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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东宫--匪我思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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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渡却不应我,我连叫了三声,平日我只要叫一声阿渡她就会出现了,难道阿渡也出事了?我心跳得又狂又乱,李承鄞已经一脚踹开房门,我们离开这屋子不过才两盏茶的工夫,原本是馨香满室,现在扑面而来的却是血腥,地上横七竖八躺倒着尸体,全都是黑衣壮汉。李承鄞急切地转过屏风,帷帐被扯得七零八落,明显这里曾经有过一场恶斗。榻上的高几被掀翻在地上,旁边的柱子上有好几道剑痕,四处都是飞溅的血迹,这里死的人更多。有一个黑衣人斜倚在柱子上,还在微微喘息,李承鄞扑过去扶起他来,他满脸都是血,眼睛瞪得老大,肩头上露出白森森的锁骨,竟是连胳膊带肩膀被人砍去了大半,能活着真是奇迹。李承鄞厉声道:“陛下呢?”


  那人连右胳膊都没有了,他用左手抓着李承鄞的胸口,抓得好紧好紧,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声音嘶哑:“陛下……陛下……”


  “是谁伤人?陛下在哪里?”


  “蒙面……刺客蒙面……刺客武功惊人……臣无能……”他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指着洞开的窗子,眼神渐渐涣散,“……救陛下……陛下……”


  李承鄞还想要问他什么,他的手指却渐渐地松开,最后落在了血泊中,一动不动。


  李承鄞抬起眼睛来看我,我看到他眼中全都是血丝,他的身上也沾满了血,到处都是死人,我也觉得很怕。我们离开不过短短片刻,刺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杀了这么多人,而且这些人全都是禁军中的好手,陛下白龙鱼服,一定是带着所有武功好的护卫。现在这些人全都被杀了,这个刺客武功有多高,我简直不能想象。可是李承鄞拾起一柄佩剑,然后直起身子,径直越过后窗追了出去。


  我大声叫:“阿渡!”阿渡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想起上次的事情,非常担心阿渡的安危。我又担心李承鄞,刺客的武功这么高,要杀掉我和李承鄞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拾起血泊中的一柄剑,跟着也翻出了后窗,心想要杀便杀,我便拼了这条命就是了。


  后面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中间堆砌着山石,那些石头是从遥远的南方运来,垒在院子里扶植花木的,现在天气寒冷,树木还光秃秃的。转过山石李承鄞突然停住了脚步,反手就将我推到了他自己身后。抵在凹凸不平的山石上,我愣愣地看着他的后脑勺,忽然想起上次遇见刺客,他也是这样推开我,心中又酸又甜,说不出是什么样一种滋味。我踮着脚从他肩头张望,看到有好几个黑衣人正围着一个蒙面人缠斗,为首的那黑衣人武功极高,可是明显并不是刺客的对手,穿黑衣的尽皆是禁军中的顶尖高手,眼下虽然都负了伤,可是非常顽强。那刺客一手执剑,一手挽着一个人,那个人正是陛下。刺客虽然一手扣着陛下的腕脉,单手执剑,剑法仍旧快得无与伦比,每一剑出都会在黑衣人身上留下一道伤口。借着月色,我才看到山石上溅着星星点点的鲜血。就在此时,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闷雷似的轰隆巨响。那刺客忽地剑一横就逼在了陛下颈中,所有人都不敢再有所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他。


  李承鄞说道:“放开他!”


  他是声音夹在雷声里,并不如何响亮,可是一字一顿,极为清楚。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打雷,远处那沉闷的声音仿佛春雷,又闷又响。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害怕过,不是害怕刚才满屋子的死人,也不是害怕这个鬼魅似的刺客,而是惶然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远处那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又过了片刻,我才听出真的不是雷声,而是马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马蹄声,轰轰烈烈仿佛铺天盖地,朝着这小小的鸣玉坊席卷而来,就像四面都是洪水,一浪高过一浪,一浪迭着一浪,直朝着这里涌过来。我从来没听过这样密集的蹄声,即使在我们草原上陈兵打仗,阿爹调齐了人冲锋,那声势也没有这般浩大。起先我还能隐约听见鸣玉坊中人的惊呼,还有前楼喧哗的声音,到最后我觉得连四周的屋子都在微微晃动,斗拱上的灰簌簌地掉落下来,楼前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这蹄声就像是最可怕的潮水,无穷无尽般涌过来,涌过来,像是沙漠中最可怕的飓风,带着漫天的沙尘席卷而来,天地间的万事万物都逃不过,被这可怕的声音淹没在其中。


  那刺客并不说话,而是横剑逼迫着陛下,一步步往后退。


  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陛下却突然喝道:“曾献!杀了刺客!”


  为首的黑衣人原来叫曾献,这个名字我听说过,知道是神武军中有名的都指挥使,武功盖世,据说曾力敌百人。曾默的肩头亦在滴血,此时步步紧逼,那刺客剑锋寒光闪闪,极是凛冽,架在陛下喉头,相去不过数分,我急得背心里全都是冷汗。李承鄞突然轻轻一笑,对那刺客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那刺客脸上蒙着布巾,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眼中并不透出任何神色,只是冷冷地看着李承鄞。


  “现在神武军驰援已至,外头定然已经围成铁桶,你若是负隅顽抗,免不了落得万箭穿心。你若是此时放下剑,我允你不死。”


  刺客目光灼灼,似乎有一丝犹豫。李承鄞又道:“如若不放心,你以我为人质,待你平安之后,你再放我回来便是了。”


  我手心里出了汗,连握在手中的剑都觉得有点儿打滑。我心一横,从他身后站出来:“要当就让我当人质,反正我一个弱女子,你也不怕我玩什么花样。


  我手心里出了汗,连握在手中的剑都觉得有点儿打滑。我心一横,从他身后站出来:“要当就让我当人质,反正我一个弱女子,你也不怕我玩什么花样。


  等你觉得安全了,再放我回来便是。”


  李承鄞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我懂得他的意思,我也知道这不是玩耍,可是眼下这样,叫我眼睁睁看着刺客拿他当人质,我可不干。


  刺客仍旧不答话,只是冷冷地执剑而立,曾献等人亦不敢逼迫太甚,双方僵持不已。


  李承鄞站在那里一动也未动,外面那轰轰烈烈的声音却像是忽然又安静下来,过了好久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有人正走过来。我背心里全是冷汗,我在想是不是刺客的同党。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李承鄞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燥热,可是我奇异般镇定下来。也许只是因为知道他就在我身边,便是再危险又如何?死便死罢!我突然豪气顿生。可是好多人涌了进来,为首的人身着银甲,看到双方僵持,不免微微错愕,可是旋即十分沉着地跪下行礼。他身上的铠甲铿锵有声,道:“臣尹魏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起来。”陛下虽然脖子上架着刺客的利剑,但声音十分镇定,“传令全城戒严,闭九门。”


  “是!”


  “神武军会同东宫的羽林军,闭城大索,清查刺客同党!”


  “是!”


  “不要走漏了消息,以免惊扰百姓。”


  “是!”


  “快去!”


  “是!”


  尹魏连行礼都没有再顾及,立时就退出去了。我听到他在走廊上低语数句,然后急促的脚步声就由近而远,好几个人奔了出去。过了片刻他又重新进来,说道:“请殿下返东宫以定人心,这里由臣来处置清理。”


  李承鄞摇了摇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刺客:“你放开父皇,我给你当人质。”他的手还反牵着我的手,我大叫:“不!我当人质!”


  李承鄞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闭嘴!”


  从前他也同我吵架,可是从来不曾这样穷凶极恶过。我虽然害怕,可是仍旧鼓足勇气,大声对刺客道:“要说尊贵,我可比这两个男人尊贵多了,别瞧他们一个是天子,一个是太子,可是论到重要,再比不过我。你既然当刺客,必然知道我不仅是当朝的太子妃,而且是西凉的公主,为两邦永缔万世之好,我才嫁给李承鄞。你虽然挟持了陛下,但陛下性情坚韧,定不会受你的胁迫,定然强令太子殿下和这些神武军立时将你碎尸万段,你纵然大逆不道垂死挣扎刺杀了陛下,大不了太子登基,你除了一个死,没别的下场。如果以殿下为人质,陛下有十几个儿子,殿下必然不会受你的胁迫,定然当着陛下强令这些神武军立时将你碎尸万段,陛下大不了另立太子,你除了一个死,亦没别的下场。可是我就不一样了,我不仅是太子妃,而且是西凉的公主,我要是死了,西凉必然会举国而反,两国交战,生灵涂炭,所以陛下和殿下都绝不会让我死,如果你以我为人质,担保你平平安安,可以全身而退。”


  “胡说八道!”李承鄞大怒,“大敌当前,你在这里掺和什么?来人!带她回东宫去!”


  我只牢牢盯住刺客:“我的话你好生想想,是也不是?”


  不知道我到底哪句话打动了那刺客,过了好一会儿,他竟然缓缓点了点头。


  我大喜过望,说道:“放开陛下,我跟你走!”


  刺客冷冷地瞧着我,终于开口道:“你先过来。”他说话的声音极怪,似乎是我当年刚学中原官话的时候,平仄起伏都没有,说不出的难听。不过事情紧迫,我也来不及多想,就在那儿跟刺客讨价还价:“你先放开陛下。”


  刺客并不再说话,而是将剑轻轻地往里又收了一分,眼见就要割开陛下喉间那层薄薄的皮肤,我只得大叫:“别动,我先过去就是。”


  李承鄞抢上来要拦住我,可是我“刷”地一剑刺向他,他不得已侧身闪避,我已经几步冲到刺客那边去了。刺客一手抓住我,一手自然就微微一松,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嗖嗖”数声,连珠箭并发,皆是从高处直向那刺客射来。那刺客伸手也当真了得,身形以绝不可能的奇异角度一拧,挥剑将那些羽箭纷纷斩落,陛下趁机挣开他的控制,我提剑就向刺客刺去,可是他出手快如鬼魅,“刷”一下已经打落我的剑,就这么缓得一缓,我已经张大了双臂整个人扑上去,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已经触到陛下的身体,狠狠就将他推开去。


  陛下被我推得连退数步,曾献立时就抓着了陛下的胳膊,将他扯出了刺客的剑光所指。而刺客冰冷的手指已经捏住了我的喉头,比他手更冷的是他的剑,立时就横在了我颈中。


  “小枫!”


  我听见李承鄞叫了我一声,我回过头,只看到他的脸,还有他眼睛中的凄惨神色。


  我想我会永远记着他的脸,如果我死了。我知道陛下和他都绝不会放走刺客,我没有那么重要,西凉也没有那么重要。刚才我说的那一套话,我和他心里都明白,那是骗人的。


  神武军围上来护着陛下和李承鄞,我对着李承鄞笑了笑,虽然我知道自己笑得一定很难看,可是我尽力还是咧开了嘴,如果这是最后一面,我才不要哭呢,我要他记着我笑的样子。


  我嘴唇翕张,无声地说出:“放箭。”


  我知道神武军定然已经在四面高处埋伏下了箭手,只要此时万箭齐发,不怕不把刺客射成刺猬。这个人武功这么高,杀了这么多的人,又一度胁持陛下,如若不立时除去,定然是心腹大患。


  李承鄞却像压根儿没看到我的唇语似的,陛下沉声道:“不要妄动!”


  我没想到陛下会这样下令,刺客森冷的剑锋还横在我喉头,李承鄞从曾献手中接过一支羽箭,厉声道:“你若是敢伤我妻子半分,我李承鄞穷尽此生,也必碎裂你每一寸皮肉,让你菹醢而死!你立时放了她,我允你此时可以安然离去,言出必行,有如此箭!”说完李承鄞将羽箭“咔嚓”一声折成两段,将断箭扔在刺客足下,喝道:“放人!”


  刺客似乎冷笑了一声,旋即掉转剑柄,狠狠敲在我脑后,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


  醒过来的时候,却是又冷又饿,而且手被绑着,动也动不了。我半晌才想起来,刺客拿着我当人质,李承鄞折箭起誓要他放人。那么现下我是在哪里呢?


  现在天已经亮了,我睁眼能看到的就是树枝,密密的松柏遮去大片蓝天,不知道我到底昏了多久,也不知道刺客往哪里去了,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耳边有流水的声音,风吹过来愈发冷得我直哆嗦,我虽然动弹不了,可是能移动眼珠,能看到左边脸旁是一蓬枯草,右边脸畔却是一堆土石。再远的地方就看不到了,我腹中饥饿,不免头晕眼花,心想上京城里这么大,神武军就算闭城大索,等他们一寸一寸地搜过来,没有几日只怕也是不行的。若是等不到神武军搜寻而来,我便就此饿死了,那也真是太可怜了。


  正在这样想的时候,突然一角衣袍出现在我左边,我斜着眼睛看了半晌,认出正是昨晚那个蒙面的刺客穿的袍子,没想到他还没有撇下我远走高飞。也许是因为九城戒严,神武军和羽林军搜查得太厉害,所以他还带着我当护身符。这个人武功高强,杀人如麻,而且竟敢胁迫天子,明显是个亡命之徒。现在我落在他手里,不知道他会怎么样折磨我,想到这里我说不出的害怕。可是害怕归害怕,心里也明白害怕是没有用的,只得自欺欺人闭上眼睛,心一横,要杀要剐随他去了。


  过了许久我没听到动静,却忽然闻到一阵阵诱人的香气,我本来想继续闭着眼睛,可是那香气委实诱人,我终于忍不住偷偷睁开眼。原来就在我脸旁搁着一包黄耆羊肉,这种东西,别说在东宫,就是街市上也只不过是平常吃食,可我昨天睡了一天,又连晚饭都没有吃过,今日更不知昏了有多久,早就腹饥如火。这包羊肉搁在我旁边,一阵阵的香气直冲到鼻子里来,委实让我觉得好生难受。


  尤其是我肚子还不争气,咕噜咕噜地乱叫。


  可是我手被绑着,若叫我央求那个刺客……哼!我们西凉的女子,从来不会在敌人面前堕了这样的颜面。


  没想到没等我央求,那个刺客突然将我手上的绳索挑断了,我挣扎着爬起来,这才仔细地打量那个刺客。他仍旧蒙着脸,箕坐在树下,抱着剑冷冷看着我。


  这里似乎是河边,因为我听到流水的声音。四处都是枯黄的苇草,远处还有水鸟凄厉的怪叫,风吹过树林,甚是寒意砭人。我看着那包羊肉,暗自吞了口口水,却慢慢活动着手腕,心里琢磨怎么样才能逃走。这个刺客给我吃食,想必一时半会儿不会杀我,他定然是有所忌惮,可是怎么样从他身边逃走,以他这么高的武功,只怕连阿渡都不是他的对手。


  那个刺客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说道:“逃,挑脚筋。”他说话甚是简短,依旧没有音调起伏,听上去十分怪异,可是我还是听懂了。他这是说,我要是敢逃,他就会挑断我的脚筋。我才不怕呢,我斜睨着冲他扮了个鬼脸。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然已经如此,不如先吃羊肉,免得在旁人来救我之前我已经饿死了。


  这么一想我就捧起羊肉来,开始大快朵颐。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饿极了,这羊肉吃起来竟有几分像是内宫御厨做的味道,好好吃,真好吃,太好吃了!人一饿啊,什么都觉得好吃,何况还是黄耆羊肉。我吃得津津有味,那个刺客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


  我一边大嚼羊肉,一边说道:“我知道你在笑什么……不就是笑我堂堂太子妃,吃相如此难看?切,我吃相难不难看,与你这草寇何干?再说我们西凉的女子,从来不拘小节。


  你把我掳到这里来,别以为给我吃羊肉我就可以饶过你,告诉你,你这次可闯大祸了。我阿爹是谁你知道么,我们西凉的男儿若知道你绑了我,定然放马来把你踏成肉泥。你要是想保住小命,这辈子就乖乖缩在玉门关内,省得一踏上我们西凉的地界,就被万马踩死。不过即使你待在玉门关内,只怕也保不住小命,因为我的父皇,你也晓得他是当今天子,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你惹谁不好啊,偏偏要惹皇帝。还有我丈夫李承鄞,乃是当今太子,太子你懂么?就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人。他要是生起气来,虽然比不上天子之怒,可是把你斩成肉酱,那也是轻而易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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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sevenmay在7/11/2010 4:04:00 PM的发言:

《东宫》作者:匪我思存【出书版完】

《东宫》作者:匪我思存

文案: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她,本是西凉国的九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因为和亲踏上了中原之路。他,乃是当今的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因为政治联姻不得已迎娶了异域公主。他有自己的宠妃,赵良娣。她有自己的生活,偷溜出宫拦惊马、打恶少、追小偷、送迷路的小孩回家,兼且喝酒、逛窑子。本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然而东宫之中权位的争夺、无端的是非、暗藏的杀机,却将她一步一步卷入其中。在一次死里逃生的大劫之后,她蓦然忆起了三年前的曾经:他与她在沙漠里相亲,他为她斩杀天亘山的白眼狼王,他和她在草原上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婚礼,然而,他亦给她带来了一场血流成河的灭族之灾……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当一切又重返记忆,她该如何抉择? 

主角:李承鄞、小枫┃配角:阿渡┃其它:古代、东宫、虐文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7/11 16:06:41编辑过]


记号,回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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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兴冲冲地吃着羊肉,连吓唬带吹牛,滔滔不绝地说了半晌,那刺客应也不应我,我把羊肉都吃完了,他还是一声不吭,甚是没趣。我看他穿着普通的布袍,怀里的宝剑也没有任何标记,身份来历实在看不出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去挟持陛下。想到这里,我突然记起一件事来。


  前面有孙二闹事,后面就有刺客挟制天子,若说这二者之间没任何关系,打死我也不信。可是孙二那样的无赖怎么会认识武功绝世的刺客……我骨碌碌转着眼睛,极力思索这中间可能的线索。刺客目光冷冷地瞧着我,瞧着我我也不怕,陛下那里什么样的人才没有啊?就算是李承鄞也不笨,他定然会从泼墨门想到闹事的孙二,然后从孙二身上着手追查刺客。


  刺客武功高绝,来去无踪,难以追查。但那孙二可是有名的泼皮,坊间挂了号,那泼皮生长在京畿,五亲六眷都在上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拿住了孙二,不愁没有蛛丝马迹。只要有蛛丝马迹,迟早就可以救我脱离魔掌。


  这个刺客孤身一人单挑神武军顶尖高手,叱咤风云差点就天下无敌,一定大有来头。可是这么一个人下手之前,为了避开坊中众人的耳目,指使了个孙二这个刺客孤身一人单挑神武军顶尖高手,叱咤风云差点就天下无敌,一定大有来头。可是这么一个人下手之前,为了避开坊中众人的耳目,指使了个孙二去闹事,这一闹不要急,把我和李承鄞也引到了前楼,如果当时我们没有被引开,会不会也稀里糊涂地被刺客杀了呢……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寒噤,突然觉得这么多年我平安活到今日实属不易。若不是阿渡护着我,可是阿渡……我跳起来,瞪着那刺客,“你是不是杀了阿渡?”


  刺客并不答话,只是冷冷瞧着我。


  我想起自己在此人面前可以算得上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如果他真的杀了阿渡,我怎么也要跟他拼了。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琢磨阿渡武功甚好,这个刺客虽然比她武功更好,但如果要杀她,不至于身上一点伤也没有,阿渡同我一样,就算是死也要跟对方来个玉石俱焚,怎么也要在他身上留下几处伤口。他能够全身而退,定然阿渡没死。我想了想,觉得这理由太薄弱,于是又去猜测这个刺客的性格,老实说短短片刻,我也琢磨不出来。所以我心里七上八下,只惦着阿渡。


  这个时候那个刺客却拔出剑来,指着我,淡淡地道:“既然吃饱了,上路。”


  原来那个羊肉是最后一顿,就像砍头前的牢饭,总会给犯人吃饱。我心中竟然不甚惧怕,因为明知道求饶亦无用。我挺了挺胸膛,说道:“要杀便杀,反正我阿爹一定会替我报仇的。还有父皇,还有李承鄞……还有阿渡,阿渡要是活着,定然会砍下你的脑袋,然后把你的头骨送给我父王作酒碗。”


  那刺客冷冷瞧着我,我突然又想起一个人来,得意洋洋地告诉他:“还有!有一个绝世高手是我的旧相好,你如果杀了我,我保证他这辈子也不会饶过你。我那个相好剑法比你还要好,出手比你还要快,他的剑就像闪电一样,随时都会割了你的头,你就等着吧!”


  那刺客根本不为我的话所动,手中的长剑又递出两分。我叹了口气,吃饱了再死,也算是死而无憾,只可惜死之前我还不知道阿渡的安危如何。


  那刺客听我叹气,冷冷地问:“你还有何遗言?”


  “遗言倒没有。”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要杀便痛快点就是了。”


  那刺客冰冷的眼珠中似乎没有半分情绪,说道:“你情愿为你的丈夫而死,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你放心,我这一剑定然痛快。”


  我却忍不住叫道:“谁说我是为我的丈夫而死!这中间区别可大了!你挟持的是陛下,他可不是我丈夫!至于我丈夫么……我欠他一剑,只能还他就是了。”


  那刺客手腕一动,便要递出长剑,我突然又叫:“且慢。”


  那刺客冷冷瞧着我,我说道:“反正我是要死了,能不能摘下你的面巾,让我瞧瞧你长得什么样子。省得我死了之后,还是个稀里糊涂地鬼,连杀我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想化为厉鬼崇人,都没了由头。”


  我这句话甚是瞎扯,那刺客明显不耐烦了,又将剑递出几分。我又大叫:“且慢!临死之前,能不能让我用筚篥吹首曲子。我们西凉的人,死前如果不能吹奏一曲,将来是不能进入轮回的。”


  我压根儿都没指望他相信我的胡说八道,谁知这刺客竟然点了点头。


  我脑中一团乱,可想不出来主意如何逃走,只能拖延一刻是一刻。我在袖中摸来摸去,装作找筚篥,却暗暗摸到了一样东西,突然一下子就抽出来,扬手向刺客脸上洒去。我摸到的东西是燕脂,那些红粉又轻又薄,被风—吹向刺客脸上飘去。这东西奇香无比,刺客定然以为是什么毒粉迷药,不过此人当真了得,手一挥那些脂粉就被他袖上劲风所激,远远被扬出一丈开外,别说不是毒药,便是毒药只怕也沾不到他身上半,不过我要的就是他这一挥,他这一挥我便趁机弹出另一样东西,那是只鸣镝,远远飞射上天,发出尖锐的哨音。


  我可没有骗他,我真有一个旧相好,虽然我记不得跟他相好的情形了,可那个旧相好真是当今的绝世高手。他给我这支鸣镝,我只用过一次,是为了救阿渡。现在我自己危在旦夕,当然要弹出去,让他快些来救我。


  好久没有见到顾剑,不知道他能不能及时赶来,我急得背心里全是汗,刺客却并不理睬那只弹上空去的鸣镝,而是一探手就抓住了我的腰带,将我整个人倒提起来。我虽然不胖,可是也是个人,那刺客倒提着我,竟然如提婴儿。他左手用力一掷,居然将我远远抛出。


  我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身不由己直坠下去,我手忙脚乱想要抓住什么,可是只有风。没等我反应过来,只听“扑通”一声,四周冰冷的水涌上来,原来刺客这一掷,竟然将我掷进了河里。


  我半分水性也不识,刺客这一掷又极猛,我深深地落进了水底,四周冰冷刺骨的水涌围着,头顶上也全是碧蓝森森的水,我只看到头顶的一点亮光……我“咕嘟”喝了一口水,想起上次在河里救人,还是阿渡救起我,然后在万年县打官司,那个时候的裴照,轻袍缓带,真的是可亲可爱。


  我都诧异这时候我会想到裴照,但我马上又想到李承鄞,没想到我和李承鄞终究还是没缘分,在我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的时候……如果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我,也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对刺客折箭发誓吧?只是我和他到底是没有缘分,幸好还有赵良娣,我从来不曾这样庆幸,还有赵良娣。这样如果我死了,李承鄞不会伤心得太久,他定会慢慢忘了我,然后好好活着。


  水不断地从我的鼻里和嘴巴里涌进去,我呛了不知道多少水,渐渐觉得窒息……头顶上的那抹光亮也越来越远,我渐渐向水底沉下去。眼前慢慢地黑起来,似乎有隐约的风声从耳边温柔地掠过,那人抱着我,缓缓地向下滑落……他救了我,他抱着我在夜风中旋转……旋转……慢慢地旋转……满天的星辰如雨点般落下来……天地间只有他凝视着我的双眼……那眼底只有我……我要醉了,我要醉去,被他这样抱在怀里,就是这个人啊……我知道他是我深深爱着,他也深深爱着我的人,只要有他在,我便是这般的安心。


  我做过一遍又一遍的梦境,只没有想过,我是被淹死的……而且,没有人来救我。


  我梦里的英雄,没能来救我。


  李承鄞,他也没能来救我。



  【变化】



  我像只秤砣一般,摇摇摆摆,一直往下沉去……沉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已经很多年后,又仿佛只是一梦初醒,胸口的压痛让我忍不住张开嘴,“哇”地吐出一摊清水。


  我到底喝了多少水啊……吐得我都精疲力竭了。


  我把一肚子的水吐得差不多了,这才昏昏沉沉躺在那里,刺眼的太阳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用尽力气偏过头,看到脸畔是一堆枯草,然后我用尽力气换了一个方向,看到脸畔是一堆土石。


  刺客的袍角就在不远处,哎,原来自淹了一场,还是没死,还是刺客,还是生不如死地被刺客挟制着。


  我实在没有力气,一说话嘴里就往外头汩汩地冒清水,我有气无力地说:“要杀要剐……”


  刺客没有搭腔,而是用剑鞘拨了拨我的脑袋,我头一歪就继续吐清水……吐啊吐啊……我简直吐出了一条小溪……我闭上了眼睛。


  昏然地睡过去了。


  梦里似乎是在东宫,我与李承鄞吵架。他护着他的赵良娣,我狠狠地同他吵了一架。他说:“你以为我稀罕你救父皇么?别以为这样我就欠了你的人情!”我被他气得吐血,我说我才不要你欠我什么人情呢,不过是一剑还一剑,上次你在刺客前救了我,这次我还给你罢了。我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十分难过,竟然流下泪来。我流泪不愿让他瞧见,所以伏在熏笼上,那熏笼真热啊,我只伏在那里一会儿,就觉得皮肉筋骨都是灼痛,痛得我十分难受。


  我抬了抬眼皮子,眼睛似乎是肿了,可是脸上真热,身上倒冷起来,一阵凉似一阵,冷得我牙齿格格作响。是下雪了么?我问阿渡,阿渡去牵我的小红马,阿爹不在,我们正好悄悄溜出去骑马。雪地里跑马可好玩了,冻得鼻尖红红的,沙丘上不断地有雪花落下来,芨芨草的根像是阿爹的胡子,弯弯曲曲有黑有白……阿爹知道我跑到雪地里撒野,一定又会骂我了……李承鄞没有见过我的小红马,不知道它跑得有多快……为什么我总是想起李承鄞呢,他对我又不好……我心里觉得酸酸的,不,他也不算对我不好,只是我希望他眼里唯一的人就是我……但他偏偏有了赵良娣……李承鄞折断了那支箭,我想起他最后仓促地叫了我一声,他叫:“小枫……”如果我没办法活着回去,他一定也会有点伤心吧……就不知道他会伤心多久……我用尽力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是在河边草窠里了,而是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外头有月光疏疏地漏进来,照得屋子里也不算太黑,今天应该是上元节了啊……十里灯华,九重城阙,八方烟花,七星宝塔,六坊不禁,五寺鸣钟,四门高启,三山同乐,双往双归,一派太平……应该是多繁华多热闹的上元节啊……现在这热闹都没有赶上……我全身发冷,不断地打着寒战,才发现自己身上竟然裹着一袭皮裘。虽然这皮子只是寻常羊皮,但是绒毛纤弯,应该极保暖,只是我终于知道自己是在发烧,那皮裘之外还盖着一床锦被,但我仍旧不停地打着寒战。


  我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这屋子里堆满了箱笼,倒似是一间仓房。那个刺客就坐在不远处,看我缓缓地醒过来,他不声不响地将一只碗搁在我手边。我碰到了那只碗,竟然是烫的。


  姜汤。”


  他的声音还是那种怪腔调,我虚脱无力,根本连说话都像蚊子哼哼:“我……”


  我拿不起那只碗。


  我就害过一回病,那次病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现在我终于又害了一次病,平常不病就是要不得,一病竟然就这样。我试了两次,都手腕发酸,端不起那碗。


  我都没指望,也懒得去想刺客为什么还给我弄了碗姜汤,这里又是哪里。可是总比河边暖和,这屋子虽然到处堆满了东西,但毕竟是室内,比风寒水湍的河边,何止暖和十倍。


  刺客走过来端起那碗姜汤,将我微微扶起,我喉头剧痛,也顾不了这许多了,一手扶着碗,大口大口吞咽着姜汤。汤汁极其辛辣,当然非常难喝,可是喝下去后整个人血脉似乎都开始重新流动,我突然呛住了。


  我咳得面红耳赤,本来扶着碗的手也拿捏不住似的,不断地抖动。那刺客见我如此,便用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在我背上拍了拍,我慢慢地缓了一口气,突然一伸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下了他脸上蒙的布巾。


  本来以他的身手,只要闪避就可以避开去的,可是他若是闪避,势必得出手,而他一放手,我的后脑勺就会磕在箱子上。我原本是想他必然闪避,然后我就可以打碎瓷碗,说不定趁乱可以藏起一片碎瓷,以防万一。没想到他竟然没有放手闪避,更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布巾扯掉后的那张脸。


  我呆呆地瞧着他,月光皎洁,虽然隔着窗子透进来,但我仍旧认识他。


  顾剑!


  怎么会是他?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我问:“为什么?”


  他并没有回答我,而是慢慢放下那只碗。


  我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他要去挟持陛下?为什么他不惜杀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他要掳来我?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什么?


  我真是傻到了极点,天下有这样的武功的人会有几个?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以刺客那样诡异的身手,天下会有几个这样的人?


  我还傻乎乎地射出呜镝,盼着顾剑来救我。


  阿渡生死不明,顾剑是我最后的希望,我还盼着他能来救我。


  为什么?


  他淡淡地说:“不为什么。”


  “你杀了那么多人!”我怒不可遏,“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挟持陛下?”


  顾剑站起来,窗子里漏进来的月光正好照在他的肩上,他的声调还是那样淡淡的:“我想杀便杀,你如果觉得不忿,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把阿渡怎么样了?”我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你若是敢对阿渡不利,我一定杀了你替她报仇。”


  顾剑道:“我没杀阿渡,信与不信随便你。”


  我暂且松了口气,放软了声调,说道:“那么你放我回去吧,我保证不对人说起,只作是我自己逃脱的。”


  顾剑忽然对我笑了笑:“小枫,为什么?”


  我莫名其妙:“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待李承鄞那么好?他到底有什么好的?他……他从来就是利用你。尤其现在他娶了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你常常被那些女人欺负,连他也欺负你,将来他当了皇帝,会有更多女人,会有更多的人欺负你。你为什么待李承鄞那么好?难道就是因为西凉,你就牺牲掉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守在那冷冷清清深宫里?”


  我怔了怔,说道:“西凉是西凉,可是我已经嫁给他了,再说他对我也不算太差……”


  “他怎么对你不差?他从前一直就是利用你。你知道他在想什么吗?你知道他在算计什么吗?小枫,你斗不赢,你斗不赢那些女人,更斗不赢李承鄞。现在他们对西凉还略有顾忌,将来一旦西凉对中原不再有用处,你根本就斗不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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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叹了口气,说道:“我是没那么多心眼儿,可是李承鄞是我的丈夫,我总不能背弃我的丈夫。”


  顾剑冷笑:“那如果是李承鄞背弃你呢?”


  我打了个寒噤,说:“不会的。”


  第一次遇上刺客,他推开我;第二次在鸣玉坊,他拦在我前头。每次他都将危险留给自己,李承鄞不会背弃我的。


  顾剑冷笑道:“在天下面前,你以为你算得了什么——一人如果要当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别的不说,我把你掳到这里来,你指望李承鄞会来救你么?


  你以为他会急着来救你么?可今天是上元,金吾禁驰,百姓观灯。为了粉饰太平,上京城里仍旧九门洞开,不禁出入。你算什么——你都不值得李家父子不顾这上元节……他们还在承天门上与民同乐,哪顾得了你生死未卜。我若是真刺客,就一刀杀了你,然后趁夜出京,远走高飞……再过十天八天,羽林军搜到这里,翻出你的尸体,李承鄞亦不过假惺惺哭两声,就把他的什么赵良娣立为太子妃,谁会记得你,你还指望他记得你?”


  我低着头,并不说话。


  顾剑拉起我的手:“走吧,小枫,跟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远离那个勾心斗角的地方,我们到关外去,一起放马、牧羊……”


  我挣脱了他的手,说道:“不管李承鄞对我好不好,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也是阿爹替西凉选的路,我不能半道逃走,西凉也不能……”我看着他,“你让我走吧。”


  顾剑静静地瞧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断然道:“不行。”


  我觉得沮丧极了,也累极了,本来我就在发烧,喉咙里像是有一团火似的。现在说了这么多的话,我觉得更难过了,全身酥软无力,连呼吸都似乎带着一种灼痛。我用手抚着自己的喉咙,然后慢慢地退回箱子边去,有气无力地倚在那里。


  他本来还想对我说什么,但见我这个样子,似乎有些心有不忍,于是将话又忍回去,只问我:“你想不想吃什么?”


  我摇了摇头。


  他却不泄气,又问:“问月楼的鸳鸯炙,我买来给你吃,好不好?”


  我本来摇了摇头,忽然又点了点头。


  他替我将被子掖得严实些,然后说道:“那你先睡一会儿吧。”


  我阖上眼睛,沉沉睡去。


  大约一炷香功夫之后,我重新睁开眼睛。


  屋子里依旧又黑又静,只有窗棂里照进来淡淡的月光,朦胧地映在地下。我爬起来看着月亮,月色皎洁如银,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月亮这么好,街上一定很热闹吧。


  我裹紧了皮裘,走过去摇了摇门,门从外头反锁着,打不开。我环顾四周,这里明显是一间库房,只有墙上很高的地方才有窗子,那些窗子都是为了透气,所以筑得很高,我伸起手来触不到。


  不过办法总是有的,我把一只箱子拖过来,然后又拖了一只箱子叠上去,这样一层层垒起来,仿若巨大的台阶。那些箱子里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幸好不甚沉重。可是我全身都发软,手上也没什么力气,等我把几层箱子终于垒叠到了窗下,终究是累了一身大汗。


  我踩着箱子爬上去,那窗棂是木头雕花的,掰了一掰,纹丝不动。我只得又爬下来,四处找称手的东西,打开一只只箱子,原来箱子里装的是绫罗绸缎。


  不知道哪家有钱人,把这么漂亮的绸缎全锁在库房里,抑或这里是绸缎庄的库房。我可没太多心思胡思乱想,失望地关上箱子,最后终于看到那只盛过姜汤的瓷碗。


  我把碗砸碎了,选了—个梭角锋利的碎片,重新爬上箱子去锯窗棂。


  那么薄的雕花窗棂,可是锯起来真费劲,我一直锯啊锯啊……把手指头都割破了,流血了。


  我突然觉得绝望了,也许顾剑就要回来了,我还是出不去。他虽然不见得会杀我,可是也许他会将我关一辈子,也许我将来永远也见不着阿渡,也见不着李承鄞了。


  我只绝望了一小会儿,就打起精神,重新开始锯那窗棂。


  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终于听到“咔嚓”一声轻响,窗棂下角的雕花终于被我锯断了。我精神大振,继续锯另一角,那只角上的雕花都锯断了之后,我用力往上一掰,就将窗棂掰断了。


  我大喜过望,可是这里太高了,跳下去只怕要跌断腿。我从箱子里翻出一匹绸子,将它一端压在箱子底下,然后另一端抛出了窗子。我攀着那绸带,翻出了窗子,慢慢往下爬。


  我手上没有什么力气了,绸带一直打滑,我只得用手腕挽住它,全身的重量都吊在手腕上,绸带勒得我生疼生疼,可是我也顾不上了。我只担心自己手一松就跌下去,所以很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放,一点一点地往下降。到最后脚尖终于触到地面的时候,我只觉得腿一软,整个人就跌滚下来了。


  幸好跌得不甚痛,我爬起来,刚刚一直起身子,突然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顾剑!


