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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江山多少年》(网络版,完结)——作者:大风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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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恒爰合上奏折,殿外北风正起。太後派小太监到勤政殿看皇上的政务完了没有,有些话要同皇上说说。

    恒爰起驾去万寿宫,昨天刚下过雪,屋顶树枝一片雪白。恒爰抬头看了看积雪的树枝,向身边的张公公道:"腊月将中旬,寻常百姓该忙著过年了。"

    张公公弯腰道:"回皇上,过几天就是祭灶。就算小年了。皇上吩咐的芝麻麦芽糖奴才已经著人买好了,不知道皇上要赏赐给哪个殿阁?"

    恒爰淡淡道:"又用不上了。扔了罢。"

    树枝的雪被风簌簌吹落,恒爰看了看道旁的一棵老柏树,忍不住又想起数年前恒商在这棵树底下告诉他,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东西是流落民间的那年祭灶,顾小么从别人家灶台上替他摸的两块芝麻麦芽糖。於是年年将到祭灶,恒爰都命人从宫外买芝麻麦芽糖,配其他几样应景物品赐给恒商。

    依吕先的奏折看,恒商今年断在蓼山过年。

    北风时疾时徐,太监宫女侍侯皇上继续向万寿宫去。

    张公公和宫女小太监们这两天颇报给了皇太後不少皇上的言行琐事。太後将琐事一一对应掂量,终於斟酌出了一项计较。

    恒爰进了万寿宫,请过安和太後对面坐定,太後抿了一口香茶:"哀家今天请皇上过来,想商量两件要紧事。第一桩,还是睿王与窦家定亲的事情。不知道皇上这几天有了决断没?依哀家的意思,召睿王进宫来,看他自己的意思是什麽。"

    恒爰道:"朕前几日降了道密旨让睿王出京办事,年後方可回来。"

    太後笑道:"哀家还道若皇上想通了同意窦家这门亲事,哀家便著人将窦潜的女儿召进宫来,哀家收他做干女儿,亲自给睿王做这个媒。这一来,也没什麽不体面。虽然睿王年後才回来,这件事现在做却也不嫌早。"

    恒爰强笑道:"母後方才也说看睿王自己的意思才好,便等他回京再议罢。"

    太後提此事不过是想找话替下文开场,本无足轻重,便轻描淡写将它抛过去,"哀家这两天在宫中无事,方才多嘴将此事一说。一切还看皇上的意思。"

    将香茶端起,又抿了第二口,"哀家找皇上,主要还为了第二桩事。哀家听说南疆绍南侯前日病亡,他膝下无子,也没亲戚子侄可做继任。所以哀家想,"

    丹凤双眼中含笑,目光在恒爰脸上一转,"中书侍郎司徒暮归上次被皇上关了一回,司徒家的人嘴里不说,心中定有不服。绍南侯左右是个虚衔,皇上不如另起个封号,赏赐给那司徒暮归。哀家也听说,司徒侍郎素行放荡,连在皇上面前也每每放肆,再留在朝廷里恐怕众臣不满,将他封到南疆正可以一举数得。皇上看如何?"

    太後看皇上,再叹了口气:"哀家也明白皇上对司徒暮归。。。。。。甚宠爱。。。。。。不过,常言说诸侯天子,难堵百姓之口。若因司徒暮归闹出什麽议论影响了皇上的圣誉,哀家死後也愧对祖宗。因此想此一说,不知皇上的意思如何?"

    恒爰与此事心中无准备,乍一听呆了片刻。心中众滋味翻腾,一时想喜,竟喜不起来。

    好,好的很,好的很的司徒暮归,今天逛窑子明天逛窑子,逛的名声都飘进了後宫来,连母後都夸他素行放荡。好的很,好的很!

    恒爰心中冷笑,只是母後的计较忒厚道,流配还要给他封地封爵,忒便宜了他。

    恒爰的眼神蓦然凌厉:"母後,司徒暮归一个从二品的中书侍郎,怎麽能封做绍南侯。"

    太後长叹道:"皇上,哀家出此策也是不得以,哀家。。。。。。"

    恒爰道:"母後,朕晓得。"低眉沈吟片刻,"如何发落司徒暮归,容朕再回去想想。"

    太後待要再说,又不敢说深了,只得吞吐著道:"那~皇上先回去琢磨~~做个决断罢。"

    恒爰应下,道:"母後若没旁的事情,朕先回寝宫了。"

    太後道:"好。"

    恒爰起驾回宫,太後望著儿子出门的身影,愁眉紧锁。

    恒爰在寝宫里思忖如何发落司徒暮归,徘徊到傍晚。天要转晴,晚霞甚好。用过晚膳,浩月初上,恒爰出了殿阁,在回廊望月。月已将圆,果然将近十五。明月此时,也应照在蓼山。不知道十五弟此时是不是能在窗边廊上,将这明月望上一望。

    九洲同明月,天涯共相思。

    小太监飞奔去万寿宫禀报,皇上回宫後一直眉头深锁神情恍惚,在宫中走动徘徊。晚膳只喝了碗粥,此时正在殿前望月叹息。

    恒爰存了一个打算,用发落司徒暮归这件事将太後的心思先转开,别再搁到恒商的婚事上。因此晚上躺在床上依然想著如何找个错处将司徒暮归远远放到南疆去。苦於司徒暮归除了行迹放荡,官做的滴水不漏,一时竟找不出来。

    恒爰躺在龙床上辗转反侧,越想肝火越旺,两个太阳穴隐约做痛。天就这麽著亮了。

    小太监又飞奔去万寿宫,昨晚上皇上辗转一夜,今早上早膳也只又喝了一晚稀粥。

    太後拿手巾暗暗拭泪。

    恒爰昨天晚上在走廊上吹了凉风,又几乎一宿没睡,再加上动气伤身,上早朝时有些懒懒的,早膳也没什麽胃口。上午在勤政殿和左丞相与户部尚书商议年初减赋税,打了几个龙喷嚏,太监宫娥急忙去请御医。

    御医诊脉,说皇上是气郁淤结外感风寒,需发散。开张药方内医院煎了药送来,皇上吃下一剂,果然将风寒发散开来,下午头重鼻塞,正式起烧。恒爰的脾胃本有些虚弱,被病一闹,满嘴都是药味。晚膳勉强喝了两口粥,再一碗药汤喝下去,连粥带汤一起吐出来。太後扶著宫女十万火急赶到乾清宫,看见儿子脸色蜡黄在床上躺著,连骂御医的心思都没了,扑到龙床前哭起来:"皇儿啊,才一天,你如何会弄成这样~!!你怎麽能这麽糟践自己~~你就是恼哀家,打人骂人都成,你是哀家的儿,还是皇上啊~~你这麽糟蹋身子~~你让哀家怎麽办~~~"

    恒爰吐完後气力虚,正烧到七荤八素,又被太後连哭连搓揉,头越发昏沈。犹自挣扎著道:"母~母後~~司徒暮归的事情朕正在想著咳咳。。。。。。这几日再跟母後商议。。。。。。咳咳咳~~十五弟的亲事。。。暂时放一放罢。。。。。。"

    太後将恒爰一把抱紧了,泪如泉涌:"皇儿啊,你做了皇上这些年,怎麽还这样死心眼~~哀家又没逼你。你的苦哀家都晓得,但你也要体谅哀家的苦,你真的喜欢他,你让哀家如何到地下跟你父皇,跟列祖列宗交代。。。。。。"

    恒爰脑中嗡的一声,浑身麻木手脚冰凉,从太後怀里挣扎出来:"母後。。。。。。你,晓得?!"

    太後拿帕子捂住嘴泪水涟涟点头,"不然哀家也不会跟你商议这档事情,却不想把你。。。把你逼成这样!"

    恒爰耳中嗡嗡做响,眼前金光乱射,勉强按住前额,另一只手紧紧反抓住太後的手:"母後~从头到尾都是朕一个人的心思~他咳咳咳~~他不晓得。违背伦常的是朕。。。该罚的也是朕。。。母後你莫怪他~~咳咳咳咳~~母後你莫再逼他娶。。。。。。"太後再一把将恒爰搂住:"好!好!哀家跟皇上保证,此事哀家再不提起。"恒爰心中一宽,方才大惊伤神,折腾过度,双眼一闭晕睡过去。

    太後一迭声向帐外喊:"御医!御医!皇儿,你别吓哀家!哀家同你保证,再不提将他外放南疆~~皇儿你睁眼看看哀家皇儿你别吓哀家。。。。。。"

    乾清宫里人仰马翻。

    五个御医轮流替皇上诊完脉,合议药方。太後出了乾清宫,到太庙的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小太监禀报太後,"皇上今早用些汤药又睡下了,只还不能用膳。"

    太後淡淡道:"知道了,你去将张安过来。"

    张公公在乾清宫忠心守护一夜,也没空闲打个小盹,急忙来见太後,脚步也有些虚浮。

    太後开玉口嘱咐出一句话让张公公更加虚浮。

    "你现在去找司徒暮归,跟他说皇上病了。带他进寝宫,让皇上看看罢。"

    张公公愕然道:"太後。。。。。。"

    太後苦笑道:"昨天哀家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夜,哀家跟先皇还有祖宗们说,若有什麽报应就报应到我身上罢,皇上虽然是皇上,也是我儿子。可怜他没得选,生在这帝王家。从几个月就开始做皇帝,几岁的时候叛贼做乱,什麽苦头都吃过。他喜欢什麽哀家没问过,他也没称心做一回喜欢的事情。。。。。。"

    两行泪静静从双颊流下来,太後抬手拭了拭,继续道:"皇上他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想什麽哀家不给他,便不要了。记著他十来岁的时候,有一回他吃睿王从宫外带进来的桂花糕,刚咬了一口被哀家看见,说不干净吃不得。他也真就不吃了。哀家後来知道,他把那块桂花糕藏到盒子里放在枕头下面。都霉烂了还放著,哀家为这事还让他在御书房抄书一夜。哀家实在是。。。。。。"

    太後拿手掩住眼,泪如泉水:"。。。。。。哀家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太後,只想做一回真正慈母。。。。。。报应,天谴,都报应到我身上罢,皇上再这样下去哀家也不想活了,哀家这回就做次慈母,让皇上称一回心罢。。。。。。"

    张公公拿袖子再揩了揩红眼睛,擤了一把鼻涕:"奴才遵命。"

    近一个时辰後,张公公引著司徒大人进了乾清宫。恒爰昨天将病全发出来,今天渐渐转好,正要从床上起来,一听通报,顿时从床上坐起来,"他怎麽来了?!"

    张公公顿首道:"太後娘娘吩咐奴才宣司徒大人过来。"

    恒爰很疑惑,母後为什麽宣他?点头应了声传他进来。於是司徒大人进殿。

    太後在万寿宫坐镇,张公公亲自来报信,"司徒侍郎见皇上,说了几句君臣间很合规矩的请安话,又请皇上保重龙体,便告退了。"

    太後问:"皇上呢?"

    张公公道:"皇上听见司徒大人过来,立刻便从床上坐起来了。方才御医诊过脉,皇上比昨天好多了,不出几日可痊愈。司徒大人走後,皇上还,"张公公将嗓子放低,"皇上还望著屏风,望了老半天。"

    太後蹙眉道:"那司徒暮归见皇上,真就没再多说什麽?"

    张公公摇头:"真的没。"抬眼瑟缩看了看太後,"其实~~奴才有句话,想大胆说一句,请太後恕罪。"

    太後道:"有话就只说,都这种时候,还说什麽罪不罪的。"

    张公公低声道:"其实,奴才看来,司徒侍郎虽然知道皇上的圣意,却一向只装不知道。皇上每回召见司徒侍郎後,常常心绪有些浮躁。"

    太後道:"原来皇上这段日子心绪时好时坏竟是因为这个。"不禁大怒,"司徒家的人果然一般的可恶!司徒暮归的花名在京城震天响,难道从没去过堂馆行过男风?!皇上不嫌什麽有意与他圣眷,他倒拿捏做起架子,挂起道袍想树牌坊!混帐东西!"

    张公公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太後满面怒气沈吟片刻,冷笑将桌子一拍,"他要搭架子,哀家就来拆拆这个架子。看看哀家能不能戳了他这层纸糊的牌坊!"

    恒爰在宫中养了两三天,将要痊愈,太後询问过太医,道皇上的身子还需调理,需去行宫温泉疗养。太後向後宫妃嫔们说:"皇上是去行宫养身子,你们就莫跟去了,留在宫里过年罢。"

    太後又道:"要过年了,随行的官员无须太多,都在家里团圆过个年。中书侍郎司徒暮归一向很得皇上喜欢,上次进天牢委屈了,此番随行罢。"

    於是在腊月十八,圣驾浩浩荡荡前往行宫。

    皇上到行宫要留到年後再走,行宫中为铺设为接驾又折腾了个人仰马翻。好容易皇上太後娘娘与众位随行官员都安顿妥当。张公公和几个小太监还是来回向太後禀报皇上的言行。

    恒爰泡了几天温泉,身子渐渐复元。太後将御医叫到眼前:"皇上的身子,尽好了罢。"

    御医答:"回太後娘娘,尽好了。"太後道:"干什麽都无碍了?"御医答:"都无碍。"

    第二天晚上,太後吩咐传司徒侍郎过来叙叙话。

    司徒暮归过来後,太後先赐了座,再吩咐赐茶。司徒暮归被这一传也有些意外,含笑问太後道:"不知太後召臣,有什麽教诲吩咐?"

    太後也和蔼一笑向司徒侍郎道:"哀家只是想找人叙话,你先喝些茶水,哀家有几句话想问你。"

    司徒暮归於是端起香茶饮了一口。再道:"不知太後欲问臣什麽?"

    太後笑吟吟坐著,却不开口。只看司徒侍郎的眉头渐渐蹙起来,用手扶住额头,刚要再开口,身子摇晃了两下,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太後抬手拍了三下,向从屏风後转出趴下的张公公道:"去将司徒侍郎沐浴更衣,抬到该抬的地方罢。"再看了看闭著眼的司徒暮归,"也怨不得皇上喜欢,方才那麽一双眼看著哀家,哀家都喜欢。这张脸真生得不错。"

    恒爰晚膳後泡完温泉,被热气蒸得有些头晕,宫女端了消夜,再呈了杯酒,道是太後娘娘让太医配的药酒。恒爰接过喝了,再吃了块点心,回寝宫去,却觉得浑身有些躁热,一股热气慢慢从丹田升上来。寝宫里只有张公公和两个宫女两个小太监,请完安就退出门去。恒爰很想睡又被热气闹得心烦,转过屏风,掀开龙床纱帐。

    掀开後,很不得了。

    龙床上还有个人睡著,流水般乌发散在枕旁。恒爰甚疑惑,朕此次来行宫,明明未带嫔妃。再凑近些看,大惊。司徒暮归怎麽在朕床上!

    恒爰回身正要喊张安,忽然被人扯住手臂,一把拉到床上。恒爰惊更甚,挣扎道:"司徒暮归,你如何在朕的龙床上!"

    被一双手臂圈紧身子,翻了个身。

    恒爰大怒,沈声道:"司徒暮归,你做甚麽。"

    司徒暮归低下头,舔了舔他耳廓,低声道:"太後将我迷晕了放在皇上床上,服侍皇上做此事。"但茶只润了润喉咙,等被抬到恒爰的龙床上,迷药药力已过了。

    恒爰挣扎中丹田的热气越发往上升,厉声道:"敢污蔑太後,你不怕朕砍你头!快退下去。"

    司徒暮归的手已伸进了恒爰的衣襟,却与上次不同,直接伸进里衣,肆无忌惮地游走。"皇上,太後既然做到这一步,一定不会再留我性命。"舌尖在恒爰颈项上转了个圈,"我司徒暮归放荡一生,自然要做个风流鬼。"

    恒爰丹田的热气越来越旺,往日想著如何折磨司徒暮归的种种念头渐渐浮在眼前,将手探到司徒暮归襟前一把扯开,冷笑道:"既然你来找死,朕便成全了你。"

    话未落音,颈项间酥麻中隐约一疼,接著耳边轻声笑道:"皇上,自然务必要成全。"

    寝宫外两丈内无旁人,张公公在紧闭的殿门外站著,奉命听里面的动静,先是隐约有说话声,张公公心想,难道是司徒大人醒了?醒了也好,会说会动比一动不动有情趣。

    再然後隐约是喘息呻吟之类龙阳事行云雨之声,张公公老脸有些臊热。皇上果然龙马精神。张公公再细想,老脸更臊热。

    殿中的云雨声越发稠密,皇上的龙马精神果然越来越抖擞,喘息声越来越响亮,张公公老脸实在撑不住,更实在站不住,转身欲走。殿内忽然啊了一声,甚响亮,像忍著极大的痛楚又像甚欢喜受用。跟著高声呻吟数声,张公公拿袖子掩住口,飞也似的跑去禀报太後,

    "事情成了!"

    太後闭上眼,欣慰点头,"好的很。"

    只是,张公公有个疑惑在肚子里死也不敢跟太後说。

    最後那几声儿,怎麽听著怎麽像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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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张公公站在寝宫门外,望著两扇雕花门犹豫踌躇。四个体己小太监抬著装满热水的御浴桶吭哧吭哧地站著。张公公恭敬地半弯著腰,伸手欲向门板,又在半空缩了回去。

    小太监们膀子生疼,又万不敢让御浴桶神圣的桶底被回廊地面玷污,於是小声道:"公公,水快凉了。"

    张公公双手拢在袖子中缩了缩脖子,咳嗽了一声,"万岁。。。。。。"再运气吐纳,将嗓子冒死放大,"万岁──"

    寝殿里依稀模糊应了一声。张公公放宽胆子颤巍巍道:"万岁,奴才预备了水请万岁沐浴~~"

    寝殿里隐隐传来一句回话:"皇上还未起,先将水拿进殿来放在屏风外罢。"

    张公公听见这个声儿,老脸却挂不住红了红,向身後使个眼色,四个小太监憋住气将浴桶架进殿,屏息退出去,张公公侧身在屏风外恭恭敬敬道:"奴才在门外侍侯,要添热水只管吩咐奴才。"道了告退也闪出殿去。

    小太监在殿门前猫著腰小声道:"公公,咱们是在廊上侍侯著,还是跟昨晚上似的在不能近三丈内?"

    张公公摆手道:"昨儿怎样今儿就怎样罢。"小太监咧嘴道:"那您老便自家在走廊上侍侯,小的们自去找地方蹲了。"缩著头各个分散向角落里去。

    张公公抬头看看日头,在廊柱边袖起手。不消说,皇上昨天夜里一定大展龙威,正是那猛蛟入了深水,狂龙上了云霄,今儿歇到什麽时候,还不晓得。

    恒爰在床上犹在昏睡,昨晚上一夜外加怒火恨火羞愤火种种心头之火熊熊纠缠,在黑暗中昏昏沈沈竟不得醒。只觉得身子挪来挪去换了好几个地方,一时躺著,一时又到了半空,一时居然像入了水里被人服侍著沐浴,恒爰在昏睡中,又加上从娘胎里起就被人服侍惯了,也不觉得服侍他的这双手更周详细致,更顾不上管它放不放肆。

    从水中再到半空,又从半空落到实处,身子四周裹了柔软轻暖的绢绸,恒爰皱眉动了动身子,想躺得塌实些,上半身又被抬起来,口中被渡进些水,喉咙正有些涩,便下意识咽了,方才再躺平了。恒爰刚有些浅醒,此时又入沈睡。

    张公公在回廊上望著日头眯起眼,时辰还早,今日正长。自觉有些内急,刚要偷身去行个方便,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打花砖路上跑过来,道太後传张公公过去。

    张公公将小太监们从角落里唤出来,嘱咐了一通:"走廊上侍侯一个,皇上唤人时,进去不管瞧见什麽,都不可形於色。殿内有甚麽人出来,廊上侍侯的恭敬行个礼,其他的只当没看见,让他去罢。要紧是管住自家的嘴,漏出半个字掉一个脑袋,切记切记。"

    太後在行宫瑞德殿的暖阁里坐著吃茶,左右无人。太後拨著茶叶向张公公道:"皇上昨儿晚上到这个时辰,都可好?"

    张公公道:"甚好,奴才方才送了沐浴的水去,皇上还在歇著,奴才不敢惊扰圣驾,只在廊上候著。"

    太後点头道:"那便好,"将茶盅放下叹气道:"只是昨天晚上一过,那司徒暮归要怎样发落才是?"

    这种事张公公哪敢多嘴,只哈著腰听。

    太後道:"若要干净,昨天晚上一过,不留这个人才干净。可一来皇上爱他,二则司徒氏不容易打发。哀家左思右想,索性封他个顺安君,从京城近郊随便拨块地权做封邑,皇上愿意时就去看看他。现在是得不了手才稀罕,到了嘴里,一来二去过不了几时便淡了,也算给他个体面的退路。朝廷里,此人再不能留。"

    张公公唯唯附和,道太後思虑周详。

    恒爰的一场昏睡,到中午方才醒。

    睁开眼後,昨天晚上形形种种蓦然浮上心头。

    张公公从太後处回来,正忠心耿耿在门外侍侯著,突然听见殿内一阵器皿碎裂的乒乒乓乓,皇上一声雷霆怒吼:"来人!"

    张公公一头扎进殿内,转过屏风,皇上发未束冠内袍松散趿著鞋站在床前,面色青紫,眼泛红丝。

    "司徒暮归哪里去了!!"

    张公公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惶恐地瑟瑟发抖,司徒大人一直在皇上的被窝里,为什麽突然让皇上寻不见人影。"奴才,奴才不晓得~~奴才该死!"

    一个金丝掐花瓷瓶!一声碎在眼前,张公公猛叩了十数个头,连滚带爬出门拎过把风的小太监进来问话,小太监甚委屈:"公公去太後那里时嘱咐过,殿内无论有什麽人出来,只奴才自己行个礼,便随他去罢,所以司徒大人出来的时候,奴才~~奴才~~"

    皇上睁著血红的两个眼珠问:"他几时出去的?"

    小太监带著哭腔道:"辰时左右,离现下有近一个时辰。"

    恒爰将龙齿咬得咯咯做响:"马上吩咐下去,挖地三尺也要将司徒暮归给朕寻出来!朕要将他一寸寸凌迟再油烹!!"

    张公公带著小太监们倒爬出门,恒爰狂怒之下,犹想到大局,从齿缝里再崩出一句话:"务必隐秘,莫让随行的朝中官员晓得。"

    当日下午,行宫上下被张公公领著的可靠小太监和侍卫们上下搜了个干净,连井上盖的石板都翻开来找一找,半丝儿司徒大人的影子都没寻见。

    据知情小太监和侍卫说,上午辰时末刻左右看见司徒大人独自骑马出了行宫,向官道上去了。因为司徒大人一向得皇上宠爱,侍卫们只当其有密旨在身,未阻拦更未盘问,任他去了。

    张公公将此话转而禀报圣上,小太监们扒著廊柱目送张公公佝偻的身影没入殿门,殿中乒乓声与皇上的龙啸相伴相衬,绕梁而出。小太监们缩缩脖子,两刻锺後,张公公倒爬出门槛,小太监们咬著指头感叹,公公果然是公公,贴身伺候圣上这些年,修为高深。

    行宫里的大动静当然瞒不了太後,张公公禀报太後的时候甚明了,只一句话──

    司徒大人,恐怕,跑了。

    太後坐在凤椅上沈思片刻,道:"这个司徒暮归哀家竟小看了他。他这一走有两说,一则他顾大局识进退,不等哀家处置他,到个僻静地方自己把自己处置了,这是真忠臣。二则他顾念现况,先走人一避,千里拉长线,却扯著皇上的心肝尖儿,这是真精明。"

    张公公思忖司徒大人平时为人,想著上头两项,将口封的死紧。

    太後道:"也罢,不管他是哪项,如今他一走,哀家暂且安生。皇上过了这阵子就好,只得往宽处看了。"

    皇上自从在内殿了雷霆大怒了一场,却也没再有大动静,脸色虽铁青,只阴云密布,没雷声儿。张公公和小太监们在肚里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随驾在行宫里的大臣们只当司徒侍郎又占鲜枝儿给皇上办御差了,为官的规矩,不干己事莫打听,没人留意。

    是夜,皇上密传密禁卫,下了御令──缉拿司徒暮归,不论死活。

    密禁卫长叩头道:"皇上放心,臣等将四海内每寸地皮挖开,也定将司徒暮归寻出来。"

    恒爰冷冷道:"四海内倒不必,耗子只钻墙洞,他只找热闹。你们只管向蓼山县一路上寻,定能将其拿回来!"

    将拳头重重向御桌上一砸,慢慢道,"死活不论,可都明白?"

    殿外北风又起,丰年雪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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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早上,顾知县在房中整顿官服,准备升堂。

    程适扒着门框向里瞄,看他整好帽沿帽翅,将袖口捋了又捋,衣褶弹了又弹,咂嘴吹了个响哨。

    顾况闻声回头,脸上有些罩不住,拉下颜色咳嗽了一声,"程贤弟委实勤勉,不在房里养棒疮,大早上四处乱晃。"

    程适剔着牙道:"大早上你衙门里的丫鬟敲门给我送鸡丝粥进补,吃饱了想跟你道声谢就过来了。"

    顾况理完领口,打开房门,程适向墙边让一让方便他出门,打了个懒散呵欠。顾况向前堂方向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道:"大夫今天上午过来换药,你别出衙门逛远了。"

    程适在回廊上一跛一拐走了两步,向自己一指,"我这样儿能出得了衙门乱逛么?"

    顾况斜眼看了看他,向前堂去。程适摸摸鼻子,转头一拐一拐的回房。顾况转进向前庭去的弄堂,远远望见恒商在前庭正厅的回廊处站着。

    顾况这几日升堂,恒商都在这地方迎着他。今天也一般的走过来,轻声道:"昨晚上可睡得好么?"

