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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东野圭吾 《白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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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晴想起唐泽雪穗的身世,是在与礼子交谈后半个月左右,他陪朋友到位于中之岛的府立图书馆查资料的时候。这位朋友是他在冰球社的同伴,姓垣内。垣内为了写报告,正在调查以前的新闻报道。
    “哈哈!对对对,就是那时候,我也常被叫去买手纸。”垣内看着摊开的报纸缩印本,小声地说。桌上放着十二册缩印本,从一九七三年七月份到一九七四年六月份,每月一册。
    正晴从旁边探头去看。垣内看的是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二日的报道,内容是大阪千里新市镇的超级市场内,手纸卖场挤进了三百名消费者。
    那是石油危机时的事情,垣内正在调查电力能源需求,必须阅览当时的相关报道。
    “东京也有抢购囤积的情形吗?”
    “好像有。不过东京那边,应该是抢清洁剂抢得比手纸凶。我表弟说,他不知道被叫去买过多少次。”
    “哦,这里也写着,有主妇在多摩的超市买了市价四万元的清洁剂。这该不会就是你亲戚吧?”垣内笑着逗他。
    “胡说八道。”正晴也笑着回答。
    正晴心想,自己那时在做些什么呢?他当时正读高一,刚搬到大阪不久,正努力适应新环境。
    他突然想不知道那时雪穗几年级,在心里算了算,应该是小学五年级。但他无法想象她小学时的模样。接着,他便想起唐泽礼子的话:“是意外身亡,我记得是雪穗刚升上小六的时候。好像是……五月吧。”她指的是雪穗的生身母亲。雪穗读小六……就是一九七四年。
    正晴从缩印本中找出一九七四年五月份那一册,在桌上摊开。
    那个月发生过“众议院通过修订《大气污染防治法》”、“主张女权的女性为反对《优生保护法修正案》于众议院集会”等事件。还有日本消费者联盟成立、东京都江东区7一Eleven第一家店开业的报道。
    正晴翻到社会版,不久便找到一则小篇幅报道,标题是“大阪市生野区煤气炉熄火造成一人中毒身亡”,内容如下:廿二日午后五时许,大阪市生野区大江西七丁目吉田公寓一0三室房客西本文代(女,三十六岁),被公寓物业公司的员工发现倒在屋内,经紧急呼叫救护车急救,但西本女士到院前已身亡。据生野分局调查,发现尸体时屋内煤气弥漫,西本女士可能死于煤气中毒。现正针对煤气外泄的原因进行调查,据分析极有可能是煤气灶上加热的大酱汤溢出导致熄火,西本女士却未发现。
    就是这个!正晴很有把握。报道与唐泽礼子告诉他的几乎完全一致。目击者中并未出现雪穗的名字,这应该是报社基于新闻道德作的处理。
    “你看什么那么认真?”垣内从旁边探头过来。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正晴指着报道,说是发生在家教学生身上的事。
    垣内大为惊讶。“哦,竟然还上了报,真不简单。”
    “又不是跟我有关。”
    “可你不是在教那个小孩吗?”
    “对。”
    “嗯……”垣内不明所以地发出钦佩的鼻音,又看了一次报道,“生野区大江,在内藤家附近嘛。”
    “内藤?真的?”
    “应该没错。”
    他们说的内藤是冰球社的学弟,比正晴低一届。
    “下次我问问内藤好了。”正晴边说边把报纸上吉田公寓的住址抄下来。
    他在两个星期后才向内藤问起这件事。因为上了大四,已经不参与冰球社的活动,也鲜有机会和学弟碰面。正晴到社团,也是因为缺乏运动开始发胖,想稍微活动一下筋骨。
    内藤体格瘦小。虽然拥有高超的溜冰技巧,但体重不够,近距离接触时不耐撞,实力并不太强。但他为人细心周到,又懂得照顾别人,所以在社内担任干部。
    正晴趁着在操场上做体能训练的空当找上内藤。
    “哦,那件意外。我知道,那是几年前的事来着?”内藤边用毛巾擦汗边点头,“就在我家附近,虽说不是隔壁,但也没几步路。”
    “当时在你们那里是不是成了话题?”正晴问。
    “那应该叫话题吗?倒是有一些奇怪的流言。”
    “说什么?”
    “嗯,说不是意外,而是自杀之类的。”
    “你是说,开煤气寻死?”
    “对。”回答后,内藤看着正晴,“怎么了,学长?有什么不对?”
    “唔,其实是跟我认识的人有关。”他向内藤说明缘由,内藤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原来学长在教那一家的小孩。真是很巧。”
    “对我来说没什么巧不巧的。不过,你再说仔细一点,为什么会有自杀的流言?”
    “不知道,我不太清楚,那时我才念高中。”内藤偏了一下头,立刻似乎想起了什么,往手上捶了一拳,“啊!对了,去问那里的大叔,他可能知道什么。”
    “谁啊?”
    “我租停车位的物业大叔。他曾说过,因为房客在公寓里开煤气自杀,把他害惨了。他说的大概就是那间公寓吧?”
    “物业?”一个念头从正晴脑中闪过,“你说的是发现尸体的人?”
    “是他。”
    “可以麻烦你帮我确认一下吗?”
    “可以。”
    “拜托你了,我想详细了解一下。”
    “好。”
    体育类社团里长幼有序。学长托他这种麻烦事,内藤虽然感到困惑,也只能抓抓脑袋点点头。
    第二天傍晚,正晴坐在内藤驾驶的丰田卡瑞那前座上,这是内藤以三十万元向表哥买的二手车。
    “抱歉,麻烦你这种事。”
    “哪里,我无所谓,反正就在我家附近。”内藤和颜悦色。
    前一天答应的事,学弟立刻就办了。他打电话给为自己介绍停车位的物业中介,确认对方是否是五年前煤气中毒案的目击者。对方表示发现尸体的人不是他,而是他儿子,他儿子目前在深江桥经营另一家店。深江桥位于东成区,在生野区北边。抄写了对方电话号码并绘有简图的便条,现在就在正晴手里。
    “中道学长果然很认真。是因为了解家教学生的身世,对教学有帮助对不对?我打工的时候,实在没办法做到这种程度。”内藤佩服地说。看他自行如此解释,正晴不置可否。
    事实上,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当然,他知道自己受到雪穗强烈吸引,但他并非因此才想知道她的一切。照他的看法,他认为过去的事根本无关紧要。
    他想,大概是因为无法了解她吧。即使他们的距离近得可以触碰彼此,言谈也很亲近,但有时他仍会蓦然觉得她遥不可及。他不明白为什么,并因此心生焦躁。
    内藤不时和他攀谈,讲的是今年新加入的社员。“每人程度都好不到哪里去。有经验的人很少,所以今年冬天是关键。”把队伍成绩看得比自己的学分更重的内藤,脸色略带凝重。
    田川不动产深江桥店位于白干道中央大道转弯的第一条路上,刚好就在阪神高速公路东大阪线高井田交流道旁。店里,一个瘦子正在书桌前填写文件,看来没有别的职员。瘦子看到他们,便道“欢迎光临,找公寓吗?”显然以为他们想找房子。
    内藤向他解释,他们是来打听吉田公寓那次意外事件的。“我向生野店的大叔打听,他说遇到那件意外的是这边的店长。”
    “哦,没错。”瘦子警惕的眼神在两个年轻人脸上交替,“都过了这么久,为什么还问这个?”
    “发现尸体时,有一个女孩也在场吧?”正晴说,“一个名叫雪穗的女孩,那时她姓西本……没错吧?”
    “对,是西本家。你是西本的亲戚?”
    “雪穗同学是我的学生。”
    “学生?哦,原来你是学校老师。”瘦子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再次看了看正晴,“这么年轻的老师!”
    “是家教老师。”
    “家教?明白了。”他眼中露出轻蔑的神色,“那孩子现在在哪里?她妈死了,不就无依无靠了吗?”
    “她被亲戚收养了,一户姓唐泽的人家。”
    “哦。”瘦子似乎对姓氏不感兴趣,“她好不好?后来再没见过了。”
    “很好,现在念高二。”
    “已经这么大了。”
    瘦子从柔和型七星烟盒里抽出一根,衔在嘴里。正晴看在眼里,心想,没想到他挺赶时髦的。这种烟在两年多前推出,尽管一般风评认为味道不佳,但甚受喜新厌旧的年轻人欢迎。正晴的朋友有一大半都放弃了老七星,改抽这个。
    “她是怎么跟你说这件事的?”吐了一口烟后,瘦子问道。他一看对方年纪比他小,口气变得不客气起来。
    “她说受过田川先生很多帮助。”
    这当然是谎话,他没跟雪穗提过这件事。他怎么忍心碰触她的痛处?
    “哎,也说不上什么帮助!那时吓都吓死了。”
    看来他就是田川。他往椅背一靠,双手枕在脑后,然后一五一十地说起发现西本文代尸体时的情景,可能正好闲着没事做。正晴也得以掌握整起意外的概况。
    “比起发现尸体那时,后来的事更麻烦。警察跑来问东问西。”田川皱起眉头。
    “都问些什么?”
    “进屋时的事。我说我除了打开窗户、关掉煤气总开关外,没有碰其他地方,不知他们是哪里不满意,还问我有没有碰锅、玄关是不是真的上了锁,真服了他们。”
    “锅有什么问题?”
    “我也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如果是大酱汤冒出来,锅四周应该更脏才对。话是这么说,事实就是冒出来的汤浇熄了火,又有什么办法?”
    听着田川的话,正晴心里想象当时的状况。他自己也曾在煮方便面时,不小心让锅里沸腾的热水冒出来过。那时锅四周的确会弄脏。
    “话说回来,能够让请得起家教的家庭收养,就结果来说,对她也是好事一桩吧。跟那种母亲生活在一起,她大概只有吃苦的份。”
    “她母亲有什么不对?”
    “我不知道,可是生活应该很苦。以前是在乌龙面店之类的地方工作,也是勉强才付得起房租,而且还有积欠哩!”田川朝着上空吐烟。
    “这样啊。”
    “可能是因为日子过得很苦吧,那个叫雪穗的女孩冷静得出奇。发现她母亲尸体的时候,连一滴眼泪也没流。这倒是吓了我一跳。”
    “哦……”正晴颇感意外,回视田川。礼子对他说过,雪穗在文代的葬礼上号啕大哭。
    “那时,有人认为可能是自杀,对吧?”内藤从旁插话。
    “啊,没错没错。”
    “那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有好几件事表明,这样比较讲得通。不过我是从一个一直跑来找我的警察那里听来的。”
    “讲得通?”
    “是哪些啊?很久了,我都忘了。”田川按着太阳穴,但不久便抬起头来,“啊啊,对了。西本太太吃了感冒药。”
    “感冒药?这有什么?”
    “吃的不是普通的量。照空药袋看,好像是一次就吃了一般用量的五倍还不止。记得他们说,尸体被送去解剖,结果证明真的吃了那么多。”
    “五倍还不止……那的确很奇怪。”
    “所以警察才怀疑,是不是为了助眠。不是有种自杀方法,是吃安眠药加开煤气吗?他们才会怀疑是不是因为安眠药很难买,才用感冒药代替。”
    “代替安眠药……”
    “好像还喝了不少酒,听说垃圾筒里有三个杯装清酒的空杯子。人家说那个太太平常几乎不喝酒,所以也是为了入睡才喝的吧?”
    “唔。”
    “啊,对了,还有窗户。”可能是记忆渐渐复苏的缘故,田川打开了话匣子。
    “窗户?”
    “有人认为房间关得死死的,太奇怪了。她们住处的厨房没有排气扇,做饭时本该把窗户打开。”
    正晴闻言点头,的确如此。
    “不过,”他说,“也有可能是忘了打开。”
    “是啊,”田川点点头,“这不能算是自杀的有力证据。感冒药和杯装清酒也一样,别的解释也说得通。更何况,有那孩子作证。”
    “那孩子是指……”
    “雪穗。”
    “作什么证?”
    “她也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证实说她妈妈感冒了,还有她妈妈觉得冷的时候,偶尔也会喝清酒。”
    “嗯。”
    “刑警他们说,就算感冒吃药,那个药量也太奇怪了,可是她吃那么多药到底想干吗,只有问死者才知道了。再说,要自杀干吗特地把锅里的大酱汤煮到冒出来呢?因为这样,后来就当作意外结案了。”
    “警察对锅有疑问吗?”
    “天知道。反正那也不重要吧?”田川在烟灰缸里把烟摁熄,“警察说要是早三十分钟发现,或许还有救。不管是自杀还是意外,她就是注定要死吧。”
    他话音刚落,有人从正晴他们身后进来了,是一对中年男女。“欢迎光临!”田川看着客人出声招呼,脸上堆满生意人的亲切笑容。正晴明白他不会再理睬自己,便向内藤使个眼色,一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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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略带棕色的长发遮住了雪穗的侧脸。她用左手中指把发丝挽在耳后,但仍遗漏了几根。正晴非常喜欢她这个撩头发的动作,看着她雪白光滑的脸颊,便会忍不住生出一股想吻她的冲动,从第一次上课便是如此。
    求空间中两个面相交时的直线方程式——雪穗正在解这一问题。解法-已经教过,她也懂了,她手里的自动铅笔几乎未曾停过。
    距离正晴规定的时间还有很久,她便抬起头说:“写完了。”正晴仔细检查她写在笔记上的公式。每个数字和符号都写得很清楚,答案也正确。
    “答对了,非常好,无可挑剔。”他看着雪穗。
    “真的?好高兴哦。”她在胸前轻轻拍手。
    “空间坐标方面你大概都懂了。只要会解这个问题,其他的都可以当作这一题的应用题。”
    “可不可以休息一下?我买了新红茶呢。”
    “好,你一定有点累了。”
    雪穗微笑着从椅子上站起,离开房间。
    正晴仍坐在书桌旁,环视房间。她去泡茶的时候,他都单独留在房里,但这段时间总是让他坐立难安至极点。坦白说,他很想探索房间的每个角落,想打开小小的抽屉,也想翻开书架上的笔记本。不,即使只知道雪穗用的化妆品品牌,一定也会得到相当的满足。但是,如果他到处乱翻,被她发现了……一想到这里,他只得安安分分地坐着。他不想被她瞧不起。
    早知如此,就把杂志带上来了,他想。今天早上,他在车站零售摊买了一本男性流行杂志。但杂志在运动背包里,那被他留在了一楼的玄关。背包有些脏,又是他练习冰球时用的大包,他习惯上课时把它留在下面。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看着室内。书架前有一台粉红色的小型录音机,旁边堆着几卷卡带。
    正晴稍稍起身,好看清楚卡带的标示。上面有荒井由实、OFF COURSE等名字。
    他重新在椅子上坐好,从卡带联想到全然无关的事——“Submarine”。他们今天再次在美浓部主导下交换消息,但对于程序从何泄漏仍无头绪。另外,美浓部打电话到出售卡带的“无限企划”公司,也一无所获。
    “我问他们是怎么拿到程序的,对方坚持不肯透露。接电话的是个女人,我请她叫技术人员来听,也不得其门。他们一定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勾当,我看目录上其他商品的程序一定也是偷来的。”
    “直接去他们公司呢?”正晴提议。
    “我想没有用,”美浓部当下便驳回,“你去指责说他们的程序是从我们这里剽窃的,他们也不会理你。”
    “如果拿‘Submarine’给他们看呢?”