  他手里还提着食盒,正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我只好牵动嘴角,对他笑了笑。


  然后,我马上掉头就跑。


  没等我跑出三步远,顾剑就将我抓住了,一手扣着我的腕脉,一手还提着那食盒。


  我说:“你放我走吧,你把我关在这里有什么用?我反正不会跟你走的。”


  顾剑突然冷笑了一声,说道:“放你走也行,可是你先跟我去一个地方,只要你到了那里还不改主意,我就放你走。”


  我一听便觉得有蹊跷,于是警惕地问:“什么地方?”


  “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我狐疑地瞧着他,他说:“你若是害怕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愿放你走,不去就不去。”


  有什么好怕的,我大声道:“你说话算话?”


  顾剑忽然笑了笑,“只要你说话算话,我便说话算话。”


  我说:“那可等什么,快些走吧。”


  顾剑却又顿了一顿,说:“你不后悔?”


  “有什么好后悔的。”我念头一动,“你也没准会后悔。”


  顾剑笑了笑,说:“我才不会后悔呢。”


  他放下食盒,打开盒盖,里面竟然真的是一盘鸳鸯炙。他道:“你先吃完了我们再去。”


  我本来一点胃口都没有,可是看他的样子,不吃完肯定不会带我走,所以我拿起筷子就开始吃那盘鸳鸯炙。说实话我嗓子非常疼,而且嘴里发苦,连舌头都是木的,鸳鸯炙嚼在口中,真的是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可是我还是很快就吃完了,把筷子一放,说:“走吧。”


  顾剑却看着我,问我:“好吃吗?”


  我胡乱点了点头,他并没有再说话,只是抬头瞧了瞧天边的那轮圆月,然后替我将皮裘拉起来,一直掩住我的大半张脸,才说:“走吧。”


  顾剑的轻功真是快,我只觉得树木枝叶从眼前“刷刷”地飞过,然后在屋顶几起几落,就转到了一堵高墙之下。


  看着那堵墙,我突然觉得有点儿眼熟。


  顾剑将我一拉,我就轻飘飘跟着他一起站上了墙头。到了墙头上我忍不住偷偷左顾右盼了一番,这一看我就傻了。


  墙内皆是大片的琉璃瓦顶,斗拱飞檐,极是宏伟,中间好几间大殿的轮廓我再熟悉不过,因为每次翻墙的时候我总是首先看到它们。我张口结舌,东宫!


  这里竟然是东宫!我们刚刚出来的地方,就是东宫的宫墙之内。


  顾剑看着我呆若木鸡,于是淡淡地说道:“不错,刚才我们一直在东宫的库房里。”


  我咬住自己的舌尖不说话,我悔死了,我应该从窗子里一翻出来就大喊大囔,把整个东宫的羽林军都引过来,然后我就安全了。顾剑本事再大,总不能从成千上万的羽林军中再把我抢走……我真是悔死了。


  可是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顾剑拉着我跃下高墙,然后走在人家的屋顶上,七拐八弯,又从屋顶上下来,是一户人家的花园,从花园穿过来,打开一扇小门,整个繁华的天地,轰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每到这一夜,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几乎全天下所有人都涌上街头,几乎全天下所有的灯都挂在了上京街头。远处墨海似的天每到这一夜,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几乎全天下所有人都涌上街头,几乎全天下所有的灯都挂在了上京街头。远处墨海似的天上,远远悬着一轮皓月,像是一面又光又白的镜子,低低的;又像是汤碗里浮起的糯米丸子,白得都发腻,咬一口就会有蜜糖馅流出来似的。月色映着人家屋瓦上薄薄的微霜,越发显得天色清明,可是并不冷,晚风里有焰火的硝气、姑娘们身上脂粉的香气、各色吃食甜丝丝的香气……夹杂着混合在一起,是上元夜特有的气息……街坊两旁铺子前悬满了各色花灯,树上挂着花灯,坊间搭起了竹棚,棚下也挂满了灯。处处还有人舞龙灯,舞狮灯,舞船灯……我和顾剑就走进这样的灯海与人潮里,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人,都是灯。我们从汹涌的人流中走过去,那一盏盏灯在眼前,在身后,在手边,在眉上……一团团光晕,是黄的,是粉的,是蓝的,是紫的,是红的,是绿的……团团彩晕最后看得人直发晕。尤其是跑马灯,一圈圈地转,上头是刺绣的人物故事;还有波斯的琉璃灯,真亮啊,亮得晃人眼睛;架子灯,一架子排山倒海似的灯组成巨大的图案字迹;字迷灯,猜出来有彩头;最为宏大的是九曲灯,用花灯组成黄河九曲之阵,人走进花灯阵里,很容易就迷了路,左转不出来,右转不出来……据说是上古兵法之阵,可是左也是灯,右也是灯,陷在灯阵里的人却也不着急,笑吟吟绕来绕去……这样的繁华,这样的热闹,要是在从前,我不知要欢喜成什么样子。可是今天我只是低着头,任由顾剑抓着我的手,默默地从那些灯底下走过去。街头乱哄哄地闹成一团,好多人在看舞龙灯,人丛挤得委实太密,顾剑不由得停了下来。那条龙嘴里时不时还会喷出银色的焰火,所有人都啧啧称奇。突然那龙头一下子探到我们这边,“砰”地喷出一大团焰火,所有人惊呼着后退,那团火就燃在我面前,我吓得连眼睛都闭上了,被人潮挤得差点往后跌倒,幸得身后的顾剑及时伸手扶住我,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他将我半搂在自己怀里,用袖子掩着我的脸。


  我不做声,只是用力挣开他的手,幸得他也没有再勉强我,只是抓着我的胳膊继续往前走。


  刚刚过了南市街,突然听到唿哨一声,半空中“砰”的一响,所有人尽皆抬起头,只见半边天上尽是金光银线,交错喷出一朵硕大的花,映得一轮明月都黯然失色。原来是七星塔上开始斗花了。


  七星塔上便像是堆金溅银一般,各色焰火此起彼伏,有平地雷、牡丹春、太平乐、百年欢等种种花样,一街的人尽仰头张望,如痴如狂。顾剑也在抬头看斗花,春夜料峭的寒风吹拂着他的头巾,我们身后是如海般的灯市,每当焰火亮起的时候,他的脸庞就明亮起来,每当焰火暗下去的时候,他的脸庞也隐约笼入阴影里。在一明一暗的交错中,我看着他。


  其实我在想,如果我这个时候逃走,顾剑未见得就能追得上我吧,街上有这么多人,我只要逃到人群里,他一定会找不到我了。


  可是他抓着我的胳膊,抓得那样紧,那样重,我想我是挣不开的。


  街两边连绵不绝的摊铺上,叫卖着雪柳花胜春幡闹蛾儿,金晃晃颤巍巍,一眼望过去让人眼睛都花了,好不逗人喜欢。我耷拉着眼皮,根本都不看那些东西。偏偏有个不长眼的小贩拦住了我们,兴冲冲地向顾剑兜售:“公子,替你家娘子买对花胜吧!你家娘子长得如此标致,再戴上我们这花胜,简直就是锦上添花,更加好看!十文钱一对,又便宜又好看!公子,拣一对花胜吧!”


  顾剑手一挥,我以为他要挥开那名小贩,谁知道他竟然挺认真地挑了两支花胜,然后给了那小贩十文钱。


  他说:“低头。”


  我说:“我不喜欢这些东西。”他却置若罔闻,伸手将那花胜簪到我发间。簪完了一支,然后又簪上另一支。


  因为隔得近,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上,暖暖的,轻轻的,也痒痒的。他身上有淡淡的味道,不是我日常闻惯了的龙涎香沈水香,而是说不出的一种淡淡香气,像是我们西凉的香瓜,清新而带着一种凉意。戴完之后,顾剑拉着我的手,很认真地对着我左端详,右端详,似乎唯恐簪歪了一点点。我从来没被他这么仔细地看过,所以觉得耳朵根直发烧,非常地不自在,只是催促他:“走吧。”


  其实我并不知道他要带我到哪里去,他似乎也不知道,我们在繁华热闹的街头走走停停,因为人委实太多了。人流像潮水一般往前涌着,走也走不快,挤也挤不动。


  一直转过最后一条街,笔直的朱雀大街出现在眼前。放眼望去,承天门外平常警跸的天街,此时也挤满了百姓,远处则是灯光璀璨的一座明楼。


  我有点儿猜到他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了,忽然就觉得害怕起来。


  “怎么?不敢去了?”顾剑还是淡淡地笑着,回头瞧着我,我总觉得他笑容里有种讥诮之意,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的笑根本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候他穿着一身月白袍子,站在街边的屋檐底下,看着我和阿渡在街上飞奔。


  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我自欺欺人地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哀莫大于心死。”他的口气平淡,像是在说件小事,“我心死了,所以想叫你也死心一回。”


  我没有仔细去听他说的话,只是心不在焉地望着远处的那座高耸的城楼。那就是承天门,楼上点了无数盏红色纱灯,夹杂着大小各色珠灯,整座楼台几乎是灯缀出的层叠明光,楼下亦簇围着无数明灯,将这座宫楼城门辉映得如同天上的琼楼玉宇。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楚。楼上垂着朱色的帷幕,被风吹得飘拂起来,隐约可以看到帷幕后的仪仗和人影。宫娥高耸的发髻和窈窕的身影在楼上走动,灯光将她们美丽的剪影映在帷幕上,我忽然想起从前在街头看过的皮影戏。这么高,这么远,这么巍峨壮丽的承天门,楼上的一切就像是被蒙在白纸上的皮影戏,一举一动,都让我觉得那样遥不可及。


  隐约的乐声从楼上飘下来,连这乐声都听上去飘渺而遥远,楼下的人忽然喧哗起来,因为楼上的帷幕忽然揭开了一些,宫娥们往下抛撒着东西,人们哄闹着争抢,我知道那是太平金钱,由内局特铸,用来赏赐给观灯的百姓。那些金钱纷扬落下,落在天街青石板的地面上,铿然作响,像是一场华丽的疾雨。天朝富贵,盛世太平,尽在这场疾雨的丁丁当当声中……几乎所有人都蹲下去捡金钱,只有我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承天门上。


  因为我终于看到了李承鄞,虽然隔得这么远,可是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就半倚在楼前的栏杆上,在他身后,是华丽的翠盖,风吹动九曲华盖上的流苏,亦吹动了他的袍袖,许多人遥遥地跪下去。我也看到了陛下,因为周围的人群山呼雷动,纷纷唤着:“万岁!”


  天家富贵,太平景时。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一切离我这般远,与我这般不相干。


  我看到赵良娣,她穿着翟衣,从楼后姗姗地走近楼前,她并没有露出身形,可是她的影子映在了帷幕之上,我从影子上认出了她。然后看着她从帷后伸出手,将一件玄色氅衣披在了李承鄞的肩上。风很大,吹得那件氅衣翻飞起来,我看到氅衣朱红的锦里,还有衣上金色丝线刺出的图案,被楼上的灯光一映,灿然生辉。李承鄞转过脸去,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也许他正在对帷后的美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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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有上过承天门,从来没有同李承鄞一起过过上元节,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每个上元夜,他都是带着赵良娣,在这样高的地方俯瞰着上京的十万灯火。


  双往双归,今天晚上,本该就是成双成对的好日子。


  我原以为,会有不同,我原以为,昨天出了那样的事,应该会有不同。昨天晚上我被刺客抓住的时候,他曾经那样看过我,他叫我的名字,他折箭起誓。


  一切的一切都让我以为,会有不同,可是仅仅只是一天,他就站在这里,带着别的女人站在这里,若无其事地欣赏着上元的繁华,接受着万民的朝贺。


  而我应该是生死未卜,而我应该是下落不明,而我原本是他的妻。


  恍惚有人叫我“小枫”。


  我转过脸,恍恍惚惚地看着顾剑。


  他也正瞧着我,我慢慢地对他笑了笑,想要对他说话。


  可我一张嘴就有冷风呛进来,冷风呛得我直咳嗽,本来我嗓子就疼得要命,现在咳嗽起来,更是疼得像是整个喉管都要裂开来。我的头也咳得痛起来,脑袋里头像被硬塞进一把石子,那些石子尖锐的棱角扎着我的血脉,让我呼吸困难。我弯着腰一直在那里咳,咳得掏心掏肺,就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自己体内用力地咳出来。我并不觉得痛苦,只是胸口那里好生难过,也许是因为受了凉,而我在生病……生病就是应该这样难过。


  顾剑扶住了我,我却趔趄了一下,觉得有什么东西崩裂了似的,暗哑无声地喷溅出来,胸口那里倒似松快了一些。


  他把我的脸扶起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我说:“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看到他的眼睛里竟然有一丝异样的痛楚,他忽然抬起手,拭过我的嘴角。


  借着灯光,我看到他手指上的血迹,然后还有他的袍袖,上头斑驳的点痕,一点一点,原来全是鲜血。我的身子发软,人也昏昏沉沉,我知道自己站不住了,刚才那一口血,像是把我所有的力气都吐了出来。他抱住我,在我耳畔低声对我说:“小枫,你哭一哭,你哭一哭吧。”


  我用最后的力气推开他:“我为什么要哭?你故意带我来看这个,我为什么要哭?你不用在这里假惺惺了,我为什么要哭?你说看了就放我回去,现在我要回去了!”


  “小枫!”他追上来想要扶住我,我脚步踉跄,可是努力地站住了。我回转头,拔下头上的花胜就扔在他足下,我冷冷地望着他:“别碰我,也别跟着我,否则我立时就死在你眼前,你纵然武功绝世,也禁不住我一意寻死,你防得了一时,也防不了一世。只要你跟上来,我总能想法子杀了我自己。”


  也许是因为我的语气太决绝,他竟然真的站在了那里,不敢再上前来。


  我踉踉跄跄地不知走了有多远,四面都是人,四面都是灯,那些灯真亮,亮得炫目。我抓着襟口皮裘的领子,觉得自己身上又开始发冷,冷得我连牙齿都开始打战,我知道自己在发烧,脚也像踩在沙子上,软绵绵得没有半分力气。我虚弱地站在花灯底下,到处是欢声笑语,熙熙攘攘的人穿梭来去,远处的天空上,一蓬一蓬的焰花正在盛开,那是七星塔的斗花,光怪陆离的上元,热闹繁华的上元,我要到哪里去?


  天地之大,竟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阿渡,阿渡,你在哪儿?我们回西凉去吧,我想西凉了。


  我的眼前是一盏走马类,上头贴着金箔剪出的美人,烛火热气蒸腾,走马类不停转动,那美人就或坐或立或娇或嗔或喜……我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灯上的美人似乎是赵良娣,她掩袖而笑,对我轻慢地笑:你以为有什么不同?你以为你能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你以为你替陛下做人质,他便会对你有几分怜惜……不过是枉然一场。


  我靠着树才能站稳,粗砺的树皮勾住了我的鬓发,微微生痛,但我倒觉得很舒服……因为这样些微的疼痛,反而会让胸口的难受减轻些。阿渡不见了,在这上京城里,我终究是孤伶伶一个人。我能到哪里去?我一个人走回西凉去,一个月走不到,走三个月,三个走不到,走半年,半年走不到,走一年,我要回西凉去。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月亮,那样皎洁那样纯白的月色,温柔地照在每个人身上。月色下的上京城,这样繁华这样安宁,从前无数次在月色下,我和阿渡走遍上京的大街小巷,可是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家去了。


  我慢慢地朝城西走去,如果要回西凉,就应该从光华门出去,一直往西,一直往西,然后出了玉门关,就是西凉。


  我要回家去了。


  我还没有走到光华门,就忽然听到众人的惊叫,无数人喧哗起来,还有人大叫:“承天门失火啦!”


  我以为我听错了,我同所有人一样往南望去,只见承天门上隐约飘起火苗,斗拱下冒出沉重的黑烟,所有人掩口惊呼,看着华丽的楼宇渐渐被大火笼罩。刚刚那些华丽的珠灯、那些朱红的帷幕、那些巍峨的歇檐……被蹿起的火苗一一吞噬,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烈,风助火势,整座承天门终于熊熊地燃烧起来。


  街头顿时大乱,无数人惊叫奔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斜刺里冲出好向队神武军,我听到他们高喊着什么,嘈杂的人群主动让开一条道,快马疾驰像是一阵风,然后救火的人也疾奔了出来,抬着木制的水龙,还有好多大车装满清水,被人拉着一路辘辘疾奔而去。每年的上元都要放焰火,又有那么多的灯烛,一旦走水即是大祸,所以京兆尹每年都要预备下水车和水龙,以往不过民宅偶尔走水,只没料到今年派上了大用场。


  我看到大队的神武军围住了承天门,不久之后就见到逶逦的仪仗,翠华摇摇的漫长队列,由神开军护卫着向着宫内去了,料想定没有事了。


  我本不该有任何担心,承天门上任何人的生死,其实都已经与我无关。


  我只应当回到西凉去,告诉阿爹我回来了,然后骑着小红马,奔驰在草原上,像从前一样,过着我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积蓄了一点力气,继续往西城走去,神武军的快马从身边掠过,我听到鞭声,还有悠长的呼喝:“陛下有旨!闭九城城门!”一迭声传一迭声,一直传到极远处去,遥遥地呼应着,“陛下有旨!闭九城城门!”“陛下有旨!闭九城城门!”……百年繁华,上元灯节,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但百姓并无异议,他们还没有从突兀的大火中回过神来,犹自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火势渐渐地缓下去,无数水龙喷出的水像是白龙,一条条纵横交错,强压在承天门上。半空中腾起灼热的水雾,空气中弥漫着焦炭的气息。


  “关了城门,咱们出不去了吧?”


  “咳,那大火烧的,关城门也是怕出事,等承天门的火灭了,城门自然就能开了……”


  身边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各种声音嘈杂得令我觉得不耐烦。我是走不动了,连呼吸都觉得灼痛,喉咙里更像是含了块炭,又干又燥又焦又痛,我气吁吁地坐在了路边,将头靠在树上。


  我想我只歇一会儿,没想到自己靠在那里,竟然火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


  好像是极小的时候,跟着阿爹出去打猎,我在马背上睡着了,阿爹将我负在背上,一直将我背回去。我伏在阿爹宽厚的背上,睡得十分安心,我睡得流了一点点口水,因为他背上的衣服有一点儿湿了。我懒得抬眼睛,只看到街市上无数的灯光,在视线里朦胧地晕出华彩,一盏一盏,像是夏夜草原上常常可以见到的流星。据说看到流星然后将衣带打一个结,同时许下一个愿望,就可以实现,可是我笨手笨脚,每次看到流星,不是忘了许愿,就是忘了打结……今夜有这么多的浏览,我如果要许愿,还能许什么愿望呢?


  我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想将衣带打一个结,可是我的手指软绵绵的,使不上半分力气,我的手垂下去,罢了。


  就这样,罢了。


  我阖上眼睛,彻底地睡过去了。


  我不知道睡了有多久,像是一生那么漫长,又像是十分短暂,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可是又很浅很浅,因为我总是觉得眼前有盏走马类,不停地转来专去,转来转去,上面的金箔亮晃晃的,刺得我眼睛生痛,还有嘈嘈杂杂在我耳边说着话,一刻也不肯静下来。我觉得烦躁极了,为什么不让我安稳地睡呢?


  我知道我是病了,因为身上不是发冷就是发热,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冷的时候我牙齿打战,格格作响,热的时候我也牙齿打战,因为连呼出的鼻息都是灼热的。


  我也喃喃地说一些梦话,我要回西凉,我要阿爹,我要阿渡,我要我的小红马……我要我从前的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要的东西,其实再也要不到了。


  那一口血吐出来的时候,我自己就明白了。


  胸口处痛得发紧,意识尚浅,便又睡过去。


  梦里我纵马奔驰在无边无垠的荒漠里,四处寻找,四处徘徊,我也许是哭了,我听到自己呜咽的声音。


  有什么好哭的?我们西凉的女孩儿,原来就不会为了这些事情哭泣。


  一直到最后终于醒来,我觉得全身发疼,眼皮发涩,沉重得好像睁都睁不开。我慢慢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竟然是阿渡,她的眼睛红红的,就那样瞧着我。我看到四周一片黑暗,头顶上却有星星漏下来,像是稀疏的一点微光。我终于认出来,这里是一间破庙,为什么我会在这里?阿渡将我半扶起来,喂给我一些清水。我觉得胸口的灼痛好了许多,我紧紧攥着她的手,喃喃地说:“阿渡,我们回西凉去吧。”


  我的声音其实嘶哑混乱,连我自己都听不明白,阿渡却点了点头,她清凉的手指抚摸在我的额头上,带给我舒适的触感。幸好阿渡回来了,幸好阿渡找到了我,我没有力气问她这两日去了哪里,我被刺客掳走,她一定十分着急吧。有她在我身边,我整颗心都放了下来,阿渡回来,我们可以一起回西凉去了。


  我昏昏沉沉得几乎又要昏睡过去。忽然阿渡好像站了起来,我吃力地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她就站在我身边,似乎在侧耳倾听什么声音,我也听到了,是隐隐闷雷般的声音,有大队人马,正朝着这边来。


  阿渡弯腰将我扶起来,的虚软而无力,几乎没什么力气。


  如果来者是神开军或者羽林郎,我也不想见到他们,因为我不想再见到李承鄞,可是恐怕阿渡没有办法带着我避开那些人。


  庙门被人一脚踹开,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梁上忽然有道白影滑下,就像是只硕大的无朋的鸟儿。明剑亮晃晃地刺向门口,我听到许多声惨叫,我认出从梁上飞身扑下的人正是顾剑,而门外倒下去的那些人,果然身着神武军的服装。我只觉得热血一阵阵朝头上涌,虽然我并不想再见李承鄞,可是顾剑正在杀人。


  阿渡手里拿着金错刀,警惕地看着顾剑与神武军搏杀,我从她手里抽出金错刀,阿渡狐疑地看着我。


  我慢慢地走近搏杀的圈子,那些神武军以为我是和顾剑一伙的,纷纷持着兵刃朝我冲过来。顾剑武功太高,虽然被人围在中间,可是每次有人朝我冲过来,他总能抽出空来一剑一挑,便截杀住。他出手利落,剑剑不空,每次剑光闪过,便有一个人倒在我的面前。


  温热的血溅在我的脸上,倒在我面前数尺之外的人也越来越多,那些神武军就像不怕死一般,前赴后继地冲来,被白色的剑光绞得粉碎,然后在我触手可及处咽下最后一口气。我被这种无辜杀戮震憾,我想大声叫“住手”,可我的声音嘶哑,几乎无法发声,顾剑似乎闻亦未闻。


  我咬了咬牙,挥刀便向顾剑扑去,他很轻巧地格开我的刀,我手上无力,刀落在地上。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种沉重的破空之声,仿佛有巨大的石块正朝我砸过来,我本能地抬头去看,阿渡朝我冲过来,四面烟尘腾起,巨大的声音仿佛天地震动,整座小庙几乎都要被这声音震得支离破碎。


  我被无形有气流掀开去,阿渡的手才刚刚触到我的裙角,我看到顾剑似乎想要抓住我,但汹涌如潮的人与剑将他裹挟在其中。房梁屋瓦铺天盖地般坍塌下来,我的头不知道撞在什么东西上,后脑勺上的剧痛让我几乎在瞬间失去了知觉,重新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噗!”


  沉重的身躯砸入水中,四面碧水围上来,像是无数柄寒冷的刀,割裂开我的肌肤。我却安然地放弃挣扎,任凭自己沉入那水底,如同婴儿归于母体,如同花儿坠入大地,那是最令人平静的归宿,我早已经心知肚明。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


  ……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


  “太难听了!换一首。”


  “我只会唱这一首歌……”


  ……


    “生生世世,我都会永远忘记你!”


  ……


    记忆中有明灭的光,闪烁着,像是浓雾深处渐渐散开,露出一片虚幻的海市蜃楼。我忽然,看到我自己。


  我看到自己坐在沙丘上,看着太阳一分分落下去,自己的一颗心,也渐渐地沉下去,到了最后,太阳终于不见了,被远处的沙丘挡住了,再看不见了。天与地被夜幕重重笼罩起来,连最后一分光亮,也瞧不见了。


  我绝望地将手中的玉佩扔进沙子里,头也不回地翻身上马,走了。


  臭师傅!坏师傅!最最讨厌的师傅!还说给我当媒人,给我挑一个世上最帅最帅的男人呢!竟然把我诓到这里来,害我白等了整整三天三夜!


  几天前中原的皇帝遣了使臣来向父王提亲,说中原的太子已经十七见了,希望能够迎娶一位西凉的公主,以和亲永缔两邦万世之好。中原曾经有位公主嫁到我们西凉来,所以我们也应该有一位公主嫁到中原去。


  二姐和三姐都想去,听说中原可好了,吃得好,穿得好,到处都有水,不必逐水草而居,亦不必有风沙之苦。偏偏中原的使臣说,因为太子将来是要做中原皇后的,不能够是庶出的身份,所以他们希望这位公主是父王大阏氏的女儿。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讲究,但只有我的阿娘是大阏氏,阿娘只生了我这一个女孩,其他都是男孩,这下子只能我去嫁了。二姐和三姐都很羡慕,我却一点儿也不稀罕。中原有什么好的啊?中原的男人我也见过,那些贩丝绸来的中原商人,个个孱弱得手无缚鸡之力,弓也不会拉,马也骑得不好。听说中原的太子自幼养在深宫之中,除了吟诗绘画,什么也不会。


  嫁一个连弓都拉不开的丈夫,这也太憋屈了。我闹了好几日,父王说:“既然你不愿意嫁给中原的太子,那么我总得给中原一个交待。如果你有了意中人,父王先替你们订亲,然后告知中原,请他们另择一位公主,这样也挑不出我们的错来。”


  我还没满十五岁,族里的男人们都将我视作小妹妹,拱猪也不带着我,唱歌也不带着我,我上哪儿去找一位意中人呢?


  可愁死我了。


  师傅知道后,拍着胸口向我担保,要替我找一个世上最帅最帅的男人,他说中原管这个叫“相亲”,就是男女私下里见一见,如果中间,就可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私下里见一面能看出什么来啊,可是现在火烧眉毛,为了不嫁给中原的太子,我就答应了师傅去相亲。


  师傅将相亲的地方约在城外三里最高的沙丘上,还交给我一块玉佩,说拿着另一块玉佩的男人,就是他替我说合的那个人,叫我一定要小心留意,仔细看看中不中意。


  结果我在沙丘上等了整整三天三夜,别说男人了,连只公狐狸都没看见。


  气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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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师傅他又是戏弄我,他天天以捉弄我为乐。上次他骗我说忘川就在焉支山的后头,害我骑着小红马,带着干粮,走了整整十天十夜,翻过了焉支山,结果山后头就是一大片草场,别说忘川了,连个小水潭都没有。


  我回去的路上走了二十多天,绕着山脚兜了好大一个圈子,还差点儿迷路,最后遇上牧羊人,才能够挣扎着回到城中。阿娘还以为我走失了,再回不来了,她生了一场大病抱着我大哭了一场,父王大发雷霆,将我关在王城中好多天,都不许我出门。后来我气恼地质问师傅,他说:“我说,你就信啊?你要知道,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会骗你的,你不要什么人都信,我是在教你,不要随意轻信旁人的话,否则你以后可就吃亏了。”


  我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气得只差没有吐血。


  为什么我还不吸取教训呢?我被他骗过好几次了,为什么就还是傻乎乎地上当呢?


  或许我一辈子,也学不会师傅的心眼儿。


  或许我一辈子,也学不会师傅的心眼儿。


  我气恼地信马由缰往回走,马儿一路啃着芨芨草,我一路在想,要不我就对父王说我喜欢师傅,请父王替我和师傅订亲吧。反正他陷害我好我次了,我陷害他一次,总也不过分。


  我觉得这主意棒极了,所以一下子抖擞精神,一路哼着小曲儿,一路策马向王城奔去。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


  我正唱得兴高采烈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叫:“姑娘,你的东西掉了。”


  我回过头,看到个骑白马的男人。


  师傅说,骑白马的有可能不是王子,更可能是东土大唐遣去西域取经的唐僧。可是这个男人并没有穿袈裟,他穿了一袭白袍,我从来没有见过人将白袍穿得那样好看,过来过往的波斯商人都是穿白袍,但那些波斯人穿着白袍像白兰瓜,这个男人穿白袍,却像天上的月亮一般皎洁。


  他长得真好看啊,弯弯的眉眼仿佛含了一丝笑意,他的脸白净得像是最好的和阗玉,他的头发结着西凉的样式,他的西凉话也说得挺流利,但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中原人,我们西凉的男人,都不可能有这么白。他骑在马上,有一种很奇怪的气势,这种气势我只在阿爹身上见到过,那是校阅三军的时候,阿爹举着弯刀纵马驰过,万众齐呼的时候,他骄傲地俯瞰着自己的军队,自己的疆土,自己的儿郎。


  这个男人,就这样俯瞰着我,就如同他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君王一般。


  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他的眼神就像是沙漠里的龙卷风,能将一切东西都卷进去,我觉得他简直有魔力,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在他修长的手指上,躺着一块白玉佩,正是我刚刚扔掉的那块。他说:“这难道不是姑娘遗失的?”


  我一看到玉佩就生气了,板着脸孔说:“这不是我的东西。”


  他说:“这里四野无人,如果不是姑娘的东西,那么是谁的东西呢?”


  我伸开胳膊比划了一下,强词夺理:“谁说这里没有人了?这里还有风,还有沙,还有月亮和星星……”


  他忽然对我笑了笑,轻轻地说:“这里还有你。”


  我仿佛中了邪似的,连脸都开始发烫。虽然我年纪小,也知道他这句话含有几分轻薄之意。我有点儿后悔一个人溜出城来了,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如果真动起手来,我未必能赢过他。


  我大声地说:“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西凉的九公主,我的父王是西凉的国主,我的母亲大阏氏及是突厥的王女,我的外祖父是西域最厉害的铁尔格达大单于,沙漠里的秃鹫听到他的名字都不敢落下来。如果你胆敢对我无礼,我的父王会将你绑了马后活活拖死。”


  他慢吞吞地笑了笑,说:“好好一个小姑娘,怎么动不动就吓唬人呢?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中原一顾五郎,我的父亲是茶庄的主人,我的母亲是寻常的主妇,我的外祖父是个种茶叶的家人,虽然他们没什么来头,可如果你真把我绑在马后活活拖死,你们西凉可就没有好茶叶喝了。”


  我鼓磁卡嘴瞪着他,茶叶是这几年才传到西凉来的,在西凉人眼里,它简直是世上最好的东西。父王最爱喝中原的茶,西凉全境皆喜饮茶,没人能离得开茶叶一日,如果这个家伙说的是真的,那么也太可恼了。


  他也就那样笑吟吟地瞧着我。


  就在我正气恼的时候,我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人“噗”地一笑。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师傅。不知道他突然从哪里冒出来,正瞧着我笑。


  我又气又恼,对着他说:“你还敢来见我!害我在沙丘上白白等了三天三夜!你替我找的那个最帅最帅的男人呢?”


  师傅指了指骑白马的那个人,说道:“就是他啊!”


  那个骑白马的人还是那样促狭地笑着,重新个出手来,我看到他手心里不是一只玉佩,而明明是一对玉佩。他一手拿着玉佩,然后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我彻彻底底地傻了,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我才不要嫁这个中原人呢!虽然看上去是长得挺帅的,但牙尖嘴利,半分也不肯饶人,而且还耍弄我,我最恨有人耍弄我了!


  我气鼓鼓地打马往回走,睬也不睬他们。师傅跟那个顾五郎骑马也走在我后边,竟然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始聊天。


  师傅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那顾五郎道:“接到飞鸽传信,我能不来么?”


  他们谈得热络,我这才知道,原来师傅与他是旧识,两个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似的,一路上师傅都在对那个顾五郎讲述西凉的风土人情。那个顾五郎听得很专注,他们的话一句半句都传到我耳朵里来。我不听也不成,这两个人渐渐从风土人情讲到了行商旅道,我从来没听过师傅说这么多话,听得我甚是无聊,不由得打了个哈欠。不远处终于出现王城灰色的轮廓,那是巨大的砾砖,一层层砌出来的城墙与城楼。巍峨壮丽的城郭像是连绵的山脉,高高的城墙直掩去大半个天空,走得越近,越觉得城墙高,西域荒凉,方圆千里,再无这样的大城。西凉各部落本来逐水草而居,直到百年前出了一伴单于,纵横捭阖西域各部,最后筑起这宏大的王城,始称西凉国。然后历代以来与突厥、龟兹、月氏联姻,又受中原的封赏,这王城又正处在中原与大食的商旅要道上,来往行客必得经过,于是渐渐繁华,再加上历代国主厉兵秣马,儿郎们又骁勇善战,西凉终成了西域的强国。虽然疆域并不甚大,但便是中原,现在亦不敢再轻视西凉。雄伟的城墙在黑紫色天幕的映衬下,更显得宏大而壮丽。我看到楼头的风灯,悬在高处一闪一烁,仿佛一颗硕大的星子,再往高处,就是无穷无尽的星空。细碎如糖霜的星子,撒遍了整个天际,而王城,则是这一片糖霜下薄馕,看到它,我就觉得安适与满足——就像刚刚吃饱了一般。


  我拍了拍小红马,它轻快地跑起来,颈下系的鸾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和着远处驼铃的声音,“咣啷咣啷”甚是好听。一定是有商队趁着夜里凉快在赶路所以王城的城门通宵是不会关闭的。我率先纵马跑进城门,城门口守着饮井的贩水人都认识我,叫着“九公主”,远远就抛给我一串葡萄。那是过往的商旅送给他们的,每次他们都留下最大最甜的一串给我。


  我笑着接住葡萄,揪了一颗塞进嘴里,咬碎葡萄的薄皮,又凉又甜的果汁在舌间迸开,真好吃。我回头问师傅:“喂!你们吃不吃?”


