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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春 作者:十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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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章

  伊春走过去毫无芥蒂地笑:“好巧,又遇到了。你们也住这客栈?”

  小南瓜先不回答,两只眼睛滴溜溜在两人脸上转来转去,见伊春神情自然,杨慎神情古怪,他便挤眉弄眼地说:“原来你们不光是师姐弟……真是没看出来呀没看出来……”

  忽见杨慎眉头一皱,他赶紧跳起来,连连摆手:“不说了,主子有难,我还得赶紧救济他去!”

  伊春追了几步,趴在扶手处问:“什么难?我可以帮忙吗?”

  小南瓜抬头研判地打量她一番,老实摇头:“等你打扮漂亮点再说吧。”

  她真不明白,交朋友也好,救人脱难也好,和漂亮有什么关系。

  伊春一把抓住杨慎的手,拽着下楼:“走,我们去看看舒隽出什么事了。”

  他迟疑了一下,把手一缩,有点不乐意:“我……话还没说完,你做什么总关心那个无赖?”

  她默然停下了,回头静静看他。

  杨慎却极后悔,犹豫了半晌,低头道:“不,你当我没说,咱们去看看吧。”

  伊春一向是这样,活得洒脱又自在,真正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在旁边对比,就像个多嘴碍事的八哥,一会儿不给她做这个,一会儿告诉她小心那个。有时候自己都觉得够呛。

  他是想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能多停留在自己身上,不要去看别人,不要总想着其他的东西。

  可他也明白风是抓不住的。

  手被她握住,轻轻晃了晃,她眉眼舒展开,笑吟吟地望着他,唤了一声:“羊肾,别钻牛角尖啦。”

  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意,点了点头。两人贼忒兮兮地下楼,把脑袋从扶手上面探出去,看舒隽惹了什么麻烦。

  天色已经很晚了,客栈早已过了关门打烊的时候,可伙计们一个都不好撤,只因为大堂角落里那位穿绛纱的公子。

  他往那里一坐,甚至不需要讲话,在众人眼里便是一朵刚刚绽放的花,美丽而且芬芳。

  这朵花成功地引来无数狂蜂浪蝶,大女子小女子都团团围上去,恨不得与他多说两句话,哪里还管天黑天亮。

  伙计们劝了又劝,叹了又叹,可姑娘们的脚就扎根在大堂里,死活挪不开。

  伊春远远望见舒隽发黑的脸,不由哧地一笑:“原来是女难。他气呼呼的,像颗大茄子。”

  杨慎也只好陪着她勉强一笑。

  “天都这样晚了,不知是什么人让公子等候到现在,太没礼貌了。”

  陌生的姑娘,似曾相识的话语。舒隽扶着下巴,强忍把茶水泼过去的冲动,冷道:“天这么晚了你们还不回去,这才是真的没礼貌。”

  “看上去好可怜,都快哭了……”姑娘们看着他微微抽搐的脸颊,心疼极了,“公子放心,有我们陪着你等,一定陪你等到那人。”

  他皱眉揉了揉眉心,喃喃道:“求你们快滚开,滚得越远越好……”

  话未说完,就听楼梯上一个脆生生娇滴滴的声音笑道:“让郎君久候了,妾身好生过意不去。”

  小南瓜的声音,他又往头上加了一朵珠花,打扮得风骚无比,花蝴蝶似的从楼梯上飞奔而下,搂住舒隽的脖子,众目睽睽之下一屁股坐在他腿上。

  舒隽脸色稍缓,揪住他背后一眯眯肉,发狠道:“死小子现在才来!”

  小南瓜委屈极了:“主子,装女人也要时间的。”

  不过在旁人看来他俩情意绵绵,互相咬耳朵,一个略带嗔意,一个含羞而笑。姑娘们清楚听见自己玻璃心碎成一片片的声音。

  “这位……莫非是公子的夫人……?”不死心的姑娘颤声问。

  小南瓜配合地浮起一朵红晕,把头压得很低,娇羞答答。

  舒隽微微一笑,将他腮边一绺碎发拨到耳后,柔声道:“见笑了,内子向来任性的很,而且怕生。如今天色已晚,诸位还是赶紧回去吧,莫叫家人挂念。”

  姑娘们又羡又妒地看着小南瓜精致的容貌,都有些自愧不如。

  可惜,如今能看的好男人,不是搞同性恋就是名花有主,剩下的那些无主花还一个个朝牛粪狂奔。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姑娘们叹息着,终于散开了。

  舒隽长长舒了一口气,把小南瓜一推:“今天来得特别慢,撞鬼了吗?”

  小南瓜挤眉弄眼,压低嗓子告诉他:“主子,你猜我撞见谁了?那对师姐弟你记得吧?原来他俩不光是师姐弟,我瞅见他俩不关门抱在一起……”

  “舒隽!”楼梯那里又传来伊春爽朗的声音,她朝他挥了挥手,径自走过来。小南瓜立即闭嘴不说话了。

  舒隽扶住额头,突然很想叹气:“去了豺狼来了老虎。”

  “原来你还没离开潭州。”伊春笑吟吟地走过去,扯了一把椅子坐在他俩旁边。忽然觉得身边有什么不对,回头一看,杨慎还站在原地没过来。他面无表情做了个手势,转身自己上楼了。

  她赶紧起身去追,不防胳膊被舒隽拽住:“来了就坐,别客气。”

  他带了一丝恶作剧的心情,笑得纯善。等人等得很无聊,他总忍不住要找点坏事来做做,眼前这对师姐弟就是很好的消遣。

  “你脸上有灰。”舒隽很自然地抬手替她把鼻梁上一块小小黑斑擦了。

  “头发也有点乱。”顺便把她头发顺顺。

  扭头再去看,那姓杨的小子果然黑着脸上楼,只怕今天晚上再也睡不好。像是小孩子恶作剧成功,他笑得两眼亮晶晶。

  “我以为你早就离开潭州了,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吗?”伊春根本没发现他这些小动作,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人走了,舒隽便意兴阑珊地扶着下巴:“你管我,我乐意留下。”

  伊春笑了笑,并不在意,把杯中茶水一口喝干,起身道:“不早了,你们也早些休息。告辞。”

  舒隽懒洋洋说道:“要交朋友的话是你说的吧?你就这样交朋友?”

  伊春奇道:“那你说要怎么交?”

  不耐烦的人是他,不给人靠近的也是他,眼下居然还怪她不会交朋友,此人真是任性之至。

  他眼珠一转:“好歹也要请我吃饭喝茶,时刻追在我屁股后头看我有什么不妥就立即出手相助才对。”

  伊春笑了笑,摇头道:“你要的是有钱跟班,不是朋友。”

  他把眼睛一瞪:“谁说不是朋友?常言就说为了朋友两肋插刀,我又不是要你插刀。”

  她还是摇头:“你把自己放很高,而我心里是和你平视的。我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你能吗?”

  舒隽又一次在她面前语塞。真要强辩他当然不会输,胡搅蛮缠向来是他强项,可不知为什么今天却不想和她辩。

  所以他只眨了眨眼睛,说:“啊,你好烦。”

  伊春摆手说了个好梦,转身正要走,却见客栈门被人用力推开,一个身形佝偻面容猥琐的灰衣老者捧着个大包袱走了进来。

  无视伙计们的招呼,他直接走到舒隽对面,把包袱往桌上一摆,开口道:“跑了十几日,终于把你要的东西找齐了。”

  舒隽叹了一口气:“我也白白在潭州耗了十几日,你既然没弄好,便该早些派人通知我,教我好等。”

  老者呵呵一笑:“还和以前一样是个急性子,半点耐心也没有。你且看看是不是你要的。”

  说罢瞥了一眼伊春,朝她招手:“姑娘也可以做个见证,看是不是真货。”

  她好奇地走过去,看着舒隽将包袱皮一层层打开,里面露出的既不是什么珠宝,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那东西黑黝黝湿漉漉沉甸甸,却是一块石头,长得奇形怪状,上面还有许多被水冲刷而出的天然孔洞。

  舒隽眼睛顿时一亮,像是看到心肝宝贝似的,抬手在上面轻轻抚摸。

  伊春一头雾水,轻轻问小南瓜:“这是什么东西?”

  小南瓜低声道:“是主子一直想收集的太湖石,他平日里就有个收集石头的爱好。”

  太湖石通灵剔透,形态万千,是富贵人家玩赏摆设的妙物。奈何普通太湖石体型庞大,搬运甚是不便,舒隽一直想要个小巧些的,到今日总算给他找到了一块。

  老者笑道:“绝对是真品,你如不信,就带着它去太湖问一圈。”

  舒隽小心翼翼把石头重新包好,抱在怀里,道:“不必,我还有要事赶回去。价钱方面就和与你谈好的一样——小南瓜把字条给他——你自去通宝钱庄取钱。”

  说罢满脸放光喜滋滋地上楼了,忽又想到什么,低头看了看伊春,说:“丫头一切小心,别让人给杀了。”

  他的关心听起来也那么别扭。

  伊春跟着上楼,想到舒隽居然有个收集石头的古怪癖好,倒觉得他整个人亲切了许多。

  推开房门,里面黑漆漆的,她正要摸到桌子旁点上灯火,忽听身后风动,像是有人扑上来。她本能地抬手一卸——手腕却被紧紧抓住了。

  不是暗杀?!脑海里瞬间只能闪过这个念头,紧跟着那人将她一扯,力气出乎意料的大。

  她撞在一个硬邦邦的怀抱里,味道极熟悉。

  那人捧住她的脸,狠狠吻了下去。也许是因为黑暗,也可能是因为生涩和紧张,接触在一起的并不是嘴唇,而是牙齿。

  两个人的牙撞在一处,发出很清脆的响声。

  伊春疼得哎哟叫了起来,那人却没有退让,发抖的唇像是无比饥渴,带着一丝血腥气,这一次轻柔却不容抗拒,盖在了她同样流血的嘴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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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章

  睁开眼的时候,天亮了。

  伊春在迷惘中本能地抬手摸摸嘴唇,那里被撞破一块肿了起来,一跳一跳的疼,还有些麻麻的。

  她在床上躺了半晌,到底还是长长吐出一口气,把被子给掀了。

  刷牙洗脸梳头,和平时一样的清晨,却又有一点微妙的不同。

  伊春看了看铜镜里的女孩子,里面的人也无辜地对望过来,像是告诉她:当作没发生最好。

  昨天夜里他好像是在哭,他肩上背负了许多她看不懂也不能体会的沉重包袱,他一遍一遍说:“你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但想离开的人不是她。

  原来他心里的矛盾这么深厚,一直被他藏得很好,不为人发觉。

  所以她只有握紧他的手,问他:“羊肾,你要什么?是怕自己不能报仇?明天我陪你一起去郴州,我们俩一起去找巨夏帮,好不好?”

  他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似乎是平静下来了,轻道:“对不起,冒犯了你。”

  他指的是她一直在流血的嘴唇,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伤口,像是要替她把血擦掉,又像恶意地令她疼痛。

  他说:“伊春,世上有很多被仇恨蒙蔽眼睛的人,他们很可悲。我不会变成那样。”

  只要有你在,我就不会为了仇恨而活。

  他吻了她许多下,每一次都轻轻的,唇与唇之间略带粘腻的轻触,碰一下就退开。

  应该拒绝他,应该告诉他:她是师姐,她一直将他当作弟弟,从没有往别的方面想。但是杨慎那么聪明,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她说出来,不过是再次伤害他而已。

  所以他最后说:“伊春,你什么也别说,我什么也不会做。你就这么活着,比什么都好。”

  他走了,她的心却开始狂跳,那一夜梦见的全是他他他。

  后山桃林里细雨迷蒙,桃花的香气略带甜涩。豆芽菜似的少年低着头,告诉她:师姐今天这样打扮比以前好多了。

  伊春惊醒过来,心还在跳。

  还是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把剑装好,包袱拉紧,下楼吃早饭。

  杨慎早就买好了油条豆浆,朝她招手:“起的好迟啊,师姐。”

  他也没有任何异样,看样子两人都心照不宣,打算把昨晚的事当作没发生过。只有两人嘴上的破皮,光天化日之下提供物证。

  唇上有伤口,喝豆浆的时候被烫得一阵阵发疼,伊春放下碗,皱了皱眉头,忽见杨慎不自在地捂着嘴,估计也是疼得厉害。

  两人对望一眼,先时尴尬,后来不知怎的都笑了起来。

  “咱们今天就离开潭州吧,要不要去洞庭湖玩?”他问。

  “好啊,我还没见过大湖。”她答应得很爽快。

  ****

  洞庭湖边有渔夫出租船只,专门供游人去湖上玩赏。又因伊春杨慎两人都不会划船,只得再出十文钱雇上一个渔翁替他们摆渡。

  船桨波动水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小小的渔船摇摇晃晃离了岸,朝烟水茫茫的深处驶去。

  今日略有些天阴,湖面上起了一层薄雾,湿漉漉地黏在两人的衣服和头发上。伊春走到船尾,背着双手深深呼吸,风里带着水腥的味道,却并不难闻。

  一望无际的洞庭湖,像一汪凝碧的翡翠,这一叶扁舟就在翡翠上缓缓滑行,偶尔留下几道波纹,也很快归于宁静。

  放眼如此广袤的水天一色,怎能不叫人心胸大畅。杨慎的神情也变得轻松,指着不远处一丛冒出水面的芦苇:“师姐,你说那里面有没有水鸟?咱们打一只当午饭吧。”

  她连连点头要说个好,站在船头的渔翁笑道:“两位莫要说笑,如今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小鸟刚孵出来,把大鸟杀了小鸟还怎么活?让它们一家子开开心心的岂不更好。”

  杨慎不由默然。

  伊春知道他是听了大鸟死了小鸟怎么活,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还她一个微笑。

  渔翁于是说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两位小少侠是有缘人啊,今天老头子给你二人划船,他日二位结成夫妻了,老头子可能讨一杯喜酒喝喝?”说罢呵呵笑了起来。

  渔人说话向来豪放洒脱,不拘世俗之礼。杨慎面上薄薄浮出一层红晕,但笑不语。

  伊春只觉心跳得厉害,若像平时那样装作不知道跑到别的地方似乎也不行,渔船就这么大的地方。

  她只能故作自然地望着远方。

  小船经过那一丛芦苇,里面扑簌簌飞出数只白色大鸟,渔人一面笑,一面开始放声高歌:

  春生春灭春又回,几度花谢花开。小子夜啼茅屋东,难掩柴门,一钵清粥冷。

  歌声略带苍凉,在湖面上回旋,伊春倒有些痴了。忽然想到渔翁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忍不住回头看看杨慎,刚好他也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对撞一下,又纷纷急着挪开。

  伊春把头低了下去,心里将杨慎两个字念了很多遍,每一遍的滋味都不同,道尽了辛酸甜蜜,那份量似乎也慢慢沉重起来,压在胸口一块,挥之不去。

  “师姐。”他低低唤了她一声,走过来似是有话要说。

  伊春吸了一口气,索性大大方方抬头看他,忽听身后水声潺潺,又有一条船破浪而来,一个玄衣公子斜斜倚在船头,怀里抱着个玉似的美人。美人皓腕如雪,捻了一颗樱桃去他唇边。

  两个人都是一僵,眼怔怔地看着那船靠近过来。船上公子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分轻狂,三分阴狠。

  “好久不见了,两位。这次出门历练可还顺利?决定谁来继承斩春了吗?”

  伊春好像没听见他的问话,她定定看着这个人。她以前喜欢过的,以为他也喜欢她,放下女孩子的矜持去和他告白,却落得被人羞辱的下场。

  以为再见的时候心里会难受,因为她有那么一段时间一想起这个人就觉得郁闷。

  不过真正见了她好像也没什么感觉,淡淡的,只带了一丝丝涩然。

  宁宁缩在他怀里,像一只柔软的猫,享受主人的宠爱。

  伊春看了一会,忽然开口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不是有文静了吗?怎么还抱其他女子。”

  墨云卿淡道:“看来你一点没变。你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就行,文静不劳你操心。”

  伊春看看他,再看看宁宁,说:“我知道了,你是替晏于非来做说客的。”

  宁宁吃吃笑了起来:“姐姐自视甚高,莫非江湖上人人都盯着你们俩,变着法子做说客来拉拢你们不成?我只不过与墨相公游湖,碰巧和姐姐遇上啦。”

  她话虽然和伊春说,眼睛却望着杨慎,见他还是不看自己,她心里便犹如猫抓,闹心的很。

  伊春退了一步:“既然是碰巧遇上,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那就此告辞。”

  她让渔翁把船摇开一些,等他们先过。

  小船晃到她身边,墨云卿淡淡笑道:“枉费我爹成天挂念你这个好徒弟,见了我你居然一句也不问他。”

  说罢将她上下仔细打量一番,神色古怪:“你……倒是漂亮了不少,花了许多心思吧?”

  伊春没理会他,只低声问:“师父他老人家……还好么?他怎会让你独自下山?”

  他别过脑袋,冷道:“他病重的很,已经快死了,自然管不到我。”

  伊春和杨慎都是大吃一惊:“病重?!”

  “你父亲病重,你怎么不陪在他身边?!”伊春忍不住提高了喉咙。

  墨云卿随意撩拨湖里的水,袖子湿了大片,声音懒洋洋的:“他有把我当作儿子么?病重也好,没病也好,嘴上讲的心里想的都不是我。你们俩是他的好徒弟,师父快死了,还不赶紧回去看看?”

  “你真冷血。”杨慎皱起了眉头,“他毕竟是你父亲,若不在乎你,怎会把你留在山庄不让你下山历练。”

  墨云卿抬头看看他,笑道:“他只有我一个儿子,我要是死了,难道把山庄给你们这些外人继承?你听好了,就算得到斩春剑,你也一辈子是减兰山庄的狗。狗还想爬到人头顶上去?”

  杨慎面色阴沉,却不说话了。

  伊春回头道:“老伯,麻烦你往东面去行吗?我们想赶紧上岸。”

  墨云卿又道:“现在赶回去也来不及,他只怕早死啦。如今山庄主人是我,我吩咐你二人赶紧决定谁来继承斩春,生生死死,也就那么一回事。”

  “什么意思?”伊春不明白。

  他说:“看来好师弟还没告诉你太师父锦囊的事情,你自己去问他。杨慎,我与晏二少都将宝押在你身上,你不赌也不行。总而言之,我要你速速继承斩春剑,滚回山庄替我看门。这个女人,不死也得死。”

  杨慎抿紧了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眼看着两条船越摇越远,墨云卿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你要什么样的美女,天下间多的是。何况你还有仇在身,自己想想一个女人重要还是自己的前途重要。”

  小船消失在浓雾里,宁宁咯咯的娇笑声犹在耳边:“杨公子,那天晚上的话你没忘么?”

  伊春转头看着他,过一会儿,低声道:“羊肾,你有事瞒着我?”

  他抬头在眉心轻轻揉了两下,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把手一放,说道:“伊春,我不会让你死,绝对不会。”

  她静默片刻,走过去与他一起蹲在船头,肩靠着肩。

  “太师父的锦囊是不是说只有一个人能继承斩春,其他人都得死?”她问。

  他没有回答。

  伊春看着湖上的雾气飘来荡去,像一层无形的轻纱,把她掩盖,也把他掩盖。

  “我们谁也不会死,羊肾。”

  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冷的,微微发抖,反过来使劲攥着她,像是要把她揉碎了嵌进自己身体里。

  “谁也不会死。”

  她重复一遍,像是说给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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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章

  渔翁把船往回摇,小船在湖面上微微摇晃,船桨带起的水花溅湿伊春的衣角。

  雾气渐渐散开了,眼前一片清朗,比先前的烟水茫茫还要美上三分,可惜已经无人有心观赏。

  船行一半,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三弦声,跳脱悠哉,弹了一阵,便有一个男人唱道:“远是非,寻滞洒,地暖江南燕宜家,人闲水北春无价。一品茶,五色瓜,四季花。”

  其情其景,其声其人,竟让人从胸膛里忽生一种旷达洗练,犹在仙山。

  那歌声越来越近,薄雾中有一艘不大不小的乌篷渔船款款行来。

  扶桨的人一双大眼看过来,冲伊春嘻嘻一笑:“这才真是有缘了,在这里也能遇到。”

  说完回头冲船舱里嚷嚷:“主子快出来!你心上人也在呢!”

  心·上·人。

  杨慎的眉头猛然一挑,低头看一眼伊春,她满脸茫然之色。

  竹帘子被掀开,舒隽披着头发懒洋洋地把脑袋探出来了,四处看一圈,正色道:“在哪里?”

  小南瓜又开始挤眉弄眼:“少装傻了,是谁一天在我面前把人家提十来遍?眼下人在对面你就开始摆姿态。”

  舒隽叹了一口气:“我每天还要提二十多遍小南瓜的名字,难不成就是喜欢你?”

  小南瓜笑道:“那当然,在主子心里,我自然是排第一的。”

  舒隽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也来游湖?”伊春问。其实她比较好奇舒隽究竟是做什么的,好像从没见他做过正事,成日就是穿昂贵的衣服,住天字号客房,吃一两银子以上的菜馆,到处游山玩水。

  难不成他是富家子弟?可他的功夫很好,她见识过。

  舒隽没回答她,反而拍了拍自己的船板:“今天心情好,过来吧,带你们去我别院玩玩。”

  此人向来任性妄为,忽冷忽热,前两天还冷冰冰的,今天突然又来邀请,委实捉摸不透。

  伊春正想着法子怎么婉拒,她和杨慎还赶时间回减兰山庄看师父,谁知杨慎很痛快的答应了:“多谢盛情邀约,我们却之不恭了。”

  她不由一愣,杨慎悄悄把她手一捏,声音细若蚊呐:“师父的事情有蹊跷,别急着回去。”

  渔船一路慢慢朝西漂浮,挨晚时分终于靠在一块巨大的湖礁石旁。礁石顶上建了一个小院子,外面一圈矮矮的白色围墙,能看见院子里青瓦屋顶,甚是利索干净,与舒隽平时为人的奢侈享受大为不同。

  屋内家具清一色是老藤所制,并无什么奢华装饰。

  小南瓜上了新茶,并着一盘水灵灵的甜瓜,跟着笑道:“姐姐喜欢吃什么只管说,今儿让你尝尝我手艺。”

  伊春大口啃甜瓜,一面含糊道:“随便什么都行。话说舒隽你稀奇古怪的东西好多,刚才那首歌也是你唱的?叫什么名字?怪好听的。”

  舒隽扶着下巴懒洋洋地靠在藤椅里,微微一笑:“小葛喜欢?那晚上去我房里,我再唱,只唱给你一人,别人想听还听不到。”——这是典型的恶作剧毛病发作,要做坏事了。

  杨慎清清嗓子,淡道:“多谢舒公子邀约,我二人不敢叨扰晚饭,略坐一会便走。”——这是典型的岔开话题外加暗暗警告。

  伊春继续扑哧扑哧吃甜瓜,好像什么也没听见。——这是典型的……不是装傻就是真傻。

  舒隽状似无意地说:“反正你们没事,我也没事,何不在这里逍遥几日,非要去外面喊打喊杀?”

  杨慎面色一凝:“……你知道我们与晏于非结怨?”

  “我怎会知道。”他笑了,“只不过那天在储樱园遇到小葛,听说她为晏于非做事,隔了没两天你们又离开了。晏于非那个人向来小气,不说杀掉你们,给点苦果子吃是正常的。”

  伊春赶紧吞下嘴里的甜瓜:“舒隽,你是在帮我们?谢谢你!”

  舒隽别过脑袋,淡道:“我怎会帮你,莫要多想。”

  伊春毫不在意,把沾满了甜瓜汁的手往他肩上一拍:“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人不坏,就是嘴巴刻薄些。”

  舒隽皱眉看着自己肩膀上一大块污渍,再抬头看看她,因着她两眼亮晶晶的,他觉得自己又有点说不出话来。

  他也见过很多人,从小到大认识的人里终究是狡猾自私者居多,江湖上有谁不为自己谋利。从什么时候起,“侠”这个字变了味道,学了点功夫的,带了武器的,在江湖上混闯了几个年头的,都敢自称侠客。

  他还见过许多聪明人,有人过目不忘,有人文采绝艳,有人谋略一流。

  他总是可以将他们分类,有的归入可以接触,有的归入不可接触。

  刚见到葛伊春的时候,他将她划入不用接触的范围。

  一个脏兮兮的丫头,天真的要命,以后闯荡江湖必然是要惹大麻烦的,和她接触也只会让他麻烦不断。

  不过他好像错了。

  她实在不能用“天真”二字就简单概括了去。

  要怎么形容才最为恰当?

  舒隽扶着下巴仔细打量她,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像是恨不得把衣服也脱了仔细看个透,完全无视杨慎冰冷的目光。

  她有侠气……也不尽然,因着年纪小,到底还是鲁莽居多。

  她很聪明……也不正确,依稀是很混乱的聪明,时而慧时而呆。

  她是个未知体,难得在这个乱七八糟的江湖上活得利索快活,像一阵风。她看着像没有心,谁也伤害不了她。也可能她的心很大,很广阔,那些小小恩怨并不被她放在心上念叨。

  她实在很矛盾,很有趣,很让人舍不得放手,想多看看她,多了解一些。

  舒隽忽然露齿一笑,笑得暧昧极了:“小葛,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怎么办?”

  伊春定定看着他,也是一笑:“我也很喜欢你啊,舒隽。”

  舒隽握住她粘嗒嗒的手,皱皱眉头,还是忍了:“我们这就做朋友吧。”

  伊春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他们这是在儿戏么?杨慎把歪到一边的杯子扶正,脸色很不好看:“师姐,不早了我们还是走吧,不要给主人家添麻烦。”

  伊春只好把手抽回来。

  舒隽轻叹:“小葛,既然要做朋友,就留下来住几天。你要是被晏于非弄死了,我会难过。”

  ……这也能算朋友说的话?

  伊春看了一眼杨慎,他却把脸别过去,淡道:“师姐我随你。”

  她两边看看,抓了抓脑袋:“呃……现在确实晚了,我们又不认识水路还要麻烦小南瓜划船,这样不太好。还是住一晚吧,明天再走好么?”

  杨慎没回头,声音还是淡淡的:“好,我随便。”

  他肯定生气了。

  吃饭的时候伊春时不时要往杨慎那里看,他看着并没什么异常,面色如常,但她就是知道他生气了。

  舒隽的眼睛比平时还亮,闪烁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光芒,不停给她夹菜劝饭,热情得让人措手不及。

  情况很诡异,很让人摸不着头脑。

  饭后伊春端着茶杯蹲在门前看夜景,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水面上的景色到了白天才能见端倪,晚上不过黑不隆冬一大块罢了。

  但是进去也不好,杨慎在生气,她一时想不到什么话和他说,索性先躲开。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伊春没精打采地抬头,却见杨慎走了出来。

  瞧见她,他先是一愣,跟着把脸一沉转身就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羊肾——”她赶紧叫一声,跳起来就要追。舒隽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笑吟吟地拉着她的袖子:“小葛,不是想听我弹三弦么?走吧。”

  说罢拉着她一阵风地走了,伊春急急回头,隐约见到杨慎瘦削的背影停了一停,他没有转身。

  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有点麻麻的疼。她挣脱舒隽的手,低声说个抱歉下次再听,抬脚就朝杨慎那里跑去。

  舒隽低头看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倒有些发愣。

  一直躲在暗处看热闹的小南瓜忍不住“哧”的一笑,从树影里钻了出来。

  “主子是被甩了呀。”他不知死活地在旁边拍手叫好。

  舒隽笑了笑:“……胡扯。”

  并不是喜欢她,只是无聊的时候找点乐子。可是现在他的手空荡荡亮在那里,忽然觉得有些冷。明明已经快五月天了。

  他索性把双手背到身后,倚在树上抬头看天。

  新月如钩,弯弯的,怎么不自觉就想到她眼睛上方两根生动又漂亮的眉毛。

  舒隽看了很久,久到小南瓜开始打呵欠,才低声道:“小南瓜,你家主子这次……或许要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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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章

  伊春追过去的时候,看见杨慎一个人抱着胳膊站在后院,他低着头,也不知在地上看什么。

  她清清嗓子,慢吞吞走过去:“那个……羊肾,晚饭好吃吗?”