    美浓部依然摇头。“你能证明‘Submarine’是原创作品吗?只要对方说一句你是抄袭‘Marine Crash’的,便无言以对。”
    听了美浓部的话,正晴越来越懊恼。“照学长的说法,岂不是什么程序都可以偷来卖了?”
    “没错。”美浓部冷冷地说,“这个领域迟早也需要著作权的保护。其实,我把事情告诉了懂法律的朋友。我问他,如果能证明他们偷了我们的程序,可以要求什么赔偿。他的回答是‘No’。换句话说,非常困难,因为没有先例可循。”
    “怎么这样……”
    “正因为这样,我巴不得找到罪魁祸首,找到以后,绝对要他好看。”美浓部恶狠狠地说。
    就算找到剽窃者,顶多也只能揍他几拳吧。正晴甚感无力,脑海里浮现出同伴的脸。到底是谁这么粗心,让人偷走了程序?他真想数落那家伙一顿。
    原来程序也是一种财产啊——正晴再次这么想,以前他鲜少意识到这一点。到目前为止,由于这程序对他而言非常重要,存放处置都很小心,却几乎从未想过会有人偷。
    美浓部提议,每个人把自己曾对其展示、提及“Submarine”的名单列出来,理由是“会想到剽窃‘Submarine’的人,一定对它有所了解”。大家都把想得到的名字列了出来,人数多达数十人。研究室的人、社团伙伴、高中时代的朋友等等,什么人都有。
    “这当中应该有人和‘无限企划’有所关联。”美浓部注视着抄录了名字的报告用纸,叹了口气。
    正晴能够理解他叹气的原因,即使有所关联,也不见得是直接的。这数十人当中,不乏再延伸出更多分支的可能性。果真如此,要实际追踪调查谈何容易!
    “每个人去问自己提过‘Submatine’的人吧,一定可以找到线索。”
    同伴们纷纷对美浓部的指示颔首赞成。正晴虽然点头,心里却不禁怀疑:这么做真的能找到剽窃者吗?
    他几乎没有和别人提过“submarine”,对他而言,制作游戏也是研究的一环,这种专业的话题,外行人多半感到枯燥乏味,而且游戏本身的趣味性也远不及“太空侵略者”。
    不过,有一次他把“Submarine”的事告诉过一个完全无关的人,那个人正是雪穗。
    “老师在大学里做什么研究呀?”
    听到她这么问,正晴先说起毕业研究的内容,但影像解析和图形理论对一个高二女生自然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雪穗脸上虽然没有明白表示无聊,但听到一半,显然失去了兴趣。为引起她的注意,他提起游戏。她眼睛随之一亮。
    “哇!听起来好有趣哦,你们做的是什么样的游戏?”
    正晴在纸上画出“Submarine”的画面,向她说明游戏内容。雪穗听得出神。
    “好厉害哦,原来老师会做这么厉害的东西呀!”
    “不是我一个人,是研究室的伙伴一起做的。”
    “可是,整个架构老师不是都懂吗?”
    “是。”
    “所以还是很厉害呀!”
    在雪穗的注视下,正晴感觉心头火热起来。听到她说赞美的话,是他无上的喜悦。
    “我也好想玩玩看哦。”她说。
    他也想实现她这个愿望,问题是他没有电脑,研究室里虽然有,但总不能带她去。说明了这一点,她露出失望的神情。
    “真可惜。”
    “如果有个人电脑就好了。可我朋友也都没有,因为太贵。”
    “只要有个人电脑就可以玩了?”
    “对,把卡带里存的程序输进去就行。”
    “卡带?什么卡带?”
    “就是普通的磁带。”
    正晴向雪穗解释卡带可以作为电脑的外接储存装置。不知为何,她对这件事深感兴趣。
    “喏,老师,可不可以让我看看那卷卡带?”
    “当然可以,可是看也没用,那就是普通的卡带,跟你的一模一样。”
    “有什么关系,借我看看嘛。”
    “哦,那好。”
    大概雪穗以为电脑用品或多或少和普通卡带有所不同。明知她会失望,又去上课时,正晴还是从家里把卡带带了过去。
    “耶,真的是普通的卡带。”她把记录了程序的卡带拿在手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不是说过了吗?”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卡带也有这种用途。谢谢老师。”雪穗把卡带还给他,“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吧?忘了带走就糟了,最好现在马上收进包里。”
    “好。”正晴深以为然,便离开房间,把卡带收进放在一楼的包内。雪穗和程序的关系仅止于此。此后,她和正晴都再没提起“Submarine”。
    这段经过他并没有告诉美浓部他们,因为没有必要。他确定雪穗偷窃程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开始他就完全没有将她列入考虑。
    当然,若雪穗有意,那天完全可以从运动背包里偷偷取走卡带。她只须假装上洗手间,溜到一楼即可。
    但她拿了又能怎样?光偷出来是没有用的。要瞒住他,必须在两小时内复制卡带,再把原先的卡带放回背包才行。当然,只要有设备就办得到。但她家不可能有个人电脑,复制卡带可不是翻录OFF COURSE的录音带。
    假设她是嫌疑人,的确是一个有趣的幻想题材……想着想着,正晴不觉露出笑容。门恰好在此时打开。
    “老师,什么事那么好笑?笑得那么开心。”雪穗端着放有茶杯的托盘,笑道。
    “啊,没什么。”正晴挥挥手,“好香!”
    “这是大吉岭哦。”
    她把茶杯移到书桌上,他拿起一杯,啜了一口,又放回书桌,不料一时失手,茶水洒在牛仔裤上。“嘿!我怎么这么笨!”他急忙从口袋里取出手帕,一张对折的纸随之掉落在地板上。
    “还好吗?”雪穗担心地问。
    “没事。”
    “这个掉了。”说着,她捡起那张纸,在看到内容的一刹那,她的一双杏眼睁得更大了。
    “怎么?”
    雪穗把那张纸递给正晴,上面写着电话号码,画有简图,还标示出田川不动产。原来正晴把生野店店主写给内藤的便条随手塞进了口袋。
    糟!他心中暗自着急。
    “田川不动产?是在生野区的那家吗?”她的表情有点僵硬。
    “不,不是生野区,是东成区。你看,上面写着深江桥。”正晴指着地图。
    “不过,我想那里应该是生野区的田川不动产的分店或姐妹店。那家店是一对父子开的,大概是儿子在打理吧。”
    雪穗说得很准确。正晴一面注意不露出狼狈的神色,一面说:“哦,这样啊。”
    “老师,你怎么会去那里呢?去找房子?”
    “没有,我只是陪朋友去。”
    “哦……”她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我想起一些特别的事。”
    “啊?”
    “以前我住的公寓,就是生野区的田川不动产管理的。我曾在生野区的大江住过。”
    “哦。”正晴回避开她的视线,伸手拿茶杯。
    “我母亲去世的事,老师知道吗?我是说我生母。”她的声音很平静,听起来比平常低。
    “不知道。”他拿着茶杯摇头。
    雪穗嫣然一笑:“老师,你真不会演戏。”
    “呃……”
    “我知道,上次我迟到的时候,老师和妈妈聊了很久,不是吗?老师是那时听说的吧?”
    “呃,嗯,听了一点点。”他放下茶杯,搔搔头。
    雪穗拿起茶杯。她喝了两三口红茶,长出一口气。
    “五月二十二日,”她说,“我母亲去世的日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正晴默默点头。他也只能点头。
    “那天天气有点凉,我穿着妈妈为我织的开襟毛衣上学。那件毛衣我现在还留着。”她的视线望向五斗柜,那里面多半收纳了充满心酸回忆的物品。
    “你一定吓坏了吧?”正晴说。他认为应该说些什么,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不该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好像在做梦,当然,是噩梦。”雪穗不自然地笑了,然后又回到原本悲伤的表情,“那天,学校放学后,我跟朋友一起玩,比较晚回家。如果我没有去玩的话,也许可以早一个小时回家。”
    正晴明白她话里的含意,那一个小时意义重大。
    “如果我早一个小时回家……”雪穗咬了一下嘴唇,继续说,“这样的话,妈妈可能就不会……一想到这里……”
    正晴一动也不动,听着她的声音转成哽咽。他想掏手帕,却不知该何时掏。
    “有时候,我觉得妈妈等于是我害死的。”
    “这种想法不对,你又不是明明知道情况却故意不回家。”
    “我不是这个意思。妈妈为了不让我过苦日子,吃了很多苦,那天累得筋疲力尽,才会出事。如果我更懂事一点,不让妈妈吃苦,就不会发生那事了。”
    正晴屏住呼吸,看着大滴的泪水从她雪白的脸颊上滑落。他恨不得紧紧抱住她,但当然不能这么做。我这笨蛋!正晴在心里痛骂自己。事实上,从听说事件经过后,他脑海里潜藏着一个非常可怕的想象。
    真相似乎不是自杀。
    服用过量的感冒药空药袋,杯装清酒,窗户不合常理地紧闭,这些都应解释为自杀才合理。而与这个结论相悖的,只有浇灭煤气灶的锅。
    然而警察说,汤汁虽然浇熄了炉火,锅四周却不太脏。
    正晴分析,实际上是自杀,但有人把锅里的大酱汤泼了出来,把现场布置成意外。而且,此人除了雪穗不可能有别人。而她会针对感冒药和酒的疑点加以解释,也就说得通了。
    她为什么要将自杀布置成意外?应该是为了世人的眼光。考虑到自己以后的人生,母亲自杀身亡只会造成负面影响。
    只是,这个想象撇不开一个可怕的疑问。那便是——雪穗最初发现出事时,她母亲已经气绝,还是尚有一线生机?
    田川说,听说只要早三十分钟发现,便能捡回一命。
    当时,雪穗有唐泽礼子这位可以依靠的人。或许,雪穗早已在与唐泽礼子的往来中,感觉出万一亲生母亲发生意外,这位高雅的妇人可能会收养她。这么一来,当雪穗发现母亲处于濒死状态,她会采取什么行动?
    这正是这个想象最可怕之处。正晴也因考虑至此,没有继续推理下去。但是,这个想法一直挥之不去。但是现在,看着她的眼泪,正晴深深感觉到自己的居心是多么卑鄙。这女孩怎么可能那么做呢?
    “不能怪你,”他说,“你再说这种话,天国的妈妈也会伤心的。”
    “那时候要是我带了钥匙就好了。那我就不用去找物业,就可以早点发现了。”
    “运气真是不好啊。”
    “所以,我现在一定会把家里的钥匙带在身上。看,就像这样。”雪穗站起来,从挂在衣架上的制服的口袋里拿出钥匙给正晴看。
    “好旧的钥匙圈啊。”正晴说。
    “是呀。这个,那时候也串了家里的钥匙。可是偏偏就在那一天,我放在家里忘了带。”说着,她把钥匙放回口袋。
    钥匙圈上的小铃铛发出了叮当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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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1
    喧闹声从出了电车车站检票口便没停过。
    大学男生竞相散发传单。“××大学网球社,请看一看。”由于一直扯着喉咙高声说话,每个人的声音都又粗又哑。
    川岛江利子没有收下半张传单,顺利走出车站,然后与同行的唐泽雪穗相视而笑。
    “真夸张,”江利子说,“好像连别的大学也来拉人呢。”
    “对他们来说,今天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日子呀。”雪穗回答,“不过,可别被发传单的人拉走哦,他们都是社团里最底层的。”说完,她拨了拨长发。
    清华女子大学位于丰中市,校舍建于尚留有旧式豪宅的住宅区中。由于只有文学院、家政学院和体育学院,平常出入的学生人数并不多,加上都是女孩子,不会在路上喧哗。遇到今天这种日子,附近的住户肯定会认为大学旁不宜居住,江利子这么想。与清华女子大学交流最频繁的永明大学等校的男生大举出动,为自己的社团或同好会寻找新鲜感与魅力兼备的新成员。他们带着渴望的眼神,在学校必经之路徘徊,一遇到合适的新生,便不顾一切展开游说。
    “当地下社员就好,只要联谊的时候参加,也不必交社费。”类似的话充斥耳际。
    平常走路到正门只要五分钟,江利子她们却花了二十分钟以上。只不过,那些纠缠不清的男生的目标都是雪穗,这一点江利子十分清楚。自从初中与雪穗同班,她对此便已习以为常。
    新社员争夺战在学校正门便告终止。江利子和雪穗走向体育馆,入学典礼将在那里举行。
    体育馆里排列着铁椅,最前方竖立着写有系名的牌子。她们俩在英文系的位子上并排坐下。英文系的新生约有四十人,但位子超过一半是空的。校方并没有硬性规定开学典礼必须出席,江利子猜想,大多数新生的目的大概都是参加典礼之后举行的社团介绍。
    整个开学典礼只有校长和院长致辞,无聊的致辞使得抵挡睡意成为一种折磨,江利子费尽力气才忍住哈欠。
    离开体育馆,校园里已经排好桌椅摊位,各社团和同好会都在高声招揽社员。其中也有男生,看样子是与清华女子大学联合举办社团活动的永明大学学生。
    “怎么样?要参加什么社团?”江利子边走边问雪穗。
    “这个嘛……”雪穗望着各式海报和招牌,看来并非全然不感兴趣。
    “好像有很多网球和滑雪的。”江利子说。事实上,光是这两种运动就占了一半。但绝大多数既不是正式的社团,也不是同好会,只是一些爱好者聚在一起的团体。
    “我不参加那种。”雪穗说得很干脆。
    “哦?”
