舞社一起练习过。”
    “不必分得这么清楚。不管怎样,是你介绍我们认识的。”康晴盯着一成。
    所以我后悔得不得了——成想说这句话,却忍耐着不做声。
    “反正,”康晴跷起脚,往沙发上靠,“这种事准备得太周到也不太好,不过我个人希望要是她母亲有什么万一,我已有所准备。只是,刚才你也说过,我有我的处境。就算她母亲过世了,我能不能立刻飞到大阪也是个问题。所以,”他盯着一成,“到时候可能请你到大阪去一趟。那地方你熟,雪穗小姐看到熟人也更安心。”
    一成闻言皱起眉头。“堂兄,拜托你放过我吧。”
    “为什么?”
    “这就叫公私不分,别人平常就在背地里说,筱冢一成成常务董事的私人秘书了。”
    “辅佐董事也是企划部的工作。”康晴瞪着他。
    “这件事跟公司没有关系吧?”
    “有没有关系,事后再想就好。你应该想的就只有一件事:谁下的命令。”说完,康晴嘴边露出得意的笑容,盯着一成,“不是吗?”
    一成叹了口气,很想问“就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不要叫我常务董事”这句话是谁说的。
    回到座位,一成便拿起听筒,另一只手打开办公桌抽屉,拿出记事本,翻开通讯簿的第一页,搜寻今枝,边确认号码边按键,听筒抵在耳边等待。铃声响了一声,两声。右手手指在办公桌上敲得笃笃作响。
    铃声响了六次,电话通了,然而一成知道不会有人接,因为今枝的电话设定于铃响六声后启动答录功能。
    果然,接下来听筒里传来的,不是今枝低沉的声音,而是以电脑合成、活像捏着鼻子说话的女人声音:“您要找的人现在无法接听电话,请在哔声后,留下您的姓名、电话与联络事项”——成在听到信号声前便挂上听筒。他忍不住哼了一声,声音可能不小,坐在他正前方的女同事脑袋颤了一下。
    怎么回事,他想。
    最后一次与今枝直巳见面是八月中旬,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却音讯全无。一成打过好几次电话,总是转为语音答录。一成留过两次话,希望今枝与他联络,但至今未接到回电。
    一成想过,今枝可能出门旅行了。若当真如此,这个侦探的工作态度也太随便了。从委托他开始,一成便要他与自己保持密切联系。或者,一成又想,或者他追唐泽雪穗追到大阪去了?这也不无可能,但没有同委托人联系毕竟不太对劲。
    办公桌边缘一份文件映入眼帘,他顺手拿起,原来是两天前开会的会议记录传阅到了他这里。那场会议讨论的是开发一种自动组合物质之化学构造的计算机系统。一成对这项研究颇感兴趣,也出席了,但现在他只是机械地看过了事,心里想着完全无关的事:康晴,还有唐泽雪穗。
    一成由衷地后悔带康晴到唐泽雪穗店里去。受高宫诚之托,他才想到店里看看,便以极轻松随意的心态邀康晴一同前往。他万万不该这么做。
    康晴第一次见到雪穗时的情景,一成还记得一清二楚。当时康晴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坠入情网,甚至显得老大不高兴。雪穗向他说话,他也只是爱理不理地应上几句。然而事后回想起来,那正是康晴心旌摇动时会有的反应。
    当然,他能够找到心仪的女子,这件事本身是值得高兴的。他才四十五岁,没有理由带着两个孩子孤独地终老一生。如果有适合的对象,他理应再婚。然而,一成就是不喜欢他现在这个对象。
    一成到底对唐泽雪穗的哪一点不满,其实自己也说不上来。就像今枝所言,她身边有些来路不明的金钱周转,的确令人感到不对劲。但是,仔细想想,这也可以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只能说,大学时在社交舞练习场首次见面的印象,一直留在他心里。
    一成认为,这件婚事能缓则缓。然而,要说服康晴,就需要充分的理由,否则向他说多少次那女人很危险、不要娶她,他也不会当真。不,多半还会惹恼他。正因如此,一成对今枝的调查寄予厚望,甚至可以说,他把一切都寄托在揭露唐泽雪穗的真面目上。
    刚才康晴托他的事重回脑海。如果有了万一,一成必须去一趟大阪,而且是去帮助唐泽雪穗。
    开什么玩笑,一成在心里嘀咕。他又想起今枝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她喜欢的其实不是令堂兄,而是你……”
    “开什么玩笑。”这次,他小声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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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我要出去两三天。”秋吉突然说。当时典子刚洗完澡,坐在梳妆台前。
    “去哪里?”她问。
    “收集资料。”
    “跟我讲一下地点有什么关系?”