    顾况道了好,再反问回去:"今早的饭可对胃口?"恒商自从住进衙门,顾况每天提心吊胆,惟恐饮食起居有什么差池让恒商忍着不舒心。其实恒商和他一起住在县衙,就算天天啃馒头喝开水都开心,每次顾况问他饭菜怎样服侍的如何都欢喜满足地说好。顾况却不知道他是碍自己的面子说好还是真心说好,依然提心吊胆。

    恒商真心地应了好,顾况略松下心,恒商又伸出手来,将他领口处整了整。顾况的心又没来由地扑腾起来,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对了,我昨天刚让人买了些。。。。。。"话说一半,又咽住,恒商皱起眉尖疑惑地望他,顾况呐呐道:"等中午我拿到你房里去,你。。。。。。你闷了找程适下个棋也成,上街千万记得带上随从。"

    恒商展颜笑到:"好。"顾况再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呐呐地胡乱对付了一句,向衙门大堂去。路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家领口,早上花大工夫整官服,还是被恒商瞧见褶子替自己整平了,每天劳烦睿王殿下一次,顾知县甚惶恐。

    升堂前,顾况还抽空问了声师爷替程适换药的大夫几时到,觉得自己如此照应程适甚有义气。

    程适数天前被吕将军打个半残,扔进顾况的小县衙。

    在蓼山替玉凤凰解了围回大营时,胡参事便偷偷向程适道,"你这次目无军纪在阵前强出头,将军回大营一定重罚你,我看顾知县和那位公子都与大将军甚相熟,不如你先去请那两位替你讨个人情。"

    程适当时十分不以为然,"胡兄当乐子讲的罢,论起这次蓼山解围,吕将军应当褒奖我,怎么可能罚?"程适对自己的做为甚得意,此次若不是因为我程适阵前挺身而出,吕小面瓜哪能把事情解决的这么圆,理当要大大奖赏我。不知道小面瓜赏人大不大方,是赏银子还是提官。

    胡参事见说他不通,叹气摇头地走了。等大军回到营地,吕先将所有兵卒聚在空地上集合,点掌书程适,程适还当吕先是要赏他,乐滋滋从人堆里晃出来。吕先铁着一张脸,吩咐将程适拖到帐前重打三十军棍。

    程适被小卒拖向杖刑台,方才晓得胡参事果真是吕先的知音。轮棍子的两个小卒与程适的交情不错,但是在大将军面前哪个敢徇情,比平常倒更用足了十分的力气下棍,以示无私。程适在街面上混了许多年,晓得认场面识时务,咬住了牙口不骂娘,哼也不哼一声。

    三十军棍将程适打得皮开肉绽,屁股变成血和的豆腐渣。小卒像拖死狗一样将他拖下杖刑台,一桶凉水泼醒了,程适憋出保老命的力气将十分英雄的话搁出来:"大将军,我在山上喊话的时候就没打算要命,大将军还有多少棍子尽管打!"

    吕先看他出气多入气少还逞英雄的模样倒也有些怜悯,于是道:"本将掌军赏罚分明,你目无军纪阵前闹事该罚,蓼山一事能暂缓局面却也有功,本将即刻派你到蓼山县衙做知会文书,知会军中事务与县衙调和。"另外赏了五斤连骨的牛肉两盒棒疮药,令小卒把程适连人带东西抬到蓼山县衙。

    程适到蓼山县衙的名目是做军中的知会文书不是养伤,所以小卒先向顾知县通报吕将军派的知会文书到了。顾况将官服官帽穿戴齐备郑重出迎,打躬说了一声请,程适才被横着抬进来,吓了顾况一跳。

    送人的小卒将吕将军写的知会文书任命信信符与五斤牛肉两盒棒疮药交给顾况,把半死不活的程适扔在衙门大堂回军中复命去了,程适从担架上挣扎抬起头对顾况露了露牙,一翻眼晕过去,顾况第一次见程适被打成这样,焦急火燎喊人抬程适进厢房请大夫。

    一番折腾,惊动了恒商,恒商去厢房正看见顾况坐在床沿上,亲自扒开程适的衣裳。顾况看到伤势倒抽一口冷气,感叹道:"吕将军下手也忒狠了罢。"恒商淡淡道:"军中纪律一向如此,少师掌军赏罚分明,从不徇情。"暗示程适该打。程适半昏半醒中在肚里骂了声娘,更可恨顾况没档回恒商的话头,只叹了一口气做附和。

    程适在腹中骂着娘昏睡过去,再醒来时是两天后,顾况派来看护他的一个傻小厮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顾况还让人在他床头摆了个小火炉,炉子上搁着一个咕嘟咕嘟的小沙锅,煨着那五斤牛肉里的一块给他熬汤喝。

    顾况退了堂来瞧他时特意把小沙锅的用意向他详细一说,再加了一堆嘘寒问暖的话,嘴脸恳切又和蔼。末了让人拿了个空碗,舀出汤亲自喂他两口,道:"程贤弟,病要细医伤靠慢养,你千万放宽心莫急躁,等吕将军赏的牛肉吃完,我让厨房用最板正的牛臀肉做汤,以形补形,你能好的快些。"

    程适在顾况的屋檐下,只能恶狠狠地咬住勺子恶狠狠咽下汤,再恶狠狠地道:"多谢!"

    今日衙门又无大事,顾况做知县十来天没碰上一宗像样的案件,甚气闷。蓼山是江湖是非地,但入江湖的人都另立名册不在百姓户籍内,不归他这个知县管。顾况自小听刘铁嘴说书,老想着长大了也能做个升堂审案的官,后世人听书除了狄公案之外,还能有一本顾公案。自从走马上任后成天无所事事,莫要说杀人越货的大案子,就是鸡鸣狗盗的小案子也没碰上一桩。顾况不甘心,去书库翻查旧卷宗,指望找一件惊心动魄的陈年旧案再审翻案,将开国来的卷宗从头翻到尾,除了鸡毛蒜皮还是鸡毛蒜皮,顾况终于恍然明白,蓼山县能生是非的人全到江湖上混去了,剩下的都是不生是非的良民。

    顾况今天升堂,只有两户乡下人家要嫁女儿娶媳妇,来告知县衙修改户籍。临走前还塞给门口的衙役各人一包喜糖,顾知县大人坐在公堂上高高在上,捞不到糖吃。

    退堂后到内院,后厨的采买过来禀报道:"大人昨儿让小的捎的东西小的已经捎回来了,放在大人房里的桌上。"

    顾况道了声谢,摸出几个钱打赏了采买,径直回房去,在回廊上向恒商的厢房处望了望,房门半开,应该在房里。

    顾况加快脚步到自家房前,刚推门,一眼看见程适斜着身子坐在桌旁,拿另一张椅子垫着脚,大模大样从桌上的纸包里摸出块东西塞到嘴里咯嘣咯嘣嚼了,再摸一块,含混向顾况道:"没想到你这么大的人还馋这些吃,偷偷摸摸藏在屋里,糖味儿不错。"

    顾况顿时直了眼:"哪个让你动的?!"

    程适睁圆眼道:"吓,至于么,摸了你两块麦芽糖吃跟我梗起脖子。今天祭灶满大街都是卖糖的,大不了再上街买一包赔你。"

    顾况有气撒不得,忍了,程适看着他铁青着脸拂袖出门,摇摇头吹掉嘴上沾的一粒芝麻,顾小幺越发小家子气了。

    顾况走到回廊上,想想停住脚,看见一个匆匆过来的小厮,喊住了吩咐去房里拿件家常衣服到书房去。小厮眼睁睁看着知县大人换上便服,正要出门,书房的门被敲了两下,恒商推门进来。

    顾况一把攥住恒商的手,"你且等一下,我出去一趟就回来。"一阵风地出了门,径直往衙门后门去。

    衙门的后门外是条巷子,平时小摊儿甚多。今天祭灶,时候又近中午,摆摊的都收生意回家去了,巷子里空空荡荡,顾况出了巷口,街上也只得两三个摊位,人甚稀少,遥遥看见一家干果铺正在关门,忙发足奔上去,"老丈,给我称三斤麦芽糖。"

    全县父老都认得顾知县的脸,店老板看见顾况十分欢喜,行礼让座又捧茶,还问知县大人怎么不坐轿子亲自到小店来,顾况心急如火燎又不能驳老人家面子,只得捧着茶杯支吾应付,足过了一刻钟,店老板才转身去称糖,向柜子里一看,甚愧疚地道:"顾大人,对不住。糖剩的不多,块儿整的只有一斤不到。今天祭灶,到这时候糖都不剩什么了。"

    顾况没奈何道:"只要有就便好,不拘多少。"店老板一块块从余渣里拣出来,称一称只有八两多一点,拿纸包了。顾况袖起糖,疾步赶回衙门。

    转进庭院,遥遥看见恒商站在假山前,顾况一只手按着另一只袖子里的纸包,有些局促,向恒商道:"我~~我有些东西给你,去书房说。"

    恒商神情像春风般暖起来,"好。"

    进书房合上门,顾况从袖子里摸出纸包,心中却没好意思又踌躇起来,巴巴的弄了这种东西,也不知道恒商还记不记得,万一只觉得这东西寒酸怎么好。

    恒商点漆的双眼正望着他,顾况呐呐地递上纸包:"今天是祭灶,所以。。。。。。"

    恒商双手接过来,打开,气息顿了顿,刹时百种滋味上心头。

    顾况留神他脸色,道:"我一介芝麻大的官,今天祭灶,也整治不出什么好东西来,这样东西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想着你小时侯爱吃,买过来给你尝。。。。。。"

    看见恒商的神情,下面的话却咽住了。恒商捧着糖包望他,却像当年在破草棚里窦天赐听说自己要带他玩时的神情,顾况只觉得十年的几千个日子又倒了回去。恒商没说什么,他也没说什么。相对傻站了片刻,顾况道:"厨房的饭该好了,出去吃饭罢。"

    恒商将纸包揣进怀中,轻轻笑道:"好。"

    中午开饭,程适想趁什么时候跟顾况讲一声不好意思,结果整个中午饭没找到合适的空子。顾况和恒商对面坐着,恒商腻腻歪歪看顾况,顾况腻腻歪歪看恒商,两人这样你来我往,针都插不进去。程适觉得有些肉紧,心情莫明抑郁,多吃了半碗米饭。

    下午顾况到书库翻旧卷宗,恒商不用说是跟去了。程适在自己房里睡了个小觉,爬起来后灌了杯开水,左右想了一想,换了件衣服一拐一拐出了衙门后门。程适跟自己说,在衙门闷久了迟早闷出病,正要出来见见太阳去霉气。在街上怎么逛也是逛,顺手称几斤麦芽糖赔给顾况。顾小幺从小抠门到大,两块麦芽糖么,值什么?吃他几块我赔他几斤。

    从城南逛到城北,从下午逛到黄昏,程适有伤,还要走一走歇一歇,终于在城隍庙门口称到三斤麦芽糖,提回衙门。

    祭灶也算个小年,衙门厨房晚饭整治出一桌甚像样子的酒菜。程适棒伤未好忌口的东西多,也不能喝酒,看见菜徒生感伤,顾况和恒商继续腻腻歪歪,程适觉得很不象样,咳嗽了几声做提醒没人理会,索性随便塞满了肚子先回房去。

    在房里听到二更的梆子响,程适觉得顾况差不多该吃完回房了,拎起纸包去还顾况的糖。到了回廊上,远远看见一个人影搀扶着另一个东倒西歪的人影推开顾况的房门。不用说,又是顾况那个不中用的被恒商灌倒扶回来。

    程适一拐一拐走到顾况房前。半看的门缝内灯火甚明亮,顾况的床正对房门,恒商正帮床上的顾况盖上被子掖好被角。顾况这小子居然能混到睿王殿下的服侍,当真好命。程适看见恒商从床前起身,伸手欲推门,忽然五雷轰顶,傻在门前。

    恒商弯下身,明明白白地,向顾况唇上亲了下去。

    雷公的吃饭生意在程适的耳边轰轰隆隆。

    断上了!顾况和恒商居然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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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程适在床上翻覆一夜,没得好觉睡。

    打小在街面上长大,荤的素的都见过,好这口的不稀罕。他程适稀罕的是,顾况怎么把这口的事情干下去。细细一琢磨,顾况这些日子和恒商眉来眼去,本就大有往这口子上来的势头。恒商从小爱贴着顾况,十来年后再见面,顾况粘粘乎乎,恒商腻腻歪歪,两人很对盘口。何况据说皇上也有些兴趣在上头,恒商爱上这口,更是亲兄弟。

    不过,程适从左侧再翻到右侧,方才瞧见恒商偷偷摸摸亲顾况一口,还是觉着别扭。

    程适在街面上寻常见过堂子里的小相公几回,都生得皮色水嫩齿白唇红,一股子娇滴滴的小娘儿媚态。据说爱小相公,一爱他如娘儿般的娇嫩,二更爱他小娘儿没有的别样风趣,此为意兴所在。程适就是想不明白,恒商在顾况身上瞧上了这两样中的哪一样。

    第二天,程适明里暗里,仔仔细细只打量顾况。

    正好第二日衙门里还不大不小有些棘手事务。蓼山寨的三当家和四当家带了十来个雄赳赳的好汉大摇大摆进了衙门前院,说寨主招婿在即,来跟衙门索些款项装点擂台。

    衙役们将众好汉拦在衙门前,认定是来砸知府衙门的场子,衙门与道上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索要款项一说从何而来。

    蓼山寨的人理据充足,振振有辞。本来各自道上不相干,但是官府衙门既然插手了寨主招婿的事情,此事就算靠在衙门身上。出了头就要收到尾。最近山寨生意清淡,过年费弟兄们自己解决,寨主招亲要排场鲜亮,需得衙门给点款项。

    程适在屋角看两方对峙找乐子,心道衙门的人犯傻,蓼山寨的人明着来要钱,其实是想归顺朝廷先来试探衙门的诚意。道上唤做探路招呼,市面上混过的都晓得,还好顾况懂这个理儿,否则被这帮不懂行的衙役搅混了,后果不堪收拾。

    果然,对峙到剑拔弩张时,顾知县匆匆赶出来,喝令衙役停手,向蓼山寨的人道了声得罪,再问到来意,蓼山寨的三当家向顾况道:"顾知县像个爽快人,我们粗人也不会绕弯子说话,最近山寨生意清淡,年关将至,寨主招亲要布置排场装点擂台,手头局忖,兄弟们来衙门跟顾知县请些补贴。"

    衙门口塞满看热闹的百姓,都等着看新知县大人的能耐,顾况皱起眉头思量片刻,客客气气一笑:"贵寨的事情,本官已晓得。贵寨主招婿一事由朝廷做公证,但此事由朝廷派的吕将军主理,山寨的事务本与地方衙门无干,本官只是个七品知县,款项一事做不得主。待上报知府大人与吕将军,一同参详后再派人到贵寨答复可好?各位英雄远道过来,先请到后堂喝杯热茶再走。"

    程适在屋角搓下巴,顾小幺敷衍推磨的本事几时这么高了。

    三当家便冷笑:"顾知县,我知道你们衙门办事的道道,倒皮条的买卖欠帐的爷爷,能推就推能拖就拖。只拿话来敷衍。兄弟们今天只请顾知县索性给个爽快话,这项银子,给还是不给。"

    程适在屋角向外挪了挪,看顾小幺如何再圆这个场。只见顾况锁了两道眉沉吟,依稀有那么两分知县大人的架势。程适横看竖看,只觉得顾况还是从小看到大的顾小幺,书生气是有些,寻不出别样的意味来。

    片刻,顾况向衙役道:"去内院请程知会出来,再去请师爷。"

    程适反应一刻才缓过来程知会便是自己,咳嗽一声,一拐一拐从屋角踱出来,对顾况打个哈哈:"顾知县找程某有事?"抬手向蓼山寨的几条好汉抱一抱拳。

    顾况垂手站着,一脸公事相:"蓼山寨的英雄来衙门请款项用以寨主招婿一事,本官不敢擅专,请程知会即刻报予吕将军,望务从速。"

    程适也负起手,端出官爷架势,敛着神情一点头:"好,本~本知会即刻去办,备马。"

    程知会官比顾知县低了一阶,此时在衙门屋檐下,口气像比顾知县高了三等。小衙役们都滚圆了眼,顾况忍不住道:"程知会,你身子未愈可能骑马?本官吩咐替你备轿罢。"

    程知会肃着官颜道:"无妨,正事要紧,备马。"顾况只得点头:"备马。"

    程适忍着火燎的伤臀一路纵马颠到大营,径直进吕先大帐将事情向吕先一一说了。吕先道:"蓼山寨的事情与知府衙门无干,你即刻回衙门告知顾知县与蓼山寨人等,将款项数额报与本将,本将派人送到山寨去。"再写了一封书函,程适接过揣在怀里,行完礼欲拐出去,吕先忽然道:"程掌书,身子可养好些了么?"

    程适回头龇牙一笑:"多谢大将军挂心,好不少了。"一拐一拐的出帐去。拐到离栓马的地方尚有一丈远,一个小兵从他身侧跑过,到马前停下,从胳肢窝下掏出一个棉垫放在马鞍上,向程适咧嘴笑道:"大将军吩咐的。"

    程适转头看看大帐,小面瓜居然还有些人情味。翻身爬上马背,向小兵道:"劳驾向大将军捎句话,说下官我感激不尽。"

    从大营再颠回衙门,饶是有吕先赏的垫子,程适的伤臀也早支持不住,从马背上挣扎下来几乎站不稳,程适咬着牙花还挺直脊梁将吕先的话向顾况和蓼山寨的人说罢,再递上吕先的信。顾况知道他在死要面子活受罪,道:"有劳程知会一路辛苦,先请进内堂喝口热茶喘喘气,缓缓精神。"

    程适也实在撑不住了,拐呀拐的进内院,直奔卧房,一头扎在床上。

    客客气气送了蓼山寨的英雄们出衙门后,再吩咐找大夫替程适疗伤,顾况方才回内堂。刚转进内院,恒商就迎过来,等左右无人,立刻道:"我方才都看见了,你这番处置的再好不过。那些百姓与蓼山寨的人从此一定对知县大人愈发佩服。"

    说得顾况十分不好意思,"我新上任,只能摸索着做官,只求无过,不敢让人说我是好官。"

    边说边到了书房门前,恒商跟着顾况进门,合上房门,携起顾况的手笑道:"景言你一向只严谨做人,可也莫谦慎太过。我此番只是实话实说。"且喜顾况可能这些日子习惯了,任他携着手,神色也没不自在,只也笑道:"面子上总要谦谨一些,肚里却说‘那个自然‘。"

    顾况这样同恒商说笑,是头一回。恒商望着顾况,心中起伏不已,想伸手将顾况一把揽过来,索性就光明正大的亲了。幸亏心里还明白欲速不达的道理。只是再将顾况的手握得紧些,道:"眼看又近午了,下午你看完卷宗,我找你下棋。"

    顾况恍然记起:"快晌午,是了,我说有件事情没办。要跟厨房说一声,中午挑块板正些的牛臀肉炖汤!"

    中午,顾况亲自端着一碗牛肉汤,去瞧程适。

    程适刚敷完药膏,脊背向上在床上躺着,向顾况瞄了一眼,知道他来看风凉笑话。

    顾况身后照例跟着恒商,恒商照例跟程适寒暄了两句,不晓得为什么,今天神色僵硬得很。

    顾况道:"程贤弟,你此番旧伤变功伤,大夫说可惜要在床上再养一两天,多忌口些日子。"

    程适拖着嗓子道:"劳顾贤弟操心。"

    顾况在床沿上坐下,让两个小厮将程适架起来,把汤碗递过去:"你挣得动么,挣不动我舀给你喝。"

    程适斜靠在床沿上,刚要伸手接碗,忽然瞧见床尾站的恒商脸色像个刚成型的柿子,昨天晚上的情形在脑中一闪,蓦然领悟,他不会再拈酸罢。。。。。。

    程适立刻缩回欲伸的手,有气无力哼道:"别说,这阵子缓过劲来还真疼得紧。顾贤~小幺,劳烦你行行好,喂我两口儿。"

    顾况被他一声小幺喊得寒毛倒竖,舀了一勺汤送到程适嘴边,程适吱溜喝了,再一勺再喝了。一勺勺喂过去,程适冷眼看恒商的脸一岔岔青下来。

    一碗汤喝尽,程适抹了抹油嘴,直直望向顾况双眼:"小幺,多谢,你待我真好。"

    这句话何其肉麻,不单恒商,顾况的脸也瞬间鲜青。程适洋洋得意看顾况一言不发拔腿就走,恒商酸着脸跟他出门,在床上吹了声响哨,连陈年的老本都捞回来了,爽快。

    再此以后,直到程适下地,顾况没进过他房门。

    程适歇了一天,就能四处乱走。走来走去,偏偏就晃在顾况四处,冷眼看恒商像看鸡崽的母鸡一样时刻候在顾况旁边。几天看下来,越发觉得这事情有趣。如果拿两个人的模样比较,恒商眉目清俊相貌俊俏,程适见过的人里没几个能比得上。顾况只是面皮白些,五官顺眼,一副书生相。怎么想情形也该是倒过来。程适真不明白,恒商迷上顾况的哪一块了。

    年二十九,家家都看着火炉卤肉准备过年,衙门里荡着满院子卤味香。程适这两天和衙门厨房的掌勺混得很熟,肚子整天油水颇足。恒商写了个报平安的请安折子托吕先转呈,去了大营到晚上还没回来。程适趁这个空档从厨房切了两只刚出锅的卤猪蹄,温了一壶小酒约顾况到房内同吃。其实是有几句堵了很长时间的话想和顾况一说。

    程适这几天冷眼看下来,顾况其实对恒商的那点意思还蒙在鼓里头,落花不知流意。程适觉着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索性今晚上跟顾况挑明了,日后更有好处。

    半碟卤猪蹄啃完,小酒喝掉半壶,程适还在琢磨是开门见山好还是迂回婉转好。顾况皱眉看他,"程贤弟,你说今天晚上有要事告诉我,吞吞吐吐唧唧歪歪半天没露个话头出来,到底是什么事情!"

    程适放下酒杯,郑重道,"顾况,我问你一句话。"

    顾况道:"甚么?"

    程适在灯下望顾况,屋里生了火盆,挺暖和,顾况又喝了两杯暖酒,脸色润红。程适忽然觉得,顾况的眼现在看起来比平时亮些,脸也比平时更顺眼。恒商在酒后亲顾况,难道顾况在喝了酒后能亲出别的味来?

    程适舔舔嘴唇,不晓得是什么味。

    顾况道:"程贤弟,你双眼发直,到底有什么要紧话要问。"

    程适忽然下了一个决心,道:"顾况,我先问你,要是有人这么着对你,你怎么对他。"

    顾况确定程适喝高了,正在发昏,道:"怎么着对我?"

    程适道:"顾况,你过来些。"

    顾况索性看他犯昏能犯到什么地步,起身站到程适旁边。

    程适招招手:"头再凑过来些。"

    顾况皱起眉毛,略俯下身。程适看了看,摇头道:"不好,这样看起来不对。"

    顾况忍耐不住,刚要张口道你发什么昏,程适推开椅子蹭地站起来,一把挟住顾况,不待他反应,看准位置,电光火石般向顾况嘴上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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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亲下去之后,觉得挺软。

    一舔有股酒味,再舔有些卤油香,再舔却品不出旁的味道来。那天看恒商意兴十足流连不住,难道就是图软?

    程适还没来得及细琢磨,肚子窝心一痛,哎呦一声,松开顾况半弯了腰。

    顾况的腿再快又狠地招呼过来。程适抱着肚子向后跳两步:"哎呦顾贤弟,你也忒不禁耍!"

    顾况脸涨得血红,拿袖子恶狠狠地揩嘴,"程小六,你他娘的喝多了涮水糊住心,他娘的做甚么!!"

    程适按着肚子咧开嘴:"顾贤弟,自从进了朝廷当上官,还以为你的脑袋只会支棱帽翅子,他娘的这三个字出口真亲切。"

    眼见顾况鲜红着一双血丝眼卷袖子就过来玩命,忙大喊一声:"且慢!我只问你,方才若那么着你的是恒商,你怎么着他?!"

    顾况的血丝眼发直住了手:"你说甚么?"

    程适慢慢直起腰,"别说兄弟不厚道,我方才只是提点你,我祭灶那天晚上亲眼瞧见,睿王恒商,就是方才我那么着亲你。"

    顾况的脑中轰的一声,眼前金光乱冒。欲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程适晃了晃头,接着道:"我那天晚上瞧见了,吓得不轻。以为你和他是你情我愿的断袖分桃了。到底你我从小一道长大,就算看在两位师傅的面子上也不能眼见着你直上岔道去。所以今天晚上索性豁出去牺牲一回,来试你一试。"

    眼见顾况血红的一张脸褪到蜡黄再转青,舔了舔嘴吞口唾沫再晃晃头,"从方才看,原来你不好龙阳这口,也不知情。不过我看恒商那小子对你十分有意,别怪兄弟多事问一句,你和他,到底怎么搞的。"

    顾况双眼发直,脸色蜡白,却不说话。

    程适踱过去,在顾况肩头拍两拍,"依我看,恒商看上你了。听说万岁爷就爱龙阳,睿王再断袖也没什么。只是你和不和他断。兄弟也说不上话。你自个儿掂量。。。。。。"

    顾况忽然冷冷道:"你混说。"

    程适偏过头:"吓?"

    顾况脸色蜡白,面无表情冷冰冰道:"程适兄,你若要信口开河,怎么说我顾况都无妨。污蔑王爷诽谤万岁,哪一项都是灭九族的重罪,你再喝完酒后胡言乱语,别怪我不讲情面依律法办你。"

    程适斜看着顾况,歪嘴笑了笑:"成,顾知县,你只管从今往后揣本大匡朝的律法在袖子里。我程适哪怕一个喷嚏触犯了里头的一个字眼儿,你都抓我进号子,上交知府衙门还是刑部都由你。只要你没人的时候对自己还撑得起这个架势。我只是告诉你个实情让你再别蒙在鼓里。怎么办自己想透彻。只要自己不屈心,你想怎么办都成。"

    在顾况肩头再拍一拍,径直推门走了。

    恒商到大营将折子托给吕先,和吕先又话了两句家常。恒商道:"明日是三十,军营里也无大事,不如少师你也到蓼山县衙,一起热闹过年吃酒有趣。"

    吕先笑道:"十五殿下的美意领了,但军中岂能无主将。况且兵士们都不能回家过年,臣这个主帅哪能丢了他们自己去玩乐。江湖中的人虽明言招婿前不再寻蓼山寨的麻烦,还是要防着他们生事。臣一步离不得大营,望殿下体谅。"

    恒商知道吕先说的很是,便不再勉强,道:"只是不能与少师一同喝酒守岁,少了许多兴致。"

    正闲话时,忽然传令兵来报说,营外有人自称圣上的密禁卫,要见大将军。

    恒商惊道:"难道皇兄在京中有什么棘手事务?"吕先就命快请,请进来为首的一位,恒商和吕先都认得--皇上贴心的密禁卫长赵谨。

    赵禁卫长环顾左右,道有皇上密令要大将军帮忙,等左右退下才跪下给恒商见礼,向吕先道:"卑职此次出京,是奉皇上御令缉拿中书侍郎司徒暮归,皇上的圣谕,死活不论。"

    恒商和吕先都长叹,知道司徒暮归一定是批了皇上的某处逆鳞。吕先便道:"本将已晓得,赵禁卫长有皇上密令在身,本将若有力所能及处,一定尽力协助。"赵谨别过吕先,道带人自去蓼山县客栈安歇,便于密访。

    赵谨走后恒商忍不住叹气:"慕远这个人一向精明,不晓得为什么屡屡却逆皇兄的圣意,我平时看着都替他捏一把汗。他若要讨皇兄欢心十分容易,为何偏要去触皇兄的龙须。"

    吕先道:"慕远只是随性,又恐怕另有算计。只是这次事情看来不小,殿下和我与状元兄又要写折子保他。"

    恒商叹道:"要保他也要先晓得是什么缘故。"

    赵禁卫长这次来找吕先,却是与弟兄们商量出来的一个小算盘。几个密禁卫都晓得,这次皇上龙颜大怒要抓司徒大人是为了些床帏中事。密禁卫们琢磨,司徒大人已经进了皇上龙被窝,老话说床头打架床尾和,司徒大人一向是皇上心窝子里的人。皇上此时大怒,彼时气消司徒大人又是块宝。因此司徒大人万万不能严拿。所以密禁卫们商议,弟兄们只当出京城透透气。皇上算准了司徒大人在蓼山就一定在蓼山。吕将军与睿王殿下和司徒大人素有交情,先去搁个话儿一定会给司徒大人通风报信。到时候遇见了司徒大人,客客气气请回去。遇不见兜个圈儿回京去,只说人海茫茫尚未寻到,说不定皇上的气已经消了。

    密禁卫们打着如此的小算盘与赵禁卫长一起进了蓼山县城,寻了家客栈住下。还预备玉凤凰招亲那天去瞧个热闹。

    恒商在大营同吕先商量司徒暮归一事,不知不觉耽误到天黑,吕先留了饭,恒商胡乱填了肚子,匆匆策马赶回蓼山县衙。

    恒商回来时夜已两更,院子里漆黑寂静,仆役下人都睡了。恒商望见顾况的房中还点着灯,在回廊下踌躇了片刻,还是举步到了门前,叩了叩门。

    门吱呀开了条缝,恒商顺手推开跨进去,抬眼先看见顾况脸色蜡黄中泛着潮红,神色也十分局促,惊道:"景言,可是受了风寒?"伸手探向顾况额头,顾况却向后退了一步,道:"承、承蒙殿下担忧,臣兴许是昨晚上睡得不沉,早些睡便好。臣去吩咐人服侍殿下洗漱,夜深寒冷,殿下请早些安歇。"

    恒商急伸手握住顾况胳膊,顾况一哆嗦。"景言,你怎么与我说话又这样生分的口气?我去大营时难道有什么事情?"