  我从来不叫师傅一声师傅,当初拜人为师,也纯粹是被他骗的。那会儿我们刚刚认识,我根本不知道他剑术过人,被他话语所激,与他比剑,谁输了就要拜对方为师,可以想见我输得有多惨,只好认他当了师傅。不过他虽然是师傅,却常常做出许多为师不尊的事来,于是我压根儿都不肯叫他一声师傅,好在他也不以为忤,任由我成天喂来喂去。


  师傅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他还在侧身与那穿白袍的人说话。偶尔师傅也教我中原书本上的话,什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或者“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说来说去我就以为君子都是穿白袍的了,但师傅也爱穿白袍,可师傅算什么君子啊,无赖差不多。


  顾小五在西凉城里逗留下来,他暂时住在师傅那里。师傅住的地方布置得像所有中原人的屋子,清爽而干净,而且不养骆驼。


  我像从前一样经常跑到师傅那里去玩,一来二去,就跟顾小五很熟了。听说他是茶庄的少主人,与他来往的那些人,也大部分是中原的茶叶商人。他的屋子里,永远都有好茶可以喝,还有许多好吃的,像是中原的糕饼,或者有其他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让我爱不释手。可是讨厌的是,每次见了顾小五,他总是问我:九公主,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我恼羞成怒,都是师傅为师不尊,惹出来这样的事情。我总是大声地答:“我宁可嫁给中原的太子,也不要嫁你这样的无赖。”


  他哈哈大笑。


  其实在我心里,我谁都不想嫁,西凉这么好,我这什么地远嫁到中原去?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中原的使臣又开始催促父王,而焉支山北边的月氏,听闻得中原派来使臣向父王提亲,也遣出使节,带了许多礼物来到了西凉。


  月氏乃是西域数一数二的大国,骁勇善战,举国控弦者以十万,父王不敢怠慢,在王宫中接见月氏使臣。我遣了使女去偷听他们的谈话,使女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悄悄告诉我说,这位月氏使臣也是来求亲的,而且是替月氏的大单于求亲。月氏的大单于今年已经有五十岁了,他的大瘀氏本来亦是突厥的王女,是我阿娘的亲姐姐,但是这位大阏氏前年不幸病死了,而月氏单于身边的阏氏有好多位,出自于不同的部族,纷争不已,大阏氏的位置就只好一直空在那里。


  现在月氏听闻中原派出使臣来救婚,于是也遣来使臣向父王求婚,要娶我作大阏氏。


  阿娘对这件事可生气了,我也生气。那个月氏单于明明是我的姨父,连胡子都白了,还想娶我当大阏氏,我才不要嫁个老头儿呢。父王既不愿得罪中原,也不愿得罪月氏,只好含糊着拖延下去。可是两们使臣都住在王城里,一日一日难以拖延,我下定决心,决定偷偷跑到外祖父那里去。


  每年秋天的时候,突厥的贵族们都在天亘山那头的草场里围猎,中原叫做“秋狩”。外祖父总要趁着围猎,派人来接我去玩,尤其他这两年身体不好,所以每年都会把我接到他身边去,他说:“看到你就像看到你的母亲一样,真叫阿翁高兴啊。”


  按照突厥的规矩,嫁出去的女儿是不能归宁的,除非被夫家弃逐。所以每次阿娘总也高兴送我去见见阿翁,替她看望自己在突厥的那些亲人们。我偷偷把这计划告诉阿娘,她即不乐意我嫁到中原去,更不想我嫁到月氏,所以她瞒着父王替我备了清水和干粮,趁着父王不在王城中,就悄悄有打发我溜走了。


  我骑着小红马,一直朝着天亘山奔去。


  王城三面环山,连绵起伏从西往北是焉支山,高耸的山脉仿佛蜿蜒的巨龙,又像是巨人伸出的臂膀,环抱着王城,挡住风沙与寒气,使得山脚下的王城成为一处温润的绿洲。向东则是天亘山,它是一座孤高的山峰,像是中原商贩卖的那种屏风,高高地插在半天云里,山顶上还戴着皑皑的白雪,据说没人能攀得上去。绕过它,就是无边无际水草丰美的草场,是阿娘的故乡。


  出城的时候,我给师傅留了张字条,师傅最近很忙,自从那个顾小五来了这后,我总也见不着他。我想我去到突厥,就得过完冬天才能回来,所以我给他留了条,叫他不要忘了替我喂关在他后院里的阿马和阿夏。阿马和阿夏是两只小沙鼠,是我偶然捉到的。父王不许我在自己的寝处养沙鼠,我就把它们寄放在师傅那里。


  趁着天气凉快,我跟在夜里出城的商队后头出了王城,商队都是往西,只有我拐向东。


  夜晚的沙漠真静啊,黑丝绒似的天空似乎低得能伸手触到,还有星星,一颗一颗的星星,又低又大又亮,让人想起葡萄叶子上的露水,就是这样的清凉。


  我越过大片的沙丘,看到稀疏的芨芨草,确认自己并没有走错路。这条道我几乎每年都要走上一回,不过那时候总有外祖父派来的骑兵在一块儿,今天只有我一个人罢了。小红马轻快地奔跑着,朝着北斗星指着的方向。我开始在心里盘算,这次见到我的阿翁,一定要他让奴隶们替我逮一只会唱歌的鸟儿。


  天快亮的时候我觉得困倦极了,红彤彤的太阳已经快出来了,东方的天空开始泛起浅紫色的霞光,星星早就不见了,天是青灰色透着一种白,像是奴隶们将刚剥出的羊皮翻过来,还带着新剖的热气似的,蒸得半边天上都腾起轻薄的晨雾。我知道得找个地方歇一歇,近午时分太阳能够晒死人,那可不是赶路的好时候。


  蹚过一条清浅的小河,我找到背阴的小丘,于是翻身下马,让马儿自己去吃草,自己枕着干粮,美美地睡了一觉。一直睡到太阳西斜,晒到了我的脸上十分不舒服,才醒过来。


  我从包裹里取出干粮来吃,又喝了半袋水,重新将水囊装满,才打了个唿哨。


  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小红马的蹄声,它欢快地朝着我奔过来,打着响鼻。一会儿就奔到了我面前,亲昵地舔着我的手。我摸着它的鬃毛:“吃饱了没有?”


  可惜它不会说话,但它会用眼睛看着我,温润的大眼睛里反着光,倒映出我自己的影子。我拍了拍它的肚子,它突然不安地嘶鸣起来。


  我觉得有点儿奇怪,小红马不断在用前蹄刨着草地,似乎十分的不安,难道附近有狼?


  草原里的狼群最可怕,它们成群结队,敢与猴子抗争,孤身的牧人遇上他们亦会有凶险。但现在是秋季,正是水草丰美的时候,到处都是黄羊和野兔,狼群食物充足,藏在天亘山间轻易不下来,不应该在这里出没。


  不过小红马这样烦躁,必有它的道理。我翻身上马,再往前走就是天亘山脚,转过山脚就是突厥与西凉交界之处,阿娘早遣人给阿翁送了信,会有人在那里接应我。还是走到有人的地方比较安全。


  纵马刚刚奔出了里许,突然听到了马蹄声。我站在马背上遥望,远处隐隐约约能看到一线黑灰色,竟似有不少人马。难道是父王竟然遣了人来追我?隔得太远,委实看不清骑兵的旗帜。我觉得十分忐忑不安,只能催马向着天亘山狂奔。如果我冲进了突厥的境内,遇上阿翁的人,阿爹也不好硬将我捉回去了吧。


  追兵越来越近,小红马仿佛离弦之箭,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发足狂奔。但天地间无遮无拦,虽然小红马足力惊人,可是迟早会被追上的。


  我不停地回头看那些追兵,他们追得很近了,起码有近千骑。在草原上,这样的骑兵真是声势惊人,就算是阿爹,只怕也不会轻易调动这样多的人马,如果真是来追我的,这也太小题大作了。我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在心里奇怪,这到底是哪里来的骑兵呢?


  没有多久小红马就奔到了天亘山脚下,老远我就看到了几个小黑点,耳中听到悠长的声音,正是突厥牧歌的腔调,熟悉而亲切,我心想定然是阿翁派来接应的我人。于是我拼命夹紧马腹,催促小红马跑得快些快些,再快些。那些突厥人也看到我了,他们站上了马背,拼命地向我招手。


  我也拼命地向他们挥手,我的身后就是铁骑的追兵,他们肯定也看到了。马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近,我看到突厥的白旌旗,它扬得长长的筛尾被黄昏的风吹得展开来,像是一条浮在空中的鱼。掌旗的人我认识,乃是阿翁帐前最受宠的神箭手赫失。他看到地平线上黑压压的骑兵追上来,阐将旗子狠狠插进岩石间,然后摘下了背上的弓。

  我在狂奔的马背上看得分明,连忙大声叫:“是什么人我不知道!”虽然他们一直追着我,但我还是想弄明白那些到底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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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马一直冲过了赫失的马身十来丈远,才慢慢地停下来,赫失身后几十个射手手中的箭簇在斜阳下闪烁着蓝色的光芒。他们一边眯起眼睛瞄准那些追上来的骑兵,一边策马将我围拢在中间,赫失笑逐颜开地跟我打招呼:“小公主,你好呀。”


  我虽然不是突厥的王女,可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从小突厥大单于帐前的能干便如此称呼我。我见到赫失就觉得分外放心,连后头千骑的追兵也立时忘到了脑后,兴高采烈地对他说:“赫失,你也好啊!”


  那些铁骑已经离我们不过两箭这地,大地震动,耳中轰轰隆隆全是蹄声。“呵!”赫失吁了口气似的,笑容显得越发痛快了,“这么多人马,难道是来跟咱们打架的吗?”赫失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张开了弓,将箭扣在弦上,在他身旁,是突厥的白旌旗,被风吹得“呼啦呼啦”直响。在草原上,任何部族看到这面旗帜,就知道铁尔格达大单于的勇士在这里,任何人如果敢对突厥的勇士动武,突厥的铁骑定会踏平他们的帐篷,杀尽他们的族人,掳尽他们的的牛羊。在玉门关外,还没有任何人敢对这面白旌旗不敬呢!


  可是眼看着那些骑兵越冲越近,来势汹汹,分明就像根本没有看到旗帜一样。夕阳金色的光线照在他们的铁甲之上,反射出一片澄澄的铁色,我忽然猛地吸了口气。


  这是月氏的骑兵,轻甲、鞍鞯、头盔……虽然没有旗帜,但我仍旧分辨出来,这是月氏的骑兵。我虽然没有去过月氏,但是去守安西都护府,在那里见过月氏人操练。他们的马都是好马,甲胄鲜明,弓箭快利,骑士更是骁勇善战。赫失也认出来,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我说:“公主,你先往东去,绕过宾里河大单于的王帐在河东那里。”


  我大声道:“要战就战,我可不愿独自逃走。”


  赫失赞叹似的点了点头,将他自己的佩刀递给我,我接过弯刀,手心里却生了一层汗。月氏骑兵的厉害我是知道的,何况现在对方有这么多人,黑压压地动山摇般压过来,虽然赫失是神箭手,但我们这方不过几十人,只怕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对方。


  眼见那些骑兵越逼越近,我连刀都有点儿拿捏不住似的,虽然从小我觉得自己就不输给哥哥们,可老实讲,上阵杀敌,这还真是第一次。


  白旌旗就在我们身后,“呼啦啦”地响着,草原的尽头,太阳一分一分地落下去,无数草芒被风吹得连绵起伏,就像是沙漠里的沙丘被风吹得翻滚一般。


  天地间突然就冷起来,我眨了眨眼睛,因为有颗汗正好滴到了眼角里,辣辣的刺得我好生难过。


  那些骑兵看到了白旌旗,冲势终于缓了下来,他拉摆开阵势,渐渐地逼近。赫失大声道:“突厥的赫失在这里,你们的马踏上了突厥的草原,难道是想不宣而战么?”


  赫失乃是名动千里的神箭手,赫失在突厥语里头,本来就是箭的意思。传说他要是想射天上大雁的左眼珠,就决不会射到大雁的右眼珠,所以大单于十分宠信他。果然那些人听到赫失的名字,也禁不住震动,便有一人纵马而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话。我对月氏话一点儿也不懂,都是赫失不住地译给我听,原来这些人说他们走失了一个奴隶,所以才会追过来,至于这里是不是突厥的地界,因为正好在天亘山脚,其实是月氏、突厥与西凉的边界,从来是个三不管的地方,如果硬要说是突厥的领地,也算有点儿勉强。


  “走失奴隶?”我不由得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那个领兵的月氏将军扬起马鞭指着我,又指手画脚地说了一句话。赫失似乎很愤怒,大声说道:“公主,他竟然说你就是他们走失的那个奴隶。”


  我也忍不住生气,拔出刀来说道:“胡说八道!”


  赫失点了点头:“这只是他们的借口罢了。”


  那月氏将军又开始叽里咕噜地说话,我问赫失:“他说什么?”


  “他说如果我们不将你交出去,他便要领兵杀过来硬夺。突厥藏起了月氏人的奴隶,如果因为这件事两国交战,也是突厥人没有道理。”


  我怒极了,反倒笑起来:“他现在这般不讲道理,竟然还敢说是我们没有道理。”


  赫失沉声道:“小公主说的是,但对方人多,又是冲着小公主来的……”他对我说道:“小公主,你先往东去寻王帐,带援兵过来。月氏傲慢无礼,我们如果拦不住他们,定然要报知大单于知晓,不要让他们暗算了。”


  说来说去,赫失还是想说动我先退走。我虽然心里害怕,但是仍旧挺了挺胸脯,大声道:“你另外遣人去报信,我不走!”


  赫失静静地道:“小公主在这里,赫失分不出人手来保护。”


  我想了一想,他说的话很明白,如果我在这里,只怕真的会拖累他们。虽然我射箭的准头不错,可是我从来没有打过仗,而这里其他人,全是突厥身经百战的勇士。


  “好吧。”我攥紧了刀柄,说道:“我去报信!”


  赫失点了点头,将他鞍边的水囊解下来,对我说:“一直往东三百里,若是寻不到大单于的王帐,亦可折向北,左谷蠡王的人马应该不远,距此不过百里。”


  “我理会得。”


  赫失用刀背重重击在我的马上,大喝一声:“咄!”


  小红马一跃而出,月氏的骑兵聒噪起来,然而小红马去势极快,便如一道闪电一般,瞬间就奔出了里许。我不停地回头张望,只狗崽子月氏骑兵黑压压地逼上来,仿佛下雨前要搬家的蚂蚁一般,而赫失与数十骑突厥骑兵被他们围住,就像被黑压压的蚂蚁围住的黍粒。另有月氏骑兵逸出想要追击我,但皆追不过十个马身,便被纷纷射杀——赫失虽然被围,可是每箭必中,月氏骑兵竟然无一个能躲过他的箭锋,那些人马不断地摔倒翻滚在地,仓促间竟无一骑可以追上来。小红马越跑越快,除了那白旌旗,其余的一切都在最后一缕暮光中渐渐淡去,天色晦暗,夜笼罩了解一切。


  我策马狂奔在草原上,无星无月,闷得似要滴下水来。这样的天气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只怕是要下大雨了。在草原上遇见下大雨可是件要命的事情,我抬头看天,天是黑沉沉的,像是一口倒扣的铁锅,没有星月,方向也难以辨识,我真担心自己走错了路。


  草原上其实什么咱也没有,不过是乱闯罢了。我摸黑策马飞驰了半宿,幸得那些月氏人没有追上来。可是赫失他们也没有突围出来,我心中既担心赫失的安危,又担心自己乱闯走错了方向,又急又气,只差没有哭出声来。就在这时候,只听“喀嚓”一声,一道紫色的长电划破黑沉沉的夜色,照得眼前瞬间一亮,接着轰轰隆隆的雷声便响起来。


  是真的要下雨了,这可得想办法避一避。一道道闪电像是僵直的蛇,在乌云低垂的天幕上四处乱窜,我借着这一道紧似一道的电光,看到远处的乱石。原来我一直沿着天亘山奔跑,这跑了大半夜,仍旧是在天亘山脚下。


  找块大石避一避吧,总比被雨淋死要好。我促马前行,小红马灵巧地踏过山石,我怕那些碎石伤到马蹄,于是翻身下马,牵着马儿往山间寻去。大雨早已经“哗哗”地下起来,粗白牛筋似的雨抽在人身上,生疼生疼。那些雨浇透了我的衣裳,顺着额发流进眼中,我连眼睛几乎都没办法睁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终于望见一块大石,突兀地悬出来,这大石下倒是个避雨的好所在。


  我牵着小红马爬到了大石下,一人一马缩在那里,外面雨声轰隆隆直响,这雨势又急又猛,我想起赫失,心中说不出的担忧。小红马半跪在石下,似乎也懂得我心中的焦急,不时地伸出舌头来,舔着我的手心。我抱着小红马的脖子,喃喃道:“不知道赫失他们怎么样了……”外头落雨很急,从山上流下来的水在石前冲汇成一片白色的水帘,迷蒙的雾气溅进石下,纷扬得就像一场小雨一般。


  也不知道这场雨到底下了有多久,最后终于渐渐停歇。山石外还淌着水,就像一条小溪似的,“哗哗”响着。而风吹过,天上乌云移开,竟然露出一弯皎洁的月亮。


  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再让这风一吹,可真的冷啊。可是我身上带的火绒早就让雨给淋透了,这里没有干柴,也没办法生起火来。


  外现水充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小红马亲热地凑过来。温热的舌头舔在我的脸上,我想既然雨停了,还是赶紧下山继续寻路。


  走到山下的时候月亮已经快要落下去了,正好让我辨出了方向。小红马在山石下憋屈了半宿,此时抖擞奔跑起来,朝着泛着白光的东方。太阳就快升起来了吧,不然为什么我身上这么热呢?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手中的马缰也渐渐松了,马儿一颠一颠,像摇篮一般,摇得人很舒服,我整晚上都没能睡,现在简直快要睡着了。


  我不知道迷糊了多久,也许是一小会儿,也许是很久,最后马儿蹚进一条河里,我被马蹄溅起的冰冷水花浇在身上,才突然一激灵醒了过来。四处荒野无人,天亘山早就被抛在了身后身后巨大的山脉远远望去,就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巨人的头顶是白色的雪冠,积着终年不化的冰雪,这条河也是天亘山上的雪水汇集奔流而成,所以河水冷得刺骨。


  我浑身都发软,想起自己一直没有吃东西,怪不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可是干粮都系在鞍后,我口中焦渴无味,一点儿食欲都没有。正想着要不要下马来饮水,忽然望见不远处黑影摇动,竟似有一骑径直奔来,我害怕又是月氏的骑兵,极目望去,却也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来势倒是极快,可幸的是只有一人一骑。


  如果左谷蠡王的探哨就好了……我拼尽力气抽出背后的弯刀,万一遇上的是敌人,我一定力战到底。


  这是我最后一个念头,然后我眼前一黑,竟然就栽下马去了。


  西凉人自幼习骑射,不论男女皆是从会走路就会骑马,我更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堂堂西凉的九公主竟然从马背上栽下去了,若是传到西凉王城去,只怕要笑坏所有人的大牙。


  醒过来的时候,我手里还紧紧攥着弯刀,我眨了眨眼睛,天色蓝得透亮,浩白的云彩低得仿佛触手可及,原来我是躺在一个缓坡下,草坡遮去了大半灼热的日光,秋日里清爽的风吹拂过来,不远处传来小经马熟悉的嘶鸣,让我不禁觉得心头一松。


  “醒啦?”


  这个声音也挺耳熟,我头晕眼花地爬起来,眨了眨眼睛,仍旧觉得不可相信。


  竟然是那个中原茶贩顾小五,他懒洋洋地坐在草坡上,啃着一声风干的牛肉。


  我好生惊诧:“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说:“偶尔路过。”


  我才不相信呢!


  我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响,我想起小红马还驼着干粮呢,于是打了个唿哨。小红马一路小跑过来,我定睛一看,马背上光秃秃的,竟然边鞍鞯都不在了。我再定睛一看,那个顾小五正坐在我的鞍子上,而且他啃的牛肉,可不是我带的干粮?


  “喂!”我十分没好气,大声问,“我的干粮呢?”


  他满嘴都是肉,含含糊糊地对我扬起手中那半拉牛肉:“还有最后一块……”


  什么最后一块,明明是最后一口。


  我眼睁睁瞧着他把最后一点儿风干看见塞进嘴里,气得大叫:“你都吃了?我吃什么啊?”


  “饿着呗。”他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轻描淡写地说,“你刚刚发烧,这时候可不能吃这种东西。”


  什么发烧,我跳起来:“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还有,你吃完了我的干粮!赔给我!赔给我!”


  他笑了笑:“吃都吃了,可没得赔了。”


  我气急败坏,到处找赫失给我的佩刀。


  他看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终于慢吞吞地说道:“你要是跟我回王城去,我就赔给你一头牛。”


  我朝他翻白眼:“我为什么要跟你回王城去?”


  “你的父王贴出悬赏告示,说谁要能将你寻到,带回王城去,就赏赐黄金一百锭。”他格外认真地瞧着我,“黄金一百锭啊!


  那得买多少牛!”


  我可真是气着了,倒不是生气别的,就是生气那一百锭黄金:“父王真的贴出这样的布告?”


  “那还有假?”他说,“千真万确!”


  “我就值黄金一百锭吗?”我太失望了,“我以为起码值黄金万铤!另外还给封侯,还有,应该赐给牛羊奴隶无数……”


  父王还说我是他最疼爱的小公主,竟然只给出黄金一百锭的悬堂。小气!真小气!


  顾小五“噗”一声笑了,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我顶讨厌他的笑,尤其是他笑吟吟地看着我,好象看着一百锭黄金似的。


  我大声道:“你别做梦了,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顾小五说:“那么你想到哪里去呢?自从你走了之后月氏王的全都可生气了,说你父王是故意将你放走的,月氏遣出了大队人马来寻你,你要是在草原上乱走,遇上月氏的人马,那可就糟了。”


  我也觉得挺糟的,因为我已经遇上月氏的人马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哎呀”了一声,我差点儿把赫失给忘了,我还得赶紧去阿翁那里报信呢!


  顾小五大约看到我脸色都变以了,于是问我:“怎么了?”


  我本来不想告诉他,可是茫茫草原,现下只有他在我身边,而且师傅剑术那样高明,本来那样大,说不定这个顾小五剑法也不错呢。


  果然顾小五听我大原原本本将遇上月氏追兵的事告诉他之后,他说道:“据你说,突厥大单于王帐,距此起码还有三百里?”


  我点了点头。


  “可是突厥人游牧不定,你如何能找得到?”


  “那可不用想,反正我要救赫失。”


  顾小五眉头微皱,说道:“远水救不了近火,安西都护府近在咫尺,为什么不向他们借兵,去还击月氏?”


  我目瞪口呆,老实说,中原虽然兵势雄大,安西都护府更是镇守西域,为各国所敬忌,但是即使各国之间兵戈不断,也从来没有人去借助的兵力。因为在我们在我拉西域人眼里,打仗是我们西域人自己的事情,中原虽然在我们天朝上国,派有雄兵驻守在这里,但是西域各回之间的纷争,却是不会牵涉到他们的。就好比自己兄弟打架,无论如何,不会去找外人来施以摇手的。


  我说:“安西都护府虽然近,但这种事情,可不能告诉他们。”


  顾小五剑眉一扬:“为什么?”


  道理我可说不出来,反正国都守着这样的禁忌,我说:“反正我们打架,可不关中原皇帝的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顾小五说道,“只要是天下的事,就跟中原的皇帝有关,何况中原设置安西都护府,就是为了维持西域的安定。月氏无礼,正好教训教训他们。”


  他说的文绉绉,我也听不太懂。他把两匹马都牵过来,说道:“从这里往南,到安西都护府不过半日路程,我陪你去借兵。”


  我犹豫不决:“这个……不太好吧?”


  “你不想救赫失了?”


  “当然想!”


  他扶我上马,口中说道:“那还磨蹭什么?”


  一直策马奔出了老远,我才想起一件事来:“你到底是怎么找着我的?”


  中午日头正烈,他的脸被太阳一照,更像是和阗出的美玉一般白净。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碰运气!”


  安西都护府果然不过半日路程,我们策马南下,黄昏时分已经看到巍峨的城池。中原皇帝百余年前便在此设立安西都护府,屯兵开垦,扼官运亨通险要。


  这里又是商道的要冲,南来北往的皆要从此过,所以比起西凉王城,也繁华不啻。


  我还担心我和顾小五孤身二人,安西都护府爱搭不理,谁知顾小五带着我进城之后,径直闯到都护衙前,击敲了门前的巨鼓。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鼓有讲究,虽然名字叫太平鼓,其实另外有个名字叫醒鼓,一击响就意味着征战。我们被冲出来的守兵不由分说带入了府内,都护大人就坐在堂上,他长着一蓬大胡子,穿着铠甲,真是员威风凛凛的猛将,我见过的中原人,他最像领兵打仗的将军。

  他沉着声音问我们,我不怎么懂中原话,所以张口结舌看着顾小五。顾小五却示意我自己说,这下我可没辙了。幸好这个都护大众还会说突厥话,他看我不懂中原话,又用突厥话问:“堂下人因何击鼓?”因为阿娘是突厥人,我的突厥话也相当流利。我于是将月氏骑兵闯入突厥境内的话说了一遍,然后恳请他发兵去救赫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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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11 19:26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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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护大人有点犹豫,因为中原设置安西都护府以来,除了平定叛乱,其实很少干涉西域各国的事务。虽然月氏闯入突厥境内是大大的不妥,可是毕竟突厥强而月氏弱,以弱凌强,这样诡异的事情委实不太符合常理,所以我想他才会这样犹豫。


  果然,他说道:“突厥铁骑闻名关外,为什么你们突厥自己不出兵拚命求助于我?”


  我告诉他说王帐游移不定,而左谷蠡王虽然在附近,但找到他们肯定要耽搁很久的时间。所以我们到安西都护府来求助,希望能够尽快地救出赫失。


  我想到赫失他们不过数十骑,要抵抗那么多的月氏骑兵,不禁就觉得忧心如焚。都护大人还是迟疑不决,这时顾小五突然说了句中原话。


  那个都护大人听到这句话,似乎吓了一大跳似的,整个人都从那个漆案后站了起来。顾小五走上前去,躬身行礼,他的声音很低,我根本就听不清,何况我也不怎么懂中原话,只见他说了几句话后,都护大人就不断地点头。


  没一会儿工夫,都护大人就点了两千骑兵,命令一名千夫长带领,连夜跟随我们赶去救人。


  我大喜过望,从安西都护府出来,我就问顾小五:“你怎么说动那们大人,让他发兵救人的?”


  顾小五狡黠地一笑,说:“那可不能告诉你!”


  我生气地撅起嘴来。


  中原的军队纪律森严,虽然是夤夜疾行,但队列整齐,除了马蹄声与铠甲偶尔铿锵作响,还有火炬“呼啦啦”燃烧的声音,竟不闻别的半点声息。我留意到中原军中用的火炬,是木头缠了絮,浸透了火油。火油乃是天亘山下的特产,其色黝黑,十分易燃,牧人偶尔用它来生火煮水,但王城里的人嫌它烟多气味大,很少用它。没想到中原的军队将它用来做火炬。我觉得中原人很了聪明,他们总能想到我们想不到的办法。


  我们一夜疾行,在天明时分,终于追上了月氏的骑兵。这时候他们早已经退入月氏的境内。


  月氏的骑兵行得极快,我们追上他们的时候,白旌旗早已经无踪影,赫失和数十突厥勇士也连人带马消失得干干净净。我心中惶急,唯恐赫失他们已经被月氏骑兵围杀,而顾小五正在和那各千夫长用中原话商议,然后听到中原的骑兵大声传令,散开阵势来。


  我听父王说过,中原人打仗讲究阵法,以少胜多甚是厉害,尤其现在中原的兵力更胜守月氏骑兵的一倍有余,隐隐摆出合围之势。那个月氏将军便兜转马来,大声地呵斥。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顾小五在西域各国贩卖茶叶,却是懂得月氏话的。他对我说:“这个将军在质问我们,为什么带兵闯入月氏的国境。”


  我说:“他昨天还闯入突厥的国境,硬说我是月氏逃走的奴隶,现在竟然还理直气壮起来。”


  顾小五便对旁边的千夫长说了句什么,那千夫长便命人上去答话。顾小五笑着对我说:“我告诉他们,我们乃是护送西凉的公主回国,路经此地。叫他不要慌乱,我们是绝不会入侵月氏领地的。”


  我觉得要说到无耻,顾小五如果自认天下第二,估计没有敢认第一。他就有本事将谎话说得振振有词,是不是中原人都这样会骗人?师傅是这个样子,顾小五也是这个样子。


  双方还在一来一回地喊话,那名千夫长却带着千名轻骑,趁着晨曦薄薄的凉雾,悄悄从后包抄上去,等月氏的骑兵回过神来,这边的前锋已经开始冲锋了。


  这一仗胜得毫无悬念,月氏骑兵大败,几乎没有一骑能逃出,大半丧命于中原的利刀快箭之下,还有小半眼见抵抗不过,便弃箭投降。顾小五虽然是个茶叶贩子,可是真真沉得住气,这样一场鏖战,血肉飞溅死伤无数,顾小五竟然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仿佛刚刚那一场厮杀,只是游戏而已。那名中原千夫长惯于征战,自然将受降之类的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两千骑兵押着月氏的数百名败兵残勇,缓缓向东退去。


  我趁乱冲进月氏军中找寻赫失,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月氏领兵的将军被俘,被人捆得严实推搡到千夫长的面前来,那千夫长却十分恭敬,将此人交给了顾小五。我让顾小五审问那个月氏将军,那个月氏将军十分倔强,一句话也不肯说。顾小五却淡淡地道:“既然不说,留着有何用?”


  顾小五。我让顾小五审问那个月氏将军,那个月氏将军十分倔强,一句话也不肯说。顾小五却淡淡地道:“既然不说,留着有何用?”


  那千夫长听他这样说,立时命人将其斩首。军令如山,马上就砍了那月氏将军的头颅,揪着头发将首级送到我们面前来,腔子里的鲜血,兀自滴滴答答,落在碧绿的草地上,像是一朵朵艳丽的红花。


  我可真忍不住了,再加上一整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我一阵阵发晕,旁边人看我脸色不对,好心递给我水囊,我也喝不进去水。只听那顾小五又命人带上来一各月氏人,先令他看过月氏将军的首级,然后再问赫失的下落。月氏人虽然骁勇善战,但那人被俘后本来就意志消沉,又见将领被杀,吓得一五一十全都说了。


  原来赫失他们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天亘山下。他们据山石相守,直到最后弓箭用尽。月氏人却也没有立时杀了他们,而是夺去了他们的马匹,将他们抛在荒山深处,这些月氏人用心真是狠毒,山中恶狼成群,赫失他们没有了马,又没有了箭,如果再遇上狼群,那可危险了。


  我们连忙带着人去寻求赫失,我忧心如焚,顾小五却说道:“突厥人没那么容易死。”我本来觉得他这句话应该算是安慰我,可是听着真让人生气。


  我们在天亘山兜来转去,一直到太阳快要落下山去,我都快要绝望了,天亘山这样大,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赫失?我一边想赫失不要被狼吃了,他要是被狼吃了,阿翁可要伤心死了;我一边又想,赫失是名动草原的勇士,怎么会轻易就被吃掉,就算他胯下没有马,手中没有箭,可是赫失就是赫失,他怎么样也会活下来的。


  眼见太阳快要落山了,风吹来已经有夜的凉意,行在最前的斥候突然高声叫嚷,我连忙勒住马,问:“怎么了?”


  那些人用中原话连声嚷着,然后我看到了赫失,他从山石间爬了出来,左手攥着一大块尖石,右胳膊上有血迹,他身后还有好几个人,一直爬起来站在山石上。他们的样子虽然狼狈,满脸都是尘土,可是眼神仍旧如同勇士一般,无所畏惧地盯着中原的人马。


  我大叫一声,翻身就滚下马去,一路连滚带爬冲过去,抱住了赫失。我也许碰到了他的伤处,他的两条眉毛皱到了一块儿。可是他马上咧开嘴笑:“小公主!”整支队伍都欢腾起来,那些中原人也兴高采烈,比早上打了胜仗还要开心。


  我们晚上就在天亘山脚下扎营。中原人的帐篷带得不多,全都让给伤兵住,赫失的右胳膊骨头都折了,千夫长命人给他敷上了伤花,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找到了赫失,我一颗心全都放了下来,一口气将好大一只馕都吃完了,顾小五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馕,我本来吃得挺香的,被他这么一看,最后一口便噎在了嗓子里,上又不能上,下又不能下。顾小五看我被哽住了,坐在那里哈哈大笑,连水都不肯递给我。


  我好容易找着自己的水囊,喝了一大口,将那块馕给咽了下去。不过我有话问他,也不同他计较,只问他:“昨天晚上在安西都护府,你到底跟都护大人说了句什么,他竟然就肯答应发兵来救?”


  顾小五一笑,露出满口白牙:“我对他说,要是他见开死不救,从今以后就没好茶叶喝。”


  我相信——才怪!


  天上的星星真亮啊,我抬起头,满天的星星就像是无数盏风灯,又细,又远,光芒闪烁。中间一条隐约的白色光带,传说那是天神沐浴的地方,是一条星星的河流,天神在沐浴的时候,也许会随手捞起星子,就像我们用手捞起沙子,成千上万的星星从天神的指缝间漏下去,重新落回天河里,偶尔有一颗星星溅出来,于是就成了流星。正在这时候,有一颗闪烁的流星,像是一支光亮的小箭,飞快地掠过天际,转瞬就消失不见。我“啊”了一声,据说看到流星然后将衣带打一个结,同时许下一个愿望,就可以实现,可是我笨手笨脚,每次看到流星,不是忘了许愿,就是忘了打结……我懊恼地躺在了草地上,流星早就消失不见了。顾小五问我:“你刚刚叫什么?”


  “有流星啊!”


  “流星有什么好叫的?”


  “看到流星然后将衣带打一个结,同时许下一下愿望,这样愿望就可以实现。”我真懒得跟他说,“你们中原人不懂的。”


  他似乎嗤笑了一声:“你要许什么愿?”


  我闭起嘴巴不告诉他。我才没有那么沉不住气呢。可是没想到他却顿了一顿,拖长了声调说:“哦,我知道了,你许愿想要嫁给中原的太子。”


  这下子我可真的要跳起来了:“中原的太子有什么好的,我才不要嫁给他!”


  他笑眯眯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不肯嫁他,当然是许愿要嫁给我。”


  我这才觉得中了他的计,于是“呸”了一声,不再理他。


  我重新躺在草地上,看着满天的星星。这样近,这样低,简直伸手都可以触得到。天神住的地方有那么多的星星,一定很热闹吧。


  有只小蟋蟀蹦进了我的头发里,被发丝缠住了,还在那里“嚯嚯”地叫着。我用手将它拢住,慢慢将发丝从它身上解下来,它在我手心里挣扎,酥酥痒痒的,我对着它吹了口气,它一跳,就跳到草里面去了,再看不见。可是它还在这里没有走,因为我听到它在黑暗中,“嚯嚯”地一直叫。


  顾小五也躺下来,枕着他的马鞍,我以为他睡着了,他却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道:“喂!唱个歌来听听。”


  夜风真是轻柔,像是阿娘的手,温柔地摸着我的脸。我心情也好起来,可是习惯地跟顾小五抬杠:“为什么要让我唱呀?要不你唱首歌给我听吧。”


  “我不会唱歌。”


  “撒谎,每个人都会唱歌的。唱嘛!就唱你小时候阿娘唱给你听的歌,好不好?”


  顾小五却好长时间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他的声音,他淡淡地道:“我没有娘。”


  我觉得有点歉疚,我有个哥哥也没有娘,他的阿娘很早就病死了。每次阿娘待他总比待我还要好。我心里知道,那是因为他从小没有娘,所以阿娘特别照应他。我爬起来,偷偷看了看顾小五的脸,我担心他不高兴。可是星光朦胧,他脸上到底是什么神气,老实说我也看不清楚。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我像只蟋蟀一样哼哼,“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噫……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


  顾小五终于说话了,他皱着眉头:“太难听了!换一首!”