  他不抬头,隔了半天才闷闷答一声:“你过来做什么,不是听他弹琴么?”

  弹琴两个字他说得特别响,听起来就像“谈情”。

  真别扭,伊春心想。

  她索性蹲下来,捡了根枯枝在地上划来划去,再不说话了。杨慎抱着胳膊,听见树枝在泥土上划动的声音,先时还装作没听见,隔了好一会儿却有点忍不住,低头去看,见她在地上画了一张乱七八糟的人脸,皱眉龇牙,很是狰狞。

  “这是你现在的脸。”画完之后,她笑眯眯地抬头,“难看吧?”

  杨慎淡道:“我本来生得就不如旁人好看亲切,多谢你再次提醒。”

  伊春干脆把树枝扔了,拍拍手上的灰:“你怎么这么别扭?”

  他转身就走。

  “你再这样我就要生气啰!”伊春在后面大叫。

  他像没听见。

  伊春追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不防他忽然出手攻击,用上了武功招式,将她双手擒拿住。她顿时一惊,急道:“喂!要打架?!”

  杨慎紧紧抓住她两只手腕,简直像套了铁箍似的,她挣了好几下都无法挣开。印象中他力气有那么大?

  “……你把男人看太轻了,因为自己武功好,所以毫无防备之心?”他声音冷冷的,“朋友?你要做朋友,能确定别人也是和你做朋友?”

  “我真的生气了!”伊春眉毛竖了起来,小腿一勾,试图把他绊倒,谁知勾了两下他的腿纹丝不动,反而曲膝在她腿骨上一撞。

  她疼得站立不稳,朝前一个踉跄,杨慎顺势抓着她仰面倒下去,跟着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连我你都打不过,怎可能赢舒隽?”他双臂撑在她脑袋旁,居高临下发问。

  伊春瞪着他:“你确定是我打不过你?不是让着你?”

  如果对方是敌人,她自然有几十种法子对付,死小子把相让当作无能!

  杨慎看了她一会儿,目光灼灼,过了片刻把眼光移开,轻声道:“总之,这次是我赢,你再辩也没用,以后要小心……”

  话还未说完,只觉她抓住自己衣领,发力要把他丢出去。他索性全身都赖在她身上,脸颊不小心贴了一下她的脸,心中便是一动。

  “好了,不闹了师姐。”他低声说,“起来吧。”

  话是这么说,他却一动不动。伊春揪着他的衣襟,被压得满头冒汗浑身难受。

  “你先起来啊!”她叫。

  他想了想:“好,我起来。”

  语毕双手却轻轻捧住她的脸,吻了下去。

  月色是那么美,他长长的睫毛像是被镀了一层银白色,凑得很近很近,在微微颤抖着。

  这样不对,不好,不应该这么做。伊春揪住衣襟的动作改成了去推,用力推。

  那对长睫毛便翘了起来,目光如水,定定看着她。然后——他张口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不疼,反而发麻,像是被他种下细小的媚药,她忽然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生涩的舔舐、吮吻、唇舌缠绵。他的呼吸烫得惊人,粗而且重。伊春觉得心惊,像是某种东西脱离自己的掌握,一直朝她从不曾想过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的手很轻很轻,捧着她的脸,一遍又一遍往上抚,将她略有些凌乱的额发拨到后面去。

  最后他终于离开她的唇,把身体稍稍抬高,仔细看着她。

  “……你把额头露出来,也很漂亮。”他说。

  伊春傻了,完全傻了,呆呆回一句:“真的?”

  杨慎笑起来,点点头:“我自然不骗你。”

  于是她就痴痴地按住额头,神思尚未回归似的,眼怔怔地看着他。

  杨慎低声道:“伊春,不如我们离开吧。不管减兰山庄,不管斩春剑,我们什么都不管了,就我们俩去闯江湖,找好玩的事情。”

  被蛊惑了,她几乎就要答应。

  “如果我没有血海深仇,爹娘大哥都还活着,我一定马上带你去看他们。我娘性子爽朗,一定喜欢你。我爹虽然木讷,却是个老实人。大哥顽皮的很,必然领着你炫耀他收藏的许多锅碗瓢盆……对了,你爱吃鸡,娘做的红烧鸡味道最好,邻家的小孩儿常带着碗来蹭吃的。吃完饭我爹会拉着你去后院切磋剑法,我和大哥就在旁边看着……”

  他没再说下去,回忆陶醉的神色变得悲戚。

  “我得报仇。”他说,“我先去报仇。”

  他将伊春从地上拉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轻道:“不早了,去睡吧。依你的意思,就在舒隽这里暂住一段时间。减兰山庄先别回去,我看墨云卿说话神情古怪,未必属实,我们不要急着涉险。”

  伊春见他转身走了几步,忍不住唤一声:“羊肾。”

  他回头:“嗯?”

  “你……还在生气吗?”

  “我本来就不是生气。”他眨眨眼睛,神情有点怪异,“只是这里不舒服而已。”他指着心口。

  那有什么区别?伊春抓抓头发,脑子里还乱乱的,反应比平时慢两三拍。

  “我不说,你自己猜。”他这次真走掉了。

  伊春回到客房,墙上铜镜里映出她模模糊糊的身影,只有眼睛是亮的,极亮。

  我做了什么?她茫然问自己。

  他是她师弟,一直是弟弟一样的存在,可是她做了什么?一次也罢了,他在伤心闹别扭,情绪不稳定,事后两人也都当作没发生过。

  可是今天的算什么?

  不能再想下去,她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手心密密麻麻出了一片汗。

  她当然不是傻子,到这个地步再不明白就完蛋了。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一直师姐师姐的叫着,搞得她真以为自己是姐姐,又怜他身世凄苦,不由得对他好一点。难道是因为对他太好,所以他误会了?

  得和他解释清楚,她……她对他没有那个意思,千万不能再错下去,否则她就要成罪人了。

  伊春一口吹了烛火,推门就朝杨慎房间走去。

  “羊肾。”她站在门口,轻轻叫了一声,突然有那么点儿胆怯,想跑回去,但愿他没听见这声叫唤。

  门很快就开了,杨慎还没睡,似乎是在洗脸,手里还捏着一条毛巾。

  “有事?”他好像也有点诧异她这么晚了还跑过来。

  伊春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那个……我有点事……得和你说一下。”

  杨慎笑了笑,把身子让过去:“进来吧。”

  她觉得全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关门的声音令她几乎要腿软。

  床上放着他的衣服,洗得很干净,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头,应当是他明天要换的。他的剑放在桌上,因为经常抚摸剑柄,磨得半旧发光。旁边还有一杯残茶,可能是刚刚才喝过,杯缘留了一片茶叶。

  伊春感到心惊胆战,甚至不明白自己怕什么。

  方才想好的一脑子的话,此刻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掉头走向门口:“算了,我回去睡觉。”

  杨慎一把拉住她,捏住下巴还想去吻,这次她总算反应过来,使劲把脑袋别过去,急道:“我是你师姐!是你姐姐!你……你这是乱伦!”

  他不屑地“切”了一声:“我从来没有姐姐。”

  “我比你大!你得尊敬我,不许再这样!”

  “大一个月而已,而且脑子还小了许多个月。”

  “羊肾!”她大叫,“你到底要怎么样?!”

  “葛伊春!”他也提高了嗓子,“你是一头驴!”

  伊春反倒一下被堵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杨慎冷笑一声:“你装的好傻,无辜的很,什么也不知道吗?没错,我是痴心妄想,亦不是家财万贯的翩翩佳公子,只是个一天到晚念叨报仇报仇的傻小子而已。所以你可以装什么也不知道,一面什么事都要来找我,一面还装模作样问我究竟要做什么。你说我要什么?!”

  伊春看了他一会,慢慢说道:“你现在很激动,我们都要冷静一下。明天再谈。”

  她推开他便走。

  杨慎从后面紧紧抱住她,低声道:“对不起,伊春,我不是故意的。”

  伊春摇摇头:“你听我说,羊肾。我是你师姐……”

  “我从来没想过这些。师姐也好,师妹也好。伊春,我们不过是两个普通人,有缘遇上了。我喜欢你,就这么简单。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不能用这种借口来推脱。”

  她顿时哑然。

  杨慎扶住她肩膀,将她扳过来,定定看着她的眼睛,轻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伊春哽了半天,不喜欢三个字却说不出来。

  她惭愧的低下头:“羊肾,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我一直……把你当作弟弟。”

  他的手于是慢慢放开了,退了一步。

  伊春默默看着他走到脸盆架子那里,平心静气地把毛巾洗干净,挂起来,这才回身,见到她脸色也淡淡的,只说:“已经晚了,快回去睡吧。”

  “我……”她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说。

  “不用说了。”他笑了一下,“走吧,去睡。师姐。”

  最后那两个“师姐”说得很轻,像悄然落地的雪花,几乎要听不见。

  伊春推门走了,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仿佛干了件错事。回头看看他的窗户,烛火已灭,但他这一夜必然睡不好。

  忽然觉得胸口发疼,并非真正受到创伤的疼痛,而是闷闷的,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绞上一下,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

  身体里有一种冲动,她还不能完全明白和接受。

  在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再次推开他的门,急道:“羊肾!我其实很——”

  话未说完,老远却听见小南瓜惊叫一声,杨慎一骨碌从床上跳了下来。

  二十四章

  刚到前院就见舒隽手里提着一个黑衣人轻飘飘地走过来,小南瓜背对着他俩,还在捏着嗓子怪叫:“来人呀!救命呀!不要在后面谈情说爱了!主子要死了!”

  舒隽把人直接丢在他身上:“我看你才是不要再丢我脸了。”

  小南瓜满肚子委屈:“我也是为你好,自家地盘都搞不定心上人,让外人占好大便宜。”

  舒隽神色怪异地看看他,再看看他背后,没说话。

  杨慎在后面咳了一声,低声道:“是有人来找舒公子的麻烦吗?”

  小南瓜脸皮比城墙厚,面不改色转身说:“来得太慢了!我叫了几十声!万一主子真被杀了怎么办?”

  舒隽索性把他一脚踢进屋子,省得继续丢人现眼。

  先前被他抓住的黑衣人瘫软在地,不知死活。舒隽用足尖点点他,轻道:“来了四个人,只来得及生擒之一。晏于非养的狗果然了得,一被人发现就咬毒自杀。这个若不是手快用袜子塞住他嘴,只怕也捉不来呢。”

  说罢把那人翻过来,果然嘴里塞了一只雪白的丝绸袜,估计是舒隽刚从脚上脱下来的,左边那只脚光溜溜,露出半透明的指甲。

  伊春眼睛顿时一亮:“舒隽你好厉害,怎么能用袜子做暗器的?”

  他得意洋洋:“人被逼急了,头发也能做暗器,何况一只袜子。我教你个诀窍,以后手里找不到武器,就把身上戴的所有能卸下的东西当作暗器。钱财衣服都是身外之物,命保住才是最最紧要之事。”

  如果放任他俩继续说,那话题就不知道要扯到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去。

  杨慎赶紧打断:“这么说来,晏于非也开始找舒公子的麻烦了?”

  舒隽微微一笑:“他不是找我麻烦,是专门来找你俩,顺便试探一下我。”

  他蹲下来,拍拍黑衣人的脸,轻道:“别装死,我知道你上颚塞了毒药,只要解开穴道就打算自杀。不巧我刚好知道怎么解毒,我会替你把毒解开,然后每天在你练功命门上扎一根针……别这样瞪我,我不会轻易把你杀掉的,不过针插进命门应该很痛吧?要不要试试是怎么滋味?”

  黑衣人的脸变得比南瓜还绿,茫然无措的神情像个掉进陷阱的小兔子。

  舒隽解了穴道,把袜子抽出来,扶着下巴看他。

  他只好断断续续说道:“少爷吩咐……先试试舒隽的手段,既然他要蹚浑水……”

  舒隽回头看看伊春,好像是告诉她:你看你看,你们把我拉下水了,真是祸水啊。

  杨慎沉吟片刻,问道:“晏于非与减兰山庄是怎么回事?听说庄主病得快死了,此事是否属实?”

  “少爷助了减兰山庄万两白银,湘西一代势力已尽归晏门门下。少爷要杨少侠来继承斩春剑,庄主却断然拒绝,说什么太师父的锦囊要求公平互搏……那个少庄主蠢蠢欲动要下山来玩,便说由他来劝服两位……”

  杨慎恨了一声:“早知他满嘴胡话!减兰山庄如何落到今日这种地步!”

  倘若没有答应舒隽的邀请,他和伊春早早赶回山庄,师父迫于晏于非的手段,必然叫他二人立即决斗。结果无论谁输谁赢,为了遵守太师父的遗训,输者死是不能避免的。

  黑衣人低声道:“杨公子,少爷常说,人生在世,父母家人血海深仇都不得报,等同苟活。既然是苟活,不如找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省得叫世人来唾弃你。做人的资格都没有了,还要妄想别的吗……”

  话还没说完就被舒隽扎了一针去胸口,痛得他一个惊颤,瞪圆了眼睛看他,像是质问:不是说好了不扎命门的吗?!

  舒隽淡道:“你太多嘴,满口喷粪叫人听不下去。”

  伊春见杨慎身体微微颤抖,急忙上前扶住,轻声说:“羊肾,你别听他乱说。你爹娘在天有灵,一定也是希望你过得快活!”

  他嘴唇翕动,脸色比雪还要白,什么也说不出来,忽然一把甩开她的手,掉头就跑。

  伊春叫了他好几声,他却像没听见一样,眨眼就跑得没影了。她只得胡乱朝舒隽抱拳表示谢意,拔腿追上去。

  小南瓜从门缝里探出脑袋,眼珠子骨碌碌的转:“主子你太没用,被甩一次也罢了,居然连着又被甩……”

  舒隽没搭理他,起身拍拍袖子上的灰,说:“要问的都问完了,你可以咬毒啦,不用客气。”

  黑衣人的表情是那么不可思议,好像还在问:我什么都说了你还要我死!

  舒隽心不在焉地笑道:“让你死得痛快点,已经是我的恩赐,唧唧歪歪什么?”

  黑衣人泪流满面。人常说舒隽是恶鬼,如今他终于明白恶鬼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

  父母亲人的血海深仇还没有得报,他却活得嘻嘻哈哈轻轻松松,是为无耻。

  明知仇人是谁,却始终不能与之交锋,只因修行未成,是为无用。

  身负血海深仇,却还期盼别的东西,不由自主被吸引,忘了自己究竟有没有资格得到,是为无稽。

  痛楚像毒蛇,在心头反复噬咬,不光是伤口会疼,流遍全身的毒液腐蚀血液和骨髓,痛得他猛然弯下腰。

  胃里不舒服,想呕吐。

  杨慎用力捂住脸,只觉掌心湿漉漉的,不是泪,是冷汗。

  伊春在外面把门拍得震天响,他却一动不动。

  不停的问自己:我在做什么?我到底在做什么?

  这么久了,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玩命练武是为了报仇,想得到斩春也是为了报仇。但为了报仇,他又掉进另一个陷阱:他死,或者伊春死。

  凭他现在的本事,要报仇根本是说笑,就算再怎么玩命的练武,也要到三十岁左右才能一人单枪匹马挑战郴州巨夏帮。可是如果投靠背景强大的晏门,雪耻也只是一两年的事。

  伊春和血海深仇,哪个更重要?

  他自己也被这个问题吓住了。

  伊春终于不拍门了,外面安静了很久很久。

  死寂,死寂和黑暗一样,潮水般把他吞噬。在这妖异的黑暗里,很容易就滋生一些不可捉摸的、可怕的想法。

  杨慎抬手握住用旧的佩剑,反复摩挲,像是逼自己下个决定。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哗啦”响处,木窗被那个鲁莽的女孩子一脚给踹烂了。

  伊春半个身子探进来,手拢在嘴边大叫:“羊肾!在里面你回答一声啊!不要想不开!”

  火折子擦了一下,然后杨慎端着烛台面无表情地站在窗前看着她,淡道:“师姐,已经过三更了,我真的很困。”

  伊春趴在窗框上,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突然轻声道:“羊肾,我已经不想要斩春剑了。像你说的,咱们不管减兰山庄的事啦,外面那么多好玩的事,我们为什么非要往火坑里跳?”

  他好久没说话,垂着头,抿着唇。

  伊春又道:“羊肾,你还想着要得到斩春剑吗?”

  他摇了摇头:“不……我只是要报仇而已。”

  她犹豫了一下,说:“那我陪你啊,我们一起好好练武,一起去巨夏帮替你家人报仇。”

  杨慎揉了揉额角,忽觉心底无比的烦躁,像是陡生出一只巨大怪兽,将他来回撕扯。

  身体真的要被撕碎了。

  他低声说:“你就……一直这样和我一起?做我姐姐?我要的不是姐姐。”

  伊春咬了咬嘴唇,抬头定定看着他:“羊肾,我其实很在乎你。你说喜欢我,我也很高兴。我只是……我还不知道……不过我会努力试试。很快的,如果你一定要个答复,我会很快给你。”

  他轻道:“不,我不想要什么答复……我累了,你走吧。”

  伊春只好退了两步,见他要把破烂的窗户重新合上,她突然冲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手。

  “羊肾,很多道理我说不清楚,也不会安慰人。不过我爹说过,人活在世上关键是无愧于心。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做坏事。你看,我这种傻瓜都活得好好的,你还担心什么呢?”

  她咧嘴一笑,在他手背上拍两下,这才转身走了。

  因为心无邪,所以行无碍。她的洒脱,是因为随性。

  杨慎把裂开的窗户勉强拼凑回去,缝隙里透进的夜风将烛火吹灭了。

  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惊觉了什么似的,急急按向胸口。那里放着荷包,和碎银子裹在一起的,是一张淡红色的签纸。

  开福寺问姻缘,上上签。

  他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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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章

  杨慎起来的时候已经快晌午了,推开门便见伊春直挺挺坐在门口,脊背挺得很直,像根针。

  他奇道:“你做什么?”

  伊春一本正经抬头看着他:“我怕你想不开,坐这里守着比较好。”

  他不由失笑,笑得同时却又感慨。她两只眼睛比兔子还红,强打精神的模样可怜可笑。

  杨慎扯了扯她的后领子,低声道:“起来,去睡觉。”

  伊春见他头也不回朝前走,赶紧叫:“你去哪里?”

  他还是不回头,声音含笑:“拿早饭而已,你以为我要去哪儿?”

  伊春倒是松了一口气,整个人软下来,捂嘴打了个呵欠。

  杨慎走了两步,轻轻说道:“今天我做红烧鸡,你不睡就不给你吃。”

  她立即从地上跳起来,转身便朝自己的客房跑。

  他突然转身大叫:“葛伊春!你这傻瓜,你真是一头驴!”

  伊春茫然地挠头看他,他却笑着摇头,一阵风走了。

  匆匆数月眨眼就过去,舒隽别院的生活很是悠闲,说白了不过吃了睡,睡了再吃。

  闲来听舒隽焚香弹琴,无事和小南瓜下下五子棋,偶尔跟着杨慎学做红烧鸡,烧出一碗黑炭来。

  末了伊春发现,自己最擅长的还是握剑打架。

  时常她和杨慎拆剑招的时候,舒隽会端茶在旁边半睡半醒观看,小南瓜恶作剧地总在旁边指手画脚:“这是什么动作?好蠢哦!杨公子,你在学青蛙?”

  杨慎一般是不理他的,吵得厉害了就回头瞪他一眼:“谁练武的时候像天仙?”

  小南瓜立即顺藤摸瓜推荐自家主子:“我家主子就是!不信让他耍一套剑法给你看?”

  场上两个人不约而同转头看舒隽,他穿着皎白的长袍,纤尘不染,长发如云撒在石桌上,十根手指莹白得像是半透明。

  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样一个人物练武时汗津津的模样。

  舒隽把茶杯放下来,一付“我是师尊我来指导你们”的模样,手指轻点伊春:“你总是仗着自己身体瘦小轻便,故意留力不发,偏向弄巧。这样不行,遇到刚猛的对手,人家一拳头就把你的巧劲都打飞了。快和轻便是优点,别忘了狠字更是关键。”

  再点点杨慎:“你很会变着法子躲,很好,继续保持。”

  两人同时捡起石头朝他头上丢:“谁要听你指导!去死吧!”

  舒隽轻飘飘地让过两块石头,从亭子里走出来,含笑道:“不服气?你们还在吃奶的时候我就已经挥汗如雨练武了,这点资格还是有的。剑给我。”

  伊春犹豫地看看他的长袍大袖,把剑递过去:“……你真能舞剑?别划伤自己啊。”

  他用帕子擦了擦剑柄,那上面被她握得全是汗水。

  “你也拿剑。”他示意杨慎把剑给伊春,然后晃晃剑尖,问她:“准备好了吗?”

  伊春点点头,舒隽的功夫她只见识过一次,他使诈用石头打中别人穴道,几乎没看出是怎么出手的。

  他一定很厉害,要小心应付。

  刚想到这里,只见他白袍一闪,剑光已到了眼前,动作快绝。

  她有心反应,却只能勉强挡住一招,那剑光却又忽闪,打了个弯似的顺着剑锋边缘斜斜刺上。

  这是回燕剑法,减兰山庄最精妙的剑术,她和杨慎辛辛苦苦学了一年多才略有小成。他只看了这些日子,就会了?

  快狠准,他的剑已到下巴前,伊春自知不是对手,索性认输,把剑丢在地上。

  舒隽拿剑指着她的喉头,笑吟吟地,连头发也没乱上一根。

  伊春很是佩服:“你好厉害!师父还夸我是天才,他要是见到你才知道什么是天才,只看了这些天就把回燕剑法学会了!”

  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说:“我只学会姿势而已,谁也不是天才。何况,你还小呢。”

  说话的时候,剑尖还不离开她,反而渐渐下滑,顺着肩膀,一直滑到她胸脯上方。因为先前拆招,她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很大。快要十六岁的少女,没有刻意掩饰身材,即使是粗布麻衣,依然能看出美好的形状。

  她的脸红扑扑的,和初见的时候比起来真是白了许多。为了方便练武,头发学男人全部束上去,露出额头来,越发显得双眼明亮。

  舒隽喃喃道:“嗯……其实不小了。”

  剑尖在她胸口上方点了一下,跟着飞快撤回。他丢了剑重新走回亭子里倚着,淡道:“你们还差得远呢。小屁孩,还差得远呢。”

  伊春一头雾水地看着他,杨慎黑着脸把她拖走了,一面还低声道:“以后少和他单独相处!”

  小南瓜鬼头鬼脑地凑到舒隽身边,见他神色淡淡的,他服侍舒隽也有几年了,察言观色可谓一流,知道这会儿最好别乱说话,主子心情不太好。

  所以他只小声道:“主子啊,我觉得葛姑娘人真不错,身材也好,现在人白了,打扮打扮肯定漂亮。”

  舒隽嗯哼一声,低头喝茶。

  小南瓜把手一拍:“主子,是终于要抢人了吗?好样的!”

  舒隽瞥他一眼,似笑非笑:“胡扯,我做什么要抢她?她有眼无珠是她笨。”

  啧啧,到底还是不甘不愿承认了。小南瓜在肚子里叹息着摇头,男人啊,面子最重要。

  “那主子就别在洞庭湖这边逗留啦,不是早就说想去江南看醉雪姑娘?人家从春等到秋,脸上的妆也要化了吧?”他索性刺上一刺。

  舒隽皱眉想了半天,才恍然:“哦哦,你不提我都忘了有这回事。她还欠我两千白银,连本带利要滚做三千了,不错,这笔账一定得讨回来。你去准备准备,咱们明天就走。”

  小南瓜咧嘴一笑:“……先和葛姑娘他们透个口风?”

  舒隽把脑袋扭过去:“管他们,爱去哪里去哪里,少跟着我讨厌。”

  小南瓜做个鬼脸:“我知道啦!要和他们说一起走比较好!不,最好只有葛姑娘跟着。”

  舒隽作势要打,他早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结果第二天还是四个人一起上船,也不知小南瓜是怎么和他俩说的,伊春笑得春花怒放:“舒隽,你真是好人,多谢你请我们去江南玩。”

  “请”?舒隽看一眼小南瓜,他使劲丢眼色过来,大意就是舍不得钱财套不住姑娘。

  他只好从鼻子里发出一个暧昧不明的哼声,算作回答。

  事后小南瓜扯着他低声道:“主子,你也活了二十多年,被女人投怀送抱惯了,以为是个女人都要喜欢你那可大错特错。如今是你看上人家,人家压根没那个意思,这会儿是个男人就该主动点大方点。你不想想以前怎么对人家的,眼下再不让她改观,可真完蛋了。”

  舒隽点了点头:“不错,你出的好主意。这趟行程的钱就从你月钱里扣。”

  小南瓜悔得差点要跳河。早知道他家主子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没想到对着喜欢的人也能照样铁公鸡,没救了,他绝对没救了。

  到达苏州的时候,已是十一月光景,纵然天气寒冷,树木繁花一片萧条,依然能感受到江南水乡旖旎的氛围。

  船夫摇着小船,在交错纵横的河道里缓缓前行。两旁都是青瓦白墙玲珑小屋,偶有老人家坐在河岸边喁喁聊天,小孩子追着打闹,听在耳内都是陌生好闻的吴侬软语。

  伊春站在船头四处张望,偶尔回头拉拉杨慎:“你能听懂苏州话吗?”

  他摇头。小南瓜赶紧过来插嘴:“主子能听懂,不单能听,还会说!”

  他一天不在伊春面前炫耀舒隽就不甘心。

  “葛姑娘,你们要是担心听不懂吴语,就别单独在街上乱跑,迷路可不得了。一定要跟着主子,苏州他熟悉。”

  小南瓜自己都觉得太好心了:主子,我为你制造那么多机会,你怎么感谢我?

  舒隽对他微微一笑:那就只扣一半月钱。

  小船摇摇晃晃地靠岸,岸上许多人家,房屋比先前看得精致许多。

  舒隽左拐右绕,进了一栋屋子。门前小院种了两棵冬青树,檐上竖着挂一条黑木匾,篆书:香香斋。不太正经的名字。

  杨慎的脸有点黑:“这里是……?”

  舒隽声音慵懒:“你以为是妓院?”

  杨慎无话可说。

  小南瓜嘻嘻笑道:“杨公子别那么多疑,我家主子向来洁身自好才不会去那些风月之地。这里是卖熏香的地方,老板欠了公子的钱,今天是来结账呢。”

  香香斋里装饰华美,绣幔垂帐,细细一股甜香袅袅钻进鼻子里,令人骨软目饧。

  伊春甚少见到这种精致旖旎,看得有点发愣,喃喃道:“这里的老板还欠你钱?舒隽你一定特别有钱!”

  舒隽但笑不语。

  四人刚进屋内,便有两个中年仆妇迎上,似乎是认得舒隽的,脸色变了一瞬,立即垂头道:“舒公子大驾光临,敝斋蓬荜生辉。老板在楼上恭候。”

  伊春跟着他们上楼,她耳朵尖,听见下面两个仆妇低声说:“催债阎王上门了。可怜老板心上只得他一个无情无义的东西,这种人怎是良配。”

  她不由一愣。

  穿花厅,过绣门,闺阁深处端坐一个华服女子,眉梢都溢满了喜悦,静静看着走过来的舒隽。

  她是那么美,生得像一朵兰花,低声道:“说好了四月来,早早备了新茶等你。怎的拖到今日?茶都旧了。”

  舒隽毫不客气地坐在对面,在怀里掏啊掏,掏出一个账本,翻开看了看,掐指算算,最后说道:“两千两银子,四成利,到今日已经两年,一共是三千九百二十两白银。香香斋经营大善,今天可以有银子还了吧?”