    顾况此时看见恒商只觉得不知如何是好,程适的几句话穿来穿去在心里绕,顾况自己又不能相信,恒商要和他断袖,这话从何说起?但程适绝不是个搬弄是非造谣寻乐的人。尤其~尤其记起程适的一啃数舔,顾况情不自禁又打了个寒噤,耳边轰隆哐铛。

    恒商在昏黄的小油灯火里都看见顾况的脸青绿黄蓝交加变幻,心中不知为何有些不安,伸手去握顾况的手,顾况一手凉汗,十分冷。"景言,我其实。。。。。。"

    程适的一句话适时再荡过顾况耳边,"方才若那么着你的是恒商,你怎么着他?!"顾况的脑中再轰的一声。

    寒风透进门缝吹过,恒商握紧顾况的手,正要向下说,门外劈啪一阵脚步声响,房门紧跟着响了三声,"大人,小的有事禀报。"

    恒商只得放开顾况的手,顾况清清喉咙,"进来罢。"

    门房小厮低头推开房门,抬头望见恒商,大喜:"窦公子,原来你在大人房里,小的正是寻不到你才来禀报大人。门外有位公子说是您的故人,请您去瞧瞧。"

    恒商心中隐约有些猜测,颜色变了变,小厮道:"对了,那位公子说他姓穆名远,是公子的故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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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恒商跟在小厮的灯笼后,顾况走在恒商身后,大步流星赶到外院后门前。因为明天就是三十,门檐上挂了几盏红灯笼添加喜庆,寒风刺骨,吹得灯笼摇摇晃晃。恒商一眼看见那个意料之中的人影站在灯影下,开口字眼儿里还透着笑意,"原来一个知县衙门,走后门也难。"向恒商拱拱手。

    恒商此时不方便说什么,只微一颔首道:"夜深风凉,快进屋再叙。"顾况眯眼看那人走近,觉得眼熟。知县大人亲自到后门口迎客,另一个门房也慌忙打灯笼侍侯过来,灯火明亮些顾况看清了来人的脸,大吃一惊,一弯身欲行礼:"您是司。。。。。。"

    恒商不动声色伸手握住他胳膊阻住他身形,"景言兄,穆兄远道过来,恐怕要在府上多打扰些日子,可能先劳驾吩咐备间客房?"

    顾况顿有所悟,道:"好,穆~穆公子先请书房里坐。我即刻着人去准备茶水,收拾客房。"转头先吩咐小厮笼个炭盆到书房去。

    顾况这个县太爷内院的仆役少的可怜。门房有四个人,知县大人出门时就是轿夫。内院有一个厨子,厨子的一个婆娘、两个粗手粗脚的丫头、一个尖头尖脑的贴身小厮。统共九个人负责顾知县的一切排场。顾况初上任时,知道自己蓦然有九个人侍侯,还觉得惶恐的不得了。程适见他有九个人侍侯,也眼热的不得了。

    因为明天是三十,四个门房有两个告假回去过年,只剩两个看门。厨子搂着婆娘在下房睡热乎觉。两个丫头被小厮喊起来,揉着迷朦的睡眼去收拾客房。小厮笼上火炭盆送到书房,顾况再找不见别的人可用,自己到厨房里寻柴点火,烧了半锅热水,从房里拿个茶壶放上两撮叶子泡了,再现洗了两个茶盅儿配上,搁在茶盘里端去书房。

    恒商和那位司徒大人对面坐在圆桌前,顾况推门进去恒商急忙起身:"景言,此事吩咐下人去做,你怎么好亲自端茶水。"接过茶盘放在桌上。顾况道:"让下人来来往往恐怕不方便,二。。。。。。"左右看看斟酌一下词句,"二位请且慢慢叙话,下官先告退。"揖了一揖轻轻退出去,合上房门。

    恒商望着门外人影渐没,司徒暮归先瞧房门再瞧他,笑道:"原来十五殿下有心却似春流水,只随和风探东华。"

    恒商沉脸咳嗽了一声,道:"慕远,你这次究竟怎么触犯了皇兄,下御令命密禁卫拿你回去,还道死活不论。今天赵谨到少师的大营如此一说,我都吓了一跳。和少师商议上折子保你,又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不好动笔。"

    司徒暮归摇头道:"此次触怒皇上,是臣自找。十五殿下和少师都不必费心。此事怎么说我都是个砍头的死罪。只是我留在宫中,皇上要治我死罪还要度量顾忌。气坏了龙体我就更罪过。索性走这一行,皇上定能猜到我行踪。密禁卫拿人时兵刃上难做担保,倘若一个失手取了我性命,能省不少事情。"

    恒商听他轻飘飘地将话抛出来,甚是无奈,司徒暮归接着道:"况且最近一向在朝中听说蓼山县热闹的很,正好来看看。"

    恒商道:"慕远,我从几岁到今日和你十几年的交情,你与我还有半师之恩。你若有事我万不能不管。你究竟怎么得罪了皇兄,说与我听,我才好想办法开解。"

    司徒暮归只当水漂敷衍过去:"只是陪驾对局,局面凌厉时,顾不得后路飞象将军。定局不能悔了。"

    恒商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只得思索留到日后慢慢再套实情。出了书房,客房也已收拾好,顾况吩咐小厮备了两大桶热水侍侯恒商和司徒暮归各自洗漱安歇。

    恒商瞧着顾况,有话此时又不方便说,于是道:"你脸色不好,好生歇着。"顾况垂手应了,待两位贵人安顿完毕才跌跌撞撞回房去睡。上了床只觉得天旋地转,模模糊糊自己想,今天晚上的事情,该不会都是做梦罢。

    第二天,年三十,过年的正场。顾况大早起床,出门就看见在院子里探头探脑的程适。程适一见他立刻晃过来,伸手向院南一比,压细嗓子:"昨天半夜来的那个人,我在门缝里看怎么像那位司徒大人似的。"

    顾况不禁佩服程适一双雪亮的贼眼,低声道:"轻声些,那位大人此次来不知道是办什么要务,不能暴露行藏。"

    程适咧嘴道:"晓得了,我只当不认识他。"斜眼看顾况,"顾贤弟,你离我三尺远是不是防着我再怎么着你一口?你放心。"伸手剔了剔牙,"昨晚上那一口,我回房也漱了半天嘴。"

    顾况铁青下脸,回头便走。

    程适在他身后抹了一把嘴,龇牙嘿然道:"不过别说顾贤弟,亲着滋味却不错,软得很,又嫩滑。哈哈~~"

    眼角的余光蓦然瞥到,恒商正在近处一根廊柱前一动不动地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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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顾况和程适归总过年,只有几个字:新衣裳,压岁钱,放爆竹,吃肉。

    小县衙里被几个红灯笼一点缀,喜气洋洋。顾知县在院子里逛了一圈,袖子里揣着昨天晚上封好的红包,给内衙里的下人们每人一个。顾况谨遵着刘铁嘴当年的教诲,待人无上下贵贱,皆当礼之。递红包时都双手送过,厨子门房丫鬟皆甚感动,觉得新知县大人虽然寒酸些,当真是好人。

    程适讨顾况便宜时被恒商看见,恒商百年难得的小白脸绷成千年冻就的冰雕,拂袖向饭厅去,程适料定他心中醋海翻涛浪高千丈,觉得十分得意。顾况在院子里发红包尚不知情。程适晃晃悠悠跟在恒商后面,也进饭厅,去和恒商搭个讪。

    那位司徒大人也在饭厅里坐着,正在恒商身侧。程适晃进门,先向恒商道:"哈哈,今天节下,千岁起得甚早。"抱拳一揖,再向司徒大人问个安。恒商勉强点了个头,"程掌书也甚早。"

    程适拣张椅子坐下,露着牙道:"方才在回廊下看见千岁,只是千岁走得甚快,没来得及请安,千岁莫怪罪。"诚心让恒商添堵。

    恒商哦了一声,眼却不看程适。程适又道:"顾贤弟他方才只顾着和小的说话,没看见千岁,不曾请安,千岁别怪他。"

    恒商在衙门里住着,不能曝露身份,程适一向尊称一声窦公子,今天仗着没下人在,故意一口一个千岁。恒商两道墨眉锁着,更不看程适。倒是那位司徒大人笑了笑。

    程适接着道:"我见顾贤弟去发红包,想来等下就过来了。"恒商淡淡道:"我晓得。"司徒暮归望着门外笑道:"外面应该是顾知县过来。"恒商侧头望,程适靠在椅子上晃一晃腿。

    顾况发完一圈红包,恍然记起忘了一件事情,先赶到饭厅来向恒商和司徒大人问安。进门还没开口,恒商先温言道:"景言,衙门里没什么要忙的了罢。"

    顾况向司徒大人躬身一揖,忙回恒商的话:"没甚么,人也不多。只是寒酸了些。方才记起来有件事情未办,我吩咐人上饭,你~您和司徒大人先用着。"

    恒商心中被这个"您"字一刺,道:"今天虽是三十,莫再劳神铺张,交给下人就好。先吃饭罢。"

    程适就接话:"开门炮还没放呢,先吃饭。什么事情?吃完了我帮你对付。"

    顾况道:"忘了写新门联。"

    程适立刻道:"吃了饭包在愚兄身上。"

    顾况抽了抽嘴角:"程贤弟那几笔字。。。。。。咳,好意愚兄心领了。"

    司徒暮归扬起了眉梢,又笑了笑。恒商望着顾况的双眼,轻声道:"我帮你写。"

    顾况脸上没来由有些燥热,颇不自然地笑了笑,"好。"想想这个字有些不恭敬,还有司徒大人在眼前,又添上两个字:"多谢。"还是觉得甚生硬,一时却想不出如何应付。恒商只一直看他,顾况十分无措。

    程适抱着膀子看戏,顾况亲手点上开门炮,放罢,丫鬟端了早饭上来,程适毫不客气抓起一个点红花的大馒头大口咬下,司徒大人斯斯文文地吃,恒商稍许沾了沾唇,顾况胡乱对付着吃了些。

    早饭完结,小厮抬了两张大桌子拼在饭厅中央,摆上文房四宝和裁好的红纸,开写春联。阵势很像个模样。恒商提笔,程适盯着他着墨:岁雪乍溶梨花早,晓堂初看柳色新。横批鸿雁已归。字迹清峻。程适心道酸哪,过年春联对儿又不是作诗,意境个什么劲。

    恒商抬头向顾况道:"景言,你若不嫌弃,此联贴书房可好?"顾况欣喜道:"好。"恒商笑道:"我的字不如慕远,让他多写。"司徒暮归道:"这句话当不起,惶恐惶恐。十五殿下有心让臣出丑。"于是提笔也写了一联,暖日着南意,遥风度东华。题了一批:小杏才开

    墨迹风骨如流云逸然,程适在心里感叹,不愧是替皇上写折子出身。

    恒商向顾况道:"景言也题一联。"顾况不喜欢阵前婆婆妈妈,知道写了必定出丑,索性干脆一写。拿起笔又寻思寻思才写了:春染桃花桃花红,雨润杨柳杨柳青。横批辞旧迎新。真心实意道:"我不擅长写对子,只会拿老词出来见丑。"恒商道:"老词意境却浓,正合春联的意思。我与慕远的却不够喜庆。"

    程适吃饭前被顾况耻笑,耿耿于怀。瞧着桌上的三幅对儿道:"在下斗胆说一句,这几幅贴正堂前门都少了些气势。我有两个对子,一个可以贴正堂,一个贴前门。"抓笔向纸。

    牡丹满园层层贵,桃树开花朵朵祥。横批金玉生辉。程适伸出左手一指:"这个好贴正堂。"

    再挽袖子一挥:天地云开共祥瑞,江山日晓待盛妍。横批万里春至。程适再伸左手一指:"这个贴前门!"放下笔道:"如何?"

    恒商默不做声,司徒暮归含笑道:"一个甚喜庆,一个气势不错。"却伸手提起另一支笔,匀了匀墨,将程适联中两处抹去,添了一个字。程适甚惊诧,低头看自己的对子,变成"天地共祥瑞,江山同盛妍。"

    程适尚未回过味,恒商忽然也伸过一支笔来,将他那个横批后两个字也抹了,另写了两个字,改做万里长春。

    连顾况都大大诧异,程适这个对子他看其实不错,被改得乌七抹黑未见得比原对好,转眼看恒商。程适心中雪亮,恒商这小子记恨我,有意办我难看,司徒大人是他的臣下,当然要附和着拍王爷马屁。

    恒商放下笔,向程适道:"方才那联有些不妥,冒昧修了一修。程掌书莫见怪。"

    程适哈哈一笑,"哪敢哪敢,有二位帮我改对儿,实实在在是小的三生修来的福气。"抱着膀子看桌上的对联,啧啧道,"这张纸真是个活宝贝,小的一定将它请回房里精装细裱,供在南墙上,晨昏敬之,初一十五香火供奉。"当真弯下腰,恭恭敬敬去拿那对子,手还没碰到纸边,被恒商先一步扯过,团做一团,轻描淡写道:"此联毁了,留着无用,还是烧了它罢。程掌书,方才多有得罪。程掌书若不嫌弃,我与慕远写十幅对联赔你。"

    程适道:"哪敢哪敢,千岁客气了。"顾况眼睁睁看着恒商将纸团丢进取暖的炭盆,顿时被火舌舔成明红,化做黑灰。

    程适悠然道:"纸兄纸兄,你几世修来,有睿王千岁亲手送你上路。只乘这股贵风,你下辈子投胎,就算托成个蛋,别的蛋做白煮蛋,你也能做虎皮蛋。"

    恒商只做没听见,转头向顾况道:"景言,再去院中看看可好?"顾况就跟恒商出去。程适哧了一声。司徒暮归的眼光在他身上扫了一扫,也径向院中去了。

    程适心道,恒商这小子尽玩些不上台面的把戏,还指望爷爷我跳脚。谁耐烦同你计较。

    拎起笔,挑大张红纸,将方才的对子再写一遍,字写的份外大。

    饭厅门外却蹩进来一个人,向程适作了一揖:"程知会,好兴致,在这里题对。"原来是县衙的黄师爷。

    程适搁下笔拱手:"见笑见笑,写着玩儿糊自家门上。师爷不在家过三十,来衙门做甚?"

    黄师爷翘起鲶鱼须子笑道:"不怕知会笑话,小的是来向顾大人替自家的正堂求个对儿,来年沾个好彩头。"眼滴溜溜却瞄向桌上红纸。

    程适道:"师爷真是求到了顾知县的兴致上。顾知县平生最爱题对,方才还在这里写了几个,不巧刚出去,师爷去内院找找。"

    黄师爷道:"劳程知会指点。"眼光却粘在程适刚写的对联上。程适道:"此联是在下刚写的,师爷不嫌弃烦劳指点指点。在下文墨上有限,对子俗得很俗得很。"

    黄师爷立刻俯身到桌前,凝住眉头,细细看联。程适看他脸色呆滞,却像走神,试探道:"写得不好,师爷见笑。"黄师爷忙回神抬起头笑道:"知会忒自谦了,此对工整大气,正是难得的好联。"掂住鲶鱼胡,又看那联,大有恋恋不舍的意思。

    程适大喜:"师爷过奖,随手写的,只当玩儿罢了,哈哈。"

    黄师爷道:"不晓得知会此联是否与顾大人切磋而成?"

    程适道:"在下自家写的,不过顾知县他也看了,哈哈。"

    黄师爷摸着须子,又去看对子,叹道:"实在好对,小人真是越看越爱。厚下老脸请知会给小人也写一对。若有这样的对子贴在正堂上,一定沾足的运道来年兴旺。"

    程适心花怒放,顺口道:"师爷若不嫌弃,这幅对子送你罢。"

    黄师爷疾抬起头:"当真?"程适点头:"只是在下字不大好,师爷别嫌。"黄师爷慌忙拱手道:"程知会忒谦忒谦。"也不看对联的墨迹是否干透,忙忙卷好,收在袖子里,向程适打躬道:"多谢知会,小人还有些事情,先回家中,改日再来谢知会赠联。"

    程适觉得这老儿虽然巴结相忒过,却甚讨人喜欢。黄师爷袖着对子,却忘了向顾况求对的事情,径直向后门去,出衙门回家去了。

    程适的对子被讨走,将他心里的一股窝囊气也一股脑的带了去,顿时天地清明,喜气盈盈。中午开席,程适痛快一饮,在席面上风卷流云,单一碟猪耳朵就被他吃掉半碟,还和恒商喝了个四季如意杯儿,以示不计前嫌。

    恒商在席面上小心照应顾况,顾况始终干干巴巴。恒商神色中,颇有些黯然。

    程适懒得再去刺他两个,只和司徒暮归拼酒。司徒大人酒量好酒品也好,正是程适所爱,程适与他一杯杯地喝,有意拼出高低上下。顾况从恒商身上分出精力,生怕程适灌坏了清丽纤细的司徒大人不好收场,道晚上守岁席才是正场,要留下精力。于是住席。

    住席时,天也已经下午,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没过多少时辰,晚上就到了。于是再开席。

    顾况望着饺子道:"可惜明天玉凤凰招亲,要留下精力应付蓼山寨,这一宿不能守通宵。"

    恒商道:"虽不能到天明,有那个心意便成了。"

    司徒暮归悠然道:"如此过年,清淡有趣,倒比往年舒畅。"程适道:"我只要喝的舒畅就舒畅。"

    三更梆子响时,爆竹声四起。城里的几个大户都预备了烟花,竞相在半空里争妍。程适去点着廊下的鞭炮,恒商抬头看夜空,顾况一抱拳头:"新年开运,大吉大利!"恒商一愣,顾况笑道:"我们在街面上住时,初一见面拜年,必说这一句。"程适道:"不过也看人换词。打个比方,"向顾况一抱拳头,"顾贤弟,官运亨通,大吉大利。"向司徒暮归抱拳:"司徒大人,平步青云,大吉大利。"再向恒商抱拳:"睿王千岁,万事如意,大吉大利!"司徒暮归笑道:"这个甚好。"也抬手一拱,"大吉大利。"遥遥看了眼满天的艳色,又道:"不过天已三更,我却无事,各位明天去蓼山要十二分的精力,只能早些歇下了。"

    程适摸摸肚子,打个呵欠,道了声占先,率先拐回房去。司徒暮归也告辞去睡。顾况跟着恒商到他房门前,正要说一声请好生安歇,被恒商一把扯进房中。

    顾况大惊,恒商反手插上房门,昏黄的灯火下向顾况道:"我早上在回廊上听见,可是程适对你做了甚么。"

    顾况脸上顿时通红,咳嗽了一声。

    恒商苦笑道:"我这些时日惟恐你怕了我,不敢做甚么。如今却顾不得。"唤了一声景言。

    顾况直觉不好,拔腿欲跑,哪里快得过习过武的恒商。恒商一把擒住他两臂,凝视片刻,开口道:"一直想让你在我房中喝酒喝个痛快,今天晚上不醉无归可好?"

    顾况直了眼,摸摸下巴,原来恒商一直襟怀坦荡,从昨天到方才一瞬间,自己脑袋里却转尽了龌龊的念头。恒商从床前提了一瓮酒过来,顾况挽袖子开封,倒满两个茶杯,先举起一杯:"不醉无归,干!"

    恒商微微笑了也举杯:"不醉无归。"

    有中午一席和晚上一席铺垫,顾况干完四五杯后,天旋地转地倒下了。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太阳穴到额头一阵刺痛,揉了揉,却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光溜溜地,还触着另一个光。。。。。。。。。。。。

    顾况一骨碌弹起来,晴天就这样炸开了霹雳。

    睿王殿下,恒商,身子和他一条的被子下,头搁在和他一个的枕头上,睡得正香。

    被角被他掀开的地方隐约可见~~晴天的霹雳金光万道,顾况眼前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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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在京城的一些小街暗巷里,有不少这样的地方,或一家小门脸儿挂了个酒字,有位娇滴滴的小娘儿当柜张罗;或临巷的住家门首垂着帘儿,常有个标致的小妇人倚门相望。惯摸门窜巷的都晓得它干的是甚买卖,不显山不露水的做着小营生。

    待年月渐过,小娘儿不怎么娇嫩,小妇人将成徐娘。某年某月,老天送来个不晓得干系的傻佬,被她一顿酒灌晕了,扒个精光塞进被窝,明天早上哭哭啼啼闹将起来,一说报官二要上吊,逼得傻佬不得不娶,下半辈子从此有了着落,这就叫做从良计。

    顾况看着被窝里的恒商,眼前一阵一阵的黑。他精光光,方才掀被子隐约一瞧,恒商也精光光。套句当年混街面常说的话--这买卖头塞到肚里也做定了。

    顾况恨不得把自己的头塞进肚里,两眼发青再瞧瞧恒商,恒商不孚他望,眼皮动了动,醒了。

    醒了之后,一双犹带睡意的眼望着顾况,顾况一只手钳住额头,另一只手在恒商欲语时拎起被头先向他肩上搁了搁,听着自己的声音像从八万里外飘过来,"天冷的很,你晤紧些别冻着。"

    程适趴在一个窗纸戳出的窟窿上,津津有味地看。

    娘的,昨晚上瞄到顾况被扯进恒商的屋就晓得有戏看,没想到这小子居然玩从良计。哈哈,从良计,看你顾小幺怎么对付!

    恒商握着被子,一卷将顾况也卷了进去,"景言你才要小心,莫着凉了。"顾况在被子里被他拥住,肌肤两厢这么一厮磨,顾况全身的血嗖一声全进了脑子,恒商两臂放在他头两侧,俯首在顾况唇上亲了亲。

    顾况的小魂魄嗖地,向着房梁去了。

    程适狠狠在鼻子下一搓,咧出白牙。乖乖,一下玩这么高,当心玩坏了顾小幺。嗯,得见断袖如此场面,赚了。

    恒商的唇舌与顾况的唇舌纠缠,流连不去。顾况的小魂魄在房梁上晃悠,流连不去。

    照这样流连的情形,某些事不做到底不得休。程适换一只眼贴在窟窿上,考虑,长针眼有碍观瞻,底下是瞧还是不瞧。乖呀,该干的就快些干,两位别忘了正事儿,蓼山寨那里的台子快开场了。

    顾况此回与那次被程适啃的感觉大不相同,软且缠柔中头壳里的血又像煮沸的热汤窜进七经八脉,顾况全身愈热愈躁,恒商的身子偏不是与他完全贴着,触着的地方或多或少再轻轻厮磨,可怜顾况这辈子几时经历过,偏偏这时候恒商抬起头,轻轻道:"景言,昨晚上。。。。。。你不怨我罢。"

    顾况打从晓得状况后就有一句话在心头,"昨晚上一夜我认,不赖帐。"

    程适一个没忍住,啊啾,打了个喷嚏。

    一盆冰茬子水,浇上干柴熊熊的小鸳鸯。恒商立起两道斜飞的墨眉,神色陡然肃杀,反手将顾况用被子裹严,扯起床上的单袍披上,拢住衣襟,目光如刀扫向窗纸。

    程适心道裹甚么,我和他从小光腚下河洗澡,什么没见过,从不知道他这么金贵瞧不得。

    咳嗽一声,大摇大摆走到门前,在门框上敲了敲,第三下还没手还没碰到门框,房门嘎吱开了,程适上下看了看恒商,十分佩服,眨眼工夫能到门前开门,身上还多了件外袍。

    程爷爷最不怕刀子锥子似的眼神,程适大模大样瞧着恒商,大模大样说:"那个,时辰。。。。。。"

    "时辰不早,十五殿下需快些预备,莫耽搁了蓼山的正事。"

    程适扶住下巴回过头,这位司徒大人几时在背后蹲着?

    恒商淡淡应了一句:"知道了。"砰一声关上门,险些撞到程适鼻尖。程适摸着鼻子转身,向司徒大人露牙一笑,倍觉亲切。大家本是同道人!

    司徒大人也笑了笑,程适大步过去与他并肩而行,看天空道:"今天太阳好得很哪,哈哈,好得很!"

    程适体恤顾况,惟恐他脸上一时过不去,自己先骑马到蓼山寨,在山脚下与大军汇合,吕先见他没有和恒商顾况同来,眉头立刻皱了,程适懒得解释,只恬脸笑道:"大将军恕罪,下官心急就先过来了,顾知县等人等下就到。"吕先没说什么,但程适猜测,小面瓜正在肚里算计怎么整治自己。

    蓼山寨在蓼山山顶,顾况和恒商在半山腰赶上吕先的大军。程适在人群中远远望去,顾况知道程适必定要看,横竖早上都被他瞧见了,没什么怕他瞧的。程适约莫顾况现在是破瓦罐子不怕见人,豁了就豁了,走一段路就错过几个人向顾况的方向靠过去些,也不管恒商的脸色越来越寒,等到了山顶,也靠到了顾况的旁边。

    蓼山山顶十分热闹。

    蓼山寨从吕将军手里讨了不少门面补贴,山寨正门前的擂台五丈长三丈宽,围栏柱上挂着大红布扎的花球,连四周的围绳上都缀着彩带。

    大红背帏上比武招亲四个大字是知府大人亲笔题写。擂台一边设着见证贵席,吕先坐正中首座,知府与副将陪在左右,顾况居然能在席稍捞个座儿。

    另一侧设的是贵客席,坐了正道上大派的几位掌门。

    知府大人代表官府致了一段辞,道朝廷此次参与此事乃是不得以中的权宜之计,所以仅做见证。江湖事务,还当遵循江湖规矩。

    现任武林盟主泰山派掌门熊伯棠代表各位江湖同道也致一段辞,今日比武招亲,务必将日前的恩怨释尽,只以武艺为胜。望今日凤凰寨主能择得良婿,江湖重归太平。

    放完了炮再上香拜天后便要开场,顾况趁空档去找茅房行个方便。程适顺脚蹭搭着跟去,到树后无人处拍了拍顾况肩膀:"顾贤弟啊!。。。。。。"

    顾况道:"我知道你想说甚么,今天早上都被你瞧见,你也晓得,这帐我不能赖。"

    程适道:"我知道你一定不赖,他也知道,所以才使这一招。只是。。。。。。"同情地看了看顾况,爷们毕竟不是娘们,从今后要被睿王压在肚子底下,怎么想开了由着他压,这句话问不出口。

    顾况道:"其实,今天早上,我知道他居然这样,心里面说不上来什么味儿。"为什么他心甘情愿,居然连这样都做。男人不是女人,他更贵为王爷,何至于做到这个地步。顾况长叹:"我其实觉得,很怕对不住他,他怎么能受这样的苦。"

    受苦?