  “我只会唱这一首歌……”


  不远处响起筚篥。以前我只知道赫失是神箭手,没想到他的筚篥也吹得这么好。他只用一只手,所以好多音孔没有办法按到,可是虽然是这样,筚篥的旋律依旧起伏回荡,在清凉的夜风里格外好听。我昂着头听着,赫失吹奏的调子十分悲怆,渐渐地只听见那十余个突厥人和声而唱,男人们的声音雄浑沉着,越发衬得曲调悲壮苍凉。他们的声音像是大漠里的风,又像是草原上翱翔的鹰,盘旋在最深沉的地方,不住地回荡。天地间万籁俱寂,连草丛里的那些虫子都不再低吟,连马儿也不再嘶鸣,连那些中原人都安静下来,倾听他们众声合唱。


  我一时听得呆住了,直到突厥人将歌唱完,大家才重新开始笑骂。顾小五漫不经心地问:“这是什么歌?”


  “是突厥人的征歌。”我想了想,“就是出征之前,常常唱的那首歌。歌里的桑格是突厥有名的美女,她的情郎离开她,征战四方,最后却没能回来,只有他的马儿回来了。所以她手扶马鞍,看着情郎没有用完的箭壶,唱出了这支歌。”


  他似乎是笑了笑:“那为什么却要四处征战呢?”


  “他们是突厥的勇士,为了突厥而战,四处征战那是不得已啊。”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反正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他说道:“这又有什么不懂呢?我们中原有句话,叫‘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其实说的是和这个一样的故事。”


  我一听见有故事就兴高采烈,于是缠着顾小五说给我听。他被我纠缠不过,想了想,终于说道:“好吧,讲故事也可以,可是你不能问为什么,只要你一问为什么,后面的故事我就不说给你听了。”


  虽然条件苛刻,可是忍住不问“为什么”三个字,也不算什么难事,我马上就点头答应了。顾小五却似乎有点儿踌躇,想了片刻才说道:“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子虚国,在这子虚国里,有一位年轻的姑娘……”


  “她生得漂亮吗?好看吗?”我迫不及待地问,“会骑马吗?”


  他笑了笑:“她生得漂亮,十分好看,也会骑马。子虚国的姑娘骑马的时候,会戴着帷帽,就是头上有纱的帽子,这天这位姑娘骑马上街,风却把她的帷帽吹落了……有一位公子拾到了她的帷帽,就将帽子还给了她。这位公子虽然和这位姑娘只见了一面,可是倾心相许,约定要嫁娶,就是成亲。”


  我喜欢这个故事的开头,我问:“那位公子长得俊吗?配得上漂亮的姑娘吗?”


  他说:“俊不俊倒是不知道,不过这位公子是大将军的儿子,十分骁勇善战。他们约定终身后不久,这位公子就接到出征的命令,于是领着兵打仗去了。


  姑娘就在家里等着他,等啊等啊,一等等了好几年,公子却没有回来。姑娘的家里人,都劝说姑娘还是快快嫁给别人吧,毕竟女儿家的年纪,再耽搁下去,只怕就不容易嫁人了。姑娘却执意不肯,一直等下去,谁知道边关终于传回来了信,原来公子已经战死沙场了。”


  他讲到这里就停了下来,我急急地问:“那么姑娘呢?她知道公子死了,可怎么办?”


  “姑娘非常地伤心,心里却疑惑,公子的武艺高超,也善读兵书,而且常年出征在外,经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事,怎么会中了敌人的埋伏,就那样轻易被敌人所杀呢?姑娘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了十天十夜,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要查出这件事情的真相。可是她是一个姑娘,手中无权无势,家里人虽然当着官,但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去办这样的事情。这个时候,恰好子虚国的国王,下了一道诏书,要甄选妃子。这位姑娘本来就生得美丽,于是就自愿入宫去,成了国王的妃子。她性情温婉,心思机敏,国王非常地宠爱她,她在后宫中的地位也渐渐显赫。于是她交结官员,利用其他人的力量,来查证几年前的那场战事,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公子死在了沙场。后来她渐渐获得了一些线索,知道公子其实不是中了敌人的埋伏,而是被自己人陷害杀死的。她顺着这些线索想要追查下去,却发现这件事情与王后有关。”


  “王后忌惮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因为国王太宠爱她,现在姑娘又想将公子真正的死因找出来,如果让国王知道这些事情,也许王后就当不成王后了。


  这个时候正巧这位姑娘替国王生了一位王子,王后就命人在滋补的汤药里,下了慢性的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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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喝了这搀毒的汤药,慢慢就虚弱病死,临死之前,她希望能够将公子的死因公诸天下,可是来不及了。王后派人将她软禁起来,说她得了痨病,不许任何人再去见她,还将刚刚出生的小王子抱走……”


  我紧张极了,问:“王后连小王子也要杀吗?”顾小五却神色如常,摇了摇头:“王后不会杀小王子,王后自己没有孩子,她就将小王子养大,教给他本事,小王子因此将王后视作自己的亲生母亲,可是小王子一直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却原来是王后害死的。后来……小王子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可是他没办法,他年纪还小,王后十分有势力,他是斗不过她的。这个时候,国王也犹豫起来,因为他不止小王子一个儿子,他还有其他的王子。国王在几个王子间犹豫不决,不知道将来要将王位传给谁才好。其他的王子都在暗中跃跃欲试,他们都知道小王子不是王后的亲生儿子,而王后呢,对小王子也有一层心病……可是国王最后,还是立了小王子为储君。因为在子虚国,能活过三十岁的储君少之又少,他们不是被暗杀死,就是被自己的父亲废黜、幽闭而死。也有储君为了抢占先机,所以干脆弑父谋反……有人成功,有人失败,成功的人当了国王,最后死了,失败的人没能当上国王,最后也死了……东宫,其实是一座浸满鲜血的宫廷……”


  顾小五说到这里,突然怔怔地发起呆来,我也呆呆地看着他,这个故事一点儿也不好玩,一点儿也不像我从前听过的故事。可是不晓得为什么,我没有去打断顾小五,他过了片刻,又用那种平淡无奇的语调,继续给我讲着故事:“虽然当了储君,但小王子的日子也不好过。王后提防着他;国王呢,也给小王子出了一个难题。国王说,你既然是储君,那么就应该为天下臣民做一个表率。国王将小王子派到一个地方,让他去完成一件几乎没有办法完成的事情……”


  “这个小王子,可真是可怜。”我追着他问,“国王到底要他做什么事情?”


  “后来没有了。”顾小五拍了拍马鞍,重新躺下去,一脸的舒适,“睡觉。”


  我大怒,这样没头没脑的故事,叫我如何睡得着?我说:“我又没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讲了?”


  顾小五说道:“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没有了还讲什么?”


  他翻过身,用背对着我。我只看到他的肩胛骨,虽然盖着羊皮,但是夜风很冷,所以他缩着肩头,好像已经睡着了。


  我将皮褥子一直拉到自己下巴底下,盖得暖暖的,心想:这个顾小五看上去没心没肺的,说起故事来,更让人讨厌。不过看他睡着的样子,倒真有点可怜——他讲的故事里的小王子没有阿娘,他也没有阿娘,没有阿娘的人,当然可怜。我只要一想想我自己如果没有阿娘,我简直马上就要掉眼泪呢。


  我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大约是临睡前听过故事的缘故,在梦里我梦见了那个小王子。他还很小,真的很小,大约只有三四岁的样子,一个人蹲在那里嘤嘤地哭,他缩着肩胛骨,像只受伤的小兽。就像有次下雪以后,我在猎人挖的陷阱里看到一只受伤的小狐狸。那只小狐狸就是这样,缩成一团,只拿湿润的黑眼珠瞧着我,充满了戒备,却又隐约有一丝怯意一般。它的肩骨缩起来,突兀的、尖尖的嘴壳也藏在爪子下,大雪绵绵地下着,我心中对它怜惜无限,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拉它。谁知它一抬头,竟然是顾小五,我吓了一大跳,心里只觉得好生诡异,马上就吓醒了。这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斜月西沉,星子黯淡,连篝火都渐渐熄灭,夜色仿佛更加浓烈。草原上两千骑睡得沉沉的,只有梭巡的哨兵,还兀自走动着。我脸畔的草叶上已经凝满了清凉的露水,那些露水碰落在脸上,于是我用舌头舔了舔,是甜的。我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我们就拔营起身,一直又往东走了五六日,终于遇见了突厥遣出的游骑,赫失听说大单于的王帐就在左近,顿时大喜。我心中也甚是欢喜,因为马上就要见到阿翁了。只是中原护送我们的那两千骑,却不便逗留在突厥的国境,立时便要告辞回去。


  赫失十分敬佩这队中原人马,说他们军纪严明,行动迅疾,打起仗来亦是勇猛,是难得一见的好汉。赫失又将他们送出好远,我随着赫失,也往西相送。


  午后阳光正烈,顾小五在鞍上垂眼低眉,似乎正懒洋洋地在打盹,我说:“喂,你回去了,给我父王带个口信,就说我平安到了突厥。”


  顾小五说道:“那也得看我会不会再往王城中去贩茶叶。”


  我说道:“你不回去贩茶叶,却要往哪里去?”


  他笑了笑,却没有答我。此时中原的人马已经去得远了,他对我挥了挥手,就纵马追了上去。


  我用手遮在额上,草原地势一望无际,过了好久,还看得到他追上了队伍,兀自向我们摆了摆手。渐渐去得远了,像是浩然天地间的芥尘,细微的,再也辨不分明。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昨天他对我讲的故事,只是怅然若失。


  身后突然有人“哧”地一笑,我回过头,原来是赫失。他勒马立在我身后,我恼羞成怒地问他:“你笑什么?”


  赫失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仍旧笑着对我说:“小公主,咱们快回去吧。”


  见到阿翁的时候我欢喜极了,把一切烦恼都忘在了脑后。一年不见,阿翁也更偏爱我了,由着我任性胡闹。赫失的手臂受了伤,阿翁又担心我闯祸,所以叫赫失的妹妹成天跟着我。赫失的妹妹跟我差不多年纪,自幼学武,刀术十分高明。我最喜欢叫她的名字:“阿渡!阿渡!”就像唤一只小鸟儿,她也真的像只小鸟儿,不论我在什么地方,只要一唤,她马上就会出现在我眼前,就像鸟儿拍拍翅膀般轻巧灵活。


  让我没想到的是,月氏王竟然遣了使者来,想要阿翁发话定夺婚事。阿翁根本没有让使者进帐,就派人对月氏王的使者说道:“小公主虽然不是我们突厥的公主,但她的母亲是大单于的女儿。大单于将小公主视作自己的孙女一般,只愿意将她嫁给当世的英雄。你们的王如果想要娶小公主,那么请他亲自到帐前来,跟突厥的勇士相争,只要他能抓住天亘山里的那只白眼狼王,大单于就将小公主嫁给他。这是大单于的谕旨,既使是小公主的父亲,西凉国王,也愿意听从大单于的安排。”


  月氏王的使者碰了这样一个钉子,悻悻地走了。


  铁尔格达大单于的谕旨传遍了整个草原,人人皆知如果要娶西凉的小公主,就得去杀掉那只白眼狼王。传说天亘山的狼群成千上万,却唯独奉一头白眼狼为王。狼群也和人一样,屈服于最强的王者之下。那只白眼狼王全身毛色黧黑,唯有左眼上有一圈白毛,就像是蘸了马奶画上去的,雪白雪白。据说这样的狼根本就不是狼,而是近乎于妖。狼群在草原上甚是可怕,白眼狼王,那就更为可怕了。小股的骑兵和牧人,遇上白眼狼王都甚是凶险,因为它会率着数以万计的狼跟人对阵,然后连人带马吃得干干净净。我一度觉得白眼狼王是传说,就是阿嬷讲的故事,毕竟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白眼狼王,可是每个人又信誓旦旦,说狼王真的在天亘山上,统领着数以十万计的狼。


  月氏王受了大单于的激将,据说亲自带人入天亘山,寻找白眼狼王去了。如果他真的杀死白眼狼王呢?我可不要嫁给那老头子。但是没有人能杀死白眼狼王,所有突厥人都这样想,所有草原上的人也都这样想,虽然月氏王带了人浩浩荡荡地进山,但也不见得就能遇上白眼狼王,因为根本没有人真正见过那匹白眼狼王,它只活在传说里头。我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安慰了,月氏王年老体衰,天亘山方圆几百里,多奇石猛兽,说不定他会从马上摔下来,摔得动弹不得呢,那样我就不用嫁给他了。


  我在突厥的日子过得比在西凉还要逍遥快活,每天同阿渡一起,不是去打猎就是去捕鸟。突厥女子嫁人都早,阿渡也到了可以唱歌的年纪。有时候就有人在她帐篷外边唱一整夜的歌,吵得我睡不着。不过没有人来对我唱歌,我想那些人可能也知道,要想娶我就得杀白眼狼王。即使对草原上的勇士们来说,这也是个很难的题目。


  我才不会觉得是因为我长得不漂亮,才没有人来对我唱歌咧。


  这天我正在帐篷里头睡觉,突然听到外头一片吵嚷声,仿佛是炸了营一般。我一骨碌就爬起来,大声地叫“阿渡”,她匆匆地掀开帐篷的帘子走进来,我问她:“怎么了?出事了?”


  阿渡也是一脸的茫然,我想她同我一样,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这时阿翁遣了人过来,弯着腰对我们行礼:“大单于传小公主到帐前去。”


  “是要打仗吗?”我有点儿忐忑不安地问,上次月氏王的使者灰溜溜地回去了,以月氏王的性子,难以善罢甘休。月氏王被激将地去找白眼狼王,但白眼狼王谁能找得着?这分明是大单于——最疼我的阿翁给月氏王下的圈套。如果月氏王恼羞成怒,突然明白过来,说不定会与突厥交战,如果月氏与突厥两国交兵,那么对整个西域来说,真是一件恶事。虽然突厥是西域最强的强国,雄踞漠北,疆域一直延伸到极东之海边,但月氏亦是西域数一数二的大国,纵然比不上突厥强盛,可是国力委实不弱。况且西域十数年短暂的和平,已经让商路畅通无阻,城池也渐渐繁华,就像我们西凉,如果没有商路,也不会有今天的繁荣。如果再打起仗来,也许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我带着阿渡匆忙走到了王帐外,大单于的大帐被称为王帐,用了无数牛皮蒙制而成,上面还绘满了艳丽的花饰,雪白的帐额上写着祈福的吉祥句子,勾填的金粉被秋后的太阳光一照,笔划明灿得教人几乎不敢看。那些金晃晃的影子倒映在地上,一句半句,都是祈天的神佑。在那一片灿然的金光里,我眯起眼睛看着帐前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虽然他穿了一款西凉人常见的袍子,可是这个人一点儿也不像我们西凉人。他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果然这个人不是西凉人,而是中原人。


  顾小五,那个贩茶叶的商人。


  我不由得问他:“你来做什么?”


  “娶你。”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过了好半晌才笑着问他:“喂,你又到这里来贩茶叶?”


  顾小五不再答话,而是慢吞吞用脚尖拨弄了一下地上的东西。


  我看到那样事物,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是一头全身毛色黧黑的巨狼,比寻常野狼几乎要大上一倍,简直像一头小马驹,即使已经死得僵硬,却依旧瞪着眼珠,仿佛准备随时扑噬吞人。它唯有左眼上有一圈白毛,就像是蘸了马奶画上去的,雪白雪白。我揉了揉眼睛,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又蹲下来,拔掉它左眼上一根毛,那根毛从头到梢都是白的,不是画上去的,是真的白毛。


  这时王帐前已经聚满了突厥的贵族,他们沉默地看着这离奇巨大的狼尸,有大胆的小孩冲上来,学着我的样子拔掉它眼上的毛,对着太阳光看,然后嚷:


  “是白的!是白的!”


  小孩子们嘈杂的声音令我心神不宁,阿翁的声音却透过人群直传过来:“不论是不是我们突厥的人,都是勇士。”众人们纷纷为大单于让出一条路,阿翁慢慢地走出来,他看了地上的狼尸一眼,点了点头,然后又对顾小五点了点头,说道:“好!”


  要想大单于夸奖一句,那可比让天亘山头的雪化尽了还要难。可是顾小五杀掉了白眼狼王,大单于亲口允诺过,谁能杀掉白眼狼王,就要把握嫁给谁。


  我可没想到这个人会是顾小五。我跟在他后头,不停地问他,到底是怎么样杀死白眼狼王的。


  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带人贩着茶叶路过,正好遇上狼群,就把这匹狼给打死了。”


  我微张着嘴,怎么也不相信。据说月氏王带了三万人马进了天亘山,也没找见白眼狼王的一根毫毛,而顾小五贩茶叶路过,就能打死白眼狼王?


  打死我也不信啊!


  可是大单于说过的话是一定要算数的,当下突厥的好些人都开始议论纷纷,眼见这个中原的茶贩,真的就要迎娶西凉的公主了。顾小五被视作英雄,我还是觉得他是唬人的,可是那天赫失喝醉了酒,跟他吵嚷起来,两个人比试了一场。


  他们的比试甚是无聊,竟然比在黑夜时分,到草原上去射蝙蝠,谁射的多,谁就赢了。


  只有射过蝙蝠的人,才知道那东西到底有多难射。


  突厥人虽然都觉得赫失赢定了,但还是打了赌。我也觉得赫失赢定了,虽然他右手的骨头没好,但即使赫失是用左手,整个突厥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他的神箭。


  这场比试不过短短半日工夫,就轰传得人尽皆知。旁人都道赫失是想娶我,毕竟他是大单于帐下最厉害的武士,将来说不定还是大单于帐下最厉害的将军。而我,虽然是西凉的公主,可是谁都知道大单于最喜欢我,如果娶了我,大单于也一定会更信任他。


  我却觉得赫失不会有这许多奇怪的想法,我觉得也许是阿渡告诉他,我并不愿意嫁给顾小五。


  虽然我隐隐绰绰觉得,顾小五不是寻常的茶叶贩子。但我还是希望,自己不要这么早就嫁人。


  突厥的祭司唱着赞歌,将羊血沥到酒碗中,然后将酒碗递给两位即将比试的英雄,他们两人都是一气饮尽。今天晚上他们两个就要一决高下。赫失乃是突厥族中赫赫有名的英雄,而顾小五,也因为白眼狼王的缘故,被很多突厥人视作了英雄,这两个人的比试令所有人都蠢蠢欲动。而我心里十分为难,不知道希望结果是怎么样的才好。


  如果顾小五赢了,我是不是真的得嫁给他了?


  如果赫失赢了呢?难道我要嫁给赫失吗?


  我被这想法吓了一跳,赫失只是代我教训教训顾小五,让我不那么狂妄,就像赫失平日教训那些在阿渡帐篷外头唱歌的小子们,如果他们闹腾得太厉害,赫失就会想法子让他们安静下来。我想这是一样的,顾小五杀了白眼狼王,任凭谁都是不服气的。他还浑不在乎,公然就对阿翁说,他要娶我。


  所以赫失才会想要出手教训教训他。


  这次的比试,连大单于都听说了,他兴致勃勃,要亲自去看一看。我忐忑不安,跟在阿翁身后,随着瞧热闹的人一起,一涌而出,一直走到了河边。大单于帐前的武士抱来了箭,将那些箭分别堆在两人的足边。赫失拿着他自己的弓,他见顾小五两手空空,便对顾小五说道:“把我的弓借给你。”


  顾小五点点头,大单于却笑道:“在我们突厥人的营地里,难道还找不到一张弓吗?”


  大单于将一张铁弓赐给顾小五,我可替顾小五犯起难来,这张铁弓比寻常的弓都要重,以他那副文弱模样,只怕要拉开弓都难。赫失只怕也想到这点,他不愿占顾小五的便宜,对大单于说:“还是让他用我的弓,大单于就将这张弓赐给我用吧。”


  大单于摇了摇头,说道:“连一张弓都挽不开,难道还想娶我的外孙女吗?”


  围观的人都笑起来,好多突厥人都不相信白眼狼王真的是顾小五杀的,所以他们仍旧存着一丝轻蔑之意。顾小五捧着那张弓,似乎弹琴一般,用手指拨了拨弓弦。弓弦铮铮作响,围观的人笑声更大了,他本来就生得白净斯文,像是突厥贵族帐中那些买来的中原乐师,现在又这样弹着弓弦,更加令突厥人瞧不起。


  天色渐渐暗下来,河边的天空中飞满了蝙蝠。大单于点了点头,说道:“开始吧。”


  赫失和顾小五身边都堆着一百支箭,谁先射到一百只蝙蝠,谁就赢了。赫失首先张开了弓,他虽然用左手,可是箭无虚发,看得人眼花缭乱,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只见蝙蝠纷纷从天上跌下来。而这边的顾小五,却慢条斯理,抽了五支箭,慢慢搭上弓弦。


  我叫了声“顾小五”,虽然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射箭,可是他也应该知道箭是一支一支射的啊。顾小五回过头,对我笑了笑,然后挽开了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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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他轻轻松松就拉开了那张弓。不仅拉开了弓,而且五箭连发,快如流星一般,几乎是首尾相联,旁边的人都不由得惊呼。


  “连珠箭!连珠箭!”好几个突厥贵族都在震惊地叫喊,连大单于也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中原有位大将善使连珠箭,曾经与突厥对阵,便是用这连珠箭法,射杀了突厥的左屠耆王。可那毕竟是传说,数十年过去了,突厥的贵族们再也没有见过连珠箭。而顾小五更是一气呵成,次次五箭连发,那些蝙蝠虽然乱飞,但禁不住他箭箭连发,一只只黑色的蝙蝠坠在他足边,就像一场零乱的急雨。赫失虽然射得快,可是却没有他这般快,不一会儿顾小五就射完了那一百支箭。奴隶们拾起蝙蝠,在河岸边累成黑压压的一团,一百只蝙蝠就像是一百朵诡异的黑色花朵,叠在一起变成硕大的黑色小丘。


  赫失虽然也射下了一百只蝙蝠,可是他比顾小五要射的慢。赫失脸色平静,说道:“我输了。”


  顾小五说道:“我用强弓,方才能发连珠箭,如果换了你的弓,我一定比你慢。而且你右手不便,全凭左手用力,如果要说我赢了你,那是我胜之不武。


  咱们俩谁也没有输,你是真正的勇士,如果你的手没有受伤,我一定比不过你。”


  顾小五的箭技已经震住了所有人,见他这样坦然相陈,人群不由得轰然叫了一声好。突厥人性情疏朗,最喜行事痛快,顾小五这样的人,可大大地对了突厥人的脾气。大单于爽快地笑了:“不错,咱们突厥的勇士,也没有输。”他注视着顾小五,道,“中原人,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


  “大单于,您已经将最宝贵的东西赐予了我。”顾小五似乎是在微笑,“在这世上,有什么比您的小公主更宝贵的呢?”


  大单于哈哈大笑,其他的突厥贵族也兴高采烈,这桩婚事,竟然就真的这样定下来了。


  祭司选了吉期,趁着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就要为我们举办婚礼。我心里犹豫得很,悄悄问阿渡:“你觉得,我是嫁给这个人好,还是不嫁给这个人好?”


  阿渡用她乌黑的眼睛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永远只是一片镇定安详。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最后我终于大着胆子,约顾小五在河边见面。


  我也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可是如果真到这样稀里糊涂嫁了他,总觉得有点儿不安似的。


  秋天的晚上,夜风吹来已经颇有凉意,我裹紧了皮袍子,徘徊在河边,听着河水“哗哗”地响着,远处传来大雁的鸣叫声,我抬起头张望。西边已经有一颗明亮的大星升起来,天空是深紫色的,就像是葡萄冻子一般。


  风吹得芨芨草“沙沙”作响,顾小五踏着芨芨草,朝着我走过来。


  我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发慌。他穿了突厥人的袍子,像所有突厥人一般,腰间还插着一柄弯刀。这些日子以来,顾小五甚得大单于的喜欢,他不仅箭法精独,而且又会说突厥话,虽然他是个中原人,可是大单于越来越信任他,还将自己的铁弓赐给了他。而赫失自从那晚比试之后,跟他几乎成了兄弟一般。顾小五教赫失怎么样使连珠箭,赫失也将草原上的一些事教给他。大单于每次看到他们两个,都会禁不住欣慰地点头。赫失甚至同顾小五交换了腰刀——突厥人换刀,其实就是结义,上阵杀敌,结义兄弟比亲兄弟还要亲,都肯为对方而死。所以顾小五的腰带上,其实插的是赫失的弯刀,我一看到那柄刀,就想起来,赫失曾经将它递到我手里,催促我先走。


  顾小五也瞧见了我,他远远就对我笑了笑,我也对他笑了笑。看到他的笑容,我忽然就镇定下来,虽然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可是他一定懂得,我为什么将他约到这里来。果然的,他对我说道:“我带了一样事物给你。”


  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不会是腰带吧?如果他要将自己的腰带送给我,我该怎么样回答呢?按照突厥和西凉的风俗,男人要在唱歌之后才送出腰带……他都没有对我唱过歌。我心里觉得怪难为情的,一颗心也跳得又急又快,耳中却听到他说:“你晚上没吃饱吧?我带了一大块烤羊排给你!”


  我顿时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鼓着腮帮子,老半天才蹦出一句:“你才没吃饱呢!”


  顾小五一脸的莫名其妙:“我当然吃饱了啊……我看你晚上都没吃什么,所以才带了块羊排给你。”


  我闷不做声生着气,听着远处不知名的鸟儿唱歌。河水“哗哗”地响着,水里有条鱼跳起来,溅起一片水花。顾小五将那一大块喷香的羊排搁在我面前,我晚上确实也没有吃什么,因为我惦记着跟顾小五在河边约会的事情,所以晚上的时候根本就是食不知味。现在看到这香喷喷的羊排,我肚子里竟然咕噜噜响起来。他大笑着将刀子递给我,说:“吃吧!”


  羊排真好吃啊!我吃得满嘴流油,兴高采烈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羊排?”


  顾小五说了句中原话,我没听懂,他又用突厥话对我说了一遍,原来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不知为什么心里倒是一动。有心人,什么样的人才叫有心人呢?虽然我和顾小五认识并不久,可是我一直觉得,我已经同他认识很久了。也许是因为我们之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每次都是他帮助我,保护我。虽然他每次说的话总惹我生气,可是这句话,却叫我生气不起来。


  我们两个沉默地坐在河边,远处飘来突厥人的歌声,那是细微低婉的情歌,突厥的勇士总要在自己心爱的姑娘帐篷外唱歌,将自己的心里话都唱给她听。


  我从来没有觉得歌声这般动听,飘渺得如同仙乐一般。河边草丛里飞起的萤火虫,像是一颗颗飘渺的流星,又像是谁随手撒下的一把金砂。我甚至觉得,那些熠熠发光的小虫子,是天神的使者,它们提着精巧的灯笼,一点点闪烁在清凉的夜色里。河那边的营地里也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欢声笑语都像是隔了一重天。我忽然体会到,如果天神从九重天上的云端俯瞰人间,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感受?这样飘渺,这样虚幻,这样遥远而模糊。


  我终于问顾小五:“你到底愿不愿意娶我呢?”


  顾小五仿佛有点儿意外似的,看了我一眼,才说道:“当然愿意。”


  “可是我脾气不好,而且你是中原人,我是西凉人,你喜欢吃黍饭,我喜欢吃羊肉。你说中原话,我听不懂,你们中原的事情,我也不明白。如果叫你留在西凉,这里离中原千里万里,你定然会想家。如果叫你不留在西凉,回到中原去,那里离西凉千里万里,我定然会想家。虽然你杀死了白眼狼王,可是你不见得是因为我呀,你也说了,你只是贩茶叶的时候路过……我年纪虽然小,也知道这种事情是勉强不得的……”


  我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番话,从我们俩初相识一直讲到现在,种种不便我统统都说到了,直说得口干舌燥。顾小五并没有打断我,一直到看我放下羊排去喝水,他才问:“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是些身外之事。我只问你,你到底愿不愿意嫁给我呢?”


  我口里的水差点全喷了出去,我瞪着他半晌,突然脸上一热:“愿不愿意……嗯……”


  “说呀!”他催促着我,“你到底愿不愿意呢?”


  我心里乱得很,这些日子以来的一幕幕都像是幻影,又像是做梦。事情这样多有这样快,我从前真的没有想过这么快嫁人,可是顾小五,我起先觉得他挺讨厌,现在却讨厌不起来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看着漫天飞舞的点点秋萤,我突然心一横,说:“那你给我捉一百只萤火虫,我就答应你。”


  这句话一说出口,他却突兀地站起来。我怔怔地瞧着他,他却如同顽童一般,竟然扬手就翻了一个大大的筋斗。我看他整个人都腾空而起,仿佛一颗星——不不,流星才不会像这样呢,他简直快要落到河滩里去了。突然他就挥出手,我看他一把就攥住了好几只萤火虫,那些精灵在他指缝间闪烁着细微的光芒,我将长袍的下摆兜起,急急地说:“快!快!”他将那些萤火虫放进我用衣摆做成的围囊里,我看着他重新跃起,中原的武术,就像是一幅画,一首诗,挥洒写意。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舞蹈一般,可是世上不会有这样英气的舞蹈。他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旋转,追逐着那些飘渺的萤火虫。他的衣袖带起微风,我替他指着方向:“左边!左边有好些!”“唉呀!”“跑了!那边!哎呀那里有好些!”


  ……


    我们两个人的笑声飘出河岸老远,我衣摆里拢的萤火虫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它们一起发出荧荧的光,就像是一团明月,被我拢在了怀中。河边所有的萤火虫都不见了,它们都被顾小五捉住,放进了我的怀里。


  “有一百只了吧?”他凑近过来,头挨着我的头,用细长的手指揭开我衣摆的一角,“要不要数一数?”


  我们刚刚熟数了十几只,顾小五的身上有股淡淡的清凉香气,那是突厥人和西凉人身上都没有的,我觉得这种淡淡的香气令我浑身都不自在,脸上也似乎在发烧,他离我真的是太近了。突然一阵风吹过,他的发丝拂在我脸上,又轻又软又痒,我擎着衣摆的手不由得一松,那些萤火虫争先恐后地飞了起来,明月散开,化作无数细碎的流星,一时间我和顾小五都被这些流星围绕,它们熠熠的光照亮了我们彼此的脸庞,我看到他乌黑的眼睛,正注视着我。我想起了在阿渡帐篷外唱歌的那些人,他们就是这样看阿渡,灼热的目光就像是火一般,看得人简直发软。可是顾小五的眼神却温存许多,他的眼神里倒映着我的影子,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悄悄发软,让我觉得难受又好受。他看到我看他,突然就不好意思起来,他转开脸去看天上的萤火虫,说:“都跑了!”


  我忍不住说:“像流星!”


  他也呵呵笑:“流星!”


  无数萤火虫腾空飞去,像是千万颗流星从我们指端掠过,天神释出流星的时候,也就是像这样子吧。此情此景,就像是一场梦一般。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河边的这一晚,成千上万的萤火虫环绕着我们,它们轻灵地飞过,点点萤光散入四面八方,就像是流星金色的光芒划破夜幕。我想起歌里面唱,天神与他眷恋的人,站在星河之中,就像这一样华丽璀璨。


  大单于遣了使者去告诉父王,说替我选定了一位夫婿,就是顾小五。父王正在月氏与中原之间左右为难,所以他立刻写了一些回信,请阿翁为我做主,主持婚事。父王的回信送到的时候,婚礼都已经开始了一半。


  突厥的婚俗隆重而简单,十里连营宰杀了无数只肥羊,处处美酒飘香。这些日子以来,顾小五已经和突厥的贵族都成了朋友,突厥风气最敬重英雄,他先射杀了白眼狼王,又在比试中赢了赫失,在突厥人心目中,已经是年少有为的英雄。祭司唱着喜气洋洋的赞歌,我们踏着红毡,慢慢走向祭祀天神的高台。


  就在这个时候,却听到马蹄声急促,斥候连滚带爬地奔到了大单于坐下。


  隔着热闹的人群,我看到大单于的眉毛皱了起来,顾不得祭司还拉长强调唱着赞歌,我回头奔到大单于面前:“阿翁!”


  大单于摸了摸我的头发,微笑着对我说:“没事,月氏王遣了些人来叫骂,我这便派兵去打发他们。”


  顾小五不知何时也已经走到我的身后,他依着突厥的礼仪向大单于躬身点肩:“大单于,让我去吧。”


  “你?”大单于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月氏王有五万人。”而且月氏王是久经沙场的宿将,而顾小五虽然箭法精妙,但是面对成千上万的敌人,只怕箭法再精妙也没有用处吧。


  “那么大单于以逸待劳,遣三万骑兵迎战。”顾小五说道,“如果大单于不放心,请派遣一位将军去,我替将军掠阵,如果能放冷箭射乱月氏的阵脚,也算是一件微功。”


  大单于还在犹豫,赫失却说道:“中原的兵法不错,在路上就是他们带人打败了月氏人。”


  大单于终于点了点头,对顾小五说道:“去吧,带回月氏将军的首级,作为你们婚礼祭祀天神的祭品。”


  顾小五依照中原的礼节跪了一跪,说道:“愿天佑大单于!”他站起来的时候,看了我一眼,说道:“我去去就回。”


  我心里十分担心,眼看着他转身朝外走去,连忙追上几步,将自己的腰带系在他的腰上。


  按照婚礼的仪式,新人互换腰带,就已经是礼成。两个人就在天神的见证下,正式成为夫妻。我原本想叫他把自己的腰带解下来替我系上,可是奴隶已经将他的马牵过来了。我都来不及同他说话,他一边认镫上马,一边对我说:“我去去就回来。”


  我拉着他的衣袖,心中依依不舍。我想起很多事情,想起我在沙丘上等了三天三夜,就是为了等这个人;想起我从马上载下来,他救了我;想起那天晚上,他给我讲的故事;想起他杀了白眼狼王。还赢了赫失;我想起河边那些萤火虫,从那个时候,我就下定决心和他永不分离……但现在他要上阵杀敌,我不由得十分地牵挂起来。


  他大约看见我眼中的神色,所以笑了笑,俯身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手指微暖,不像是父王的手,更不像是阿翁的手,倒像是阿娘的手一般。我想他既然箭法这样精妙,为什么手上没有留下茧子呢?