  好狠!翻了一倍!伊春听见那么多钱,大气也不敢出。

  老板脸色一瞬间就变了,冷笑道:“还是个不解风情的东西!过一会再谈钱会死?”

  舒隽喝一口茶,说:“莫非醉雪要说今年还是还不起?”

  醉雪姑娘恨恨地瞪他一眼,过一会,却幽幽问道:“我若说还不起,你明年还会来吧?你若来,我今年就不还。”

  “哦,明年我会让小南瓜替我来。”舒隽对她良善地笑了笑。

  醉雪又恨又爱,抬手想去拧他那张可恶的脸,不知想到什么却又放下了,叹道:“人人都说舒隽风流且下流,为何我看不是这么回事。你好歹也下流一次,给我个机会。”

  伊春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

  说了半日,舒隽到底还是如愿拿到了快四千两银子,把纸条递给小南瓜,交代:“去通宝钱庄,让他们直接将银子算入我名下。”

  醉雪姑娘神色怪异地看着他,摇头叹道:“我恨不得没能认识过你。”

  舒隽又笑了笑,放下杯子轻声道:“醉雪,茶里下了什么毒?”

  茶里有毒?!杨慎一把将伊春手里的杯子打翻在地,他天性警觉,因为闻着屋里香味怪怪的,所以茶水碰都没碰。

  醉雪半截袖子捂住嘴,垂睫轻道:“我年年都盼着你来,你却年年令我心碎。你这样的祸害,倒是死了干净些。”

  舒隽摇了摇头,淡道:“说谎。”

  她沉默一会儿,道:“果然瞒不住你。晏二少来找过我,对你身后两个小朋友很有兴趣,要我把他们留住呢。”

  ****

  注一下:五子棋中国古代就有了,后来传到日本叫“联珠”,并非现代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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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章

  舒隽不免失笑:“两个江湖小辈而已,晏二少事务繁忙,何必苦苦相逼,传出去不是叫同道耻笑?醉雪向来高傲,如何也做帮凶。”

  醉雪幽幽说道:“不错,两个江湖无名小辈而已,如何得了你的庇护,舒隽是这等热心人?”

  他没说话,好整以暇端起茶杯,也不管里面有没有毒,继续喝一口。

  只听“咕咚”一声,伊春毒性发作,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杨慎脸色阴沉,立即便要拔剑,舒隽轻道:“收起,别冲动。”

  “她中毒了,会死!”杨慎紧紧皱眉,“要赶紧拿到解药!”

  舒隽如同不闻,扶着下巴用手指在上面轻轻叩,伊春毒性发作,他却一点事都没有,明明都喝了茶。

  杨慎忽然感到心惊:“难不成,你也是被晏……”

  他说不下去,直觉舒隽不可能是做走狗的人。

  醉雪别过脸,说:“你向来冷酷无情,谁的死活也不管,这两个小辈的命自然更不放在眼里。这些年我有心做些大事让你关注我,却总也不得其法。前几日晏二少派人找我,他对你的作风倒是了解透彻,知你必来找我讨债,便要我把你身边两位小朋友留住。我欠他一个人情,非还不可。舒隽,是不是要做些丧尽天良的事,你才会稍稍把我看进心里?”

  舒隽淡道:“就算你把自己老爹老娘都杀了,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醉雪不由默然。

  隔了一会儿,她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又道:“晏二少新吞减兰山庄,湘西一带势力归入他手,奈何斩春剑的继承人却迟迟不定,难免有人不服。否则以晏门二少的心胸,又怎会纠结两个小辈不放。”

  舒隽笑了笑:“原来如此,我还当苏杭一带也被晏门给霸占了。天下之大,晏门占了这个又占那个,是要做皇帝么?”

  “晏门要不要做皇帝,醉雪不想知道。醉雪只想明白,舒隽要的是什么。”

  她回头,深深望着他。

  舒隽想了想:“这个么,我也不知道。”

  他将茶杯一放,起身把晕倒在地的伊春打横抱起,笑道:“再说下去我难免要听到怨妇之言,无聊的很。这就告辞吧。”

  他走到门边,忽又停下,无他,门外窗外都守着无数黑衣人而已,刀光湛湛,令人悚然。

  醉雪垂下头,声音凄楚:“你……真不是人,死在我这里也不怨?我知道你中毒了,只是装模作样而已。”

  舒隽回头朝杨慎瞪一眼:“这时候不出手还要等到天荒地老么?”

  话音一落,杨慎已经像箭一般射了出去,与门外众多黑衣人战成一团。舒隽在后面笑吟吟地看着,忽然说了一句:“你记得找小南瓜。”

  杨慎猛然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他抱着伊春从窗口跳了出去。

  卑鄙狡猾!他居然单独带着伊春逃了!醉雪和守在窗外的那些黑衣人立即反应,一时间暗器刀光漫天飞,杨慎惊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只怕伊春毒还没解就被这些利刃砍成碎末。

  舒隽的身形在空中微微一转,轻飘飘地躲过飞舞的利刃,像一只收起羽翼的仙鹤,远远落在地上,再一折,落入交错纵横的河道中不见踪影。

  杨慎眼见他二人逃了出去,到底暗松一口气,再也不敢恋战,胡乱挥着长剑,硬是在香香斋里杀出一条血路,逃出生天自找小南瓜去了。

  伊春此刻完全没有中毒的自觉,她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好像马上就要飞上天。

  这感觉……其实不坏。

  可是有人不停在拍她的脸,手劲还挺大,她这么皮糙肉厚的都受不了。拍着拍着那只手就移到了耳朵上,轻轻捏着她的耳垂,然后一个低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丫头,再不起来,我就要把你衣服脱了。嗯,光溜溜总比脏兮兮好些。”

  伊春赶紧把眼睛睁开了,入目看到的一切却是淡淡发红,像蒙了一层血雾。

  她疑惑不解地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浑身湿漉漉的,一边身体冷一边身体发热。师父说过,走火入魔的人才会出现这种古怪征兆。

  她吓得一骨碌坐了起来,脑子“嗡”的一下,身体里好像找不到一点可以用的力气,刚起身又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舒隽坐在旁边往火堆里加树枝,他也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模样,下巴还在滴水。

  伊春眼怔怔看着他,喃喃道:“舒隽,我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他瞥她一眼:“走火入魔你还能说话?中毒而已,小毒死不了人。”

  中毒?伊春努力从凌乱的回忆中寻找相似片段,最后恍然大悟:“是那个老板下毒?她不是喜欢你吗?怎么又要毒死你,还连累我也倒霉。”

  舒隽摸摸下巴:“女人心海底针,鬼知道她怎么想。你要没事了就自己去后面脱衣服,这个天穿湿衣不是闹着玩的。”

  伊春动动手指,她现在只有手指能动了。

  “我动不了,就这样吧。对了,你带着我逃出来?虽然这事是你招惹出来的,不过还是多谢。”

  明明是他们自己招惹了晏于非,一点自觉都没有的东西。

  舒隽不理她,自顾自把外衣脱了,放在架子上烘烤。见伊春见到自己裸着上身却毫无不自然表情,不由得那恶作剧的心又钻了出来。

  “喂,”他靠过去,斜斜躺在她对面用手撑着脸,“我为了救你也算吃尽苦头,回头还得为你配解药。口头上一句多谢太廉价了吧?”

  伊春果然入瓮,直接问:“你要怎么谢?再请你和小南瓜大吃一顿?对了,小南瓜呢?羊肾呢?”

  她四处张望,发现这里是个破庙,外面天色已经黑了,安安静静的,小南瓜和杨慎都不见人影。

  舒隽按住她脑袋,不给她乱看,凑过去盯着她的眼睛。

  舒隽貌美,江湖人人都知。据说没有女人能与他目光接触,一看到他的眼睛便要脸红,芳心大乱。于是他利用这点做尽下流之事。

  当然这只是传闻,具体为何谁也不知。

  只怕没有女人见过他现在的模样,舒隽向来是衣冠楚楚飘然若仙的,不会浑身湿漉漉,光着上身胡乱躺在草堆上毫无形象。有几绺头发还黏在他腮上,也许是冷,也许是火光,他脸上泛出桃花般的色泽,胸前的水珠都比平时诱人些。

  他瘦,却不瘦弱,每一寸肌理都修长而优美,仿佛蕴含无数力量。

  那些曾经和正在为他疯狂的女子们若是见到这样,必然会当场晕过去。

  “待会再说他们……你身上最值钱的是什么?”他低声问,带着一丝慵懒的,抬手去捻她眉间的发丝,“把最值钱的给我。”

  伊春大惊失色:“出门师父只给我十两银子!这一路也花了大半,就剩下三两多你还要?!那我以后喝西北风?”

  他微微一笑,修长的手指下滑,滑到她领口,停住。

  “还有更值钱的,把它送给我如何?”他的手掌在她心口忽然烫了起来。

  伊春低头看看他的手,再抬头看看他的脸,忽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我不是拿来送人的。”她看着他的眼睛,说。

  舒隽一时又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很清,很亮。天真不解世事的人才会有这种眼睛,看破所有的迷障诱惑,直切本质。

  但,她并不是那种愚蠢的天真,也不是茫然的不解世事。

  只是谁也不能玷污她而已。

  小南瓜一直拿她来和自己开玩笑,似真似假,他纵容一笑也就过去了。其实谈不上有多喜欢,只是觉得能遇到这么个人,很是难得。

  靠近她真的很危险,在潭州豪庄,他曾想以后再也不要见。

  对着一块什么也无法倒影出的水面,很容易让人陷入偏执,执着追求不属于自己的结果。她的眼睛是看着他,一丝一毫的躲避都没有,美色,诱惑,她都没在意。

  她分明看着他这个人,眼里却没有他的倒影。

  舒隽忍不住又笑了一下,有意无意地解开她一条系带,轻声说:“只怕由不得你。眼下月黑风高,夜深人静,只有你我二人在这里。你中毒动也不能动,如果你是我,会不会做些事情让事情变得更好玩?”

  伊春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

  舒隽的手指停下了,慢慢缩回去。

  “你真无趣。”他埋怨地说着,“一点都不好玩。”

  伊春很想翻他一个白眼,此人恶劣之极,总会开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这毛病真得改改。

  舒隽把胳膊枕在脑袋下面,什么形象都懒得管了,整个人呈大字型躺在草堆上,把伊春挤得坐立不安,直叫:“你怎么这么霸道!这里这么大不够你躺?”

  他懒洋洋说道:“小南瓜会找到你师弟的,纸条上写着指令,别担心他们。”

  伊春心中感激,低声道:“谢谢你舒隽,你是好人,我知道。你也中毒了吧?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他转着眼珠,到底是有点不甘,突然回头和她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良久,轻声说:“有,你这颗解药暂时还能发挥点作用。”

  他揽住她的脑袋,把嘴唇贴在她额头上,轻吻一下。

  心里突然觉得有一点点疼,很陌生的疼,破天荒让他感到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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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章

  她的脸很红——不,确切点来说,是半边通红半边苍白。

  醉雪下的毒并非致命,却相当厉害,破坏人体经络,被迫呈现出走火入魔的状态。就算放着不管,伊春也不会死,不过痊愈之后是再也不能练武了,一辈子只有拿菜刀做饭的份。

  舒隽倚着墙壁半躺半坐,伊春的脑袋就枕在他腿上。

  她很轻,而且瘦削。平日里总是神采飞扬,穷开心的傻姑娘,时而慧时而呆,让人容易忘记她才十五岁,不管是身量还是头脑,都还有很大的成长。

  他的手指划过她半边通红的脸,她的神情带了一丝痛苦,昏昏沉沉的,想必被毒药折腾得够呛。

  舒隽心里有个冲动,想把她丢出去任由其自生自灭。

  她很危险,不可以靠近,本能一直这样警告他。就这么丢下丢下丢下,死了最好,这样就没什么能牵动他,依旧是那个纤尘不染冷酷无情的舒隽。

  他甚至恶意地想,她一点也不漂亮,随便去镇上捞个卖豆腐的女孩儿都会比她有女人味。

  凭什么,要为这么个人心疼。她到底凭了什么。

  伊春忽然惊醒了,双眼被毒药烧得赤红,茫然看了他一会儿。

  舒隽凑过去,轻声说:“喂,你一个人待在这儿行不行?做好事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也对得起你那顿饭菜了吧?”

  她神情迷惘,尚未恢复理智,喃喃地只是问杨慎在哪里,她到处也找不到那坏蛋脸的少年。

  舒隽忽然感到一阵无比的烦躁,甩开她起身便走,直走到破庙门口,忽地转身冲回去,捏住她下巴左右晃,很不爽地说道:“舒隽,舒隽呢?你不问问他?”

  伊春被晃得晕头转向,被动念一声舒隽,跟着便没了下文,仔细一看是又昏睡过去了。

  这种感觉真是讨厌极了。

  舒隽使劲捏一把她的脸,像是恨不得把她捏成猪头。回头看看天色,晨曦微露,这一夜快要过去,正午之前再不给她服下解药,这孩子一辈子就真的只能拿菜刀做饭。

  实在等不及小南瓜他们找到这里,舒隽将她扛在肩上,走出了破庙。

  她欠他的,只会越来越多,多到……只能用自己来还。

  想起她那么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拿来送人的。舒隽不免也一本正经地想:不送也得送。方才那些负气的想法早也丢到不知哪个爪哇国去了。

  彼时天色微明,苏州城大小药铺尚未开门,要抓药起码还得再等一个时辰。

  不过这种事情自然是难不倒舒隽的,肩上扛着一个人他照样飘然若仙,直接翻墙入室从药铺橱子里抓药,一个子儿也不会给老板留下。

  清晨薄雾潮湿,细细水珠沾在他发间衣上,狂奔的动作比最轻灵的仙鹤还要快。

  倏地,他停下脚步,纵身跳上一栋民居,把身体隐在青瓦之后。

  过了片刻,薄雾后出现一辆油壁马车,马蹄踏在滑溜溜的小青石道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车壁上别无他物,只用酱紫的颜料画上一只轻巧燕子。

  驾车的男子头戴斗笠,压得很低,这副装扮熟悉晏门的人都知道,是晏二少得力助手殷某,具体姓名已无人得知,都随晏二少一样唤他一声殷三叔。

  车旁只跟着两人,一人高而且壮,十一月的寒冷天气,他还打着赤膊,身上肌肉虬结极是雄伟。在看到他手里提着的那把巨斧之后,舒隽眉头突然一蹙——在储樱园遇到的那个怪物巨人,倒不知晏于非用了什么手段把他收为己用。

  马蹄声哒哒,混合在其中的还有铁链拖动的声音。巨人两眼翻白,口角流沫神情呆滞,颈项上套了一个脖圈,连一根铁链。链子很长,有大半拖在地上,另一头握在一只雪白纤细的手掌中。

  那是一个纤细瘦弱的小姑娘,眉清目秀,腰上别了一朵玉芙蓉,人比花娇。

  马车一径行去,车里忽然响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宁宁,杨少侠醒了,过来服侍。”

  那姑娘答应一声,把铁链交给殷三叔,恭恭敬敬地上了马车。

  车门只开了一瞬间,却也足够让舒隽看清里面的人。晏于非神情温和,静静看着半躺在对面的少年——是杨慎。他似乎受了伤,半边身子血淋淋的,嘴唇翕动不知在说什么。

  车门飞快合上,马车继续前进,渐渐消失在薄雾中。

  舒隽眉头皱得更深了,转头看看伏在肩上人事不省的伊春。倘若她醒来再次问他杨慎在哪里,他要怎么回答?

  一番折腾,回到破庙天色已然大亮,小南瓜不知什么时候找来了,正抱着膝盖坐在门口苦等,终于见到舒隽来了,他放声大哭跑过来揪住袖子不放手。

  “主子主子!我等你好久!还当你死了!”

  说罢把满脸鼻涕眼泪一股脑擦在他袖子上。

  舒隽皱眉道:“我是被你脏死的,快放手,东西都买了?”

  他从地上取了两个瓦罐,哭丧着脸:“主子那狂草药方我实在看不懂,叫药铺的人来看也不明白,只好买了两个药钵。你打我吧你骂我吧。”

  舒隽扛着伊春进了破庙,说:“有那个功夫假惺惺不如快打水来熬药。”

  小南瓜见他从怀里取出药包,登时松了一口气:“我就说,主子到底还是有能耐的。”

  药材丢在药钵里点火开始熬,小南瓜瘫在地上叹道:“主子,我没能把杨公子带来。”

  舒隽淡道:“是没找到他?”

  小南瓜摇了摇头:“我倒是看见他了,受了点轻伤的模样,和一个女的说话,我招呼他好几声,他都装没听见,最后跟着那女的走了。我本来想追,又担心主子,所以先找来这里啦。”

  女的?舒隽问:“是身材瘦削,眉清目秀的女孩子?腰上别了一朵玉芙蓉?”

  小南瓜眼睛一亮:“主子认识?你果然风流倜傥艳遇不浅,难不成是某个认识的老情人?”

  舒隽在他头顶敲一个爆栗,道:“那没错,是晏于非的人。他到底是跟着晏于非走了。”

  说到这里,却忍不住静静看着晕倒在地的伊春。

  小南瓜看看他,再看看伊春,终于恍然大悟,喃喃道:“主子啊,你不会真的……”

  “真的什么?”舒隽懒洋洋反问。

  他赶紧笑道:“我是说,如今到了主子大展雄威的时刻。”

  舒隽本想像以前一样似笑非笑回一句胡扯,唇角都勾起了,那两个字却怎么说不出口。

  好讨厌啊,这种感觉。

  他朝地上一躺,用手遮住眼睛,冷道:“小南瓜,把那臭丫头丢出去!别管她死活了。”

  小南瓜答应一声,当真站起来去抬伊春,拖了没两步,却听他家喜怒无常的主子又恚道:“谁叫你真丢!还不好好放回去!”

  所以说,跟着这种主子真累。小南瓜一边摇头一边感慨,乖乖把伊春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舒隽挡住眼睛躺在草堆上,好像也跟着睡着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

  马车在不平的路面上轻轻颠簸,杨慎背上的伤口也在一跳一跳的疼。

  宁宁敷药的动作很轻,却还是不免要刺激到伤处,他的胳膊不由一颤,宁宁立即抬手,轻声问:“疼得厉害么?”

  他没回答,只定定看着对面的晏于非,隔了一会儿,说道:“晏公子居然也会用谎话诱人上当。我师姐呢?究竟在何处?”

  当时他从香香斋冲出,身上已经受了伤。舒隽虽说要他去找小南瓜,但苏州城之大,没有任何记号,他也不知从何找起,正在无措的时候,却遇到了宁宁。

  “杨公子若想见活着的师姐,便随我来一趟吧。”她这样说。

  晏门的手段他见识过,虽然不太相信舒隽也会落到他手里,但伊春毕竟中毒,舒隽又冷漠古怪,指不定真把她丢了一个人跑掉,他只得跟着宁宁走了。

  晏于非淡道:“杨少侠不必疑心,葛姑娘虽不在我这里,但她身中奇毒,唯我有解药。你只管安心随我去拿解药便是。”

  杨慎抿了抿唇:“……所以你想用解药迫得我为你做事?”

  大约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么直接,晏于非顿了一下,低声道:“撇开晏门之事不说,我知道杨少侠身负血海深仇。男儿活于世间,自当顶天立地。纠结情爱之事忘却父母血仇,岂不让人耻笑。”

  杨慎脸色发白,沉声道:“我不想听你说教!”

  晏于非笑了笑,神情温和:“我也没什么见识,岂能信口说教。杨少侠心中自有丘壑,只是舍不得令师姐而已。何况将你们逼入死路的并非晏门,而是减兰山庄的规矩,你二人注定只能存活一人,但你若能继承斩春,令师姐说不定还能保住一条命。待你他日报了血海深仇,娶她为妻也好,金屋藏娇也好,便都是你自己的事。”

  杨慎沉默着,窗帘被风吹得起伏不定,像他心里暗潮汹涌。

  晏于非的马车停在一座客栈前,刚下车,掌柜的便满头大汗迎了过来,连声道:“晏少爷!您请来的那个客人……没日没夜的闹,今儿又打伤了烧水的小陈。大家都……都快吃不消啦!”

  晏于非没说话,一旁的殷三叔却露出厌恶的神情,低声道:“少爷,不能由着他败坏晏门声誉。”

  他只是淡淡笑,并不搭腔,反倒转身请杨慎下车:“这间客栈已被我包下,杨公子请上楼,大夫很快就来。”

  杨慎脸色阴沉跟在他身后上楼,忽听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夹杂着嘤嘤哭声,一个女子狂奔而下,险些撞在晏于非身上。

  他身子一侧,后面的殷三叔一把拦住她,皱眉道:“又是做什么?”

  她惊慌失措地抬头,左边脸上一大块乌紫,像是被打的。杨慎忽地一惊,急道:“文静?!”

  文静见到杨慎,到底忍不住痛哭失声,使劲抓着他的袖子,颤声道:“二师兄!求求你!去劝劝你大师兄吧?!他……他说要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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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章

  推开花厅大门,酒气脂粉气以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扑面而来,杨慎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

  一群人形的东西滚在软垫里,酒水鲜果撒了一地,根本没人去管。

  青丝在地上乱铺,偶尔可以听见女子娇笑的声音,极为暧昧。

  文静缩在杨慎身后只会哭,轻轻扯一下他的袖子,求他过去叫人。

  殷三叔黑着脸先过去了,开口正要说话,晏于非却说道:“墨少庄主,贵夫人来了怎么不告知一声?晏某招待不周,心中甚是惭愧。”

  一个人从软垫里爬了出来,披头散发敞着领口,面容却十分俊美,正是墨云卿。他身边围着三四个衣冠不整的美貌女子,没骨头似的蜷缩在他脚边,吃吃低笑。

  他漫不经心地笑道:“什么夫人?墨某尚未娶妻,莫不是有人存心冒充?”

  文静忍不住大哭起来,哽咽道:“云卿!你怎能如此待我!”

  墨云卿瞥她一眼,笑道:“原来是她,并非什么妻子,师妹而已,她总爱缠着我,实在无趣。”

  文静又气又怒,居然晕了过去。晏于非叫来伙计将她扶到隔壁客房休息,回头微微笑道:“晏某招待不周,惟恐怠慢了少庄主。”

  墨云卿摆手道:“不怠慢,好得很!”

  殷三叔怒道:“你这个……”

  话未说完,已被晏于非拉出门去,杨慎隐约听见他在大声抱怨:“竖子荒淫!这种人少爷怎能留在身边!索性杀了干净!”

  晏于非没说话,旁边又有掌柜的小心翼翼说:“……不分日夜只知淫乐,伙计要打扫房间或送食物热水进去,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打……看着二少的面子……”

  后面的话已经听不见,杨慎回头看看软垫中不成人样的墨云卿,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晏于非在后面含笑轻道:“少庄主是性情中人,独爱女色美酒,晏某只怕招待的不够精致。”

  杨慎猛然回头:“……你故意的!”

  养着他,腐坏他,让他离不开自己,从此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减兰山庄,湘西势力真正要换成晏门做主人了。

  晏于非神情温和依旧,低声道:“无所谓故不故意,大家各取所需而已,杨公子心里自然是明白的。”

  他说的其实不错,各取所需。墨云卿自己要堕落,不关任何人的事。

  去到文静房里的时候,她已经醒了,还是只会捂着脸哭,喃喃道:“下山前与我山盟海誓,说一定要做一番大事业出来叫师父再不能小觑了他。谁知下山快一年音讯全无,好容易寻到这里,他却变成这种模样!”

  杨慎也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得保持沉默。

  文静又道:“人常说,男子情爱恩宠消弭最快,前一刻还甜言蜜语,后一刻便翻脸不认人。只可怜我腹中未见天日的孩儿,没出生父亲便不认他了。”

  杨慎心中一惊:“你们……已经……?”

  文静脸色苍白:“四月师父让文定大礼,他说已是夫妻不过缺个正式婚礼的名头罢了。所以……如今孩子已有六个月,他却不承认文定,要休了我,叫我以后怎么见人?”

  她身材纤细,须得仔细打量才能看到腹部隆起。

  杨慎再也待不下去,推门直朝墨云卿所在的偏厅赶去。

  刚把门打开,里面便有酒壶飞出,杨慎侧身让开,只听墨云卿在里面大吼:“滚!不要碍事!”

  他皱眉道:“师兄!”

  墨云卿缓缓抬起头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露出一抹笑:“原来是你,已经下定决心帮助晏二少了?”

  杨慎正色道:“我来不是谈这事。文静与你既然文定,况且如今她已有身孕,于情于理你都不该如此待她。”

  墨云卿还是笑,抬手捞起脚边一个美女,捏着下巴让她把脸对着杨慎,问:“如何?是不是比文静漂亮许多?”

  杨慎抿唇不语。

  “天底下有无数美女,男人怎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你也莫要再念着葛伊春那脏兮兮的女人,人既然来了,晏二少总不会亏待你。只管办事就好。”

  杨慎默然看他良久,耳边忽然响起伊春的话:做别人的匕首,岂不是活得像个工具。我们还没能做个堂堂正正的大人,自己先别歪了。

  “你已经完全歪了,再也救不过来。”

  他说着,转身走出去,把门重重合上。

  晏于非说去给伊春配解药,中午之前必回。

  杨慎回到给他安排的客房,打水洗了把脸,将腰上的剑栓紧,推窗便要跳下去。

  身后突然传来宁宁的声音:“杨公子,你要去哪儿?”

  他没有回头,淡道:“我要走了,去找伊春。”

  她飞奔过来,从后面紧紧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轻道:“别去!你这样再一走,真的会没命!”

  杨慎一言不发将她两条胳膊抓开朝下一丢,她却不依不饶顺势钻到他面前,一头埋进他怀里,像一头瑟瑟发抖的小鹿。

  “你别走!我……不想看到你死!”她颤声说着。

  杨慎一动不动,冷道:“这次又是晏于非派你来色诱?”

  宁宁低声道:“我知道你不信我,说什么你都当是诱惑。我只告诉你,晏于非软禁了我老父,我不得不为他做事,并非心甘情愿。”

  他声音冷漠:“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宁宁脸色苍白,仰头看着他,却不放手:“我知道你是个铁骨男儿,自然看不上我如此卑微懦弱的女子,就连我说仰慕,你也觉得脏。但我是为你好,你就这么离开了,没有背景没有势力什么也没有,和晏门作对只有死路一条。”

  杨慎将她推开,说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不会仰仗别人鼻息而活。报仇只是私事,轮不到旁人过问。”

  宁宁轻道:“你这一去,万一丢了命……万一过个几十年还不能雪耻,又当如何?一辈子活在悔恨里?”

  杨慎定定看着窗外萧索的树木,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我不会被仇恨蒙蔽眼睛,做一个行尸走肉。几年也好,几十年也好,我的仇我自己报,我的路我自己走。”

  宁宁陡然退了好几步,像是不认识他一般死死盯着他看了很久。

  “来也是为她,走也是为她。你师姐……当真那么好?”她低头小声问。

  杨慎没有回答她,一个纵身,人已蹲在窗台上。

  宁宁急道:“我不行吗?我……其实从晏于非别院那个晚上,我就已经对你……”

  他还是不回答,回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跳下了窗台。

  她追到窗边,只见他藏青色的粗布衣服在院内一闪,很快就不见踪影了。十一月冰冷的风扑在脸上,脸上的泪水很快就被吹干。

  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恨意,怎么也无法抑制。

  伊春,伊春,她会在什么地方?舒隽有没有好好照顾她,会不会把她丢在路边不管死活?