    “会晒黑。”
    “那是一定的……”
    “你知道吗?人的肌肤拥有绝佳的记忆力。听说,一个人的肌肤会记住所承受过紫外线的量。所以,晒黑的肌肤就算白了回来,等到年纪大了,伤害依然会出现,黑斑就是这样来的。有人说晒太阳要趁年轻,其实年轻时也不行。”
    “哦,这样。”
    “不过,也别太介意了,如果你想去滑雪或打网球的话,我不会阻止的。”
    “不会啊,我也不想。”江利子连忙摇头。
    看着好友人如其名,拥有雪白的肌肤,她想,的确值得细心呵护。即使她们在交谈,男生依旧如发现蛋糕的苍蝇般前仆后继。网球、滑雪、高尔夫、冲浪——偏偏都是些逃不过日晒的活动,江利子不禁莞尔。自然,雪穗不会给他们机会。
    雪穗停下脚步,一双猫眼微微上扬,望着某个社团的海报。江利子也看向那边。在那个社团摆设的桌前,有两个新生模样的女生正在听社员解说。那些社员不像其他社团穿着运动服。无论是女社员,或者应该是来自永明大学的男社员,都穿着深色西装外套,每个人看起来都比其他社团的学生成熟,也显得大方出众。
    社交舞社——海报上这么写着,后面用括号注明:“永明大学联合社团”。
    像雪穗这样的美女一旦驻足,男社员不可能忽略,其中一人立刻走向她。
    “对跳舞有兴趣吗?”这个轮廓很深、称得上好看的男生以轻快的口吻问雪穗。
    “一点点。不过我没有跳过,什么都不懂。”
    “每个人一开始都是初学者,放心,一个月就会了。”
    “可以参观吗?”
    “当然可以。”说着,这名男生把雪穗带到摊位前,把她介绍给负责接待的清华女子大学社员。接着,他回过头来问江利子:“你呢?怎么样?”
    “不用了。”
    “哦。”他对江利子的招呼似乎纯粹出自礼貌,一说完便立刻回到雪穗身边。他一定很着急,生怕自己好不容易取得的介绍人身份被其他人抢走。事实上,已经另有三个男生围着雪穗了。
    “去参观也好啊。”有人在呆站着的江利子耳边说道。她吓了一跳,往旁边一看,一个高个子男生正低着头看她。
    “啊,不了。”江利子挥手婉拒。
    “为什么?”男生笑着问道。
    “因为……我这种人不适合跳社交舞,要是我学跳舞,家人听到一定会笑到腿软。”
    “这跟你是哪一种人无关,你朋友不是要参观吗?那你就跟她一起来看看嘛。光看又不必花钱,参观之后也不会勉强你参加。”
    “呃,不过,我还是不行。”
    “你不喜欢跳舞?”
    “不是,我觉得会跳舞是一件很棒的事。不过,我是不可能的,我一定不行。”
    “为什么呢?”高个子男生惊讶地偏着头,但眼含笑意。
    “因为,我一下子就晕了。”
    “晕?”
    “我很容易晕车、晕船,我对会晃的东西没辙。”
    她的话让他皱起眉头:“我不懂这跟跳舞有什么关系?”
    “因为,”江利子悄声继续说,“跳社交舞的时候,男生不是会牵着女生让她转圈圈吗?《飘》里面,有一幕戏不就是穿丧服的郝思嘉和白瑞德一起跳舞吗?我光看就头晕了。”
    江利子说得一本正经,对方却听得笑了出来。“有很多人对社交舞敬而远之,不过这种理由我倒是头一次听到。”
    “我可不是开玩笑,我真的很担心会那样啊。”
    “真的?”
    “嗯。”
    “好,那你就亲自来确认一下,是不是会头晕。”说着,他拉起江利子的手,把她带到社团的摊位前。
    不知道身边那三个男生说了什么,在名单上填完名字的雪穗正在笑。她蓦地看到江利子的手被一个男生拉着,似乎有些惊讶。
    “也让她来参观。”高个子男生说。
    “啊,筱冢同学……”负责接待的女社员喃喃道。
    “看来,她对社交舞似乎有非常大的误会。”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对江利子微笑。
    2
    社交舞社的社团参观活动在下午五点结束,之后,几个永大男生便约他们看上的新生去喝咖啡。为此而加入这个社团的人不在少数。
    当天晚上,筱冢一成来到大阪城市饭店,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摊开笔记本,上面列着二十三个名字。一成点点头,觉得战果还算不错,虽然不是特别多,至少超过了去年。问题是会有几个人入社。
    “男生比往年都来得兴奋。”床上有人说道。
    仓桥香苗点起烟,吐出灰色的烟雾。她赤裸着双肩,毛毯遮住胸口。夜灯暗淡的光线在她带有异国风情的脸上形成深深的阴影。
    “哦?”
    “你没感觉?”
    “我觉得跟平常差不多。”
    香苗摇摇头,长发随之晃动。“今天特别兴奋,就为了某一个人。”
    “谁?”
    “那个姓唐泽的不是要入社吗?”
    “唐泽?”一成的手指沿着名单上的一连串名字滑动,“唐泽雪穗……英文系的。”
    “你不记得了?不会吧?”
    “忘是没忘,不过长相记得不是很清楚,今天参观的人那么多。”
    香苗哼了两声:“因为一成不喜欢那种类型的女生嘛。”
    “哪种类型?”
    “一看就是大家闺秀。你不喜欢那种,反而喜欢有点坏的女生,对不对?就像我这种。”
    “哪儿呀。再说,那个唐泽有那么像大家闺秀吗?”
    “人家长山还说她绝对是处女,兴奋得不得了呢。”香苗吃吃地笑了。
    “那家伙真是呆瓜一个。”一成苦笑,一面大嚼起客房服务叫来的三明治,一面回忆今天来参观的新生。他真的不太记得唐泽雪穗。她的确给他留下了“漂亮女孩”的印象,但仅止于此。他无法准确地回想起她的长相。只说过一两句话,也没有仔细观察过她的言行举止,甚至连她像不像名门闺秀都无法判断。他记得同届的长山很兴奋,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她。
    留在一成记忆里的,反而是像跟班似的和唐泽雪穗一起来的川岛江利子。素面朝天,衣服也中规中矩,是个与“朴素”这个字眼非常吻合的女孩。
    记得应该是在唐泽雪穗填参观名单的时候,川岛江利子站在不远处等待。不管有人从她身旁经过,还是有人大喊大叫,她似乎都不放在心上,仿佛那样的等待对她而言甚至是舒适愉快的。那模样让他联想起一朵在路旁迎风摇曳、无人知其名字的小花。
    像是想摘下小花一般,一成叫住了她。本来,身为社交舞社社长的他,并不需要亲自招揽新社员。
    川岛江利子是个独特的女孩,对一成的话作出的反应完全出乎他意料,话语和表情令他极感新鲜。
    在参观会期间,他也很留意江利子。也许应该说不知不觉就会在意她,目光总是转向她。或许是因为她在所有参观者中显得最认真。而且,即使其他人都坐在铁椅上,她自始至终站着,可能是认为坐着看对学长学姐不够礼貌。
    她们要离开的时候,一成追上去叫住她,问她作何感想。
    “好棒。”川岛江利子说,双手在胸前握紧,“我一直以为社交舞已经落伍了,但是能跳得那么好,真是太棒了。我觉得他们一定是得天独厚。”
    “你错了。”一成摇头否认。
    “嗯?不是?”
    “不是得天独厚的人来学社交舞,而是在必要时跳起舞来不至于出洋相的人留了下来。”
    “哦……”川岛江利子有如听牧师讲道的信徒,以钦佩、崇拜交织的眼神仰望一成,“真厉害!”
    “厉害?什么厉害?”
    “能说出这种话啊,不是得天独厚的人来跳舞,而是会跳的人才得天独厚,真是至理名言。”
    “别这样,我只是偶然想到,随口说说。”
    “不,我不会忘记的。我会把这句话当作鼓励,好好努力的。”江利子坚定地说。
    “这么说,你决定入社了?”
    “是的,我们两个人决定一起加入,以后请学长多多关照。”说着,江利子看着身旁的朋友。
    “好,那也请你们多多指教。”一成转向江利子的朋友。
    “请多指教。”她朋友礼貌地低头致意,然后直视一成的脸。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看到唐泽雪穗,真是一张五官端正精致的面孔——他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然而,当时,他对她的猫眼还产生了另一种感觉。现在回想起来,他发现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感觉,才让他认为她不是一般的名门闺秀。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微妙得难以言喻的刺。但那并不是社交舞社社长无视她的存在,只顾和朋友讲话而自尊受伤的样子。那双眼睛里栖息的光并不属于那种类型。
    那是更危险的光——这才是一成的感觉,那光中可以说隐含了卑劣与下流。他认为真正的名门闺秀,眼神里不应栖息着那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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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自开学典礼以来,已经过了两个星期。
    上完英文系的第四堂课,江利子便和雪穗结伴前往永明大学。从清华女子大学出发,搭电车约三十分钟便可抵达。社交舞社的联合练习于每星期二、五举行,但清华女子大学社员并不在校内练习,所以她们今天是第四次。
    “但愿今天可以学会。”江利子在电车里做出祈祷的动作。
    “你不是已经会跳了吗?”雪穗说。
    “不行!我的脚都不听话,我快跟不上了。”
    “讲这种丧气话,筱冢学长会失望哦,他那么热心地邀请你入社。”
    “这样讲,我就更难过了。”
    “听说社长直接招募的社员,就只有你一个。也就是说,你是VIP.别辜负人家的期待呀。”雪穗露出取笑的眼神。
    “别这么说,我会有压力。不过,为什么筱冢学长只找我呢?”
    “因为看上你了,肯定。”
    “那怎么可能!如果是雪穗的话,我还能理解。更何况,社长已经有仓桥学姐了。”
    “仓桥学姐啊,”雪穗点头,“他们好像在一起很久了。”
    “长山学长说他们从一年级就在一起了。听说是仓桥学姐主动追求,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也许吧。”雪穗再次点头,显然不怎么惊讶。
    筱冢一成和仓桥香苗是公认的一对,这件事江利子第一次参加练习时便知道了。香苗亲昵地直呼筱冢的名字,而且像是故意要向新社员炫耀般,跳舞时身体紧贴着筱冢。其他社员对此毫无异议,反而证明了他们的关系。
    “仓桥学姐可能是想向我们示威吧。”雪穗说。
    “示威?”
    “向大家声明:筱冢学长是我的。”
    “嗯……”江利子点点头,认为或许真是如此。她非常明白那种心情。
    一想到筱冢一成,江利子便感到胸口有点发烫。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就叫恋爱。但是,当她看到他和仓桥香苗恋人般的举止时,心情的确难免失落。如果这是香苗的目的,那么她已取得了全面成功。
    然而,从二年级学姐那里得知筱冢一成的身份时,她认为对他有恋爱的感觉根本是笑话一桩。他出身位列日本五大制药公司之一的筱冢家族,是筱冢药品董事的长子,现任社长是他伯父。换句话说,他是地道的豪门公子。这种人物竟然近在身边,这件事对江利子而言有如天方夜谭。所以,她把他主动接近自己,解释成公子一时兴起。
    两人在永明大学前的车站下车,一出车站,和煦的风便抚上脸颊。
    “今天我想先走,对不起。”雪穗说。
    “有约会?”
    “不,有点事。”
    “噢。”
    不知从何时起,雪穗偶尔会像这样和江利子分头行动。江利子现在已经不再去刨根究底了。以前她一度曾穷追不舍,结果被雪穗断绝来往。她们之间闹得不愉快,只有那一次。
    “好像快下雨了。”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雪穗喃喃自语。
    4
    可能是因为在想心事,没注意到挡风玻璃何时开始沾上细小的水滴。刚意识到下雨了,玻璃便已被雨水打湿,看不见前方了。一成赶紧用左手扳动操纵杆想启动雨刷,马上察觉不对,换手握方向盘,以便扳动右侧的操纵杆。绝大多数进口车即使方向盘位在右边,操纵杆等位置仍与日本国产车相反,上个月才买的这辆大众高尔夫也不例外。
    出了学校大门、走向车站的大学生,无不以书包或纸袋代替雨伞挡在头上,匆匆赶路。
    他不经意间瞥见川岛江利子走在人行道上。她似乎毫不在乎白色外套被淋湿,步伐悠闲一如往常。平时总是和她形影不离的唐泽雪穗今天却不见人影。
    一成驾车驶近人行道,减速到与江利子的步速相当,但她一无所觉,以同样的步调节奏走着。可能在想什么愉快的事,她嘴角挂着浅笑。
    一成轻按了两次喇叭,总算让江利子朝这边看来。他打开左侧车窗。“嗨!落汤鸡,我来替你解围吧。”
    然而,江利子没有对这个玩笑露出笑容,相反,她板起面孔,加快脚步。一成急忙开车追上。“喂!你怎么了?别跑啊!”
    她不但没停下,脚步反而更快了,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这才发现自己好像被误会了。
    “是我!川岛!”
    听到有人喊她,她总算停了下来,一脸惊讶地回头。
    “要搭讪,我会找好天气,才不会乘人之危。”
    “筱冢学长……”她眼睛睁得好大,伸手遮住了嘴。
    川岛江利子的手帕是白色的,不是全白,而是白底有小碎花图案。她用小碎花手帕擦过淋湿的手与脸,最后才轻拭头颈。湿透的外套脱下来放在膝盖上,一成说放在后座就好,她却说会沾湿坐椅,不肯放手。
    “真的很对不起,太暗了,我没有看到学长。”
    “没关系,那种叫人的方式,难怪会被误以为是搭讪。”一成边开车边说。他准备送她回家。
    “对不起,因为有时候会有人那样跑来搭讪。”
    “哦,你很红啊。”
    “啊,不是的,不是我。和雪穗在一起,走在路上时常会有人搭讪……”
    “说到这个,难得今天你没跟唐泽在一起。她不是来练习了吗?”
    “她有事先走了。”
    “所以你才落了单。不过,”一成瞄她一眼,“你为什么步行?”
    “啊?”
    “就刚才。”
    “我得回家啊。”
    “不是,我是问你为什么没有跑,却在走。其他人不都在跑吗?”