    秋吉似乎有点犹豫,但还是一脸厌烦地回答:“大阪。”
    “大阪?”
    “明天就出发。”
    “等等。”典子走过来,面对他坐下,“我也去。”
    “你不工作吗?”
    “请假就好了,我从去年到现在一天假都没休。”
    “我又不是去玩。”
    “我知道,我不会妨碍你。你工作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大阪四处看看。”
    秋吉皱着眉头考虑了好一会儿,显然举棋不定。若是平常,典子态度不会这么强硬,但她一听目的地是大阪,便认为无论如何都要去,原因之一是她想看看他的故乡。他对自己的家世绝口不提,但典子由这些日子以来的对话,察觉他似乎是在大阪出生。
    然而,典子之所以想与他同行,还有一个更重大的理由。她的直觉告诉她,要了解他,那里一定有什么线索。
    “我去那里没明确计划,也不知道行程会有什么改变,连什么时候回来都没决定。”
    “那也没关系。”典子回答。
    “随便你。”他似乎不想再多说了。
    望着他面向电脑的背影,典子不安得几乎无法呼吸。她怕自己这个决定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然而,一定要采取什么行动的想法更加强烈。再这样下去,他们的关系一定无法维持——同居才两个月,典子便饱受这种强迫性疑虑之苦。
    两人住在一起的起因是秋吉离职。
    她无法从他口中问出明确的理由,他只说是想休息一下。“我有存款,可以撑一阵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在他们的交往中,典子了解到这个男子这辈子恐怕从没依靠过别人。即使如此,他没有找她商量,仍让她感到失落,她由此才打定主意要尽力帮他,希望能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助力。
    提议同居的是典子。秋吉起初似乎不怎么感兴趣,但一周后,他搬了进来,一套电脑器材和六个纸箱。
    于是,典子朝思暮想和爱人双宿双飞的同居生活开始了。早上醒来时,他就在身旁。但愿这样的幸福可以持续到永远。至于结婚,她并不强求。若说不想是骗人的,但她更怕提起这件事会让两人的关系发生变化。然而,不祥的风不久便席卷而至。
    当时,他们一如往常在薄薄的被榻上缠绵,典子二度迎向高潮,然后秋吉高潮,这是他们做爱的模式。
    秋吉从第一次就没有用保险套。他的做法是在事后排在体外,对此,她从来没有抱怨过。
    她无法说明那时为何会发现,只能说是直觉。若一定要解释,勉强可以算是从他的表情察觉。
    完事后,他往床上一躺,典子将手伸到他的双腿之间,想摸他。
    “别!”说着,他扭过身子,背向她。
    “雄一,你……”典子撑起上半身,窥探他的侧脸。“你没有射?”他没有回答,表情也没有变,只是闭上了眼睛。典子离开被窝,伸手进垃圾筒,翻找他扔掉的纸巾。
    “别!”耳边传来他冷冷的声音。典子一回头,他转过身朝向她:“无不无聊?”