  杨慎在街道上狂奔的时候,心脏扑通扑通跟着飞快的跳。

  他要先在心里和她说抱歉,居然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师父说他聪明,舒隽也说他精明,但这些聪明根本不算什么,真正看得远的是她,最坚定的也是她。

  在这个世上,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苦乐只有自己明白。大仇暂时不能报的痛苦,他自己最清楚。

  就是因为明白这种痛苦,才不愿被人利用。

  杨慎不会是行尸走肉,得罪晏门也好,得不到斩春也好,谁也不能改变他人生的轨迹。不能坚持走完自己路的男人,不算男人。

  然后,见到伊春,他想抱抱她,再说一声抱歉。

  他只是个没有江湖经验的傻小子,乍遇变故很容易反应不过来,居然让她被别人救走。

  要认真告诉她,绝没有下次,绝不会再有。

  他会一直在她身边,一直一直,做弟弟也没关系。

  最后,最后一句道歉。

  方才他说谎了,他其实不想做她弟弟,可不可以吻吻她,一下就够了。

  郊外有一座破庙,他缓缓走近,便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羊肾失踪了?不会被晏于非抢走了吧?”

  小南瓜声音很怪:“这个么……难说,你别多想啦,喝了解药赶紧睡觉!有精神才好去找他对不对?”

  杨慎推开破破烂烂的庙门,里面三个人,两个都惊跳起来,只剩舒隽低头慢慢整理衣袖,头也不抬。

  他于是笑了笑,说:“师姐,我来了。”

  在那个瘦削的身影扑向自己的时候,紧紧抱住她,这一生都舍不得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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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章

  隔日伊春中毒的症状就全消失了,又开始生龙活虎,拉着杨慎到处打山鸡野兔做午饭。

  小南瓜对她旺盛的生命力很是惊叹,一面在火上烧水一面连声道:“主子,我真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女人,比许多男人都强。”

  舒隽嗯哼一声,摞起袖子把一根树枝在火堆里乱搅,搞得火星蹦老高,啪啪直响。

  小南瓜四下看看无人,凑过去靠他很近,低头道:“这次是主子救了葛姑娘,她心中必然有你。眼下算算时日,也该回去了,主子何不邀她一同前往?”

  舒隽只静静望着跳跃的火焰,火光将他一张脸映得忽明忽暗,那双眸子深得好似要吞噬一切。唇角忽然勾了一下,他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说:“嗯,是时候回去了。”

  小南瓜忽然觉得心惊,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安静,破庙里变得非常安静,只有火舌舔舐枯枝的刷刷声。

  过得片刻,外面传来阵阵欢快的脚步声,伊春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近了:“这里兔子好肥,圆得像颗球,是江南水土好么?”

  杨慎无奈地给她解释:“动物过冬都会把自己吃肥,和水土没什么关系。”

  破烂的庙门被人打开,伊春身上还带着寒气,像只纤瘦的燕子,扑簌一下飞进来,钻到舒隽身边烤火。

  “好冷!舒隽你就穿这么点,不冷吗?”她扭头去看他。

  舒隽向来爱美,一天换一套衣裳,颜色还都风骚艳丽。前天又是落水又是找药,难得狼狈一次,今天又变成衣冠楚楚的舒隽了。

  浅紫色的绸外袍,虽说很配他,看着却单薄的很,外面的寒风一吹就会碎开。

  他笑了笑,反手把她整只手掌包住,问:“冷吗?”

  那掌心是温热的,连指尖也带着暖意。伊春愣了一下,他很少做出这种亲密举动的,常常一付“你那么不修边幅别靠过来”的模样。

  她也跟着一笑,正要接话,他却飞快把手松开了。

  “我离家已有年余,年关将至,须得回去了。”他淡淡说着,语气没有什么起伏。

  正在烤火的伊春和忙着收拾兔子的杨慎都扭头过来瞪他。杨慎对他的态度比先前要好许多,真心诚意说道:“不能再留一些时日么?你帮我们许多,还没来得及报答呢。”

  舒隽瞥他一眼:“就你们现在这样,还得起么?”

  一没钱二没权势三没人缘,所谓报答也只能倾尽所有请他再吃一顿好的,果然寒碜的很。杨慎说不出话,只得低头继续弄兔子。

  伊春毫无所觉,两眼亮晶晶地,连声问:“舒隽你家在哪里?远不远?好玩么?”

  她自己从不吝啬带朋友回家,自然觉得别人也该如此。

  小南瓜在后面一个劲给舒隽丢眼色,要他趁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赶紧邀她一同前往。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舒隽扶着下巴,有点心不在焉:“远的很,也不怎么好玩。外人只怕进不去。”

  伊春恍然点头:“那你什么时候走?我们请你吃饭啊。”

  “今天,马上就走。”

  回答让三个人都跳了起来。小南瓜捂着额头,肚子里直骂朽木不可雕也,就他这样,追一百年也追不到心仪的姑娘。主子平日里看着聪明伶俐,遇到这种事却笨的要命。

  “怎么事先不说一下啊!今天就走……那我们赶紧出发去苏州城,你爱吃什么尽管点!”伊春把剑一抓,说走就走。

  舒隽淡道:“我不爱吃江南菜,不劳费心。”

  说到这里,到底是有些不甘心似的,看看杨慎再看看她,慢条斯理说道:“若有心,你们送我一程也好。”

  就因为这句话,大半夜的四个人站在太湖边上吹冷风,伊春打了好几个喷嚏,手脚冻得发麻,在地上不停跺脚。

  舒隽手里捧着一个布包,看着沉甸甸的,应当就是他花大价钱弄来的太湖石了。他抱在怀里宝贝得要命,时不时还揭开布包低头闻闻石头,像是确定那上面真有太湖水的味道。

  小南瓜在不远处和渔人家商量买船的事,没一会儿主人家便把一艘靠岸的船解开了,他第一个跳上船,朝这里挥手:“主子!船买好啦!”

  伊春二人将舒隽送到船边,杨慎拱手道:“希望以后还能再见。那时必然请你痛饮一顿。”

  舒隽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哼声,有点不屑似的。他不看杨慎,只把脸对着伊春,看了好久好久,最后说:“你小心,不要死掉。”

  伊春已经习惯他这种古怪的关心方式了,当下咧嘴一笑:“你也保重,明年还能再见吧?”

  明年吗?舒隽看看漆黑的天空,没有回答。

  夜风把他的长发吹得卷曲缭乱,像是用毛笔在宣纸上画出一道道墨线。那衣裳也是翻飞如翅,仿佛马上便要腾空飞高飞远。

  他将怀里的太湖石递给小南瓜,忽然回头温柔唤一声:“伊春,你过来一下。”

  他从来都是叫她小葛,不男不女,不近不远,古怪的很,如今第一次叫她伊春,倒让她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答应一声,走过去。

  手腕被人一把擒住,用了巧劲轻轻拉扯,她不由自主朝前跌下,一只胳膊立即将她揽住,腾空抱起。

  “啊……”伊春只来得及叫一声,被冻得冰冷的唇上忽然多了一股暖意,眼前是两扇放大的长睫毛,微微颤抖。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整个人先是僵住,然后猛地想到反抗,奈何他拿捏的力道极巧极准,竟然是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被他按住后脑勺,深深的吻,几乎要吻到她心上。

  和杨慎炽热却生涩的亲吻不同,这个吻几乎要让她窒息了,血液在四肢中疯狂流窜,就是不朝脑子里跑。迷迷糊糊的,只觉一个灵巧湿润的东西打算撬开齿关,她本能地把牙咬死,它便只能在她唇上细密舔舐。

  很快,很急,赶时间似的。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他缠绵流连。

  撤离的时候,他贴着唇,低声道:“你这个笨小孩,叫你你就真的过来?”

  伊春完全傻了,呆呆看着他,像是从来没认识过他。

  舒隽嘻嘻一笑,拇指在湿润的唇上轻轻一擦,说:“这个就当给我的报酬吧。告辞。”

  将她一推,刚好落在脸色阴沉赶过来拉人的杨慎身上,两人撞成一团,险些在滑溜溜的礁石上摔一跤。

  回头再看时,小船已经摇远了。他静静站在船舱前,没有回头,背着双手抬头看没有月亮的夜空。这个喜欢恶作剧的坏人,临走也不安分,硬是扰乱一池刚刚安定下来的春水。

  杨慎脸色十分难看,用袖子使劲擦她嘴唇,几乎要把皮擦破,疼得伊春连声哀叫,躲闪不及。

  湖面传来弹三弦的声音,慵懒闲散,像一阵无心逗留的风。

  有人在唱:远是非,寻滞洒,地暖江南燕宜家,人闲水北春无价。一品茶,五色瓜,四季花。

  渐渐的,那歌声也像风声,消失得再也听不见。

  伊春怔怔望着陷入黑暗深处的小渔船,良久,才轻声道:“他真的走了。”

  杨慎一言不发,转身跳下礁石,大步朝前走。她赶紧跟在后面:“羊肾,这么晚了咱们别赶路了吧?找个好心人家借宿一宿好么?”

  他没回答,径自走到方才小南瓜买船的那户人家,敲了敲门。

  渔民们向来淳朴,见是两个年轻人投宿,赶紧请进屋子,端上热腾腾的鱼羹饭菜。

  饭后又收拾了一间屋子供他俩睡觉。伊春见杨慎洗了脸就闷头睡在床上,被子把脑袋都盖住,只留一把乌发在枕头上,便提醒一句:“羊肾,不要用被子蒙头啦,对身体不好的。”

  他像没听见,动也不动一下。

  伊春走过去把被子一扯:“和你说话呢!又闹什么脾气?”

  他索性翻过身,抬眼看着她,半晌淡道:“你一直将我当作小孩儿?这也管那也管,怎么不把自己管好!”

  伊春莫名其妙:“我怎么没把自己管好了?”

  他别过脑袋,脸上多了一丝怒意:“管好了怎么会被他……被那个……你好像也不太在乎?怎么一点也不在乎?!”

  伊春顿时被堵得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半天,才犹豫道:“他人已经走了,我再怎么在乎也没用,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你是过得好好的,添堵的人当然不是你。”杨慎怒了,抢过被子继续蒙头。

  伊春本来是打算自欺欺人当作没发生过的,被他这一通脾气乱发,搞得反而烦躁起来,索性不理他自己去睡觉了。

  睡到大半夜,忽然觉得头顶有人,她本能地抓取放在床头的剑,那人却低声道:“是我。”

  杨慎?伊春揉揉眼睛,哑着嗓子问:“你不睡觉又要玩什么别扭?”

  他在床头静静坐了一会儿,才轻道:“伊春,我想过了,咱们继续南下,去福州玩吧,那里冬天暖和。等天气热了,咱们就往漠北去,看大漠草原,一起骑马猎鹰。”

  原本以为他又要说什么气话,谁想是说这个,伊春一下来了精神,拥着被子起身连声说好:“我还想去西域,听说那边的葡萄和甜瓜特别好吃!对了,蜀地也有许多好玩的,咱们慢慢玩慢慢逛。”

  杨慎倚着床头,笑道:“是啊,说不定你我运气好,能在山顶谷底遇到什么避世高人,传授两招绝世武功。这样就能提前报仇了。”

  伊春笑得直打跌:“不错不错,然后我们两人四只剑,去把郴州巨夏帮杀个落花流水!”

  杨慎陪她笑了一阵,顿了顿,忽然轻声问:“伊春,我们一起去报仇。报完仇,又要去哪里,做什么?”

  伊春两只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一点犹豫也没有:“我们继续五湖四海的玩啊,做大侠!交朋友!你呢?你想做什么?”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报完仇还能做什么。”

  他活到现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报仇,可是一旦下定决心,可以选择的路反而比以前宽广,面对突然广阔的天地,难免让人心生犹豫。

  伊春拍拍他的手:“咱们一起,你跟着我,绝不会无聊的。”

  他却沉默了,过得片刻,忽然用力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

  “伊春……”他声音很低,低得几乎像耳语,“我们就……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她回答得特别爽快:“好啊!不分开。”

  他的脸有点发烧,喃喃道:“那……我、我们可以成亲么?”

  伊春愣了愣,过去与他发生过的所有亲密行为突然如潮水般从眼前流淌而过,她一瞬间明白他说的不分开是什么意思。

  有点犹豫,有点动心,像有一只小钩子在心底慢慢挠,又痒又疼。

  她用力把手抽回来,被子蒙住脑袋躺回去,闷闷说道:“啊,睡觉吧睡觉吧,困死了。”

  杨慎拍了拍被子,低声说:“伊春,我等你,总之我一直等你答复。多少年都没问题。”

  她还是没回答。

  他于是慢慢站起来,走到自己床边,轻轻说道:“还记得当时在后山桃林,我说世上没有不变的人和事吗?伊春,我说的不对,世上一定会有不变的人和不变的事,我现在真的很相信。”

  伊春一直不说话。

  她过了很久才睡着,梦里自己穿着丁香色的新罗裙,薄施粉黛,打一把紫竹骨的伞,满心期待地往桃林奔跑。

  有个少年站在桃花树下,那桃花开得极好,沉甸甸坠下来。少年身材瘦削,坏蛋脸,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东西。

  可他笑得很温柔,一万股春风加在一起也不如他柔情似水。

  她越看心里越是欢喜,过去直接告诉他:“我中意你,你怎么看我?咱们这就去求师父,让他成全,如何?”

  他抬起头,爽快地答个好,然后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

  夜晚的太湖一片漆黑,星子月亮都被乌云遮了去。

  舒隽靠在船舱上,轻啜一杯薄酒,叹道:“阴天真讨厌,黑漆摸乌的,方向也分不清。”

  小南瓜把小暖炉放在手上抛来抛去,笑道:“主子不是讨厌阴天,是心里烦吧?照我说,葛姑娘对你未必无心,主子的条件可比那姓杨的小子好多了。”

  舒隽半躺下来,手扶着脸,喃喃道:“这种东西……和条件无关。要是为了什么狗屁条件就转头过来喜欢我,我肯定一脚丫把她踹飞。”

  小南瓜哼了一声:“那就继续做你落魄被人甩的江湖浪人吧!”

  舒隽却笑了,懒洋洋地说:“这有什么郁闷的。各人缘法罢了。”

  “是哦是哦!”小南瓜反正很鄙视他不战而退,“主子向来是说大话上的巨人,做实事上的矮子!你不郁闷才有鬼!”

  他翻个身,轻笑:“无心我便休,怎会是大话。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说罢突然自顾自一愣:“等一下,你方才说什么……巨人?”

  巨人……巨人?他脑海里抽个激灵,猛然想到那天清晨见到的那个巨汉,晏于非不知用什么手段把他给收服,居然还随时带在身边。

  那种怪物招人眼的很,晏家二少向来小心谨慎,不会落下任何把柄给人咀嚼,这次却大张旗鼓把个怪物带着,目的为何?

  转念再一想,想到杨慎回来的那么快,之后两天却不见任何晏于非的人来挑衅,小南瓜只说他一定是放弃了,打算另选斩春继承人。他自己心中有事,也没多想。

  但现在突然发觉未必如此。

  晏于非是什么人?他在一件事上已经投入人力物力,不得到结果是不会罢手的。

  舒隽飞快坐起,回头吩咐:“把船往回划,回苏州。”

  你若无心我便休,真能休才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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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章

  隔日伊春起了大早,别的什么也没说,只丢下一句话:“听说花神庙很有名,咱们去看看。”

  杨慎被赶出屋子等她换衣服,颇有些弄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太湖上迎面刮来一阵风,冷到骨子里去。抬头看看天,还是阴沉沉的,太阳被挡在乌云后,亮白亮白的许多碎块。

  杨慎肚子饿了,难免想起豆腐脑蒸鸡蛋之类的东西。

  正想得口水泛滥,打算待会带着伊春去街上大吃一顿,身后门被人推开,他下意识地转身说:“伊春,我们先吃……”

  话忽然断在那里,有点忘了方才想说的是什么。

  对面站着一个婀娜少女,虽然背上背了一把半旧的剑鞘有点奇怪,发髻弄得也不是那么光鲜整齐,脸上更是半点脂粉也没涂,但她灿烂的笑容足以弥补一切。

  她穿的是春天的时候他买给她的那套淡蓝色罗裙,又薄又透明的蓝,映着她健康的肌肤,居然秀致的很。耳旁簪着同色的珠花,上面纤细的银丝微微颤抖,像怯怯不安的蚊翅。

  上次去开福寺,她也穿过这套罗裙,那时还是很鲁莽的一个少女,九成像男人,打扮得再好看也觉得像是偷偷穿了大人衣服出来的小孩儿。

  明明是同一个人,这次却完全不同了。说不出什么味道改变,这衣服居然很贴切很漂亮,做出来就像是为了衬托她这个人。

  杨慎的脸不由自主红了,瞠目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伊春一边走一边披上半旧的大氅,毕竟是冬天了,铁打的身体也得注意保暖。一直走到杨慎面前,她扶扶珠花,神情自然地问他:“我长高了吧?衣服本来有点大,这次穿却刚好。”

  他还是不说话,一只手愚蠢地揉着鼻子,很是忐忑不安。

  伊春笑了笑,自顾自往前走两步,忽然又道:“我有个心事想和花神说,上次我问得潦草她答得也潦草,这次我得好好说。”

  他不明所以地答应一声,转身慢慢追过去。

  她又笑了一下,带着一点自嘲:“其实菩萨神仙都是虚无缥缈的,但我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所以……以前、以前那个不算。这一次,我是真心的。”

  “什么是真心的?”杨慎心中突然一动,脱口就问。

  她只是微笑,反手将他的手握住,低声道:“回头我一定告诉你。”

  那到底是什么甜蜜又神秘的事情,足以让两个少年神不守舍地想上一整天。两人胡乱在街上买了些东西填饱肚子,一路说着莫名其妙心不在焉的对话,朝花神庙缓缓行去。

  又焦急,又期待,却还希望不要来得那么快,好像眼看着一朵花快要开了,便莫名留恋起含苞待放最后一刹那的娇美。

  还忐忑,还惶恐,只怕结局不是自己想的。

  直到真正跪在花神面前,拿着签筒再一次虔诚求签,杨慎都不太敢相信一切是真的。

  可能这是个梦,他还没醒过来,梦里一切都那么顺当,完全如他所想。她就跪在自己身边,紧紧闭着眼睛,像遇到难题似的,虔诚得不行。

  几乎要把签筒摇烂了,后面的人一个个怒视过来怪他们干耗那么久。

  “啪”的一声,终于有一根幸运的签从她的签筒里掉落出来,伊春捏着飞快起身,低声道:“等我马上回来。”

  说完便飞快出去找解签人了。

  杨慎哪里忍得,直接把自己的签筒扔了追上去,远远的见她从解签人手里接过一张淡黄色签纸,那人摇头晃脑和她说着什么,她听得连连点头很是认真。

  到底是什么签?杨慎抓着头皮努力猜,中平?下签?还是上上大吉?上回开福寺的上上签是淡红色签纸,花神庙淡黄色签纸会代表什么?

  伊春的表情好像是笑,再看一会儿就不能确定了。

  杨慎慢慢朝她走过去,见她把签纸放进荷包里小心保存,于是低声问:“什么签?”

  伊春腮上还残留一抹红,轻道:“……待会儿告诉你。你的签文呢?”

  他有点尴尬:“我马上去摇。”

  转身跑了两步,忽听她在后面低低唤道:“羊肾……”

  他回头用眼神问她何事。伊春挠挠脸颊,左思右想好半天,耳旁珠花颤巍巍直跳,她的睫毛也在颤抖,最后下定决心似的,对他爽朗一笑,指着旁边一棵大松树:“我在这边等你,快些来,我有话想和你好好说。”

  杨慎飞快摇了签,出来的时候,松树下却半个人也没有。

  大约是去买东西了吧,杨慎一面想一面把签条递给那解签人,很快便得到一张同样淡黄色签纸,解签人笑吟吟地恭喜他:“这位小少侠运气真不错,上上大吉呀。方才有个小姑娘也抽中了上上签,我看你俩是认识的,婚约在身的小情侣吧?”

  他支吾两句,心内一阵狂喜,捏着签纸便朝松树下跑去。

  伊春还没回来,她向来贪玩,大约等得不耐烦去了别处闲逛,他只要耐心等着别乱找就行了。

  杨慎把签纸打开仔细读了一遍,越看越觉得喜悦无限,唇角不由自主扬得老高。

  脚下忽然踏中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幅断开的袖子,薄到透明的蓝色,袖口还绣着精致兰草。

  很眼熟。

  他的心忽然一沉,皱眉弯腰捡起那幅布料,袖口除了兰草刺绣,还有几点触目惊心的血迹,还没干,摸在手里湿漉漉的。

  泥土里也有几点血,虽然不多,却让他的心沉到了深渊里。

  他们太不警惕了,只因欲说还羞的心事,居然忘了晏于非还留在苏州。

  杨慎四处看看,果然东面地上还有几滴血,当即拔腿狂奔追上。

  还未到花朝节,花神庙里人并不多,三三两两的行人,没有一个有异常。杨慎心急如焚,忽然见到前面有个少女也在焦急地跑动,似是在找什么人,他冲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脑子里一片空白,居然不知该问什么。

  少女转过脸,眉清目秀的芙蓉面,急得满头大汗,却是宁宁。

  一见到杨慎,她的眼睛就亮了,神情无比焦急,一把反扯住他的袖子连声道:“杨公子!你快去!你师姐被殷三叔带走了!”

  杨慎用力甩开她,皱眉道:“你们又耍什么诡计?!”

  宁宁急得要哭,颤声道:“我这次真的没骗你!本来晏二少说干脆重新选择斩春继承人,可殷三叔却咬定晏门的威严被你们两个小辈挑衅,而且你们也跟过晏二少,闹了这么大,只怕你们在外面乱说败坏他名声,所以坚持要过来抓你们!你们跟过晏二少,自然知道殷三叔说话的分量,这点我绝不是骗你!”

  杨慎冷道:“晏于非打算重新选斩春继承人?他会这么好心?!”

  宁宁急道:“姑且不管他是故作姿态还是居心叵测,如今你师姐被殷三叔带走是事实!殷三叔一身武艺连晏门主都要让他三分,你师姐怎可能是他对手?你们……怎么说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再怎么冷酷卑鄙也不能看着你们送死去!我……偷偷瞒着他们跑出来,原本想早些通知你,可还是没赶上。你师姐脾气直,殷三叔脾气也爆,万一一句话把他得罪了,真的会没命!”

  杨慎沉吟半晌,内心虽是焦急无比,却也不想轻易上当,只问:“师姐功夫比我好数倍,她都抵抗不了那个姓殷的,我去又有什么用?”

  宁宁脸色一阵惨白,转身便走,低声道:“我以为你是个重情重义的铁骨男儿!没想到也不过一介贪生怕死藏头露尾的懦夫!枉费我一番辛苦出来找你们。罢了!”

  杨慎见她渐渐走远,便放轻脚步偷偷跟在后面。

  不管她方才说的是真是假,先跟着她回晏于非安置的地方看个究竟再说。倘若伊春在那里是最好不过,不在那里,他一颗心也能稍稍放下,确定并不是晏于非搞鬼。

  宁宁脚步轻快诡异,很快绕出庙外一座树林,走的方向却不是苏州城,反倒渐渐往荒无人烟的郊外行去。

  过了两三里,却是成片的荒坟堆。

  杨慎见她漫步在坟堆间,心中突然起了疑窦,停下脚步不打算再跟踪,岂料他停下她也跟着停下,回头朝他这个方向诡异一笑。

  果然有诈!杨慎转身便要跑,此时却已来不及,身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像是有什么巨大怪兽从坟间冲出一般,杨慎勉强回头去看,却见昔日在储樱园遇到的那个赤膊巨人提着寒光湛湛的巨斧在后面狂追。

  巨人身体粗壮,动作却十分灵活,按照这种追法,他迟早会被追上,周围只有荒草齐腰,半棵可以隐藏身形的树木都没有。

  杨慎按住腰上佩剑,犹豫着要不要和巨人打,不防身后传来破空声,他下意识地扑倒在地就势一滚,耳旁利风擦过,几乎破了皮,那把巨斧就钉在脸旁不到四寸的地方。

  他心中大骇,翻身跳起的时候,巨人已经冲到面前,身上一股浓厚的恶臭味,一拳打向他面门。

  纵然可以用佩剑勉强挡住,杨慎还是被打得倒退十几步。

  刚刚站稳,那把巨斧已经朝身上劈来。

  【不对——!】

  耳旁突然响起师父严厉的喝声,他心中顿时一凛。

  【不要和体型悬殊的敌人比力量!要比的是技巧和灵活!他揍你一拳的功夫,你得揍他十拳!实在打不过,立即逃!】

  可是师父没有说,如果敌人体型巨大,动作却也十分灵活应该怎么应付。

  逃……他逃不掉!

  只能把身体微偏,让过要害——但也没有什么用,被巨斧砍上一下,不管砍到哪里都是要害。

  那一个瞬间,杨慎觉得整个身体像是从中间生生裂开一样。

  他身体里那么多血,从裂口中争先恐后往外奔跑倾泻。一种阴冷却无比安静的感觉一下子把他笼罩住,风吹动枯草的飒飒声,衣袂的簌簌声,呼吸声,流血声,他突然全部听不见了。

  很累,很寂静,很困,像是终于解脱了一样,他站不住,很想躺下来睡一会儿。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还不能相信,巨斧真的砍中他了?真的断骨削肉,令他重创不能救?

  不能够相信,突然发生的意外,来的那么快。

  前一刻他明明满心期待地在松树下等一个女孩,不能让她久等,她有重要的话想说给他听。可是现在他却生死垂危,一口气吊在丝线上。

  不可以死,有很多事情要等着他做。

  好好练武,不管多苦他都不怕,为了给家人报仇。要和伊春永远在一起,一起去很多地方交很多朋友看很多风光。

  可是巨斧从他身上撤离,好像也带走了他所有的气力。

  好冷,他觉得很冷,十一月的江南天气,却比任何严寒都要刻骨。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无论他怎么眨眼睛也不行。

  真的要死了?

  忽然看见许久不见的爹娘大哥在光明的另一端向他招手,神情平静喜乐。

  他于是也笑了,一瞬间心中觉得舒畅又安详,这种感觉久违了。他走过去坐下,低声道:“再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我再过去,好么?”

  再等一会儿,他得回去,伊春还等着他。

  她说的,有话要告诉他。

  开福寺求姻缘,上上签。花神庙问嫁娶,上上签。两张签纸还宝贝地放在荷包里。

  上上签,一个人一生能遇到多少次上上签,他又怎会死在这里。

  对了,她也是上上签,只有花神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可惜他大约是永远不会知道了。

  她要和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现在再想这个问题,似乎很傻,可他突然觉得自己能够明白。

  明白她一本正经欲言又止的背后藏着的是什么,明白上上签是什么。

  他爱上的,本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乌云密布,太阳被切割成无数碎片,碎在天正中。

  宁宁深深吸一口气,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这是苏州今年的初雪。

  她神情平静地看着远方影影幢幢的枯黄老绿,那里没有人,她却像和别人说话似的,低声道:“你轻贱我,无视我,现在死在我手上,可是永远都记得了我吧?”