    “哦,我又不赶时间。”
    “不怕淋湿吗?”
    “可如果跑,会觉得雨滴猛地打在脸上,就像这样。”她指着挡风玻璃。雨已经转大。打在玻璃上的雨滴飞溅开来,又被雨刷刷落。
    “不过可以减少淋雨的时间啊。”
    “依我的速度,顶多只能缩短三分钟吧。我不想为了缩短这么一点时间,在湿漉漉的路上跑,而且可能会摔跤。”
    “摔跤?不会吧?”一成笑出声来。
    “不是开玩笑,我经常摔跤。啊,说到这个,今天练习的时候我跌倒了,还踩到了山本学长的脚……山本学长虽然叫我不用放在心上,可一定很疼。”江利子伸出右手轻揉百褶裙下露出的腿。
    “习惯跳舞了吗?”
    “一点点。不过还是完全不行。新生当中就数我学得最慢。像雪穗,感觉已经完全像个淑女了。”江利子叹气。
    “马上就会跳得很好的。”
    “会吗?但愿如此。”
    一成在红灯前停下车,看着江利子的侧脸。她依然一脸素净,但在路灯照耀下,脸颊表面几乎完美无瑕。简直像瓷器一样,他想。她的脸颊上粘了几根湿头发,他伸手过去,想把头发拨开。但她好像受到惊吓,身子一震。
    “抱歉,我看到你头发粘在脸上。”
    “啊!”江利子低声轻呼,把头发拨到后面。即使在昏暗中,也看得出她脸颊微微泛红。
    绿灯了,一成发动汽车。“你这发型什么时候开始留的?”他看着前方问。
    “哦?这个?”江利子伸手摸摸被淋湿的头,“高中毕业前。”
    “想来也是,最近好像很流行,还有好几个新生也是剪这个发型。是不是叫‘圣子头’?也不管适不适合,每个人都这么剪。”
    他说的是中长发、额前披着刘海、两侧头发向后拢的发型。这是去年出道的女歌手松田圣子的招牌发型,一成不太喜欢。
    “不适合我吗?”江利子畏畏缩缩地问。
    “嗯,”一成换挡,转弯,完成操作后才说,“老实说,是不怎么适合。”
    “啊?”她频频抚摸头发。
    “你很满意?”
    “也不是,只是,这是雪穗建议的,说这样很适合我……”
    “又是她,你什么都听唐泽的。”
    “没有啊……”
    一成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江利子垂下视线,突然间有了一个主意。他瞄了手表一眼,快七点了。“接下来你有什么事?要打工吗?”
    “啊,没有。”
    “可以陪我一下吗?”
    “去哪里?”
    “别担心,不会带你去什么不良场所。”说着,一成踩下油门。
    他在路上找到电话亭打电话。他并没有告诉江利子要去哪里,看她略带不安的样子是一种乐趣。
    车子在一栋大楼前停下,他们的目的地是位于二楼的店面。来到店门口,江利子惊得双手掩口,向后退去。“这……为什么来美容院?”
    “我在这里剪了好几年头发,老板的手艺很高明,你尽管放心。”交代了这些,他便推着江利子的背,打开店门。
    老板是个蓄着仁丹胡、年过三十的男子。他曾在多项比赛中获奖,技术与品位颇受好评。他向一成打招呼:“你好!欢迎光临。”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跑来。”
    “哪里哪里,既然是一成先生的朋友,几点到都不嫌晚。”
    “我想请你帮她剪头发。”一成伸手朝江利子一比,“帮她修剪一个适合的发型。”
    “没问题。”老板打量江利子,露出发挥想象力的眼神。江利子不由得感到羞涩。
    “还有,”一成对旁边的女助手说,“可以帮她稍微化个妆吗?好衬托她的发型。”
    “好的。”女助手信心十足地点头。
    “对不起,筱冢学长,”江利子浑身不自在,忸怩道,“我今天没带多少钱,而且,我很少化妆……”
    “这些你用不着担心,只要乖乖坐着就是。”
    “可是,那个,我没跟家里说要上美容院,太晚回去家里会担心的。”
    “这倒是。”一成点点头,再度看向女助手,“可以借一下电话吗?”
    “好的。”助手应声把柜台上的电话拿过来。电话线很长,可能是为了剪发中的客人接听方便。一成递给江利子。“来,打电话回家,这样就不会挨骂了吧?”
    或许是明白再挣扎也是白费力气,江利子忐忑着拿起了听筒。
    一成在店内一角的沙发坐下等待。一个高中生模样的打工女孩端上咖啡,她留着平头般的发型。一成看了有些惊讶,但的确相当适合她,一成不禁感到佩服,同时认为这种发型以后或许会流行起来。
    江利子会变身为什么模样?一成十分期待。如果自己的直觉没错,她一定会绽放出隐藏的美丽。为什么会对川岛江利子如此在意,连一成自己也不太明白。第一眼看到她,他便受到吸引,但究竟是哪一点吸引了他,他却说不清。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她不是别人为他介绍,也不是她主动接近,而是他靠自己的眼光发现的女孩。这个事实给他带来极大的满足,因为他过去交往的女孩,都不出前两种类型。
    仔细想想,这种情况好像不仅止于男女交往,一成回顾过去,浮现出这种想法。无论是玩具还是衣物,全是别人准备好的。没有一样东西是自己找到、渴望并设法取得的。因为所有东西都已经事先为他准备好,很多时候,他甚至没有想过那些究竟是不是他要的。
    选择永明大学经济系,也很难说是出自他本身的意愿。最主要的理由是许多亲戚都毕业于同一所大学。与其说是选择,不如说“早就决定好”更贴切。
    就连选择社交舞社作为社团活动,也不是一成决定的。他父亲以妨碍学业为由,反对他从事社团活动,唯有社交舞或许会在社交界有所帮助,才准许他参加。还有……
    仓桥香苗也不是他选择的女人,是她选择了他。清华女子大学的社员当中,从他们还是新生时起,她便最为漂亮出众。新社员第一次发表会由谁当她的舞伴,是男社员最关心的一件事。有一天,她主动向一成提议,希望他选她作为舞伴。
    她的美貌也深深吸引一成,这项提议让他得意忘形。此后他们搭档并再三练习,旋即成为恋人。但是,他想……
    自己究竟爱不爱香苗,他并没有把握,反倒像是为可以和一位漂亮女孩交往、有肌肤之亲而乐不可支。证据就是遇到其他好玩的活动时,他经常牺牲与她的约会,且并不以为可惜。她经常要他每天打电话给她,他却时常对此感到厌烦。
    再者,对香苗来说,她是不是真的爱自己也颇有疑问。她难道不是只想要“名分”吗?有时她会提起将来这个字眼,但一成私下推测,即使她渴望与自己结婚,也不是因为想成为他的妻子,而是想跻身筱冢家族。无论如何,他正考虑结束和香苗间的关系。今天练习时,她像是对其他社员炫耀似的把身体贴上来,这种事他实在受够了。
    正当他边喝咖啡边想这些事情时,女助手出现在他眼前。“好了。”她微笑着说。
    “怎样?”
    “请您亲自确认。”女助手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
    江利子坐在最里边的椅子里。一成慢慢走近,看到她映在镜子里的脸,顿时大为惊叹。
    头发剪到肩上的部位,露出一点耳垂,但并不显得男孩子气,而是凸显出她的女性美。而且,化了妆的脸庞让一成看得出神,肌肤被衬托得更美了,细长的眼睛让他心荡神驰。“真是惊人。”他喃喃地说,声音有些沙哑。
    “很怪吗?”江利子不安地问。
    “一点也不。”他摇着头,转向老板,“真是手艺精湛,了不起。”
    “是模特儿天生丽质。”老板笑容可掬。
    “你站起来一下。”一成对江利子说。
    她怯怯地起身,害羞地抬眼看他。
    一成细细打量她全身,开口说:“明天你有事吗?”
    “明天?”
    “明天星期六,你只上午有课吧?”
    “啊,我星期六没有排课。”
    “那正好。有没有别的事?要跟朋友出去?”
    “没有,没什么事。”
    “那就这么定了,你陪我出去吧,我想带你去几个地方。”
    “咦?哪里?”
    “明天你就知道了。”
    一成再度欣赏江利子的脸庞和发型,真是超乎想象。要让这个个性十足的美女穿什么样的衣服才好呢?——他的心早已飞到明天的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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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星期一早上,江利子来到阶梯教室,先就座的雪穗一看到她,便睁大了眼睛,表情顿时冻结,似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你怎么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难得有点走调。
    “发生了很多事。”江利子在雪穗身边坐下。几个认得她的学生也满脸惊讶地朝她这边看。感觉真好。
    “头发什么时候剪的?”
    “星期五,那个雨天。”
    江利子把那天的事告诉雪穗。向来冷静的雪穗一直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不久,惊讶就变成笑容。“那不是很棒吗?筱冢学长果然看上了你。”
    “是吗?”江利子用指尖拨弄侧面剪短的头发。
    “然后你们星期六去了哪里?”
    “星期六……”
    星期六下午,筱冢一成带江利子去了高级名牌的精品店。他熟门熟路地走进,和那家美容院一样,向一名看似店长的女子表示希望帮江利子找适合的衣服。着装高雅的店长闻言便铆足了劲,命年轻店员拿出一件又一件衣服,试衣间完全被江利子独占了。
    知道目的地是精品店时,江利子心想买一件成熟的衣服也不错,但当她看到穿在身上的衣服的标价,不禁大惊失色。她身上根本没带那么多钱,即使有,也不敢为几件衣服花上那么一大笔。
    江利子悄悄将这件事告诉一成,他却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我送你。”
    “那怎么可以,这么贵的东西!”
    “男人说要送的时候,你不客气地收下就好。你不必担心,我不求回报,只是想让你穿得体的衣服。”
    “可是,昨天美容院的钱也是学长出的……”
    “因为我一时兴起,剪掉了你心爱的秀发,付钱理所当然。再说,这一切也是为了我自己。带在身边的女孩,顶着不适合的圣子头,穿得像个保险业务员,我可受不了。”
    “平常的我有这么糟糕啊……”
    “坦白说,的确有。”
    听一成这么说,江利子感到无地自容,她向来认为自己在打扮上也颇为用心。
    “你现在正要开始结茧,”筱冢一成站在试衣间旁边说,“连你也不知道自己会变得多美。而我,想为你结茧尽一点力。”
    “等我破茧而出,可能没有什么改变……”
    “不可能,我保证。”他把新衣服塞给她,拉上试衣间的门帘。
    那天他们买了一件连衣裙。虽然一成要她多买几件,但她不能仗着他的好意占便宜。连这件裙子,她都为回家后该怎么向母亲解释而苦恼。因为前一天的美容院变身,已经让母亲大吃一惊了。
    “就说是在大学里的二手拍卖会买的。”一成笑着建议,然后又加上一句,“不过,真的很好看,像女明星一样。”
    “哪有!”江利子红着脸照镜子,但心里也有几分赞同……
    听完,雪穗惊叹地摇摇头。“简直像真人版灰姑娘,我太惊讶了,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自己也觉得好像在做梦。忍不住会怀疑,真的可以接受学长的好意吗?”
    “可是江利子,你喜欢筱冢学长吗?”
    “嗯……我也不知道。”
    “脸红成这样,还说不知道呢。”雪穗温柔地白了她一眼。
    第二天是星期二,江利子一到永明大学,社交舞社的社员也对她的改变大为惊讶。
    “真厉害!才换个发型、化个妆就变化这么大。我也来试试好了。”
    “那是人家江利子天生丽质,一磨就发亮。本钱不够好,怎么弄都没救。”
    “啊!真过分!”
    像这样被围绕着成为话题的中心,这在江利子过去的人生中从未发生。以往遇到这种场面时;圆圈的中心都是雪穗,今天她却在不远处微笑。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永明大学的男社员也一样,一看到她便立刻靠过来。然后,对她提出种种问题。“哎,你是怎么了,变这么多?”“是有什么心境上的变化吗?”“失恋了?还是交了男朋友?”
    江利子这才明白原来受人关注是这么愉快的一件事,她对于向来引人注目的雪穗再次感到羡慕。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乐意看到她的改变。社团学姐当中,有人刻意把她当作透明人。像仓桥香苗,就不怀好意地打量江利子,对她说出“要打扮,你等下辈子吧”的话。但是,她似乎并没有发现,改变江利子的正是自己的男友。在练习开始前,江利子被二年级的学姐叫去。
    “算一下社费的支出。”长发的学姐递给她一个咖啡色袋子,“账簿和上年度的收据都在里面,把日期和金额填一填,再把每个月的支出算出来。知道了吗?”
    “请问,要什么时候做好?”
    “今天练习结束前。”学姐向背后瞄了一眼,“是仓桥学姐交代的。”
    “啊,好的,我知道了。”
    等二年级的学姐走了,雪穗靠过来。“真不讲理,这样江利子不就没有时间练习了吗?我来帮忙。”‘“没关系,应该很快就可以做完。”
    江利子看了看袋子,里面塞满了密密麻麻的收据。她拿出账簿打开一看,这两三年来的账目全部乱作一团。
    有东西掉了,捡起来一看,是一张塑料卡片。
    “这不是银行卡吗?”雪穗说,“大概是社费账户的吧。真是太不小心了,竟然塞在这种地方,要是被偷还了得。”
    “不知道密码就不能用啊。”江利子说。她想起父亲最近也办了银行卡,却抱怨说没有把握正确操作机器,所以从来没拿它取过钱。
    “话是没错……”雪穗好像还想说什么。
    江利子看看卡片正面,上面印着“三协银行”的字样。
    江利子在练习场所一角开始记账,但比预期的还要耗时。中途雪穗也来帮忙,但计算完毕、全部登记入簿后,练习已经结束了。
    她们俩拿着账簿,走在体育馆的走廊上,要把东西交还给应该还在更衣室的仓桥香苗。其他社员几乎都已离开。
    “真不知道今天是来做什么的。”雪穗懒洋洋地说。
    就在她们到达女子更衣室前的时候,里面传来了说话声。“我告诉你,别瞧不起人!”
    江利子立刻停下脚步,那是仓桥香苗的声音。
    “我没有瞧不起你,就是因为尊重你,才会找你好好谈谈!”
    “这是哪门子尊重?这就叫瞧不起人!”