    程适歪了半边脸,颤巍巍道:"我说顾况,你该不会以为睿王是睡在底下让你压罢。。。。。。"

    顾况怔住,程适再将手搭在他肩上,"顾贤弟,娘们玩从良计与这个不同,今天哥哥在窗户外头瞧得仔细,那小子干这个是等着把你塞在下面当娘儿--你既然应了他,从今后小心补养身子。。。。。。师傅那头,愚兄替你瞒着。。。。。。"

    将手在顾况肩上缓缓拍两下,叹出一口悲天悯人的气,整着衣裳回擂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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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恒商在吕先座席后的人群中站着,方才见顾况和程适前后离席,心中十分不自在,两道眉毛愈发锁得紧。他不是兵卒又未穿官服,虽然穿着寻常衣袍,形容中仍掩不住矜贵之气,江湖客中早有不少人在暗中揣度他的来头,连对面贵客席上的几位掌门都时不时向此处打量。吕先心中绷着一根弦,众人面前不便向恒商进言,只能暗自拿捏形势。

    顾况和程适去了片刻,一后一前回来。顾况顶着一脸愁苦相,一看便知道程适在他耳边吹了邪风。恒商自早上起就有一块郁结在心口堵着,轻轻叹了口气。

    程适晃在顾况的座席背后抱着膀子站,还转过脸对恒商咧嘴一笑。恒商转首去看擂台。

    擂鼓响过三声,玉凤凰从背帏后翩翩走出来,擂台下一片哗然。

    顾况和程适那天有幸尽情欣赏过玉凤凰的艳色,此时见她出来,顾况的眼还是直了直,程适吞了口唾沫。丹霞一般红的衣裳,偏偏穿在她身上像天上的彤云匹配醉人的晨光,再寻不出瑕疵来的妥帖。美目盈盈一顾盼间,和风便吹皱了暖春的池水。再一嫣然,顾况如痴如醉,程适头晕目眩。程适咂嘴道:"难怪能把江湖道上搅个天翻地覆。乖乖的看几遍还是尤物。"

    顾况微侧回头低声道:"程贤弟合该把你昨天写的那个桃花牡丹一齐开的对子揣着,此时送给玉凤凰多么应景。"

    程适道:"然后江湖客们杀上来,一窝蜂把我剁个稀烂。今天晚上衙门里的饺子不愁没馅儿。"

    擂台下有人高声笑道:"看来凤凰寨主当真急着要老公。汉子还没招到,先把洞房衣裳穿着。"玉凤凰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蓼山寨的二当家高声道:"此次寨主招婿,多谢各位英雄捧场,有意的英雄只管上台来。"将擂鼓敲了一响。台下蓦然一片寂静,人人缄口站着,只听各派的旗帜猎猎做响,却无人动。

    台上蓼山斋的人四下环顾,过了片刻,二当家将擂鼓又敲一响,大声道:"哪位英雄先拔头筹?!"

    台下一片死寂,仍无人动。

    又静了半柱香的工夫,玉凤凰妙目四顾,莞而道:"原来各位英雄今日,都是来瞧热闹的。"

    台下忽然有人尖声尖气道:"凤凰寨主却是个爽快的佳人,百年难得。各位同道对不住了,本公子见了这等绝色实在忍不住不出手。"

    只见一道白影从人群中飞身而出,瞬间落上擂台。在三九严冬的年初一,唰地张开一柄描金折扇,轻飘一笑,来回晃动。"小生蝴蝶公子蓝恋花,不才请凤凰姑娘指教。"

    形如青松势,白衣飘飘然,几许黑发簇拥中铮亮的头皮在阳光下光彩夺目,与独颗金牙相映生辉。

    蓼山寨的几位当家都变了颜色,二当家踌躇了一下,斟酌着词句道:"蓝掌门,寨主此次乃招夫婿。在下听说蓝掌门已有家室,恋花门中美色甚众,有四美六艳的如夫人列名为侧。蓝掌门实在。。。。。。"

    蓝恋花将纸扇遮住嘴,再轻飘一笑:"本公子此番,已在鄙帮中盖罢一座梧桐楼,欲请凤凰来栖,第十二房做小。"

    蓼山寨的人脸色刹寒,二当家凌起虎目,玉凤凰挑起眉毛,低头望向那桃核脸,嫣然再一笑:"承蒙蓝掌门看得上来打此擂,功夫粗浅,还望蓝掌门多留情面。"抬手抱拳一让。

    蓝恋花合上折扇,拱手道:"凤凰姑娘放心,本公子最怜香惜玉,一定不让你哭红了眼~"

    程适在心中嗤笑道你这长不足三尺的皱皮山枣也敢招惹玉凤凰,她若没把握将你踢飞下场哪会对你这样客气。

    蓝恋花道了一声承让折扇一挥招式乍出,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但见红白两道身影交错来回不过片刻,蓝掌门不负众望越栏而出,一个半空落葱式倒扎进人群,砸在众人闪出的空地上。

    玉凤凰笑吟吟道:"承让。"

    二当家抖擞精神再将擂鼓一敲:"哪位英雄再上?"

    台下再一片寂静,更无人应声。

    蓝恋花从地上挣扎起来,尖声道:"凤凰姑娘,你还是跟本公子回去做小。今天除了本公子,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上你这擂台。你搅得江湖天翻地覆,六合教灭门,娶了你就是和全武林过不去,谁敢要你这扫把星。本公子怜香惜玉,好心做你相公。不然你只得在全武林与官府衙门面前守着空台子站三天丢人。"

    蓼山寨的人沉下面孔四处再望,台下果然寂静一片,各派的弟子都在掌门身后恭敬整齐地站着,无一人像有意打擂。

    顾况恍然,原来各派早串通一气,有意羞辱玉凤凰。因有朝廷的兵马在场,又拉不下脸聚众欺负女人,于是想出这个法子。

    知府低声向吕先道:"吕将军,这种情势却要如何?"吕先道:"之前说过,只要不刀刃相向朝廷就不能干涉,这是江湖事,如今开不了口。"

    日已上中天,北风萧瑟,旗声猎猎。台下的江湖众人再无半点动静。

    玉凤凰坐在擂台中央的椅子上,抿着茶水,神色闲适。

    台下忽然又有人高声叫道:"那位二当家,再敲一声鼓来听听。平白站着无趣,听个鼓声儿权当解闷,哈哈~~"众人轰笑,二当家站在擂鼓后,握着鼓锤的手青筋暴起。

    轰笑声方罢,忽然官府人群中传出重重一叹,"无趣哪无趣!"

    众人顿时徇声望去,程适在顾况身后,从耳孔里拔出小指吹了吹,大力摇头,高声道:"在下此次有幸来看这趟热闹,本以为能一睹传说中江湖各路豪杰们的种种绝技。没想到从早上站到晌午,腿也麻了肚皮也瘪了,什么绝技也没瞧见。我方才明白,原来这位天仙一样的凤凰寨主,武功也是天下第一。各位英雄们竟没一个有把握赢了她,都不敢上台,怕打不过一个女人丢人。"

    恒商和吕先皱起眉头,副将和知府大惊,江湖众人哗然,"又是吕先军中那天在蓼山强出头的小子!"

    知府疾向吕先道:"吕将军,快让此人住嘴莫生事端。"顾况在心中冷笑,能住得了他的嘴才怪。

    程适将手放在嘴边,打了个呵欠:"无趣啊无趣!原来传说中豪杰辈出的江湖竟是阴盛阳衰。"抬头向台上的玉凤凰道,"喂,凤凰寨主,我看这些好汉们都不敢上台跟你打,索性暂时收场子拿些饭出来给大家填填肚子,吃饱了再开场。有酒吃更好,可能各位英雄们要酒壮胆,才敢来打你的擂!"

    玉凤凰瞧着他,莞然笑道:"公子此话甚是,"起身向二当家道:"且歇下擂台,置办酒菜招待各位英雄。"又回首道,"只是小寨寒酸,只能招待粗茶淡饭,各位英雄多担待。"

    蓼山寨的年货置办的甚齐全,不待半个时辰,寨里的小喽罗们抬了大桶热腾腾的卤货与馒头出来。几位当家请朝廷官员与各位掌门进大厅去坐,另摆下酒席招待。

    程适和兵卒们一起去拿饭,小兵们道:"程掌书你忒大胆,风头出足了,大将军此次不晓得要打你多少军棍哩。"

    程适道:"由他打去,眼看着一个女人受欺负不帮忙,还是个爷们么!"

    发饭的山寨喽罗看见程适,没说什么,盛了饭菜递过来。程适一眼扫过,也不说什么,端着饭碗寻个背风的地方坐下,刚抓起馒头咬了一口,身侧有人道:"好油水哪!"

    程适叼着馒头斜眼看顾况,挪挪让出块地方,从口中拔出馒头道:"顾知县怎么不进大厅吃席?"

    顾况就空坐下:"里面位置不够,我呆着不自在,趁空出来了。"眼看着程适的菜碗,"蓼山寨的人真知恩图报。油水甚足。"程适掰下半边馒头,拿筷子挑起一块牛肉向顾况眼前一递,"油水大家分。"顾况道:"罢了,我看桶里饭还不少,也去领一份。"呵手起身去向饭桶,程适道:"顾知县领饭,油水一定不比我少。"

    吞下半个馒头两块牛肉,却看见不远处的空地上有人徘徊踱步,正迎着端着两个饭碗过来的顾况,不消说是恒商。程适心知早上偷看被他发现,恒商一定盘算着将自己挫骨扬灰。只是他和顾况两厢对时实在有趣。顾况快到恒商身边时,蓦然形容莫明地斯文起来。

    顾况看见恒商,径直走了过来,恒商见他到自己面前,甚欣喜,顾况将右手的饭碗送到恒商面前,道:"趁热用些罢。"

    恒商接过碗,惊且喜地看顾况,顾况和恒商在被窝里一滚,却有些火烧过了的麻木,觉得没什么可局促了,"我方才没寻见你,先拿了两碗饭过来。"想来他也不会屈尊去领饭,轻声接着道:"将就着用点,能暖和些。天冷,下午还要在风口里站着。"

    恒商望着顾况的双眼,缓缓笑起来,"好。"

    顾况另找了一处背风的地方,与恒商并肩坐下吃饭。两厢都不晓得说什么好,都没话说。半晌恒商叹了口气,道:"方才程适太过了些。让少师十分为难。"

    顾况道:"他一向如此,娘胎里带出来的。到死也难改。"恒商便不再说什么,顾况知道他想起了早上,脸上也有些热。偏偏此时,看见程适拎着空碗朝这里晃过来。

    恒商平生,从未见过脸皮如此厚的人,神色冷肃,程适只装没看到,笑嘻嘻地向顾况道:"我方才却看到件有趣事情,那些江湖客竟然都只在空地上喝风,不吃蓼山寨的饭。"

    顾况诧异道:"不至于如此有骨气罢。"

    四处环顾,果然见江湖客们或站或坐,没一个人手里拿着饭碗。

    恒商在心中叹道,此人与景言一处长大,怎的差了如此多。

    程适向一个黑衣江湖客身边凑过去,抱一抱拳头,"兄台。"

    那人冷眼看了看程适,纹丝不动。程适陪着笑脸道:"兄台,兄弟冒昧问一声,我看诸位英雄们都只站着坐着,怎么不去吃饭?"

    黑衣人冷冷一笑,斜眼看了看程适:"你就是方才在人群中大放厥词的朝廷走狗?"

    程适没去笑容道:"兄台,方才兄弟一时火大,斗胆在英雄面前放肆,你怎么着我都成,只别喊我朝廷走狗。场面上和稀泥的才是朝廷走狗。"

    黑衣人再斜眼瞧他。顾况见今天程适在人前强出头,其实有些心痒,放下饭碗也踱过来,道:"英雄们何必不吃山寨的饭,在风里饿肚子。不吃反是帮了蓼山寨。天下的粮食都一样,又不是蓼山寨的人种的。不吃倒替他们省银子。"

    程适刚要说的话被顾况抢了去,心里一堵。黑衣人斜眼去看顾况,"你这个小知县讲话倒有些道理。"转身竟大踏步向发饭的地方去,拿了一碗饭菜。向空地上大声道:"列位同道,蓼山寨的饭吃吃也罢,只当不替他们省银子。"

    黑衣人形容瘦小,声音却异常洪亮,顾况和程适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做响。那人在江湖中却像十分吃得开,此声一出,坐的站的江湖客们都转头过来,一个坐在石头上的胖子高声笑道:"敬仁兄说的甚是。兄弟们敞开肚皮,吃他娘的!"

    众人纷然附和,群起涌向饭桶。几大桶饭顷刻精光。半个时辰后,擂台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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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程适一段上不得台面的激将话,倒小有作用。擂台再开后,颇有几个年轻未娶的侠少上了擂台,其中两三个是武林世家的公子哥儿,气宇轩昂,仪表堂堂。一个个都被玉凤凰打下擂台。

    恒商吃了饭后挤兑了程适的位置,在顾况身后站着,程适只能傍上个边儿。程适可怜恒商其实是个情种,不与他计较,傍边就傍边。

    玉凤凰将爬上擂台的小白脸们一个接一个地打下台,恒商见顾况和程适一样伸长了脖子盯住玉凤凰,禁不住问了一句:"景言,若你有武功,去打此擂么?"

    此时恰有一位侠少被玉凤凰一掌打飞下台,顾况惆怅地回过头来:"佳人百年难求,但此般佳人,你敢娶回家做老婆么?"

    恒商顿了顿,道:"不敢。"

    程适干笑:"我也不敢,看看就好。"

    座上的几位官员皆叹息。

    上擂台的侠少们却越来越多,身手也一岔比一岔好。程适乐道:"难道那些大侠们对玉凤凰越看越爱,忍不住出手了?"顾况道:"只恐怕真想娶玉凤凰的人还未出手,先拿些人出来做垫头。等玉凤凰精力不支,才上台捡现成便宜。"眼向台下的江湖堆里看去,有那么几个甚有派头的人负手站着,冷眼看台上,大有蓄势待发之意。

    恒商道:"不以容貌论,玉凤凰也是个极难得的女子。胸襟气魄都不输与男人,但不知哪枝梧桐,能请凤凰来栖。"

    顾况道:"第一这枝头要结实些。"

    青城派的掌门幼子下台后,又跳出一个点苍派门生。程适摸着下巴冷眼看着,道:"看来顾况你没猜错,台下那几个小子是想等玉凤凰打累了再去捡便宜,那不是要凤凰落进草窝?"顾况看他抖擞精神提气,就知道程适要现。果然,程适瞅准了点苍门生滚下台去,唐门二少爷自报家门将要窜上擂台时,气沉丹田,大声道:"各位英雄,能不能听在下再多嘴一句?!"

    江湖众人都侧过头来,喧然道:"又是这个官府的小子出头乱放狗屁!"恒商再皱眉头,知府大人把袖子放在嘴边拼命咳嗽,吕小面瓜倒面如沉水,眼光都没偏半寸。

    程适晃着脑袋道:"不然,放屁需出尾,出不得头。"

    人丛中冒出一两声轰笑。有人道:"这小子两三次放屁都有些意思。"

    程适很得意,恰在此时听见一个声音道:"既然有些意思,不妨听他说些甚么。"

    那声音温和柔缓,明明不大,随风徐徐散开,却都化进在场人的耳孔里。程适觉得此声甚为耳熟。江湖的众人,顾况程适,吕先恒商,副将兵卒,知府诸官员,台上的玉凤凰,连同台下遮遮掩掩藏着看了半天热闹的密禁卫都循声向那人看去。人群外,司徒暮归裹着一件惟恐不够扎眼的貂裘,就那么站着。

    恒商与吕先遥遥对望,暗自苦笑。

    程适与顾况大生钦佩之情,这位司徒大人道行真他娘的不是一般足,活生生把程适的风头抢了去。

    密禁卫们的头隐隐做痛,司徒大人如此在人前显摆,皇上的口谕顶在脑袋上,抓还是不抓。

    司徒暮归在县衙睡了个回笼觉,此时刚上山来。众人都看向他,正有缝隙可走,径直到擂台下,在官兵与江湖众人搭界的地方站了。

    江湖众人都揣测,此人是什么来头。

    兵卒们也都揣测,那件貂裘明明是大将军的,怎么到了他身上。

    司徒暮归只看程适:"不知道程掌书要说什么?"

    风头总算转回程适身上,程适咳嗽一声,大声道:"在下是觉着打擂的方法不公平。凤凰寨主一个弱女子,一个接一个同人这么打下去,武功再好也支持不住,岂不是便宜了那些后上台的?前面下场的英雄们也忒委屈。"

    江湖客们一时寂静,擂台上的玉凤凰又凝起妙目向程适看来,程适十分得意。

    三当家在玉凤凰身后低声道:"这位程掌书屡次出言帮忙,听说替我们解围那次还被吕先打了棍子。分明只能招祸的话,他却敢仗义执言,这人可惜委屈在官场里头,若身在江湖,真是条铮铮的汉子。"

    玉凤凰唇边染了一丝笑,未回话。

    二当家道:"不知道刚过来那人是什么来路,武功看来不低,又没在江湖上见过。。。。。。"六当家洪五娘也是个不出双十的少女,低声接道:"只是他相貌真是好,从没见过那么俊的。原以为那个白脸将军与知县身后的哥儿都难得的标致了,居然加起来都不如他。"颊上飞了红晕,却咬唇向玉凤凰笑道,"若这人也是来打擂的,这副样貌足配得上寨主了。"

    玉凤凰眼波流转在司徒暮归身上一扫,淡淡道:"真正的英雄岂能看皮囊。此人连来路尚不知道,喜华饰且爱招摇,性必浮躁。皮相越好,心术越容易偏邪。"

    二当家即刻点头:"寨主说的甚是,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人怎么能只看脸。"六当家低头不再说话。

    江湖众人嘈杂议论,熙熙纷纷。熊盟主适时起身,拱手道:"各位,刚才那位程掌书说的却有道理。我等今日参与此事,一不能让人笑话我们江湖人欺负女人,二不能让人笑话我们算计女人。擂台的事,需调整调整。大家都拿个主意,再听凤凰寨主自己想怎么选人,"又向官府席上一拱手,"各位大人有好计也不妨一说。"

    江湖堆里即刻有人喊:"那就让想娶玉凤凰的都站出来,先相互比过,最后剩下的再和凤凰寨主比试!"

    又有人高声道;"不然让娶玉凤凰的站在台前,先让凤凰寨主相一相,相中的再切磋。"立刻有人道,"相一相,他娘的又不是相牲口。还是互相先比过好。"又有人喊道:"相一相好,武功强的差的都罢了,还是要凤凰寨主中意!"又被人顶回去,"中意?比武招亲自然是打得过的就得中意!"

    各厢争成一团,叫嚷让熊盟主裁定,熊盟主一句做不得主,朝廷既是公证,请朝廷做个裁定,将烂柿子推给吕先。吕先温文起身,正要尔雅开口道此事还待凤凰寨主自定,尚未出声,忽然远远听得人群外有人大声道:"谁都不必裁定,也不消想什么规矩,这场擂根本不当开!"

    众人皆惊,都转目去望,却见人群外一行人正翻身下马,牵马径直到台前。熊盟主与几位掌门立刻从席上起身,拱手向中心的人道:"窦帮主居然亲自过来,实在幸会!"

    窦潜向几位掌门一一拱手还礼,双眼却看着擂台上。

    众人都诧异,窦帮主只有闺女没儿子,漕帮怎么来趟这趟浑水?难道窦帮主胆敢在母老虎夫人眼皮底下想收玉凤凰做小老婆?的

    窦潜身前站着大女婿沈仲益,方才那句话正是他喊的。沈仲益看了看擂台上,朗声道:"凤凰寨主自小就有婚约,这场擂开不得。凤凰寨主其实是家岳的幼女,闺名天妤。"

    人群中炸开油锅。

    沈仲益目光如冰河流水,却看向吕先,缓缓朗朗道:"吕将军,当年令尊吕相与家岳定下儿女婚约,双方都未曾忘。为何吕将军明知此情,却出策让天妤小姐擂台招婿,又在擂台下做见证监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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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冰河水浇进油锅,油花爆溅。

    森森的矛头,都指上了吕将军的脸。人群中最先有人高叫到:"没想到大将军人模人样,居然干负情毁约的勾当!他大爷的把兄弟们耍得团团转!"附和声迭起。

    诸将诸官与程适顾况都大惊,吕将军几时成了和玉凤凰定下娃娃亲的未婚相公。程适恍然,原来吕小面瓜颠颠地从京城跑到山贼窝里和稀泥,其实揣着见不得人的私心。

    玉凤凰是个好女人么,哪点配不上你小面瓜了。

    吕先面如静水地站着,却没说甚么。江湖众人看他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义火顿起。玉凤凰搅得武林大乱,这是江湖的家务事,但朝廷的人欺负到江湖美人的头上来,还是欲毁婚弃约,端的是把整个江湖不放在眼里,这口气忍不得!

    人群中大喊道:"姓吕的,你的老底被揭出来,要如何对凤凰姑娘交代!咱江湖的女子也不好被你们这些当官的欺负!""假惺惺说什么看不得欺负女人,全他大爷的放屁!当官的一惯满嘴虚幌子,都他大爷的不是东西!"

    玉凤凰冷眼看擂台下,窦帮主正向江湖众人拱手,"各位英雄--且请莫动肝火,此是老夫的家务事,莫为了老夫的私事开罪官府,老夫看吕将军在众人面前一定会给小女一个交代。"

    口伐声更甚,迭起中,蓦然听见有两个人声同时道,"慢着!""且慢!"

    嘈杂声暂宁,那两声的主儿,一个是台上的玉凤凰,一个是顾况背后的恒商。众人将眼神匀成两半,两厢看去。吕先回过头来,面色微有担忧。恒商抢先开口,"此事与吕先无干,当年吕太傅与窦帮主定下婚约之事,我定给窦帮主一个交代。"缓步走出,窦潜和沈仲益都不再做声。恒商到底是王爷,众人面前威仪自生,话虽说的平常客气,听在耳里还是隐约觉出高高在上的意味,何况他直呼吕先名讳,轻描淡写。众人心中啧啧,老窦当真能折腾,一个闺女藏了许多年,还早早攀上个高高的枝头。

    顾况和程适知道其中的缘故,顾况忽然想起,一砸拳头,"是了,那天在蓼山脚下,凤凰寨主让你我捎的话,竟然忘了捎!"程适道:"当时看见满地六合教的死尸,差点连自己的姓都骇忘了,谁还记得那个。"

    顾况十分顾虑不安,若当时说了,是不是还不至于弄到这种局面。

    沈仲益在恒商面前尚有一两分人情,大姑爷应酬灵便,满脸堆笑拱手道:"阁下如此说,家岳与窦家皆甚欣也。"人前仍不点破恒商身份,算顺手又卖了个人情。

    窦潜摸着须子欣喜一笑,拱手低头:"窦某心甚欣慰,小女想来也甚欢喜。。。。。。"话未落音,擂台上的玉凤凰朗朗道:"窦帮主,不知你几时认了我做闺女,我却不知道。"

    众人愕然,四处寂静。惟有窦帮主老泪纵横,"天妤,这些年你与天赐在外面吃苦,全是爹爹不好。你若不认我这个爹,爹爹也无话可说,爹只想你有个好归宿,便是下黄泉,也能含笑了。"

    顾况低声道:"这个窦老头说话,实在肉麻。"程适从牙缝中道:"我正要说,被你抢了。老小子唱得是哪一出?"

    玉凤凰挑起秀眉嫣然笑了,"窦帮主说他是我爹。我给各位讲个笑话。"眼光在台下扫过,道,"我玉凤凰在江湖道上这些年,别的不敢说,但到今天各位道上的英雄侠士们都还给小女三分薄面,却是我自己一刀一剑挣下来的。能让人听名儿知道有我这个人,不是一天两天了。却从未有姓窦的人跑来说,我和他是一家子。"

    "近来江湖局面混乱,由头在我身上。蓼山寨没少被各位朋友会过,但来会寨子的与帮我挡客的,也从未有过姓窦的。"

    "玉凤凰搭擂台招亲,这是第二回。两回天下人都知道,小寨与漕帮分舵算个邻居,第一回却没见沈姑爷和窦帮主有空来喝个茶。"

    "前几天诸位同道上蓼山寨,欲来小寨做客。是吕将军帐前的程掌书仗义执言,诸位看在朝廷的面子上宽宏大量。从始至终,没见有姓窦的。"

    "这次擂台再开,由吕将军代朝廷做见证,数天前天下皆知。到此时之前,姓窦的没什么动静。"

    "偏偏在方才那个不着调的时候,窦帮主带着姑爷们从地上冒出来,张口说我是他女儿,又说许多年前的婚事。让吕将军下不了台。这不是个笑话么?我说窦帮主啊,我生做你女儿的这许多年里,你定下亲事后的许多年中,大气没见你出过一声,为什么专在此时冒出来?"

    台下寂寂无声。几位姑爷在窦潜身后默不言语。窦潜一张棠色的面皮涨做猪肝色,玉凤凰清亮的双眼只看着这几个人。

    窦潜流下两行热泪:"天妤,爹爹也是才晓得你在此处,这些年都找你不见。你怎么怨恨,都是爹爹应得。但那亲事,实在是当年爹爹为你定下,有一枚玉佩做凭证,一面刻着一个窦字。敢请吕将军代问吕相,便知却有此事。"

    程适恍然,原来当年把爷爷的牙硌得生疼的,是你这老小子的玉!