  没有人回答她,冷风卷着几片萧索的雪花从荒草上滚过去。

  她感到彻骨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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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章

  伊春在松树下安静等待。

  没有方才的欲言又止、忐忑不安,她向来都是这样,一旦决定做什么事就再也不会瞻前顾后,冲过去先做了再说。

  杨慎还在摇签筒,有一根竹签竖了起来,眼看便要落下。伊春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想过去看个究竟。

  脖子后面突然被一根冰冷的铁剑指住了。

  “不要叫,不要动。”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不然那小子马上会四分五裂。”

  伊春果然一动不动,定定站在原地。

  那人又道:“少爷向来心软,未曾真正动过什么手段来对付你二人,只盼你们懂事些,奈何你二人竟是丝毫江湖规矩也不懂,老夫实在看不过眼,今日便来句痛快的。要杨慎来继承斩春剑,老夫留你们两条小命,否则便全杀了!”

  伊春低声说:“斩春剑我们谁也不打算继承,而且羊肾有他自己的决定,我不会干涉。”

  那人笑一声:“死了也不怕?”

  伊春忽觉胳膊上一凉,半幅袖子居然就这么断开落在地上。手腕上一处隐隐作痛,应当是伤了,温热的血顺着手掌往下淌,还没有反应过来,冰冷的铁剑又指向她后脖子。

  不愧是专门保卫晏门二少的殷三叔,身手了得。伊春自知不是他对手,心中难免悚然。

  “老夫可以把你手脚削断,让你做一辈子的废人,也可以一剑穿心将你立毙。少爷虽不愿与两个武林小辈纠缠不清,老夫却不在乎这些,今天来找你们,也是最后通牒,你再不识相,休怪刀剑无情。”

  伊春看看周围三三两两的行人,说:“你要当众杀人?”

  殷三叔有些无语,把剑往前送了几分,她顿时感到脖子上一阵刺痛。

  “跟我来,不许说话!”他低声呵斥,半挟持半推搡,把她带走了。

  行不到半里,却是林中一片空地,人迹鲜少。伊春被推了一把,踉跄着好容易站稳身体,只听殷三叔在对面说道:“拔剑,我试试你的武艺。”

  她莫名其妙:“你把我带出来就是要比试?”

  殷三叔压低斗笠,声音更冷:“不想死就快拔剑。”

  伊春只好从背上抽出佩剑,她今天是出来玩的,压根没想到会在这里和人打架,身上罗裙、脚下缎鞋、头顶珠花都明显地透露出“很不适合打斗”这六个字。

  但敌人永远不会为她考虑着装问题,眼前一花,铁剑已经送到眼前,她不得不接住。

  这两人走的都是快而准的路线,剑光在半空闪烁,像无数条银龙,时而碰撞在一起,便是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时间一长,伊春就有点受不了,衣服和鞋子都在那边拼命碍事,像捆了好几条绳子似的。

  手里剑突然被一股大力击中,脱手而出飞了老远,伊春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只觉比平日练十场剑都来得累。

  殷三叔倒带了一丝笑意,问她:“如何?”

  她眉头一蹙:“什么如何?如果你要比输赢,是你赢了。”

  殷三叔收了剑,背着双手低声道:“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自认还有些看人的眼光。你的资质比那姓杨的小子高出数倍,只要悉心教导,假以时日必然大放光彩。奈何少爷放着明珠不管,偏要拉拢一颗鱼眼睛。姓杨的小子身负血海深仇,一时半会还可以用此事将他拴在身边,时间长了此人必然扭曲,百般聪明伶俐只会更棘手。这些身怀巨仇的人,都很危险,不能让他们留在少爷身边。实话告诉你,老夫看中的是你,斩春交给你来继承,想必才不辱没减兰山庄昔日的威望。”

  他见伊春半天不说话,便回头看着她,又道:“你年纪还小,很多事情也不懂,江湖上何来正义邪恶之分,不过是利益瓜分而已。立场与你相同,便是好人,立场不同就是坏人。今日是你减兰山庄被晏门吞并,昔日你又怎知减兰山庄吞并了什么门派?湘西一带势力总不可能那么轻易到手,必然要腥风血雨一番。你初涉江湖,就像刚飞出窝的鸟,不找一棵大树躲避风雨,将来只有死路一条。”

  伊春静静看着他,突然问:“你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想劝我做什么?”

  殷三叔愣了一下,大抵是没想到自己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她还没听懂。不过转念想到她这般迟钝,不是惹事的人,将来方便归于自己部下派遣指挥,又不禁欢喜。

  “老夫是想说——由你继承斩春剑,找晏门做后盾,凭你的资质,来日必在江湖大放异彩。”

  说白到这样,她应当明白了吧?

  伊春别过脑袋:“我没兴趣。和你说的好人坏人没关系,晏门和我不是一个路子,就这么简单。”

  殷三叔的脸沉了下来:“敬酒不吃吃罚酒!”

  伊春淡道:“我知道很多人都是这样,别人如果不听自己的,就会想方设法逼他听从。我正好最讨厌这样。”

  出乎意料的伶牙俐齿,他原本以为她就是个鲁莽且迟钝的小丫头。

  这句话,他曾经在另一个人嘴里听过。

  那时候二少还很小,谁也不缠,只喜欢跟着他小叔晏清川。那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门主对这个弟弟也是宠爱有加,因他喜欢广交江湖豪杰,甚至花大价钱在城西买了别院,让晏清川招揽人才。

  殷三叔那年被派去别院照顾二少,经过花廊时听见两人说话,大约是争执了起来,晏清川只说:“足下执意离去,可曾真的想明白其中利弊?”那语气有些阴森,是个人都能听出里面的威胁。

  对面那人笑一声,坦然道:“很多人都喜欢逼迫别人听从自己,真不巧,我最讨厌这样。”

  话说到这里,已经是不欢而散了。若是按照门主的手段,纵然当面放了他走,日后必然悄悄派人把这一大患除去,可是晏清川傲气十足,紧咬不放。

  最好的猎手总是期待自己能驯服一只最桀骜的鹰。

  但他没能驯服,反而被那只鹰一剑穿心而死。

  殷三叔后来明白,遇到这种桀骜的人,最解气的方法就是斩了他的翅膀,磨了他的光彩,令他再也骄傲不起来。

  眼前的丫头隐约有些难驯的影子,最好现在就除掉。

  殷三叔手扣在佩剑上,心底有杀气缓缓蔓延出,眼角略带屠戮的红。

  “砰”的一声,远方腾出一颗空弹,青色烟雾笔直地飞了老高。

  是信号,宁宁已经得手。

  殷三叔面上神色一缓,把手从佩剑上移开,淡道:“事情办好,你且与老夫走一趟。”

  伊春还想说话,后脑被大力一击,登时软倒在地。

  要驯服这样的人,必须将她左右臂膀都捆住,断了她所有希望,让她明白自己几斤几两。

  殷三叔将她提在手里,转身走出了林子。

  昏睡中,伊春好像见到了杨慎,他挥着手里的签纸,笑吟吟地告诉她:伊春,我也是上上签。

  她心中喜悦,脱口而出:“羊肾,我知道啦,其实我也喜欢……”

  话未说完,人已惊醒。四处看看,这里似乎是客栈的一间客房,她正躺在床上,佩剑放在床头。

  伊春一把捞起佩剑跳下床,警觉地打量一番,确定屋里没人,正要把门推开一道缝观察情况,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压低嗓子的争执声。

  “是让你擒住他做人质,谁让你真把他杀了?!少爷若是问起来,怎么交代?!”

  是殷三叔的声音。

  “……让他把我也杀了吧,这样也利索些。”

  声音婉转,语调却极冷,撞在心头令人一凛。是宁宁。

  “胡闹!自己不想活便死得干净些!少爷的手怎会为你这种人弄脏!”

  “不错,我卑贱的很,做什么也不配,活着也不配。可是……这次是我赢,呵呵,我赢了……”

  伊春越听越是心惊,隐约有种极度不好的预感在心头反复啃噬。

  她一脚踹开门,外面是一个小小偏厅,厅中几人都吃了一惊,急急回头看她。

  厅正中放着一张满月八仙桌,桌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了大氅。

  他蜷缩得像个熟睡孩童,鲜血在桌上凝成了块状。

  伊春觉得整个人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拳头狠狠击中,打得她魂飞天外,只留下一个冰冷发抖的身体僵在当场,一丝一毫也动不了。

  宁宁跪坐在桌下,握住他一只苍白冰冷的手,轻轻放在脸颊旁,垂睫轻轻呢喃:“这样,他就是死了也忘不掉我。他这么可恶的人……永远都要记得我。”

  这可恶的男人,长了一张随时会叛变、会疯狂的坏蛋脸。年纪还小,左右摇摆不定,很容易就可以扰乱他的心。

  但谁也没能够真正撼动他,摇摇晃晃,犹犹豫豫,他还是一直往他和他师姐的道路上前进。

  他们会有无数美好光明的未来,在阳春三月牵着手看河边杨柳;在大漠的漫天风雪中被好心的游牧人收留,依偎在一处喝滋味古怪的奶酒;在寺庙里虔诚地求签,为心上人忐忑不安、喜悦激动。

  无论如何,他的未来里总不会有她。

  那这种未来不要也罢,把它毁了最好。

  他现在这样闭着眼睛,才像个真正的十五岁少年,眉目忧郁,唇角却噙着安详,睡着了马上就会起来,神采飞扬走在她前面,挑眉转身看她。

  宁宁觉得这样最好,明明是最好的,心里却像死了一样绝望。

  对面有人在动,是葛伊春。

  她面无表情,抽出佩剑指着她的脸,轻轻告诉她:“不要碰他,把羊肾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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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章

  后面的事情,伊春记得不大清楚,她眼前只剩大片大片血红的雾,整个人都被吞噬在里面。

  脑子里有无数个声音噪杂,吵得额头生疼,像是要炸开。

  不过最后一切都归于死寂。

  她像脱弦的箭,瞬间射了出去。

  殷三叔挡了她一招,奈何她动作快绝,凭他这般身手,居然也没能挡住,被她冲到桌旁,单手将杨慎的尸体抱在怀里,紧紧抱在怀里。

  他身上的血将她半个人都浸透了,毫无表情的脸,一半红一半白。

  她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掉。

  殷三叔心中悚然,握剑的手犹豫了一下,不知是马上将她制住,还是干脆杀了省却麻烦。

  这一下犹豫,便见她抱着尸体跳下楼,撞飞无数桌椅板凳,惹得掌柜伙计们连连惊叫。

  这样不行,放任她跑出去会引起混乱。

  殷三叔顾不得继续责备宁宁,拔剑追上去,一面厉声吩咐伙计们:“快!去把院门锁上!所有的门都锁上!不许让她跑出去!”

  这座客栈格局古怪,许多个小庭院零零落落组成一个大院。

  伊春一手抱着杨慎,一手提着剑,在院子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跑。身后有许多人在追、在喊,像一群吵闹的猴子。

  这个情景忽然让她想起在逍遥门那次,她也是一手扶着他,杀出一条血路把他救出去。

  像是受到蛊惑,伊春纵身跳上围墙,冷风夹杂着雪片,把她的衣服吹得扬起,好像有一只手在后面轻轻拉扯她。

  她回头笑道:“羊肾,别怕!我一定将你救出去!”

  他的眼睛还是闭着,两片雪花落在上面,没有化开。伊春用手抹开,把他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看了一会儿。

  碍事的风却偏偏要把他的额发吹下来,覆在脸上。她于是一遍一遍用手抹上去。

  他露出额头才精神。

  “我带你出去。”她紧紧抱住他,把脸贴在他冰冷的脸颊上,“马上就带你走!”

  她在围墙上飞奔,下面一群伙计大叫大嚷,谁也上不去,能上去的人也都犹豫着等候殷三叔指令,不知是杀还是生擒。

  最后被她跑到大门口,一脚踢飞两个看门的伙计,推门便要奔出。

  殷三叔再也忍不得,急道:“杀了!”

  身后刀光剑影一齐袭来,伊春完全凭借本能去抵挡,可是人太多了,那么多人,那么多武器,她却只有一只手。

  身上有很多血,已经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杨慎的。

  大约她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

  大门突然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殷三叔惊呼一声:“少爷!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所有的攻击动作全部停下,晏门的人对着走进来的那个蓝衣公子跪下行礼。

  晏于非慢慢走近,冠玉似的脸庞,上面同样没有表情。他看着浑身是血的伊春,她握剑那只手的拇指伤得很重,几乎能见到骨头,只怕是再也打不动了。

  他低声道:“不是我吩咐的。”

  像是解释,轻飘飘一句。

  “你的伤很重,把人放下,我替你包扎。”

  伊春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泥巴堆出来的死人。

  她挥剑朝他砍过去,后面众人立即起身制住她,乒乒乓乓又打了起来。

  殷三叔走过去,脸色极为难看,轻道:“少爷……属下犯了大错,自当领罚。只是这丫头再也留不得,还是杀了比较好!”

  晏于非很久都没说话,最后似是叹息一声,背着双手转身,道:“……也好。斩春剑就另寻可靠之人来继承。”

  话音刚落,却听后面花厅的门被打开,墨云卿怒气冲天的声音响起:“吵吵嚷嚷的做什么?!要杀人放火去别处!少来扰人清闲!”

  伊春身体一抖,急急转头看向他,一万分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墨云卿似是也看到了她,猛然一愣,又见她怀里抱着杨慎的尸体,眼底瞬间流露出极悲哀的神情,只是转瞬即逝。

  “哦,是你。”他淡淡说着,“看样子杨慎不听话被杀了,你还是听话点吧,省得再被杀,还要劳烦我们重找斩春继承人。”

  伊春没有说话,她慢慢把周围看了一圈。墨云卿、殷三叔、晏于非、许多晏门的人和客栈伙计。二楼那间偏厅还坐着宁宁,减兰山庄还有一个师父。

  曾经认识的,不认识的,她都一一看过来。

  最后把剑捏紧,低声道:“来,再打。谁死谁输。”

  她只记得昏天暗地的在打,不停挥剑,不停躲避,不停有鲜血飞溅。

  最后院子里传来许多惊呼声,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伊春满身是血的醒过来,便见到一轮满月挂在天边,清辉万里,大得惊人,抬手就能摘下来。

  很冷,彻骨的寒冷从身体每一个伤口裂缝钻进去,血液好像要被冻结。

  她吐出一口气,白雾旋转着升上去,一下子便消散开。

  小小一叶扁舟在玲珑碎冰的湖面缓缓晃,船身偶尔会和冰块碰撞,啪啪声在安静的夜里回荡。

  伊春有那么点儿反应不过来,她应当只是做了一场怪梦,现在醒了。

  她在,她好好的。杨慎在,他也好好的。

  隐隐约约,听见拨弦声,跳脱悠闲,像漫不经心一阵风。

  叮叮咚咚,三弦在唱歌,有个男人也和着拍子在唱:玉宇净无尘,宝月圆如镜。风生翠袖,花落闲庭。

  伊春努力把脑袋往上抬,看见船头倚着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三弦在清唱。

  他穿着银红褂子,脖子上围了一条毛茸茸的紫貂围巾,色如美玉。脚边还安置一尊小案,案上茶水正热,水汽氤氲,满湖馨芳。

  她呆呆看了好久,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沙哑的声音:“……舒隽。”

  舒隽放下三弦,低头望过来,那神情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只变成一句话:“你还留着一条命。”

  她没有回答,身上伤口都被上过药,包扎整齐,应当是他的功劳。

  要说谢谢,可是她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

  舒隽于是丢了一个帕子去她脸上,声音很轻:“再睡一会儿吧。”

  伊春乖乖地闭上眼睛,真的睡了。

  她梦见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脑门子像是被挤得发疼。

  最后所有东西都变成模糊背景,从泛着白光的深处绽放出一点一点的桃红,那是减兰山庄后山桃林,花开得正好,雨下得也妙,林中那个少年出现得更是恰到好处。

  他发脾气:我的名字是杨慎啊杨慎!把别人的名字念成那样,好得意吗?

  他偶尔害羞:师姐今天这样装扮……倒是好了许多。

  他亦是热情如火:我什么也不会做。伊春,只要你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最后在花神庙一起求签,他求到的应当也是一张上上签吧?没错,是上上签,他亲口告诉她的。

  但她的话却没能告诉他,以后也不能告诉了。

  救她的那个人还在弹着三弦,漫不经心地唱着:玉宇净无尘,宝月圆如镜。风生翠袖,花落闲庭。

  整个茫茫雪夜都被笼罩在一层白雾里,被他的歌声覆盖,静谧、悠闲、懒散。

  伊春蒙着帕子,声音含糊:“舒隽,怎么是你救我。”

  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停下三弦,歪着脑袋想了好久,最后淡道:“大概……因为我有点喜欢你吧。”

  她的回答出乎意料快:“可我不喜欢你。”

  舒隽走过去一把掀了帕子,神情似笑非笑,似恼非恼:“你拒绝得真直接。”

  说着他索性坐在她身边,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拍两下,两眼望着远处皑皑白雪,说:“总会叫你喜欢上我的。”

  可是伊春不想听这些,她挣扎着从船上坐起来,立即见到杨慎躺在船舱里。

  他被人整理过了,肩上那个竖劈下去的裂口封得整齐利索,身上也换了干净的新衣,头发光滑柔顺,全部束在后面,露出额头。

  他像是睡着了,推一把就要醒过来,恼怒地骂她扰人清梦。

  伊春扑过去,紧紧抱住他,贴着他的脸颊,好像有许多话要和他说,只是说不出口。

  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眼怔怔地望着远处漆黑湖面。

  舒隽低声道:“我不是因为他走了,所以趁虚而入。”

  伊春的声音很轻:“……嗯,我知道了。”

  他又说:“找个好风水的地方,让他入土为安吧。”

  她赫然转过头来,脸上有红有白伤痕血迹累累,就是没有一滴眼泪。

  舒隽不由哑然。

  “要埋了他?”她问得像个小孩子。

  舒隽说:“这是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给他在地里找一个家。”

  伊春点了点头,伏在杨慎身上渐渐睡着了。

  舒隽曾想,她一定会惊天动地的大哭一场,甚至哭晕过去,然后咬牙切齿不顾伤势提剑嚷嚷着报仇。

  可是她却什么也没做。

  这里是苏州郊外的一个风光明媚的小丘陵,他租了一户民居给伊春养伤。杨慎就埋在风景最好的那一个小山头,推开窗便能见到干干净净的墓碑,小南瓜每天会用清水细细擦洗。冬天找不到花可以供,舒隽便用冰雕出几朵花来放在墓前。

  伊春最常做的事,不过是推开窗静静凝望那个小小坟墓。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连向来以聪明伶俐著称的舒隽也摸不着头脑。小南瓜就喜欢危言耸听,好几次拉着他偷偷说:“主子要把葛姑娘看牢一些,这种症状像是失心疯,万一一个想不开,只怕是要提刀抹脖子的。”

  于是伊春房里所有的利器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连修眉毛的小刀也不见踪影。

  小南瓜又说:“当心她扯了被单上吊!”

  于是屋梁一夜之间被拆了,挂帐子的漂亮大床换成了除了被褥什么也没有的小床。

  小南瓜还说:“千万别让她咬舌头!”

  舒隽终于忍无可忍,一拳把小南瓜头顶打出个包来,心里到底放不下,走到伊春屋子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门很快就开了,伊春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见到舒隽,她微微一笑,将手里一团洗干净却皱巴巴的衣服递给他。

  “舒隽,小南瓜会缝补衣裳吗?能帮我把这件衣服缝好么?”

  舒隽默然展开那条罗裙,正是当日救她的时候她穿在身上的。上面大小破洞有几十个,就算补好也肯定不能穿了。

  他把衣服收好,点头道:“好,我让他帮你补。”

  走到门口,忽然听她在后面诚心实意地说:“谢谢你,舒隽,真的谢谢你。”

  他回头漫不经心笑道:“谢什么,我高兴而已。”

  伊春指着窗外杨慎的墓,柔声道:“我也替羊肾谢谢你。”

  舒隽看看她,还是心不在焉一笑:“那个,也是我高兴。”

  伊春眨眨眼睛,消瘦的脸颊露出一丝笑靥来,又温柔又忧郁。

  舒隽于是想:以前那个男人婆去了什么地方?这样笑起来,倒比以前漂亮许多了。

  伊春离开的那天,没有打招呼,只在桌上留下自己的荷包,里面零零碎碎,大约有三两多银子。

  舒隽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再看看手里那只旧荷包,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小南瓜说:“主子,她给你留钱,证明她不想白白受你恩惠。你完了,人死为大,这辈子你都注定被她甩。”

  舒隽连爆栗的力气都没,神色怪异地捏着荷包,喃喃道:“三两银子就想买我舒隽的恩情?未免太便宜了……”

  小南瓜赶紧顺水推舟:“就是啊!人活一口气,咱们可不能被她看扁!主子,把银子当面还给她吧?”

  舒隽把荷包塞进怀里,背着双手走出门。

  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露出斑驳黄黑的泥土来。

  他轻轻的,像是对自己说话:“对,要见见她,不能让她这样走掉。欠了舒隽的东西,一定得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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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章

  有了晏门的万两白银进驻,减兰山庄气势比以往大是不同,青瓦旧屋修葺一新,隔了很远便能见到琉璃瓦璀璨的光辉。

  多了许多人,却都是晏门派来的。减兰山庄气势是出来了,但怎么看怎么像个悲哀的傀儡。

  这里是伊春成长练武学做人的地方,教给她的最后一课,是无奈的屈服。

  数着半旧的青石台阶,一节一节慢慢上去,便到了曾经开满茶花的一寸金台。

  晏门的人一般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空荡荡的一寸金台,再也听不到弟子们练剑的呵呼声,如今台上只坐着一个身形萧索的男人。

  伊春轻轻靠近,他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地开口:“伊春,你过来,到我面前来。”

  她默默走到男人对面,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老了很多,才一年而已,眼角多了细碎的皱纹,头发也花白了大半。

  他望着练武台边缘那些枯枝败叶,低声道:“江湖权益斗争是何等残酷,你终于明白了?减兰山庄也不过是江湖里一颗小棋子,做不了谁的天。天外有天,你永远也不知明天自己会被谁吞了。有时候,趋炎附势不是卑鄙下流,只是自保而已。”

  伊春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师父,让羊肾去死也是自保?”

  师父没有回答,或许他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人命在江湖斗争里,和捏死一只蚂蚁也没什么区别。倘若死的是任何无关紧要的人,谁都可以潇洒地说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死就死了吧。

  可死的是杨慎,他亲自指导他练武,教导做人道理的弟子。

  所以师父在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只能轻轻说:“死对他来说,也是解脱。活着被仇恨和空虚折磨,这样放下一切大约会轻松些。”

  伊春盯着他:“你怎么能把这话说得如此轻松,随便就给他下个判断,羊肾的努力就被你一句话给撤销了。你怎么知道他被仇恨空虚折磨,你怎么知道他不想过快乐的日子?”

  师父又一次无话可说。

  伊春垂下头:“他比我先知道太师父锦囊的秘密,是师父事先告诉他的。你怕我知道了会不肯下手,所以先透露给他。师父,看我们自相残杀就是你要的结果?现在他已经死了,减兰山庄也被修得这么漂亮气派,你是不是满意了?你们父子俩从此就衣食无忧,等着晏门把减兰山庄发扬光大,我们俩可以随便丢一旁,只要做好看门狗就行?”

  “住口!”师父浓眉倒竖,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可是双腿却不能着力,又跌坐回去。

  伊春这时候才发现他两条小腿呈一个古怪的角度扭曲着,分明是被人用掌力硬生生震断,又拖延了医治,导致他成了个不能行走的废人。

  见伊春死死盯着自己的小腿,师父脸色苍白,沉声道:“你小小年纪,又能懂得什么!”

  她确实什么也不懂。

  晏门来砸减兰山庄的门,用的不光是万两白银,师父的双腿就是最好的证据。

  伊春咬了咬嘴唇,喉咙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堵着,很疼。

  她低声说:“我明白师父的苦衷,我也知道世上的事没有什么简单对错。我只是不想和他们走一样的路罢了。”

  对着他跪下深深磕了三个头,伊春起身便走。

  师父在后面叫道:“伊春!杨慎已经去世,这世上能继承斩春剑的便只有你!”

  她摇头:“我不要。”

  师父又说:“你若不要,斩春剑便会被晏门的人抢走,我减兰山庄上下几十口人,从此再也不能得见天日。”

  她顿了一下。师父从椅子下的暗格里取出一把宝剑,剑鞘是春水般的浓绿,细而长。

  这是名动天下的斩春剑,亦是减兰山庄的象征,拥有它才算真正拥有湘西一带的势力,让武林中人臣服。

  师父把剑直接抛给她:“拿好了,只当它是一件利器,日后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对你亦有帮助。”

  伊春被动地接住斩春剑,入手只觉比平常铁剑要轻巧许多。由于一代代传下来,剑柄已经被磨损的很旧了,但那浓绿欲滴的颜色还是那么美丽。

  她低头看了一会儿斩春剑,轻问:“晏门……若是找师父要剑?”

  师父淡淡一笑,沧桑面容到底还是浮现出一丝昔日傲气:“唯独这个不能交给他们。”

  伊春细细摩挲着手里的斩春剑,她曾经多么想继承它!连着做人全部的意义都在这里面了。

  她也曾得意地妄想过,少年鲜衣怒马,腰挎斩春剑行走江湖的气派,那一定是很显眼很张扬的。

  可是这轻巧的宝剑如今握在手上却如此沉重,比一个人的生命还要重。

  从头到尾,一切不过就是为了这柄斩春剑。

  师父说:“山庄里闲杂人我已经清走了,他们并非武林中人,不必卷入这场风波。你父母现在永州宁裕镇,去看看他们吧。”

  伊春把斩春剑系在腰上,离开了减兰山庄。

  一路上反复回想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将要发生的所有事情,她想得有些心力憔悴。偶尔忍不住把斩春剑拿在手上仔细观察,发现在剑柄顶端刻着字,年代久远了,很费力才能辨认出是剑的名字“斩春”。

  那个“斩”字铁骨银钩,透露出一股阴森血腥的气息来,像是要将“春”字刺穿一般。

  这大概真是一柄魔剑,靠近它的人,永远也不会拥有春天。

  爹娘在宁裕镇一个小庄子上过得很悠闲,不用再做下人,凭着半辈子的积蓄倒也不会挨饿受冻。

  娘见到伊春只会流泪,捧着脸一遍一遍说:“大妞怎么瘦得这么厉害?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和老爷好好说说,女孩子家不要再出门吹风淋雨的,让人心里多难受啊!”