    门猛地被打开,仓桥香苗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她似乎没把她们两个看在眼里,不发一语地沿走廊快步离去。现场的气氛让江利子她们实在不敢出声叫她。
    接着,筱冢一成走出房间,看到她们,露出苦笑。“原来你们在这里。看样子,好像让你们听到了一些难堪的话。”
    “学长不追过去吗?”雪穗问。
    “不用。”他简短地回答,“你们也要走了吧?我送你们。”
    “啊,我有事。”雪穗立刻说,“请学长送江利子就好。”
    “雪穗……”
    “下次我再把账簿交还给仓桥学姐。”雪穗从江利子手里拿走袋子。
    “唐泽,真不用吗?”
    “是的。江利子就麻烦学长了。”低头施礼后,雪穗便朝仓桥香苗离开的方向走去。
    一成叹了口气。“唐泽大概是不想当电灯泡。”
    “仓桥学姐那边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一成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已经结束了。”
    6   
    身穿黑色迷你裙的女孩在镜子里笑着。裙子很短,大腿外露,这种衣服她以前绝对不敢穿。即使如此,江利子还是转了一圈,心想,他应该会喜欢。
    “觉得怎样?”女店员来了,看到她的模样,笑着说,“哇!非常好看。”
    听起来不像奉承。
    “就买这件。”江利子说。虽然不是名牌,但穿起来很好看。
    离开服饰店,天已经全黑了。江利子朝着车站加快脚步。已经进入五月中旬了。她在心里数着,这是这个月第四件新衣服。最近她经常单独去购物,因为这样心情比较轻松。到处寻找一成可能会喜欢的衣服,走到双腿僵硬,却让她感到欣喜。她当然不能要雪穗陪她,况且,她仍有些羞涩。
    经过百货公司的展示橱窗时,看见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影子。如果是两个月前,她可能会认不出现在的自己。她现在极为关心容貌,不时在意在他人眼里特别是在一成眼里的她是什么样子,对于研究化妆方法、寻找合适的时尚感也不遗余力。而且,她能够感觉到下的功夫越多,镜子里的模样便越美。这让她雀跃不已。
    “江利子,你真的变漂亮了。看得出你一天比一天美,就好像从蛹羽化成蝶一样。”雪穗也这么说。
    “别这样啦!你这样讲,我会害羞的。”
    “可这是真的呀。”说着,雪穗点点头。
    她还记得一成以茧所作的比喻,她很想早点变成真正的女人,破茧而出。
    她和一成的约会已经超过十次。一成正式向她提出交往的要求,就是在他和仓桥香苗吵架的那一天。在开车送她回家的路上,他对她说:“希望你和我交往。”
    “因为和仓桥学姐分手了,才和我交往吗?”当时她这么问。
    一成摇摇头。“我本就打算和她分手。你出现了,让我下定决心。”
    “如果知道我和学长开始交往,仓桥学姐一定会生气的。”
    “暂时保密就好了,只要我们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不可能的,一定会被看出来。”
    “那就到时候再说,我会想办法,不让你为难。”
    “可是……”江利子只说了这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一成把车停在路边。两分钟后,他吻了江利子。
    从那一刻起,江利子便有如置身梦中,甚至担心自己不配享有如此美好的一切。
    他们两人的关系在社交舞社内似乎隐瞒得很好,她只告诉了雪穗一个人,其他人都不知情。证据就是这两个星期来,有两个男社员约江利子,她自然予以拒绝。这种事也是她以前无法想象的。只是,她对仓桥香苗仍不无芥蒂。
    后来,香苗只出席过两次练习。香苗自然不想与一成碰面,但江利子认为,她知道自己就是他的新女友也是原因之一。她们有时在女子大学内碰面,每次她都以能射穿人身体般锐利的眼神瞪着江利子。由于她是学姐,江利子会主动打招呼,但香苗从不回应。
    这件事她并没有告诉一成,但她觉得应该找他商量一下。
    总之,除了这一点,江利子很幸福,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甚至会忍不住笑出来。
    提着装了衣服的纸袋,江利子回到家附近。再过五分钟,就能看到一栋两层楼的旧民宅。
    抬头仰望天空,星星露脸了。知道明天也会是晴天,她放下心来。明天是星期五,可以见到一成,她打算穿新衣服。
    发现自己在下意识地笑,江利子自顾自害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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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铃声响了三下,有人接起电话。“喂,川岛家。”电话里传来江利子母亲的声音。
    “喂,您好,敝姓筱冢,请问江利子在家吗?”一成说。
    霎时间,对方沉默了。他有不祥的预感。
    “她出去了。”她母亲说,一成也料到她会这么回答。
    “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我不太清楚。”
    “不好意思,请问她去了哪里?不管我什么时候打,她总是不在家。”
    这是本周以来的第三通电话。
    “她刚好出门,到亲戚家去了。”她母亲的声音有点狼狈,这让一成感到焦躁。
    “那么,可以请她回来之后给我一个电话吗?说是永明大学的筱冢,她应该就知道了。”
    “筱冢同学……对吗?”
    “麻烦您了。”
    “那个……”
    “请说。”
    听到一成的回应,她母亲没有立刻回答。几秒钟后,声音总算传了过来。“真是令人难以启齿,不过,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啊?”
    “承蒙你的好意,和她交往过一阵子。但是她年纪还小,请你去找别人吧,她也认为这样更好。”
    “请等一下,请问您是什么意思?是她亲口说不想再和我交往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但是总而言之,她不能再和你交往了。对不起,我们有苦衷,请你不要追究。再见。”
    “啊!等等……”
    叫声来不及传达,或者应该说是对方刻意忽视,电话被挂断了。
    一成离开电话亭,如在云里雾中。
    和江利子失去联络已经超过一周,最后一次通电话是上星期三,她说次日要去买衣服,星期五会穿新衣服去练习。但是,星期五的练习她却突然请假。这事据说曾经与社团联络,是唐泽雪穗打电话来,说教授突然指派杂务,她和江利子都无法参加当天的练习。
    那天晚上,一成打电话到江利子家。但是,就和今天一样,被告知她去了亲戚家,不会回来。星期六晚上他也打过电话,那时她仍不在家。江利子的母亲明显是在找借口搪塞,语气很不自然,给人一种窘迫的感觉,似乎认为一成的电话是种麻烦。后来他又打了好几次,均得到同样的回答。虽然他留言请对方转告,要江利子回家后打电话给他,但或许是没有顺利传达,她一次也没有回电。
    此后,江利子始终没有出席社交舞社的练习。不仅江利子,连唐泽雪穗也没有来,想问也无从问起。今天是星期五,她们依旧没有现身,他便在练习途中溜出来打电话,不料却突然听到那番声明。
    一成无论如何想不出江利子突然讨厌他的理由。江利子母亲的话也没有这样的意味。她说“我们有苦衷”,究竟是指什么呢?种种思绪在脑海里盘旋的一成回到位于体育馆内的练习场地。一个女社员一看到他便跑过来。“筱冢学长,有一个奇怪的电话找你。”
    “怎么?”
    “说要找清华女子大学的社交舞社负责人,我说仓桥学姐请假,他就说,永明大学的社长也可以。”
    “是谁?”
    “他没说。”
    “知道了。”
    一成走到体育馆一楼的办公室,放在门卫前方的电话听筒还没有挂回去。一成征得门卫的同意后,拿起听筒。
    “喂,您好。”
    “永明大学的社长吗?”一个男子的声音问道,声音很低,但似乎很年轻。
    “是。”
    “清华有个姓仓桥的女人吧,仓桥香苗?”
    “那又怎么样?”听到对方无礼的话语,一成讲起话来也不再客气。
    “你去告诉她,叫她快点付钱。”
    “钱?”
    “剩下的钱。事情我都给她办好了,当然要跟她收剩下的报酬。讲好的,订金十二万,尾款十三万。叫她赶快付钱,反正社费是她在管吧。”
    “付什么钱?什么事情办好了?”
    “这就不能告诉你了。”
    “既然这样,要我传话不是很奇怪吗?”
    对方低声笑了。“一点都不奇怪,由你来传话最有效果。”
    “什么意思?”
    “你说呢?”电话挂了。
    一成只好放下听筒。门卫一脸惊讶,一成立刻离开办公室。
    订金十二万,尾款十三万,一共二十五万……仓桥香苗付这些钱,究竟要那个人做什么?照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那男子应非善类。他说由他传话效果最好,这句话也令人生疑。他想稍后再打电话问香苗,但总觉得百般不情愿。分手后,他们再也没交谈过,而且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江利子。
    社交舞社的练习一结束,一成便开车回家。他房间的门上装了一个专用信箱。寄给他的邮件,下人会放在里面。他打开,里面有两份直邮和一份限时专送。专送没有写寄件人,收件人的住址和姓名好像是用直尺一笔一画画出来的,字迹非常奇特。他走进房间,坐在床上,怀着不祥的预感打开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看到那张照片的一刹那,一成如遭雷击,脑海里刮起狂风暴雨。
    8
    唐泽雪穗比约定时间晚了五分钟。一成朝她稍稍举手,她立刻看到,走了过来。“对不起,我迟到了。”
    “没关系,我也刚到。”
    女服务生过来招呼,雪穗点了奶茶。因为是非假日的白天,平价西餐厅里人不多。
    “不好意思,还特地请你出来。”
    “哪里,”雪穗轻轻摇头,“不过,我在电话里说过,如果是江利子的事,我无可奉告。”
    “这我知道。我想,她一定有很大的秘密。”
    雪穗闻言垂下眼睛。睫毛真长。有些社员认为她像法国洋娃娃,如果眼睛再圆一点,倒是一点都没错,一成想。
    “但是,只有在我一无所知的前提下,这种做法才有意义吧。”
    “哦?”她惊呼一声,抬起头来。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有人寄了一张照片给我,匿名,而且是限时专送。”
    “照片?”
    “那种东西我实在不想让你看,但是……”一成把手伸进上衣口袋。
    “请等一下。”雪穗急忙打断他,“是那个……卡车车厢的?”
    “对,地点是在卡车车厢上,拍的是……”
    “江利子?”
    “对。”一成点点头,省略了“全裸模样”。
    雪穗掩住嘴,眼里似乎随时会掉下泪来,但女服务生正好送奶茶过来,她总算忍住了。一成松了口气,要是她在这种地方哭出来可不太妙。
    “你看过这张照片了?”他问。
    “是的。”
    “在哪里?”
    “江利子家,寄到她家去的。太吓人了,那么悲惨的模样……”雪穗哽咽了。
    “怎么会这样!”一成在桌上用力握拳,手心里冒出又湿又黏的汗水。为了让情绪冷静下来,他望向窗外。外面不断飘着绵绵细雨,还不到六月,但可能已经进入梅雨季了。他想起第一次带江利子上美容院的事,那时也下着雨。
    “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就是那么一回事,江利子突然遭到袭击……”
    “光是这样我不明白。在哪里?什么时候?”
    “江利子家附近……上上个星期四。”
    “上上个星期四?”
    “没错。”
    一成取出记事本,翻开日历。一如他的推测,就是江利子最后一次打电话给他的第二天,她说要去买衣服的日子。
    “报警了吗?”
    “没有。”
    “为什么?”
    “江利子的父母说,要是采取行动,让这件事公开,造成的影响反而更大……我也这么认为。”
    一成捶了一下餐桌。心里虽然愤恨难平,但他能够理解她父母的心情。“歹徒把照片寄给我和江利子,可见不是突发事件。这一点你明白吗?”
    “我明白。但是,谁会做这么过分的事……”
    “我想到一个可能。”
    “什么?”
    “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做。”
    “你说的难道是……”
    “没错。”一成只说了这两个字,便避开雪穗的眼睛。
    她也意会到了。“不会吧……女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男人做的,找了一个做得出这种下流事的男人。”
    一成把上星期五接到不明男子电话一事告诉了雪穗。
    “接到电话后就看到那张照片,我马上把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还有,那个男的在电话里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说社交舞社的社费是香苗在管理。”
    雪穗倒吸了一口气。“你是说,她用社费付钱给歹徒?”
    “虽然令人难以置信,我还是查过了。”
    “直接问仓桥学姐吗?”
    “不是,我有其他办法。我知道账号,请银行调查是否提过款就行。”
    “可存折在仓桥学姐那里呀?”
    “是,不过还是有办法。”
    一成含糊其辞。事实上,一成是极力拜托出入家中的三协银行的人调查的。“结果,”他压低声音,“上上星期二,用银行卡取了十二万。今天早上再次确认,这个星期一开始也领了十三万。”
    “可那未必就是仓桥学姐领的呀,也可能是其他人。”
    “根据我的调查,过去这三个星期,除了她,没有人碰过那张卡片。最后碰过的是你。”说着,他往雪穗一指。
    “是仓桥学姐要江利子记账那次对不对?两三天后,我就把存折和卡片交还给学姐了。”
    “从那时起,卡就一直在她那里。绝对错不了,是她找人报复江利子。”
    雪穗长出一口气。“我实在无法相信。”
    “我也一样。”
    “但这只是学长的推测,没有证据呀,就算是账户那些,也许只是刚好提领了同样的金额。”
    “你说天底下有这么不自然的巧合吗?我想应该报警。只要警察彻底调查,一定查得到证据。”
    雪穗的表情明显反对这个提法。他一说完,她便开了口:“就像我一开始说的,江利子家不希望事情闹大。即使像学长说的报警调查,查出是谁作恶,江利子受的伤害也不会愈合。”
    “话是这么说,但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这,”雪穗凝视着一成的眼睛,“就是学长的问题了,不是吗?”
    一句话登时让一成无言以对。他惊愕地屏住气息,回视雪穗端正的脸孔。
    “今天我来这里,也是为了传达江利子的口信。”
    “口信?”
    “再见,我很快乐,谢谢你——这就是她要说的话。”雪穗公事公办地说。
    “别,让我见她一面。”
    “请别提无理的要求,稍微体谅一下她的处境。”雪穗站起来,奶茶几乎没有碰过,“这种事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做。但是为了她,我才勉强答应。请你也体谅我的难处。”
    “唐泽……”
    “失陪了。”雪穗走向出口,随即又停下脚步,“我不会退出社交舞社,要是连我都退出,她会过意不去的。”她再度迈开脚步。这次完全没有停下。
    等她的身影从视野里消失,一成叹了口气,转眼望向窗外。
    雨依旧下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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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电视上只有无聊的八卦节目和电视新闻。江利子伸手去拿被子上的魔方,这个去年风靡一时的解谜游戏,现在完全被遗忘了。这个游戏因难以破解成为话题,但一旦知道解法,连小学生也可以在转眼间完成。即使如此,江利子到现在仍与魔方苦战。这是雪穗四天前带来给她的,也教了她一些破解的诀窍,她却毫无进展。我不管做什么都做不好,她叹息。
    有人敲门,是母亲的声音:“雪穗来啦。”
    “啊,请她进来。”
    不一会儿便听到另一个脚步声。门缓缓打开,露出雪穗白皙的脸庞。“你在睡觉?”