    “为什么?”她问。
    他没有回答,抓抓脸颊,像是在闹脾气。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仍未回答。
    典子赫然惊觉。“从一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
    “这不重要。”
    “很重要!”她一丝不挂地在他面前坐下,“怎么回事?跟我就不行吗?跟我做爱一点快感都没有?”
    “不。”
    “那是为什么?你说!”
    典子真的动气了。她有种被愚弄的感觉,既可悲,又凄凉,只觉万分羞耻,一想起以前和他的性事就羞得无地自容。她这么歇斯底里地逼问,其实是一种遮羞的举动。
    秋吉叹了口气,轻轻摇头:“并不是只对你这样。”
    “什么?”
    “我从来没有在女人体内……就算我想,也出不来。”
    “你是说……迟泄?”
    “应该是,而且很严重。”
    “真不敢相信。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你满意了吗?”
    “你看过医生吗?”
    “没有。”
    “为什么不去?”
    “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怎么会好?”
    “你烦不烦啊!我觉得好就好,不要你管!”他再度背向她。
    典子以为,或许他们再也不会做爱了,但三天后,他却主动要求。她任凭他摆布,想着既然他不能达到高潮,那自己也不要有感觉,然而,她却无法控制。羞耻与悲伤包围了她。
    “这样就好。”他难得地用温柔的声音说没关系,抚摸她的头发。
    有一次,他问典子愿不愿意用嘴巴和手试一次。她当然照做,却仍然失败。
    “算了,别弄了。抱歉。”他说。
    “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
    “为什么不行呢……”
    秋吉没有回答,望着她的手,然后冒出一句:“真小。”
    “啊?”
    “手。你的手真小。”
    她看看自己的手,同时突然惊觉。他是不是拿我跟别人比?是不是有别的女人像这样爱抚他,他才拿我的手跟她比?是不是在那个女子的手与口中,他就能射?
    他完全疲软了。
    典子正因这件事开始不安与疑惑的时候,秋吉突然问她能不能弄到氰化钾。
    “是为了写小说,”他说,“我想写推理小说,总不能一直闲混不做事。我想在小说里用氰化钾,可没亲眼见过,也不知道性质。所以我想,不知能不能拿到真东西。典子,你们医院那么大,应该有吧?”
    这件事着实让典子感到意外,她没有想到他会写小说。
    “这个……不查一下不知道呢。”典子先搪塞过去,其实她知道那东西放在一个特殊的保管库里,不是用来治疗,而是作为研究用的样品。只有少数几个院方的人能进入保管库。“你只是要看看吧?”
    “最好能借一下。”
    “借……”
    “我还没有决定要怎么用,想等看过实物再说。我想请你帮我弄一点。如果你实在不愿意,也不必勉强。我再去找别的渠道。”
    “你有其他的渠道?”
    “因为之前的工作,我跟各行各业的公司都有来往。利用这点关系,应该不至于弄不到。”
    如果不知道他有其他渠道,也许典子会拒绝他的请求。然而,她不希望他和其他人私相授受如此危险的物品,便答应了他。
    八月中旬,典子把一瓶氰化钾放在他面前。
    “你不是要拿去用,对不对?只是要看看,对不对?”她再三确认。
    “对,你不需要担心。”秋吉把瓶子拿在手上。
    “绝对不能打开盖子,如果只是要看,这样就可以。”
    他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瓶子里的白色粉末。“致死量大概是多少?”他问。
    “据说是一百五十毫克到二百毫克之间。”
    “不明白。”
    “挖耳勺差不多一勺到两勺吧。”
    “够毒!溶于水吗?”
    “是,可如果你想的办法是在果汁里下毒的话,我想光是挖耳勺一两勺是行不通的。”
    “为什么?”
    “喝一口就会觉得奇怪呀,听说味道对舌头很刺激,虽然我没喝过。”
    “你是说,如果要让人喝一口就没命,一定要加很多?可这么一来味道会更奇怪,被害人可能不会喝下去,直接就吐出来。”
    “氰化钾有一种怪味,鼻子灵的人可能还没喝就发现了。”
    “杏仁味?”