  爹左右张望,问她:“上回来的那个小伙子呢?叫什么杨慎的,怎么没跟着来?还想和他下几盘棋呢。”

  话未说完,伊春心头像是突然被利器狠狠刺了一下,扎一下,不够,扎了无数下,像是把前几天积累的情绪统统倾泻出来似的。

  过年的时候他还在的,衣服破破烂烂,人却站得笔直,一点儿也不狼狈。

  他明明说过,以后赚钱了要还她三十两银子,说的时候眼睛笑得弯弯,充满了少年人的狡黠。

  他也说过,世上没有不变的东西,这句话不对,一定有不变的东西存在。如今她知道他是想告诉她,他喜欢她,一辈子也不会变。

  他还说过,我们都不要管斩春剑和减兰山庄,天下那么大,我们要去很多地方玩。

  他说过很多,每一句她都记得。

  可是最重要的那些话,她没给他。

  想说的是:哪怕他没有钱,没有背景,一无所有甚至还身负血海深仇。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喜欢一个人从来都不是看这些东西。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在一起很久很久,没有什么过不去,时间一长,回头看看那些苦难都是过眼云烟,两个人的手能牵着就好。

  她以前喜欢过墨云卿,以为那就是真正的喜欢了,被拒绝之后吓得缩回去什么杂念都不敢再有。明明已经察觉到杨慎喜欢自己,却还要装作不知道,用弟弟做借口回绝他。

  在这世上,她留给他关于感情回应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我一直把你当作弟弟”。

  我也喜欢你,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她没能让他知道。

  “他走了,和他家人团聚,以后再不会孤单了。”她说。

  迟迟不来的眼泪,此时如雨下。

  伊春在家里住了半个月,于一个清晨再次默默离开,留下一封书信说出门散心。

  其后又过半年,江湖上一个名叫“减兰山庄”的门派悄然灭亡,关于山庄主人的下落,众说纷纭。有说他带着斩春剑躲了起来,不甘湘西势力被晏门吞并;有说他早已将斩春剑托付给可靠之人,被晏门灭口。

  无论说法为何,从此再也没人见过山庄主人。

  晏门另寻斩春继承人的计划落空,湘西大小门派有不服的趋势,让门主大为头疼。

  找到葛伊春——此乃征服湘西第一要任。

  殷三叔还在为那天没能看住宁宁,反让她杀了杨慎而自悔。人一死,葛伊春是再难拉拢过来了,能不能找他们报仇暂且不说,恨之入骨是必然的。

  抬头看看晏于非,他正倚在窗前看书,神色淡淡的。从葛伊春大闹客栈被舒隽救走之后,他以为少爷会大发雷霆,谁知他什么也没说。

  这种神情反倒让人看不出深浅喜怒,难免心中惴惴。

  “少爷,宁宁那丫头关在地牢里也有半年多了。倘若找到了葛伊春,将宁宁交给她任意处置,解释清楚原委,想来还是有一丝挽回余地的。”

  殷三叔试探着开口,先摸清少爷的态度再说。

  晏于非将书翻了一页,没有抬头,低声道:“我晏门还不至于为了一把剑屈从至此。”

  “少爷的意思是……?”

  晏于非转过脸来,目光清冷,声音也是冰冷的:“以拿到斩春为第一要任,人是活是死,意义不大。”

  殷三叔垂手走到门口,不由得抬头再看他一眼。

  他曾经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却已经变成了老谋深算冷血无情的上位者。

  “少爷,小门主那样固然可惜,但……强极则辱,少爷还请谨慎。”

  “啪”的一声,书合上了,晏于非面无表情地望过来。

  殷三叔告罪一声,匆匆退下了。

  那本书晏于非却再也看不进去,随手丢在案上,将窗户推开。

  半年过去了,窗外又是一片春光明媚。

  春光明媚,他小叔就是死在这个美丽的季节。临死的时候他浑身流着血,那也不算什么,晏门的男儿哪个不流血。

  可是小叔眼里还流着泪。那个顶天立地惊才绝艳的男子,临死的时候泪流满面。

  他死死攥着门主的手,一个字一个字说:“我好悔……大哥,我还不想死。”

  不,他永远不会变成小叔那样。

  该杀的人,一个都不能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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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章

  入了秋下几场雨,便是一日凉爽过一日。

  山中绿叶大多已变色,黄的黄红的红,映着尚未凋谢的绿,倒比春季别有一番繁华景象。

  时候尚早,东江湖上晨雾茫茫,五步之外就看不清人脸。小小一叶扁舟在湖里静止不动,像一幅静谧的画。

  舒隽坐在船头打个老大呵欠,扶着下巴懒洋洋说道:“鱼还在睡觉么,怎么到现在一条也不上钩。”

  小南瓜还在船舱里睡懒觉,咕哝着:“早八百里就闻到主子的杀气,都躲起来了。”

  舒隽一手抓着钓竿,一手摸了摸脸:“胡扯吧,我这般纯善的人怎会有杀气。”

  小南瓜心情不好,翻个身撅嘴:“怎么没有,这种时候主子偏要还什么人情,巴巴的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替人家看门,搞不好随时要打起来。本来说去洞庭湖吃螃蟹的,结果连螃蟹的边都没摸到。”

  舒隽瞥他一眼:“出息,一个螃蟹让你念叨到现在。洞庭是湖,东江就不是湖了?看你家主子给你钓最肥的螃蟹上来,吃死你。”

  小南瓜骨碌一下坐起,爬到他脚边,鄙夷地看看他手上的鱼竿,摇头道:“啧啧,主子一看就是五谷不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家伙,螃蟹是用鱼竿钓的?”

  舒隽吊了半天一条鱼也没上钩,确实不太有面子,索性把鱼竿收回来。

  “那螃蟹要怎么钓?”他不耻下问。

  小南瓜把手搭在额头上四处看看:“去靠岸的地方,要用专门的蟹笼或者网才能捞到呢。”

  舒隽今天很有兴致,指使着他把船往岸边划,真打算捞螃蟹来下酒。

  小南瓜一面摇船一面叹气:“主子可别把我当做馋嘴小孩儿,我是说主子在这里根本是浪费时间,有这空闲,不如赶紧去找葛姑娘。她一个姑娘家身上还带着晏门觊觎的斩春剑,江湖上多乱啊,你就放得下心?”

  舒隽倚在船舱上继续犯懒,淡道:“为什么是我去找她,她为什么不来找我?就给我三两银子,让我动动手指也不够呢。”

  男人啊,无论什么时候面子永远第一。小南瓜无奈地摇摇头,明明是大半年四处辗转找她,他还嘴硬。要不是在洪州遇到一个人,他们也不会暂时放弃寻找伊春,跑来郴州东江湖钓鱼。

  主子向来最怕麻烦,以前也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出大价钱请他办事,他连面也不愿见就直接回绝。

  这次不知为何是个例外。

  小南瓜跟着主子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有四五年了。他以为主子有钱、悠闲、懒散,谁也不怕,谁也不在乎——但似乎不是这样,他总有一两个在乎的人,隐约折射出自己不了解的,主子的过去。

  洪州遇到的那人面容普通,无论从什么方面来看,都是个见了就忘的类型。

  可是他叫主子:许多年不见,舒隽长大了不少。

  舒隽愣了一下,神情淡淡的也看不出悲喜,只说:果然好久不见,这次是要我还债了吧。

  那人递给他一个信封,再没说什么就走了。

  再然后主子就带着他来到了郴州东江湖,在杳无人烟的地方一住就是好几天。小南瓜闷得都快发霉了,连问好几遍,主子才慢悠悠告诉他:“十年前我欠他三千两银子,五成年利,你算算到今天我要还他多少?”

  小南瓜算得脸色发绿,什么也说不出来。从来只见主子给人家放高利贷,四成利已经非常狠了,没想到他也会欠钱,还是更狠毒的五成利。

  舒隽于是叹一口气:“所以,你看——钱我可舍不得还他,只好为他做一件事了。”

  小船渐渐往岸边靠拢,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渔民们也开始撒网捕鱼虾,靠岸停了许多条渔船,好不热闹。

  小南瓜像模像样地请来一个渔婆,向她讨教捞螃蟹的法子。

  渔婆盯着舒隽,黑黝黝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泛出些红晕来,声音出奇的温柔:“两位小少爷要捞螃蟹么?这等粗活还是让我们效劳,别弄脏了少爷们的衣服。”

  舒隽一言不发,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左右看看,大约是觉得太大了,塞回去重新掏,终于掏出一块比指甲大不了多少的碎银,让小南瓜递给她:“不用多说,把捞螃蟹的东西卖给我们就行。”

  捞螃蟹的工具还真不是鱼竿,不过是一张破烂古怪的网,上面绑了些米饭之类的吃食,把网拴在长长的竹竿上,靠着浅水将竹竿插进水里,之后只管等着就好。

  舒隽坐在船头,两眼盯着那张网,好像马上里面就会挤满肥美的螃蟹,他简直两眼放光。

  周围的渔民渔婆看着这对衣着华贵形容漂亮的主仆,也是双目炯炯有神。大伙儿干脆全挤过来,看他们能捞到多少螃蟹。

  没过一会儿,破网有了动静,小南瓜欢呼着把船摇过去,收了网捞起来一看,里面果然七七八八爬了许多螃蟹。

  “主子主子!你看啊!”他兴奋得满脸通红,把螃蟹举到他面前。

  舒隽还没来得及说话,岸边上渔民们便欢呼起来,小南瓜得意忘形地冲他们挥手,自以为捞上的最多,定睛再一看,却见众人根本不是朝自己这个方向赞叹。

  “主子,那边好像有人抢咱们风头。”小南瓜顿时有点气不服,“咱们去看看是谁!”

  舒隽从网里捞出一只大螃蟹,一边看一边说:“管他们呢,螃蟹捞到就好。这么多足够你吃的了,螃蟹性凉,吃多了拉肚子可别哭。”

  “去看看啦!”小南瓜是小孩子脾气,容不得别人风头健过自己,当下也不等舒隽回答,摇了船就往那方向划去。

  果然见旁边岸头也有许多人围着,还在惊叹不已。

  小南瓜伸长脖子去看,却见岸边坐着一个穿黑衣的人,身形纤瘦,头顶还压着斗笠,不知是男是女。他手里抓着一个鱼竿,悠哉哉的,没一会儿就钓上来一条大鱼,直接丢进身边的木桶里。

  那木桶里已经堆了十几条鱼,看样子都是他钓上来的。

  小南瓜回头说:“主子,人家钓鱼的功夫可比你好多啦!”

  舒隽懒洋洋地抬头,正好见到那人收了鱼竿站起来,腰肢纤细窈窕,分明是个女子。她把木桶轻轻松松地一提,有水从里面溅出,桶里居然还装了水。

  留下两条大鱼,其余的全被她连水倒回湖里。

  虽是入秋,天气还有点热,她把斗笠稍抬高,擦了擦额上的汗。斗笠下是一双星子般晶亮的双眸,挺直的鼻梁下是形状漂亮的红唇,唇角毫无芥蒂地上扬,笑得时候露出一排整齐白牙。

  是个英姿飒爽的少女。

  舒隽情不自禁从船头站了起来,眯着眼像是要再确定一下。

  真的是她,没什么变化,依然笑得爽朗透彻,像天际一朵悠闲的白云。可是隐隐约约还是感觉到了一些改变——她长高了,越发显得身形纤瘦,却没有一点柔弱的味道。

  先前那种鲁莽傻小子似的呆气尽数消失,显得沉稳收敛,像一颗打磨出光彩的精致原石,反而收在匣子里,轻易不泄露光芒。

  小南瓜怪叫一声,一只螃蟹从船头跳进了湖里,溅起一圈圈涟漪,有点像舒隽此刻的心情。

  她离开的时候是那么黯然,舒隽曾以为她会就此消沉,变得沉默寡言,甚至仇恨刻骨。好吧,他确实没想到她依然能笑,一个人提剑走遍天下,逍遥自在。

  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唤她。

  小南瓜却早就大喊起来:“姐姐——!主子,是葛姑娘!”

  可是隔得远了,她没听见,提着木桶和渔民们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舒隽漂亮的眉毛忽然拧了起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南瓜抓着他的袖子一顿甩,大叫大嚷:“主子主子!你傻了?!还不赶紧追她?!”

  舒隽想了想,恍然道:“原来那个到处打听郴州巨夏帮的人是她。”

  低头发现自己袖子都快被小南瓜扯烂,他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他,撅嘴道:“主子你故意发呆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会儿还要什么男人面子,找到人才是要紧!”

  他不由失笑,在他头顶敲个爆栗,悠然道:“不急,先看看她打算做什么事,似乎好玩的紧。”

  二章

  东江湖中心有一座兜率岛,岛上兜率灵岩天下闻名,俗称仙人洞。

  伊春上岛的时候,天色已晚,太阳快要落山。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破旧羊皮,上面画满了山川水泊,正是兜率岛舆图。

  舆图上有字,分明指示了哪里是巨夏帮总堂,哪里是分堂。郴州巨夏帮,就盘踞在岛上。

  伊春把舆图横过来竖过去,斜着看倒着看,怎么也看不明白。

  她第一次看舆图,只觉山山水水晃得眼花,具体要往哪个方向走,却完全摸不着头脑。

  胡乱走了一阵,忽见前面一棵大树被剥了大半树皮,露出白花花的树干,上面被人用刀刻了一个箭头,直指正西方。

  她抬头四处看看,再低头看看舆图……估摸着往西应该是正确方向,便顺着箭头走下去。

  没走一会儿,果然前面又一棵剥了几块树皮的树,上面还是一个箭头。

  这下倒勾起伊春的好奇心了,索性顺着箭头一直往下走,看最后是怎么个结果。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却又回到了湖边。

  湖畔一棵老树上拴着麻绳,麻绳系着一条小船。船头放着一个小火炉,火炉上蒸着一锅大螃蟹,应当是快熟了,鲜红鲜红的壳。

  久违的小南瓜把一壶温好的黄酒从热水盆里取出,将案上两个小酒杯斟满,然后无比自然地朝她挥手:“姐姐,来吃螃蟹吧?”

  伊春傻了。

  船舱上的帘子被人从里面掀开,舒隽探出半个身体,乌溜溜的眼珠子在她身上脸上转了半天,最后感慨似的吁了一口气。

  打个招呼吧,他对自己说。就说好久不见,你上次给的三两银子太寒酸了分明是瞧不起人所以我特地找你就是为了把钱还给你,还有,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凡事想开点你年纪还小日子还长着呢日后总能遇到更好的人比如我你看我就很不错吧……

  不过这些话好像也不太容易能从嘴里吐出来,尤其是从他嘴里。

  所以他目带凶光的看了她半晌,最后招招手:“过来过来。”

  伊春还有些震惊外加茫然,慢慢走过去,好像不太确信似的,奇道:“舒隽?真的是你?”

  他想揪一揪她的脸皮子,看到底是真是假。

  大半年没见了,他找了那么长时间,对她会有的任何反应也做好了完全准备。只是没想到她那么风轻云淡地叫他名字,他一次告白,她一次拒绝,像是从没发生过的尴尬。

  伊春恍然大悟:“那箭头是你画的!你早看到我了?怎么不打招呼?偷偷摸摸的做什么坏事?”说着便爽朗笑了起来。

  舒隽跟着微微一笑,抓住她的袖子把她拉上船,指了指炉子上的螃蟹:“没什么,请你吃螃蟹而已。”

  黄酒热得刚刚好,螃蟹也蒸得恰到好处,伊春眉头一扬,索性大大方方地坐过去。

  “你怎么在这里?来玩么?”她问。

  舒隽向来喜欢游山玩水,反正他有钱有时间,五湖四海随便在什么地方遇上了,都是缘分。暌违了大半年,今天再看到他,倒觉得一点儿也没变,亲切的很。

  他“唔”了一声,意味不明。

  小南瓜把姜醋端上来,嘻嘻笑道:“姐姐,我们大半年都在找你呢!不信你问主子。他为了找你,急得饭都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梦里都叫你的名字!”

  好不容易重逢了,他一定要给主子制造机会!俗话说好女怕缠郎,怎么肉麻怎么来,小南瓜雄心万丈。

  伊春但笑不语,舒隽慢慢剥螃蟹壳,好像谁也没听见他这句热情洋溢的话。

  小南瓜恨铁不成钢地跑走了。

  “这大半年在什么地方玩?”舒隽替她斟满黄酒,随口问道。

  话匣子打开了,方才隐隐约约的尴尬消失不见,伊春连说带笑地比划着路上遇到的有趣事与人,漂亮的眉毛扬起,神采飞扬。

  舒隽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插两句嘴让她说得更欢。

  最后说到她手头的舆图,伊春笑道:“我本来是打算去邵州看看,那里是羊肾的故乡,谁知道走错了方向跑到隔壁衡州去了。渡河的时候遇到一个姑娘,身上背 着许多画轴,我看她吃力的很,便替她拿包袱,她人很好也很健谈,知道我要找巨夏帮,就说她知道怎么走,于是花了一张舆图给我。可惜我不大会看,浪费了她一 番好心。”

  舒隽喃喃道:“你真是走狗屎运,陈浅那妮子也能被你遇到。多少人抢破头要她画一张舆图也不得,她居然白送给你。”

  伊春眼睛一亮:“你也认识她?不错她是叫陈浅,真是个好人呢!”

  最大的好人是你才对,舒隽心里想,也只有她这种性子,走江湖才能这么顺当,大家都忍不住要对怪胎宽容些。

  “你找巨夏帮做什么?”舒隽状似无意地问这最关键的问题。

  伊春一点犹豫也没有,很爽快地告诉他:“替杨慎报他家人的仇。”

  原来如此,舒隽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把里面的关系给理顺。晏于非曾说杨慎身负血海深仇,他并未多问,原来他的仇人竟是巨夏帮。

  他神色复杂地看看伊春,她面上并没有任何仇恨的阴影,或许在她心里,找巨夏帮不过是为了帮杨慎完成心愿,目的就这么简单。

  “这可不太容易。”舒隽慢悠悠说着,从锅里挑出一个最大的螃蟹递给伊春,“巨夏帮并非无名小门派,凭你单枪匹马的杀进去,去十个死十个。你还是仔细考虑一下吧。”

  伊春点头道:“我知道他们很厉害,所以这次只是来调查,并不打算动手。”

  调查,舒隽忍不住要失笑。她的理由永远千奇百怪又正大光明,让因此怀疑她的人显得那么龌龊无聊。

  他又挑了几只大的给她,忽然说道:“你只是调查,别人未必如此想。还是先别去了。”

  伊春连连摇头。

  他叹了一口气,扶着下巴盯着她眼睛看,说:“你如果一定要去,我就只好拦着,不能让你过去。”

  伊春微微一惊,黄酒差点洒出来。

  舒隽笑弯了唇角:“你好像打不过我吧?”

  她慢慢把眉头皱起,神情却并不是暴怒或者被欺骗的惊惶。酒杯稳当地往桌上一放,她声音平静:“为什么?你也是巨夏帮的人?”

  她对舒隽的来历其实一无所知,只是她交朋友向来只在乎气味相投,别人如果不说来历,她便不会多嘴问。

  他神情略带轻蔑:“怎可能。只不过欠人一个情分不得不还,暂时留在这里。原以为来找麻烦的是晏门,想不到竟是你。”

  伊春略想了想,当即起身道:“既然这事令你为难,那我先告辞。等你人情还完了我再来。”

  应当要拦住她,可想不出什么好理由。舒隽的手伸出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正要说话,忽见她捂着肚子把脸皱成一团。

  这次他真的有点吃惊:“怎么了?”

  她颤声道:“肚……肚子疼!”

  舒隽回头看看她面前的螃蟹壳,顿时恍然:“你螃蟹吃多了。”

  最后伊春只能无力地躺在船舱里,她上吐下泻足足闹了一整天,铁打的身体也禁不起这种折腾,不要说去找巨夏帮,就连走路也困难。

  舒隽衣不解带在旁边照顾她,一会儿换一块热巾子给她放在额头上。

  他慢悠悠地说:“这可是你自己倒霉,与我无关。”

  伊春脸色发绿:“你也吃了螃蟹,为什么好好的?”

  “毒药我吃下去都没事,何况两只螃蟹。”

  他见她颇有些气不服的模样,眼珠一转,忽然计上心来,索性把身体一俯,撑在她脸旁,低声道:“这样吧,小葛,咱们做个交换,两边都不吃亏。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住得怪无聊,你不如陪我玩几天,回头我告诉你怎么对付巨夏帮。如何?”

  “这个……你好像太吃亏了点?”伊春颇为警觉地看着他,此人任性又狡猾,从来不吃亏,指不定后面要提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让她偿还债务。

  舒隽嘻嘻一笑,从角落里挖出鱼竿:“你教会我如何钓鱼,就一点也不吃亏了。”

  伊春就这么留下陪他在东江湖游玩,白天没事便教他钓鱼,从土里挖蚯蚓出来做鱼饵,惹得他主仆俩避之不及。

  “姐姐!这种东西你怎么能捏手上?还不赶快丢掉!”小南瓜抱着脑袋大叫,好像那几条肥蚯蚓马上就要爬到他脸上似的。

  伊春莫名其妙看着他俩:“蚯蚓做鱼饵最好了,不然鱼虫也行。你们以前难道不用这个做饵?”

  舒隽厌恶地看着蠕动的蚯蚓,见伊春把其中一条朝自己这里递来,赶紧偏过身体去躲,脸色难得发绿。

  伊春见他那模样倒有点忍俊不禁:“这么大人了,还怕蚯蚓吗?”

  舒隽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四海任我行,可这么个人物却怕小小蚯蚓,真让人哭笑不得。他还装:“我不怕,就是怪恶心的,不想摸。”

  伊春故意把最肥的一条蚯蚓朝他手里一塞,眼见着他蹦起来,一溜烟跑没影了。她不由哈哈大笑。

  等舒隽再次绿着脸回来的时候,小南瓜已经摇着船去湖对岸拿银子换米油了。

  伊春坐在岸边一块青石上,拿着钓竿认认真真地钓鱼。阳光在她身周镀一层金边,纤细而且柔软,头上几绺凌乱发丝好像也变成了淡金色的,随风摇来晃去,晃得他心里有些发痒。

  他轻轻走过去坐下,低声道:“喂,你可不是好老师,学生刚刚入门,要耐心才对。”

  伊春笑吟吟地把钓竿交给他,一手扶着钓竿一手握住他的手,心无旁骛地教他:“手腕要稳住,别总是晃,不然鱼来了你也感觉不到。钓鱼就在专心和耐心,你耐性不好可不行。”

  真抱歉,她或许是个好老师,可学生却不是个好学生。她说的话,他几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只看到她下颌的弧度柔美,侧面鼻梁很直,睫毛忽上忽下颤抖着,里面藏着令人心惊胆战的光芒。她身上没有任何熏香,头发有清爽的皂角味,脖子上带着一星汗味,非但不难闻,反而销魂蚀骨的。

  想一口吃了她,连骨头也不剩。

  真是喜欢她吗?舒隽问自己。

  他其实也不太能弄清这究竟是什么感觉,只有个冲动想靠近她,靠近再靠近。还没到放手的时候,还没到离开的时候,他甚至还很贪婪,总觉得不够。

  有时候想到她,会觉得心里微微发疼,明明发疼,却又是愉悦的。

  有时候梦见她,会觉得无比舒畅,明明舒畅,却又感到涩然。

  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但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人有这种冲动。

  和身体无关却又紧密联系在一起,异样而且炽烈的冲动。

  她在耳边轻轻叫一声:“来了!快拉!”

  舒隽本能地把钓竿朝上一提,用得力气大了,鱼钩挂着一条肥鱼,使劲扭着尾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水滴落了他们满脸。

  伊春两眼发亮,赞道:“不错啊!第一次就成功了!你果然厉害!”

  她脸上水珠晶莹剔透,像水晶似的,折射出的光辉把他的眼刺伤,仿佛害怕疼痛,他微微把眼睛闭上,再睁开。

  她很危险,可就算明白这点,也没什么用了。没有任何用。

  “多谢老师教导的好。”他没什么正经的笑,抬起袖子把她脸上的水一把擦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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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章

  舒隽这个人,很有意思。

  明明和他在一起也没什么事可做,普普通通吃了睡睡了吃,可他就有本事让日子过得不那么平庸无聊。

  前几日他迷恋上做鱼竿,每天拉着伊春去山上找合适的细竹,顺便就把兜率灵岩仙人洞逛一圈,两人在洞中寻找神仙未果。

  过两天他又突发奇想用木头做围棋,船舱里塞了许多用废的木料,做出来几十颗木围棋又被伊春磨圆,两人拿去当弹子打,赌输赢。

  最近好像和伊春迷上怎么做饭。

  小南瓜家乡在无锡,江南人做菜味道总是偏清淡,还喜欢放糖。伊春是湘人,吃不惯这种口味,便琢磨着自己做点东西来吃。

  小南瓜一见她要做饭就苦了脸,撅嘴道:“上回在主子的别院,姐姐做红烧鸡差点把厨房给烧了。如今咱们出门在外,走水路都靠这条船,姐姐要再烧了,咱们靠游水渡过东江湖么?”

  伊春拿着菜刀飞快把萝卜切片,一个劲给他保证:“这次我一定小心,绝对不会烧坏!”

  正说着,舒隽一面啃桃子一面走过来,随意瞥一眼伊春切好的菜,不太给面子的说:“你刀工还要再磨练磨练。”

  萝卜丝切得长短不一粗细不齐,猪肉有大有小形状古怪,还有一条鱼连鳞还没褪就打算热油下锅炒。

  伊春把菜刀丢给他:“少说大话,你来试试。”

  舒隽还真摞起袖子上前,捞起刚洗好的大白萝卜就削皮。等他把皮削完,胳膊粗细的萝卜已经比手指粗不了多少。

  小南瓜又皱眉又龇牙,怎么说他也是自家主子,在伊春面前得给他点面子,他只好点头道:“削得……蛮干净。”

  不曾想这一句夸奖夸出了祸害,两个惹事精就此霸占小火炉不放,什么稀奇古怪的搭配都能放进去,原本配肉的萝卜如今和鱼放在一起红烧,胡瓜切成块状和肉放在一起炖得糊烂糊烂好像鼻涕,最后找不到东西做汤,舒隽索性从怀里掏出两个桃子,切片随便丢水里滚一下,权当水果汤。

  那顿饭只有好心的伊春尝了一口,跟着就被舒隽直接丢进湖里了。

  在等小南瓜重新买菜回来做饭的时候,还好有桃子可以吃。两人盘腿坐在岸边大青石上埋头啃桃子,伊春说:“幸好有小南瓜,你这么讲究的人身边如果没他,指不定要成什么样呢。”

  舒隽早早把自己的桃子啃完了,扬手将桃核远远抛出,隔了好久才落入湖里。他不说话,只盯着伊春手里啃了一半的桃子看。

  伊春被他看的浑身发毛,慢慢举起手:“……要吃?”

  他淡道:“啊,你的桃子好像比我的大,颜色也红。”

  说罢低头就着她的手,在她咬了一半的齿印上啃下去。桃子汁液丰富,顺着她的手指淌下来,伊春只觉小指一阵酥麻,却是被他舔了两下。

  她浑身猛地一震,桃子从手里滚了下去,被他一把捞住几口就啃个干净。

  “唔,果然很甜。”他扬起睫毛对她微微一笑,神情纯善,一点儿异样都看不到。

  这个笑容比阳光还要刺眼,伊春情不自禁把眼睛眯了一下,躲避锋芒。

  “我去洗手。”她淡淡说,从石头上跳了下去。

  回来的时候,舒隽正靠在树上低头用小刀刻一块木头。他手指修长而且灵活,没一会儿木头就被雕刻出一个雏形来,像是一尊观音。

  “你信佛?”伊春觉得新奇,凑过去仔细看。

  他摇了摇头:“过几个月送人做礼物。”

  观音的面容被他仔仔细细一刀一刀划过来,端庄又妩媚,虽然十分漂亮,但和庙堂里的观音却总有一些不同,似乎……多了一分烟火气,不那么像高高在上的神佛。

  伊春笑问:“舒隽还完人情,打算去什么地方玩?”

  他一面仔细雕琢观音的眉毛,一面应道:“先去苏州,扫故人墓。”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浑身都是一抖。

  苏州,杨慎,他就埋在那里。

  她轻轻说:“我和你一起去。……舒隽,谢谢你替羊肾打理后事。”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没什么好谢的,总是相识一场,我高兴而已。”

  他做事向来随性,不按常理出牌。因为高兴,所以乐于蹚晏门这个浑水。因为高兴,所以和她在东江湖过得有滋有味。

  伊春便不再道谢,看他雕了一会儿观音,忽然说:“不对,观音娘娘发髻不是这样的,你弄错啦。”

  那木头观音华服鬟鬓,飘然若仙,美则美矣,但越看越不像观音菩萨。

  舒隽很久很久都没搭腔,直到把复杂美丽的鬟鬓雕好,他才低声道:“不是观音,是我母亲。”

  雾鬓观音甄颦颦,美艳震八方。

  伊春无话可说。她对舒隽,本来就一丝一毫也不了解的。

  “舒隽,今年你还要回家过年吗?你家在什么地方?”