    “没有,在玩这个。”江利子拿起魔方。
    雪穗微笑着进入房间,还没坐下就说“你看”,递过盒子。是江利子最爱吃的泡芙。
    “谢谢。”
    “伯母说,等一下会拿红茶过来。”
    “好。”点头后,江利子怯怯地问,“你去见过他了?”
    “嗯,见过了。”
    “那……跟他说了?”
    “说了,虽然很不好受。”
    “对不起,要你去做那么讨厌的事。”
    “不会,我没关系。倒是你,”雪穗伸手过来,温柔地握住江利子的手,“觉得怎么样?头不痛了吧?”
    “嗯,今天好多了。”
    遇袭的时候,歹徒用氯仿把她迷昏,造成后遗症,一段时间头痛不止。不过医生认为心理因素的作用更大。
    那天晚上,因为江利子迟迟不归而担心的母亲,在前往车站迎接的路上,发现倒在卡车车厢上的女儿。当时,江利子仍处于昏迷状态。从不适的昏睡中醒来时的惊恐,江利子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时,母亲正在她身边放声大哭。
    不仅如此,还有几天后送来的那张可怕的照片。寄件人不明,也没有只字片语,歹徒的恶意似乎深不见底,让江利子惊惧不已。她决定,从今以后,绝不再引人注目,要躲在别人的影子下生活。过去她也是这么过的,这样才适合自己。
    虽然发生了这起悲惨的事,但不幸中有件大幸。很奇怪,她的清白并没有被玷污。歹徒的目的似乎只是脱光她的衣服拍照。
    双亲决定不报警也是基于这一点,事情若是曝光,不知道会受到什么谣言中伤。要是事情传出去,恐怕任何人都会认为她遭到了强暴。
    江利子想起初中时代的一起事件,同年级的藤村都子在放学途中遇袭。发现下半身赤裸的她的人,正是江利子和雪穗。都子的母亲也曾对江利子这么说:“幸好只是衣服被脱掉,身体并没有被玷污。”那时,她曾怀疑其中的可能性,现在遇到同样的惨事,才知道这的确有可能。她认为,自己的情况一定也没人肯相信。
    “你要早点好起来啊,我会帮你的。”雪穗握紧了江利子的手。
    “谢谢,你是我唯一的支柱。”
    “嗯,有我在你身边,什么都不用怕。”
    这时,电视里传来新闻播报员的声音。“银行发生了盗领事件。存款人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户头遭到盗领。受害者是东京都内的上班族,本月十日到银行柜台提领存款时,发现应有两百万元左右的余额变成零。调查结果发现,存款是于三协银行府中分行由银行卡分七次提领,最后一次提款是四月二十二日。被害人是在银行推广下,于一九七九年办理银行卡,但卡片一直放在办公室的办公桌内,从未使用。警方分析极有可能是银行卡遭到伪造,现正展开调——”
    雪穗关掉了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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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1
    悄悄做了一个深呼吸后,园村友彦穿过自动门。
    他真想伸手扶住脑袋,总觉得假发快掉下来了。但桐原亮司严重警告他,绝对不准那么做。眼镜也一样,若是频频触碰,很容易被察觉是用来伪装的小道具。
    三协银行玉造办事处装设了两台自动取款机,现在,其中一台前有人,正在使用的是一个身着紫色连衣裙的中年妇人。可能是不习惯操作机械,动作非常缓慢。她不时四下张望,大概是想找能帮忙的职员。但银行里悄无人影,时钟的时针刚过下午四点。
    友彦生怕这位略微发福的中年妇人向自己求助,要是她那么做,今天的计划便必须中止。
    四周没有其他人,友彦不能一直戳着不动。他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办,应该死心回头吗?但是,想及早进行“实验”的欲望也很强烈。
    他慢慢接近那台无人使用的机器,巴望着中年妇人快些离去,但她仍朝着操作面板歪头苦想。
    友彦打开包,伸手入内。指尖碰到了卡片,他捏住卡片,正准备拿出来——“请问,”中年妇人突然对他说,“我想存钱,却存不进去。”
    友彦慌张地把卡片放回包内,也不敢面向那妇人,低着头轻轻摇手。
    “你不会啊?他们说很简单,谁都会的。”中年妇人仍不死心。友彦的手继续摇动,他不能出声。
    “好了没有?你在干吗?”入口处响起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似乎是中年妇人的朋友。“不快点要来不及了。”
    “这个很奇怪,不能用。你有没有用过?”
    “那个啊,不行不行,我们家不碰那个。”
    “我们家也是。”
    “改天再到柜台办理好了,你不急吧?”
    “倒是不急,不过,我们那家银行的人说,用机器方便多了,我们才办卡的。”中年妇人似乎总算死了心,从机器前离开。
    “傻瓜,那不是让客人方便,是为了银行可以少请几个人。”
    “有道理,真气人,还说什么以后是卡片时代呢。”
    中年妇人气呼呼地走出去。
    友彦轻吁一口气,再次将手探进提包。包是借来的,是不是现在流行的款式,他不太清楚。不要说包了,从现代女性的角度来看,他现在的模样究竟算不算怪,他也深感怀疑。桐原亮司却说:“比你更怪的女人都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
    他缓缓取出卡片,卡片的大小、形状和三协银行的卡一模一样,只是上面没有印任何图案,只贴了张磁条。他必须小心谨慎,尽可能不让摄像头拍到他的手。他的视线在键盘上搜寻,然后按下提款键,“请插入金融卡”字样旁的灯开始闪烁。他心跳加剧,迅速将手中的空白卡片插进机器。机器没有出现异常反应,将卡片吸了进去,接着显示出输入密码的要求。成败的关键就看这里了,他想。
    他在键盘的数字键上按了4126,然后按下确认键。
    接下来是一刹那的空白,这一刹那感觉非常漫长。只要机器出现一点异常反应,他就必须立刻离去。但机器一切如常,接着询问提款金额。友彦强行按捺住雀跃的心情,在键盘上按了2、0、万元。
    几秒钟后,他手里有了二十张一万元纸钞和一张明细表。他取回空白卡片,快步走出银行。
    长度过膝的百褶裙绊住了脚,走起路来很不方便。即使如此,他还是注意脚步,尽量若无其事地走着。银行前的大道车水马龙,人行道上却没什么人,真是谢天谢地。他不习惯化妆的脸,僵硬得像涂了糨糊一样。
    在约二十米外的路边,停了一辆丰田小霸王。友彦一靠近,前座的门便从里面打开。友彦先留意一下四周,才轻轻撩起裙子坐进车里。
    桐原亮司合上刚才还在看的漫画杂志,那是友彦买的。有一部《福星小子》在杂志上连载,他很喜欢里面一个叫拉姆的女孩。“情况怎么样?”转动钥匙发动引擎时,桐原亮司问道。
    “喏。”友彦把装了二十万元的袋子给他看。
    桐原斜眼瞄了一下,把方向盘机柱式排挡杆换成低挡,开动汽车,表情没有太大变化。
    “这么说,我们成功破解了。”桐原面朝前方说道,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兴奋,“不过,我本来就很有把握。”
    “有是有,可真的成功的时候,身体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发抖。”友彦抓着小腿内侧,穿着丝袜的腿很痒。
    “你注意监控摄像头了吧?”
    “放心,我的头根本没有抬起过。不过……”
    “怎么?”桐原侧目瞪了友彦一眼。
    “有个奇怪的欧巴桑,挺险的。”
    “什么?”
    友彦说了自动取款机前的情况。
    桐原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他紧急煞车,把车停在路边。“哎,园村,我一开始就警告过你,只要情况有一点不对劲,就要立刻撤退。”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应该没关系……”友彦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
    桐原抓住友彦的领口——女性衬衫的领子。“不要依你自己的想法判断,我可是拿性命来赌。要是出事,被抓的不止你一个。”他的眼睛睁得斗大。
    “没有人看到我的脸,”友彦的声音都变了调,“我也没有出声,真的,绝对没有人会认出我。”
    桐原的脸扭曲了,然后他叹了一声,放开友彦。“白痴!”
    “呃……”
    “你以为我为什么把你扮成这种恶心的样子?”
    “就是装成女人……不是吗?”
    “没错。是为了瞒过谁?当然是银行和警察。要是使用伪卡被发现了,他们首先就会检查监控录像。看到里面拍的是你现在的样子,每个人都会以为是女人。在男生里你算是秀气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你长得够漂亮,高中时甚至还有后援会。”
    “所以摄像头拍到的……”
    “也会拍到那个啰嗦的女人!警察会找到她。那很简单,她用过旁边那台机器,会在里面留下记录。警察找到了就会问她,对那时候旁边的女人有没有印象。那个欧巴桑要是说,她觉得你男扮女装,那就白折腾了。”
    “这一点真的没问题,那种欧巴桑才不会注意到那么多。”
    “你怎么能保证?女人这种动物,分明毫无必要,也爱观察别人。搞不好她连你拿的包是什么牌子都记得。”
    “怎么会……”
    “就是有这种可能。要是她真什么都不记得,只能算你走运。但是,既然要做这种事,就不能指望有什么好运。这跟你以前在精品店偷东西可不一样。”
    “……我知道了,对不起。”友彦微微点头道歉。
    桐原叹了口气,再度换到低挡,缓缓开动车子。
    “可是,”友彦战战兢兢地开口,“我觉得真的不需要担心那个欧巴桑,她只顾着自己的事。”
    “就算你的直觉是对的,扮成女人也已经失去了意义。”
    “为什么?”
    “你不是说完全没出声吗?哼都没哼。”
    “对啊,所以——”
    “所以才有问题。”桐原低声说,“天底下有谁被别人那样问却一声不吭?警察自然会推断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才不出声,这下就会有人推论可能是男扮女装。到那时候,扮女人还有什么意义?”
    友彦无话可说,因为桐原说得一点也没错。他很后悔,那时还是应该立刻折返。桐原说的道理并不难,脑筋稍微转一下就能明白。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到?他为自己的愚蠢感到生气。
    “对不起。”友彦朝着桐原的侧脸再次道歉。
    “这种事我不会说第二次。”
    “我知道。”友彦回答。桐原不会原谅犯同样错误的笨蛋,这一点他十分清楚。
    友彦狼狈地穿过驾驶座和副驾驶座间的狭小空隙,从放在载货台上的纸袋里拿出自己的衣服,在晃动的车子中保持平衡,开始换装。脱掉丝袜时,他有种奇妙的解放感。
    大尺寸的女装、女鞋、手提包、假发、眼镜和化妆品,这些女用装扮全是桐原张罗的。他绝口不提是如何弄到的,友彦也不过问。友彦早已由过去相处的经验中得到惨痛的教训,知道桐原有许多领域绝不容他人越雷池一步。
    换好衣服、卸完妆,车已停在地铁车站附近。友彦准备下车。
    “傍晚到办公室来一趟。”桐原说。
    “好,我本来就打算要去。”友彦打开车门,下了车。目送汽车离开后,他才走下地铁楼梯。墙上贴着《机动战士高达》的海报。一定要去看,他想。
    2
    高压电工程的课程令人昏昏欲睡。根据学生间的小道消息,这门课不但不点名,考试的时候对作弊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容纳五十人以上的教室只坐了十来个学生。友彦坐在第二排,强忍着不时会令人失去意识的睡意,将满头白发的副教授慢条斯理解说的弧电放电、辉光放电原理抄在笔记上。如果不动动手,可能随时会趴下睡着。
    园村友彦在学校是个认真的学生,至少,信和大学工学院电机系的学生都这么认为。事实上,凡是他选修的课,一定会来上。他会逃课,但仅限于法学、艺术学或大众心理学等与电机无关的公共科目。他才二年级,课表里这类必修课很多。友彦之所以在专业课的课堂上认真听讲,原因可以说只有一个——桐原亮司叫他这么做,理由是为了事业。
    说起来,友彦选择攻读电机系,便是受到桐原的影响。高三时,他的数理成绩很好,考虑就读工学院或理学院,但要选什么学系却难以决定。当时桐原对他说:“以后是计算机的时代,要是你能学到这方面的知识,可以帮我的忙。”
    那时候,桐原继续从事计算机游戏程序的邮购,而且颇有斩获,友彦也帮他开发程序。桐原所说的“帮忙”,指的大概是发展自己的事业。
    对此,友彦曾对桐原说,既然有这种想法,你不如自己去念。桐原的数理科成绩比起他毫不逊色。
    那时桐原露出一个脸部纠结的笑容。“要是有闲钱去上大学,我还用得着做这种生意吗?”
    友彦这才知道桐原不打算继续升学。他下定决心学会电子和计算机的知识,与其浑浑噩噩地面对将来,不如以帮助他人为目的来决定,这样升学更有意义。更何况,他还欠桐原一份人情,无论花多少年都必须偿还。高二夏天的那件事,至今仍在他心里留下深沉的创伤。
    基于这样的理由,友彦决定凡是专业课,都尽可能认真上课。令人惊讶的,是他在课堂上整理的笔记,桐原看得极其认真,为了解笔记的内容,身旁还堆着专业书籍。桐原虽从未上过信和大学半堂课,但他无疑是最了解上课内容的人。
    桐原最近对一样东西很感兴趣,那就是借记卡、信用卡等磁卡。
    友彦甫进大学不久便开始接触磁卡。友彦在学校看到某种设备,能够读取、改写输入于磁带上的数据,叫编码器。听友彦提起编码器,桐原眼睛为之一亮,说:“那么只要用那个,就可以复制借记卡了。”
    “也许可以,”友彦回答,“可是做了也没有意义,使用借记卡时,还要密码,所以卡即使丢了也不必担心,不是吗?”