  我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候,想起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他已经收回了手,三万人整队完毕,大单于遣出派兵的将军是我的大表兄,也就是大单于的孙子伊莫延。伊莫延笑着对我说:“妹妹,放心吧,我会照应好他。”突厥人惯于征战,将打仗看得如同吃饭一般简单。我很喜欢伊莫延这个哥哥,因为小时候他常常同我一起打猎,像疼爱自己的妹妹一样疼爱我。我大声道:“谁要你照应他了?你照应好你自己就行了,我还等着你回来喝酒呢!”众人尽皆放声大笑,纷纷说:“小公主放心,等烤羊熟了,我们就带着月氏人的首级回来了。”


  顾小五随在伊莫延的大纛之下,他也披上了突厥人的牛皮盔甲,头盔将他的脸遮去大半,看我在人丛里找寻他的脸,他朝我又笑了笑,然后对我举起手挥了挥。我看到他腰间系着的腰带,我的腰带叠在他的腰带上,刚刚我只匆忙地打了一个结,我不由得担心待会儿那腰带会不会散开,如果腰带散开,那也太不吉利了……可是不容我再多想,千军万马蹄声隆隆,大地腾起烟尘,大军开拔,就像潮水一般涌出连营,奔腾着朝着草原淌去,一会儿工夫,就奔驰到了天边尽头,起初还远远看得见一道长长的黑影,到了最后转过缓坡,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


  阿渡见我一脸怅然地站在那里,忍不住对我打了个手势。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是安慰我,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了。我点了点头,虽然月氏王有五万人,但皆是远来的疲兵,突厥的精兵以一挡十,三万足以迎敌。况且王帐驻扎在这里,便有十万人马,立时也可以驰援。


  烤羊在火山“滋滋”地响着,奴隶们献上马奶和美酒,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大家都知道,不过一会儿定然有战胜的消息传来,那时候突厥的儿郎们就会回转来了。我心中想起适才送别的事,脸上不由得一阵发烧,等到伊莫延回来,他还不知道会怎么样笑话我呢!他一定会说我舍不得顾小五,等到他回来,一定会领头取笑我。突厥的少年贵族隐隐以伊莫延为首,今天晚上的赛歌大会,那些人可有得嘲弄了。我心里一阵阵发愁,心想顾小五不会唱歌,等他回来之后,我一定得告诉他,以免赛歌的时候出丑。


  我却不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


  很多很多年后,我在中原的史书上,看到关于这一天的记载。寥寥数语,几近平淡:“七月,太子承鄞亲入西域,联月氏诸国,以四十万大军袭突厥,突厥铁尔格达单于凶悍不降,死于乱军。突厥阖族被屠二十余万,族灭。”


  关于那一天,我什么都已经不记得,只记得赫失临死之前,还紧紧攥着他的弓,他胸腹间受了无数刀伤,鲜血直流,眼见是活不成了。他拼尽全力将我和阿渡送上一匹马,最后一句话是:“阿渡,照应好公主!”

  我看着黑压压的羽箭射过来,就像密集的蝗雨,又像是成千上万颗流星,如果天神松开手,那么他手心里的星子全都砸落下来,也会是这样子吧……阿渡拼命地策着马,带着我一直跑一直跑。四面都是火,四面都是血,四面都是砍杀声。中原与月氏的数十万大军就像是从地上冒出来的,突厥人虽然顽强反抗,可是也敌不过这样的强攻……无数人就在我们身后倒下,无数血迹飞溅到我们身上,如果没有赫失,我们根本没有法子从数十万大军的包围圈中逃出去,可是最后赫失还是死了,我和阿渡在草原上逃了六天六夜,才被追兵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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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腿上受了伤,阿渡身上也有好几处轻伤,可是她仍旧拔出了刀子,将我护在了身后。我心中勃发的恨意仿佛是熊熊烈火,将我整个人都灼得口干舌燥,我在心里想:这些人,这些人杀了阿翁;这些人,这些人杀了顾小五;这些人,这些人杀了所有的突厥人。我虽然不是突厥人,可是血统里却有一半的突厥血液。现在就剩了我和阿渡,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也不会给阿翁丢脸,不会给突厥丢脸。


  这时中原人马中有一骑逸出,阿渡挥着刀子就冲过去,可是那人只是轻轻巧巧地伸手一探,阿渡的刀子就“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人,这个人一定会妖术吧?不然怎么会使法术夺去阿渡的刀子,还令她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阿渡对那人怒目而视,阿渡很少生气,可是我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我拾起阿渡的刀,就朝着那人砍去。我已经红了眼,不论是谁,不管是谁,我都要杀了他!


  那人也只是伸出手来,在我身上轻轻一点,我眼前一黑,顿时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脸朝下被驮在马背上,就像是一袋黍米,马蹄溅起的泥土不断地打在我脸上,可是我动弹不得。四面八方都是马蹄,无数条马腿此起彼伏,就像无数芨芨草被风吹动,我一阵炫目,不得不闭上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马终于停了下来,我被从马背上拎下来,可是我腿上的穴道被封得太久,根本站不稳,顿时滚倒在了地上。


  地上铺着厚毡,这里一定是中原将军的营帐,是那位都护大人吗?我抬起头来,却看到了顾小五,无数突厥的勇士都已经战死,尤其是事先迎敌的那三万突厥精兵,根本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可是顾小五,他还好端端地活着。


  他不仅活着,而且换了中原的衣衫,虽然并没有穿盔甲,文质彬彬得像是中原的书生一般,可是我知道,这样的帐篷绝不会是给书生住的。在他的周围有很多卫兵,而捉到我们的那个中原大将,竟然一进来就跪下来向顾小五行礼,中原将军身上的甲胄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是中原最高的礼节,据说中原人只有见到最尊贵的人才会行这样的礼。我突然明白过来,顾小五,顾小五原来是中原的内应!是他,就是他引来了敌人的奇袭。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用尽全力向他啐去:“奸细!”


  左右的卫兵大声呵斥着,有人踢在我的腿上,我腿一软重新滚倒在地上。我看到了都护大人,他也躬身朝顾小五行礼,他们都说着中原话,我一句也听不懂。顾小五并没有看我,都护大人对顾小五说了很多话,我看顾小五沉着脸,最后所有的人都退出了帐篷,顾小五拿着匕首,朝着我走过来。


  我原以为他会杀了我,可是他却挑断了绑着我手的牛筋,对我说道:“委屈你了。”


  我歪着头看着他,语气尽量平静:“顾小五,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替阿翁报仇。”


  “你这个叛徒,奸细。”我骂不出更难听的话,只得翻来覆去地这样骂他,他一点儿也不动怒生气,反倒对我笑了笑:“你要是觉得生气,便再骂上几句也好。”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这个人从我们的婚礼上走掉,领着三万突厥子弟去迎战。却没想到与月氏人里应外合,不仅突厥的三万精锐被歼灭得干干净净,中原与月氏诸国的大军,更冲进了王帐所在。阿翁措手不及,被他们杀死,突厥是真的亡了!二十万人……那是怎么样一场屠杀,我和阿渡几乎是从修罗场中逃了出来,二十万人的血淌满了整个草原,而主持这场屠杀的人,却浑若无事地站在这里。


  我终于骂得累了,蜷在那里只是想,他的心肠到底是什么样的铁石铸成。我筋疲力尽地看着他,说道:“你骗了我这么久,为什么现在不一刀杀了我呢?”


  他瞧着我,好久好久都没有说话,又过了许久,突然转过脸去,望着门帘外透进来的阳光。门帘原是雪白的布,现在已经被尘土染成了黑灰色,初秋的阳光却是极好,照在地上明晃晃的,映出我们的影子。他突然伸手扣住我的手腕,我腕上无力,刚刚给拔出的细小弯刀就落在地上。那还是他的刀,他原本和赫失换刀结义,这把刀赫失最后却塞给了我。一路上我和阿渡狼狈万分,我藏着这刀,一直想要在最后时刻,拿它来刺死自己,以免被敌人所辱。到了帐中他看着我,目光沉沉,说道:“你不要做这样的傻事。”


  傻事?我几乎想要放声大笑,这世上还有谁会比我更傻?我轻信了一个人,还差点嫁给他,这个人却是中原派来的奸细,我还一心以为他死在与月氏的交战之中,我还一心想要为他报仇。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走进来,对顾小五说了句中原话。顾小五的脸色都变了,他抓起那柄细小的弯刀,撇下我快步走出帐外去。我筋疲力尽,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地扯动我的衣衫,叫我的名字:“小枫!”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师傅,不由得大喜过望,抓着他的手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师傅对我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带你走。”


  他拔剑将帐篷割了一道口子,我们从帐后溜了出去。那里系着好几匹马,我们两个都上了马,正待要冲出营去,我突然想起来:“阿渡!还有阿渡!”


  “什么阿渡?”


  我说:“赫失的妹妹阿渡,她一直护着我冲出来,我可不能抛下她。”


  师傅没有办法,只得带着我折返回去找寻阿渡。我们在关俘虏的营地里找着了阿渡。可是却惊动了看守。师傅虽然剑术高明,可是陷在十里连营里,这场厮杀却是纠缠不清,难以脱身。营地里早就已经哗然,四面涌出更多的人来,师傅见势不妙,且战且退,一直退到马厩边,他晃燃了火折子,就手将那火折扔进了草料中。


  大营里的马厩,堆了无数干草作饲料,这一点起来,火势顿时熊熊难以收拾。军营中一片哗然大乱,所有人都赶着去救火,趁这一个机会,师傅终于将我的阿渡带着逃了出来。中原军纪甚是严明,不过短短片刻,营中的哗乱已经渐渐静下去,有人奔去救火,另一些人却骑上马朝着我们追过来。


  这样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天亘山脚下,追兵却越来越多了。我看着那些追兵打着杏黄的旗号,上面的中原字我并不认识,于是问师傅:“这些人都是安西都护府的?”中原在安西都护府屯有重兵,可是没想到他们打仗如此厉害。


  师傅脸颊上溅了几滴血,他性好整洁,挥手拭去那血迹,却是连声冷笑:“安西都护府哪里有这样多的轻骑……这些人是东宫的羽林卫,就是中原所谓的羽林郎,皆是世家弟子,此番出塞,却是捞功名利禄来了。你看他们一个个奋勇争先,那都是想要大大地立一番功劳。”


  我问:“什么大功劳?”


  师傅说道:“活捉你,便是一场大功劳了。”


  我还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这样重要。那些羽林军对我们穷追不舍,不停叫骂,有人还学了怪腔怪调的西凉话,说我们只会夹起尾巴逃走。若要是平时,我早就被激得回身杀入阵中,但一连串的波折之后,我终于知道,万军之中一人犹如沧海一粟,就像是飓风之前的草叶,没有任何人能抵挡千军万马的攻势。阿翁不行,赫失不行,师傅也不行。


  天黑的时候我们逃入了天亘山中,大军不便上山,就驻在山脚下。我们从山石后俯瞰,山下燃着点点篝火,不远处蜿蜒一条火龙,却是大营中仍在不断有驰援而来。我终于问师傅:“顾小五是什么人?”


  “他根本就不姓顾。”师傅的语气却像往常一样平静下来,“他是李承鄞,中原皇帝的第五个儿子,也是当今天朝的东宫太子。”


  我只猜到顾小五不是贩运茶叶的商贩,事变之后,我隐约觉得他应该是中原朝廷的将军,可是他又这样年轻。中原朝廷有名的将军不少,并没有听说过姓顾的将军。原来他根本不姓顾,不仅不姓顾,身份竟然如此显赫。


  我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我想起中原派来的使节,那时候使节是来替中原太子求亲的。可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那时候我虽然对中原没有什么好感,可是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恨之入骨。


  “他为什么要说自己姓顾?”


  师傅犹豫了片刻,我还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犹豫,可是最后他还是告诉我实话:“因为他的母亲姓顾。”


  我看着师傅,黑暗中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他的声音又低又缓:“不错,你早就知道我也姓顾,他的母亲淑妃,原是我的亲姑姑。所以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陛下令他出塞西征,他却遣了我悄悄潜入西凉,替他作内应……”


  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我想了许久,终于想起师傅的名字,我静静地叫出他的名字:“顾剑!”我问他,“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杀了我,或者什么时候带着我,去向太子殿下交差?”


  顾剑并没有答话,虽然在黑暗里,我似乎也能看见他唇角凄凉的笑意。过了好久,他才说道:“你明明知道我不会。”


  我心中勃发的恨意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火焰吞噬着我的心,我抓着手中的尖石,那些细碎的尖利的棱角一直深深地陷入我的掌心。我的声音犹带着痛恨:“你们中原人,还有什么不会?你们一直这样骗我!顾小五骗我,你更是一次又一次地骗我!你从一开始认识我,就是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吧?你们还有什么不会!你骗了我一次又一次,枉费我父王那样相信你!枉费我叫你师傅……”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滔滔不绝地咒骂着他,咒骂所有的中原人都是骗子。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恨的只是顾小五,他怎么可以这样待我。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痛恨,如果顾小五一剑杀了我倒好了,如果师傅不救我就好了,说不定我就早已经死了……我骂了很久,终于累了。我看着顾剑,冷嘲热讽:


  “你这次来救我,是不是什么擒什么纵……将来好到中原的皇帝那里去领赏?”


  师傅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小枫,我确实是别有居心才认识你,从前我都是在骗你,可是……可是每次骗你的时候,我总觉得好生难过。


  你根本就还是个小孩子,不管我怎么骗你,你总还是相信我,我越骗你,心中就越是内疚。我给李承鄞飞鸽传信,其实那时候,我真的盼望他永远都不要来……你在沙丘上等着,我其实就在不远处看着你,看着你在那儿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了三天三夜……那天晚上月亮的光照在你的脸上,我看着你脸上的神气,就像是你歌里唱的那只小狐狸……”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我知道我自己是着了魔……你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可是那时候,我真的盼望李承鄞永远都不要出现,这样我说不定就可以带你走了……带着你走到别的地方去,离开西凉……可是后来他竟然还是来了,一切都按事先的计划行事,我只得暂时避开你……我不知道……本来我还抱着万一的希望,想着你或许不会喜欢他……可是……李承鄞要去杀白眼狼王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没有挽回的余地。


  是我帮着他杀死了那头恶狼,他的腿都被狼咬伤了,我对他说:殿下,这又是何必?其实我心里更鄙视我自己,我做的这一切,又是何必……我知道他杀了狼王,就是为了去再见你。我帮着他,其实就是把你往他怀里推……”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神色凄楚,最后只是说:“小枫,是我对不住你。”


  我没有说话,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对不住我,只有我对不住别人。


  我对不住阿翁,我引狼入室,令阿翁信任顾小五,结果突厥全军覆灭。


  我对不住赫失,如果不是我,他就不会死。


  我对不住阿渡,如果不是我,她也不会受伤。


  我对不住所育突厥人,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却为他们引来了无情的杀戮。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对不住我,只除了顾小五……可是没有关系,我会杀了他,我总会有机会杀了他……我仰天看着头上的星星,以天神的名义起誓,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他。


  天明的时候我睡着了一小会儿,山下羯鼓的声音惊醒了我,我睁开眼睛,看到阿渡正跳起来。而顾剑脸色沉着,对阿渡说:“带公主走。”


  “我不走。”我倔强地说,“要死我们三个人死在一块儿。”


  “我去引开敌人,阿渡带着你走。”顾剑抽出剑来,语气平静,“李承鄞性情坚硬,你难道还指望他对你有真心?你如果落在他手里,不过是为他平定西凉再添一个筹码。”


  西凉!


  我只差惊得跳起来,顾剑看着我,我张口结舌:“他还想要去攻打西凉?”


  顾剑笑了笑,说道:“对王者而言,这天下何时会有尽头?”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羯鼓“嗵嗵嗵”响过三遍,底下的中原人已经开始冲锋。顾剑对我说:“走吧!”


  阿渡拉着我,她虽然受了轻伤,可是身手还十分灵活,她拉着我从山石上爬过去,我仓促地回过头,只看到顾剑站在山石的顶端,初晨的太阳正照在他的身上,他身上的白袍原本溅满了鲜血,经过了一夜,早凝成黑紫的血痂。他站在晨光的中央,就像是一尊神只,手执长剑,风吹起他的衣袂,我想起昨天晚上他对我说的那些话,简直宛如一场梦境。我想起当初刚刚遇见他的时候,那时候他从惊马下救出一个小儿,他的白袍滚落黄沙地,沾满了尘土,可是那时候他就是这般威风凛凛,像是能挡住这世上所育的天崩地裂。那时候的事情,也如同梦境一般。这么多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对我来说,都像是一场噩梦。


  我和阿渡在山间乱走,昼伏夜出。中原人虽然大军搜山,可是我们躲避得灵巧,他们一时也找不到我们。我们在山里躲了好多天,渴了喝雪水,饥了就挖沙鼠的洞,那里总存着草籽和干果,可以充饥。我们不知道顾剑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一共在山间躲了多少天。


  这时候已经到了八月间,因为开始下雪了。仿佛是一夜之间,天亘山就被铺天盖地的雪花笼罩,牧草枯黄,处处冰霜。一下雪山间便再也藏身不住,连羚羊也不再出来觅食。到了夜里,山风简直可以将人活活吹得冻死。中原的大军在下雪之前就应该撤走了,因为军队如果困在雪地里,粮草断绝的话将是十分可怕的事,领兵的将军不能不思量。我和阿渡又在山上藏了两天,不再见有任何搜山的痕迹,便决定冒险下山。


  我们的运气很好,下山后往南走了一整天,就遇上放牧的牧人。牧人煮化雪水给我们洗手洗脸,还煮了羊肉给我们吃。我和阿渡两个都狼狈得像野人,我们在山间躲藏了太久,一直都吃不饱,雪后的山中更是难熬。在温暖的帐篷里喝到羊奶,我和阿渡都像是从地狱中重新回到人间。这个牧人虽然是月氏人,可是十分同情突厥的遭遇,他以为我们是从突厥逃出来的女人,所以待我们很好。他告诉我们说中原的大军已经往南撤了,还有几千突厥人也逃了出来,他们逃向了更西的地方。


  我顾不得多想,温暖的羊奶融化了我一意复仇的坚志,我知道靠着我和阿渡是没办法跟那些中原人抵抗的,跟谈不上替阿翁报仇了。我决定带阿渡回西凉去,我想父王了,我更想阿娘。我急急地想要回到王城去,告诉父王突厥发生的事情,叫他千万要小心提防中原人。阿翁死了,阿娘一定伤心坏了,我急于见到她,安慰她。阿翁虽然不在了,可是阿娘还有我啊。


  一路上,我忧心如焚,唯恐自己迟了一步,唯恐西凉也被李承鄞攻陷,就像他们杀戮突厥一样。我们风雪兼程,在路上历经辛苦,终于赶到了西凉王城之外。


  看到巨大的王城安然无恙,我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城门仍旧洞开着,冬天来了,商队少了,守城的卫士缩在门洞里,裹着羊皮袍子打盹。我和阿渡悄无声息地溜进了王城。


  熟悉的宫殿在深秋的寒夜中显得格外庄严肃穆,我们没有惊动戎守王宫的卫士,而是直接从一道小门进入王宫。西凉的王宫其实也不过驻守了几千卫士,而且管得很松懈,毕竟西凉没有任何敌人,来往的皆是商旅。说是王宫,其实还比不上安西都护府戒备森严。过去我常常从这扇小门里溜出王宫,出城游玩之后,再从这里溜回去,没有一次被发现过。


  整座宫殿似乎都在熟睡,我带着阿渡走回我自己的屋子,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天气太冷了,阿渡一直冻得脸色发白。我拿了一件皮袍子给阿渡穿上,我们两人的靴子都磨破了,露出了脚趾。我又找出两双新靴子换上,这下可暖和了。


  我顺着走廊往阿娘住的寝殿去,我一路小跑,只想早一点儿见到阿娘。


  寝殿里没有点灯,不过宫里已经生了火,地毡上放着好几个巨大的火盆,我看到阿爹坐在火盆边,似乎低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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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轻地叫了声:“阿爹。”


  阿爹身子猛然一颤,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看到是我,他的眼眶都红了:“孩子,你到哪里去了?”


  我从来没有看过阿爹这个样子,我的眼眶也不由得一热,似乎满腹的委屈都要从眼睛底下流出来。我拉着阿爹的袖子,问他:“阿娘呢?”


  阿爹的眼睛更红了,他的声音似乎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他说:“孩子,快逃,快点逃吧。”


  我呆呆地看着他,阿渡跳起来拔出她的刀。四面突然明亮起来,有无数人举着灯笼火炬涌了进来,为首的那个人我认识,我知道他是中原遣到西凉来求亲的使节,现在他神气活现,就像一只战胜的公鸡一般,踱着方步走进来。他见到阿爹,也不下跪行礼,而是趾高气扬地说道:“西凉王,既然公主已经回来了,那么两国的婚约自然是要履行的,如今你可再没有托辞可以推诿了吧。”


  这些人真是讨厌,我拉着阿爹的衣袖,执着地问他:“阿娘呢?”


  阿爹突然就流下眼泪。我从来没有见过阿爹流泪,我身子猛然一震。阿爹突然就拔出腰刀,指着那些中原人。他的声音低哑喑沉,他说道:“这些中原人,孩子,你好好看着这些中原人,就是他们逼死你的阿娘,就是他们逼迫着我们西凉,要我交出你的母亲。你的母亲不甘心受辱,在王宫之中横刀自尽。


  他们……他们还闯到王宫里来,非要亲眼看到你母亲的尸体才甘心……这些人是凶手!是杀害你母亲的凶手……”


  父王的声音仿佛喃喃的诅咒,在宫殿中“嗡嗡”地回荡,我整个人像是受了重重一击,往后倒退了一步,父王割破了自己的脸颊,他满脸鲜血,举刀朝着中原的使节冲去。他势头极猛,就如同一头雄狮一般,那些中原人仓促地四散开来,只听一声闷响,中原使节的头颅已经被父王斩落。父王挥着刀,沉重地喘着气,四周的中原士兵却重新逼近上来,有人叫喊:“西凉王,你擅杀中原使节,莫非是要造反!”


  阿娘!我的阿娘!我历经千辛万苦地回来,却再也见不到我的阿娘……我浑身发抖,指着那些人尖声呵斥:“李承鄞呢?他在哪里?他躲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我,人丛中有人走出来,看装束似乎是中原的将军。他看着我,说道:“公主,西凉王神智不清,误杀中原使节,待见了殿下,臣自会向他澄清此事。还望公主镇定安详,不要伤了两国的体面。”


  我认出这个将军来,就是他当初在草原上追上我和阿渡,夺走阿渡的刀,并且将我带到了中原大军的营地。他武功一定很好,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上次我可以从中原大营里逃出来,是因为师傅,这次师傅也不在了,还有谁能救我?


  我说:“我要见李承鄞。”


  那个中原将军说道:“西凉王已经答允将公主嫁与太子殿下,两国和亲。而太子殿下亦有诚意,亲自前来西域迎娶公主。公主终有一日会见到殿下的,何必又急在一时?”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一涌而上,阿爹挥刀乱砍,却最终被他们制服。王宫里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却没有一个卫士来瞧上一眼,显然这座王城里里外外,早就被中原人控制。阿爹被那些人按倒在地,兀自破口大骂。我心里像是一锅烧开的油,五脏六腑都受着煎熬,便想要冲上去,可是那些人将刀架在阿爹的脖子里,如果我妄动一动,也许他们就会杀人。这些中原人总说我们是蛮子,可是他们杀起人来,比我们还要残忍,还要野蛮。我眼泪直流,那个中原将军还在说:“公主,劝一劝王上吧,不要让他伤着自己。”我所有的声音都噎在喉咙里,有人抓着我的胳膊,是阿渡,她的手指清凉,给我最后的支撑,我看着她,她乌黑的眼睛也望着我,眼中满是焦灼。我知道,只要我说一句话,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替我拼命。可是何必?何必还要再连累阿渡?突厥已亡,西凉又这样落在了中原手里,我说:“你们不要杀我阿爹,我跟你们走就是了。”


  阿爹是真的神智昏聩,自从阿娘死后,据说他就是这样子,清醒一阵,糊涂一阵。清醒的时候就要去打杀那些中原人,糊涂的时候,又好似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我倒宁愿他永远糊涂下去,阿娘死了,父王的心也就死了。哥哥们皆被中原人软禁起来,宫里的女人们惶惶然,十分害怕,我倒还沉得住气。


  还没有报仇,我怎么可以轻易去死?


  我接受了中原的诏书,决定嫁给李承鄞。中原刚刚平定了突厥,他们急需在西域扶持新的势力,以免月氏坐大。而突厥虽亡,西域各部却更加混乱起来,中原的皇帝下诏册封我的父王为定西可汗,这是尊贵无比的称谓。为此月氏十分地不高兴,他们与中原联军击败突厥,原本是想一举吞掉突厥的大片领地,可是西凉即将与中原联姻,西域诸国原本隐然以突厥为首,现在却唯西凉马首是瞻了。


  我换上中原送来的大红嫁衣,在中原大军的护送下,缓缓东行。


  一直行到天亘山脚下的时候,我才见到李承鄞。本来按照中原的规矩,未婚夫妇是不能够在婚前见面的,可是其实我们早就已经相识,而且现在是行军途中,诸事从简,所以在我的再三要求之下,李承鄞终于来到了我的营帐。仆从早就已经被屏退,帐篷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坐在毡毯之上,许久都没有说话。直到他要转身走开,我才对他说道:“你依我一件事情,我就死心塌地地嫁给你。”


  他根本就没有转身,只是问:“什么事情?”


  “我要你替我捉一百只萤火虫。”


  他背影僵直,终于缓缓转过身来,看我。我甚至对他笑了一笑:“顾小五,你肯不肯答应?”


  他的眼睛还像那晚在河边,可是再无温存,从前种种都是虚幻的假象,我原本早已经心知肚明。而他呢?这样一直做戏,也早就累了吧。


  “现在是冬天了,没有萤火虫了。”他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得像不曾有任何事情发生,“中原很好,有萤火虫,有漂亮的小鸟,有很好看的花,有精巧的房子,你会喜欢中原的。”


  我凝睇着他,可是他却避开我的眼神。


  我问:“你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哪怕一点点真心?”


  他没有再说话,径直揭开帘子走出了帐篷。


  外边的风卷起轻薄的雪花,一直吹进来,帐篷里本来生着火盆,黯淡的火苗被那雪风吹起来,摇了一摇,转瞬又熄灭。真是寒冷啊,这样的冬天。


  我和阿渡是在夜半时分逃走的,李承鄞亲自率了三千轻骑追赶,我们逃进山间,可是他们一直紧追不舍。


  天明时分,我和阿渡爬上了一片悬崖。


  藏在山间的时候,我们经常遇见狼群。自从白眼狼王被射杀,狼群无主,也争斗得十分激烈。每次见到狼群,它们永远在互相撕咬,根本不再向人类启衅,我想这就是中原对付西域的法子。他们灭掉突厥,就如同杀掉了狼王,然后余下的部族互相争夺、杀戮、内战……再不会有部落对中原虎视眈眈,就如同那些狼一样,他们只顾着去残杀同伴,争夺狼王的位置,就不会再伤人了。


  悬崖上的风吹得我的衣裙猎猎作响,我站在崖边,霜风刮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如果纵身一跳,这一切一切的烦恼,就会烟消云散。


  李承鄞追了上来,我往后退了一步,中原领兵的将军担心我真的跳下去,我听到他大声说:“殿下,让臣去劝说公主吧。”


  一路行来,中原话我也略懂了一些,我还知道了这个中原的将军姓裴,乃是李承鄞最为宠信的大将。可是现在裴将军却劝不住李承鄞,我看到李承鄞甩开缰绳下马,径直朝悬崖上攀来。


  我也不阻他,静静地看着他爬上悬崖。山风如烟,崖下云雾缭绕,不知道到底有多深。他站在悬崖边,因为一路行得太急,他微微喘息着。我指着那悬崖,问他:“你知道这底下是什么吗?”


  也许是雪风太烈,他的脸色显得十分苍白,大风卷起雪霰,吹打在脸上,隐隐作痛。我用手抹去脸上的雪水,他大约不知道对我说什么才好,所以只是沉默不语。我告诉他:“那是忘川。”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在我们西域有这样一个传说,也许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只要跳进忘川之中,便会忘记人世间的一切烦恼,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很神奇,可是天神就有这样的力量,神水可以让人遗忘痛苦,神水也可以让人遗忘烦恼,但是从来没有人能够从忘川之中活着回去,天神的眷顾,有时候亦是残忍……你以我的父兄来威胁我,我不能不答应嫁给你。”我甚至对他笑了笑,“可是,要生要死,却是由我自己做主的。”


  他凝视着我的脸,却说道:“你若是敢轻举妄动,我就会让整个西凉替你陪葬。”


  “殿下不会的。”我安详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称呼他为殿下,也许亦是最后一次,“殿下有平定西域、一统天下的大志,任何事情都比不上殿下的千秋大业。突厥刚定,月氏强盛,殿下需要西凉来牵制月氏,也需要西凉来向各国显示殿下的胸怀。殿下平定突厥,用的是霹雳手段,殿下安抚西凉,却用的是菩萨心肠。以天朝太子之尊,却纡尊降贵来娶我这个西凉蛮女做正妃,西域诸国都会感念殿下。”我讥诮地看着他,“如果殿下再在西凉大开杀戒,毁掉的可不只是一个小小的西凉,而是殿下您苦心经营的一切。”


  李承鄞听闻我这样说,脸色微变,终于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我却往后退了一步。我的足跟已经悬空,山崖下的风吹得我几欲站立不稳,摇晃着仿佛随时会坠下去,风吹着我的衣衫猎猎作响,我的衣袖就像是一柄薄刃,不断拍打着我的手臂。他不敢再上前来逼迫,我对他说道:“我当初错看了你,如今国破家亡,是天神罚我受此磨难。”我一字一顿地说道,“生生世世,我都会永远忘记你!”


  李承鄞大惊,抢上来想要抓住我,可是他只抓住了我的袖子。我左手一扬,手中的利刃“嗤”一声割开衣袖,我的半个身子已经凌空,他应变极快,抽出腰带便如长鞭一扬,生生卷住我,将我硬拉住悬空。那腰带竟然是我当日替他系上的那条,婚礼新娘的腰带,累累缀缀镶满了珊瑚与珠玉……我曾经渴求白头偕老,我曾经以为地久天长,我曾经以为,这就是天神让我眷恋的那个人……我曾经在他离开婚礼之前亲手替他系上,以无限的爱恋与倾慕,期望他平安归来,可以将他的腰带系在我的腰间……到那时候,我们就正式成为天神准许的夫妻……我手中的短刀挥起,割断那腰带,山风激荡,珠玉琳琅便如一场纷扬的乱雨飞溅……我终于看清他脸上的神色,竟然是痛楚万分……我只轻轻往后一仰,整个人已经跌落下去。无数人在惊叫,还有那中原的裴将军,他的声音更是惊骇:“殿下……”


  崖上的一切转瞬不见,只有那样清透的天……就像是风,托举着云,我却不断地从那些云端坠落。我整个身子翻滚着,我的脸变成朝下,天再也看不见,无穷无尽的风刺得我睁不开眼睛。阿渡告诉我说这底下就是忘川,可是忘川会是什么样子?是一潭碧青的水吗?还是能够永远吞噬人的深渊……虚空的绝望瞬间涌上,我想起阿娘,就这样去见她,或许真的好。我已经万念俱灰,这世上唯有阿娘最疼爱我……有人抓住了我的手,呼呼的风从耳边掠过,那人拉住了我,我们在风中急速向下坠落……他抱着我在风中旋转……他不断地想要抓住山壁上的石头,可是我们落势太快,纷乱的碎石跟着我们一起落下,就像满天的星辰如雨点般落下来……就像是那晚在河边,无数萤火虫从我们衣袖间飞起,像是一场灿烂的星雨,照亮我和他的脸庞……天地间只有他凝视着我的双眼……那眼底只有我……我做梦也没有想过,他会跳下来抓住我,我一直以为,他从来对我没有半点真心。


  他说:“小枫!”风从他的唇边掠走声音,轻薄得我几乎听不见。我想,一定是我听错了,或者,这一切都是幻觉。他是绝不会跳下来的,因为他是李承鄞,而不是我的顾小五,我的顾小五早已经死了,死在突厥与中原决战的那个晚上。


  他说了一句中原话,我并没有听懂。


  那是我记忆里的最后一句话,而也许他这样追随着我坠下,只为对我说这样一句,到底是什么,我已经无意想要知晓……我觉得欣慰而熨帖,我知道最后的刹那,我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沉重的身躯砸入水中,四面碧水围上来,像是无数柄寒冷的刀,割裂开我的肌肤。我却安然地放弃挣扎,任凭自己沉入那水底,如同婴儿归于母体,如同花儿坠入大地,那是最令人平静的归宿,我早已经心知肚明。



  【渊水】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


  ……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


  “太难听了!换一首!”


  “我只会唱这一首歌……”


  ……


    “生生世世,我都会永远忘记你!”


  ……


    记忆中有明灭的光,闪烁着,像是浓雾深处渐渐散开,露出一片虚幻的海市蜃楼。我忽然睁开模糊的眼睛,一切渐渐清晰。我看到了阿渡,她就守在我旁边,我也看到了永娘,她的双眼也红红的,还微微有些肿。


  我看到帐子上绣着精巧的花,我慢慢认出来,这里是东宫,是我自己的寝殿。


  我慢慢地出了口气,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里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我被刺客掳去了,然后那个刺客竟然是顾剑,我就站在承天门下,眼睁睁看着楼上的李承鄞……最可怕的是,我梦见我早就认识李承鄞,他化名顾小五,屠灭了突厥,杀死了阿翁,还逼死了我的阿娘……父王疯了,而我被迫跳下了忘川……这个噩梦真是可怕……可怕得我根本就不敢去想……幸好那一切只是噩梦,我慢慢抓着永娘的手,对她笑了笑,想说:“我好饿……”


  我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我的喉头一阵剧痛,气流在我口腔里回旋,但我无法说话。我急得用手卡住了自己的脖子,永娘含着眼泪拉着我的手:“太子妃不要急,太医说您只是急火攻心,所以才烧坏了嗓子。慢慢调理自然就好了……”


  我看看阿渡,又看看水娘,宫娥捧上了一盏清露,永娘亲自喂给我,那清露甘芳的气息与微凉的滋味令我觉得好生舒适,顿时缓和了喉头的痛楚。我大口吞咽着,永娘说道:“慢些,慢些……别呛着……唉……这几天滴水未进……可真是差点儿急煞奴婢了……”


  几天?


  我已经睡了几天了?


  我比画着要纸笔,永娘忙命人拿给我,宫娥捧着砚台,我蘸饱了墨汁,可是下笔的时候却突然迟疑。


  写什么呢?


  我要问什么呢?问突厥是否真的全族覆没,问我父王,他是否早就已经疯癫?我到中原来,他从来没有遣人来看过我,我日思夜想的西凉,竟然从来没有遣人来看过我。我从前竟然丝毫不觉得怪异,我从前只怨阿爹无情,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的西凉早就已经成了一场幻梦。我根本就不敢问阿渡,我又怎么敢,敢去问永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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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久久无法落笔。


  笔端的墨汁凝聚太久,终于“嗒”一声落下,滴落在纸上,溅出一团墨花。


  我忽然想起“泼墨门”,想起李承鄞用燕脂与螺子黛画出的山河壮丽图,想起鸣玉坊,想起那天晚上的踏歌,想起那天晚上的刀光剑影……我想起他折断利箭,朗声起誓……我想起梦里那样真实的刀光血影,我想起我在沙丘上唱歌,我想起顾小五替我捉了一百只萤火虫,我想起忘川上凛冽的寒风……还有我自己挥刀斩断腰带时,他脸上痛楚的神情……我扔下笔,急急地将自己重新埋进被子里,我怕我想起来。


  永娘以为我仍旧不舒服,所以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小孩儿睡觉似的,慢慢拍着我。


  阿渡轻手轻脚地走开,她的声音虽然轻,我也能听出来。


  我忽然觉得很难过。我甚至都不敢问一问阿渡,问一问突厥,问一问过去的那些事情。我梦里想起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阿渡一定比我更难过吧,她明明是突厥人,却一直陪着我,陪我到中原来,陪我跟着仇人一起过了这么久……我变得前所未有的怯弱,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我在迷迷糊糊间又睡了大半日,晚间的时候永娘将我唤醒,让我喝下极苦的药汁。


  然后永娘问我,可想要吃点什么。


  我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想吃。


  现在我还吃得下什么呢?