    玉凤凰道:"窦帮主,江湖规矩,身在江湖,顶什么名头做什么事。今天此擂,招的是我玉凤凰的相公。擂台正开,蓼山寨只能待帮主一杯送客茶。若帮主有闲情在台下坐坐,凤凰正好有个假仁假义两处讨好趁火打劫的故事说给帮主解闷。依我看,帮主还是先回漕帮的好,假如有人因为这件事拿小人居心揣度帮主大义,恐怕有损窦大侠的盛名。"

    窦潜的额头隐隐泛紫,长叹一声,将老眼向玉凤凰慈爱一望。玉凤凰不等他转身,回首向身后道:"开擂罢。"

    恒商从头到尾,负手静静站着。二当家抡起鼓槌,再击三下,恒商自人丛中缓步径到擂台下,抬手作礼,"在下欲请凤凰寨主擂台赐教,望寨主允准。"

    玉凤凰凝目望了望他,颔首道:"好,你上来罢。"

    恒商上了擂台,程适甚愕然,难道恒商就此迷上了玉凤凰?早上刚和顾况在被窝里滚过,这小子转向转得也忒快了罢。忍不住看一眼顾况再看一眼顾况,唏嘘。

    顾况拉着脸道:"你看我怎的。"

    程适心道,顾况虽然没从了恒商那小子,到这个份上也算半个弃夫了,可见在这个上头,爷们还是比不过娘们。

    顾况料到他心里动的不是正筋,自觉君子坦荡荡,不与此人计较。留神去看擂台。

    玉凤凰与恒商在擂台上站着,却是玛瑙与暖玉,皎月与寒星。顾况心道,实在是一对般配的璧人,左右啃也啃过了,恒商能觉出小道还是没大路走的顺畅就好。江湖人丛寂寂,官府这厢也默然。正要转身回府的窦家人都目光灼灼地站定,程适又去看吕先,小面瓜一张脸文风不动,大家都凝神看擂台,只等那两人的动静。

    恒商在兵器架上选了一把长剑,在下首站定。玉凤凰上下将他一看,"你是睿王恒商?"声音恰好只恒商能听见。恒商直言道:"是。"再拱手道了声请赐教,玉凤凰回礼,道:"小心。"手中的剑如疾风,破空刺去,恒商闪身避过,反手一式格了,正式开场。

    顾况与程适不懂路数,只见台上剑如雪练来来去去,人若游蛟回走穿插。顾况道:"可惜打得太快,看不出上风下风。"程适道:"待我去问个懂行的。"晃到罗副将的椅子后,笑嘻嘻地悄声道:"副将大人,你看上头哪个胜算大些。"罗副将正看到嘴氧,低声道:"玉凤凰能做上十余省山寨的总瓢把子,功夫自然了得。轻易胜不了她。不过。。。。。。"卖了个关子,拖长音,却不急着说。"副将身旁的知府大人竖着耳朵正听,立刻道:"罗副将有什么高见?"罗副将道:"若有她看上的,兴许就胜了。"望着台上,意味深长一笑。

    密禁卫们缩在人堆里看台上打得热闹,其中一个便低声向赵禁卫长道:"大人,美人儿别是真看上那位了,万一成了上头一定震怒,小的们可要遭殃。"赵禁卫长叹道:"我也正想该怎的办好。"禁卫就道:"不然一看风头不好,大人您飞身上台,您武艺超群,一定能将那女子拿下。上面褒奖您忠心,这美人儿娶回家,大人也不亏。"

    台下的只管议论,台上的正对到淋漓,玉凤凰在恒商挡招的当儿笑道:"我原当你是个绣花枕头,没想到却还有两下子,挡得住我几招。只是你只守不攻,打得是什么算盘?"

    恒商道:"凤凰姑娘,其实婚约事我早知道,却并不晓得窦家小姐就是寨主。今日若不上这擂台,实非君子。"

    程适已从罗副将的椅子后晃到了吕先的椅子后,离台近,看得分明,"这两个人怎么打着还聊上了?"

    言语间又交过数招,玉凤凰转目笑看恒商:"嘴上说得道义,心里却不情愿。你已有了心上人?"

    恒商道:"是。"

    玉凤凰道:"那你爬这一趟擂台,正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么。"

    程适特意从吕先座后晃回顾况身旁,才摇头道:"看他二人却越聊越热络了。"

    话未落音,忽然见恒商的身影略顿了顿,电光火石间,玉凤凰的剑架上他颈间。吕先的神色蓦然凌厉,赵禁卫长正要挺身上台,玉凤凰再一笑,剑从恒商颈间收回,道:"承让。"

    恒商的神色却有些惊讶,拱手道:"惭愧。"将剑放回兵器架。玉凤凰道:"此擂的规矩,不胜便是无缘,公子请台下罢。"

    恒商下了擂台,六当家在玉凤凰身后道:"那人便是与寨主有婚约的人罢。他人物俊秀,能上擂台,是个君子,正与寨主匹配,寨主为何要故意虚他一式,让他下擂?"

    玉凤凰道:"你也看出来,他上这擂台,只出于君子之义,虽顾及他的名声,更顾及我的名声,若故意让招留他,岂不是欺人道义的小人。怎能做那样的事。况且他这样的人,我也不爱。"回头却看向身后的几位当家,"只是我是谁窦潜原本不知道,怎么此时他却晓得了?你们又怎么晓得。"

    几位当家都不做声,六当家眼滴溜溜去看二当家。玉凤凰皱眉道:"黄信,是你?"

    黄二当家额上青筋暴起,低头呐呐道:"不错,是我。"抬起头道:"这个蓼山寨的二当家原本就是我带着弟兄们求你做的。此时满江湖的人来寻仇,兄弟们没用,让你自己去抵挡,还要靠你护着。你原本是千金小姐,本不该沾上江湖是非。。。。。。"

    玉凤凰道:"进不进江湖,当不当这个寨主与开不开这个擂台一样,全是我自己的意思。"

    黄二当家再低下头,不言语。玉凤凰道:"敲擂鼓罢。"

    二当家握紧鼓槌,却像举起千斤重鼎,还未落下,台下有人道:"我原以为玉凤凰是个徒有些姿色的女子,未想到却真是位难得的佳人,不知道凤凰寨主有没有兴致,与在下切磋一二?"

    那人自众人中出来,顾况与程适都禁不住赞叹,确是英挺的好相貌,好模样,正似那书里说的翩翩侠士形容。

    蓼山寨与江湖诸人却变了颜色,二当家愕然抬头:"是~段雁行。。。?"

    段雁行,段雁行,江湖客的念叨绵绵飘过来。程适疑惑道:"那人什么来头?"

    他这一说没指望顾况接话,身边正站着刚从擂台回来的恒商,恒商对顾况低叹道:"景言,我今天,却不得不上擂台。"

    顾况十分明白,道:"虽然此事我不好多做议论,但只为君子之义,擂台便不可不上。"

    程适觉得,恒商也挺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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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段雁行是个什么人物?

    玉凤凰与段雁行相望一笑拱手开打,趁台上打得正热闹,程适从官府堆里晃到与江湖客们搭界的边缘,挑几个看起来还算顺眼的江湖兄弟,套近乎搭讪,问这个姓段的来历。靠着官府边上站的全是名门大派的小弟子们,穿着各门派的一色衣裳,规规矩矩。程适同五六个人搭话,只晓得段雁行在江湖中是个人物。无门派,师承不详,算是邪道上的人。

    幸亏半路从人堆中闪出一个人绕到程适身边,瓮声瓮气道:"玉凤凰虽然厉害,一定不是他的对手,唉,他居然也瞧上了。"一柄折扇在烈烈寒风中扇了两下,却是那位蝴蝶公子蓝恋花。

    恋花公子也是个好与人搭讪说话的,苦于平时能和他说话的人不多,看见程适来与人套近乎,立刻绕过来,两人套上几句,惺惺相惜。

    台上的玉凤凰此时只有对式却无去招,段雁行还云淡风和,连程适都看得出玉凤凰将要抵挡不住,道:"果真跟兄台说的一样,不是段雁行的对手。"

    蓝恋花道:"当然,段雁行能与我一样,被称做江湖三大公子之一,岂是玉凤凰赢得了的寻常角色。"

    恋花公子方才的倒扎大葱式顿现程适眼前,程适不言语。蓝恋花叹道:"段雁行怎会像在下这般怜香惜玉,一定不会让着她。"轻易给倒扎大葱找了个理由。

    程适便问:"江湖三大公子都是哪三位?兄弟对江湖事一窍不通,请恋花兄指点指点,别见笑才好。"

    蓝恋花正等着他问,道:"洞庭山庄的段雁行,六合教少主姬云轻,还有不才在下,可惜姬云轻已死,这三大公子要重找一人补上。"

    程适看着擂台上的段雁行,忍不住道:"排出这三大公子的。。。。。。不知道是哪位高人。"

    蓝恋花轻摇折扇,翩翩一笑:"便是在下。"

    雪亮的长剑,在半空划出个银白的弧,跌落在地。众人哗然一片,剑是玉凤凰的剑,被段雁行一剑挑飞,剑尖在玉凤凰身子半寸前收住,反手而回。玉凤凰输了。

    程适掂脚向台上看,乖乖,姓段的那手够拽,哪天爷爷也学剑耍耍。

    剑落地的一响,吕先与官府诸人心中的一块石头都落了地。

    玉凤凰道:"是我输了。"段雁行看着她一笑,却向台下道:"若有人还想娶凤凰寨主,却要嬴了在下了。可还有人愿上台么?"

    台下却无动静,半晌有人喊道:"凤凰寨主,夫婿既然已经招到,赶紧拜堂进洞房去罢!"附和声一片。

    二当家领着蓼山寨的当家们恭恭敬敬向段雁行道:"请段公子先入小寨内堂。"

    玉凤凰望着段雁行的双眼道:"你既然嬴了擂台,我一定不违诺言,与你成亲。"

    段雁行懒懒笑道:"凤凰寨主话说得不像要嫁与段某为妻,倒像要与我定日子比试。我因看上了你才上这擂台,不知道你心中,可也看上了我?"

    玉凤凰道:"段庄主是个爱说笑的人,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这些话说起来有些脸红。"

    段雁行道:"凤凰寨主言而有信,但不知心里当是你情我愿呢,还是强买强卖。"

    玉凤凰蹙起秀眉,却也笑:"你情我愿如何,强买强卖又如何?"

    段雁行低声笑道:"在下有个脾气,强买强卖的也要让它变做你情我愿。"转身向台下道:"还有一件事向诸位同道一说,段某既已要娶玉凤凰为妻,从今后诸位有什么欲与凤凰和蓼山寨计较,尽可以来洞庭山庄找段某。"

    顾况忍不住感叹此人好大口气,却觉得十分羡慕。

    夫婿已定便收擂准备拜堂。正道的名门大派不与邪道来往,整顿门徒自下山去。剩下一堆闲散人等嚷着吃喜酒闹洞房,二当家来请吕将军等人进山寨大堂观礼吃喜酒,吕先道事务已完便不久留,推了,命大军回蓼山脚下扎营。

    一场轰轰烈烈的擂台就这么散了,顾况心中莫明空虚。

    恒商低声在他身边道,"吹了快一天凉风,等回去喝些暖酒暖暖身子。"顾况见窦家的人临走前犹不死心地看恒商,道:"你今天上擂台,别被江湖人猜出了身份,县衙里没中用的守卫,你不然这几日到吕将军的大营住,能周全些。"

    恒商道:"我只和你住在一处,不周全也没什么。"

    程适要遵令回营,正和蓝恋花道别,远远看恒商和顾况说话都快贴到一处,觉得十分肉麻,啧了一声。

    蓝恋花早见他和顾况走动一处,极其亲密,与他说话时候看他频频向顾况处望,又看顾况与恒商的形容,再看程适的神态,蝴蝶公子惯看秋月春风,顿然了悟。因不便说破,只道:"兄台此一向,却比寻常人更多苦楚。"

    程适棒疮刚愈,又要再被吕先用军法整治,豪情顿生:"苦便苦了,谁叫咱忍不住就这样了。干了就不怕他!"

    蓝恋花赞叹:"我虽不好此道,但程兄这句话甚得我心!我与程兄甚是投缘,竟可以称做兄弟。有样东西送与程兄,适当时候有些小用。"

    在袖子里摸了两摸,又在怀里掏了几掏,掏出个扁平的乳白色小玉石瓶儿,程适欢欢喜喜接过来,蓝恋花面目委琐,其实却是个地道人,还送我棒疮药,算个朋友!玉石瓶儿通身雕着双龙相缠相绕的花纹,十分精致,程适在手中把玩,蓝恋花有钱,伤药瓶子都如此阔绰。"一看便是珍品,多谢蓝兄!"没忘记问一声,"外敷内用?"

    蓝恋花觉得程适言语坦荡豪爽,越发欣赏,道:"此药内用。"将扇子一摇,再笑,"功效极妙,程兄用了便知道。"

    程适喜孜孜道了声多谢,与蓝恋花道别,闪回官府人丛。

    密禁卫们眼睁睁看着司徒暮归施施然转身下山,道:"大人,拿不拿他?"

    赵禁卫长道:"放屁!听说钦拿的要犯司徒暮归初一到过蓼山擂台,我等擂台当日正在蓼山县城内暗访,可曾到山顶来过?"

    密禁卫们都摇头,"大人,小的们与大人初一在蓼山县城内暗访,哪有工夫上山顶。"

    程适和众人下山,却还在顾况身边走着。

    顾况道:"程知会,怎么不回军中走?"程适笑嘻嘻道:"大将军命我在顾知县衙门里做知会,还没下令让我回营。"

    顾况道:"反正棍子挨定了,先备好棒疮药等着。方才看你与那位倒扎大葱公子相谈甚欢。"

    程适道:"正是聊得投缘,还承他的情送了样东西。"摸了摸怀中硬硬的瓶子,斜眼等着顾况来问。顾况偏偏只哦了一声,正好恒商插话进来,嘘寒问暖,一来一往,又开始肉麻。程适紧了紧皮,接着走。

    果然,还没进城,有传令兵来传大将军令,命知会程适回营。顾况回衙门吩咐厨房拿砂锅牛肉炖汤。天刚黑透,牛肉汤滚烂时,军营的小兵抬着个担架再进了衙门,道大将军令,还要在蓼山脚下驻扎五日,掌书程适暂时仍做知会文书。将担架搁在大厅,告辞而去。

    恒商站在顾况身后苦笑,"你忙了一下午,却是值得了。"

    顾况看了一眼趴在担架上死猪一样的程适,向小厮道:"先抬到卧房把预备的伤药上上,请大夫过来罢。"

    伸手探了探,这次打得够狠,双手冰凉,气若游丝。

    再向地上望了一眼,这次连棒疮药跟牛肉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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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程适被两个门房轻车熟路抬进卧房,顾况在后面跟着。小丫鬟已将床褥铺好,顾况看着门房将程适抬上床,嘴里道:"轻些儿。"程适被一挪动,醒了,挣扎着半抬头忍痛哼道:"脱衣裳的时候小心点,别弄坏了我怀里的。。。。。。"话没落音,顾况伸手掀开他衣裳,动了伤处,程适顿时倒抽凉气,哎呦哎呦叫娘。

    顾况道:"显摆的时候就该料到有这个下场,英雄些,叫个甚么。"

    程适龇着牙正要回嘴,小厮已经领了大夫过来。顾况从床前让开,大夫一把掀开程适的衣裳,抖着胡子道:"这鞭伤不轻啊。"

    顾况惊讶道:"这次挨得不是军棍是鞭子?"看程适脊背上横七竖八,尽是姹紫嫣红的鞭痕。

    程适吸着凉气道:"他娘的小面瓜够狠,天寒地冻把爷爷脱光了膀子上鞭子,他娘的抽了我二十鞭,末了还赏爷爷一桶冰渣子水。"

    站在顾况背后的恒商与大夫小厮丫鬟都听出来程知会一口一个小面瓜喊得是吕大将军,嘴里还把自己封做了吕大将军的爷爷,都默不做声。

    顾况向大夫道:"有劳先生先给他上药,我出去看看。"去厨房吩咐将牛肉汤备上。再到厢房程适却又睡了过去,大夫道只是暂且昏睡,因为有伤又受了寒,过几个时辰自然就醒。鞭伤虽重只伤了皮肉,未动筋骨。程适的身子根基扎实,养一养就好,比棍伤好调理。开下药方,顾况递上谢银,"大过年的还请先生过来,实在过意不去。请吃杯水酒再走。"张大夫能为县太爷效力正巴不得,再听了顾况言语如此客气,脸比大门上挂的红灯笼还喜庆,"大人忒给小人面子,小人实在担不起,家里还等着吃年饭,不耽误大人。再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小人。"揣着谢银欢天喜地的走了。

    张大夫走得欢喜,留下顾况肉疼。这些日子招待恒商,又跑来一位司徒大人,再加上程适的药钱,积年攒下的压箱银子眼看要见底,顾况想到自己当年从牙缝里刮下钱是多么的不容易,望着程适的房门忍不住就长叹:"其实吕将军这一回,已经做人情罚得轻了。他旧伤还没好全,要再打上三十棍子,恐怕半个月都下不得地,须吃上一个月的药。万幸万幸!"

    恒商自程适被抬进门,在顾况身边陪他进进出出,将顾况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此时只道:"你也折腾了这些时候,洗漱去睡罢。"恒商一向不大会说关切的梯己话,心中的郁结也只能存着。看着顾况前前后后的为了个程适忙碌,一丝苦意泛在嘴里说不得,只泛泛道:"你与程适一向言语不合,这时候却如此照应他,其实从小一起到大的情谊,别人还是比不上。"

    这句话越发让顾况怜惜银子之痛痛到了十分,顾况觉得自己如此待程适实在义薄云天感天动地,与自己胸襟十分钦佩,嘴上轻描淡写一笑道:"情谊?只是看从小一起长大与两位师父的面子上照应他,况且这时候我不管他谁管他?我这人一向宽宏大量,不与他计较。"

    恒商愣了愣,片刻后道:"我先回房了,你早些歇着。"

    顾况道:"好,"看恒商转身又添了一句,"晚上关好门窗盖严被子,别受凉。"

    恒商向自己住的厢房走去,心头的苦涩却越来越重。

    在回廊上看见司徒暮归的房门半掩着,抬脚走了进去,在火盆旁坐下。司徒暮归笑道:"方才听说程适被少师打得不轻,又抬到衙门来了。顾知县前前后后忙得紧。少师也有趣,每次打完了,都往这里扔。"

    恒商坐着看通红的炭火,半晌才道:"只十来年,就像隔了去不了的万重山。那以前从未见过面的,却又如何。"

    司徒暮归没答话。

    恒商苦苦一笑,"他忙前忙后只想着给程适熬汤。其实我和他都连晚饭还未用过,他全忘了。"

    程适当天晚上,到底没喝上顾况备下的牛肉汤。顾况在他房里候到半夜,也没等到他睁眼,实在不耐烦,打着哈欠回房去睡了。第二天早上起床再过来,程适已经醒了,但背上鞭伤疼痛,只能趴着骂娘解闷。顾况没能奚落他几句,吕先的军营就派人传话,有事请顾知县到大营商议。

    商议的不是大事,吕先请了知府大人和顾况,只道还要在蓼山脚下暂驻几日,等到江湖人物们都确实散尽,蓼山县确实太平无事方才能回京城复命。顾况自然乐意,知府大人更巴不得,都说赞同后又商议了些鸡毛蒜皮事,吕先留了一饭,下午赶回蓼山县。

    临行前吕先说另有他事拜托,将顾况单独请进大帐,方才道:"有劳顾知县替本将转禀十五殿下,明日与司徒大人一同来大营。漕帮窦家临行前需得再拜会一趟。"

    顾况明了,应过,赶回县衙。

    恒商今日没同他去吕先大营,在房里和司徒暮归下棋,顾况找他转了话,恒商沉吟说了一句:"知道了。"就没了下文。顾况见他神色与平常不同有些奇怪,忽然想到,是了,到底他也曾和窦家的小姐订过亲,还要为了给窦家个面子上门一趟,难免不自在。于是很体贴地道:"这两天年都没好生过,今天晚上让厨房做得丰盛些,你还有司徒大人有什么想吃的菜,我吩咐厨房准备。"看了一眼掂着棋子望自己的司徒大人,又添了一句,"只是我这小县衙整治不出山珍海味,只好吃家常小菜。"

    恒商没说什么,却是司徒大人很和气地道:"正要吃家常小菜才算过年。我没什么忌口,顾知县随便准备罢。"

    顾况应了正要出门,恒商忽然道:"你只忙着替我们整治晚上的饭,不去看看程适的伤势?"

    顾况张口道:"刚进衙门时才问过,说吃了饭又喝过药才睡了,汤药里加了安神的药材,估计晚上醒不了。养到明天才有精神。"

    恒商哦了一声又不再说话,顾况也找不出什么来说,出门去了。

    这一下午加晚上,十分无趣。

    程适天黑后醒过一回,顾况正在和恒商司徒暮归吃晚饭,等饭吃完,程适已经要了东西吃饱,又灌了药进肚,立刻又睡了。顾况亲自替他擦伤口换新伤药,他也没醒。

    第二天大早,恒商和司徒暮归去吕先大营,预备同去窦家拜会。这天是年初三,顾况大清早便去到城里一些百姓人家拜年,又有乡绅来衙门给知县大人拜年,来往应付了一上午。

    中午程适还在睡,顾况一个人吃饭,觉得有些冷清。吃完回房睡了一觉,起来后到程适房里再看了看,百无聊赖又去看卷宗,到了黄昏,程适醒了。

    程适的鞭伤全在背上,本来就不防碍行走起坐,被安神药催着睡了两天,伤处的疼痛也能忍得住了,精神分外足。满屋子转了一圈,又满县衙转了一圈,吃了顿丰盛的晚饭,骂了骂小面瓜,又称赞自己英雄。顾况兑个耳朵,只管听着,偶尔泼点凉水。

    程适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剔牙,今晚上没恒商在眼前碍手碍脚,越发完满。程适预备再回顾一下自己的英雄事,顾况道:"程贤弟,你鞭伤正重,还是回房里换一换药好。"

    程适于是窜回房去,看顾况关上房门去拿药瓶,坐在床沿上翘起二郎腿,道:"这点小伤,过他两天就好,没什么。"

    顾况就瘪嘴,忍不住要去风凉他,程适忽然一砸大腿,"是了,怎么忘了还有好东西!"在怀中摸来摸去,又窜起身满床乱翻,"怪了,那个瓶儿呢?明明在怀兜里揣着,我挨打的时候脱衣裳,还特意留神别掉了。"

    顾况诧异:"什么瓶儿,你的衣裳不是那天抬来就帮你换了么,还在墙角搁着。"走到一个柜角处拎出团布,却是程适的破棉袍,抖一抖掏一掏,果然摸到一件凉且硬的物事,拿出来一看,却是个十分精致的玉石瓶子。

    程适大喜,"就是它!差点给忘了,蓝恋花送给我的好东西。早喝了我也不受这两天的罪。"

    顾况听见一个喝字就拔开瓶塞,放在鼻子前一嗅,一股沁人的桂花酒香直入心脾,忍不住赞道:"好酒。"

    程适看他嗅,皱了眉毛,"你鼻子不好,什么好酒,分明是内用的伤药。拿来我喝。"

    顾况在鼻子前嗅着,分明是极上等的桂花酒味。他从出娘胎,还没闻见过如此好的酒,听着程适的说辞不禁冷笑:"还没听说有用酒做内用的伤药的。你伤的不轻,正要忌酒。这个喝不得。"

    程适抽了抽嘴角道:"我喝不得难道你喝得?"心道顾小幺做官真做糊涂了,一瓶内用的伤药,认定了是酒,没见识。

    顾况拿着瓶子在眼前看了看,程适的表情看在他眼里,却是十分舍不得让他碰这瓶好酒,于是道:"你两回被吕将军打好歹都是我照应你,拿这瓶酒做谢礼还我也就罢了。"

    程适斜眼看他,叹了口气,"好啊,你当它是酒,要喝,我不让你喝却是小家子气。你愿意就喝一口儿。"

    顾况毫不客气,将瓶口凑到嘴边,仰头灌了一大口。程适斜着眼,坐在床上晃腿,拿伤药当酒喝,看能不能把你个没毛病的喝出毛病来。

    顾况抽了一口,将瓶子塞上塞子,放到桌上,"我还给你留了一半,别给你留下话柄,说我趁火打劫,连个底都不给你剩。"

    程适此时却不忙着喝药了,晃腿等着看顾况什么反应。

    顾况喝了那一口桂花酒进肚,只觉得入口酒味不甚重,满口都是桂花香,沿着喉咙直入腹中,桂花香气从唇齿和鼻息间渗出来,却越来越浓。

    两句话说完后,腹中的那口酒却变成了一团火,向他的四肢百穴涌去,程适此时已看出他双眼神色异样,脸上泛起潮红,开始不对劲。

    顾况想向前走,天地却有些摇晃,身上的气像一瞬间被那团火烧干了,伸手去扶桌子,程适看他站立不稳左摇右晃,洋洋得意地奚落道:"怎么样,知道喝错药的味儿了罢。"

    顾况张了张嘴,却回不出话来,心中忽然像被一点点掏空,越来越空荡,越来越难受,丹田下腹却有股热流游蛇般窜动,蠢蠢欲出,又找不到出路。其他的地方却越来越空。

    程适得意洋洋地遛到顾况身边,"顾贤弟啊,我看你难受得很,要不要为兄扶你一把儿。"伸手搭上顾况的肩,顾况却呻吟了一声,抓着他的衣裳,身子全靠了上来。

    程适也觉得顾况不对劲得有些不对劲了,喝错了个伤药,不至于搞成这个模样罢。伸胳膊将顾况扶正些,顾况皱眉闭着双眼,脸潮红得有点吓人,程适用胳膊稳着他,"喂,真觉着不好我去喊大夫罢。"

    顾况再呻吟了一声,抓着程适,却将整个人都贴了上来。

    程适紧贴着他正面,终于晓得哪里不对劲了,眼直直地愣了愣,抖了抖脸皮,"娘嗳,不至于罢。"

    顾况。。。。。。眼下。。。。。。那个。。。。。。状况。。。。。。怎么跟喝了春药似的。。。。。。

    程适一把将顾况推开两寸,扳着他的脸看了看,顾况的双眼半闭,却散着一丝迷乱的光,平时一张算白的脸上潮红荡漾,竟有几分风情,唇齿半开,那靡靡的小样儿,不是中了春药是什么?!

    只怕还是极品的春药。程适手松了松,顾况再倒进怀里,紧紧地贴着,程适干干地抽着脸,那个。。。。。。强烈地,体察到了。。。。。。

    程适不知道,蝴蝶公子蓝恋花糊口的营生就是配春药方儿,秘制的春药放眼天下堪称极品,所以才被江湖人不齿,算他是邪门歪道。送程适的这一瓶,乃是恋花公子某天兴致忽至,偶配的龙阳床趣水,恋花公子曾吹嘘说,就算是江湖上最爷们的汉子铁南山,喝了这瓶水也能媚过馆子里最妖冶的小倌。

    顾况哪招架得住这个,从头发梢到脚底早被那水儿顺过一遍,但与床第之事不熟,只紧紧扒住程适,呼吸渐重。他这样,程适又疑惑了,老爷们喝了春药,不都是乱压乱摸乱啃,找那能温存的宝地么?但顾况扒着他,只是贴得紧些再紧些,倒像引自己向他身上摸。程适恍然,爷爷呀,顾小幺喝得不会是兔儿水罢!