    “密码……”桐原似乎陷入了沉思。
    过了两三个星期,桐原把一个录音机大小的纸箱搬进制作个人电脑程序的办公室,箱子里装的就是编码器,有插入磁卡的地方,也有显示磁带内容的面板。
    “亏你弄得到这种东西。”听友彦这么说,桐原只是微微耸肩,笑了笑。
    拿到这台二手编码器不久,桐原伪造了一张借记卡。友彦并不知道原卡的持有人是谁,因为那张卡停留在桐原手边只有几个小时。
    桐原似乎用那张伪卡分两次提了二十几万元。惊人的是他竟然从磁卡记载的数据中破解了密码。
    然而,这当中自有玄机。事实上,在取得编码器前,桐原便已经成功解读了磁卡的模式。
    但没有特殊机器,如何破解?桐原曾经实际操演给友彦看,那真令人跌破眼镜。
    他准备了颗粒极细的磁粉,撒在卡片的磁条上。不一会儿,友彦“啊”地叫出声来——磁条上浮现出细细的条纹。
    “其实很像摩斯密码,”桐原说,“我在事先知道密码的卡片上重复这么做,就看出模式了。接下来就反向操作,就算不知道密码,只要让模式浮现出来,就可以破解。”
    “那只要在随便捡到、偷到的借记卡上撒上磁粉……”
    “就可以用了。”
    “真是……”友彦想不出该说什么。
    可能是他的样子很好笑,桐原难得地露出发自心底的愉快笑容。“很可笑吧!这哪里安全了?银行职员常叮咛我们要把存折和印鉴分开保管,可借记卡这种东西,等于把保险箱和钥匙放在一起。”
    “他们真的认为这样不会出问题?”
    “应该有人知道这东西其实相当危险,可要缩手也来不及了,只好闭嘴,心里肯定在担心会出事。”桐原又发出笑声。
    但是,桐原并没有立刻运用这项秘密技术。除了忙于本行,制作个人电脑程序,更重要的是要拿到别人的卡并没有那么简单,所以只在弄到那台编码器后,复制了那张来路不明的卡。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提起卡片的事。
    然而,到了今年,桐原说:“仔细想想,根本不必拿到别人的借记卡。”当时,他们正在狭窄的办公室内,隔着旧餐桌面对面喝速溶咖啡。
    “什么意思?”友彦问。
    “简单地说,需要现在还在使用的账号,不是密码。想一想,这真是理所当然。”
    “我听不懂。”
    桐原往椅子上一靠,双脚抬到餐桌上,顺手拿起一张名片:“假设这是卡,把它放进机器,机器就会读出磁条上的各项数据,其中一项就是账号和密码。当然,机器不知道插入卡片的是不是本人。为判断这一点,才会叫你输入密码。只要有人按下磁条上记录的那个号码,机器就会确认,按要求把钱吐出来。你想,如果拿一张磁条上什么数据都没有的空白卡,在上面输好账号等必要数据,再随便输一组密码进去,会有什么结果?”
    “啊?”
    “这样做出来的卡片当然跟真的不同,因为密码不同。但是,机器对此没有判断能力,机器只会确认磁条上记录的号码和提款人输入的号码是否一致。”
    “那,要是知道真正账号……”
    “要做多少张假卡都没问题,虽然是假的,却真的可以取钱。”桐原扬起了嘴角。
    友彦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明白,桐原所言绝非空谈。
    后来,两人便开始伪造银行卡。
    首先,他们重新分析卡片上记录的暗码,找出其中的排列规则,依序是起始符号、用户代码、认证代码、密码和银行代码。
    其次,他们捡回许多丢弃在银行垃圾筒里的明细表,依照找出来的规则,把账号和任意选取的密码变换成七十六位的数字与罗马字母。
    接下来,便是以编码器将这一串数字与代号输入磁条,贴在塑料卡片上,便大功告成。
    友彦成功领出现金的空白卡片,便是他们的第一号成品。他们从捡回来的好几张明细表中,选出余额最多的一个账户。这是桐原的意见,因为这样相对不易被发现,友彦也有同感。
    这无疑是违法行为,友彦却没有罪恶感。原因之一或许是制造伪卡的过程实在太像电玩了,而完全看不见遭窃对象也是一个缘故。但是,他脑中深深记着桐原经常挂在嘴边的一番话,那才是最主要的因素。
    “捡别人丢的东西不还,跟偷别人随意放置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差别。有错的难道不是把装了钱的包随便放的人吗?这个社会上,让别人有机可乘的人注定要吃亏。”
    每次听到这番话,友彦在心惊胆战的同时,总是会感到一阵全身毛发直竖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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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第四堂课一结束,友彦立刻前往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也没有招牌,只是由旧大楼的其中一户充数。对友彦而言,这地方有着种种回忆。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频繁地在此出入。
    来到三。四室门前,他取出钥匙开门。一进门就是厨房,桐原面向流理台坐着。
    “很早嘛。”他转身向友彦说。
    “一下课就来了。”友彦边脱鞋边回答,“立食面店客满,进不去。”
    流理台上放着个人电脑,是NEC的PC8001,绿色画面上排列着文字:“今日晴,您好,我是山田太郎……”
    “文字处理系统?”友彦站在桐原身后问。
    “对,芯片和软件送到了。”
    桐原双手灵巧地敲击键盘,他敲的是字母键,但画面显示的却是日文平假名。按了UMA,出现的是“ラギ”。接着,桐原按了空格键。于是,连接计算机的磁盘驱动器便发出咔嗒的声响,画面右下角出现了“马”与“午”的汉字,上面各自编有1与2的号码。桐原按下数字键1,硬盘再度发出声响,“ラギ”的平假名便变成汉字“马”。接着他输入“レガ”,以同样的方式变换成“鹿”这个汉字,这才总算完成了“马鹿”(笨蛋)这个词。前后用时将近十秒。
    友彦忍不住苦笑。“用手写绝对更快。”
    “这种方式是把系统输入磁盘,每次变换再调出来,当然很花时间。如果把整个系统输入内存,速度就会快上好几倍,不过,这台电脑顶多只能这样。话说回来,磁盘还是很厉害。”
    “以后会是磁盘的天下吗?”
    “当然。”
    友彦点点头,视线转向磁盘驱动器。过去,读写程序大部分是以卡带作为媒介,但实在太费时,容量也小。若改用磁盘,速度和记忆容量都不可同日而语。
    “问题在软件。”桐原冒出一句。
    友彦再度点头,拿起放在桌上的五点二五英寸磁盘。桐原在想什么,他了然于心。他们经营电脑游戏程序的邮购时,得到的反响非常惊人。有一天,汇款单突然如雪片般寄到,全是订购游戏软件的钱。桐原断定“绝对会大卖”的预测,果然成真。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销售状况极佳,可以说大赚了一笔。但是走到后来,便逐渐遭遇瓶颈。一方面是竞争对手增加,最大的原因在于著作权。过去,像“太空侵略者”等当红软件的盗版,都可光明正大地刊登广告售卖,但最近有迹象显示,无法再如此随心所欲了,因为政府开始针对复制软件展开取缔行动。事实上,已经有好几家公司遭到控告,友彦他们的“公司”也收到了警告函。
    桐原对此的预测是:“如果打官司,他们大概会判定复制的程序违法。”最好的证明是一九八。年美国修正著作权法,明文规定:“程序为书写者个人学术思想的创造性表现,为著作物”。
    若复制程序不得公开售卖,要在这条路上生存,只有自行开发程序。但是,友彦既无资金,也无技术。
    “对了,这个给你。”桐原突然想起似的这么说,从口袋里拿出信封。
    友彦接过信封一看,里面装了八张万元钞票。
    “今天的报酬,你的那份。”
    友彦丢掉信封,把钞票塞进牛仔裤口袋。“那个,以后要怎么办?”
    “什么?”
    “就是……”
    “卡?”
    “嗯。”
    “这个,”桐原双手抱胸,“如果想用那一手捞一票,最好趁早。拖拖拉拉下去,他们会采取防治措施。”
    “防治措施……密码实时认证系统?”
    “对。”
    “可是,那么做成本太高,大多数金融机构都没兴趣……”
    “你以为发现借记卡缺陷的只有我们吗?要不了多久,全国到处都会有人干我们今天做的事。等到那时,再小气的银行也得不计成本,马上更换。”
    “唉……”友彦叹气。
    所谓密码实时认证系统,是指持卡人密码不直接存入借记卡,而是记录于银行的主计算机。每当持卡人使用卡片,自动取款机便要一一向主机查询密码是否正确。因此,他们制造的伪卡便没了用武之地。
    “像今天这种事要是重复做上多次也很危险。就算过得了监控摄像头那一关,也不知道会在哪里露出马脚。”桐原说。
    “而且要是银行存款莫名其妙短少,谁都会去报警。”
    “重点就是,最好连用伪卡都不会被发现。”
    桐原正说到这里,玄关的门铃响了,两人对视一眼。
    “奈美江?”友彦说。
    “她今天应该不会来,再说现在她还没下班。”桐原看着时钟纳闷,“算了,你去开门。”
    友彦站在门后,透过窥视孔观察外面的情况。门外站着一个身穿灰色工作服的男子,大约三十岁。
    “有什么事?”
    “抽风机定期检查。”男子面无表情地说。
    “现在?”
    男子默默点头。友彦想,这人态度真冷淡。他把门先关上,取下链条,然后再次开门。
    门外突然多了两名男子——一个穿深蓝色外套的大块头和一个穿绿西装的年轻男子站在前面,穿工作服的退到后面压阵。友彦立即察觉危险,想把门关上,却被大块头挡住了。
    “打扰一下。”
    “你们有什么事?”
    友彦开口询问,男子却不发一语,硬挤进来。那宽阔的肩膀让友彦有些害怕,他衣服上带有柑橘的味道。
    继大块头之后,穿绿西装的年轻男子也进来了,此人的右眉旁有一道伤疤。
    桐原仍坐在椅子上,抬头看闯入者。“哪位?”
    大块头依然没有回答,穿着鞋径直走进室内四处查看,然后拉开友彦刚才坐的椅子坐了下来。
    “奈美江呢?”男人问桐原。他眼里射出冷酷的光,一头乌黑的头发全往后梳,贴在头皮上。
    “不知道。”桐原歪了歪头,“请问您是哪位?”
    “奈美江在哪里?”
    “我不知道,请问找她有什么事?”
    男子依然对桐原的问题置若罔闻,向绿西装男子使个眼色。年轻男子一样穿着鞋走进里面的房间。大块头的目光移到流理台上的电脑,扬起下巴,盯着画面。“这什么东西?”他问。
    “日文文字处理系统。”桐原回答。
    “哼,”男子仿佛立刻失去兴趣,再度环视室内,“这工作赚得了钱?”
    “只要懂得取巧。”桐原回答。
    男子耸耸肩,低声笑了。“看样子,小兄弟不太懂,是不是?”
    桐原朝友彦看去,友彦也正看着他。
    里面的年轻男子在翻找纸箱里的东西,那间是仓库。
    “请问你找西口小姐有事?”桐原说出奈美江的姓氏,“能否请你星期六或星期日再来?非假日她不会来。”
    “这我知道。”
    男子从外套内袋中取出一盒登喜路香烟,叼了一根,用同一牌子的打火机点着。“奈美江有没有联系你?”男子吐了口烟问。
    “今天还没有,有什么话要转告她?”桐原说。
    “不必。”男子作势欲把烟灰抖在餐桌上,桐原迅速伸出左手,准备接住。男子扬起一道眉毛。“干什么?”
    “这里有很多电子设备,请小心烟灰。”
    “那就拿烟灰缸出来。”
    “没有。”
    “哦,”男子的嘴角歪了,“那好,就用这个。”说着,把烟灰抖在桐原的手心。
    桐原丝毫未动声色,似乎令男子感到不悦。“你这烟灰缸不错。”说着,他直接把香烟在桐原手掌里摁熄。
    友彦看得出来,桐原全身肌肉紧绷,但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也没出声。他就这么伸着左手,瞪着男人。
    “你在表示你很有种,啊?”
    “不是。”
    “铃木,”男子朝里面叫,“找到什么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叫作铃木的年轻男子回道。
    “唔……”男子把烟盒和打火机收回口袋,拿起桌上的圆珠笔,在摊开的文字处理软件使用说明书边缘写了些什么。“要是奈美江跟你联系,打电话到这里,就说是电器行。”
    “请问贵姓?”桐原问。
    “知道我的名字对你也没什么屁用。”男子站起身来。
    “要是我们不打给你呢?”
    男子笑了,从鼻子里呼出气来。“为什么不打?这么做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西口小姐也许会让我们别跟你联系。”
    “听好了,小兄弟,”男子指着桐原的胸口,“联不联系,你们都不会有好处;但若不联络,我保你吃亏,可能是让你们后悔一辈子的亏。所以应该怎么办,你很清楚。”
    桐原盯着男子的脸孔看了一会儿,微微点头。“哦。”
    “那就好,小兄弟不是傻瓜。”男子向铃木使个眼色,后者走出房间。男子取出皮夹,递给友彦两张万元钞票。“烫伤的治疗费。”友彦默默收下,他的指尖在发抖。男子一定是把这些看在了眼里,鄙夷地冷笑。
    两人一离开,友彦便锁上门,扣上链条,回头看桐原。“你还好吗?”
    桐原没有回答,走进里面的房间,拉开窗帘。
    友彦也走到他身旁,从窗户往下看。公寓前的马路边停着一辆深色奔驰。过了一会儿,那三人出现了。大块头和叫铃木的年轻人坐进后座,穿工作服的男子驾车。
    看到奔驰开动,桐原才说:“打电话给奈美江。”
    友彦点点头,用放在厨房的电话打到西口奈美江家,但没人接。他边放下听筒边摇头。
    “要是她在家,那些人也不会来这里。”桐原说。
    “那也不会在银行吧?”友彦说。奈美江正式的工作地点是大都银行昭和分行。
    “可能请假了。”桐原打开小冰箱,取出制冰盒,把冰敲进水槽,左手握住一块。
    “你的烫伤要不要紧?”
    “没事。”
    “这是些什么人?看起来像是流氓。”
    “八九不离十。”
    “奈美江怎么会去招惹这些人……”
    “天知道。”第一块冰块在手里融化后,桐原又握住一块,“你先回家,有什么消息我再跟你联系。”
    “你呢?有什么打算?”