    “不是杏仁果核的味道,是杏子的味道。我们平常吃的杏仁果是杏仁的果核。”
    “小说里有人用过把氰化钾溶液涂在邮票背面的手法……”
    典子摇头微笑。“那很不实际。那么一点溶液,离致死量差太多了。”
    “还有混在口红里的手法。”
    “也不够。要是太浓,因为氰化钾是强碱,大概会让皮肤溃烂。再说,用这种方法,氰化钾不会进到胃里,无法发挥毒性。”
    “怎么说?”
    “氰化钾本身是一种很稳定的物质,但若到了胃里,会跟胃酸反应产生氰化氢,这样才引起中毒症状。”
    “原来不必让被害人喝,只要让他吸进氰化氢就行。”
    “没错,可实际要做很困难,因为行凶的人也可能会死。氰化氢可经由皮肤、呼吸被人体吸收,光是屏住气不呼吸可能没有用。”
    “既然这样,我再想想。”秋吉说。
    事实上,他们谈过后,有两天他一直坐在电脑前思考。
    “假设想杀的人家里的卫生间是西式的,”晚餐吃到一半时,他说,“在他快到家时先行潜入,把氰化钾和硫酸倒进马桶,盖上马桶盖,立刻离开,这样凶手就不会中毒了吧?”
    “应该不会。”典子说。
    “这时被害人回来,进了卫生间。马桶里已发生化学反应,产生了大量的氰化氢,他打开马桶盖,氰化氢全部冒出来,他吸了进去—_这个手法怎么样?”
    典子略作思索,说应该还不错。“我觉得基本上没有问题。反正是小说,这样就差不多了,要讲究细节就没完没了了。”
    这句话似乎让秋吉不满,他放下筷子,拿起记事本和笔。“我不想随便。既然有问题,就详细告诉我。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找你商量。”
    典子心头一凛,正襟危坐。“说不上是有问题。照你所说的方法,也许会成功。但如果有什么闪失,对方可能不会死。”
    “为什么?”
    “氰化氢会漏出来,就算把马桶盖盖上,也不是密闭的,整间卫生间会充满漏出来的氰化氢,再慢慢跑出去。这样一来,想杀的人还没进卫生间,可能就发现情况异常了。不对,说发现不太贴切,应该是说,可能会吸进一点点氰化氢,出现中毒症状。如果这样就一命呜呼当然是很好……”
    “你是说,要是吸进去的氰化氢量太少,即使中毒也不一定致死?”
    “这是我的推测。”
    “不,也许就像你说的这样。”秋吉双手盘在胸前,“那就得花点心思,让马桶盖密合度高一点。”
    “再打开排气扇,也许更好。”她建议。
    “排气扇?”
    “卫生间的排气扇啊,打开排气扇,让马桶里漏出来的氰化氢排出去,就不会跑进屋里了。”
    秋吉默默思考片刻,然后看着典子点点头。“好!就这么办!幸好我找你商量。”
    “希望你能写出一部好小说。”典子说。
    典子把氰化钾带出医院时,心里本有一抹不安,但这时那份不安也烟消云散了。她觉得自己帮了他,心里非常高兴。
    然而,一星期后,典子从医院回到家,却不见秋吉身影。她以为他到外面小酌,但到了深夜他依然没有回家,也没打电话。她开始担心,想寻找他可能的去处,却发现连一丁点儿线索都没有。她不知道秋吉有哪些朋友,也不晓得他可能会到哪里去。她认识的秋吉永远在房间里面对电脑。
    天亮时,他回来了。典子一直没有合眼,妆也未卸,饭也没吃。
    “你跑到哪里去了?”典子问在玄关脱鞋的他。
    “去搜集小说的资料。那里刚好没有公共电话,没法跟你联系。”
    “我好担心。”
    秋吉身穿T恤、牛仔裤,白色T恤肮脏不堪。他把手上的运动包放在计算机旁,脱掉T恤,身体因汗水而发亮。
    “我去冲个澡。”
    “你等一下,我去放洗澡水让你泡澡。”
    “淋浴就好。”他拿着脱下的T恤走进浴室。
    典子准备把他的运动鞋摆好时,发现鞋也很脏。不是很旧,鞋边却沾着泥,仿佛在山里走动过。他到底去了哪里?