  永娘还是命人做了汤饼,她说:“汤饼柔软,又有汤汁,病中的人吃这个甚好。”


  我不想吃汤饼,挑了一筷子就放下了。


  汤饼让我想到李承鄞。


  其实东宫里的一切,都让我想到李承鄞。


  我只不愿再想到他。不管从前种种是不是真的,我本能地不想再见到他。


  可是避是避不过去的,李承鄞来看我的时候,永娘刚刚将汤饼端走,他满面笑容地走进来,就像从前一样,只有我知道,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们有着那样不堪的过往,忘川的神水让我忘了一切,也让他忘了一切,我们浑浑噩噩,竟然就这样成了亲。而我浑浑噩噩,在这里同他一起过了三年……没有等我想完,李承鄞已经快步走到我的床边,然后伸出手想要摸我的额头。


  我将脸一侧就避过去了。


  他的手摸了个空,可是也并没有生气,而是说道:“你终于醒过来了,我真是担心。”


  我静静地瞧着他,就像瞧着一个陌生人。他终于觉得不对,问我:“你怎么了?”


  他见我不理睬他,便说道:“那日你被刺客掳走,又正逢是上元,九门洞开……”


  我只觉得说不出的不耐烦。那日他站在城楼上的样子我早已经不记得了,可是那天我自己站在忘川之上的样子,只怕我这一生一世都会记得。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他还想用甜言蜜语再骗我么?他就这样将从前的事都忘记了,可是我记起来了,我已经记起来了啊!


  他说道:“……城中寻了好几日不见你,我以为……”说到这里他声调慢慢地低下去,说道,“我以为再见不着你了……”


  他伸出手来想要摸摸我的肩头,我想起父王迷离的泪眼,我想起阿娘倒在血泊,我想起阿翁最后的呼喝,我想起赫失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将我推上马背……我突然抽出绾发的金钗,狠狠地就朝着他胸口刺去。


  我那一下子用尽了全力,他压根儿都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刺他,所以都怔住了,直到最后的刹那才本能地伸手掩住胸口,金钗钗尖极是锋锐,一直扎透了他整个掌心,血慢慢地涌出来,他怔怔地瞧着我,眼睛里的神色复杂得我看不懂,像是不信我竟然做了这样的事情。


  其实我自己也不信,我按着自己的胸口,觉得自己在发抖。


  过了好久,他竟然抓住那支金钗,就将它拔了出来。他拔得极快,而且哼都没有哼一声,只是微微皱着眉,就像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躯似的。血顿时涌出来,我看着血流如注,顺着他的手腕一直流到他的袍袖之上,殷红的血迹像是蜿蜒的狰狞小蛇,慢慢地爬到衣料上。他捏着那兀自在滴血的金钗瞧着我,我突然心里一阵阵发慌,像是透不过气来。


  他将金钗掷在地上,“铛”的一声轻响,金钗上缀着的紫晶璎珞四散开去,丁丁东东蹦落一地。他的声音既轻且微,像是怕惊动什么一般,问:“为什么?”


  叫我如何说起,说起那样不堪的过去?我与他之间的种种恩怨,隔着血海一般的仇恨。原来遗忘并不是不幸,而是真正的幸运。像他如此,遗忘了从前的一切,该有多好。


  我自欺欺人地转开脸,他却说:“我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知道什么,可是他的声音似乎透出淡淡的寒意:“我本来并不想问你,因为你病成这样。可是既然如此,我不能不问一句,你是怎么从刺客那里逃出来的?是阿渡抱着你回来,如何问她,她也不肯说刺客的行踪,更不肯说是在哪里救了你。她是你们西凉的人,我不便刑求。可是你总得告诉我,刺客之事究竟是何人指使……”


  我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同我一起坠下忘川的男人,他已经将一切都忘记了,可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不会忘记是他杀死了阿翁,我不会忘记是他让我家破人亡,我不会忘记,我再也回不去西凉。我张了张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只是几近讥诮地看着他。他竟然来问我刺客是谁?难道刺客是谁他会不知道?还是他坠下忘川之后,连同顾剑是谁都忘记了?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过了好久好久,他忽然把一对玉佩扔在我面前。我盯着那对羊脂玉的鸳鸯佩,我认出来这对玉佩,我曾经拿着它在沙丘上等了三天三夜。那时候他还叫顾小五;那时候我欢天喜地,一直等着我以为的良人;那时候他手里拿着这对玉佩,对我促狭地微笑;那时候,在西凉王城的荒漠之外,有着最纯净的夜空,而我和他在一起,纵马回到王城。


  那时候,我们两个都不像现在这般面目狰狞。我还是西凉无忧无虑的九公主,而他,是从中原贩茶来的顾小五。


  李承鄞的手上还在流血,他抓着我的胳膊,捏得我的骨头都发疼。他逼迫我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他问:“为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命运会如此地捉弄我们,一次又一次,将我们两个,逼入那样决绝的过往。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竟然是难以言喻的痛楚,犹带着最后一丝希冀,似乎盼着我说出什么话来。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手上的血沾到了我脸上,温凉的并不带任何温度,他说道:“为什么你会安然无恙地从刺客那里回来,为什么阿渡就不肯告诉我刺客的行踪,为什么你手里会有这么一对鸳鸯佩……鸳鸯鸳鸯……我拆散了你们一对鸳鸯是不是?”


  他手上的劲力捏得我肩头剧痛,我忽然心灰意冷,在忘川之上,他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同我一起跳下去的呢?难道只是为了对我说那句话?那句我根本就听不懂的中原话?我早就忘了那句话说的是什么。我只记得裴照最后的惊呼,他一定也惊骇极了。毕竟李承鄞不是顾小五,可是我的顾小五,早就已经死在了乱军之中。我终于抬起眼睛看着他,他的眸子漆黑,里面倒映着我的影子。他到底是谁呢?是那个替我捉萤火虫的顾小五?还是在婚礼上离我而去的爱人?或者,在忘川之上,看着我决绝地割裂腰带,他脸上的痛悔,可会是真的?


  我一次又一次地被这个男人骗,直到现在,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骗我?他对着刺客折箭起誓,说得那样振振有词,可是一转眼,他就同赵良娣站在承天门上……我的顾小五早就已经死了,我想到这里,只是心如刀割。我的声音支离破碎,可怕得简直不像我自己的声音。我说:“你拆散了我们,你拆散了我——和顾小五。”


  他怔了怔,过了好一会儿,反倒轻蔑地笑了:“顾小五?”


  我看着他,他手上还在汩汩地流着血,一直流到袍子底下去。在忘川之上的时候,我觉得心如灰烬,可是此时此刻,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觉得疲倦极了,也累极了,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杀了顾小五。”


  我的顾小五,我唯一爱过的人,就这样,被他杀死了。被他杀死在突厥,被他杀死在我们未完的婚礼之上,被他杀死在西凉。


  我稀里糊涂,忘了从前的一切,然后到这里来,跟李承鄞成亲。而他——我把一切都忘了,我甚至都不知道,顾小五已经死了。


  他怒极反笑:“好!好!甚好!”


  他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就走了。


  永娘回来的时候十分诧异,说:“殿下怎么走了?”旋即她惊呼起来,“哎呀,这地上怎么有这么多血……”


  他叫了宫娥进来擦拭血迹,然后又絮絮地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愿意让她知道,麻木地任由她将我折腾来,折腾去。我该怎么办呢?我还能回西凉去吗?就算回到西凉,顾小五也已经死了啊。


  永娘以为我累了要睡了,于是没有再追问。她让阿渡进来陪我睡,阿渡依旧睡在我床前的厚毡之上。


  我却睡不着了,我爬起来,阿渡马上也起来了,而且给我倒了一杯茶,她以为我是要喝水。


  我没有接她手里的茶,而是拉着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字。


  我问她,我们回西凉去好不好?


  阿渡点点头。


  我觉得很安心,我到哪里,她就会跟我到哪里。我都不知道从前她吃过那样多的苦,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心甘情愿,跟我到这里来的。我拉着她的手,怔怔的忽然掉下了眼泪。阿渡看我哭了,顿时慌了神,她用衣袖替我擦着眼泪,我在她手心里写,不要担心。阿渡却十分心酸似的,她将我搂在她怀里,慢慢抚摸着我的头发,就像抚摸着孩子一般。她就这样安慰着我,我也慢慢阖上眼睛。


  其实我心里明白,我自己是完了。从前我喜欢顾小五,我忘了一切之后,我又喜欢李承鄞。哪怕他一次又一次地骗我,我竟然还是爱着他。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凡是浸过神水的人,都会将自己经历过的烦恼忘得干干净净。我忘了他,他也忘了我,我们两个,再无前缘纠葛。可是为什么我会在忘记一切之后,再一次爱上他呢?他对我从来就不好,可是我却偏偏喜欢他。这三年来,我们一次次互相推开对方,可是为什么还是走到了今天?天神曾经听从了我的祈求,让我忘记他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痛苦与烦恼,可是如今天神是在惩罚我吗?让我重新记起一切,在又一次爱上他之后。


  李承鄞再也没有来看过我。


  我病了很长时间,等我重新能说话的时候,檐外的玉兰花都已经谢了,而中庭里的樱桃花,已经开得如粉如霞。


  樱桃开花比桃树李树都要早,所以樱桃花一开,就觉得春天已经来了。庭院里的几株樱桃花树亭亭如盖,绽开绮霞流光般的花朵,一团团一簇簇,又像是流霞轻纱,簇拥在屋檐下,有几枝甚至探进窗子里来。


  我病着的时候发生了许多事情,都是永娘告诉我的。首先是首辅叶成被弹劾卖官,然后听说株连甚广,朝中一时人人自危,唯恐被算作是“叶党”。然后是征讨高丽的骁骑大将军裴况得胜还朝,陛下赏赐了他不少金银。还有陛下新册的一位妃子,非常的年轻,也非常的漂亮,宫中呼为“娘子”,据说陛下非常宠爱她,连暂摄六宫的高贵妃也相形见绌。大家纷纷议论陛下会不会册立她为皇后,因为这样的恩宠真的是十分罕见。不论是朝局,还是宫里事,我左耳听,右耳出,听过就忘了。


  我也不耐烦听到这些事,我觉得男人的恩情都是靠不住的,尤其是帝王家的男人,在天下面前,女人算什么呢?顾剑说过,一个人要当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午后的时候,忽然淅淅沥沥落起雨来。永娘望着庭中的雨丝轻叹,说道:“这下子花都要不好了。”


  我病虽然好了,可是落下个咳嗽的毛病,太医开了很多药方,天天喝,天天喝,但没多大效力。所以我一咳嗽,永娘就连忙拿了披风来给我披上,不肯让我受一点凉气。我也希望咳嗽早一些好,早一些好,我就可以早一些跟阿渡回西凉去。


  不管我的西凉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终归是要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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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窗前,看着雨里的樱桃花,柔弱的花瓣被打得渐渐低垂下去,像是剪碎了的绸子,慢慢被雨水浸得湿透了,黏在枝头。永娘已经命人支起锦幄,这是中原贵家护花用的东西,在花树上支起锦幄,这样雨水就摧残不了花树。我看着锦幄下的樱桃花,锦幄的四周还垂着细小的金铃,那是用来驱逐鸟儿的,金铃被风吹得微微晃动,便响起隐约的铃声。


  现在我经常一发呆就是半晌,永娘觉得我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前我太闹,现在我这样安静,她总是非常担忧地看着我。


  阿渡也很担心我,她不止一次地想带我溜出去玩儿,可是我打不起精神来。我没有告诉阿渡我想起了从前的事情,我想有些事情,我自己独自承受就好。


  樱桃花谢的时候,天气也彻底地暖和起来。宫里新换了衣裳,东宫里也换了薄薄的春衫,再过些日子就是初夏了。永娘叫人在中庭里新做了一架秋千,从前我很喜欢荡秋千,但李承鄞认为那是轻薄率性,所以东宫里从来没有秋千,现在永娘为着我叫人新做了一架,可是我现在根本就不玩那个了。


  装秋千架子的时候我看到了裴照,我已经有许久许久没有见过他,自从上次在路上他劝我不要和月娘来往,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了。我就像第一次看到他,我还记得他夺走阿渡的刀,我还记得忘川之上他惊骇的声音。他一定不会知道,我都已经全部想起来了吧。


  我不会告诉他我想起了从前的事,那样他一定会对我严加防范。中原人那样会骗人,我也要学着一点儿,我要瞒过他们,这样才能寻找时机,跟阿渡一起走。


  裴照是给我送东西来的,那些都是宫中的颁赐,据说是骁骑大将军裴况缴获的高丽战利品,陛下赐给了不少人,我这里也有一份。


  都是些古玩珠宝,我对这样的东西向来没什么兴趣,只命永娘收过罢了。


  还有一只捧篮,裴照亲自提在手里,呈上来给我。


  我没有接,只命永娘打开,原来竟是一只小猫,只不过拳头般大小,全身雪白的绒毛,好像一只粉兔。可明明是猫,两只眼睛却一碧一蓝,十分有趣。它伏在盒底,细声细气地叫着。


  我问:“这个也是陛下颁赐的?”


  裴照道:“这个是末将的父亲缴获,据说是暹罗的贡品,家中弟妹淘气,必养不大,末将就拿来给太子妃了。”


  我将小猫抱起来,它伏在我的掌心咪咪叫,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着我的手指。柔软酥麻的感觉拂过我的手指,麻麻的难受又好受,我顿时喜欢上这只小猫,于是笑着对裴照说:“那替我谢过裴老将军。”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裴照似乎松了口气似的。我毫无忌惮地看着他,面露微笑。当初他跟随李承鄞西征,一切的一切他都尽皆知晓,在忘川的悬崖上,也是他眼睁睁看着我跳下去。可是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漏过半个字,我想,他其实对李承鄞忠心耿耿。如果他知道我早就已经想起来,会不会立时神色大变,对我多加提防?中原人的这些诡计,我会一点一点地学着,我会将他们加诸在我身上的所有痛苦,都一一偿还给他们。


  我逗着小猫,跟它说话:“喵喵,你是要吃鱼吗?”


  小猫“喵”地叫了一声,舌头再次舔过我的手指,它舌头上的细刺刷得我好痒,我不由得笑起来,抱着猫给阿渡看:“你看,它眼睛真好看。”


  阿渡点点头。我叫永娘去取牛乳来喂猫,然后又跟阿渡商量给小猫取个什么名字。


  我问阿渡:“叫小花好不好?”


  阿渡摇了摇头,我也觉得不好,这只小猫全身纯白,一根杂毛也没有,确实不应该叫小花。


  “那么就叫小雪吧……”我絮絮叨叨地跟阿渡说着话,要替小猫做个窝,要替小猫取名字……我都不知道裴照是什么时候走的。


  不过自从有了这只小猫,我在东宫里也不那么寂寞了。小雪甚是活泼,追着自己的尾巴就能玩半晌。庭院里桃李花谢,乱红如雪,飘飞的花瓣吹拂在半空中,小雪总是跳起来用爪子去挠。可是廊桥上积落成堆的花瓣,它却嗅也不嗅,偶尔有一只粉蝶飞过,那就更不得了了,小雪可以追着它满院子乱跳,蝴蝶飞到哪里,它就蹿到哪里。


  永娘每次都说:“这哪里是猫,简直比狐狸精还要淘气。”


  日子就这样平缓地过去。每天看着小雪淘气地东跑西窜;看庭院里的花开了,花又谢了,樱桃如绛珠般累累垂垂,挂满枝头;看桃子和李子也结出黄豆大的果实,缀在青青的枝叶底下。时光好似御沟里的水,流去无声,每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晚上的时候我常常坐在台阶上,看着一轮明月从树叶底下渐渐地升起来。千年万年以来,月亮就这样静静地升起来,没有悲,没有喜,无声无息,一天的风露,照在琉璃瓦上,像是薄薄的一层银霜。天上的星河灿然无声,小雪伏在我足边,“咪咪”叫着,我摸着它暖绒绒的脖子,将它抱进自己怀里。我静静地等待着,我要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从这个精致的牢笼里逃走。


  本来因为我一直病着,所以东宫里仪注从简,许多事情都不再来问过我。从前赵良娣虽然管事,但许多大事表面上还是由我主持,我病了这么些日子,连宫里的典礼与赐宴都缺席了。等我的病渐渐好起来的时候,绪宝林又病了。


  她病得很重,终究药石无灵,但东宫之中似乎无人过问,若不是永娘说走了嘴,我都不知道绪宝林病得快死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决定去看她。也许是怜悯,也许我想让李承鄞觉得,一切没有什么异样。或者,让李承鄞觉得,我还是那个天真傻气的太子妃,没有任何心计。


  绪宝林仍旧住在那个最偏远的小院子里,服侍她的两个宫女早已经又换了人。巫蛊的事情虽然没有闹起来,可是赵良娣得了借口,待她越发地刻薄。我病后自顾不暇,自然也对她少了照拂。我觉得十分后悔,如果我及早发现,她说不定不会病成这样。


  她瘦得像是一具枯骨,头发也失去了光泽,发梢枯黄,像是一蓬乱草。我隐约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时候还是在宫里,她刚刚失去腹中的孩子,形容憔悴。但那个时候她的憔悴,是鲜花被急雨拍打,所以嫣然垂地。而不是像现在,她就像是残在西风里的菊花,连最后一脉鲜妍都枯萎了。


  我唤了她好久,她才睁开眼睛瞧了瞧我,视线恍惚而迷离。


  她已经不大认得出来我,只一会儿,又垂下眼帘沉沉睡去。


  永娘婉转地告诉我太医的话,绪宝林已经拖不了几日了。


  她今年也才只得十八岁,少女的芳华早就转瞬即逝,这寂寞的东宫像是一头怪兽,不断吞噬着一切鲜妍美好。像鲜花一般的少女,只得短短半载,就这样凋零残谢。


  我觉得十分难过,从她住的院子里出来,我问永娘:“李承鄞呢?”


  永娘亦不知道,遣人去问,才知道李承鄞与吴王击鞠去了。


  我走到正殿去等李承鄞,一直等到黄昏时分,才看到七八轻骑,由羽林郎簇拥拱卫着,一直过了明德门,其余的人都下了马,只有一骑遥遥地穿过殿前广袤的平场,径直往这边来。我忽然觉得心里很乱,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李承鄞,很久以前虽然我也不是天天能见着他,可是隔一阵子,他总要气势汹汹到我那里去,为了乱七八糟的事同我吵架。但现在我和他,不见面了,也不吵架了。


  我其实一直躲着他。在我想起从前的事之后。我明明应该杀了他,替所有的人报仇。


  也许,今天去看绪宝林。也只是为了给自己找寻一个,来见他的理由。我看着他骑马过来,心里突然就想起,在大漠草原上,他纵马朝我奔来,露出那样灿烂的笑容。


  他从来没有那样笑过吧?毕竟那是顾小五,而不是太子李承鄞。


  内侍上前来伏侍李承鄞下马,他把鞭子扔给小黄门,踏上台阶,就像没有看到我。


  我站起来叫住他,我说:“你去看一看绪宝林。”


  他终于转过脸瞧了我一眼,我说:“她病得快要死了。”


  他没有理睬我,径直走到殿中去了。


  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初夏的风吹过我的脸颊,带着温润的气息。春天原来已经过完了。


  如果是从前,我一定会和他吵架,逼着他去看绪宝林。哪怕绑着他,我也要把他绑去。可是现在呢我明明就知道,不爱就是不爱,哪怕今日要咽下最后一口气又如何,他怕已经早就忘了她。忘了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子,忘了他们曾经有过血肉相连的骨肉,忘了她曾经于多少个夜晚,期盼过多少寂寞的时光。


  就像他忘了我,忘了我曾经恨过他爱过他,忘了他曾经给我捉过一百只萤火虫,忘了我最后决绝的—跃,就此斩断我和他之间的一切。


  这—切,不正是我求仁得仁?


  天气一天夭热起来,绪宝林陷入了昏睡.她一天比一天更虚弱。到最后连滴水都不进了。我每天都去看她,永娘劝说,她认为我刚刚大病初愈.不宜再在病人身边久做逗留,可是我根本不听她的。我照顾着她,如同照顾自己心底那个奄奄一息的自己。


  我守在绪宝林身边,那些宫人多少回忌惮一些,不敢再有微词。比起之前不管不顾的样子,要好上许多。可是绪宝林已经病得这样,一切照料对她而言,几乎都是多余。


  黄昏时分天气燠热,庭院里有蜻蜓飞来飞去,墙下的芭蕉叶字一动也不动,一丝风都没有。天色隐隐发紫,西边天空上却涌起浓重的乌云,也许要下雨了。


  绪宝林今日的精神好了些,她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的人,我握着她的手,问她:“要不要喝水?”


  她认出了我,对我笑了笑。


  她没有喝水,一个时辰后她再次陷入昏迷,然后气息渐渐微弱。


  我召来御医,他诊过脉之后,对我说:“宝林福泽国人,定可安然无恙。”


  我虽然没什么见识,也知道御医说这种话,就是没得救了。


  永娘想要说服我离开,我只是不肯。永娘只得遣人悄悄去预备后事,天色越发暗下来,屋子里闷热得像蒸笼,宫娥脚步轻巧,点上纱灯。烛光晕开来,斜照着床上的病人。绪宝林的脸色苍白,嘴角一直微微翕动,我凑到她唇边,才听到她说的那两个字,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原来是“殿下。”


  我心里觉得很难过,或许她临终之前,只是想见一见李承鄞。


  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劝说他到这里来。


  这个男人,招惹了她,却又将她撇下,孤零零地将她独自抛在深宫里。可是她却不能忘了他。


  纵然薄幸,纵然负心,纵然只是漫不经心。


  她要的那样子,只要他一个偶尔回顾,可是也得不到。


  我握着绪宝林的手,想要给她一点最后的温暖,可是她的手渐渐冷下去。


  永娘轻声劝说我离开,因为要给绪宝林换衣服,治丧的事情很多,永娘曾经告诉过我,还有冠冕堂皇的一些事。比如上书给礼部,也许会追封她一个稍高的品秩,或者赏给她家里人做个小官,我看着宫娥将一方锦帕盖在绪宝林的脸上,她已经没有任何气息,不管是悲伤,还是喜悦,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了,短暂的年华就这样戛然而止。


  远处天际传来沉闷的雷声,永娘留下主持小殓,阿渡跟着我回寝殿去。走上廊桥的时候,我听到隐约的乐声,从正殿那边飘扬过来。音乐的声音十分遥远,我忽然想起河畔的那个晚上,我坐在那里,远处飘来突厥人的歌声,那是细微低婉的情歌,突厥的勇士总要在自己心爱的姑娘帐篷外唱歌,将自己的心里话都唱给她听。


  那时候的我从来没有觉得歌声这般动听,飘渺得如同仙乐一般。河边草丛里废弃的萤火虫,像是一颗颗飘渺的流星,又像是谁随手洒下的一把金砂。我甚至觉得,那些熠熠发光的小虫子,是天神的使者,它们提着精巧的灯笼,一点点闪烁在清凉的夜色里。和那边营地里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欢声笑语都像是隔了一重天。


  我看着他整个人都腾空而起,我看他一把就攥住了好几只萤火虫,那些精灵在他指缝间闪烁着细微的光芒,中原的武术,就像是一幅画,一首诗,挥洒写意。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舞蹈一般,可是是上不会有这样英气的舞蹈。他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旋转,追逐着那些飘渺得萤火虫,他的衣袖带起微风……那些萤火虫争先恐后的飞了起来,明月散开,化作无数细碎的流星,一时间我的顾小五都被这些流星围绕,它们熠熠的光照亮了我们彼此的脸庞,我看到他乌黑的大眼睛,正注视着我……歌声隔得那样远,就像隔着人间天上。


  我的血一寸一寸涌上来,远处墨汁般的天上,突然闪过狰狞的电光,紫色的弧光像是一柄剑,蜿蜒闪烁,划出天幕上的裂隙。


  我对阿渡说:“你先回去。”


  阿渡不肯,又跟着我走了两步,我从她腰间把金错刀连同刀鞘一块儿解了下来,然后对她说:“你去收拾一下,把要紧的东西带上,等我回来,我们就马上动身回西凉去。”


  阿渡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她不解地看着我,我连声催促她,她只得转身走了。


  我决心在今天,将所有的事情,做一个了断。


  我慢慢地走进正殿,才发现原来这里并没有宴乐,殿里一个人都没有,值宿的宫娥不知道去哪里了,李承鄞一个人坐在窗下,吹着箫管。


  他穿着素袍,神色专注,真不像以往我看惯的样子。眉宇间甚是凝澹。竟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忽然想起顾小五,当初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他好像就是这般稳重。可是那时候他神采飞扬,会对着我朗声大笑。


  我从来不知道他还会吹箫。


  我不知道他吹奏的是什么曲子,但曲调清淡落泊,倒仿佛怅然若失。


  他听到脚步声,放下萧管,回头见是我,神色之间颇是冷漠。


  我心里挟着那股怒气,却再也难以平抑,我拔出金错刀就扑上去,他显然没想到我进来就动手,而且来势这样汹汹,不过他本能地就闪避了过去。


  我闷不作声,只将手中的金错刀使得呼呼作响,我基本没什么功夫,但我有刀子在手里,李承鄞虽然身手灵活,可是一时也只能闪避。我招招都带着拼命的架势,李承鄞招架得渐渐狼狈起来,好几次都险险要被伤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唤人,这样也好。我的刀子渐渐失了章法,最开始拼的是怒气。


  到了后来力气不济,再难以占得上风。我们两个闷不做声地打了一架,时间一长我就气喘吁吁,李承鄞终于扭住了我的胳膊,夺下我手里的刀。他把刀扔得远远的,我趁机狠狠在他虎口上咬了一口。腥咸的气息涌进牙齿间。他吃痛之余拉着我的肩膀,我们两个滚倒在地上。我随手抓起压着地衣的铜狮子。正砸远远的,我趁机狠狠在他虎口上咬了一口。腥咸的气息涌进牙齿间。他吃痛之余拉着我的肩膀,我们两个滚倒在地上。我随手抓起压着地衣的铜狮子。正砸在他腿上,精致的镂雕挂破了他的衣裤,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他痛得蹙起眉来,不由得用手去按着腿上的痛处,我看到他腿上的旧疤痕。是深刻而丑陋的野兽齿痕,撕去大片的皮肉,即使已经事隔多年,那伤痕仍旧狰狞而可怕。我突然想起来顾剑说过的话,那是狼咬的,是白眼狼王咬在了他的腿上。他为了娶我,去杀白眼狼王。可是他根本不是为了娶我,他只是为了骗阿翁,为了跟月氏一起里应外合……我胸中的痛悔愈发汹涌。可是这么一错神的工夫,他已经把我按在地毯上,狠狠地将我的胳膊拧起来了。


  我用脚乱踢乱踹,他只得压着我.不让我乱动。我颈子里全是汗,连身上的纱衣都黏在了皮肤上,这一场架打得他额头上也全是汗珠,有一道汗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淌。一直淌到下巴上。眼看就要滴下来,滴下来可要滴到我脸上。我忙不迭地想要闪开去。李承鄞却以为我要挣扎着去拿不远处的另一尊铜狮子,他伸手就来抓我的肩膀,没想到我正好拧着身子闪避.只听“嚓”一声,我肩头上的纱衣就被撕裂了。他的指甲划破我的皮肤,非常疼。我心中恼怒,弓起腿来就打算踹他,但被他闪了过去。外头突然响起沉闷的雷声,一道紫色的电光映在窗纱上,照得殿中亮如白昼。我看到他脸色通红,眼晴也红红的,就像悬喝醉了一样,突然摇摇晃晃地又向我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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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我早有防备,连滚带爬地就躲了过去,可是裙子却被他扯住了,我踹在他的胳膊上,但他没有防守,反倒用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腰带。本来我的腰带是司衣的宫娥替我系的双胜结,那个结虽然看上去很复杂精巧,实际上一抽就开了。他三下两下就把腰带全扯了下来,我还以为他又要把我绑起来,心中大急,跟他拉着那条带子。外头的雷声密集起来,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劈开夜空,风徒然吹开窗子,殿中的帐幔全都飞舞起来。他突然一松手,我本来用尽了全力跟他拉扯,这下子一下就往后跌倒,后脑勺正磕在一尊歪倒得铜狮子之上,顿时痛得我人都懵了,半晌也动弹不了。李承鄞的脸占据了我整个视野,他凶狠地瞪着我,我觉得他随时会举起手来给我一拳,可是他去没有。外头的雷声越来越响,闪电就像劈在屋顶上,他突然低头,我原以为他要打我,可是他却狠狠咬住我的唇。


  他把我的嘴唇咬破了,我把他的舌头也咬了,他流血了还不肯放开我,反倒吸吮着那血腥的气息。他的声音几近凶狠,他的面目也狰狞,他狠狠地逼问着我:“顾小五是谁?顾小五是谁?说!是不是那个刺客?!”


  顾小五是谁?我拼命挣扎,拳打脚踢,他却全然不在乎,拳脚全部生生挨下来,就是不管不顾地扯着我的衣服。我最后哭了,“顾小五就是顾小五,比你好一千倍!比你好一万倍!”我说的都是实话,谁也比不上我的顾小五,他曾经为我杀了白眼狼王,他曾经为我捉了一百只萤火虫,我本来应该嫁给他,可是在我们婚礼的那天,他就死了……我哭得那样大声,李承鄞像是被彻底激怒了,他简直像是要把我撕成碎片,带着某种痛恨的劫掠。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可怕的事情,我一直哭着交顾小五救我,救我……我心里明明知道,他是永远不会来了,李承鄞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就像是我曾经见过的沙漠中的孤狼,那样可怕,那样凶狠,他终于将我的嘴堵了起来,咸咸的眼泪一直滑到我的嘴角然后被他吻去了,他的吻缘是带着某种肆虐的力道,咬得我生疼。外头“刷拉拉”响,是下雨了。片刻间轰轰烈烈的大雨就下起来。雨柱打在屋瓦上,像是有千军万马挟着风势而来,天地间只余隆隆的水声。


  我眼睛都哭肿了,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檐角稀疏响着的是积雨滴答答的声音,还有铜钤被风吹动的声音。殿里安静得像是坟墓,我哭得脱了力,时不时抽噎一下。李承鄞从后头搂着我。硬将我圈在他的胳膊里。我不愿意看到他的脸,所以面朝着床里,枕头被我哭湿了。冰凉地贴在我的脸上。他轻轻拨开我颈中濡湿的头发。灼热的唇贴上来,像是烙铁一样。


  我还因为抽噎在发抖,只恨不能杀了他。


  他说:“小枫,我以后会对你好,你忘了那个顾小五好不好?我……我其实是真的……真的……”他连说了两遍“真的”,可是后面是什么话,他最终也没有说出来。


  他或许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我猛然就回过头,因为太近,他本能地往后仰了仰,像是我的目光灼痛了他似的。


  我对他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顾小五。”


  我想,我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他的脸色。他整张脸上都没有血色了,他本来肤色白哲,可是这白皙,现在变成了难看的青,就像是病人一般透着死灰,他怔怔地瞧着我。我痛快地冷笑:“顾小五比你好一干倍,一万倍,你永远都比不上他。你以为这样欺负了我,我就会死心塌地跟着你吗?这有什么大不了,我就当是被狗咬了。”


  那一刻他的脸色让我觉得痛快极了,可是痛快之后,我反倒是觉得一脚踏虚了似的,心里空落落的。他的眼睛里失了神采,他的脸色也一直那样难看,我原本以为他会同我争吵。或者将我逐出去。再不见我。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东宫里都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情了,因为我受了伤,手腕脚腕上都是淤青。而李承鄞也好不到哪里去,脸上不是被我抓伤的,就是被我咬伤的。宫人们不禁窃窃私语,永娘为此觉得十分尴尬,一边替我揉着淤青,一边说道:“娘娘应当待殿下温存些。”


  没有一刀杀了他,我已经待他很温存了。如果不是我武功不够,我会真的杀了他的,我甚至想过等他睡着的时候就杀死他,可是他没有给我那样的机会。


  就在永娘替我揉手的时候,一个宫娥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告诉我说,小雪不见了。


  小雪甚是顽皮,老是从殿里溜出去.所以永娘专门叫一个宫娥看住它,现在小雪不见了,这宫娥便慌张地来禀报。


  永娘遣了好几个人去找,也没有找到。我没有心思去想小雪,我只想着怎么样替阿娘报仇。现在我觉得一刀杀了李承鄞太痛快,他做了那么多可恶的事,不能这样便宜地就轻易让他去死,我早就说过,我会将他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一点一滴。全都还给他。


  第二天是端午节,东宫里要采菖蒲,宫娥突然瞧见池中夫妻一团白毛,捞起来一看竟然是小雪。


  它是活生生被淹死的。


  我觉得非常非常伤心,在这里,任何生灵都活得这样不易,连一只猫,也会遭遇这样的不幸。


  我想李承鄞也知道了这件事情,因为第二天他派人送来了一只猫。


  一模一样的雪白毛,一模一样的鸳鸯眼,据说是特意命人去向暹罗国使臣要来的,我瞧也没瞧那猫一眼,只是恹恹的坐在那里,我还没想到小雪的死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有人瞧见赵良娣的宫女将小雪扔进了湖中,李承鄞听见了,突然勃然大怒,便要责打那几个宫女四十杖,四十杖下去,那些宫人自然要没命了。永娘急急的来告诉我,我本来不想再管闲事,可是毕竟人命关天,我还是去了丽正殿。


  果然丽正殿中一派肃杀之气,李承鄞已经换了衣服,却还没有出去,殿角跪着好几个宫娥,在那里嘤嘤哭泣。我刚刚踏入店中,还没有来得及说一句,小黄门已经通传,赵良娣来了。


  赵良娣显然也是匆忙而来,花容惨淡,一进门就跪下,哀声道:“殿下,臣妾冤枉……臣妾身边的人素来安守本分,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臣妾委实冤枉……”一语未了,就泪如雨下。


  我瞧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对李承鄞说:“算了吧,这又不关她的事。”


  虽然我很伤心小雪的死,但总不能为了一只猫,再打死几个人。


  李承鄞恨恨地道:“今日是害猫,明日便是害人了!”


  赵良娣显然被这句话给气到了,猛然抬起头来,眼睛里满是泪光:“殿下竟然如此怀疑我?”


  我本来是来替那几个宫人求情的,赵良娣竟然不领情。她尖声道:“是你,定然是你!你做成现成的圈套,你好狠毒!你除去了绪宝林,现在竟又来陷害我!”


  不待我说话,李承鄞眼睛大声呵斥,“你胡说什么!”


  赵良娣却拭了拭眼泪,直起身子来:“臣妾没有胡说,太子妃做了符咒巫蛊臣妾,却栽赃给绪宝林。绪宝林的宫女是太子妃亲自挑选的,太子妃指使她们将桃符放在绪宝林屋中,巫蛊事发,太子妃却拖延着不肯明察,意图挑拨臣妾与绪宝林,太子妃这一招一石二鸟,好生狠毒!殿下,绪宝林死得蹊跷,她不过身体虚弱,怎么会突然病死?必然是遭人杀人灭口!”


  我气得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大声道:“胡说八道!”


  赵良娣抬头看着我,她脸上泪痕宛然,可是眼神却出奇镇定,她瞧着我:“人证物证俱在,太子妃,今日若不是你又想陷害我,我也原想替你遮掩过去。


  可是你如此心狠,杀了绪宝林,又想借一只猫陷害我,你也忒狠毒了。”


  我怒道:“什么人证物证,有本事你拿出来!”