    正想的时候,顾况从喉咙里唔了一声,身子与程适的身子厮磨。程适的血不禁热了热,居然有些澎湃之意,丹田之处有热流窜动,程适掐了一把自己大腿,拉回了半丝神,心道这不是个事儿!一把拉开顾况,半推半拖拖到床上,顾况浑身发颤,从牙关里呻吟,程适手忙脚乱将被子卷了个筒塞进他怀里:"来来顾况,你先抱着这个蹭着,等我出去给你找个能败火的!"顾况伸手扯自己的衣衫,呻吟着用牙咬住被子,程适想,若那一口咬在自己肩头。。。。。。脑中一闪,却是自己赤条条抱着同样赤条条的顾况,顾况这个神情一口咬上他肩头。丹田里的热气轰地冲上头顶,心里却一惊,我怎么这样想?他娘的这不是和顾况断袖么!

    程适踉跄拉开房门,一头扎了出去,大喘了一口气。天皇爷爷,折腾杀我,他娘的连老子都糊涂了。程适在料峭的寒风中心道,顾况这模样怎么消解?去窑子找几个姐儿?不好,顾况八成喝得是兔儿水。程适心中闪过两个字,恒商。

    顾况此时的模样,正是合了恒商的意。只消将情形与他一说,那小子一定踩着风轮奔过来,一脸大仁大义毫不犹豫睡了顾况。然后这锅汤炖熟了,顾况成他碗里的鸭子。

    程适淬了口唾沫,顾况眼下的小样儿,其实招人的很。他娘的睡起来一定放得开手脚,过瘾。不过,恒商不晓得精力济不济,经不经得住轮番床战。他那个娇惯的王爷,如何比得上程爷爷精神!

    程适回想了一想初一早上看见恒商在被窝里对顾况的模样,从心窝里觉得不屑。早知道脱光了在被窝也成不了!我和他从小一处长大,你晓得他什么!你没看他和你在一处时那个干巴样子,我看了都难受,跟和我在一处时哪里能比!这阵子在你眼前应付的,是顾小幺么!

    程适利落回头,再推开自己房门,插严实了,鬼使着一样回到床边。顾况头发凌乱满脸靡靡之色紧咬着被子呻吟,身的衣裳被他扯的不剩什么,程适在床头蹲下,咽了口唾沫:"顾况啊,你喝了这个东西,看来是要跟人睡睡才能好。我先问你一声儿,你是想找恒商,还是我帮你?"

    顾况这时候当然听不得他在说什么。程适继续道:"你找恒商,睡完以后,你这辈子跑不了就要跟着他了。小王爷养的小相公,你想做不想?"伸手碰了碰顾况的脸,将被子从他嘴里拉出来,又咽了口唾沫,"要是我帮你,就是咱俩的事,别人决不会晓得。我也不跟你要人情。只当帮你。"

    顾况此时全身正煎熬,觉着程适碰他,一把握住他的手,半撑起身。程适俯身过去,被他一把抱住,紧紧贴着。程适道:"那你是找了我了。"话出口,声音有些沙哑。鬼使着的,这都是鬼使着的。

    程适和顾况从小一起长大,睡觉洗澡都常在一处,但程适觉得,因为顾况喝了这个水儿,今天与平常不同。被他这样扒着磨着还撑得住那就不是爷们了,顾况煎熬难耐,嘴微微半张招人的很,招得人想去亲一口。程适想着就亲了,一亲顾况的舌头立刻迫不及待地绕上来。与那天晚上亲的,十分有差别。程适本想悠着些,也不知是咽了顾况的唾液还是怎的,竟悠不住,一发不可收拾。

    他不可收拾,顾况更是正收拾不了,脑子里早完全没了神智,只被那水儿倒得云里雾里。程适在街面上长大,虽没干过什么,春宫画册看过颇不少开荤,行龙阳事的好奇也看过一两本,大约莫知道该怎么着。在顾况胸前啃着,手在下摸,顾况立刻双手扣着他的肩支吾,程适此时尚能有半丝神智想,若是换了恒商,一定不会让顾况舒服成这样,他怎么能和我比。一只手还动着,另一只手撑起身子又在顾况嘴上亲了亲:"小幺,舒服些了没。"听了一声嗯心里说不出的痛快,又低头亲了亲,"正场还没开台,今晚上让你更舒服着。"抖擞精神,意气风发伸手向顾况身后探去。

    顾况又低吟了一声,这一声让程适再收拾不住。两个收拾不住重叠上,天翻地覆。

    顾况醒来时,竟是在自己房里躺着,一睁眼,映入眼中的,居然是恒商。恒商的神情有些憔悴,面带忧色,看见他睁眼,立刻走到床边,低声道:"景言,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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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程适蹩在厢房游廊上,佯做观赏晴日风光,只拿眼角打探顾况的卧房。

    睿王进去了这么长时候,怎么还不见出来?程适方才抱着膀子往顾况房前遛了一遛,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儿,看来顾况已经醒了。顾况和恒商有什么当叙的,叙了这半日。

    程适此时十分想瞧瞧顾况,又有些说不出来的踌躇。毕竟昨天一夜后,怎么着也和以前不同了。等顾况醒了回应过来,不晓得是个什么状况。

    程适眼角瞟着那紧闭的门框,忽然念头一闪,乖乖,昨晚上顾小幺被药迷得不清不楚,今天两眼一睁先看见恒商,该不会当和他一夜的是恒商罢~~

    正想着,顾况的房门开了半扇,恒商从里面出来,又将门合好,径直向后院去。程适远远跟着,看他在厨房前和厨子说话,心道早八百年爷爷就让厨房给顾况弄些吃食进补了,等你想起来,黄花菜都凉了。

    果然恒商和厨子说了没两句话就转回身来,余光瞥见了程适,遥遥望了他一眼。程适客气一笑,恒商也浮了那么半丝笑容出来,径直走了。

    厨子也瞅见了程适,满脸堆笑迎过来:"程知会。"

    程适道:"许头儿,早说别这么叫,忒生分,看得起就喊我声程老弟。"

    厨子道:"那哪里成!小人可不敢当。"却改了口,喊程适一声程爷,"程爷,顾大人的汤正要炖好了,等下小人亲自送去,小的办事程爷放心。"

    程适听着程爷两个字,内心无比舒畅,当年哪想过咱也有混到这两个字的一天,对厨子抱一抱拳头,"有劳有劳,多谢!"

    厨子道:"程爷这话才客气,此是小人份内的事情。程爷与我们顾大人真是没话说的朋友,您伤还没好,天刚亮就张罗给顾大人弄吃食。顾大人的病可吩咐大夫看过没有,不碍事罢?我听说是脾胃受了寒气,昨晚上还吐了您一床,天寒地冻,受寒得好生养着。"

    程适干干笑道:"正是正是,不过这是他打小就有的毛病,不碍事,调养调养就好。我不耽误你,再去瞧瞧他好些了没。"

    嘴里说着抬脚就向厢房方向去,许厨子还在背后道了声代问顾大人安好。

    程适心说,安好?这次等你们顾大人安好恐怕要有一番折腾。

    一路从院里穿过去,门房丫鬟四个倒被他遇见了仨,都来问顾大人安好,随口都道此番程知会多累。程适连声道:"不碍事,没甚么,应该的,应该的!"脸不红心不跳,眼皮也不眨一下。

    其实程适方才在走廊徘徊时已经后悔了,昨天半夜怎么就跟干了亏心事似的,非贼头贼脑地把顾况运回知县卧房去。干了便干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程适回想起昨夜情形,其实颇得意。昨夜他搂着顾况翻来覆去折腾,终于一鼓作气将顾小幺折腾到招架不住,晕睡过去。程适胳肢窝下挟着不醒人事的顾况,十分的惬意与满足。这种惬意,就仿佛他十一二岁那年,偷吃了平生第一块草香鸭子,那种从舌尖到浑身每一个汗毛稍儿的痛快。意尤未尽,又有种莫明的空虚,情不自禁想方设法要抹干净油嘴,别被人瞧出来抓赃。

    于是程适顾不得后背被顾况抓的愈发火燎般疼痛的鞭伤,鬼上身一样窜到门外,打探出无甚动静,偷偷摸摸到厨房趁黑烧了一大壶热水,顶了个木盆进房,将顾况按进盆中洗干净,衣裳穿好,扛回顾况卧房。

    顾况被药得不轻,来回折腾居然还迷糊着。程适将他塞回知县卧房里的被窝,蓦然松了一口气,譬如油嘴已经抹干净,接着只剩擦嘴的纸待处置。

    待到把洗澡水倒尽床单洗好,天也将亮了。

    恒商和司徒暮归从吕先大营赶回县衙时,程适正在院里晾床单儿,两个门房在他旁边团团乱转,"我的爷呀,知会大人您怎么亲自干这个!"丫鬟缩着头在一边站着。

    程适道:"没甚么。你们知县大人昨天吹了凉风,晚上和我吃酒多喝了两杯,胃里就闹起来,还吐了我一床。我想着大过年的你们来回折腾,好歹睡个好觉,就没惊动。把他送回房里,横竖床单污了也睡不得,索性顺手洗了。"

    恒商恰好听见这句话,立刻扎进顾况卧房。

    看见恒商进去,程适就后悔了。我又不是做贼,心虚个甚?和顾况又不是和别人。此时将到顾况房前,程适越发懊恼。若是事后就搂着顾况再痛快一睡,待今日早晨他醒时,正在自己胳膊上枕着。自己大可以将他再挟紧些含笑道:"顾况,昨夜一番,可尽兴乎?"且不管之后顾况如何恨捍河山,只这一瞬实甚妙也。

    若那恒商早上回来见顾况不在房中,一定四处寻之。寻到此屋,再被他见之,岂不更妙哉?

    程适悔青了肠子,他娘的都是老子当年做惯了贼,一个不留神销赃的毛病就跑出来了。越思量,越悔恨。正走到了顾况房门口,光明正大地一抬脚进门槛,走到床边,"顾况,你好些了么?"

    顾况的反应十分奇怪,出了程适的意外。程适问出那一声儿,顾况面无表情,只应了一声还好。程适预备应付他气冲斗牛时的言语全然无处施展,只好道:"我让厨房给你炖了些吃食补补。你那个啥先好生歇歇。"顾况还是淡淡地,道了一声多谢。程适十分愕然,挠了挠头皮,说了声你好生再睡睡,出去了。

    这一天里,顾况再没有什么动静。只看见恒商满脸忧色在他房里进进出出。到了下午,顾况居然下床出了房,只是走路明显还不大稳当。迎面看见程适,居然还问他身上的鞭伤好了没。程适圆着眼答了句好多了,顾况没说什么又走了。

    难道顾小幺有意当这桩事情没发生过?程适仔细留意地时刻瞧着,并没什么事。快傍晚时,兵营来传令兵道,大将军令,大军初六返京,命知会程适明日回大营。

    程适接了令,磨蹭到开晚饭,程适先挑了个话头,道:"今天接了大将军令,明天回营后天就回京了。借这顿饭,算个道别酒。"

    眼先看了看恒商,心道吕先回京能不想法子将这位殿下弄回去?恒商神色有些忧虑,正对上程适的猜测。还是那位亲切又和气的司徒大人接上话,"程掌书这番回少师军中,却不必担忧。少师一向赏罚有度,不会再论往日的事情。只是天寒地冻,回京城路途遥远,需小心些。"

    程适道:"大人不同大将军一道回京?"

    司徒暮归笑道:"我若和少师一道回京,可真是不妙了。"程适很疑惑也不方便问。

    顾况一晚上还是没甚不寻常地吃着。

    晚饭后回房,天将两更时,程适正在收拾包裹,忽然有人敲门,开门居然是顾况,进房后将一个托盘放在桌上,道:"明天你回营预备返京。我有些东西托你交给两位师父。正好药煎好了,顺手给你捎过来。"

    从袖子里摸出一包银子一封书信放在桌上,道:"还有两件给师父买的皮袍子明天你临走时再捎上。"看了一眼托盘里的药碗,"天冷凉得快,赶紧趁热喝了罢。"

    程适咧嘴道:"好。"端起药碗。顾况顺势欲坐下,但已经撑了一下午,刚沾凳子就撑不住站起来,转身紧了紧牙,再转头程适已经把药喝个精光,正拿袖子擦嘴,咂嘴道:"好苦!"

    顾况不言不语站着,程适笑嘻嘻再要说话,忽然皱起眉:"怎么有些头晕。"

    顾况还是不言不语站着,程适捧住头,待往前走,打了个踉跄,一把撑住桌子,摇摇晃晃:"怎么天也转,地也转~"

    顾况冷冷看着他,程适撑着桌子直起眼:"你。。。。。。这药。。。。。。"颤巍巍伸出一根指头,张嘴还要说什么,两眼一翻,向后一歪,躺倒在地上。

    顾况伸脚踢了踢,程适死猪一样动了动。顾况终于能把一天和血吞下肚憋出的神情放下来,双眼忍不住血红,蹲下身狰狞一笑,一把扯开程适领口。外衣扒开再伸手向内袍,神色越发狰狞,恶狠狠扯开程适内领,手腕上蓦然一紧,被人紧紧扣住,程适双眼睁开,笑嘻嘻道:"顾贤弟,可怜你忍了一天,赔本的营生也扳不回来了。"

    顾况的脸陡然鲜青,浑身禁不住乱战。程适悠哉哉从地上坐起来:"顾小幺,你我从小到大多少年了?我不知道你?今天见你的模样就猜你可能忍着有阴招儿,果然被我猜着了。"有意合了合被扯开的衣裳,摇头晃脑叹了口气:"也亏你能忍得住,我今天瞧着都怕你忍出病来。昨晚上那么折腾,你更没可能把我当成了人家,我怎可能信你不信这事。"

    再叹了一口气:"没办法,昨晚上的事情追不回来。我在这里坐着,你怎么解气怎么来罢,我绝不说半个怨字。"抬眼皮看了看顾况,摇一摇头,"没办法,你昨晚上非要喝那兔儿水,变成那小样儿,我不帮你,又能再找哪个?事情到着份上谁也不怨。"又抬抬眼皮,"我昨天只能那么着。现在任了你,也只当只能这么着。你看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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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顾况上前一步,程适抬头看他,道:"我说一不二绝不反悔。人由你处置。只是有些事情,不是单凭股气就行的。"将眼神更意味深长些放在顾况身上--

    "顾况,你现在,成么?"

    顾况此时心中,似一锅滚油正在翻腾煎熬,程适这句话就如同半碗冷水,直直泼入油锅,刹时间迸发开来。从清晨堵在胸口的血气翻涌全冲上了头顶,浑身的关节战得咯咯做响,他本人却浑然不晓得。气血冲撞着太阳穴,胀痛欲裂,双耳嗡嗡做响,咬着牙关,却说不话来,眼前一阵金红一阵黑地闪烁。隐约听见自己的声音道:"程适~~你。。。。。。你。。。。。。好得很。。。。。。"

    在程适眼里,看得顾况脸色惨白,情形大大不妙。方才那句话将顾况气成这般模样,程适万万没有料到,从地上爬起来呐呐去扶顾况摇摇晃晃的身子:"我。。。。。。我方才同你说笑的。顾况你是条真汉子,那个~~威猛刚烈,决无不成。。。。。。"

    手还未触着顾况的衣裳,咣地一声门响,寒风骤然入房,程适还没来得及定睛看去,一股大力蓦然袭上他肩头,竟将他直直甩回地上,后脑勺砰地撞翻一个圆凳。

    吸着冷气定神一望,果然是恒商。敢情睿王殿下也干听墙根的勾当。

    恒商的脸在灯光里半丝神情都无,就这么看了看顾况,道:"景言,回房去罢。"却没有伸手扶他。顾况晓得恒商已经知道了,但他心里此时再没多余的空闲管此事被别人知道了怎样。看着地上的程适,再看恒商,忽然觉得从昨天晚上以来的事情都挺滑稽,十足是个笑话。头一个做成这笑话的人,就是自己。情不自禁就笑了一声,笑话,实在是个笑话。再怎么接着折腾,还是个笑话。

    门外北风正紧,天寒地冻,正是朔九寒冬时,笑话,都是一场笑话!

    程适见顾况笑了数声摇摇晃晃出门去,心道不好,顾况一向死心眼,一根筋直通牛角尖,这模样怕是气成魔疯了。一骨碌爬起来拔腿要追,眼前人影一晃,被恒商挡住去路。

    恒商虽挡住他,眼光却连半丝都没瞧过他,只冷冷地站着。程适抱着膀子道:"睿王殿下,烦劳大驾挪一挪。"

    恒商跟在顾况身后,听见房里的动静,骤然猜出事情原委时,浑身像浸入了冰水,从头到脚奇寒彻骨。他脸色在灯下煞白,不比方才的顾况好了多少。程适听他道:"程知会今夜便回营罢,吕将军大军后日返京。程知会此一去后,山长水远,望与景言再无可见。"

    程适听他话里,极自然地早把顾况算成了他恒商的,歪嘴笑了笑:"小的谨遵殿下令。但当下的事情就算天皇老子下令也要先办了。这是小的自家的私事,与外人不相干。劳驾殿下让一让。"

    话如巨石砸在恒商心口,恒商却说不出什么话来。程适可不管他神情如何模样如何,眼看恒商身子晃了晃有缝隙可钻,一闪身闪了出去,径直窜向顾况厢房。

    赵禁卫长领着手下的几个密禁卫,蹲在蓼山县衙的屋脊上。

    北风烈烈,吹得密禁卫们瑟瑟缩缩,下牙嗑嗑打着上牙。赵禁卫长此番,是来县衙表一表忠心。在蓼山顶上那一场只当从未发生过。但在蓼山县城里打探了几天,若半点功绩都没做出来,回去不好向皇上交差。听说睿王殿下近日都在蓼山县衙,知县衙门守卫稀松,带兄弟们去暗中保护保护,顺道将睿王殿下的言行报与皇上,也算小功可抵一抵大过。因此赵禁卫长特意选在两更的梆子一响时,带手下潜上县衙房顶,看看可有异常,护卫殿下和司徒大人安危,以示对圣上尽忠。

    县衙风平浪静,一无刺客,二无宵小。只有吕将军派的几十名武功高强的兵士藏在暗处,显些将赵禁卫长一行当做宵小,火并起来,幸亏赵禁卫长临在动手前亮出御赐令牌,方才顺利登上屋顶。

    居高临下望进内院,灯笼明亮,能将内院情形看得仔细。有几间厢房的灯亮着,恍惚有人影。只见一个人摇摇晃晃从一间厢房出来,看形容是顾知县。睿王殿下与另一人在那厢房中对峙,片刻,那人也闪出厢房,留下殿下一个人在厢房内一动不动。

    密禁卫之一道:"大人,殿下这是怎的?莫不是那两个人对殿下不敬?要不要小的们下去将那两个人拿了!"

    赵禁卫长道:"且慢,皇上有圣训,凡事切莫急躁。暂且候一候再说。"

    赵禁卫长话说了半柱香的工夫后,睿王殿下也出了厢房。密禁卫们看殿下走得极慢,且是一条直线地向前,既不像有急事也不像有火气,都由衷地佩服大人有见地。睿王殿下半夜走路还是身型挺硬如松,不折不弯,皇家气度,实在不同凡人。

    睿王殿下在走廊上折了个弯,进了拐角,瞧不见了。赵禁卫长打探四处后,带手下换到另一侧屋顶。此时北风凛冽,洋洋竟落下一朵朵的雪花来。睿王殿下不晓得拐进了哪间房去,却看见顾知县搂着一个物事跌跌撞撞从一侧月门中过来,走两步将那物事送到脸前仰起头,依稀是个酒坛。

    密禁卫们快冻成了冰雕,巴不得现在有壶热酒可喝,咽了咽唾沫道:"这小知县长得斯文,原来也是个贪杯的。"

    说话间顾知县和酒坛跌跌撞撞到了一间厢房前,一头撞了进去,合上房门。回廊墙角有团黑影蠕动了一下,探头探脑向那厢房前摸过去。密禁卫们伸手入怀,扣了两枚家伙在手里,赵禁卫长道:"无妨,那人是吕将军帐下的人。那天在蓼山顶上出尽风头,你们竟连他都认不出,可见平日疏怠,回京后需再操练操练。"

    密禁卫们讪讪将手从怀里缩回来,看那回廊上的人在厢房门前来回乱转,搓着手,欲敲门,又放下去,转一转,再搓手。终于捶了捶房门,闯进去。

    程适捶开顾况的房门,只说了一句话:"顾小幺,你又不是娘儿,这么个事还担不得么!算我欠你的,我等你养足了精神把老本翻回来!"

    密禁卫们在房顶上看着,只见到他瞬时进房瞬时又出来,都心道这人在门口罗嗦进去倒利落。才目送他从回廊走了,睿王殿下从另一侧月门里出来,但与方才大不相同,身形再不如松,走得也不是条直线,步履微有踉跄,手里也拿着一样物事,却与方才顾知县手中的相同。蹒跚走到一扇门前,敲了敲。门开了半扇,睿王殿下进得房去,房门合拢。赵禁卫长低声道:"下去看看。"

    殿下半夜入房,那房中人是谁?

    雪落无声,人落也无声。密禁卫跟在赵谨身后潜身到了那间房前,拿唾沫润湿窗纸,戳了个洞。定睛望去,睿王殿下在凳上坐着,对面一人散着头发半披着衣裳站着,扶住殿下双肩,灯下眉如烟墨眼似湖光,却是司徒大人。睿王殿下低声道:"慕远,慕远。。。。。。"埋首在司徒大人怀中。

    密禁卫们在心底倒抽了口冷气,赵谨面无表情转身,密禁卫们跟着大人上了房顶,其中一个才胆敢大声道:"大人。。。。。。"赵谨默不做声,带手下径直回客栈。密禁卫们跟大人进了客栈的房内,赵谨插上房门,密禁卫之一道:"大人,今天晚上。。。。。。"

    赵谨道:"今天晚上可有什么么?"

    密禁卫都噤声不动。

    赵禁卫长左右环视,沉声道:"今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可都知道了。"

    第二日,年初五。清晨开门,放眼望去,遍是银妆。

    顾况到近中午时才起,昨晚上喝多了酒,头阵阵疼痛。开门一片银白,刺得有些眼花。鹅毛般大的雪片仍密密地落。门房在院中铲雪。小厮来跟顾况报告:"程知会大清早就回军营去了,让小的代他向大人道个别。"顾况道了句知道了。小厮又道:"窦公子和穆公子早上也出去了,也让小的代向大人道个别,去哪里却没有说。"顾况也答了句知道了。

    踱下回廊,看门房正在拢雪,随手拿了把铲子去铲碎冰,小厮忙赶过来:"这种事情怎能让大人亲自动手。"将铲子抢过去。顾况道:"还是都别扫了,一边扫一边下,要扫到几时去,等停雪了再说罢。"招呼门房小厮都回走廊下,小厮拍着身上的雪道:"大人说得也是,这几年还没见下过这么大的,真是场好雪!这一下,不知道几时能停哩。"

    这场雪,下到初六也没有停的意思。副将去请吕将军示下,道雪大路滑,可要等停雪再走。吕先治军从严,道归期已定不得延误,初六清晨拔营返京。

    程适回大营,吕先再没给他皮肉苦头吃,但因程适两次触犯军纪,下了一道令,革程适掌书官职,贬做小卒。

    程适一向不稀罕这个芝麻大的掌书小官,况且还是个甚无作为的文官,贬做小卒正合心意。做小卒骑不得马,扛着行李步行,遍地积雪,步行却比骑马稳当得多。

    程适一脚高一脚低踏雪前行,还时常回头向蓼山方向望望。旁边的小卒便开他玩笑:"兄弟这样一步三回头,难道在蓼山有个相好的要惦记?"

    程适打个哈哈,却不吐一个字眼儿。

    寒风吹着雪片不断向脸上扑,程适这辈子头一回有些莫明的说不出的感伤。

    毕竟从逃难的时候到如今,和顾况拆伙,这是第一次。

    大雪一下竟数天没有停过,吕先的大军冒雪赶了三四天的路,初十才到尚川,十停路刚走了三停。大雪仍下个不住,大军到了尚川城郊实在行不动了,吕将军终于下令,就地扎营,暂停赶路。

    兵士们这几天冒雪走的苦不堪言,听了此令如奉纶音,雀跃去搭帐篷。程适内急正难耐,看见附近有片树丛,忙不迭扎了进去。

    吕先下马整鞍,探路的先锋兵忽然来报:"大将军,前面有一行人马,奉朝廷命令来见大将军,即刻便到。"

    程适在树背后系上腰带,心满意足吹了声口哨。刚拐过那棵树,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双手,闪电般点了他哑穴,一把将他拖进树丛深处。

    一骑人马到帐前,翻身下马,吕先拱手向迎。为首穿黑袍的道:"在下刑部王经训,可是吕将军么?"

    那双手将程适远远拖出几丈外,方才停步低声道:"程知会得罪了。"程适这才得以回头看他模样,居然是蓼山寨的二当家黄信。黄二当家伸手解开程适的穴道,小声道:"程兄,寨主让兄弟来救你。你犯了大事,朝廷正派人来拿你,事不宜迟,快随我走!"

    王经训自怀中取出公文双手递与吕下,"此乃刑部公文。将军军中掌书程适涉嫌逆谋,下官奉命将其押回刑部待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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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黄信将随身的一个背囊打开,取出一件短袄一双鞋:"火烧眉毛耽搁不得,程知会速换下衣裳快随在下走!"

    程适甩了兵衣,蹬掉军靴两把将鞋换上,有些大却能将就。刚把鞋套好,听得军营处嘈杂声大起,黄信拽住他膀子迅速向树林深处钻去,程适撒开腿跟着黄二当家在树丛中飞奔,十万分疑惑中还有十分的兴奋,边跑边喘着问:"兄弟究竟犯了什么大事,惊动寨主和仁兄?"

    黄信道:"我只听寨主说程兄犯的事与谋逆有些干系,寨主与段姑爷在尚川城内。程兄见了便能晓得事情原委。"

    吕先接了刑部公文,打开看毕,向王经训道:"此人在本将军中任知会,乃是皇上御封。他一介市井出身,但不知怎会牵扯上谋逆二字。"

    王经训道:"下官只是奉刑部公文拿人,来龙去脉所知不多。且事关谋逆,头绪未清,凡无干系者,内情不便详解,望将军体谅。"

    吕先便唤部下,问程适何在。有小卒道:"程适内急,刚扎营时到树丛中方便去了,还未出来。"王经训心中疑云顿生,带人径入树丛,吕先与副将随在后面。只见雪地上脚印纷乱,哪里有程适的影子。罗副将道:"见此情形,人定是跑了?"王经训道:"跑了?刑部查办此案未曾声张,半丝风声未曾走露,怎么会跑?"负起手,望着雪地沉吟,于脚印四处徘徊思索。

    四五个回合徘徊罢,罗副将奈不住性子道:"人都跑了,琢磨无用,快些去追!"吕先道:"看此情形,像是有人通风报信,将程适救走。单从脚印上看,通风报信的有两个人,向小路上去。但其余方向的雪像被收拾过,将足迹掩去。须将人手分向各方追寻。"王经训却是一副深思熟虑的沉着模样:"吕将军分析得很是道理,下官受教,只是。。。。。。"恭恭敬敬抬手,向吕先一拱,"下官唐突,可否先到营中一观?"