  到底还是有些好奇,忍不住要问问他。

  他“嗯”了一声,忽然抬头看看她,笑道:“想去我家玩么?那可比较远,在大雪山附近。何况空荡荡的也没什么好玩,只一座坟墓而已。”

  伊春这大半年四处闲逛,多少也听了一点江湖乱七八糟的传闻,认识的不认识的。偶尔听见别人提起舒隽,大多是“此人是个败类,荒淫无耻”之类的语气。

  传闻他是采花贼,专采良家妇女,玩过就扔。

  传闻他家住在黄金山上,里面有一座宝石海。

  各类传闻,说的人口沫横飞,听的人眼花缭乱。

  可他却说家里空荡荡,只有一座坟墓。这江湖传闻,果然胡扯八道的比较多。

  她说:“等我替羊肾家人报完仇,再去你家找你玩。”

  舒隽淡淡地看她一眼:“这么快就相信了,不怕我是骗你?”

  她摇头:“你没骗我。”

  舒隽没再说话,专心致志地雕木头。

  小南瓜买菜迟迟不回,太阳一节一节爬得高了,有点热,伊春背上出了一层薄汗。

  她抬手正要擦擦额头,忽听身后风声锐利,像是有什么利器破空飞射而来。

  出于本能,她飞快让了一步,对面舒隽却一动不动,任由那利器擦过耳边,直直钉入身后大树上,铮然鸣震。

  有人偷袭!伊春拔剑便要去追,舒隽扯住她袖子:“没事,一个旧识来送信而已。”

  他把雕好了大半的木头观音塞进怀里,反手将钉在树上的小铁箭拔下,上面果然附着一个信封,封口用火漆封死,印着一朵梅花。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看完信,他只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走。

  走了一半,他忽然回头道:“你不要乱跑,莫让巨夏帮的人发现你,乖乖等我回来。”说罢再转转眼珠,又道:“你若是乖乖的,回来我便告诉你巨夏帮的事情,不然一个字也不说给你听。”

  分明是把她当小孩儿来对待,伊春啼笑皆非地点点头,赶紧问一句:“什么时候能回?”

  他想了想:“多则三日,少则半日。”

  直到小南瓜划着船悠悠荡荡地买了菜回来,伊春才想起舒隽没船怎么渡江这个问题。

  “小南瓜,你主子有事出去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伊春坐在船头帮他剥毛豆,一面告诉他这个消息。

  小南瓜一点也不惊讶:“我知道,方才在湖上遇到主子了。他还交代我要好好照顾姐姐呢!姐姐今天想吃什么只管说,你不爱吃甜的,我多放点盐就是了!”

  她却吃惊了:“他是怎么渡江的?游过去?”

  小南瓜嘻嘻一笑,挤眉弄眼:“姐姐,主子那么聪明的人当然事先做了准备。其实咱们还有一艘船停在那边山崖下,先前没告诉你罢了。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家主子聪明又厉害?”

  他就爱在伊春面前夸耀舒隽,主子爱面子不许他说肉麻话,现在他人不在,他一定要说个彻底,不把伊春说动心不罢休!

  伊春点了点头,道:“狡兔三窟。”

  很标准的一句评价,小南瓜气得嘴一直撅着,直到吃饭都没放下来。

  “姐姐你和主子住了这么些日子,难道不快活么?”吃完饭,小南瓜开始帮舒隽洗衣服,一面继续和伊春耍嘴皮子。如果轻易放弃,他就不叫小南瓜。

  伊春想了想:“不,其实很快活很舒心,舒隽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小南瓜笑道:“这就是了,其实主子人很好。你别听江湖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都是别人不了解他胡说的。主子从来不和女人勾搭不清,只是他长得好看又亲切,女孩子们总爱靠近他。他要是个荒淫的人,早就大享齐人之福啦,何必还要我扮成女的替他解围。”

  伊春又点点头:“没错,他心里只有钱。”

  小南瓜神色怪异地看着她,叹了一口气:“姐姐,主子在你心里那么不堪?他喜欢囤积钱财也不是什么缺点啊,就像有人喜欢收集瓷器,有人喜欢收集字画,主 子不过是喜欢收集钱财罢了,做什么就要低人一等?虽然我不太了解,但主子以前应当是过过穷日子的,从小又没爹又没娘,他现在抠门也是习惯嘛。”

  伊春笑了起来:“你总是帮他说好话。”

  小南瓜急了:“我说的是实话啊!”

  她把剥好的毛豆倒进盆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望着远处烟水茫茫的东江湖,想到这些日子和舒隽在一起又快活又闲散,便情不自禁微笑起来,轻道:“他是好人,我知道。他是我永远的好朋友。”

  好朋友就完蛋了!小南瓜急得抓耳挠腮,绞尽脑汁去想怎么用主子的优点把她打败,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好优点来,不由埋怨舒隽脾气古怪,难怪总是被甩。

  伊春忽然抬手指着远方湖面,轻声道:“那边……是不是有很多船?”

  小南瓜抬头一看,果然见远处影影绰绰有许多乌篷渔船朝兜率岛这里驶来,隔着薄雾看不太真切,但数量绝对不少。

  乌篷渔船朝兜率岛南部驶去,因是顺风,所以速度极快,眨眼间便都靠了岸,船舱里涌出无数黑衣人,无声无息地上岛。

  小南瓜有些慌神,低声道:“糟糕,主子不在!肯定是有人来找巨夏帮麻烦了!”

  伊春提剑想追上去看个究竟,忽然想到舒隽临走时的告诫,硬生生把脚步停住,回头道:“小南瓜,咱们把船划去隐蔽点的地方,别叫他们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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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4-29 09:23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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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章

  伊春把小船推进水草中间,猛一看是看不出端倪的。

  小南瓜蹲在树丛中低声道:“姐姐你也要躲好,我听主子说过,晏门因为减兰山庄的事情办的不漂亮,湘西这块地方就没站稳脚跟,最近一直思量着从周边地方下手呢。郴州这边就是他们第一块踏脚石,所以巨夏帮才那么惊慌失措,不惜花大价钱求高人相助,找来主子替他们先顶着。这次来的要是晏门的人,你千万得小心。”

  伊春没有说话。

  山岩对面已经有火光雄起,叫嚷声络绎不绝,大约是杀了巨夏帮一个措手不及。

  小南瓜又说:“这样也好,巨夏帮被灭,杨公子的仇也等于报啦,姐姐也不用一个女孩子辛苦行走江湖,多危险呐。”

  他等了半天,还不见伊春吱声,忍不住回头去看,却见她眼怔怔地看着远方腾起的火光浓烟,神情奇异,竟好似看得目不转睛。

  他有些心惊,低声道:“姐姐?”

  伊春喃喃道:“到最后,我还是没能为他做哪怕一件事。”

  她说的是杨慎。

  小南瓜虽然不服气她心里嘴里总是杨慎杨慎,杨慎没一点比得上自家主子,可是他已经不在人世,再说什么也没意义。

  而且,她眼里有泪光在晃。

  他赶紧说个笑话:“杨公子在黄泉路上遇到巨夏帮的人,肯定会把他们从奈何桥上推下去,那场景自然有趣的很。”

  伊春淡淡一笑,方才的悲戚之色一扫而空,轻声道:“他现在和家人团聚,不会再想着报仇的事啦。”

  “就是就是,杨公子聪明的很,指不定在地府里混个大官做做,回头大家一场相见,还能指望他开个后门……”

  小南瓜信口胡说八道。

  正说得口沫横飞,伊春一把将他脑袋按下去:“噤声!”

  山岩后面绕出四五个黑衣人,提着明晃晃的刀剑,上面血迹斑斑。他们走得并不快,四处张望,小心用武器把地上长草树丛拨开,查看有没有人藏匿其中。

  伊春抱住小南瓜,一点一点蹭着后退,无声无息地潜入东江湖,把身体藏在小船后面。

  一个黑衣人粗粗过来看了一眼,便回头道:“这边是湖了,应当没人。”

  又有人在后面说:“仔细些!莫叫半个巨夏帮的人跑出去,不然二少和墨公子必然要发怒的。”

  那人“呸”了一声:“二少发话咱自然听!那姓墨的是什么东西?也敢爬到人头上去!先前仗着有减兰山庄,被少爷养得像条狗,哪里还有人样!如今山庄没啦,又腆着脸上来巴结,平日里在咱们面前作威作福的,谁瞧得起他!照我说,二少心太软,这种人渣早该和他那窝囊老爹一起被砍成两截!”

  伊春的手情不自禁一抖,几乎要抓不住小南瓜。

  耳边又听得一人大叫:“这里有船!”

  紧跟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奔来,她猛吸一口气,整个人都潜进水底去,上面说话的声音便模模糊糊再也听不清了。

  船被人敲了两下,又被推开,几个人趴在水面观察了一阵,没看出什么端倪,只当是巨夏帮留着做逃生用的船只,把里面的锅碗瓢盆砸了个稀巴烂,这才说说笑笑的走远了。

  伊春飞快浮出水面,把小南瓜先往船上一丢,自己也跟着翻身上船,低声道:“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

  小南瓜拧着袖子上的水滴,咕哝道:“还真是晏门的人!主子在这种节骨眼怎么会突然离开?真是奇怪也哉……”

  伊春一言不发地摇着船桨,小船逆风缓缓漂离兜率岛,刚行没多远,忽见又有一群黑衣人从山岩后奔出,打头那人一身劲装,眉目俊朗,居然是许久未见的墨云卿。

  小南瓜见势不好,一骨碌滚进船舱里打死也不出来了。

  伊春丢下船桨,也翻身钻进去,抬头只见墨云卿看着她愣了愣,跟着别过脑袋,似是打算装作没看见,一面还对身后的黑衣人淡道:“这里有人查过了,没什么可疑人物,去前面看看吧。”

  她心中微微一松:此人到底还是有些良心。

  奈何黑衣人们大约都不太服气他,马上有人指着船大叫:“那里有船!巨夏帮的人逃跑了!”

  墨云卿说:“那不是巨夏帮的,是我安排在湖对岸的部下,替我送东西来了。”

  他如此遮掩,伊春只好蒙着脸又把船划回岸边,随便用破布包了个包裹,神色复杂地递给他,装作传递消息的模样。

  墨云卿垂头接过包裹,忽然低声道:“快离开!”

  伊春看他一眼,也不知该说什么,在黑衣人们怀疑的目光中缓缓再次把船划远。

  小船逆风而行,走得特别慢,绕过山岩,便能见到林中大火弥漫,岸边摆满了尸体,一排排放得整整齐齐,应当就是巨夏帮的人。

  晏门扩展势力,大多用迂回隐蔽的法子,像这样明目张胆大开杀戒还是头一次。

  小南瓜很少见这么残忍血腥的场面,脸色发白,轻轻说道:“幸好主子先走了,真要正面交锋……也不能和这些疯子一起!”

  伊春默默点头,江湖利益纷争,身在其中并无自觉,在旁人看来,岂不等于一群疯狗在乱咬。

  她也曾想过帮杨慎实现报仇的心愿,可如今见到巨夏帮那些人的尸体一排排堆放着,被黑衣人点火来烧,浓烟冲天,心中难免有点发寒。

  那里面总有无辜的人,有一个温暖的家庭,他们的孩子会像杨慎一样,一瞬间失去父母,从此陷入无尽的痛苦里。

  小南瓜突然在后面叫了一声:“姐姐!那边有一艘大船过来了!”

  伊春转过头,便见湖面上远远驶来一艘大船,扬帆顺风而行,像飞箭一样破浪前进。

  她急忙把小船让到一旁,奈何一个逆风一个顺风,小船刚掉个头,大船已经快到眼前。

  船头有人朗声叫道:“前面的,停下来!亮出令牌才可渡江!”

  伊春仿佛没听见,硬是把小船掉个头,奋力朝对岸划。小南瓜一边猛力挥动船桨,一面急叫:“姐姐!只怕来不及!”

  她回头望去,忽见大船上站了一个人,黑色大氅,头顶压着斗笠,身量英武。

  殷三叔。

  他也是一眼就见到了伊春,猛然一愣,跟着立即挥手:“拦住那艘渔船!放箭!快放箭!”

  小南瓜急得哽咽了:“姐姐!想不到是咱俩死在一处!黄泉路上有姐姐作伴虽然也不错,但主子必然要在阳间咒我把你拐跑!”

  伊春拔出腰间佩剑,起身站在船尾,低声道:“你什么也别管,往前划!”

  他要管也管不了哇!

  箭矢如雨一般射过来,伊春挥剑一一斩落在地,小南瓜头也不敢回,只能听见铁箭掉在船板上的声音,掉一下他的心就跟着紧一下,都快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忽听她轻轻“啊”了一声,小南瓜大叫:“姐姐你别死啊!千万别死!一定撑着!”

  伊春按住肋间的擦伤,那里火辣辣的疼痛,鲜血很快就把手掌给染湿了。

  抬头望着殷三叔,他斗笠压得很低,看不见表情。在他身后身前有许多人拉满了弓对准他们颤巍巍的小渔船,铁箭的寒光令人悚然。

  他说:“葛伊春,停下来,我看到你了。”

  伊春身上满是冷汗,把剑紧紧一握,忽然回头低声道:“小南瓜,你会凫水吗?从这里一个人游到对岸成不成?”

  小南瓜连连摇头:“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我才不要一个人逃命!”

  她吸了一口气,声音更低:“你能凫水的话,记着,把这东西带走,除了你主子别让任何人碰它!”

  说罢悄悄解下背后背着的斩春剑,丢到他脚边。

  “和舒隽在苏州等我!如果羊肾忌日我还没去,就不必再等,把斩春剑折断在羊肾墓前,送他做礼物吧!”

  小南瓜一把抓起斩春剑,来不及向她解释铁剑是没办法折断的。

  他也知道,两个人都留下就是死路一条。

  他抱着斩春剑无声无息翻进湖里,抓着船檐忍不住哭了一声。

  伊春轻道:“拜托你们了!”

  殷三叔见渔船停了下来,伊春站在船尾动也不动,按着肋间伤口,似乎疼痛难忍,便道:“总算有些自知之明!”

  伊春放下手,抬头朝他古怪地一笑,并不说话。

  早有黑衣人把渔船套住架上绳梯,将她手上的铁剑夺下,恭恭敬敬地捧给殷三叔。

  他拿着铁剑粗粗一看,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斩春剑呢?”

  伊春嘿嘿笑了一声:“晏于非不是聪明绝顶么,怎会猜不到斩春在哪里。”

  殷三叔阴沉地看着她,半晌,挥了挥手:“把她带走。下通缉令,找方才与她同船的那个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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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章

  伊春被用黑布蒙上了眼睛,一路只感觉颠簸流离,似乎一会儿是水路一会儿是马车,偶尔还能听见殷三叔和墨云卿低声说话,只是听不真切。

  凭着直觉,她知道是离开了巨夏帮,但具体朝哪个方向,却摸不着头脑。

  所幸人虽然被捆着,却没有什么刑罚来对付她,殷三叔甚至找了个女子替她肋下伤口敷药包扎,一日三餐也并没缺少。

  又因蒙着眼,看不见天黑天亮,只能靠猜的来算日子。

  大抵在她算到第五天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她被人拽出马车,跌跌撞撞朝前走。

  殷三叔在和什么人说话,她隐约听见“少爷暂时未归”之类的话,想必晏于非人还不在这里。

  殷三叔说了一句:“把她关去地牢,先莫用刑,好生照料,留一条命等少爷回来。”

  伊春就这么被送进了地牢。

  脸上的黑布被扯掉,突如其来的光线虽然暗淡,却也让她眯起眼睛不太适应。

  两个黑衣人把绳子换成了手脚拷,脚铐上还坠着一颗脑袋大的铁球,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拖着颗铁球逃跑。

  “这……姑娘先住着,短了什么就说。”

  因着殷三叔态度暧昧,手下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待她合适,倒是意外的和气起来,还把她那间牢房里的稻草换成了新晒过的,又松又软,上面甚至铺了厚厚的一床被褥。

  伊春站在地牢里左看右看,最后坐在褥子上不动了。

  地牢里光线暗淡,只有她这间牢房对面墙上点了火把,让她看得清东西,隔壁几个室友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浓厚的黑暗里什么声音都有,哭泣声,喃喃低语声,喘息声,偶尔还会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吼叫,令人毛骨悚然。

  伊春把手枕在脑袋下面,仰头看墙壁上那个透气的小孔,比拳头也大不了多少,外面却是一片澄澈蓝天。

  小南瓜这会儿应当找到舒隽了,依舒隽那么伶俐的性子,必然知道她是被殷三叔带走的,这里是晏门的地盘,要闯进来救她根本是自寻死路。

  所以按照舒隽的一贯作风,他必定不会来救,肯定已经和小南瓜前往苏州等她了。

  她得想办法出去才行。

  正想着逃走的法子,外面的大门又被人打开,有人进来送饭。

  走到她隔壁的牢房,却不像其他人一样把碗碟丢在门口,而是打开牢房门把饭菜送进去。

  火光一亮,隔壁牢房的情形顿时看了个清楚,伊春的心猛然一跳,一下从褥子上坐了起来。

  墙上拴着一个瘦弱见骨的身体,是个女孩子,头发纠结凌乱把脸遮去大半。

  有两条铜丝穿过她的琵琶骨,将她钉在墙上,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送饭的部下抓起她的下巴,胡乱塞了两口白饭去她嘴里,不等她吃完又塞菜,汤汤水水撒了一地,比她吃下去的还多些。

  虽然她的脸扭曲不堪,但伊春还是看清了。

  是宁宁。

  一个食盒丢进她的牢房,那人声音很客气:“吃饭吧,葛姑娘。吃完把盒子放在门口就行。”

  宁宁忽然一动,大约是被“葛姑娘”三个字惊住了。

  她艰难地把头扭过来,枯瘦的脸,只有那双眸子还是极亮,像暗夜星子。

  盯着伊春看了半天,她忽然笑一声,声音粗哑:“你是来替他报仇的?”

  伊春没说话,慢慢转过身,不再看她。

  宁宁却很高兴,说:“没错,是我杀了他。本来他不该死的,你们俩过神仙眷侣一样的日子,而且他心里只有你一个,比狗还忠诚。怎么样,你是不是恨死我了?我让那巨人把他杀掉的,一斧子差点把他劈成两半,他活着的时候对我那么居高临下的,死的时候还不是很狼狈,跪在我脚底!血一直流成……”

  话没说完,伊春把勺子用力掷出砸在她脸上,宁宁登时血流披面。

  “闭嘴。”伊春只说了两个字。

  宁宁还在笑,声音变得轻柔:“我没做错,一点也没错,他死了最好。反正无论如何,最后一无所有的人总是我,叫我眼睁睁看着他活得快活,怎么可能……现在好啦,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不用看着他和你在一起那么碍眼,我心里好痛快,好舒服。”

  伊春不再搭理她,无论她说什么,她都像没有听见。

  宁宁终于笑不动了,她喘着气,低声道:“你来替他报仇吧!把我杀了,你就能解恨!来把我杀了吧!”

  伊春沉默了好久好久,才淡道:“我不杀你,一会弄脏我的手,二你看上去好像比死了还要痛苦些。”

  那一天,宁宁的尖叫声足足响了一个多时辰,最后是被人一鞭子抽晕的。

  那人还和她解释:“这女的不听话,少爷把她关在地牢要她反省,她却三番四次要逃走,殷三叔就把她琵琶骨穿了。前两天她爹好像又过世了,所以有些疯疯癫癫的,葛姑娘不要理她就行。”

  伊春看着她伤痕累累的脸,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潭州救她的情形。

  那时候杨慎也在的,是他先发现宁宁,只说一句:是不是死人?

  后来因为发现她有呼吸,所以他便回头看着她,问:救不救?

  她回答的很干脆:救!

  从那一刻开始,微妙的际遇便无法改变了。

  伊春觉得自己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

  到了挨晚时分,终于有人来替她解开手脚拷,重新用绳子把双手捆好,蒙上黑布,将她带出地牢。

  一路穿堂过院,夜风带来桂花的香气,还有池塘特有的青涩腥气,将地牢里的血腥一冲而净。

  对面响起晏于非低柔的声音:“把她放开,然后退下。”

  面前是一个庭院,种着桂花树,桂花树旁有一方活水池塘,直通府外,月色正映在其中,清清溶溶。

  晏于非就站在桂花树下,白衣磊落,比月色还要温润三分。

  他淡淡看一眼伊春,指指面前的石桌椅:“坐。”

  伊春大方地过去坐下,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并没有任何异样神情。

  他斟满一杯清茶,送到她面前:“你比我想象的要冷静。”

  伊春没回答。

  原以为这鲁莽的姑娘会尖叫着扑上来把他撕成碎片,或者在牢里把宁宁杀死解气。殷三叔故意把她安排在宁宁隔壁的牢房,大抵还是希望杀死杨慎的黑锅不要让晏门来背。

  殷三叔对葛伊春其实相当欣赏,虽然他嘴上不说,但举动能看出他还是想拉拢她的。

  原本他不太明白殷三叔的执着,葛伊春虽然天分高武艺好,但并不是聪明人,也没什么性格上的弱点可以被人抓住要害收为己有。这种人是上位者最不喜欢的类型,鲁莽且不好管教。

  晏于非一心想拉拢的本是杨慎。

  可是杨慎却死在他一个小小失误上,他忽略了一个女人为了感情能疯狂到什么地步。

  那天回到客栈,见到满身浴血的葛伊春,他以为又要出现一个疯狂女子,索性杀了干净。没想到舒隽出来搅局,把人给救走。

  之后晏门派人赶到减兰山庄,斩春剑已经被葛伊春带走,大半年不知所踪。

  辛辛苦苦在湘西建立的势力开始瓦解,大小帮派认为是晏门逼死了斩春剑继承人,打算私藏斩春剑,动乱一个接着一个。

  他不得不暂时放着湘西不管,先从周边入手,将湘地周边地区收入晏门,把湘西孤立出来,最后才好一刀切割。

  世上的事往往很巧,譬如晏于非以前只知道杨慎身负血海深仇,仇人是谁却没仔细调查过。

  直到杨慎身死,遗憾之余将他身世翻了个仔细,才发现仇人是郴州巨夏帮。

  湘南郴州,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突破口了。

  “葛姑娘,你会出现在兜率岛,是想替杨少侠报家人之仇。巨夏帮现已全灭,杨少侠背负的血海深仇,也总算有个了结了,他在九泉之下得知,必然欣慰。”

  晏于非声音柔和。

  伊春定定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道:“我不认为他会欣慰,因为他的血海深仇被晏门拿来做开拓势力的借口!你不要和我说羊肾是被宁宁杀死与晏门无关这种话,他是被你们逼死的,死了之后还要被你们把身世拿来大做文章。是你,你会欣慰吗?”

  灭了巨夏帮,在湘西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利用杨慎的血海深仇来造势,打出晏门光明磊落的招牌——看!其实逼死杨慎的是巨夏帮!他们犯下滔天罪行,所以晏门替天行道斩奸除恶。你葛伊春再不听话把斩春剑交出来,便是不识好歹,暗藏私心。

  “无耻!”伊春第一次露出痛恨而且鄙夷的眼神,毫不避讳地与他对望。

  晏于非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错了,他先前对她的评价错了。

  她并不是鲁莽且不好管教,她的眼睛太清明,常用的煽动伎俩在她面前一点用也没有,一眼就能看穿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晏于非突然明白为什么殷三叔想拉拢她,这种人与晏门处于敌对状态会很麻烦,很麻烦。

  她是关不住的鸟,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把别人感染。

  无欲则刚。

  “葛姑娘,请慎言。”他低声说,可是语调里有掩饰不住的浓厚杀意——得杀了她,不能留。

  可是斩春剑还不知下落,此刻就杀了她,湘西一带更会混乱不堪,门主那里已经发了许多信件,指责他减兰山庄的事没办好。

  用重压的手段当然可以,全都杀了,这样就是最好的封口。

  但这样就等于向她认输,承认晏门卑鄙无耻。

  伊春淡道:“我只是说实话而已,你杀了我,只能证明你心虚,容不得真话。”

  晏于非感到莫名的烦躁,月光下她的影子好像和许多年前某个人重叠在一起,都是让人羡慕的直率洒脱性子,不由自主便会被吸引过去。

  小叔为了征服这种人,失去自己的命。

  他不能走这一步,可她分明挑起了强烈的征服欲,竟是抑制不住的,要和她赌一把,要把桀骜不驯的鹰驯服成金丝雀,要她明白自己几斤几两。

  杀了她!他的理智这样警告。

  晏于非袖子一扬,滚烫的茶壶便朝伊春脸上翻去,热水泼在她衣服上。随着热水飞过去的,还有两枚带毒的银针。

  她腰肢细软,硬生生翻倒下去,好险让过了暗器,手头却没有武器反击,忽然想到舒隽说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当武器,只要保命第一。

  眼瞅不远处有一根树枝,她一脚把石桌踢翻了,茶杯飞起来又砸碎在地上,把晏于非阻了一瞬。

  就这么一瞬间,伊春就地滚过去,抓起树枝反手便刺,脖子上忽然一凉,是他用匕首抵住了。

  而他的左手脉门亦被树枝点着,倘若她手里握的是剑,只怕左手会被她齐腕切断。

  呼啦啦,一群躲在暗处的黑衣人一拥而上,把伊春团团围住。

  晏于非与她对望良久,终于感觉到手腕上的刺痛,只怕还是伤到了骨头。

  因着疼痛,心里莫名翻腾的烦躁渐渐平息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自悔今日冲动,眼下的情况杀了她才是下下策,先留她一条命才对。

  他把匕首收回袖子里,转过身,声音冷淡:“把葛姑娘请去客房安置,好生招待不得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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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章

  晏于非偶尔会想起殷三叔那天说的话:强极则辱。

  任何事过了头都不好。他现在是不是在某件事上纠结过了头?中原很广阔,没必要在湘西这一块地方徘徊不清。斩春剑再有名,也不能统领江湖。

  冷静下来想,湘西这块地方就算他放着不管,过几十年谁还记得减兰山庄?谁还记得斩春剑?

  晏门做事向来以稳求胜,他晏于非曾经更是稳中的高手,连门主也要赞叹的。

  可他现在明明像个十几岁的青涩少年,赌气一般地停在这里不肯走。

  他不想输,尤其是输给葛伊春。

  大抵他潜意识里已经不是把她当作尘埃似的存在,随手可以拂去。他们俩走的路完全不同,背道而驰,可他走得沉重,她却轻松自在。

  或许是小叔的事情给他的影响太大,至今还不愿相信他死在一个默默无名之辈的手下。

  他和小叔都犯了同一个错误,明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却依然固执相信自己的能力。

  小叔死的耻辱,晏于非不能变成这样。

  打败葛伊春,把她征服,如果能做到,就可以替小叔雪耻报仇似的。

  在他心底深处,早已把伊春同杀死小叔的那人合并成了一个。

  晏于非很清楚,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对晏门没什么好处,他固执在湘地一块,是舍本求末。

  要做个了断。

  门被人恭恭敬敬地敲了两下,墨云卿涎着脸笑眯眯地走进来。

  这小丑似的男人,连跪礼都比旁人夸张,直挺挺地给他跪下,双手呈上一沓文书,说:“少爷,这是巨夏帮近两月的来往信件,属下见里面说的事情挺古怪,不敢擅自做主,还请少爷过目。”

  晏于非拿过来一翻,信件里不过是寻常公务往来,共同点就是都提到了七个西域美女做礼物送给巨夏帮。

  他笑了笑,随手把信放在案上,淡道:“殷三叔已将那几个女子带走安置好,这会儿应该已经在你院子里呆着吧?”