  赵良娣道:“拿出来便拿出来。”她转身就吩咐人几句,不一会儿,那些人就押解了两个宫女前来。


  我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样子,绪宝林的两个宫女供认是我指使她们,将桃木符放在绪宝林床下。


  “太子妃说,她不过是想出去赵良娣……如果赵良娣真的能被咒死,她一定善待我们宝林,劝殿下封宝林为良娣,共享富贵……”


  太子妃说,即使被人发觉也不要紧,她自然能替宝林做主……”


  我听着那两个宫女口口声声的指控,忽然觉得心底发寒。


  这个圈套,赵良娣预备有多久了?她从多久之前,就开始算计,将我引入圈中?我从前不过觉得,她也许不喜欢我,也许还很讨厌我,毕竟是我抢走了她太子妃的位置,毕竟是我横在她与李承鄞之间。棵我没有想过,她竟然如此恨我。


  赵良娣长跪在那里,说道:“臣妾自从发现巫蛊之事与太子妃有关,总以为她不过一时糊涂,所以忍气吞声,并没有敢对殿下有一字怨言,殿下可为臣妾作证,臣妾从未在殿下面前说过太子妃一个不字,好好生劝说殿下亲近太子妃,臣妾的苦心,日月可鉴。直到绪宝林死后,臣妾才起了疑心,但未奉命不敢擅查,不过暗中提防她罢了。没想到她竟然借一只猫来陷害臣妾,臣妾为什么要去害一只猫?简直是可笑之极,她定然是想以此计激怒殿下,令臣妾失宠于殿下,请殿下做主!”


  李承鄞瞧着跪在地上的那两个宫女,过了片刻,才说道:“既然如此,索性连绪宝林的事一块儿查清楚,去取封存的药渣来!”


  召了御医来一样样比对,结果绪宝林喝剩的药渣里,查出有花梅豆。绪宝林的药方里一直有参须花梅豆这种东西虽然无毒,可是加在有参须的药中,便有了微毒,时日一久,会令人虚弱而死。负责煎药的宫女说,每次太医开完药方,都是我这个太子妃遣人去取药的。煎药的宫人不识药材,总不过煎好了便送去给绪宝林服用。谁知药中竟然会有慢毒。


  百口莫辩。


  我是个急性子,在这样严实的圈中圈、计中计里,便给我一万张嘴,我也说不清楚。


  我怒极反笑:“我为什么要杀绪宝林?一个木牌牌难道能咒死你?我就蠢到这种地步?”


  赵良娣转过脸去.对李承鄞道:“殿下……”


  李承鄞忽然笑了笑:“天下最毒妇人心。果然。”


  我看着李承鄞,过了好半晌,才说出一句话:“你也相信她?”


  李承鄞淡淡地道:“我为何不信?”


  我忽然觉得轻松了:“反正我早就不想做这个太子妃了,废就废吧。”


  废了我,我还可以回西凉去。李承鄞淡淡地道:“你想得倒便宜。”


  原来我真的想得太便宜。李承鄞召来了掖庭令,我的罪名一桩揍一桩地冒出来,比如率性轻薄、不守宫规,反正贤良淑德我是一点儿也沾不上边,样样罪名倒也没错。严重的指控只有两件,一是巫蛊,二是害死绪宝林。


  我被软禁在康雪殿,那里是东宫的最僻静处,从来没有人住在那里。也就和传说中的冷宫差不多。


  当初废黜皇后的时侯我才知道,李承鄞若想要废了我这个太子妃,也是个很复杂的过程。需得陛下下诏给中书省然后门下省同意附署,那些白胡子的老臣并不好说话,上次皇后被废就有人嚷嚷要四谏,就是一头撞死在承天门外的台阶上。后来还真的有人撞了,不过没死成。笔下大大地生了一场气,但皇后还是被废了。


  其实我想的是,也许这里看守稍怠,我和阿渡比较容易脱身逃走。


  月娘来看我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种花。


  我两只手上全是泥巴,越娘先是笑,然后就是发愁的样子:“笔下遣我来看你,怎么弄成这样?”


  我这才知道,原来宫中陛下新近的宠妃,被称为“娘子”的,竟然就是月娘。


  我打量着月娘的样子,她穿着宫样的新衣,薄罗衫子,云鬓额黄,十分的华丽动人。我淡淡地笑着,说:“幸好李承鄞不要我了,不然我就要叫你母妃,那也太吃亏了!”


  月娘却连眉头都蹙起来了:“你还笑得出来?”她也打量着我的样子,皱着眉头说:“你瞧瞧你,你还有心思种花?”


  月娘告诉我一些外头我不知道的事。


  原来赵良娣的家族在朝中颇有权势,现在正一力想落实我的罪名,然后置我于死地,陛下十分为难,曾经私下召李承鄞,因为屏退众人,所以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是后来陛下大怒,李承鄞亦是气冲冲而去。现在连天家父子抖闹翻了,月娘从旁边婉转求情,亦是束手无策。


  月娘说:“我知道哪些罪名都是子虚乌有,可是现在情势逼人,我求了陛下让我来看看你,你可有什么话,或是想见什么人?”


  我觉得莫名其妙:“我不想见什么人!”


  月娘知道我没听懂,于是又耐心地解释了一番,原来她的意思是想让我见一见李承鄞,对他说几句软话,只要李承鄞一意压制,赵良娣那边即使再闹腾,仍可以想法子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死掉的绪宝林没什么背景。而巫蛊之事,其实可大可小。


  月娘道:“我听人说宫里宝成年间也出过巫蛊之事,可是牵涉到当时最受宠的贵妃,中宗皇帝便杖杀了宫女,没有追查,旁人纵有些闲言碎语,又能奈何?”


  要让我对李承鄞低头,那比杀了我还难。


  我冷冷地道:“我没做过那些事,他们既然冤枉我,要杀要剐随便。但让我去向他求饶,万万不能。”


  月娘劝说我良久,我只是不允。最后她急得快要哭起来,我却拉着她去看我种的花。


  我在冷宫里种了许多月季花,负责看守冷宫的人。对我和阿渡还挺客气,我要花苗他们就替我买花苗,我要花肥他们就替我送来花肥。这种月季花只有中原才有,从前在鸣玉坊的时候,月娘她们总爱簪一朵在头上。我对月娘说:“等这些花开了,我送些给你戴。”


  月娘蹙着眉头,说道:“你就一点儿也不为自己担心?”


  我拿着水瓢给月季花浇水:“你看这些花,它们好好地生在土中,却被人连根挖起。又被卖到这里来,但还是得活下去,开漂亮的花。它们从来不担心自己,人生在世,为什么要担心这些那些,该怎么样就会怎么样,有什么好杞人忧天的。”


  再说担心又有什么用,反正李承鄞不会信我。从前的那些事,我真希望从来没有想起来过。幸好。只有我想起来,他并没有想起。反正我一直在等,等一个机会,我想了结一切。然后离开这里,我不想再见到李承鄞。


  月娘被我的一番话说得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只得回宫去了。


  我觉得冷宫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除了吃得差了,可是胜在清静。


  从前我明明很爱热闹的。


  有天睡到半夜的时候,阿渡突然将我摇醒,我揉了揉眼睛,问:“怎么了?”


  阿渡神色甚是急迫,她将我拉到东边窗下。指了指墙头。


  我看到浓烟滚滚。一片火光,不由得大是错愕。怎么会突然失火了?


  火势来得极快。一会儿便熊熊烧起来,阿渡踹开了西边的窗子,我们从窗子里爬出去,她拉着我冲上了后墙。我们还没在墙上站稳,突然一阵劲风迎面疾至,阿渡将我一推,我一个倒栽葱便往墙下跌去。只见阿渡挥刀斩落了什么,“叮”的一响,原来是一支钢箭,阿渡俯身冲下便欲抓住我,不知从哪里连珠般射来第二支钢箭、第三支钢箭……阿渡斩落了好几支,可是箭密如蝗,将墙头一片片的琉璃瓦射得粉碎。我眼睁睁看着有支箭“噗”一声射进了她的肩头,顿时鲜血四溅,我大叫了一声“阿渡”,她却没有顾及到自己的伤势,挣扎着飞身扑下来想要抓住我的手。风呼呼地从我耳边掠过,我想起我们那次翻墙的时候也是遇上箭阵。阿渡没能抓住我,是裴照将我接住了。可是现在不会有裴照了,我知道,阿渡也知道。


  在密密麻麻的箭雨中,阿渡终于拉住了我的胳膊,她的金错刀在墙上划出了一长串金色的火花,坚硬的青砖簌簌往下掉着粉末,可是我们仍旧飞快地往下跌去,她的右肩受了伤,使不上力,那柄刀怎么也插不进墙里去,而箭射得更密集了,我急得大叫:“阿渡,你放手!放手!”


  她若是不放手,我们两个只有一块儿摔死了。这么高的墙,底下又是青砖地,我们非摔成肉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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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渡的血滴在我脸上,我使劲想要挣开她的手,她突然用尽力气将我向上一抡,我被她抛向了半空中,仿佛腾云驾雾一般,我的手本能地乱抓乱挥,竟然抓住了墙头的琉璃瓦,我手足并用爬上了墙头,眼睁睁看着阿渡又被好几支箭射中,她实在无力挥开,幸得终于还是一刀插进了墙上,落势顿时一阻,可是她手上无力,最后还是松开了手。重重地摔落在地上。我放声大哭,在这样漆黑的夜晚,羽箭纷纷射在我旁边的琉璃瓦上。那些羽箭穿破瓦片,“砰砰”连声激起的碎屑溅在我的脸上,生疼生疼,我哭着叫阿渡的名字,四面落箭似一场急雨,铺天盖地将我笼罩在其中。我从来没觉得如此的无助和孤独。


  有人挡在了我面前,他只是一挥袖,那些箭纷纷地四散开去,犹有丈许便失了准头,歪歪斜斜地掉落下去。透着模糊的泪眼我看倒他一袭白袍,仿佛月色一般皎洁醒目。


  顾剑!


  他挥开那些乱箭,拉着我就直奔上殿顶的琉璃瓦,我急得大叫:“还有阿渡!快救阿渡!”


  顾剑将我推到鸱尾之后,转身就扑下墙去,我看到夜色中他的袍袖被风吹得鼓起,好似一只白色的大鸟般滑下墙头。底下突然有颗流星一般的火矢划破岑寂的夜色,无数道流星仿佛一场乱雨,那些火箭密密麻麻地朝着顾剑射去,我听到无数羽箭撞在墙上,“啪啪”的像是夏日里无数蛾子撞在羊皮蒙住的灯上一般,半空中燃起—簇簇星星点点的火光,又迅速地熄灭下去。顾剑身形极快,已经抱起阿渡。但那些带火的箭射得更密了,空气里全是灼焦的味道,那些箭带着尖利的啸声,曳着火光的尾从四面八方射向顾剑。我从鸱尾后探出头,看到一层层的黑甲,一步踏一步,哪些沉重的铁甲铿然作晌,密密麻麻地一层接一层地圈上来,竟然不知埋伏了有几千几万人。一顾剑一手抱着阿渡,一手执剑斩落那些乱箭,在他足下堆起厚厚一层残箭,仍旧熊熊燃着。火光映在他的白袍上,甚是飘渺。他身形如鬼魅般,忽前忽后,那些箭纷纷在他面前跌落下去,但四面箭雨如蝗,他亦难以闯出箭阵包围。他白色的袍子上溅着血迹,不知道究竟是他的血,还是阿渡身上的血。阿渡虽然被他抱着,可是手臂垂落,一动不动,也不知道伤势如何。再这样下去,他和阿渡一定会被乱箭射死的。我心中大急,又不知道这里埋伙的究竟是些什虽然被他抱着,可是手臂垂落,一动不动,也不知道伤势如何。再这样下去,他和阿渡一定会被乱箭射死的。我心中大急,又不知道这里埋伙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我忽然想这些人皆身着重甲,又在东宫之中明火放箭,这样大的动静,一定不会是刺客。我想到这里,不由得猛然站起身来,背后却有人轻轻将我背心—按。说道:“伏下。”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裴照,在他身后殿顶的琉璃瓦上,密密麻麻全是身着轻甲的羽林郎。他们全无声息地伏在那里,手中的弓箭引得半开,对准了底下的包围圈,这些人居高临下,即使顾剑能冲出包围.他们定然齐齐放箭,将他逼回箭阵之中。


  我心中大急,对裴照说:“快叫他们停下!”


  裴照低声道:“太子妃,太子殿下有令歼灭刺客,请恕末将不能从命。”


  我抓住他的手臂:“他不是刺客,而且他抱着的人是阿渡,阿渡也不是刺客。快快叫他们停下!”


  裴照脸色甚是为难,可是一点一点,将手臂从我的指间抽了出来。我气得大骂:“就算顾剑曾经行刺皇帝,又没有伤到陛下一根头发。再说你们要抓顾剑就去抓他,阿渡是无辜的,快快令他们停下!”


  裴照声音低微,说道:“殿下有令,一旦刺客现身,无论如何立时将他歼灭于乱箭之下,绝不能令其逃脱。请太子妃恕罪,末将不能从命。”


  我大怒,说道:“那要是我呢?若是顾剑抓着我,你们也放乱箭将我和他一起射死么?”


  裴照抬起眼睛来看着我,他眸子幽暗,远处流矢的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像是一朵一朵燃起的消消火花,可是转瞬即逝。我说道:“快命令他们停下,不然我就跳下去跟他们死在一起。”


  裴照忽然手一伸,说道:“末将失礼!”我只觉得穴位上一麻,足一软就坐倒在那里,四肢僵直再也不能动弹分毫,他竟然点了我的穴,令我动弹不得。


  我破口大骂,裴照竟不理会,回头呼:“起!”


  殿宇顶上三千轻甲铿然起身,呈半跪之姿,将手中的硬弓引得圆满,箭矢指着底下火光圈中的两人。


  我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尖声大叫:“裴照!今日你若敢放箭,我一定杀了你!”


  裴照并不理我,回头一喝一声:“放!”


  我听到哦啊纷乱的破空之声,无数道箭从我头顶飞过去,直直地落向火光圈中的人。顾剑腾空而起,想要硬闯出去,可是被密集的箭雨逼回去。我泪眼朦胧,看着铺天盖地的箭矢密不透风,顾剑白袍突然一挥,将阿渡放在了地上。他定是想独自创出去,箭越来越密,到最后箭雨首尾相连,竟然连半分间隙都不透出来,将顾剑和阿渡的身影完全遮没不见。我急怒攻心,不停地大骂,裴照似乎充耳不闻。到后来我哭起来,我从来没有哭得这样惨过,昏天暗地,我甚至哀求他不再放箭,可是裴照只是无动于衷。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照终于叫了停,我泪光模糊,只看底下乱箭竟然堆成一座小山,连半分人形都看不到。第一排身着重甲的羽林郎沉重地后退一步,露出第二排的羽林郎,那些人手执长戈,将长戈探到箭山底下,然后齐心合力,将整座箭山几乎掀翻开去。


  我看到顾剑的白袍,浸透了鲜血,几乎已经染成了红袍。


  我张大了嘴巴,却哭不出声来,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我脸颊上滑下去,一直滑到我的嘴里,又苦又涩。阿渡,我的阿渡。


  这三年来一直陪着我的阿渡,连国恨家仇抖没有报,就陪着我万里而来的阿渡,一直拿命护着我的阿渡……我竟然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她被乱箭射死。


  不知道什么时候裴照将我从殿上放下来,他解开我的穴道,我夺过他手中的剑指着他。他看着我,静静地道:“太子妃,你要杀便杀吧,君命难违,末将不能不从!”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包围圈外,那些人阻在中间不让我过去,我看着裴照,他挥了挥手,那些羽林郎就让开了一条缝隙。


  阿渡脸上以上全是鲜血,我放声大哭,眼泪纷纷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身子还是暖的,我伸手在她身上摸索,只想知道她伤在何处,还能不能医治。她身上奇迹般没有中箭,只是腿上中了好几箭,我一边哭一边叫着她的名字,她的眼珠竟然动了动。


  我又惊又喜,带着哭腔连声唤着她的名字。她终于睁开眼来,可是她说不了话。最后只是拼尽全力,指着一旁的顾剑,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可是她的眼睛望着顾剑,死死攥着我的衣襟。


  “你要我过去看他?”我终于猜到了她的意思,她微微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阿渡究竟是何意,可是她现在这样奄奄一息,她要我做的事,我一定是会做的。


  我走到顾剑身边,他眼睛半睁着,竟然还没有死。


  我十分吃惊,他眼神微微闪动,显然认出了我,他背上不知插了有几十几百支箭,密密麻麻得像是刺猬一般,竟无一寸完好的肌肤。我心下甚是难过,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救过我。在天亘山中是他救了我,适才乱箭之中,也是他救了我,我蹲了下来,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我并不知道李承鄞在此设下圈套埋伏,是我连累他。


  他嘴角翕动,我凑过去了一些,裴照上前来想要拦阻我:“娘娘,小心刺客暴起伤人。”我怒道:“他都已经这样了,难道还能暴起伤人?”


  我凑近了顾剑的唇边,他竟然喃喃地说:“阿渡……怎样……”


  我万万没料到他竟然记挂着阿渡,我说:“她没事,就是受了伤。”


  他嘴角动了动,竟然似一个笑意。


  他受的伤全在背上,而阿渡的箭伤全在腿上,要害处竟然半分箭伤都没有。我忽然不知怎么地猜到了:“你将她藏在你自己身下?”


  他并没有回答我.只是瞧着我,痴痴地瞧着我。


  我忽然觉得心中一动,他救了阿渡。本来他走得脱,明明他已经将阿渡放下了,只要他撇下阿渡,说不定能硬闯出去。可是他不肯,硬拿自己的命救了阿渡。他为什么要救阿渡?我几乎是明知故问:“你为什么要救阿渡……”


  “她……她要是……”他的声音轻微,像是随时会被夜风吹走,我不得不凑得更近些。只听他喃喃地说:“你会……会伤心死……”


  我心中大恸,他却似乎仍旧在笑:“我可……可不能……让你再伤心了……”


  我说:“你怎么这么傻啊,我又不喜欢你……你怎么这么傻啊……”


  他直直地瞧着我:“是我……对不住你……”


  我见他眼中满是惭悔之色,觉得非常不忍心,他明显已经活不成了,我的眼泪终于流出来:“师傅……”


  他的眼精却望着天上的星空,呼吸渐渐急促:“那天……星星就像今天……像今天……亮……你坐沙丘……唱……唱歌……狐狸……”


  他断续地说着不完整的句子,我在这刹那懂得他的意思,我柔声道:“我知道……我唱歌……我唱给你听……”


  我将他的头半扶起来,也不管裴照怎么想,更不管哪些羽林郎怎么想,我心里只觉得十分难过,我急得那首歌,我唯一会唱的歌: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我断断续续唱着敢。这首歌我本来唱得十分熟练,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几乎每一句话都会走掉,我唱着唱着,才发现自己泪如雨下,我的眼泪落在顾剑的脸上,他却一直瞧着我。含笑瞧着我。一直到他的整个身子静发冷了,冷透了……他的手才落到了地上。他的白袍早就被箭射得千疮百孔,褴褛不堪,我看刭他衣襟里半露出一角东西,覆轻轻往外拉了拉,原来是一对花胜。已经被血水浸得透了,我忽然想起来,想起上元那天晚上,他买给我一对花胜。我曾经赌气拨下来掷在他脚下,原来他还一直藏在自己衣内。我抛弃不要的东西.他竟然如此珍藏在怀里。


  我半跪半坐在那里,声音凄惶,像是沙漠上刮过的厉风,一阵阵旋过自己的喉咙,说不出的难受:“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噫,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


  裴照上前来扶我:”太子妃……“我回手一掌就劈在他的脸上,他似乎怔了怔,但仍旧将我硬拉了起来:“末将送太子妃去见殿下。”


  “我谁也不见!”我厉声道,逼视着他,“你们……你们……”我反复了两次,竟然想不出词来指责他。他不过是奉李承鄞之命,罪魁祸首还是李承鄞。


  阿渡奄奄一息,顾剑死了。


  都是因为我为了我。


  他们设下这样的圈套,顾剑本来可以不上当的,只是因为我。


  顾剑本来也可以不死的,只是因为我。


  是我要他救阿渡。


  他便拼了命救阿渡。


  一次又一次,身边的人为我送了命。


  他们杀了阿翁,他们杀了阿娘,他们杀了赫失,他们又杀了顾剑……他们将我身边的人,将爱着我的人,一个又一个杀得尽了……裴照说道:“阿渡姑娘的伤处急需医治,太子妃,末将已经命人去请太医……”


  我冷冷地瞪着他,裴照并不回避我的目光,他亦没有分辩。


  我不愿意再跟他说一句话。


  可是阿渡的伤势要紧,我不让他们碰阿渡,我自己将阿渡抱起来。每次都是阿渡抱我,这次终于是我抱她,她的身子真轻啊,上次她受了那样重的伤,也是顾剑救了她,这次她能不能再活下来?


  阿渡右肩的琵琶骨骨折了,还断了一根肋骨。太医来拔掉箭杆,扶正断骨,然后敷上伤药,阿渡便昏沉沉睡去了。


  我蜷缩在她病榻之前,任谁来劝我,我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我用双臂抱着自己,一心一意地想,待阿渡伤势一好,我就待她回西凉去。


  李承鄞来见我,我衣上全是血水,头发亦是披散纠结,他皱眉道:“替太子妃更衣。”


  永娘十分为难,刚刚上前一步,我就拔出了金错刀,冷冷地盯着她。


  李承鄞挥了挥手,屋子里的人全都退了出去。


  他一直走到我面前,我从自己披散的头发间看到他的靴子,再近一步,再近一步……我正要一刀扎过去,他却慢慢地弯腰坐下来,瞧着我。


  我直直地瞧着他。


  他低声道:“小枫,那人不可不除,他武功过人,竟能挟制君王,于万军中脱身而去,我不能不杀他……”


  我连愤怒都没有了,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以你为饵是我的错,可是我也是不得已。赵良娣为世家之女,父兄悉是重臣,我得有一个正当的名义才能除去她。赵家和高相狼狈为奸,陛下亦为高党掣肘,所以才下决心替陈家翻案,陈氏旧案一旦重新开审,势必可以拔除高于明……赵良娣又陷害你……我只能先将计就计……现在你放心吧,事情已经结束了……”


  他说的话太复杂了,我听不懂。


  他又讲了许多话,大部分是关于朝局的。借着月娘家中十年前的冤情,一路追查,现在高家已经被满门抄斩,赵家亦已经伏诛,赵良娣毒杀绪宝林,却陷害我的事情也被彻底地揭露,她被逐出东宫,羞愤自尽……高家以前是拥护皇后的势力,皇后被废后,这些人又试图让高贵妃来重新争取后位。赵家更是蠢蠢欲动,这些人从前都曾帮助皇后暗算他的生母。后宫永远重复着这样的勾心斗角与阴谋暗算……他替他的母亲报了仇,他将二十年前的人和事一一追查出来,他这一生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情,也就是如此吧?


  什么高相,什么赵家,什么顾剑,甚至还有月娘。


  我听不懂。


  尤其他说到赵良娣时的口气,就像碾死了一只蚂蚁一般轻描淡写。


  他与之恩爱了三年的女人,他曾经如珠似宝的女人。


  竟然全是演戏?


  竟然连半分恩情都没有?


  从前我很讨厌赵良娣,尤其她诬陷我的时候。可是这一刻,我只觉得她好生可怜,真的是好生可怜。


  李承鄞的心,一定是石头刻成的吧。莫说是一个人,就算是一只猫,一只狗,养了三年,也不忍心杀死它吧……我以为三年了,事情会有所改变,可是唯一没有变的就是他。不管他是不是曾经跳进忘川里,不管他是不是忘了一切,他都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权力,他的阴谋。他总是不惜利用身边的人,不惜利用情感,然后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竟然伸了伸手,想要摸我的脸。


  我觉得厌恶:“走开!”


  李承鄞道:“他们不会伤到你的,他们都是羽林郎中的神射手,裴照亲自督促,那些箭全落在你身边,不会有一支误伤到你。我不该拿你冒险,其实我心中好生后悔……”


  “那阿渡呢?”我冷冷地看着他,“阿渡若是同顾剑一起死了……”


  他又怔了怔,说道:“小枫,阿渡只是个奴婢……”


  我“啪”一声打在他脸上,他亦没有闪避,我气得浑身发抖:“她拿自己的命护着我,她千里迢迢跟着我从西凉来……阿渡在你眼里只是个奴婢,可在我心里她是我姐妹。”我想到顾剑,想到他为了救阿渡而死,想到他说,他说他可不能再让我伤心了。连顾剑都知道,如果阿渡死了,我也会伤心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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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鄞伸出手来,抱着我,他说:“小枫,我喜欢你。那天我生着病,你一直被我拉着手,直到发麻也不放开,那时候我就想,世上怎么有这么傻的丫头,可是我没想过,我会喜欢你这个傻丫头。你被刺客抓走的时候,我是真的快要急疯了……那时候我想,若是救不回来你,我该怎么样……我从来没有怕过……可是你回来了,你说你喜欢顾小五,我知道顾小五就是顾剑,我嫉妒得快要发了狂。对,我不愿留他性命,因为他不仅仅是刺客,还是顾小五。现在顾小五已经死了,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杀他,可是小枫,我是不得已,从今后再没有人能伤害你,我向你保证,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我的眼泪掉在我自己的手背上,我怎么这样爱哭呢?


  三年前我从忘川上跳下去的时候,万念俱灰,我只想永远地忘记这个人。我终于真的将他忘了,我只记得嫁给李承鄞之后的事情,他是那样英俊,那样温文儒雅,那样玉树临风。那时候我一心一意盼着他能够喜欢我,哪怕他能偶尔对我笑一笑,亦是好的。


  现在他将我抱在怀里,说着那样痴心的话,可是这一切,全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他不是顾小五,顾小五早就已经死了。”


  李承鄞怔怔地瞧着我,过了好半晌才说:“我都已经认错了,你还要怎么样?”


  我觉得疲倦极了,真的不想再说话,我将头倚靠在柱子上:“你原来那样喜欢赵良娣,为了她,天天同我吵架。可是现在却告诉我说,你是骗她的。你原来同高相来往最密切,现在却告诉我说,他大逆不道,所以满门抄斩……你原来最讨厌我,口口声声要休了我,现在你却说,你喜欢我……你这样的人……叫我如何再信你……”


  李承鄞停了一停,却并没有动:“小枫,我是太子,所以有很多事情,我是不得已。”


  我突然笑了笑:“是啊,一个人若是要当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


  当初顾剑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浑没半分放在心上,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一个人朝着帝王的权位渐行渐近,他将摒弃许多许多热忱的情感。比如我和阿渡之间的情谊,他就无法理解,因为他没有。他从来不曾将这样的信任,给予一个人。


  我问:“如果有一天,我危及到你的皇位、你的江山、你的社稷,你会不会杀了我?”


  李承鄞却避而不谈:“小枫,比皇宫更危险的地方是东宫,比当皇帝更难的是当太子……我这一路的艰辛,你并不知道……”


  我打断他的话:“你会不会,有一天也杀了我?”


  他凝视我的脸,终于说:“不会。”


  我笑了笑,慢慢地说:“你会。”


  我慢慢地对他说:“你知不知道,有一个地方,名叫忘川?”


  他怔怔地瞧着我。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我慢慢地转过身,一路哼唱着那支熟悉的歌谣,“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噫……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


  我知道,我心里的那个顾小五,是真正的死了。


  李承鄞明明知道赵良娣派人用慢毒毒死绪宝林,可是他一点儿都不动声色。


  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命如草芥一般。


  李承鄞明明只不过利用赵良娣,可是他还能每天同她恩爱如海。


  与他有过白头之约的女人,亦命如草芥一般。


  李承鄞明明知道赵良娣陷害我,可是他一点儿都不动声色,仍旧看着我一步步落入险境,反倒利用这险境,引诱顾剑来,趁机将顾剑杀死。


  他不会再一次跟着我跳下忘川。


  我心里的那个顾小五,真的就这样死去了。


  我衣不解带地守在阿渡身边,她的伤势恶化发烧的时候,我就想到顾剑,上次是顾剑救了她,这次没有了。


  阿渡发烧烧得最厉害的时候,我也跟着病了一场。


  那天本来下着暴雨,我自己端着一盆冰从廊桥上走过来,结果脚下一滑,狠狠摔了一跤。


  那一跤不过摔破了额头,可是到了晚上,我也发起烧来。


  阿渡也在发烧,李承鄞说是阿渡将病气过给了我,要把阿渡挪出去。他说我本来才养好了病,不能再被阿渡传染上。


  是谁将阿渡害成这样子?


  我怒极了,拿着金错刀守着阿渡,谁都不敢上前来。


  李承鄞也怒了,命人硬是将我拖开。


  阿渡不知道被送到哪里去了,我被关在内殿里头,我没力气再闹了,我要我的阿渡,可是阿渡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不吃饭,也不吃药,永娘端着药来,我拼尽了力气打翻了她手中的药碗,我只要阿渡。这东宫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要阿渡,我要回西凉。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一直做着噩梦。我梦见阿娘,我梦见自己流了许多眼泪,我梦见阿爹,他粗糙的大手摸着我的发顶,他对我说:“孩子,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我只觉得筋疲力尽,再不能挣扎。像是一条鱼,即将窒息;又像是一朵花,就要枯萎。


  李承鄞和东宫,是这世上最沉重的枷锁,我已经背负不起。


  后来永娘将我轻轻地摇醒,她告诉我说:“阿渡回来了。”


  阿渡真的被送回来了,仍旧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也不知道李承鄞如何会改了主意。


  我摸着阿渡的手,她的手比我的手还要烫,她一直发着高烧,可是只要她在这里,我能陪着她,就好。


  永娘并没有说什么,只说:“阿渡回来了,太子妃吃药吧。”


  我一口气将那一大碗苦药喝完了,真是苦啊,我连压药的杏饯都没有吃。我朝永娘笑了笑,她却突然莫名其妙地掉了眼泪。


  我觉得甚是奇怪,问:“永娘,你怎么了?”


  永娘却没有说话,只是柔声道:“太子妃头发乱了,奴婢替您重新梳吧。”


  犀梳梳在头发中,很舒服。永娘的手又轻又暖,像是阿娘的手一般。她一边替我梳着头发,一边慢慢地说道:“记得那时候太子妃刚到东宫,就病得厉害,成宿成宿地烧得滚烫。太医们又不敢随便用药,怕有个好歹。奴婢守在您身边,那时候您的中原话还说得不好,梦里一直哭着要嬗子,要嬗子,后来奴婢才知道,原来嬗子就是西凉话里的阿娘。”


  我都忘了,我就记得刚到东宫我病过一回,还是永娘和阿渡照顾我,一直到我病好。


  “那年您才十五岁。”永娘帮我轻轻将头发挽起来,“一晃三年就过去了。”


  我转过头看她,她对着我笑了笑:“娘娘的芳辰,宫中忘了,殿下也忘了,今天娘娘十八岁了。”


  我真的忘了这些事,阿渡病得死去活来,我哪记得起来过生日。宫里掖庭应该记得这些事,可是据说现在宫中乱得很,高贵妃出了事,其余的人想必亦顾不上这样的琐事。


  只有永娘还记得。


  她用篦子细心地将我两侧的鬓发抿好:“从今以后,太子妃就是大人了,再不能任性胡闹了。”


  任性胡闹?


  我觉得这四个字好遥远……那个任性胡闹的我,似乎早就已经不在了。三年前她就死在了忘川的神水中,而我,只是借着她的躯壳,浑浑噩噩,又过了三年。我把一切都忘记,将血海深仇都忘记,跟着仇人,过了这三年。直到,我再次爱上他。


  他却永远不会想起我了。


  幸好,我也宁愿他永远不会想起我。


  阿渡的伤渐渐好起来的时候,夏天已经快要结束了。


  在养伤的时候,她打着手势告诉我一些事情,比如,顾剑是怎么救的她。原来最早的那次,因为我要顾剑救她的内伤,结果顾剑为此折损了一半的内力。


  若不是这样,他也不至于死于乱箭之中。


  阿渡同我一样傻气。


  我慢慢地比划出一句话,我问她:“你是不是喜欢他?”


  阿渡没有回答我,她的眼睛里有一层淡淡的水雾,她转过脸看着窗外的荷花,不一会儿就转回脸来,重新对着我笑。


  我明明知道她哭了。


  这丫头同我一样,连哭起来都是笑着对人。


  从阿渡那里,我知道了许多事,比如第一次李承鄞遇刺,阿渡出去追刺客,被刺客重伤。我一直以为那真的是皇后派出来的人,可是最后阿渡却发现不是。


  “是殿下的人。”阿渡在纸上写,“孙二为首。”


  我被这个名字彻底地震到了。孙二?如果孙二是李承鄞的人,那么皇后是冤枉的?根本不是她派人来行刺李承鄞,而是李承鄞自己的苦肉计?在鸣玉坊的时候,又是孙二带着人去泼墨闹事,将我和李承鄞引开,这中间的阴谋,全与李承鄞脱不了干系?