    吕先微微笑道:"主事官要查看,本将无甚不允的道理。"吩咐罗副将点齐兵卒在帐前,王经训道了声得罪,领人进各帐中查看。罗副将忿忿低声向吕先道:"大将军,难不成他还怀疑到咱们头上?!小小一个刑部主事官,忒大的排场!"瞧着王经训领人向大帐去,再道:"无端在此罗嗦,正主儿早该跑出十万八千里去了!"吕先道:"他欲查只让他查罢了,十万八千里跑的是刑部的官司。"

    罗副将愣了愣呵呵笑了:"大将军说得是!随他们折腾去。"看看吕先风雪中平如静水的侧脸,喉咙里小声道,"跑得越远越好哩。"

    程适今生逃难无数,此回最是凶险。寒风如刀雪片乱舞,荒郊野岭中一脚深一脚浅蹚着雪跑过,幸亏黄当家路面很熟,领着他只在灌木矮树堆里钻来钻去。一面跑一面留神竖起耳朵,听远处可有什么动静。荒郊地里雪积得厚,一脚下去没过近半个腿去,雪沾了身子的暖气化成水,半截裤腿与鞋越来越沉,湿潮麻木,针扎似的疼,头上却腾腾冒着热气。

    程适日后想及这次逃命,自觉此回脱险,一要感谢老天,连日大雪,马不能行,朝廷的人只能靠两条腿追。程适说,"他们的两条腿,怎么比得上程爷爷的两条飞腿!"二当感谢刑部,将缉拿程适的大任交由王经训大人。王大人在吕先军中仔细盘查,各个营帐,各个兵卒都一一看过。等到看完,程适虽未跑出十万八千里,却已到了尚川城门外。

    此时天已经黑了,程适与黄信乘着夜色,大摇大摆进了尚川城。

    黄信引着程适,进了城西一条旧巷,行至一扇半旧的朱漆门前。黄信握着门环先敲两下,再敲三下,门内有人道:"哪个?"

    黄信道:"夫人嘱咐的药材寻回来了。"

    门嘎吱闪开一条缝。程适跟着黄信进门,穿过前庭,远远见一间屋内灯火明亮,像是正厅模样。风里隐约有腊梅花香。到了廊下,程适跺跺脚,拍掉身上积雪,黄信推门领他进屋。果然是间大厅,燃着火盆,暖意洋洋。厅里七八个人在,主座上的两个人起身迎过来。一位是玉凤凰,一位是凤凰的新相公段雁行。

    段雁行笑容满面拱手道:"程兄总算平安到了,可喜可喜!"玉凤凰在相公身边嫣然道:"到了便好,厨房里预备了热酒热菜,等着替程公子洗尘。"

    程适这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大事,但明白是玉凤凰和段雁行救了自家一条命。双手抱拳,先重重一揖:"兄弟这条命仰仗二位搭救,感激涕零。大恩如山,不知如何言谢。。。。。。"段雁行迎头截住他话头,"在下诚心与程兄相交,不过举手之劳,客套话何必在自家人面前说。"

    玉凤凰美目弯弯,含笑道:"程公子在蓼山上屡次相助,大恩在先。我相公钦佩公子豪气,意欲结交,从今后都是自己人。何必再多客气。"

    程适正乐得从命,玉凤凰吩咐摆上酒菜,热腾腾入席。玉凤凰和段雁行又蓼山寨的几位寨主和洞庭山庄的两位副庄主向程适一一引见。程适见玉凤凰与段雁行夫唱妇随,一副琴瑟和鸣的大好形容。想那日招亲时,玉凤凰还一脸不情不愿。玉凤凰言语举止,比之以前多了些娇媚,看段雁行的眼波脉脉含情,可见不管是什么样的娘儿,都要男人来滋润一下。段雁行对付女人有两把刷子,值得钦佩。

    一巡酒后,程适端着杯子开口道:"不怕各位笑话,兄弟到这时候,还不大明白到底怎么犯了事,犯的到底是什么罪名。"段雁行道:"程兄,你可记得蓼山县衙门里有个黄师爷?"

    程适将黄师爷引为此生的知音,想起那把鲶鱼须子就亲切,"怎么不记得,年三十那天他还跟我讨了一副春联哩。"

    段雁行道:"正是那副春联,黄师爷拿着那副对联进京告状,刑部里有位主事官是他远亲。告程兄的对联有谋逆之意。幸亏有人将此事告之与我。说起来,其实程兄要谢,第一当谢此人。"

    玉凤凰道:"这人程公子再想不到,连我也没想到,程公子与他有这样好的交情。"

    引得程适一问,"谁?"

    段雁行道:"蓝恋花。"

    话说那日黄师爷在衙门中见了程适的对子,觉得有文章可做,升官发财在望。讨到手后年也不过了,回家揣了盘缠赶去京城。刑部主事官王经训是黄师爷远亲,黄师爷日夜兼程,年初三便赶到了京城,到王经训府上拿出对联,如此这般一分析。王大人也觉得有文章,揣着对子去见刑部尚书。刑部尚书与工部尚书是亲兄弟,都姓娄,都是太后的侄儿。朝中私下称呼刑部大娄尚书,工部小娄尚书。

    大娄尚书听了原委,拿出对联细细琢磨后,道不要声张,拟公文一道,令王经训先去吕先军中缉拿程适。

    事有凑巧,那日小娄尚书也在大娄尚书府上。小娄尚书新结交了一位江湖异人,懂得许多妙方增添房趣。大娄尚书刚纳了两房美妾,小娄尚书便将异士引见与兄长,共研趣事。刚厮见完毕,未起话头,王经训携联来报要事,小娄尚书与异士暂避内室。异士内功精湛,耳目不同常人,将外间言语一一听得分明。

    这位异士是蝴蝶公子蓝恋花。

    玉凤凰成亲后,初二进京探望外公。初六到了京城。段雁行带玉凤凰到逍遥居吃醉蟹,雅间门尚未进,忽然身后有人道:"段庄主与凤凰寨主双宿双飞,好生快活的神仙日子。"回头看却是蓝恋花。

    蓝恋花摇头道:"只是二位这里逍遥快活,寨主的那位恩人却要大祸临头,性命不保。"

    玉凤凰自然一问:"不晓得蓝门主说得哪位恩人?"

    蓝恋花晃一晃扇子:"吕先军中那个叫程适的掌书,不是寨主恩人么。他被人告了谋逆,刑部已发公文去军中拿他,昨日就上路了。"

    恒爰在行宫待了数日。初一到宗庙祭祀,初二圣驾回宫,初三再开祭天大典。宫中事务纷乱,密禁卫迟迟未报司徒暮归的消息,恒爰心中愤恨难平烦躁又增,幸亏恒商有平安折子回京,圣心稍悦。年初四,吕先的折子到了御前,蓼山之事已平。恒爰想着恒商不日可回京城,暂时将心中恨意难消事放了放。

    年初五,刑部大娄尚书进宫向太后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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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皇帝这些日子形容清减脾性浮躁,太后暗忧在心头,日日思忖如何从后宫中寻出良方来替皇上宽解。大娄尚书进宫时太后正在细问小太监皇上这几日晚上的动静,听见传报后心里倒喜了一喜。来个娘家人说说话,且松半日的心。

    不过来得是大侄儿不是小娄尚书,太后略有遗憾。

    太后的两个侄儿大娄尚书娄予省和小娄尚书娄予明,一个城府一个轻浮。太后和天下的长辈异曲同工,嘴上总夸那个稳重的,心里却向着滑头的。两位侄儿去向太后请安时,大娄尚书从来矩礼进退,恭谨有度。不像小娄尚书时常说个逸闻趣事给太后解闷。太后闲话时曾与其兄如是说,"予明年少,难免浮了些,等几年一过年岁大了自然稳重。倒是予省,年纪轻轻就锁着眉头满面劳牍,衙门里哪有这么事情要他操心,官未二品便此副模样,三公宰相可还怎么活。"

    果然,太后道了允见,小太监去传话,片刻后,大娄尚书进殿,凤椅前数尺循礼跪拜,太后尚未开口问娘家一切可都安好,大娄尚书抬起一张心忧天下的面孔道:"娘娘,臣有要事,需单独向娘娘禀报。"

    太后屏退左右,垂问何事,大娄尚书从袖子里拿出一副对联恭敬呈上。

    太后抖开看了看,道:"哦,当是什么事儿呢,一些笔墨小事。读书人偶尔发酸写些牢骚句子,睁只眼闭只眼粗粗一罚就算了,别在这上头太较真。当真要造反的就不会这样写了。"

    大娄尚书道:"娘娘凤察细微宽厚仁慈,但娘娘可知道,写此对的人是哪个?"

    太后道:"难道此人还有些来历?"

    大娄尚书道:"此人叫程适,太后约莫听说过。当年在民间救出睿王且同住了一年的两个孩童,其中一个就是他。他与当年的另一人顾况去年明经科同中了末榜,曾在秘书监做过楷书。后来约莫因睿王举荐,皇上将顾况赐封为蓼山知县,赐程适为吕先军中掌书。"

    太后的一双蛾眉微蹙了蹙:"你这副对子,竟是从蓼山县得的?"

    大娄尚书躬身,"正是。此对是蓼山县衙的师爷献来,臣已派人取程适在楷书阁的笔迹核对过,确实无误。吕先将程适派至县衙做知会文书。"太后沉吟,娄予省上前一步,低声道:"而且据臣所知,吕先去蓼山县时,睿王殿下亦化名随在军中。蓼山县衙内新近住着位窦公子,据说与睿王殿下形容仿佛。"

    太后默声不语,片刻道:"你已在查着了?"

    娄予省再躬身:"是,臣已派人去军中拿程适回刑部。"

    太后道:"也罢,你就先查着罢。此事哀家去和皇上说。"

    大娄尚书奉命告退,继续彻查。

    一日后,查到了程适和顾况的两位师父刘铁嘴和宋诸葛,得知两人一个说书,一个算命。

    再一日后,娄予省禀报太后,近日京城小儿游戏时常唱一首歌谣,"新年初,月弯弯,弯弯待十五,十五话团圆。灯笼满城挂,烟火天明前。"

    又一日,娄予省再禀报太后,程适与顾况与程太师和吕太傅分别同乡且同村。

    等到了正月初十,太后方才觉得该让皇上知道。再传娄予省进宫,将对联与案宗同时呈到恒爰面前。恒爰听着娄予省与太后陈述,一面将对联案宗一一打开,御书房外天已尽黑,雪落如絮。程适正在尚川城内的火炉边喝小酒,顾况在县衙内看卷宗,司徒暮归陪着恒商在蓼山县的客栈里小酌。

    司徒暮归道,韩湘子诗赠韩昌黎,言他雪拥蓝关马不前。行不得退不得,踯躅难进,当是最无奈时。

    恒商便握着酒杯道,其行一路,漫漫迢迢,一夜风雪阻却蓝关,半生皆过,望雪但醉又如何。

    仰头又灌了数杯,再看窗外。司徒暮归瞧着他,良心微现,有些自责。司徒大人平生有个小毛病儿,自己也管不大住。看见某人有个小疮疤,总忍不住伸手去揭一揭。恒商那日求他陪自己出了县衙,不想见顾况,又不舍不得离开蓼山县,只在客栈里住着,饮些伤情小酒,再遥望蓼山县衙,聊以渡日。他喝酒司徒暮归必要做陪,陪酒的时候总忍不住放些应景的话出来,引得恒商触情一醉。于是乎揭一揭醉一醉,醉一醉再揭一揭,数天就这么过了。

    赵禁卫长带着密禁卫们潜伏在客栈中,将这几日的情形一一详记:睿王殿下和司徒大人同进同出,饮酒谈诗,司徒大人每每服侍殿下安歇。

    娄予省将这几日查探一一详述完毕,恒爰合上案宗,大娄尚书叩头道:"此事干系社稷,皇上明鉴。"太后道:"皇儿,此事当谨慎处置。"

    恒爰将卷宗笼在手中,道:"朕都已经明白了。"望着娄予省,一字字道:"卿说了这一堆,又拿了这些东西,无非是想告诉朕,睿王要谋反,抢朕的龙椅。吕先是合谋,太师和太傅都是幕后主使。睿王是太师太傅十几年前就留下的一个棋子,布局数年,这次去蓼山乃是去勾结江湖帮派和草寇。程适的这个对儿是造反的暗语。造反的时间就在正月十五半夜。朕说得对不对?"

    大娄尚书再叩头:"皇上英明睿智。"

    恒爰道,"只是那首小儿唱的歌谣,朕没瞧出什么啊。"

    大娄尚书道:"皇上,那支分明就是逆谋歌谣。据查将那程适和顾况养大的两人,一个在京城说书,一个在京城算命。歌谣之源可想而知。弯弯待十五,是说等到十五那天。灯笼满城挂,元宵的灯笼就是逆贼的暗号。烟火天明前,时辰就在天明之前。而且。。。。。。"

    恒爰含笑点头:"而且睿王昔年在皇子中行十五。解得好,朕竟一向疏忽了,卿是如此一个妙人。依卿的意思,此事当如何处置?"

    娄予省道:"虽证据尚不确凿,但事关社稷,依臣愚见,可让吕先带军先在京城二十里外驻留,只让吕先单骑入宫,再派人代掌其军。元宵那日且看城中动静。臣听说太傅府上有人从江南送了几盏花灯,太师与睿王殿下府中俱有此灯。"

    恒爰道:"睿王府和太师府太傅府门前一挂起那灯笼便抓?"

    娄予省不言。

    恒爰含笑再点头:"计献得妙。那灯笼,吕先也呈给了朕两盏,朕正准备元宵晚上在乾清宫里挂一挂。娄尚书是不是连朕一起抓了?"

    娄予省顿时大惊叩头不迭:"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恒爰将案宗往桌上一丢,冷笑道:"不敢?!娄尚书的胆子不小,怎么还道不敢。区区一个对联,攀衍附会,将太师太傅大将军连朕的亲弟弟一遭都扣成了逆贼!你既当此是大事,查了这些时日,怎得到今天才来禀报朕!刑部的无头案堆塌了房梁,你倒在此事上下工夫!"

    娄予省脸色蜡白,只管磕头。太后开口道:"皇上这是在训斥娄尚书还是训斥哀家?此事是哀家让娄尚书去查的,也是哀家吩咐过几日再告诉皇上。皇上若要撒气,只管拿哀家撒,别怪错了主儿。"

    恒爰这些日子心中火气正炽,娄予省恰在此时撞在箭靶前,太后一句话却将恒爰一堵,只得按奈火气道:"母后怎的这样说?只是太师太傅吕先,皆为重臣,一干证据,尽是攀附。睿王是朕唯一的手足,单凭此就定罪谋逆,委实可笑。"

    太后道:"哀家知道皇上宽厚仁慈,哀家也望此事乃是附会,但如今娄尚书这些证据,皇上说当不得真,又能说它是假么?所谓宁信其有不信其无,防患未然,何妨一查。清者自清,若真不幸中了那万分之一二的可能,便关系社稷安危。这样罢,皇上只将此事情算在哀家身上,若娄尚书查错了,哀家愿代他受罚,太师太傅睿王处,一一请罪。"

    恒爰被噎得血气翻涌,一时又无可奈何,只得苦笑。太后得偿所愿,回寝宫安歇。


 


    娄尚书领旨继续彻查,有太后做保,越发要将证物收集齐备,人证物证两确凿。一面等王经训的消息,一面下密令将刘铁嘴和宋诸葛缉拿归案。

    但娄知县此案抓人颇为不顺,明明行事严密,偏偏刘铁嘴和宋诸葛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竟然跑得无影无踪。查来查去,最后得知乐风观外摆面摊的桂花嫂与宋诸葛关系不寻常,于是将桂花嫂抓进刑部大牢,开堂审问,桂花嫂只说不知道,动刑,依然不知道,再动刑,还是不知道。审了三四日,年过半百的老妇人哪能禁得住这样折腾,挣扎着最后两口薄气骂道:"你们这些狗官,除了剥皮就只会冤枉好人,朝廷若垮了,也是被你们弄垮的!皇帝瞎了才让你这种人做官!老天有眼,早晚给你报应,天雷轰死你,天火烧死你,阎王的油锅滚你,你家代代生女做娼生儿子没把!"

    大娄尚书脸色青绿:"兀那妇人,满口秽语,大逆不道!"一拍惊堂木,"上刑!"

    桂花嫂一句话也喊不出了,残着半口没咽完的气被拖到城门口绑在柱子上示众,干瘪老太太变成干尸,寒风一吹,动来动去,玩耍看热闹或路过的孩童颇有几个被吓出了失惊症,尿了好几年床。从此后大人吓唬孩子多了花样--"闹,再闹,干尸老太婆半夜来抓你!"

    刘铁嘴和宋诸葛此时已到了京城数里外的小山村里,刘铁嘴还在打趣宋诸葛,老树碰见的老桃花还是朵救命的花。若不是寡妇的面摊有个老主顾在刑部当差,两条老命就只要喀嚓了。宋诸葛摇头晃脑道,那个当然,她说卖完再一天的面,算算也该赶过来了,到时候老夫天天吃面,偶尔也分你一碗儿。

    王经训没拿到程适,猜测程适回蓼山投奔同党,于是快马加鞭,赶向蓼山县。

    恒爰身边尚有密禁卫可以差遣,命其携带密旨连夜赶往蓼山县,再飞书传旨赵谨吕先,务必护送睿王殿下回京,刑部人等不得随近。

    蓼山寨的探子也赶在去蓼山县衙报信的路上。

    段雁行玉凤凰替程适安排流亡江湖路,程适道:"多谢,但兄弟非再回趟蓼山县不可,我和顾况从小就是一条绳上栓的两只蚂蚱,我出事一定牵连他。烦劳段兄快去京城救我的两位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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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娄尚书领旨继续彻查,有太后做保,越发要将证物收集齐备,人证物证两确凿。一面等王经训的消息,一面下密令将刘铁嘴和宋诸葛缉拿归案。

    但娄知县此案抓人颇为不顺,明明行事严密,偏偏刘铁嘴和宋诸葛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竟然跑得无影无踪。查来查去,最后得知乐风观外摆面摊的桂花嫂与宋诸葛关系不寻常,于是将桂花嫂抓进刑部大牢,开堂审问,桂花嫂只说不知道,动刑,依然不知道,再动刑,还是不知道。审了三四日,年过半百的老妇人哪能禁得住这样折腾,挣扎着最后两口薄气骂道:"你们这些狗官,除了剥皮就只会冤枉好人,朝廷若垮了,也是被你们弄垮的!皇帝瞎了才让你这种人做官!老天有眼,早晚给你报应,天雷轰死你,天火烧死你,阎王的油锅滚你,你家代代生女做娼生儿子没把!"

    大娄尚书脸色青绿:"兀那妇人,满口秽语,大逆不道!"一拍惊堂木,"上刑!"

    桂花嫂一句话也喊不出了,残着半口没咽完的气被拖到城门口绑在柱子上示众,干瘪老太太变成干尸,寒风一吹,动来动去,玩耍看热闹或路过的孩童颇有几个被吓出了失惊症,尿了好几年床。从此后大人吓唬孩子多了花样--"闹,再闹,干尸老太婆半夜来抓你!"

    刘铁嘴和宋诸葛此时已到了京城数里外的小山村里,刘铁嘴还在打趣宋诸葛,老树碰见的老桃花还是朵救命的花。若不是寡妇的面摊有个老主顾在刑部当差,两条老命就只要喀嚓了。宋诸葛摇头晃脑道,那个当然,她说卖完再一天的面,算算也该赶过来了,到时候老夫天天吃面,偶尔也分你一碗儿。

    王经训没拿到程适,猜测程适回蓼山投奔同党,于是快马加鞭,赶向蓼山县。

    恒爰身边尚有密禁卫可以差遣,命其携带密旨连夜赶往蓼山县,再飞书传旨赵谨吕先,务必护送睿王殿下回京,刑部人等不得随近。

    蓼山寨的探子也赶在去蓼山县衙报信的路上。

    段雁行玉凤凰替程适安排流亡江湖路,程适道:"多谢,但兄弟非再回趟蓼山县不可,我和顾况从小就是一条绳上栓的两只蚂蚱,我出事一定牵连他。烦劳段兄快去京城救我的两位师父。"

    正月十三,蓼山县的小县衙很热闹。

    顾知县开堂审理上任来第一桩大案。县城大户卢员外家儿子女婿过年吃酒不和,陡生间隙,吵嚷数日,闹至要分家。卢员外劝解不成,急且气,气且堵,终将一块痰堵在喉咙,一口老气没上来,呜呼了。卢员外共有一妻一妾一女一婿一子,一窝蜂闹到县衙来,抢着击鼓喊冤枉。妾和子扯住婿,说他图谋卢家家财害死丈人。卢夫人与女婿揪住卢家儿子,要告他忤逆不孝气死亲父。在大堂上打成一团,又吵嚷着要分家产。都请青天大老爷明断。

    青天顾大老爷被吵得头晕眼花,两位卢夫人吊起嗓子,哭得跌宕起伏,顾况双耳嗡嗡做响,一拍惊堂木,"肃静!"两位卢夫人且住了一住,将嗓子压了一压,继续抽噎,"顾大人,您~~要为民妇做主,老爷他走得冤~~"

    顾况瞧着堂下,十分没有主意,耳中正轰鸣时,侧旁忽然有人道:"出了要紧事,快随我的后堂。"

    顾况被这句话吓了一跳,侧抬头一望,眼前的人竟是恒商,情不自禁傻了。恒商神色急促道:"快退堂!"顾况懵懵回身坐正,道:"卢府一案干系重大疑点甚多,待详查两日后开堂再审。"再一拍惊堂木,"退堂!"

    卢家人头还未磕下去,知县大人便被人扯住袖子,迅速向后堂去。

    顾况又见到恒商,心中五味陈杂,尚未来得及想恒商神色焦急所为何事,为何能径直闯到堂上来,人已出了角门,一干衙役都对着院中的一人跪在地上,顾况大惑望去,那人正向这边望来,却是司徒大人,甚是反常地神色凝重。恒商道:"什么也莫问,到书房再说。"径直向后院去,司徒暮归向地上的衙役们道了声"都起来罢",随着恒商向后院。

    顾况一肚子疑水翻江倒海,匆匆进了内院。一路上未看见丫鬟小厮,到书房门前,顾况在先,伸手去推房门,刚推开一条缝,门内伸出一只手来,扣住顾况手腕,将他一把扯进门去。恒商大惊,一掌挥出,闪身进门,门后一人正笑嘻嘻对着顾况咧嘴:"小幺,是我。"

    司徒暮归也进书房来,反手将门扣上,恒商道:"程适,出了如此大的事情,你还敢回蓼山县。"

    程适露着牙齿道:"没办法,我若跑了顾况一定遭殃,怎么着也不能留他一个,大家要跑路一起跑。"扒住顾况肩头,"谁让咱俩从小到大,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恒商冷然不做声,顾况终于得以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恒商望了一眼程适,程适低下罪魁祸首的头,"说起来。。。。。。"司徒大人轻声道:"此事紧迫,还是简略一说罢。"看了看程适又看顾况:"程掌书写的那幅对联‘天地云开共祥瑞,江山日晓待盛妍‘,被人以有逆谋之意告到刑部。刑部派人来拿程兄,恐怕顾知县也脱不了干系。"

    恒商冷冷向程适道:"房梁上的两位和你是一道来的罢。"

    程适抬头看了看顶梁,心道睿王的眼倒尖:"是,两位江湖上的兄弟。都是好身手。"

    恒商道:"那便好,不拘哪帮哪派,先在江湖上找个安身之处,逼开一时风头。千万。。。。。。"话说到一半,踌躇了一下,却咽了,转眼去看顾况。

    顾况陡然听到这件惊天事,正在木然中。恒商望着他,想携他手,终还是缩了回去,取出一张纸放进顾况手中,"刑部的人可能一时三刻便到,你同程适快走。"

    程适拧着眉毛斜眼看去,觉得有些不对劲。顾况将手抬起来瞧了瞧,那纸原来是张银票,便折了一折,道:"你让我和程适走,要替程适顶缸么?"

    恒商神色微动,顾况苦笑:"殿下把我顾况当傻子么,告程小六谋反,他一条光棍无权无势,拿什么造反。一定告他背后有人主使。"程适晃头道:"不错不错,小幺,果然你我心有灵犀所见略同,都一眼就瞧出来了。我本以为告我背后的主谋是吕小面瓜。刚才见殿下对顾小幺那场相送戏才晓得,原来攀上了殿下。哈,我这个靠山不小!"向房梁上抱一抱拳头:"两位老兄对不住,请你们先回寨中去罢。"围着顾况踱了个圈儿,"顾知县,我人在这里,你喊人来绑罢。"

    顾况瞅着他沉默片刻,转身向房门去,恒商的神色已是变了又变,道:"这是做什么!"

    程适叉起膀子,"殿下,我程适虽不算个好人,好歹是个爷们,一人做事一人当。若殿下小吕因为我一副对子给牵连了,千古罪人的名声我可担不起。"

    顾况木着脸道:"自作自受,如今也只好绑了你,道是殿下拿的,一应麻烦都没了。"抬手去开门,一直做壁上观的司徒大人忽然伸出一臂,将顾况拦住。

    司徒暮归笑道:"二位的作为在下佩服得紧,但此事若能这么容易了解,办事的也不叫朝廷了。这桩事到如今说不上谁因谁果,其实并不是对联的错。对联不过是个引子。即使没有对联,天长日久,也会另生出个把柄来。此事既然起了,自有一番动荡,程掌书能不能拿到,却是小事情了。"

    程适与顾况皆对朝廷政斗一窍不通,听司徒暮归的话都云雾重重。恒商再向顾况道:"慕远说得已很明白了,趁刑部的人未到,你与程适快走!"

    顾况心中火燎油烹,若走了,不仁不义。不走,可能反做累赘。程适道:"怎么能走!司徒大人说得再有道理也不能走!"耸一耸肩头,"我总是主因罢,连累旁人上刑堂我跑路自在这事我做不出。"

    恒商再叹气,司徒暮归轻叹道,"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只听一阵嘈杂由远及近,脚步纷乱,兵器哗然。有人大声道:"本官乃刑部主事官王经训,奉命缉拿逆谋疑犯。本官已布下天罗地网,逆贼速从房中出来投案!"显然衙役小厮已将一干人都进了书房一事告之了王主事官。

    王经训快马加鞭赶到蓼山县,立刻英明神武地冲进县衙,随手抓起一个门房询问,得知方才有人举着皇上赐的令牌进了县衙,此时正和顾知县在书房。王经训来时,大娄尚书已有暗示睿王殿下与此事有干系,于是王大人英明地断定大鱼在书房中,遂将书房团团围住,上前喊话。上句喊完,停顿片刻,继续喊道:"半柱香后本官便命人进去搜,逃脱无门,还是速速出来。"

    恒商冷笑,"王经训好大的胆子,他此时该知道本王在房中,程适还未审过,已将本王定成逆贼了。"

    司徒暮归轻笑道:"人皆有糊涂处,不过各人的糊涂不同。其实殿下当听臣的劝告,只让蓼山的探子来报信。可惜殿下话未听完就匆匆赶过来。殿下是,这两位是,皇上也是。带得臣也想糊涂一回。"

    抬头向梁上,"借二位件兵器一用。"梁上的两人面面相觑,扔了一把匕首下来。恒商程适和顾况都大惊,恒商道:"慕远你。。。。。。"程适道:"司徒大人,原来你也会两下子。难道你想带兄弟们杀出去?"

