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等到衣裳干透,要三个时辰。等到鞋子干透,却只要一个时辰就够了。
鞋子沾了一点水,略微有些发潮。夜明坐在石后,抚着粗布鞋面默默出神。天色依然阴沉,风声回旋,看不出是否已近黄昏。
夜明拍了拍鞋子,将它们穿上。就在那时她听到了海滩上杂沓人声,燕云回来了。
身后跟着七八个人,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夜明半倾着身子张望,惊疑不定,不知他又要做什么。
他带着那些汉子走过来,伸手捻了捻她身上的衣服,道:“还是湿的。把这个换上。”
说着递来一叠东西。夜明伸手接过,是一套男人衣衫,青布制的棉袄棉裤,又肥又大,显然是干粗活之人所着。然而十分干净,穿上亦可保暖。
“这衣服是哪里来的?”她不禁问道,“这些……这些是什么人?”
那几个汉子垂头丧气地站在他身后。不过偶尔抬起眼皮,飞快地偷偷睃她一眼。他们身上穿的,与自己手中这套衣服差相仿佛。夜明紧紧地抓着那粗糙的布料,手指陷入棉絮。
他……该不会是恃强抢劫平民了吧?
他要把这些人怎样?
她觉得双手微微痉挛。无论如何,天性中的柔善与怯懦令她永远见不得屠杀流血的场面,那刺目的红,冲鼻的腥,总是直直冲击心室深处的痼疾,掀起隐痛。即使,那些都是不相干的人,或许仅仅是感官上的刺激,已足令这没有硬壳保护的软体生物颤抖不已。她就像一颗被从胸腔里剥离出来的心脏,在这每天都有人惨死,每天都发生着欺骗、背叛与残酷的世上,无遮无拦,被迫以新鲜淋漓的鲜红血肉接受任何人类已视作等闲的伤害。
她见不得血。珠蚌是以海中浮游泥尘草屑为食的,与世无争的卑微生灵。
然而,和燕云在一起,却随时随刻都得准备着面对死亡。
他像他的断刀一样锋利。掠过之处,阴影呼啸。
她静静瞧着那些汉子。他们脸上有伤,身上有血迹。
“燕云,你方才究竟做什么去了?你要把这些人怎么样?”
她再次固执地发问,面上有种坚决神情。一如那日在陕西阻止他斩杀意欲食人的流民。她站在他面前,仰脸直视。
女人的容颜仿如透明。长而纤弱的睫毛,像是随时会在风里折断。她这么白,雪娃娃一般——雪忽然变成玉。可以打碎,但坚不可擘。
燕云只盯着那些他捉回来的男子,目光如鹰隼。并没低头看一眼这美得不似人间所有的女人。
“把衣服换了。水气侵得久了会生病。”他越过她的头顶平视前方,字音咬得很重。同时不容分说,伸手将她推回大石背后,“现在就在这里换上。我等你。”然后把刀一横,挡在那些男人面前。
夜明踉跄几步,跌入一小方暗影。手扶着巨石站稳。不,换不换衣服对她来说其实无谓,她不怕水气。
她从来不怕海水。但——
燕云一定逼她换上干衣。昆仑派那少年的话,他分明听在耳中。她不知道后来他二人又说了些什么。可他故意如此小心地待她,好象她是个娇弱不堪、沾不得海水的真正的女人。
她思潮不定,不清楚燕云心里此时究竟作何想头。他真的从来不曾疑心过她一分一毫吗?他的话重得多刻意。
——如同逼迫自己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