  墨云卿大喜若狂,连着说了四五遍少爷英明,那讨好谄媚的神态,惨不忍睹。

  世上每个人走的路都不同,譬如这男人为了活命,不惜做丑角逗人发笑,明知这种行为夸张无聊,他也要不得脸面。

  从某方面来说,晏于非甚至很欣赏他贬低自己的忍耐性。

  “前几日有部下去了潭州别院,听闻墨夫人已生了位小公子,着实可喜可贺。墨公子这次剿杀巨夏帮有功,何不趁此机会去看看夫人孩子,一家团聚?”

  晏于非神情温和,唇角挂着体恤的笑。

  墨云卿“哼”了一声,把脑袋一别:“鬼知道那是谁的野种!我可从未碰过她一下,女人没脸没皮缠上来,还真讨厌的很。”

  晏于非笑两声,随意说些他风流花心之类的话,忽然又道:“葛姑娘如今一人待在后院想必无聊的紧,她与墨公子曾是同门,公子有空也可陪她说说话,莫让她无聊中做出什么蠢事来。”

  墨云卿神情不耐,絮絮叨叨地下去了。

  殷三叔从屏风后走出,一言不发地替晏于非把茶倒满。

  “殷三叔,你看他如何?”晏于非忽然问道。

  他低声道:“矫揉造作,居心不良,才智中庸。早有部下报了,在兜率岛他刻意放走葛伊春,用心恶劣之极。此人口口声声说忠于少爷,实则口蜜腹剑,少爷不该留他。”

  晏于非淡淡笑道:“本想留着当个笑话放在身边,可惜是留不住了。他既有心向外,便交给殷三叔处置吧。”

  ****

  伊春这两日被“安置”在后院客房——或者说软禁在牢房里比较合适。

  门窗都钉着拇指粗的铁条,中间的缝隙大约能让小猫小狗艰难地进出,她这么大个人是不用指望了。

  每天有四到六个人守在屋前,她插着翅膀也逃不掉。

  好在客房很舒适,一日三餐也花样百出,伊春索性过起吃了睡睡了吃的米虫生活,偶尔送来饭菜是她不喜欢吃的,还很拽地要求更换。

  反正烦恼也没什么用,舒隽说过,烦心事太多会掉头发,老了便要秃顶,为了不秃顶,做人还是逍遥快活点好,随时随地取悦自己。

  虽说他为人古里古怪的,但这句话甚有深意,伊春颇为赞同。

  这日送来的菜很合伊春胃口,她破例吃了三大碗饭,摸着滚圆滚圆的肚皮上床打呵欠,听见外面那些黑衣人惊叹:“她比猪都能吃!再养着她,少爷不被烦死也要被她吃穷。”

  另一个人说:“少爷还吩咐不能亏待她,她爱吃什么就让厨房多做些。”

  话没说完伊春就提高嗓子叫道:“我喜欢红烧鸡,明天多做点。”

  外面顿时没了声响。

  伊春翻身抱着枕头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有什么东西打在脸上,很疼,伊春一下睁开眼睛,只觉天暗了下来,有人趴在窗户外,朝她身上砸小石子。

  “葛伊春!你是猪?!快醒醒!”那人压低嗓子气急败坏地叫她。

  她一骨碌从床上跳下冲过去,却见墨云卿神色焦急地看着她,一面还回头四处张望,像是怕突然有人经过一样。

  “你……”伊春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

  墨云卿低声道:“趁着他们换班,你快走!我弄到了钥匙。”

  伊春又是一阵意外:“……你把我放走?你现在……不是为他做事吗?”

  他紧张地用钥匙开铁窗的锁,奈何铁锁年代久远,上面布满红锈,钥匙一时还插不进去,急得他浑身是汗。

  “我起初是想做些大事让爹刮目相看,他心里从来只有你们俩,我分明是他独子,他却并不看重我。”墨云卿一面努力开锁一面说,“下山后遇到晏于非,他有意与我结识,赞助减兰山庄,我自然不会拒绝。直到爹双腿被他们打断,我才明白是晏门想吞并减兰山庄势力。爹成了那个样子,我也只好假意顺从。”

  “喀”的一声,铁窗终于被打开了,伊春纵身跃出窗外,只听他声音凄凉,又道:“爹说做人争口气,可他却被晏于非杀了,我若是也死,文静和孩子怎么办?”

  他解下腰上的佩剑递给伊春:“剑你拿着,若是能顺利逃出去,便替我把文静和孩子救出来,替我……好好照顾他们,拜托!”

  伊春心中也不知什么滋味,只得默然点头。

  墨云卿低声道:“替我告诉文静,没能做个好丈夫好父亲,是我负了她。伊春,杨慎虽然死了,可你要活下去,斩春剑就拜托你了,那是减兰山庄最后一点希望,至少证明我们这些人真正在世上存在过。”

  话说到这里,伤感起来。

  伊春咬了咬嘴唇:“你把我放走,晏于非不会放过你的吧?”

  他摇头:“我在他们面前插科打诨,谁都看不起我,知道我没那个胆子,你只管离开不用担心。”

  话音刚落,却听院中暗处一人沉声道:“哦?只怕未必吧,墨公子。”

  墨云卿浑身都僵住了,眼怔怔望着殷三叔从阴影地缓缓走出,身后跟着原本去换班的那些黑衣部下。

  “你胆子大的很,我如今是知道了。”殷三叔冷笑。

  伊春不等他说完,拔剑闪电般冲过去,先刺倒那些一拥而上的黑衣人,急道:“你愣什么?!快逃啊!”

  墨云卿动了一下,他为了降低晏门对自己的警惕心,一年多来一直沉迷酒色,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刚跑到院门口便被殷三叔拦下。

  伊春只得放弃与黑衣人缠斗,转身狂奔而来。

  一剑寒光,刺向殷三叔的眉间。他侧身让过,与伊春拆了几招,赞一声:“好剑法!进步了许多!”

  伊春皱眉不语,手上的剑挥得越来越快,身影在月色下犹如鬼魅一般,轻而且狠。

  光论招式速度,殷三叔竟有些自愧不如,谁曾想一年的时间能让小女娃进步如此神速,现在还能将她轻松擒拿,再过两年等她大些,只怕便困难了。

  他见墨云卿趁机要跑,当即扯下袖子包在手上,“扑”的一声,伊春的剑竟被他一把抓住,动弹不得。

  他另一只手拍向墨云卿胸口,若拍实了,他只怕当即便要胸骨碎裂而死。

  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伊春当机立断放弃了铁剑,袖中弹出匕首,划向他面门。

  殷三叔左耳感到一阵冰凉,紧跟着便是剧痛——那丫头的匕首居然将他半个左耳削去了。

  他心中不由暴怒,抬手想把她撕个粉碎,奈何晏于非的吩咐犹在耳旁,只得强行忍耐,拳头几乎要捏出血来。

  伊春叫了一声“师兄”,将墨云卿一把捞起,拔腿便跑。

  一路狂奔,身后却很奇怪的并没有人追,殷三叔和那些黑衣人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

  倏地,伊春停下脚步。

  面前是一个小院落,种满了桂花树,树下有活水池塘直通府外,水面月色溶溶。

  晏于非正站在水边定定看着她。

  墨云卿默然退到一旁,这种情况他一点忙也帮不上。

  谁也没有说话。

  并不需要说话。

  匕首与暗器的寒光几乎是瞬间同时发动,细小的银针狠狠扎入伊春身体里,她却没有停,不能停。

  她的身体压低,像是随时可能栽倒那样的低,脖子上又是一凉,他的短剑划过,这次货真价实地划出一道血口,鲜血几乎是飞溅出来的。

  匕首尖也压低,在快要贴近地面的时候猛然抬起。

  回燕剑法第十九招,燕回旋。

  晏于非的右手齐腕断开,连带着短剑在半空飞了一段砸在地上。他流的血不比她少。

  伊春哼哼笑了一声,心中快意无限,抬手狠狠按住脖子上的伤,抓住墨云卿翻身一倒落入池塘,眨眼便没了踪影。

  晏于非握住断腕,脸色苍白,动也不动。

  殷三叔遵循吩咐,过了一刻才匆匆赶来,一见草地上的断腕,他惊得脸色发青,一个箭步冲过去急道:“少爷!”

  晏于非睫毛微微一颤,低声道:“愣着做什么?交代你的事呢?”

  殷三叔咬牙称个“是”,掉头便走。

  ***

  bug已经修改,谢谢亲们火眼金睛,我写昏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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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章

  清晨雾蒙蒙的,小南瓜怀里抱着包袱跟在舒隽后面小跑,一面不太甘愿地轻叫:“主子!葛姑娘都说啦,让咱们在苏州等!你又不晓得她被关在什么地方,晏于非又那么凶狠,咱们还是赶紧去苏州吧!万一她逃出来在苏州没见着咱们,还当咱们骗了她,可不是糟糕透顶?”

  舒隽浅紫色的长袍在雾气中隐隐约约,他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嗯,再找找,马上就去苏州。”

  再找找再找找,一连好几天主子都用这三个字来敷衍他,小南瓜无可奈何,只能继续跟他四处乱跑。

  布满雾气的护城河里突然水声噼啪,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努力往岸上爬。

  小南瓜吓得一骨碌钻到舒隽背后,低声道:“主子!有水妖!”

  舒隽皱眉看了他一眼,跟着抬头朝护城河望去,果然见到岸边一团阴影,正努力朝前蠕动,姿势很不雅观。

  他越看眉头拧得越深,忽然大踏步走过去,吓得小南瓜在原地一个劲叫主子主子。

  伊春努力背着不擅水性晕过去的墨云卿朝岸上爬,他可真沉,比老母猪还重,压得她身上伤口痛得像要裂开似的。

  前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一人破雾而来,穿着浅紫色的风骚长袍,眉目如画,拧着眉头神色怪异地看着自己。

  伊春松了一口气,抬手苦笑着朝他打招呼:“舒隽,万幸我还没死,又见面了。”

  她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身上大大小小无数的伤口都在流血,加上衣裳湿透了,看上去像是整个人被血水浸透似的,分外恐怖。

  小南瓜跑过来惊叫:“姐姐!你怎么成这样了?!”

  她又苦笑一声:“说来话长,你们谁帮忙扶一下他,我的腰都快被压断了。”

  小南瓜伸手正准备扶,一面说:“这人是……”

  话未说完,却见他家主子动作比闪电还快,一把将伊春捞起来,像提猪仔似的提着她的后领子,面对面直截了当地问:“这男人是谁?”

  伊春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是我师兄。”

  哼,师兄……舒隽抬手在她额上一摸:“中毒了。”

  “是吗?我……”伊春刚说了三个字,便被他打横抱起转身便走,后面的话好像也没办法再说,因为他走得特别快。

  可怜的小南瓜被孤零零甩在后面,吃力地拖动昏迷不醒的墨云卿,心里一遍一遍念叨着:见色忘义、见色忘义。

  晏于非的银针相当狠辣,每一根上下的毒都不同。伊春右边胸骨上中了一根,左侧肋下也中了一根,紫红色的斑很快就蔓延到了脖子上。

  渐渐地,她有些呼吸不畅,在船舱里辗转反侧,痛楚不堪。

  “斩春……斩春剑……”她喃喃说着,“羊肾……把剑……在他墓前……”

  舒隽没有回答,将船舱帘子一把拉下,飞快扯开了她的衣服,再没听见她说话,低头一看,原来是晕过去了。

  他确实没见过这么乱来的女孩子,身上那么多血口还敢跳水塘里,中了毒还能背人凫水,根本是拿自己的命不当一回事。

  彼时收到那人来信,要他到郴州灵燕客栈一聚,就此账务两清,这等好事舒隽怎能错过。

  去了一趟郴州城,却被告知这次是晏门来找麻烦,给他们让个道不可阻拦。

  舒隽当时就知道不好。

  一来没想到晏门连这位前辈都能买动,临阵倒戈;二来伊春若是撞上晏门,只怕逃不出晏二少手掌心。

  匆匆往回赶的时候遇到了男扮女装的小南瓜,只因晏门下了武林通缉令来捉他。

  他哭哭啼啼地递上斩春剑,舒隽那颗早八百年就没颤抖过的心脏竟难得抖了三抖。

  小南瓜惶恐地问他:主子,葛姑娘会不会死掉?

  他也不知怎么回答,只觉有怒气从身体深处奔腾而出。

  想动舒隽的人,岂会那么容易!

  通缉小南瓜的武林告示一夜之间就撤了,谁也不知是怎么撤掉的,谁也没问为什么撤掉。

  舒隽带着小南瓜赶到衡州,到底没赶上把她救出,她有本事,自己逃出来了,虽然逃的比较狼狈。

  舒隽一根手指勾住她脖子上那根半旧的抹胸带子,暧昧地晃了晃,叹道:“为你,我损失了近万两债务。丫头怎么赔我才好?”

  伊春晕过去了,当然是不能回答的。

  于是舒隽很好心地自己替她找答案,慢慢脱下了那片淡红抹胸。

  瘦,却见不到嶙峋的骨头,其实嘛,她真的不小了。

  舒隽觉得自己的呼吸好像也有点不畅快,船舱里突然变热,慢慢蒸煮他,很是难耐。

  这当然并不是最美丽的胴体,稍逊了些丰腴,也不够细致,到处可见旧日疤痕,她根本不拿自己当个女人。但舒隽却不这么想,他可以把最美丽的女人当成男人来对待,却惟独不能把她也当作男人。

  这具年轻充满活力的身体,令他骚动。

  “唔,你是长这样的……”他喃喃说着,全然不觉得自己是趁机占便宜,握住她一边坟起的胸脯。

  胸脯上面有一个小小针眼,紫红色斑点从这里开始蔓延,已经爬上了脖子。

  取小刀,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划个口子,挤出一点血放在嘴里尝了尝——这毒简单,随时可解。

  左边肋下还有个针眼,没有斑点蔓延,针眼周围却微微发青。

  同样取一点血尝一口——也不是什么复杂的毒,不必担心。

  手有点舍不得移开,那就放着吧,她皮肤挺滑腻的,手感很好。

  舒隽疾点她几处穴道,跟着取出笔墨写上药方,唤道:“小南瓜,去抓药。”

  帘子被人一把揭开,舒隽飞快抓过被子盖在她□的身体上,一面反手把帘子拽下:“谁让你进来?”

  小南瓜的声音特别委屈:“主子,是那个人……他醒了。”

  舒隽把脑袋探出舱外,果然见到墨云卿一脸茫然地坐在船头,连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伊春在何处。

  “你最好安静点。”他淡淡说着。

  墨云卿扭头便见到他漂亮纯善的一张脸,愣了愣:“你……”

  舒隽又说:“你要是再吵,我就把你扔水里,一辈子也不用上来了。”

  墨云卿果然把嘴闭得死死,再也不说一个字。

  葛伊春,你下山这段时间到底结识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人?!

  小南瓜拿着药方去城里买药了,墨云卿半睡在船头装死。

  没人打扰,这样多好。

  舒隽揭开伊春身上的被子,继续解她裤腰带。忽然停了一下,凑到她脸旁,把碎发替她拨到后面,静静看着她泛白的脸,低低问她:“我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

  还是没人回答他,舒隽心安理得地把她脱个精光,蘸了清水替她清洗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偶尔叹息:“这里也有疤。”

  偶尔赞赏:“很漂亮。”

  更长的时间他是沉默着的,压抑不住的呼吸声。

  上药包扎,最后的最后,舒隽撑在上面,搂住她的脖子替她翻身穿衣,伊春忽然“唔”了一声,两只眼睛就这么睁开,定定对上他的。

  他一点也不心虚,安安静静地与她对望,鼻尖离得那么近,像是马上两张脸便要贴在一起了。

  伊春怔怔看了他很久很久,低声道:“羊肾,我也是上上签……”

  舒隽一把扣住她的脑袋,额头贴上去:“你叫谁?我是谁?”

  她睫毛颤了两下,像是突然看清对面这个人,露出一丝安心的神情:“我好冷啊,舒隽。”

  把你冷死就一切太平了。

  舒隽看着她又昏睡过去的脸,心头很不爽,那不爽里到底有点安慰:她总算是认得他了。

  帮她换上干净衣服,用被子紧紧裹起来,她创口沾了水,肯定要发烧,得注意保暖。

  忍不住,又紧紧抱住她,在她紧闭而苍白的唇上来回轻轻的吻。

  是他的错,不该突然离开,倘若她真的死在晏于非手上,要怎么办?

  他再也说不出“你小心点,死了我会难过”这样的话。

  她若真死了,又岂止是难过两个字能形容。

  在护城河见到她爬上岸的那一个瞬间,他的心跳都要停止了,只觉身体要被狂潮吞噬下去,直到现在都不能准确分析那种复杂感情究竟是什么。

  不想她死,想看她活得开心自在,想和她……永远在一起。

  “对不起,”舒隽把她的额发拨到后面,在她饱满的额上印下一吻,“以后再也不把你一人丢下。”

  他把她轻轻放回去,被角掖好,这才揭开帘子缓缓走出去。

  墨云卿从船头猛然坐起,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她……怎么样了?”

  舒隽嗯哼一声,有点不耐烦:“死不了。”

  墨云卿讪讪地点个头,也不知该和这脾气古怪的人说什么。

  舒隽跳下船,在岸边走了两步,淡道:“你们惹了不小的麻烦,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什么意思?墨云卿不解地回头看他,忽见薄雾后有人影晃动,朝这里慢慢走来。

  那是一个可怕的巨人,手里提着一把巨斧,头发纠结,白眼上翻,白沫从口角流下,面容狰狞之极。

  他□着精壮可怕的上身,肌肉虬结,似铁块一般。

  最诡异的是他脖子上居然拴着铁链,链子另一头握在一人手里——殷三叔。他半边脸还有未擦干的血迹,左耳上包着纱布,神色冷厉。

  墨云卿觉得如坠冰窟。

  舒隽背着手,没有说话。

  倒是殷三叔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少爷说的没错,果然是你在后面捣鬼,舒隽。”

  因着葛伊春身上没有斩春剑,不管是杀是留,剑都不可能自己跑到晏门手上。晏于非为了减兰山庄的事已经耗费太多精力时间,不打算再纠缠下去,索性将计就计把伊春他们放走,等他们与接头人会合再杀个措手不及。

  殷三叔只是没算到少爷会动真格,与葛伊春交手。想来小门主的事情他一直是没放下,对着这女子便冷静不下来。

  断了右手,那女人死一千次也偿还不起。

  殷三叔说:“斩春剑如今在你手,把它给我,另外——葛伊春也交给我,饶你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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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章

  雾,渐渐散开。

  墨云卿双手绞得死紧,像是僵住一样,里面全是冷汗。

  还要再做懦夫吗?他一遍一遍问自己,莫名其妙的。以前是躲在父亲身后,现在是躲在葛伊春身后,以后还要躲在谁身后?

  答案无解,他为自己感到深深的耻辱。

  他忽然从船头站起,捏紧了腰上另一把备用铁剑。

  “这位公子,你带着我师妹快走吧!我来挡住他们!”他低声说。

  舒隽眼神怪异看着他,大约是有些鄙夷的,笑话他不自量力。

  墨云卿急道:“快走啊!”

  舒隽慢慢说道:“你要送死就一边去抹脖子,不想死便把剑借我一用。少废话。”

  墨云卿只好把铁剑递给他,这时候后悔自己的无用也没什么意义,他黯然地蹲了下去。

  舒隽抬手捏住剑尖,稍稍用力一弯一弹,铁剑便发出铮然的嗡鸣声,晃动不休。

  鸣声不止,巨人已经扑了上来,像完全失去神智的疯子,巨斧夹杂着雷霆万钧之力劈下,毫无章法。

  “咚”一声巨响,却是斧头劈进了岸边一棵柳树,碗口粗的柳树从中间裂开,狠狠砸在地上,墨云卿的惊叫卡在喉咙里几乎要奔腾而出。

  杨慎就是死在这种可怕的力量和速度上。

  巨人生得粗壮笨重,动作却出奇的灵巧,抽斧反手再削,正中那道浅紫色身影,从中间劈成了两半。

  得手了?!殷三叔与墨云卿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被砍成两片的漂亮长袍缓缓落在地上,像一只轻盈的大蝴蝶。巨人眼前人影一花,斧子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个人,脱去长袍下面却是一身深紫色劲装,足尖轻轻点在斧柄上,笑靥闲散,正是舒隽。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他瞥见巨人后脑乃至脖子要穴上的银针,恍然大悟。

  用带毒银针刺激头顶要穴,令人当场失去神智,成为只会打斗的野兽,就算拔下银针人也已经废了,以后一辈子只能像个石头躺在床上,除了呼吸什么也不会。

  晏于非,好狠毒的手段。

  脚下斧子一晃,显是巨人打算把他甩下去。舒隽纵身而起,他身量修长,却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一般,与伊春的轻巧完全不同,更加简洁,更加隐蔽,直切要害。

  穿着长靴的脚踩在了巨人头顶,舒隽索性蹲在他头上,像与一只巨兽玩耍。忽然举剑一挥——没有血光飞溅,也没有被斩断的肢体头颅,只是刺在巨人脑后的四根银针轻轻掉落在地。

  巨人哼也没哼一声,沉重的身体扑倒在地,四肢微微抽搐两下便再不动了。

  舒隽走过去抬脚踢了两下,他还是不动,他便笑道:“这人也是命苦,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墨云卿急道:“别松懈!还有个更厉害的!”

  舒隽懒得搭理他,回头看一眼殷三叔,他脸色忽青忽白,好看的很。

  舒隽说:“把你家一个人形武器打趴了,抱歉,就算再刺四十根银针,他也不能动了吧?”

  见殷三叔不说话,他又道:“其实你们俩要是一起攻上来,现在倒下去的可能就是我。但如果我没猜错,这怪物只会攻击眼前会动的东西吧?敌友不分,也是个麻烦。”

  殷三叔脸色阴沉,忽然把斗笠摘下丢在一旁,冷道:“你果然有些本事!再让我多见识又如何?”

  他自腰间抽出两把铁剑,在身前架个十字。

  舒隽静静看着他的架势,面上闲散的神色终于褪去大半,现出认真的神情来。

  殷三叔并非师承晏门,在被门主收复之前,曾是笑傲漠北的双剑客,惨死在他双剑下的高手数不胜数。

  曾经狂放冷酷的剑客,如今嘛……可怜做了二少爷的奶爸。

  舒隽忽然握住剑身近一半的地方,横剑于胸。

  这是个古怪绝伦的姿势,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对于大多数武学者来说,长兵器最好,可攻可守,把敌人限定在武器范围之外。

  短兵器对练武者的近身功夫要求极高,没有人会在明明拥有长剑的时候,偏要把它当作短剑来用。

  而且空手握住剑刃,是自寻死路。

  他的手掌立即就见红了,鲜血顺着剑身往下流淌。

  “喂。”舒隽忽然开口,“那边的蠢货,把你的眼睛闭上,不许偷看。”

  蠢货……是说他?墨云卿惊愕万分,但如今对这个人是又敬又怕,竟不敢忤逆,乖乖闭上了眼睛。

  “我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透露师承何门,殷三,你运气不错。”

  说罢,舒隽微微一笑,浓冽风流的眉眼,一付“你该倒霉了”的模样。

  ****

  断了的右手被人小心捡起,洗净鲜血,放在一个水晶匣子里。

  晏于非一手抚着右腕上包扎好的纱布,碰一下,便是一次剧烈疼痛,纱布里隐约有血迹透出来,在外面干涸成一块。

  他对着自己的断手枯坐一整夜,偶尔会忽然忘记前事,想要提笔写字,才想起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右手。

  后悔吗?他心中不知什么滋味。

  其实他大可不必意气用事,阻拦葛伊春的任务交给殷三叔来做,他必然做的更好。

  他后悔,却又不悔。

  后悔自己冲动,为死去的小叔赌上一口气,要与她决斗,后悔自己又输在同一招上。

  不悔,这种事他无法交给别人,只有自己上阵。

  这种……涉及了尊严的事情,他的,和小叔的尊严。

  无论如何,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了,断手再也接不回去。

  葛伊春,断腕存在的一天,他就忘不掉她那利落一剑。于她来说,那一剑必然是畅快之极了。

  葛伊春,葛伊春,葛伊春……

  他一遍一遍在心里念这个名字,像是第一次听见,从陌生到熟悉。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如果她是对,他便是错;如果她是白,他就是黑。反之亦然。

  谁也不会承认自己是错的。

  天色大亮了,照亮他眼底死灰般的颜色。

  那个瞬间,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小叔,浑身是血地流泪,告诉他:我好悔,你莫要走我这条路。

  晏于非猛然合上发涩的双眼。

  再睁开的时候,见到殷三叔站在门外,他身上也全是血,脸色苍白。

  晏于非微微一惊,低声道:“怎么?”

  殷三叔面上还挂着震惊的神情,忽然怔怔看着他,喃喃道:“是舒畅……他是舒畅的儿子……”

  晏于非胸腔里一颗心瞬间沉到了深渊里。

  舒畅,这个名字在晏门里是个禁忌。多少年了,他们倾尽人力物力去找他、通缉他,却一无所得。

  放眼整个江湖,舒畅毫无名气,听说过他名字的门派不会超过五个。

  可这个默默无名的人,却能够一剑杀了晏门小门主,高歌而去,谁也抓不住他。

  舒畅,舒隽……分明是一样的姓氏,却没人怀疑过,只因舒隽极少显露自己的身手,谁也看不出他师承何派。

  殷三叔解开自己的衣服,胸前有五个血点,呈梅花形,每个刺的都不深,可见对方是手下留情了,否则早已立毙当场。

  当年晏清川被一剑穿心,围绕着心口,也有五个梅花血点。

  好熟悉的伤口,好惊人的事实。

  晏于非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殷三叔急道:“少爷!”

  晏于非脸色似冰雪一样白,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坐回去,低声道:“殷三叔,晏门……有错吗?”

  殷三叔断然道:“男子生于世间,做一番大事业乃是天经地义,何来对错之说!”

  晏于非慢慢点了点头,转过头去,隔一会儿,又道:“通知下去——明天撤离湘地,减兰山庄一事,先不要再管。”

  殷三叔得令,捂住伤口正要退下,却听他继续说:“舒隽的事……封了书信告知门主,他有回复之前,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殷三叔默然颔首:“少爷,你还是休息几日吧。”

  断手不是轻伤,他早已面无人色了。

  晏于非怔怔看着面前的断手,低声道:“我知道。殷三叔,总是让你为我操心,实在抱歉。伤……要尽快包扎。”

  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右手,他终是决然别过脑袋,再也不看。

  这边墨云卿还紧紧闭着眼睛,他刚才只听见几声兵刃交错的声响,跟着殷三叔吃惊之极地叫了一声,便再没声音了。

  可怕的寂静令他寒毛倒竖,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颤声道:“公子?公子你没事吗?”

  脑后很快响起舒隽低柔的嗓音:“剑还你,不顺手之极。”

  “扑”一下,剑倒插在他脚边,墨云卿惊疑不定地睁开眼,对面除了那死人似的巨汉,再也没半个人。

  回头看看舒隽,他和没事人一样动动脖子动动腿,跟着把帘子一掀就要进舱。

  墨云卿喃喃道:“公子……你没事?”

  舒隽回头看看他,说的话却牛头不对马嘴:“你是减兰山庄少主,马上要去哪里?不会跟着我们吧?”

  墨云卿神色一黯:“我……去、去潭州,救我的妻儿。”

  舒隽嗯哼一声,很是不情愿,上下再看看他,想起这人是伊春的师兄,又是什么劳什子少主,伊春肯定不会放着他不管,必然陪着一起去救人的。

  啧啧,真是麻烦死了。

  他面上忽然露出个纯善的笑容,说:“这位少主,身上没钱尽管和我说,我这里只收五成年利,公平公道。”

  他直接把四成提高到了五成,赔不死他。

  墨云卿又傻了。

  葛伊春,你下山遇到的这些人,果然古怪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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