    司徒暮归接住匕首,"事已至此,只能无奈中寻个不得已。"转眼向顾况:"顾知县,你将这位程兄看住了,在房中万万不要出去,待没有动静后快些和房梁上二位离去。事关大局,切记。"

    顾况第一次见这位司徒大人冷起面孔说话,竟有一股高高在上凛然之气直压过来,不由得恭恭敬敬点头道:"好。"

    司徒暮归拔出匕首,架上恒商的颈边,没奈何地笑了笑,"殿下,暂时得罪片刻。"

    王经训在院中等了片刻,又喊道:"时辰到了,再不出来本官即刻下令。。。。。。"

    书房中传出一声,"且慢。"声音不大,院外的人却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经训明知房中的人可能是睿王,仍然一口一个逆贼,其实心中颇有些忐忑,听见这声且慢,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只见书房门慢慢打开一条缝。王经训手中渗出冷汗点点,忽然倒抽冷气,环起了眼。

    睿王殿下的脖子上架着一把匕首,缓步出门。而那位敢把匕首架上王爷蛟颈的狂徒,依稀仿佛,十分像是,皇上心爱的,司徒大人。

    睿王殿下,众人都认得。司徒暮归大人,众人更都认得。所以王大人和刑部的众人都成了木鸡,一动不敢动。不晓得这二位在唱哪一出。

    王经训只知道睿王在蓼山县,并不晓得司徒大人也在蓼山县。王大人装做不知情对睿王殿下喊了半天逆贼,此时眼前却金星乱冒。司徒大人的刀怎么会架上睿王殿下的脖子,他又应该说什么好。

    场面很吓人,王大人很恐惧。

    毕竟出身刑部,王大人抖起仅剩的肝胆,很明智地大声道:"大胆司徒暮归,你挟持睿王千岁,意欲何为?!"

    司徒大人握着匕首,很沧桑地道:"刑部的精明出在下意料之外,吕先的胆子也出在下意料之外。我以睿王为质,吕先仍不肯交兵与我,居然还是秘密通报了朝廷。可叹我谋划多时,竟败在这两个意料之外上。"

    王大人骑在马上,阴云密布,寒风刺骨。

    人人都明白,司徒大人这是演戏替睿王殿下脱罪。偏偏司徒大人将戏做到十足,一番话说得天衣无缝,顺路连吕将军的罪都洗个干净。

    王大人十分想立刻驾起云头飞回刑部,抱住娄尚书的袍子下摆说下官不干了。

    司徒暮归缓声道:"王大人,事已至此,在下只想要条退路。你若想保殿下平安,就让开一条路,放在下出县衙。"

    王经训实在不晓得该答什么,皇上的密禁卫早已经在大家都能看见的某条屋脊上站着。但是司徒大人当他自己没看见,你能拿他怎么着。

    赵谨飞镖出手的时候,手也有些抖,但是他身为皇上的密禁卫长,身自然要有几样极至的功夫罩着。飞镖破空而出,精准无比地扎进司徒暮归执匕首的手腕,匕首顺理成章地掉落,司徒暮归顺理成章地被拿下。

    数日之后,押送回京城。

    密禁卫早王经训一日回到京城,赵禁卫长将当时情形向恒爰秘密仔细陈诉,声泪俱下,十分动情。另呈了一本万字的奏折。

    龙颜大怒。

    恒爰掼下奏折,脸色铁青:"一向惟恐天下不乱,到这个时候也强出头瞎掺和!!都什么份上了,居然开唱顶缸替罪的忠臣戏!!!"

    赵谨伏在御案下,不敢抬头,听得圣上一拳砸在案上,龙齿咯咯做响,颤声冷笑道,"他对睿王倒忠心,司徒暮归也有不要命也要护着的人!好啊,他想唱忠臣戏,朕就让他唱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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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小牢房门向北窗向南,司徒暮归住在里面。

    皇上下了口谕,口谕如是说,"司徒暮归自供涉嫌谋逆,暂打入天牢收押,待朕亲审。任何人等不得探视。"

    但御审一事,过了三四日,也未得进行。

    朝堂上早乱做一团。恒爰实在无法顾及他事。

    早在正月十五,司徒暮归尚未押回京城时,朝中就已如遍生白蚁的梁柱,几欲坍塌。

    大娄尚书大展手段,京城人尽皆知,朝中的众臣心如明镜,哪个看不出这是太后与娘家娄氏借题发挥,欲将睿王与吕程两家三根眼中钉拔除。一方是外戚,一方是王爷与重臣,两虎争斗不知谁死谁伤。元宵那日,百官进宫朝拜,恭贺上元。吕太傅和程太师俯身丹墀,称病向恒爰请旨归乡。

    恒爰道:"太师与太傅匡除乱党,扶持社稷,功绩赫赫。身正壮年,何自言老矣?无两公,朕如少一臂。此话尚不是提起的时候。"

    太傅与太师待要再请时,大娄尚书越列而出,道:"太傅太师称病退隐,下官却一向未闻得两位大人有甚痼疾。莫非是素有积郁在胸,隐忍待发时却因故不能发,遂成急症,须归乡避之。"

    吕太傅没说什么,程太师却是个忍不得窝囊气的,这几日娄予省在京城穷搅和,刨着理由欲治他和吕谦的罪,太师胸腔中激愤正炙,晒然笑道:"娄尚书凤门虎子,见识灼灼。不瞒娄大人说,老夫的病还真的是新发的病症。病因说出来都是个

    笑话。老夫的府上窜进来一只黄鼠狼,想在老夫家里寻只鸡吃,竟遍寻不着,于是日日在房顶上下神请仙,跳跳唱唱。房梁上的灰被它蹦达下来不少,迷了几个人的眼,污了几个人的衣裳。老夫本欲一棍子将它打死,又听闻人说,黄鼠狼是天上王母娘娘的亲戚,乃仙眷神兽,打不得。打不得,黄仙舅看上了太师府,四处乱钻挖窟窿,怎生好呢?只好老头子拖家带口搬回老家去,把太师府腾出来请黄鼠狼仙舅住。"

    娄予省脸上青一时紫一时,恒爰哈哈笑道:"有趣,太师家的这场祸害闹得有趣。朕身为人君,却不知道能不能治得了这条黄鼠狼仙舅。太师这样一说,朕也有些头疼。这样罢,太师先在府中住几日,真闹得不行了,朕出银子,再给太师建座太师府如何?"

    程太师叩头道:"皇上圣恩浩荡,这样说,倒像老臣在向皇上讨房子住了。老臣遵旨。"

    恒爰含笑道:"太师请平身,不过太师和太傅一起称病请辞,难道太傅家也住着一条黄仙舅?"

    吕太傅躬身道:"回陛下,臣家中的和太傅家中的是同一条。"

    恒爰道:"这奇了,太师和太傅两府离得甚远。一条黄鼠狼怎能晚上既在太师家下神又在太傅房顶上跳仙?来回奔波,岂不劳累哉?难道这条黄仙舅也曾行过江湖路,身负轻功?"

    吕太傅道:"这个老臣不得而知,许是轻功,亦许是神通。"

    恒爰道:"甚是,那太傅也先回府暂住几日罢。且过了元宵再说。"

    娄予省在百官面前被尽情嘲讽一顿,五脏渗血浑身乱抖。退朝后小娄尚书劝兄长道:"大哥此时收手尚且不晚,朝堂上皇上的圣意大哥也看见了。我们娄家虽有姑母撑着,到底天下还是皇上的,是恒氏的。睿王太师太傅都不是善主儿,搞不好扳不倒还要搭自己进去。何必呢?"

    娄予省道:"你懂什么,正是因为今日朝堂上的一番,连皇上都把事情挑到了明面上,此事譬如离弦之剑,收不回来了。"

    退朝后不久,近正午时,吕先大军己到京城外。

    刑部派人到军前,道朝中有命,大军驻扎京城外十里处,不得进城。

    吕先向传令的人道:"请教大人传得是朝中哪位的令。吕先奉圣上旨意到蓼山平定江湖纷扰,皇命未覆,不是皇上的圣旨,本将军恕不能接。烦请大人回去转告娄尚书,做了许多年的官,身掌刑部,居然分不清朝廷的法度。几曾何时,文官竟能干涉兵武。擅越职权,当判何罪。"

    传令的主事汗流浃背,叩头连连,滚上马回城去了。

    吕先率军到了城门前,兵部尚书曹征在一顶软轿前昂然而立,道:"本官奉太后懿旨,请抚远将军帐下众兵后退十里扎营待命,吕先解剑卸甲,进宫见驾。"

    兵部虽总管兵务,但吕先官拜三品大将军,品阶比从三品的兵部尚书高了半阶,勒马落地,礼道:"本将皇命在身,不能耽搁,烦请曹大人让开道路。"

    曹征道:"大胆,吕先你不接懿旨,便是藐视太后,当断何罪!"

    吕先面如淡水,道:"本将皇命在身,只接皇上旨意,曹大人拦住去路,阻本将覆命,乃是对圣上不敬,又该何罪?"

    与曹大人同来的众下属与吕先帐下的兵士们大气也不敢乱喘。曹大人和吕将军在城门外对峙,竟等于太后和皇上对峙。

    太后大些还是皇上大些,听太后的还是听皇上的?

    曹征被逼到死胡同里,额头渗出颗颗冷汗。吕先微微笑道:"这样罢,本将军命将士们先在此处等候,且先亲自去宫中覆命,曹大人可否一让?"

    曹征且松了一口气,忙点头道,"好,将军请行。"让开道路,吕先径直入宫,御书房见了恒爰,叩拜陈述后。恒爰道:"母后欲借题发挥,朕此时也无可奈何。暂且委屈太师太傅与少卿。"

    吕先道:"但看臣今日进城,娄予省尽力一博之事已然可见。臣斗胆,冒昧说一句,外戚与权臣,乃历朝纷争祸源。皇上此时,恐怕钦断曲直已在其次,综观朝局,孰轻孰重,万岁心中可有定论?"

    恒爰默然不语。

    元宵晚上,银月高悬,圆如明镜。京城百姓竟无一人敢挂花灯,天一黑早早上床睡觉,灯都不敢点。

    早有风声传出来,那位刑部的大人要抓逆党,就以灯笼为凭据。谁挂灯笼算谁是反贼。

    皇城外,京城内,只有太师府太傅府与抚远将军府花灯高悬。当日晚上,京城的老百姓们在自家被窝里听得密密整齐的脚步声疾疾,火把的光亮红了半条街。有呐喊打斗声。

    第二日清晨,挂灯笼的三家府邸门前一片狼藉。太师太傅与太傅的儿子吕将军,太师的儿子秘书令都因谋逆罪进了刑部大狱。

    正月十六开审,太后亲自到刑部听审。太师与太傅立于堂上,不跪不拜。娄尚书大怒,在谋逆上又加了一项罪:对太后不敬。

    吕太傅笑道:"娄尚书的道理有趣,解说法理也有趣。老头子虽被你扣了个谋逆的帽子,却还没定罪,万岁未下旨罢我官职,请教太后,一个从三品尚书,在两公面前如此无状,又算什么罪?"

    太后昧着良心栽赃,底气总有不足,噎着不说什么。这一天未审出结果。

    再两日审时,依旧未果。

    又过一日,密禁卫带回了司徒暮归认罪的折子,司徒暮归被押回朝中。

    恒爰拿着此折去见太后,道:"母后,既然罪魁已认罪,母后近日颇多操劳,正该歇歇了。事不关太师太傅两家。请出天牢后朕下旨安抚。了结此案罢了。"

    太后栽赃了这些日,虽是为了娄氏利益,也有些许是因为恒爰在朝堂上回护吕程两家,削了娄氏面子。如今有个台阶下,却也心动。于是秘密捎话给大娄尚书,让他办了司徒暮归,结案。

    娄予省却不松口,"司徒暮归认罪,正说明司徒氏牵扯此案,方便将司徒氏一遭办了,如果依皇上的意思,却中了司徒暮归的开脱之计。皇上已下旨不得擅动司徒暮归,放了其余人后,皇上一定想法保司徒暮归脱罪,到时候我们一番作为岂不尽落空?如今与吕程两家已势成水火,今日不将他置于死地,他日便亡我娄氏。"

    太后其实不是个很有主见的妇人,被此一说,又有些犹豫。

    娄予省道:"朝中争斗譬如两军对阵,鸣鼓交锋后,再不能说仁慈二字。"

    于是司徒暮归关着,吕太傅关着,宋太师关着,吕先与程文旺也关着。朝中人心惶惶,中庸者索性称病不朝,冷眼做壁上观。皇上虽之前明显向着太师太傅党,但显然没斗过太后,眼睁睁看着抓人无甚作为,于是娄氏门下驱者众众。亦有直谏硬臣替两公鸣冤,大多被娄氏算做谋反同党,抓进天牢。

    娄尚书喜欢抓人,还喜欢一抓抓上全家,刑部天牢人数暴增,几欲满员。只得将之前抓的一些他案要犯提前砍了一批,腾出地方。

    司徒暮归进天牢后第二日,睿王恒商回京,直闯内宫。娄尚书亲自在皇城外拦截,赵谨请出恒爰的密旨,侍卫人等不敢挡路。娄尚书还要堵在门口,恒商冷笑道:"此是我恒家天下,你这奴才是何人,敢在皇门前拦本王?!"扬起马鞭重重甩下,娄予省脸边肩头顿时被抽出一条血痕。众侍卫忙拉着娄尚书后推。恒商催马入皇门,在马上眼角余光向下一瞄,"尔当庆幸,本王今日未带佩剑,不然你这奴才的狗头早落地了。可惜污了本王一条鞭子。"抛下马鞭在地,赵谨奉上新鞭,恒商驱马进皇城,内门外下马,径直到御书房见驾。

    恒爰看见恒商,惊喜且惊怒,向赵谨道:"朕命你们护卫睿王到龙安寺,大局未定前不可回宫,此是为何?"

    恒商跪在御桌前道:"皇兄莫责怪赵禁卫,是臣弟执意回京进皇城。"恒爰弯腰扶他,恒商跪在地上,握住恒爰手臂,"臣弟请问皇兄,皇兄打算办了太后与娄尚书,还是杀了臣弟太师太傅少师文旺与慕远?"

    恒爰不语。恒商苦笑道:"太后是皇上生母,孝道为先,皇兄如何下手。太后生出此事,其实还是怕臣弟会夺皇兄的皇位。若要朝廷太平,请皇兄只赐死臣弟让太后安心,莫让其他人再受冤屈。"

    恒爰扶起恒商,涩然笑道,"你说得这是什么话。恒氏血脉,当如今只剩下你和朕。朕若无后,江山社稷定要由你来担。你若没了,朕一个人在世上,又有何趣味。"凝视恒商片刻,终于趁此情境,圆了多年的念想,伸手将恒商紧紧抱住,"你要记住,即使没了朕,也不能没了你。朕定会平下此案,你放心。"

    再一日后,恒爰终于降下口谕,将司徒暮归提到思澜阁御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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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二月初二,圣旨下,中书侍郎司徒暮归意图谋逆,挟持睿王,罪无可赦。念司徒氏辅佐太祖开国,数代忠良,免其极刑,流配东渊。

    太师太傅,程吕两家的其余人等,以及被大娄尚书攀附投入牢中的官员,却并没有得到赦令。

    程文旺问吕太傅道:"慕远以己身顶罪,皇上定了他的罪,为什么依然关我们在此处,小侄很不明白。"

    程太师很不高兴,"小畜生长大了心向外,不来请教他的亲老子,反倒去问那吕老儿。"

    吕太傅望着牢房角落里琳琅张罗的蜘蛛网道,"没什么可不明白的。皇上年岁日盛,司徒氏和娄氏两大外戚,我与你老子两大权臣,譬如四条桌子的腿,桌子面再怎么着,也比桌腿撑出的尺寸大不出多少。倘若一条腿断了,桌子放不得物事,两条腿三条腿断了,桌子不成形状。如果只是一块没有腿的木板,放在地上,那么这块木板想多大,就可以多大。"

    程文旺默不作声。

    程太师皱着眉头道:"喂,吕老儿,你在天牢里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怕立刻被拖出去斩了?"

    吕太傅道:"我都进这里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一个虚名不能白白地顶着,总要有点东西对得住它罢。"

    程太师摇一摇脑袋道:"你这句话我听着倒顺耳,说得好!可惜司徒家那小儿,那孩子神神叨叨花天胡地的,老夫一向看他很不顺眼,没想到竟肯出头顶罪,真是个好孩子,可惜可惜。皇上顾忌司徒氏手中的几万兵权,放了他一条生路,只怕太后那个婆娘又犯傻,非杀他不可。"

    吕太傅用袖子捂住嘴,重重咳了一声。

    程太师睁圆眼道:"怎么了,不是你说的,要有点东西对得住这个虚名,老夫今天就豁出去了!太后这个婆娘--唉!人中间最难缠的是女人,女人中最难搞的是寡妇。尤其是这种年纪轻轻就死了老公做上小寡妇的老寡妇。啊,太后也不算老,比文旺他娘小了不少呢,嗯,算是半老寡妇。"

    吕太傅和程文旺齐声大咳,吕先在墙角里也清了清嗓子。

    程太师便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司徒家那慕远,真能保住命么。"

    天牢中寂寂,吕先望着破草席沉吟,这几天众人都受了些刑,吕先的手臂上斑驳是纵横的血痂,吕先新近时常有意无意握着一个破桶把儿,试一试伤了筋骨有没有恢复力气。他再握紧那截木头的时候,吕太傅开口道:"先儿你莫要指望十五殿下去救那司徒家的小儿,十五殿下此时,什么也做不得。"

    恒商被恒爰一道旨意拘禁在睿王府。看守睿王府的人,武功都在恒商之上。恒商欲强行出府数次,都被拦了下来。

    朝中还有寥寥几个未被大娄尚书送进天牢的官员,齐齐聚在殿前,长跪于地,一言不发。

    大娄尚书又向太后道:"皇上将司徒暮归定为谋逆,却只将他流放到东渊去,其实还是想替吕程两家脱罪,若不想让此事成真,就要趁早。"

    太后已经听了大娄尚书无数次,但此次却有些踌躇了。有些内情,大娄尚书不知道,太后却不能不忧虑。原本司徒家的人,就算砍断了根,太后的眼也不会眨一下,但是,此时,太后却在想,如果司徒暮归真的死了,皇上会怎么样。

    太后从初二晚上思索到初三天明。她吃了早饭后,去见恒爰。

    向乾清宫去的路上,有传报说,司徒夫人硬闯进宫,求见太后。太后想了一想,命人将司徒夫人带到千寿宫去。

    司徒氏当年随太祖皇帝打天下,江山初定后,太祖曾赐司徒氏的女眷一块令牌,紧要时可凭此牌直入内宫。司徒夫人就是凭借此牌,进了内宫。

    司徒夫人到了太后面前,痛哭道,"太后与奴婢皆为人母,己子欣欣,何噬他人子?太后其实知道,我儿本没有罪,司徒氏愿从此到深山老林去做一门庶民,求太后饶了小儿的性命!"

    太后心中的一点踌躇被这一哭哭得荡然无存,端正地坐着道:"你儿的罪分明是他自己认的,并没有人逼他,皇上念及司徒氏的功劳,已经饶了他性命,你又在此处哭得是为何?难道竟是要诬陷哀家害了你儿子?司徒暮归谋逆,你们司徒全家怎可能脱得了关系,不去家中待罪,还来宫中哭闹,有没有把皇上和哀家放在眼里?"喊来左右,将司徒夫人拖了出去。径直去乾清宫。

    恒爰正在乾清宫的回廊上,遥遥看远处的殿阁上挑的檐角。

    昨天的这个时候,一副重枷,几个兵士,引着那人出了皇城门,从今后皇城内再也看不见了。

    太监传报,太后到了,恒爰回过身来。

    太后进了正殿内坐下,先道:"哀家昨日问过御医,杜妃的产期在八月里,八月乃丰兆之月,吉利得很。"

    恒爰道:"母后今日来,不是来和朕说杜妃的罢。"站在桌前,注视着太后的双眼,"母后,事情已经如此,便就此止住罢。"

    太后方才被司徒夫人哭出的火气,隐隐被勾了起来,"怎么,皇上的意思,难道哀家竟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的么?哀家做了这许多,无非是为了皇上的社稷太平。难道哀家这个做娘的,还对自己的儿子起什么坏心么!皇上将一个定了谋逆罪的人只判了个流放,又把祖宗定下的法度放在何处?"

    恒爰苦笑了一声,道:"朕,知道了。"

    恒爰走到永德殿前,默谏的诸官依然跪在殿前,密而且齐的有序跪排着,从绛红到浅蓝。

    晴日闲望,极目南山;南山郁郁,葱葱芥兰。

    司徒暮归曾在喝酒的时候念过这么几句,句与句十分不搭,尤其是那句葱葱芥兰。司徒暮归当时答道:"皇上命臣念行酒令,本想要念两句诗以示臣的风雅,念到第三句的时候忽然想到众位官僚上朝时,排列的整整齐齐像一畦畦的芥兰菜,第四句便由不得地出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恒爰上朝的时候,看见御阶下整齐伏地的百官,总想到一块块的芥兰菜地。

    恒爰站在菜地前,道:"众卿在此跪着,却不说你们有什么待谏之事,默不言语,难道要朕来猜?"

    为首的几位红色官服的官员叩头道:"臣等此时,却也等于无话可说。"这几人都是司徒氏的门生。

    恒爰负起手,笑道:"难道你们也觉得朕对司徒暮归判得轻了,所以都不做声来这里责备朕么?"众官急忙抬头,恒爰却已向内宫处去,只飘下了一句话,"既然你们都觉得轻了,朕就顺了你们的意,赐他死罪罢。"

    二月初三午时,跪谏的众臣中为首的大学士高呼苍天无眼君王无道,一头撞在台阶上血流满地,其余谏臣脱官帽官服于地,四散离去。

    二月初四晚入更时,恒商的护卫挖了条地道钻进了睿王府,护恒商潜出王府。护卫道,傍晚时皇上已经下了圣旨,司徒暮归谋逆之罪罪无可恕,念司徒氏一门忠义,准留全尸,恩赐鸠药。

    恒商心中一片冰凉,恒爰那天信誓旦旦向他保证定会平定下此事,原来竟是这样平定。

    恒商翻身上马,被护卫们拉住去路,其中一人道:"殿下何处去?"恒商道:"进宫求见皇兄。"那护卫道:"晚了,小人斗胆说一句,皇上已经被太后弄得毫无主意了,众官跪谏,血溅御阶,皇上都听不进去,殿下此时进宫有何用处。只好让太后抓罢了。"

    恒商沉吟片刻,调过马头,"先与本王去救慕远。"

    京城的城门已关,几个护卫喊出守城兵卒,点了穴道,夺过钥匙,打开城门。恒商纵马奔出京城,向东渊方向赶去。

    马不停蹄,赶了两夜两天。

    初六傍晚,恒商赶到青州驿馆,踢开跪在地上的驿丞,径直闯进驿馆内。

    驿馆的院内放着一张竹榻,盖着麻色的布,院中跪着押解的兵士,还有两个蓝衫的官员和几个刑部的卒吏。卒吏跪下,两个蓝衫的官员向恒商躬身一揖。

    恒商用余光瞧了瞧,道:"你们是谁家的奴才,难道不认得本王?"

    两个蓝衫官员神色僵了僵,敛衣跪地:"臣,刑部卢麟,见过睿王殿下。""臣,刑部樊帧,见过睿王千岁。"

    卒吏手中捧着红漆的托盘,托着一个细瓷罐,一个酒杯。

    恒商向那竹榻一步步去,伸手,掀下长布。

    斜阳的余辉淡却温暖,恒商只觉得此刻应该不过是午后小憩时的一场浅梦。

    待片刻后醒来,他还是那个刚从顾小幺身边回到森森皇宫的孩童,使着性子哭闹砸东西,但忽然间扔出门的玉雕没有清脆地咣当一声,只有脚步声进了门,抬头一看是一个手拿着玉雕的少年对自己不那么恭敬地笑:"十五殿下,臣是新来的伴读司徒暮归。"

    眼前的这个人分明像随时都醒得过来,悠然拖着声音道:"臣若是帮殿下办成了此事,殿下能不能替臣从少师手中再讨一坛酒过来?"

    次日,又黄昏时,恒商站在空旷的郊野,竟不知要往何处去。

    树梢上悄然冒出新绿,土里也隐隐有露头的嫩芽,有护卫低声道:"殿下,司徒大人的墓碑上要刻些什么。"

    恒商缓声道:"慕远他想必也不爱刻什么,让它空着罢。"

    二月初十一,卢麟与樊帧在勤政殿里面圣。

    皇上问:"司徒暮归已伏法了?"

    卢麟道:"禀万岁,司徒暮归那贼子自知罪无可恕,听完旨后即刻饮了鸠药,臣与樊大人在旁督视。确认已伏法无误方收放其尸。睿王殿下闯入驿馆,从臣等手中强夺那贼子的尸体,收棺掩埋,臣等拦阻不得,请万岁责罚。"

    皇上淡如开水的声音只说了两个字:"罢了。"

    卢樊两人很难从这两个字中揣测圣意,战战兢兢伏着,片刻皇上又问:"那司徒暮归,临死前没说什么话么。"

    卢麟与樊帧摇头,"没有,什么话也没说,听了旨意后伸手接了赐药便饮了,片刻即伏法。"

    皇上又默声片刻,方才恩准他二人退下。

    太后召见了这两人一回,待他二人回去,又向大娄尚书细细汇报了一回,方才大功告成,得以回家吃顿洗尘饭。

    太后想到恒爰,心中仍有些忧心。暗中让张公公等人好生留神侍候。

    第一日早上,小太监们来报说,皇上批折子,批到天明。

    第二日早上,小太监们又来报说,皇上批折子,批到天明。

    第三日早上,小太监们再来报说,皇上批折子,批到天明。

    太后慌了,含泪去劝,再一日,小太监们依旧报说,皇上批折子,批到天明。

    第五日,第六日,第七八九日后,终于,皇上半夜批折子,虚寒发作,晕在龙椅上。发起热来。

    而此时,却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不知从哪座山哪道沟里冒出了一支军,人数甚众,吞却了几座城池,旗号是"诛娄氏,清君侧"

    大娄尚书紧急火燎地向太后道:"果然被侄儿逼出了原形,睿王乱党与江湖早有勾结。那支叛军乃一伙江湖流寇的乌合之众,题反联的程适正在其中,还是个头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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