    典子觉得秋吉不会把当晚的行踪告诉她,他身上的气场也让典子难以开口询问。她的直觉告诉她,搜集小说资料云云一定是谎言。
    她很在意他带出门的包,翻看背包是不是就能知道他的去处?浴室里传来水声。没时间犹豫了,她走进里面的房间,打开他刚才放下的运动包。
    首先看到的是几本档案夹,典子拿出最厚的一本,但里面是空的。她又翻看了其他档案夹,都是空的,只有一本贴着一张贴纸——今枝侦探事务所。
    这是什么?典子感到不解。秋吉为什么会有侦探事务所的档案夹,而且是空无一物的档案夹?是基于某些原因,将里面的资料处理掉了?
    典子进一步查看,看到最下面的东西时,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是那瓶氰化钾。
    她胆战心惊地拿出瓶子。里面仍装着白色粉末,量却比以前少了将近一半。她心里狂潮大作,感到恶心反胃,心跳加剧。
    这时,水声停了。她急忙把瓶子和档案放回原位,将包收好。
    一如典子所料,秋吉对当晚的行踪绝口不提,从浴室出来后便坐在窗边,久久凝视着窗外。他的侧脸显露出典子未曾见过的晦涩阴狠。
    典子不敢发问。她知道如果自己开口,他一定会给出答案,但她害怕他的解释将是显而易见的谎言。他到底把氰化钾用在了什么地方?她稍加想象,恐惧便排山倒海而来。
    秋吉突然向典子求爱。他的粗鲁急迫也前所未见,简直就像是想忘却什么。
    当然,这次他也没有射精。他们两人做爱,只要典子没有达到高潮就不会结束。
    那天,典子第一次假装自己因快感而痉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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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康晴找一成商量雪穗母亲一事的三天之后,一个男子打来电话。一成开完业务会议,刚回到座位,电话便响了起来。一列并排在话机上的小灯之一亮起,显示来电为外线。
    男子自称姓笹垣,一成对这个姓氏全然陌生。听声音应是年长者,带着明显的关西口音。
    男子身为大阪府警察这一点,让一成更加困惑。
    “我是从高宫先生那里得知筱冢先生大名的,抱歉在你百忙之中,仍冒昧来电。”男人以略带黏稠的口吻说。
    “请问有什么事?”一成的声音有点生硬。
    “我在调查一件案子,想和你谈谈。只要三十分钟就行,能请你抽个时间吗?”
    “什么案子?”
    “这个见面再说。”
    听筒中传来类似低笑的声音。来自大阪、老奸巨猾的中年男子形象,在一成的脑海中迅速扩展开来。究竟和什么案子有关呢?一成感到好奇。既然从大阪远道而来,应该不会是小案子。
    男子仿佛猜透他的心思一般,说道:“其实,此事与今枝先生也有关,你认识今枝直巳先生吧?”
    一成握住听筒的手一紧,一股紧张感从脚边爬上来,心中的不安也加深了。此人怎么会知道今枝?他怎么会知道今枝与我的关系?一成相信从事那类工作的人,即使遭到警方盘问,也不会轻易透露委托人的姓名。只有一个可能性。
    “今枝先生出事了吗?”
    “这个,”男子说,“我要和你谈的也包括这件事。请你务必抽空见个面。”男子的声音比之前更多了几分犀利。
    “你在哪里?”