  他到底做了什么?李承鄞他,到底做了些什么……阿渡一笔一划在纸上写着,断续地告诉我:当日她在鸣玉坊外觉得情形不对,就尾随孙二而去,想查看个究竟,不想被孙二发现,孙二手下的人武功都非常高,她寡不敌众,最后那些人却没有杀她,只是将她关在一个十分隐秘的地方。幸好几天后顾剑将她救了出去,并且带她去破庙见我。她质问顾剑为什么将我藏在破庙里,才知道顾剑原来和孙二都是受李承鄞指使。而原本李承鄞让顾剑去挟制陛下,是想让陛下误以为有人阻挠他追查陈家旧案。谁知我会冲出来自愿换做人质,所以顾剑才会将计就计带走我。


  我已经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我只觉得每每想到,都像是三九隆冬,心底一阵阵地发寒。李承鄞现在于我,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人,一个可怕的陌生人,我永远也想不出他还能做出什么事来。三年前他做过的一切那样可怕,三年后他更加可怕。他设下圈套杀顾剑,是不是想杀人灭口?顾剑明明是他的表亲,替他做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李承鄞连阿渡都不顾惜,是不是永远也不想让我知道一些事情。


  我觉得心里彻底地冷了,他到底在做什么?我第一次觉得,这世上的人心这样可怕,这东宫这样的可怕,李承鄞这样的可怕。


  可怕到我不寒而栗。


  我和阿渡仍旧被半软禁着,现在我也无所谓了。在这寂寞的东宫里,只有我和她相依为命。


  月娘来看过我几次,我对她说:“你一个人在宫里要小心。”


  帝王的情爱,如何能够长久。皇帝将她纳入宫中,只是借着她的名头替陈家翻案,宫里的美人那样多,是非只怕比东宫还要多。高贵妃急病而卒,私下里传说她是因为失势,所以吞金自尽。宫里的事情,东宫里总是传得很快。


  我知道月娘的处境很微妙,皇帝虽然表面上对她仍旧宠爱,但是她毕竟出身勾栏,现在朝中新的势力重新形成,陛下又纳了新的妃子。大臣们劝说他册立一位新皇后,但陛下似乎仍没拿定主意。


  如果有了皇后,不知道月娘会不会被新皇后忌妒。永娘对我说过前朝兰妃的事,她是因为出身不好,所以被皇后陷害而死的。我实在不想让月娘落到那样的下场。


  月娘嫣然一笑:“放心吧,我应付得来。”


  她弹了一首曲子给我听。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月娘的声音真好听啊,像是柔软的雾,又像是荷叶上滚动的清露,更像是一阵风,吹过了高高的宫墙,吹过了秋千架,吹过了碧蓝的天,吹过了洁白的云……那碧蓝的天上有小鸟,它一直飞,一直飞,往西飞,飞回到西凉去,虽然西凉没有这样美的莲塘,亦没有采莲的美人,可是西凉是我的家。


  我想起从前在鸣玉坊的日子,那个时候我多么快活,无忧无虑,纵情欢歌。


  我叹息:“不知道下次听你唱曲,又是何时了。”


  月娘说道:“我再来看你便是了。”


  我没有说话,我已经决心回西凉去了。


  阿渡的伤好了,我们两个可以一起走了。


  李承鄞命裴照选了好些人跟随在我左右,名义上是为了保护我,其实是看守罢了,那些人看守得十分严密,如果我同阿渡硬闯出去,我想还是不成的。所以只能见机行事。


  七月初七的乞巧节,对宫中来说是个热闹的大日子。因为陛下的万寿节也正巧是这一天,所以从大半个月前,宫中就张灯结彩,布置苑林,添置新舟。这天的赐宴是在南苑池的琼山岛上,岛上有花萼楼与千绿亭,都是近水临风、消暑的好地方。


  李承鄞一早就入宫去了,我比他稍晚一些。万寿节陛下照例要赐宴群臣,所以承德殿中亦有大宴。而后宫中的宴乐,则是由陛下新册的贤妃主持的,安排得极是妥当。我从甘露殿后登舟,在船上听到水边隐隐传来的乐声,那些是被贤妃安排在池畔树阴下的乐班,奏着丝竹。借着水音传来,飘渺如同仙乐。


  正式的宴会是从黄昏时分开始的,南苑池中种满了千叶白莲,这些莲花花瓣洁白,千层重叠,就是没有香气。贤妃命人在水中放置了荷灯,荷灯之中更置有香饼,以铜板隔置在烛上,待烛光烘焚之后香气浓烈,远远被水风送来,连后宫女眷身上的熏香都要被比下去了。临水的阁子上是乐部新排的凌波舞,身着碧绿长裙的舞姬仿佛莲叶仙子一般,凌波而舞。阁中的灯烛映在阁下的水面波光,流光潋滟,辉映闪耀得如同碎星一般。


  陛下对这样的安排十分满意,他夸奖贤妃心思灵巧。尤其是荷灯置香,贤妃笑吟吟道:“这哪里是臣妾想出来的,乃是臣妾素日常说,莲花之美,憾于无香。臣妾身边的女官阿满,素来灵巧,终于想出法子,命人制出这荷香灯来,能得陛下夸奖,实属阿满之幸,臣妾这便命她来谢恩吧。”


  那个叫阿满的女官,不过十六七岁,姗姗而出,对着陛下婷婷施一礼,待抬起头来,好多人都似乎吸了口气似的,这阿满长得竟然比月娘还要好看。所有人都觉得她清丽无比,好似一朵白莲花一般。陛下似乎也被她的美貌惊到了,怔了一怔,然后命人赏了她一对玉瓶,还有一匣沈水香。我还以为陛下又会将她封作妃子,谁知陛下突然对李承鄞说道:“鄞儿,你觉得此女如何?”


  李承鄞本来坐在我的对面,他大约是累了,一直没怎么说话。现在听到皇帝忽然问他,他方才瞧了那阿满一眼,淡淡地道:“是个美人。”


  陛下道:“你身边乏人侍候,不如叫阿满去东宫,我再命掖庭另选人给贤妃充任女官。”


  李承鄞说道:“儿臣身边不缺人侍候,谢父皇好意。”


  我忍不住动了动,陛下问:“太子妃有什么话说?”


  我说道:“父皇,殿下脸皮薄,不好意思要。阿满长得这么漂亮,他不要我可要了,请求陛下将阿满赏赐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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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哈哈一笑,便答允了。


  我知道李承鄞瞪了我一眼,我可不理睬他。贤妃似乎甚是高兴,立时便命阿满去到我案边侍候。半夜宴乐结束之后,出宫之时,她又特意命人备了马车相送阿满,随在我的车后。


  宫中赐宴是件极累人的事,尤其顶着一头沉重的钗钿。车行得摇摇晃晃,几乎要把我的脖子都摇折了,我将沉重的钗钿取下来,慢慢地吁了口气,但愿这样的日子,今后再也不会有了。


  最后车子停下来,车帷被揭开,外头小黄门手提着灯笼,放了凳子让我下车。我刚刚一欠身,突然李承鄞下了马,气冲冲地走过来,一脚就把凳子踢翻了。吓得那些小黄门全都退开去,跪得远远的。


  “你干什么?”我不由得问。


  结果他胳膊一伸,就像老鹰抓小鸡一般,将我从车里抓出来了。


  阿渡上前要来救我,裴照悄无声息地伸手拦住她。李承鄞将我扛在肩上,我破口大骂,然后看到阿渡跟裴照打起来了,裴照的身手那么好,阿渡一时冲不过来。我大骂李承鄞,乱踢乱咬,使劲掐他的腰,把他腰带上嵌的一块白玉都抠下来了,他却自顾自一路往前走,将我一直扛进了丽正殿里。


  “砰!”


  我的脑袋撞在了瓷枕上,好疼啊!李承鄞简直像扔米袋子似的,就把我往床上一扔。我马上爬起来,他一伸胳膊又把我推倒了。隔了好几个月没打架,果然手脚迟钝了不少。我们两个只差没把大殿都给拆了,内侍曾经在门口探头探脑,结果李承鄞朝他扔了个花瓶,“砰”地差点砸在他身上,那内侍吓得连忙缩了回去,还随手带上了门。这一场架打得我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到最后我终于累瘫在那儿了,一动也不想动。我不再挣扎,李承鄞就温存了许多。


  李承鄞还是从后面抱着我,他似乎喜欢这样抱人,可是我枕着他的胳膊,总觉得硌人。


  其实他可能也累极了,他的鼻息喷在我的脖子里,痒痒的,他喃喃地说着什么话,大抵是哄骗我的甜言蜜语。


  我没有吭声。


  过了好久他都没有说话,我慢慢地回头看,他竟然歪着头睡着了。


  我伸手按在他的眼皮上,他睡得很沉,一动不动。


  我小心地爬起来,先把襦裙穿好,然后打开窗子。阿渡悄无声息地进来,递给我一把剪刀。


  我坐在灯下,开始仔细地剪着自己的指甲。


  小心翼翼地不让指甲里的白色粉末被自己的呼吸吹出来。


  这种大食来的迷魂药粉果然厉害,我不过抓破了李承鄞胳膊上的一点儿皮肤,现在他就睡得这样沉。


  剪完指甲我又洗了手,确认那些迷药一点儿也不剩了,才重新换上夜行衣。


  阿渡将刀递给我,我看着熟睡着的李承鄞,只要一刀,只要轻轻地在他颈中一刀,所有的仇恨,都会烟消云散。


  他睡得并不安稳,虽然有迷药的效力,可是他眉头微皱,眼皮微动,似乎正做着什么梦。我轻轻地将冰凉的刀锋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毫无知觉,只要我手上微微用力,便可以切开他的喉管。


  他的嘴角微动,似乎梦里十分痛苦,我慢慢地一点一点用着力,血丝从刀刃间微微渗出来,已经割破他薄薄的皮肤,只要再往下一分……他在梦里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痛楚,脸上的肌肉开始扭曲,手指微动,像是要抓住什么。他似乎在大吼大叫,可是其实发出的声音极其轻微,轻得我几乎听不清。


  我的手一颤,刀却“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阿渡以为李承鄞醒了,急急地抢上来。我却用手掩住了自己的脸。


  我终于想起来,想起三年前坠下忘川,他却紧跟着我跳下来,他拉住了我,我们在风中急速向下坠落……他抱着我在风中旋转……他不断地想要抓住山壁上的石头,可是我们落势太快,纷乱的碎石跟着我们一起落下,就像满天的星辰如雨点般落下来……就像是那晚在河边,无数萤火虫从我们衣袖间飞起,像是一场灿烂的星雨,照亮我和他的脸庞……天地间只有他凝视着我的双眼……我一次一次在梦中重逢这样的情形,我一次又一次梦见,但我却不知道,那个人是他。


  直到我再次想起三年前的事情,我却并没有能想起,耳边风声掠过,他说的那句话。


  原来只是这一句:“我和你一起忘。”


  忘川冰凉的碧水涌上来淹没我们,我在水里艰难地呼吸,一吞一吐都是冰冷的水。他跳下来想要抓着我,最后却只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和你一起忘。”


  所有的千难万险,所有的一切,他原来也知道,他也觉得对不起我。


  在忘川之巅,当他毫不犹豫地追随着我跳下来的时候,其实也想同我一样,忘记那一切。


  他也明明知道,顾小五已经死了,同我一样,淹死在忘川里。


  我们都是孤魂野鬼,我们都不曾活转过来。我用三年的遗忘来苟活,而他用三年的遗忘,抹杀了从前的一切。


  在这世间,谁会比谁过得更痛苦?


  在这世间,遗忘或许永远比记得更幸福。


  阿渡拾起刀子,重新递到我手中。


  我却没有了杀人的勇气。


  我凝睇着他的脸,就算是在梦中,他也一样困苦。多年前他口中那个小王子,活得那样可怜,如今他仍旧是那样可怜,在这东宫里,没有他的任何亲人,他终究是孤伶伶一个,活在这世上,孤独地朝着皇位走去,一路把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热忱,所有的怜悯与珍惜,都统统舍去。或许遗忘对他而言是更好的惩罚,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曾经那样爱过他。


  我拉着阿渡,掉头而去。


  本来李承鄞让裴照在我身边安排了十几个高手,可是今天晚上我跟李承鄞打架,动静实在太大,这些人早就知趣地回避得远远的,我和阿渡很顺利地就出了丽正殿。


  混出东宫这种事对我们而言,一直是家常便饭。何况这次我们计划良久,不仅将羽林军巡逻的时间摸得一清二楚,而且还趁着六月伏中,东宫的内侍重新调配,早将一扇极小的偏门留了出来。我和阿渡一路躲躲闪闪,沿着宫墙七拐八弯,眼看着就要接近那扇小门,忽然阿渡拉住了我。


  我看到永娘独自站在那里,手中提着一盏灯,那盏小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她不时地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


  我和阿渡躲在一丛翠竹之后,过了好久,永娘还是站在那里。


  我拉了拉阿渡的衣袖,阿渡会意,慢慢拔出金错刀,悄悄向永娘走去。


  不防此时永娘忽然叹了口气,扶着膝盖坐了下来。


  阿渡倒转刀背,正撞在永娘的穴位之上,永娘身子顿时僵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我伸出胳膊,抱了抱她发僵的身子,低声说道:“永娘,我走了,不过我会想你的。”


  在这东宫,只有永娘同阿渡一样,曾经无微不至地照顾过我。


  永娘的嘴角微张,她的哑穴也被封了,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我又用力抱了抱她,发现她胸前鼓鼓的,硌得我生疼,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取出来一看,竟然是一包金叶子。永娘的眼珠子还瞧着我,她的眼睛里慢慢泛起水光,对着我眨了眨眼睛,我鼻子一酸,忽然就明白了,她原来是在这里等我。


  这包金叶子,也是她打算给我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从前她总逼着我背书,逼着我学规矩,逼着我做这个做那个,逼着我讨好李承鄞……所以准备逃跑计划的时候,我曾经十分小心地提防着她。


  没想到她早就看出来了,却没有去报告李承鄞。如果她真的告诉了李承鄞,我们就永远也走不了了。


  在这东宫,原来也有真心待我好的人。


  阿渡扯着我的衣袖,我知道多留一刻便多一重被人发现的危险。我含着眼泪,用力再抱一抱永娘,然后拉着阿渡,瞧瞧溜出了那扇小门。


  这扇门是留给杂役出入的,门外就是一条小巷,我们翻过小巷,越过好些民宅,横穿东市各坊,然后一直到天快要朦朦亮了,才钻进了米罗的酒铺。


  米罗正在等着我们。她低声告诉我们说:“向西去的城门必然盘查得紧,只怕不易混出去。今天有一队高丽参商的马队正要出城去,他们原是往东北走,我买通了领队的参商,你们便跟着他们混出城去。那些高丽人身材矮小,你们混在中间,也不会令人起疑。”她早预备下了高丽人的衣服,还有帽子和胡子,我和阿渡装扮起来,换上高丽人的衣衫,再黏上胡子,最后戴上高丽人的帽子,对着铜镜一照,简直就是两个身材矮小的高丽商人。


  这时候天已经渐渐亮起来,街市上渐渐有人走动,客栈里也热闹起来,隔壁铺子打开铺板,老板娘拿着杨枝在刷牙,胖胖的老板在打着呵欠,跟米罗搭讪说话。那些高丽人也下楼来了,说着又快又绕舌头的高丽话。自从骁骑大将军裴况平定高丽后,中原与高丽的通商反倒频繁起来,毕竟商人逐利,中原有这样多的好东西,都是高丽人日常离不了的。


  我们同高丽商人一起吃过了饼子做早饭,便收拾了行装准备上路。这一队高丽商人有百来匹马的马队,是从高丽贩了人参和药材来,然后又从上京贩了丝绸茶叶回高丽。马队在院子里等着装货,一箱一箱的货物被驼上马背。那些马脖子上挂的铜铃咣啷咣啷……夹在吵吵闹闹的高丽话里,又热闹又聒噪。


  我和阿渡各骑着一匹马,夹杂在高丽商人的马队里,跟着他们出城去。城门口果然盘查得非常严,有人告诉我们说城中天牢走失了逃犯,所以九门都加严了盘查,最严的当然是西去的城门,据说今天出西门的人都被逐一搜身,稍有可疑的人就被扣押了下来,送到京兆尹衙门去了。我和阿渡心中有鬼,所谓的走失逃犯,大约就是指我和阿渡吧。


  因为每个人都要盘问,城门口等着盘查的队伍越排越长,我等得心焦起来。好容易轮到我们,守城的校尉认真验了通关文牒,将我们的人数数了一遍,然后皱起眉头来:“怎么多出两个人?”


  领队的高丽人比划了半晌,夹着半生不熟的中原话,才让守城门的人明白,他们在上京遇上家乡的两个同伴,原是打仗之前羁留在上京的,现在听说战事平靖了,所以打算一起回去。


  那人道:“不行,文牒上是十四人,就只能是十四人,再不能多一个。”


  我突然灵机一动,指了指自己和阿渡,学着高丽人说中原话的生硬腔调:“我们两个,留下。他们走。”


  那校尉将我们打量了片刻,又想了想,将文牒还给领队,然后指了指我们身后的另两个高丽人,说:“他们两个,留下。你们可以走。”


  领队的高丽人急了,比划着和那人求情,说要走就一起走,我也帮着恳求,那人被我们怪腔怪调的中原官话吵得头昏脑胀:“再不走就统统留下思密达!”


  我们犹是一副不死心的样子,围着那人七嘴八舌,这时后面等候的队伍越来越长,更多人不耐烦了,纷纷鼓噪起来。本来天朝与高丽多年交战,中原人对高丽人就颇有微辞,现在更是冷嘲热讽,说高丽人最是喧哗不守规矩。


  那些高丽商人气得面红耳赤,便欲揎拳打架。校尉看着这些人就要打起来,怕闹出大事来,更怕这里堵的人越来越多,连忙手一挥:“就刚才我指的那两个高丽人不准出城,其他的轰出去!”


  我们一群人带马队被轰出了城门,那两名高丽商人无可奈何地被留在城内。我心中好生愧疚,领队却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袖,朝我伸了伸手。


  我没弄懂他的意思,领队便捻着胡子笑起来,用不甚熟稔的中原话说:“给钱!”


  我大是惊诧:“米罗不是给过你钱了吗?”


  那领队的高丽人狡猾地一笑:“两个人,城里,加钱。”


  我想到他们有两个同伴被扣在了城里,便命阿渡给了他一片金叶子。


  后来我深悔自己的大方。


  那高丽人看到金叶子,眼睛里差点没放出光来。后来一路上,那高丽人时时处处都找借口,吃饭的时候要我们给钱,住客栈的时候要我们给钱,总是漫天要价。我虽然不怎么聪明,可是这三年来几乎天天跟阿渡在上京街头混,什么东西要花多少钱买,我还是知道的。寻常两片金叶子就可以买下一间宅子,那高丽人却吃一顿饭也要我们一片金叶子,把我们当冤大头来宰。我想反正这些钱全是李承鄞的,所以花起来一点儿也不心疼,再说他们确实有同伴被拦在城里,让那些高丽人占点便宜也不算什么,于是只装作不懂市价而已。那些高丽人虽然贪婪,不过极是吃苦,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直到日落才歇脚。每日要行八九个时辰,我三年没有这么长时间地骑马了,颠地我骨头疼,每天晚上一到歇脚的客栈,我头一挨枕头就能睡着。


  这天夜里我睡得正香,阿渡突然将我摇醒了。她单手持刀,黑暗中我看到她眼睛里的亮光,我连忙爬起来,低声问:“是李承鄞的人追上来了?”


  阿渡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她不知道,还是她没猜出来。


  我们伏在夜色中静静等候,忽然听到“嗤”的一声轻响,若是不留意,根本听不到。只见一根细竹管刺破了窗纸,伸了进来。阿渡与我面面相觑,那只细竹管里突然冒出白烟来,我一闻到那味道,便觉得手足发软,再也站不住,原来吹进来的这白烟竟然是迷香。阿渡抢上一步,用拇指堵住竹管,捏住那管子,突然往外用力一戳。


  只听一声低呼,外头“咕咚”一声,仿佛重物落地。我头晕眼花,阿渡打开窗子,清新的风让我清醒了些,她又喂给我一些水,我这才觉得迷香的药力渐渐散去。阿渡打开房门,走廊上倒着一个人,竟然是领队的那个高丽人,他被那迷香细管戳中了要穴,现在大张着嘴僵坐在那里。阿渡拿出刀子搁在他颈上,然后看着我。


  我唯恐另有隐情,对阿渡说:“把他拖进来,我们先审审。”


  阿渡将他拖了进来,重新关好门。我踢了那人一脚,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甚是倔强:“要杀便杀,大丈夫行走江湖,既然失手,何必再问。”


  “哦,原来用迷香这种下三滥招数也算是大丈夫?”


  那人脸上却毫无愧疚之意,大声道:“为了赢,不择手段!”


  我说:“现在你可是输了!”


  那人还待要犟嘴,阿渡在他腿上轻轻割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他便杀猪似的叫起来,再问他什么他都肯说。原来这个高丽人看我们出手大方,愈加眼红,便起了杀人劫财之意,原是想用迷香将我和阿渡迷倒,没想到刚刚吹进迷香,就被阿渡反戳中了穴道。


  “原来是个假装成商人的强盗!”我又踢了他一脚,“快说!你们到底害过多少人?”


  那人涕泪交加,连连求饶,说他真的是正当商人,不过一时起了贪念,所以才会这样糊涂。从前从来没有害过人,家中还有七十岁的老母和三岁的幼子……是不是每个人都是这样贪得无厌?这个高丽人想要更多的钱财,官员想要当更大的官,而皇帝永远想着要更大的疆域。所以年年征战,永无止息。


  从来没有满足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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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想起了李承鄞,那个小王子,终究是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他的父皇用皇位诱惑着他,他便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而我,其实只不过想要一个人,陪我在西凉,放马、牧羊。这样简简单单的欲望,却没有办法达成了。


  阿渡轻轻地用刀柄敲在高丽人的头上,他头一歪就昏过去了。我和阿渡将他绑在桌子底下,然后堵上他的嘴。阿渡比划着问我要不要杀他,我摇头:“这个人醒过来也不敢报官,毕竟是他先要谋财害命。就把他绑在这里吧,我们不能再跟他们一路了,正好改向西行。”


  我们怕露了行迹,天没亮就离了客栈。骑马走了好一阵子,太阳才出来,到了下午,在一处集市上将马卖了,又买了一架牛车,我和阿渡扮成是农人与农妇的样子,慢慢往西行去。


  追兵自然还是有的,很多时候大队人马从后头直追上来,我们这样破旧的牛车,他们根本就不多看一眼,风驰电掣般过去了。每到一城就盘查得更严,可是我和阿渡有时候根本就不进城,绕着乡间的小路而行。一路行来自然极是辛苦,也不知道走了有多久,终于走到了玉门关。


  看到两山之间扼守的雄关,我终于振奋了起来。


  只要一出关,就是西域诸国的地界,李承鄞哪怕现在当了皇帝,如果硬要派追兵出关去,只怕也会让西域诸国哗然,以为他是要宣战,到时候真打起仗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正因为如此,玉门关内亦张贴了缉拿钦犯的海捕文告,我和阿渡扮成男人的样子赫然被画在上头,不过名字可不是我们俩的。


  说实话,那画画得可真像,李承鄞只见过一次我穿男装,难为他也能命人画得出来。


  不过现在我和阿渡都是女装,海捕文告上通缉的江洋大盗可是男人,所以我和阿渡就排在了过关的队伍里。只是我们没有过关的文牒,怎么样混出关去,却是一桩难事。


  我并不紧张,我包里有不少金银,阿渡武功过人,真遇上什么事,先打上一架,打不赢我们再用钱收买好了。


  没想到这次我们既打不赢,也没法子收买。


  我瞧着关下的将军。


  裴照。


  我觉得李承鄞真是狡猾,我便是绕着全天下跟他兜个圈子,仍旧得从玉门关出去,才能回去西凉。现在他派裴照来守住玉门关,挨个挨个盘查,就算是阿渡武功过人,试图硬闯,这玉门关常年驻着数万人的大军,真要打起来惊动了大军,我和阿渡只怕插着翅膀也飞不出去。


  我对裴照笑了笑,裴照也对我笑了笑。


  我说:“裴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裴照道:“末将受殿下差遣,来这里追捕逃犯。”


  我竟然还笑得出来:“裴将军乃是金吾将军,统领东宫三千羽林,不知是何等逃犯,竟然惊动了将军,一直追到玉门关来。”


  裴照不动声色,淡淡地道:“自然是钦命要犯。”


  我又笑了两声:“钦命要犯……”


  阿渡微微一动,关隘上头的雉堞之后,便出现了无数兵甲,他们引着长弓,沉默地用羽箭指着我们。


  我叹了口气,对裴照说道:“反正我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出关去,你若是想阻我,便将我乱箭射死在关门之下吧,反正这样的事你也不止干了一次了。”


  裴照却道:“太子妃误解殿下了,殿下待太子妃,实在是一片痴心。”


  我道:“什么痴心不痴心,我和他恩断义绝,你不用再在我面前提他。”


  裴照道:“承天门失火,并不是灯烛走水。”


  我微微一惊。


  “上元万民同欢,实在没有办法关闭城门,殿下忧心如焚,唯恐刺客将太子妃挟制出城,再难追捕,所以狠心下令,命人暗中放火,烧了承天门。”裴照语气仍旧是淡淡的,“殿下为了太子妃,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为何太子妃,却不能原宥殿下。”


  这消息太让我震惊,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承天门乃是皇权的象征,自从承天门失火,朝中议论纷纷,皇帝为此还下了罪己诏,将失德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我做梦也没有想过,那不是偶然的失火,竟然是李承鄞命人放的火。


  裴照道:“殿下身为储君,有种种不得已之处。那日射杀刺客,误伤阿渡姑娘,乃是末将一意孤行,太子妃若要见罪,末将自然领受,太子妃不要因此错怪了殿下。”


  我虽然没什么心机,却也不是傻子,我说道:“你休在这里骗我了。”


  裴照道:“末将不敢。”


  我冷冷地道:“你有什么不敢的,不是君命难违么?没有他下令,你敢调动羽林军围歼?没有他下令,你敢叫人放箭?你将这些事全揽到自己身上,不过是想劝我回去,我再不会上你们的当。裴照,三年前我在忘川崖上纵身一跳,那时候我以为我再不会见到你们。这三年我忘了一切,可是你大约从来不曾想过,我竟然会重新想起来。李承鄞做的那些事情,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你今日不放我出关,我便会硬闯,要杀要剐随你们便是了。”


  裴照神色震动地看着我,他大约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想起一切事来,他怔怔地看着我,就像是要用目光将我整个人都看穿似的。我突然觉得心虚起来,这个人对李承鄞可不是一般的忠心,他今天到底会怎么做呢?


  裴照沉默了好久,忽然道:“不会。”


  我觉得莫名其妙:“什么不会?”


  他抬起眼睛来看我:“那日太子妃问,若是刺客抓着您,末将会不会也命人放乱箭将您和刺客一起射死?末将现在答,不会。”


  我突然地明白过来,我朝阿渡打了个手势,阿渡拔出刀来,便架在我脖子里。


  我说:“开关!”


  裴照大声道:“刺客挟制太子妃,不要误伤了太子妃,快快开关。”


  关门被打开,沉重的门扇要得数十人才能一分一分地推动,外头刺眼灼人的烈日直射进来,白晃晃的,晒在人身上竟微微发疼。


  玉门关外的太阳便是这般火辣,我按捺住狂喜,便要朝着玉门关外策马奔去。


  突然听到身后马蹄声大作,一队骑兵正朝这边奔驰过来。迎面旌旗招展,我看到旗帜上赫然绣着的龙纹,来不及多想,等再近些,那些马蹄踏起的扬尘劈头盖脸而来,我眯着眼睛看着这队越驰越近的人马,才发现为首的竟然是李承鄞。


  我心猛然一沉。


  我和阿渡催马已经奔向了关门。


  我听到远远传来大喝:“闭关门!殿下有令!闭关门!”


  那些士卒又手忙脚乱开始往前推,想把关门给关上。


  眼看着沉重的关门越来越近,中间的亮光却越来越少,那些人拼命推着门想要关上,越来越窄,越来越近,只有一匹马的缝隙了,眼看着来不及了。阿渡的马奔在前头,她回过头想要将我拉上她的马,我却扬起手来,狠狠地抽了她的马一鞭,那马儿受痛,长嘶一声,终于跃出了关门。


  关门徐徐地阖上,我看到阿渡仓惶地回过头来看我,她兜转了码头想要冲回来,可是沉重的关门已经阖上,她的刀本来已经插进门里,但是什么也改变不了了。关门关了,铁栓降下来,我听到她拼命地想要斩断那铁栓,徒劳的削砍只是溅起星星点点的火花,她不会说话,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我看着那刀尖在门缝里乱斩着,可每一刀,其实都是徒劳。


  大队的羽林军已经冲上来,我转身朝着关隘奔去,一直奔到了城楼上。我伏到城堞之上,弯腰看到阿渡还在那里孤伶伶捶打着城门,那样固若金汤的雄关,凭她一人,又如何能够撼动半分?我看到她咧嘴在无声地哭泣,我忽然想起赫失,他将我托付给了阿渡,又何尝不是将阿渡托付给了我。如果没有我,阿渡也许早就活不下去了,正如同,如果没有阿渡,我也早就已经死了。


  突厥已灭,阿渡比我孤苦一千倍一万倍,二十万族人死于月氏与中原的合围,可是这样的血海深仇,她却为了我,陪我在中原三年。


  事到如今,我只对不起她一个人。


  羽林军已经奔到了关隘之下,无数人簇拥着李承鄞下马,我听到身后脚步声杂沓,他们登上了关楼。


  我倒没有了任何畏惧,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李承鄞的颈中还缚着白纱,其实我那一刀如果再深一点点,或许他就不能够再站在这里。


  他独自朝着我走过来,而他每进一步,我就退一步。我一直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一直退到了雉堞之上。西风吹起我的衣袂,猎猎作响,就好像那天在忘川之巅。我站在悬崖的边上,而我的足下,就是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


  李承鄞看着我,目光深沉,他终于说道:“难道你就这样不情愿做我的妻子?”


  我对他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他问我:“那个顾小五,到底有哪里好?”


  我的足跟已经悬空,只有足尖还站在城堞之上,摇摇欲坠。羽林军都离得非常远,沉默地注视着我。而李承鄞的目光,有着错综复杂的痛楚,仿佛隐忍,亦仿佛凄楚。


  我仿佛做了一场梦,一切都和三年前一般,这三年来浮生虚度,却终究是,分毫未改。


  我说:“顾小五有哪里好,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


  李承鄞忽然笑了:“可惜他已经死了。”


  是,可惜他已经死了。


  他说道:“你跟我回去,我既往不咎,还是会对你好。不管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顾小五,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我便再不会提起此事。”


  我对他笑了笑,我说:“只要你答允我一件事,我就死心塌地地跟你回去。”


  他脸上似乎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只是问:“什么事?”


  我说:“我要你替我捉一百只萤火虫。”


  他微微一震,似乎十分费解地瞧着我。我的视线渐渐模糊,我却仍旧是笑着的:“忘川之水,在于忘情……忘川的神水让我忘了三年,可是,却没能让我忘记一辈子。”


  眼泪淌过脸颊,我笑着对他说:“像你一直都忘了,多好啊。”


  他怔怔地瞧着我,好像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我明明是在对他笑的,可是却偏偏又在哭。我说:“这一次,我是真的要忘了。”


  我回转身,就像一只鸟儿扑向天空,就像一只蝴蝶扑向花朵,我毅然决绝地纵身跃下。我明明知道,这里再无忘川,下面是无数尖利的碎石,一旦跌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我听到无数人在惊叫,李承鄞情急之下,抢上来抽出腰带便扬手卷住我。一切的一切,几乎都像三年前的重演。我整个人硬生生被他拉住悬空,而他也被我下冲的惯性,直坠到城堞边。他一手扶着堞砖,一手俯身拉住我,手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暴起,他脖子里的伤口,开始渗出鲜血,大约已经迸裂,可是他并没有放手,而是大叫:“来人!”


  我知道一旦羽林军涌上来帮他,便再无任何机会,我扬起手来,寒光闪过他的眼前,他大叫:“不!”


  我割裂了他的腰带,轻薄的丝绸撕裂在空气中,我努力对他绽开最后一个笑颜:“我要忘了你,顾小五。”


  我看到他眼中错愕的神情,还有颈中缓慢流出的鲜血,他似乎整个人受到什么突然的重创,竟然微微向后一仰。我看到血从他伤口中迸溅而出,落在我的脸上。我笑着看着他,他徒劳地似乎想要挽住我,而是只差了那么一点点,他的指尖只能挽住风,他凄厉的声音回响在我耳边:“是我……小枫……我是顾小五……”


  我知道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便是我对他最大的报复。三年前他主持的那场杀戮,湮尽我们之间的情感;三年后我便以此,斩断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


  我看到他合身扑出,也许他想像三年前一样跟着我跳下来,可是这里不是忘川,跌下来只有粉身碎骨。我看到裴照拉住了他,我看到他反手一掌击在裴照的胸口,他定然用尽了全力,我看到那一掌打得裴照口吐鲜血,可是裴照没有放手,更多人涌上去,死死拖住了他。


  天真蓝啊……风声呼呼地从耳畔响过,一切都从我眼前渐渐恍惚。


  我仿佛看见自己坐在沙丘上,看着太阳一分分落下去,自己的一颗心,也渐渐地沉下去,到了最后,太阳终于不见了,被远处的沙丘挡住了,再看不见了。天与地被夜幕重重笼罩起来,连最后一分光亮,也瞧不见了。


  我仿佛看见围观的人都笑起来,好多突厥人都不相信白眼狼王真的是顾小五杀的,所以他们仍旧存着一丝轻蔑之意。顾小五捧着那张弓,似乎弹琴一般,用手指拨了拨弓弦。弓弦铮铮作响,围观的人笑声更大了,他却在那哄笑声中连珠箭发,射下一百只蝙蝠。


  我仿佛看见无数萤火虫腾空飞去,像是千万颗流星从我们指端掠过,天神释出流星的时候,也就是像这样子吧。成千上万的萤火虫环绕着我们,它们轻灵地飞过,点点萤光散入四面八方,就像是流星金色的光芒划破夜幕。我想起歌里面唱,天神与他眷恋的人,站在星河之中,就像这一样华丽璀璨。


  我仿佛看见自己站在忘川之上,我的足跟已经悬空,山崖下的风吹得我几欲站立不稳,摇晃着随时会坠下去,风吹着我的衣衫猎猎作响,我的衣袖就像是一柄薄刃,不断拍打着我的手臂。他不敢再上前来逼迫,我对他说道:“我当初错看了你,如今国破家亡,是天神罚我受此磨难。”我一字一顿地说道,“生生世世,我都会永远忘记你!”


  我仿佛看见当初大婚的晚上,他掀起我的盖头。盖头一掀起来,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四面烛光亮堂堂的,照着他的脸,他的人。他穿着玄色的袍子,上面绣了很多精致的花纹。我在之前几个月,由永娘督促,将一本《礼典》背得滚瓜烂熟,知道那是玄衣、纁裳、九章。五章在衣,龙、山、华虫、火、宗彝;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织成为之。白纱中单,黼领,青褾、襈、裾。革带,金钩暐,大带,素带不朱里,亦纰以朱绿,纽约用组。黻随裳色,火、山二章也。


  他带着大典的衮冕,白珠九旒,以组为缨,色如其绶,青纩充耳,犀簪导,衬得面如冠玉,仪表堂堂。


  那个时候,我以为我是第一次见到他。却不知道,我们早就已经见过,在西凉苍茫的月色之下。


  我最后想起的,是刚刚我斩断腰带的刹那,他眼底盈然的泪光。


  可是迟了,我们挣扎了三年,还是爱上了对方。这是天神给予的惩罚,每个饮过忘川之水的人,本来应该永远远离,永远不再想起对方。


  我安然闭上眼睛,在急速的坠落之中,等待着粉身碎骨。


  下落的力道终于一顿,想象中的剧痛还是没有来临,我睁开眼睛,阿渡清凉的手臂环抱着我,虽然她极力跃起,可是世上却没有人能承受这样巨大的下挫之力,我几乎能够清晰地听见她骨骼碎裂的声音,她硬生生地用她自己的身躯,当成了阻止我撞上大地的肉垫。我看到鲜血从她的耳中、鼻中、眼中流出,我大叫了一声:“阿渡!”我双腿剧痛,根本没有办法站起来,我挣扎着爬起,手足无措地想要抱起她,可是些微的碰触似乎便是剧痛,她神情痛苦,但乌黑的眼珠看着我,眼神一如从前一般安详,丝毫没有责备之意。就像看到我做了什么顽皮的事情,或者就像从前,我要带她溜出去上街。我抱着她,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

  我明明知道,西凉早就回不去了。我明明是想要她先走,可是我对不起她,我明明知道,她不会将我独自撇在这孤伶伶的世上。而我也知道,我不会独自将她撇在这孤伶伶的世上。阿渡已经阖上了眼睛,任凭我怎么呼唤,她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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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城门“轧轧”打开的声音,千军万马朝着我们冲过来,我知道所有人都还是想,将我拉回那痛苦的人世,将我带回那座冷清的东宫。可是我再也不愿受那样的苦楚了。


  我对阿渡说:“我们一起回西凉去。”


  我拾起阿渡的金错刀,刚刚阿渡拿着它砍削巨大的铁栓,所以上面崩裂了好多细小的缺口,我将它深深插进自己的胸口,却一点儿也不痛。也许这世上最痛苦的一切我都已经经历,死亡,还算什么呢?


  血汩汩地流出来,我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握住阿渡的手,慢慢伏倒在她的身旁。我知道,我们终究是可以回家去了。


  一切温度与知觉渐渐离我而去,黑暗渐渐笼罩。我似乎看到顾小五,他正策马朝我奔来,我知道他并没有死,只是去给我捉了一百只萤火虫。


  现在,我要他给我系上他的腰带,这样,他就永远也不会离开我了。


  我带着些微笑意,咽下最后一口气。


  大地苍凉,似乎有人在唱着那首歌: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噫……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


  原来那只狐狸,一直没能等到它要等的那位姑娘。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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