    “就在贵公司旁边,可以看到白色的建筑,好像是七层楼。”
    “请告诉前台你要找企划部的筱冢一成,我会先交代好。”
    “企划部?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好。”
    挂断电话,一成再度拿起听筒,拨打内线给公司正门的前台,交代若有一位姓笹垣的先生来访,请他到第七会客室。那个房间主要是为董事们处理私事准备的。
    在第七会客室等候一成的,是一位年龄虽长、体格却相当健壮的男子,头发剃得很短,远望即知其中掺杂了白发。也许是因为一成开门前先敲了门,男子是站着的。尽管天气依旧相当闷热,男子仍穿着棕色西装,还系着领带。由于他电话中操着关西口音,一成原本对他隐约产生了一种厚脸皮、没正经的印象,此刻看来这个印象必须稍加修正。
    “不好意思,在你百忙之中前来打扰。”男子递出名片。
    一成也递出名片交换,然而看到对方的名片,他不禁有些迷惑。因为上面既没有警局名,也没有部门与职衔,只印着“笹垣润三”,以及住址和电话。住址是在大阪府八尾市。
    “基本上,如果不是十分有必要,我不用印有警察字样的名片。”笹垣的笑容让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以前,我用的警察名片却被人拿去做坏事。从此,我只用个人名义的名片。”
    一成默默点头,他一定是活在一个不容丝毫大意的世界。
    笹垣伸手探进西装内袋,拿出证件,翻开贴了照片的身份证明页让一成看。“请确认。”
    一成瞥了一眼,便说“请坐”,以手掌指向沙发。
    笹垣道谢后坐下。膝盖弯曲的那一瞬间,他微微皱了皱眉,这一瞬间显示出他毕竟还是上了年纪。
    两人刚相对坐下,便听到敲门声。一名女职员用托盘端来两个茶杯,在桌上放妥后,行礼离开。
    “贵公司真气派。”笹垣边说边伸手拿茶杯,“会客室也一样。”
    “哪里。”一成说。事实上他认为这个会客室并不怎么气派。虽然是董事专用,但沙发和茶几都和其他会客室相同。之所以作为董事专用,只是因为这个房间具有隔音功能。
    一成看着警察说:“您要谈的是什么事呢?”
    笹垣唔了一声,点点头,把茶杯放在桌上。“筱冢先生,你曾委托今枝先生办事吧?”
    一成轻轻咬住牙根,他怎么知道?
    “也难怪你会提高警觉,但我想请你诚实回答。我并不是从今枝先生那里打听到你的。问题是,今枝先生失踪了。”
    “什么!”一成不由得失声惊呼,“真的吗?”
    “正是。”
    “什么时候的事?”
    “唔,这个……”笹垣抓了抓白发斑斑的脑袋,“还不明确。但听说上个月二十日,他曾打电话给高宫先生,说希望当天或次日碰面。高宫先生回答次日可以,今枝先生说会再打电话联系。但第二天他却没有打电话给高宫先生。”
    “这么说,从二十日或二十一日之后就失踪了……”
    “目前看来是如此。”
    “怎么会?”一成双手抱胸,不自觉地沉吟,“他怎么会失踪……”
    “其实,我在那之前不久见过他。”笹垣说,“那时为了调查一起案子,有事向他请教。后来,我想再和他联系,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我觉得很奇怪,昨天来到东京,就到他的事务所去了一趟。”
    “没有人?”
    笹垣点点头。“我看了他的信箱,积了不少邮件。我觉得有问题,就请管理员开了门。”
    “屋里什么状况?”一成把上半身凑过来。
    “很正常,没有发生过打斗的痕迹。我通知了管区警察局,但是照现在这个情况,他们可能不会积极寻找。”
    “他是自行消失的吗?”
    “也许是。但是,”笹垣搓了搓下巴,“我认为这个可能性极低。”
    “这么说……”
    “我认为,说今枝先生出事了应该更合理。”
    一成咽了一口唾沫,但喉咙仍又干又渴。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他会不会接下了什么危险的委托?”
    “问题就在这里。”笹垣再度伸手进内袋,“呃,可以抽烟吗?”
    “哦,请。”他把放在茶几一端的不锈钢烟灰缸移到笹垣面前。
    笹垣拿出一盒Hilite.看着白底蓝字的包装,一成想,这年头抽这种烟可真少见。
    警察手指夹着烟,吐出乳白色的浓雾。“照我上次与今枝先生碰面时的感觉,最近他主要的工作是调查一名女子。这女子是谁,筱冢先生,你应当知道吧?”
    一直到上一瞬间,笹垣的眼神甚至令人以为他是个老实人,这时却突然射出爬虫类般混浊的光芒。他的视线似乎要黏糊糊地往一成的身上爬。
    一成感觉到,这时候装傻也没有意义,而他将造成这种感觉的原因解释为所谓警察的气势。
    他缓缓点头。“不错。”
    笹垣点点头,仿佛在说很好,将烟灰抖人烟灰缸中。“委托他调查唐泽雪穗小姐的……就是你?”
    一成不答反问:“您说,您是从高宫那里听说我的,我实在不明白您怎么能从那里得出这种联想?”
    “这一点都不难,你不必放在心上。”
    “但若您不解释清楚……”
    “你就难以奉告?”
    “是。”一成点头。对面前这个想必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警察,再怎么投以凶狠的眼神多半也没有任何效果,但至少要直视着他。
    笹垣露出笑容,抽了一口烟。“由于某种缘故,我也对唐泽雪穗这个女子产生浓厚的兴趣。但是,我发觉最近有人四处打听她的事情。是何方神圣所为,我自然感到好奇。所以,我便去找唐泽雪穗小姐的前夫高宫先生。我就是在那时知道今枝先生。高宫先生说,有人和唐泽雪穗小姐论及婚嫁,男方的家人委托今枝先生对她进行调查。”
    一成想起,今枝说过他已将事情如实告诉高宫。
    “然后呢?”他催警察说下去。
    只见笹垣把身边的旧提包放在膝上,拉开拉链,从中拿出一台小录音机。他露出别有含意的笑容,把录音机放在桌上,按了播音键。
    首先传出来的是“哔”的信号和杂音,接着是说话声。“……呃,我是筱冢。关于唐泽雪穗的调查,后来怎么样了?请与我联系。”
    笹垣按下停止键,直接把录音机收进提包。“这是我昨天从今枝先生的电话里调出来的。筱冢先生,这段话是你说的吧?”
    “的确,本月初,我是在录音机里留下了这段话。”一成叹息着回答。这时和警察争论隐私权也没有意义。
    “听了这段话,我再次和高宫先生联络,问他认不认识筱冢先生。”
    “他当场就把我告诉你了?”
    “正是。”笸垣点点头,“跟我刚才说的一样,没花多少工夫。”
    “的确,一点也没错,是不难。”
    “那么我再次请教,是你委托调查唐泽雪穗小姐的吧?”
    “是。”一成点头回答。
    “和她论及婚嫁的是……”
    “我亲戚。只不过婚事还没有决定,只是当事人个人的希望。”
    “可以请教这位亲戚的姓名吗?”笹垣打开记事本,拿好笔。
    “您有必要知道吗?”
    “这就很难说了。警察这种人,不管什么事情,都想了解一下。如果你不肯告诉我,我会去四处打听,直到问清是谁想和唐泽雪穗小姐结婚。”
    一成的嘴变形了。如果他真的这么做,自己可吃不消。“是我堂兄筱冢康晴。”
    笹垣在记事本上写好,问道:“他也在这家公司工作吧?”
    听到一成回答他是常务董事,老警察睁大了眼睛,头部微微晃动,然后把这件事一并记下。
    “有几件事我不太明白,可以请教吗?”一成说。
    “请说,但能不能回答我不能保证。”
    “您刚才说,您因为某个缘故,对唐泽雪穗小姐有兴趣。请问是什么缘故?”
    笹垣闻言露出苦笑,拍了两下后脑勺。“很遗憾,这一点我现在无法说明。”
    “因为调查上必须保密吗?”
    “你可以这么解释,不过最大的理由,是因为不确定的部分太多,现阶段实在不能明言。再怎么说,相关案件距今已将近十八年了。”
    “十八年……”一成在脑海里想象这个字眼代表的时间长短。这么遥远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这起十八年前的案子,是哪一类?这也不能透露吗?”
    老练的警察脸上露出犹豫之色。几秒后,他眨了眨眼,回答:“命案。”
    一成挺直了背脊,呼出一口长气。“谁被杀了?”
    “恕难奉告。”笹垣两手一摊。
    “这个案子和她……唐泽雪穗小姐有关?”
    “我现在只能说,她可能是关键人物。”
    “可是……”一成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十八年,命案的时效已经过了。”
    “是啊。”
    “可您还在继续追查?”
    警察拿起烟盒,探入手指抽出第二根烟。第一根是什么时候摁熄的,一成浑然未觉。笹垣用打火机点了烟,动作比点燃第一根时慢得多,怕是刻意为之。
    “这就像长篇小说。故事是十八年前开始的,但到现在还没有结束。要结束,就得回到开头的地方。大概就是这样。”
    “可以请您告诉我整个故事一”
    “先不要吧,”笹垣笑了,烟从他嘴里冒了出来,“要是讲起这十八年的事,有多少时间都不够。”
    “那么,下次可以请您告诉我吗?等您有空的时候。”
    “也好。”警察正面迎着他的目光,吸着烟点头,表情已经恢复先前的严肃,“下次找时间慢慢聊吧。”
    一成想拿茶杯,发现已空了,便缩回手,一看,链垣的茶也喝光了。
    “我再请他们倒茶。”
    “不,不用了。筱冢先生,方便让我问几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我想请你告诉我,你委托今枝先生调查唐泽雪穗小姐的真正理由。”
    “这您已经知道了,没有什么真假可言。当亲人考虑结婚时,调查对方的背景,这种事很常见。”
    “的确很常见,尤其是对像筱冢先生堂兄弟这样必须继承庞大家业的人来说更不足为奇。但是,如果委托是出自双亲,我能理解,但堂弟私下聘请侦探调查,倒是没听过。”
    “就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妥吧?”
    “还有一些事情不合常理。说起来,你调查唐泽雪穗这件事本身就很奇特。你和高宫先生是老朋友,而她是你这位老友的前妻。再说到更久之前,听说你们在大学社交舞社是一起练习的同伴。也就是说,不用调查,你对唐泽雪穗应该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认识,为什么还要聘请侦探?”
    笹垣的语调不知不觉提高了不少,一成不禁暗自庆幸自己选用了这里。
    “刚才,我提及她时都没有加称呼,直呼其名。”笹垣仿佛在确认一成的反应般,慢条斯理地说,“但是,怎么样?筱冢先生,你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对吧?我想你听在耳里并不觉得突兀。”
    “不知道……您是怎么说的,我并未留意。”
    “你对于直呼她的名字这件事,应该不介意。至于原因,筱冢先生,因为你自己也是这样。”说着,笹垣拍拍提包,“要再听一次刚才那卷带子吗?你是这么说的:关于唐泽雪穗的调查,后来怎么样了?请与我联系。”
    一成想解释,因为她以前是社团的学妹,那是习惯,但笹垣在他出声前便开口:“你连名带姓的语气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高度警戒。说实话,我听到这段录音时,一下就听出来了,这就是警察的直觉。我当时就想,有必要找这位筱冢先生谈谈。”警察在烟灰缸里摁熄了第二根烟。接着,身子向前倾,双手撑在茶几上。“请你说实话,你委托今枝先生调查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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