    “我今晚留在这里,奈美江可能会打电话来。”
    “那我也——”
    “你回家。”桐原立刻说,“这些人的同伙可能在这边监视。要是我们两个都留在这里,他们会生疑。”
    的确如此。友彦打消主意,决定回家。
    “会不会是银行出了什么事啊?”
    “天知道。”桐原用右手摸了摸左手的烫伤,或许造成了剧痛,他的脸痛苦地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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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园村友彦回到家时,家人已经吃完晚饭。从事电子机械制造工作的父亲正在和式客厅看职棒晚场比赛直播,读高中的妹妹躲在自己房里。
    最近,友彦的父母完全不干涉他的生活。他们对儿子考进名校电机系欣喜万分,对于儿子和一般大学生不同,认真上课,该拿的学分一个不缺,也感到十分满意。协助桐原的工作,友彦对双亲解释为在个人电脑店打工,他们自然没有反对。
    母亲趁着洗餐具的空当,为他将烤鱼、卤蔬菜和大酱汤摆上餐桌,友彦自己盛了米饭。吃着母亲亲手做的饭菜,他想,桐原该怎么解决晚餐?
    他们认识三年了,但对桐原的身世和家庭状况仍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桐原的父亲曾经营当铺,已经去世了。没有兄弟姐妹,母亲好像还在世,但是否与他同住也不甚清楚。至于好友死党,似乎一个都没有。
    西口奈美江也一样。虽然他们委托她处理会计工作,但友彦几乎从未听过她提起自己的私生活。听说是在银行上班,但负责哪方面业务他也不知。竟然有流氓找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友彦心里浮现出奈美江那张小而圆的面孔。
    吃完晚餐,友彦准备回房间。这时,传来播报新闻的声音,原来职棒转播结束了。
    “今天上午八点左右,一名中年男子胸口流血,倒在昭和町路旁,经路人发现报警后,立即送往医院急救,但随即宣告不治。该男子为居住于此花区西九条的银行职 员真壁干夫,四十六岁,胸口遭利刃刺伤。在路人发现死者前,有民众在现场附近目击一名持刀的可疑男子,警方分析该男子与本命案有关,现正追查此人行踪。遇 害当时,死者正准备前往距离命案现场约一百米的大都银行昭和分行上班。接着播报下一则新闻……”
    一直到新闻中段,友彦都以为不过是桩最近猛增的暴力犯罪。但听到最后,他心头一惊。大都银行昭和分行正是西口奈美江供职的地方。
    友彦来到走廊,拿起放置于走廊中央的电话,心急地按下号码。但应该在办公室的桐原却没有接。响了十声后,友彦挂上听筒。思索片刻,他回到客厅,他知道父亲会看十点的新闻节目。
    他和父亲看了一阵电视,友彦假装专心看电视,以免父亲找他说话。父亲有个毛病,只要一开口,无论话题为何,都会扯到儿子的将来上。
    节目接近尾声时,总算播出了那起命案的相关新闻。但内容与先前听到的无异。节目主持人进行推理,认为是无特定对象的凶杀案。
    接着,电话响了起来。友彦条件反射般弹起,对父母亲说声“我来接”,来到走廊。他拿起听筒:“喂,园村。”
    “是我。”听筒那端传来他预期的声音。
    “我刚打电话给你。”友彦降低音量。
    “哦,你看到新闻了吧。”
    “嗯。”
    “我刚才在这边也看到了。”
    “这边?”
    “说来话长,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啊?”友彦回头看了客厅一眼,“现在?”
    “对。”
    “我可以想办法出来。”
    “那好,我有事找你商量,奈美江的事。”
    “她跟你联系了?”友彦握紧听筒。
    “她就在我旁边。”
    “怎么会?”
    “见面再说,你马上过来。不过不是办公室,在酒店。”桐原把酒店的名称和房号告诉他。
    听完,友彦的心情有些复杂。那家酒店就是高二时发生那件事的地方。“好,我马上过去。”友彦把房号复述一遍,挂掉电话。
    友彦对母亲说打工的店里出了点问题,需要人手,便出了门。母亲没有起疑,只是体贴地说句“真是辛苦”。
    友彦随即出门,还有电车可搭。他回想起和花冈夕子约会时的事,沿着当时的路径前进。无论是换车出入口、月台上等电车的位置,尽管免不了微微的苦涩,却也令 人感喟。那个有夫之妇是他的第一个异性伴侣,她死后,一直到去年和联谊认识的某女子大学的学生上床为止,友彦甚至没有和女人接过吻。
    友彦一抵达那令他感慨的酒店,便直接走向电梯。他对这家酒店的内部设置相当熟悉。他直奔二十楼,在走廊最里边找到了二。一五号,敲响房门。
    “哪位?”是桐原的声音。
    “平安京外星人。”友彦回答,那是电脑游戏的名字。
    门朝里开了。脸上冒出胡楂的桐原拇指朝上,示意他进门。
    这是一间有两张小床的双人房。窗边有茶几和两张椅子,一张上坐着身穿格纹连衣裙的西口奈美江。
    “你好。”奈美江先出声招呼。她脸上虽带着微笑,却显得颇为憔悴。原本圆圆的脸蛋,现在连下巴都尖了。
    “你好。”友彦回应,环顾室内,在没有一丝皱褶的床上坐下。“呃,那,”他看着桐原,“怎么回事?”
    桐原两手插在棉质长裤口袋里,在墙边一张书桌上坐下。“你走后大概一小时,奈美江打来电话。”
    “嗯。”
    “她说,没办法再帮我们工作了,想把账簿等还给我们。”
    “她……”
    “她准备逃走。”
    “嘿!为什么?”友彦朝奈美江看去,想起刚才的新闻,“跟同一家银行的人遇害有关?”
    “可以这么说,”桐原说,“不过人不是她杀的。”
    “哦,我没这么想。”
    友彦虽然这么说,其实这个想法的确曾在脑海里闪过。
    “动手的好像是傍晚来办公室的那帮人。”
    桐原的话让友彦倒抽一口气。“他们为什么要……”
    奈美江仍低头不语。看到她这样,桐原向友彦说:“穿深蓝色外套那个块头很大的流氓,叫梗本,奈美江在倒贴他。”
    “倒贴……钱?”
    “当然是钱,只不过不是自己的。”
    “嗯?这么说,难道是……”
    “对,”桐原缩起下巴,“银行的钱。奈美江利用在线系统,私下把钱打进梗本的户头。”
    “多少?”
    “总金额连奈美江也不清楚。但多的时候曾经一次转过两千万以上,持续了一年多。”
    “这也办得到?”友彦问奈美江。她仍垂着头。
    “可以,既然她自己都这么说了。可是,有人察觉奈美江挪用公款,就是那个真壁。”
    “真壁……刚才新闻里的那个?”
    桐原点点头。“真壁好像没想到就是奈美江干的,向她提起疑虑。奈美江知道大事不妙,跟梗本联络说事要败露。梗本当然不想失去这棵摇钱树,就叫他的同伙或手下杀了真壁。”
    听着听着,友彦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心跳更加剧烈。“哦……”
    “可奈美江一点也不感到庆幸。因为说起来,真壁算是被她害死的。”
    听到桐原这么说,奈美江开始啜泣,细瘦的肩膀微微颤动。
    “你也不必说得这么难听。”友彦体贴她的心情,说。
    “这种事说得再好听也没有意义!”
    “可是……”
    “没关系。”奈美江开口了,眼皮虽然肿着,但眼里似乎已有了决心,“那是事实,亮说得没错。”
    “也许吧,可是……”友彦说不下去了。他看着桐原,要他继续说。
    “奈美江由此认为必须跟梗本断绝关系。”桐原指着书桌旁,那里有两个塞得鼓鼓的大旅行袋。
    “怪不得他们慌了手脚,到处找奈美江。要是她不见了,杀了那个真壁就毫无意义。”
    “不光是这样,梗本急需一大笔钱。本来说好昨天白天,奈美江用老办法打钱给他。”
    “他做了不少事,可没有一样成功。”奈美江低声说。
    “你怎么会跟那种人——”
    “现在问这些有意义吗?”桐原冷冷地说。
    “也是,”友彦抓抓头,“接下来怎么办?”
    “只能想办法逃。”
    “嗯。”
    自首这个提议,在这个节骨眼不能提,友彦在心里盘算。
    “可现在连去哪里藏身都还没定。一直待在饭店迟早会被找到。就算逃得过梗本这一关,警察可没那么容易糊弄。今明两天,我去找能长期藏身的地方。”
    “找得到吗?”
    “找不到也得找。”桐原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啤酒。
    “我对不起你们。万一被警察抓到,我绝对不会说出你们帮过我。”奈美江很过意不去。
    “你有钱吗?”友彦问。
    “嗯,这倒还好。”她的口气有些含糊。
    “不愧是奈美江,她可不是只会当梗本的傀儡。”桐原单手拿着啤酒罐说,“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开了五个秘密户头,暗中把公款转进去,真令人佩服。”
    “哦。”
    “别说了,又不是什么体面事。”奈美江伸手贴住额头。
    “可有钱总比没钱好。”友彦说。
    “没错。”说着,桐原喝干啤酒。
    “那我该做些什么?”友彦的视线在奈美江和桐原之间来回,问道。
    “我希望你这两天在这里陪奈美江。”
    “……”
    “奈美江不能随便外出,要买东西什么的只能找人帮忙,能拜托的就只有你。”
    “这样啊……”
    友彦拨了拨刘海,看着奈美江。她眼里带着求救的眼神。“行,包在我身上。”他坚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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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星期六中午,友彦在百货公司地下食品部买了快餐,带回酒店房间。他买的是五目饭配烤鱼、鸡块,加上用酒店附赠的茶包泡的茶,在小桌上吃午餐。
    “对不起,要你陪我吃饭。”奈美江歉然道,“你可以在外面吃完再回来。”
    “没关系,有人一起吃,也吃得开心些。”友彦一边用方便筷夹开烤鱼,一边说,“而且,这东西还挺好吃。”
    “嗯,很好吃。”奈美江眯起眼睛微笑。
    吃完饭,友彦从冰箱里拿出布丁,这是他买来当饭后甜点的。看到布丁,奈美江高兴得像个少女。“园村,你真细心,将来一定会是个好丈夫。”
    “是吗?”把布丁往嘴里送的友彦害羞了。
    “园村,你没有女朋友吗?”
    “去年交过一个,分手了。老实说,是被甩了。”
    “哦,为什么?”
    “她说比较喜欢更会玩的男生,嫌我太土。”
    “她们都没有看男人的眼光。”奈美江摇摇头,随后自嘲地笑了,“我也没资格说人家。”说完,用汤匙挖杯子里的布丁。
    看着她的动作,友彦本想问一个问题,但没说出口,觉得问了也没有意义。
    奈美江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你想问梗本的事对不对?”她说,“想问我为什么会跟那种人扯上关系,为什么会倒贴他一年多?”
    “呃,没有……”
    “没关系,你问吧。因为不管是谁都会觉得我很傻。”奈美江把还没吃完的布丁杯放在桌上,“有烟吗?”
    “是柔和型七星。”
    “嗯,可以。”
    用友彦的打火机点着烟,奈美江深深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烟优雅地在空中飞舞。“大概一年半前,我开车出了一场小车祸,”她看着窗外说道,“跟一辆车发生剐蹭。其实只擦到一点点,我也不认为我有错。可倒霉的是遇到了难缠的人。”
    友彦立刻明白:“流氓?”
    奈美江点点头。“他们把我围住,一时间我以为完了。就在这时,梗本从一辆车里下来,他好像认识那个流氓。就这样,他帮我把事情谈到付修理费即可。”
    “他们跟你索取高额赔偿了?”
    奈美江摇摇头。“我记得好像是十万元左右。不过,梗本还是向我道歉,说他没把事情谈好,觉得很过意不去。你一定很难相信,不过那时候他真的很绅士。”
    “是很难相信。”
    “他的穿着打扮也很得体,说他不是混黑道的,手上有好几桩事业,还给我名片。”
    “哦。”
    “现在全丢了。”她补充道。
    “所以,你喜欢上了他?”
    奈美江没有立刻回答,抽了一会儿烟,视线随着烟流转。“说起来很像借口,但那时他真的对我很好,让我相信他是真心爱我。我快四十岁了,才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所以,你也想为他做些什么。”
    “其实应该说,我怕梗本对我不再有兴趣,想表示我是个有用的女人。”
    “就给他钱?”
    “很傻吧?他说新事业需要钱,我一点都没怀疑。”
    “可是,你早就发现梗本其实也是流氓?”
    “是啊,不过,那时候已经无所谓了。”
    “什么?”
    “我的意思是不管他是不是流氓,都无所谓了。”
    “哦……”友彦注视着桌上的烟灰缸,不知该如何回答。
    奈美江在烟灰缸里摁熄香烟。“我总是遇到不三不四的男人,这叫男人运不好吗?”
    “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是啊。可以再给我一根吗?”她从友彦递过的烟盒里又抽出一根,“我以前的男朋友是个酒保,但从不好好工作。他爱赌,把从我身上搜刮到的钱通通拿去赌。把我的存款用得一分不剩之后,也不管我死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什么时候?”
    “嗯……三年前。”
    “三年前……”
    “对,和你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时候。因为遇到那种事,觉得活着很没意思,才会想去那种地方。”
    “哦。”
    那种地方——和小伙子乱来的地方。
    “这件事我很久以前跟亮说过。我想,这次他一定很烦我。”奈美江拿起放在桌上的打火机,点着香烟。
    “为什么?”
    “因为我重蹈覆辙,亮最恨别人这样,不是吗?”
    “哦。”的确,友彦想。“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
    “要盗领银行的钱这么简单?”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奈美江跷起脚,继续抽烟,似乎是在想该如何说明。香烟短了两厘米之后,她开口了:“想来想去,算是很简单吧,不过,这就是陷阱所在。”
    “怎么说?”
    “简单地说,只要伪造汇票就行。”奈美江用两只夹着香烟的手指摁太阳穴,“在上面填好金额和对方的户头,盖上集中作业科的主任和科长的印章就可以了。科长经常不在位子上,要偷盖他的章并不难。主任的公章我是伪造的。”
    “这样不会被发现吗?没有人会检查?”
    “我们有一张日报表,是用来算资金余额的。会计部的人负责验算,不过,只要有他们的印章,就可以伪造通过验算的文件,也就可以暂时蒙混过去。”
    “暂时?”
    “用这个方法,结算金额会突然减少,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我只能盗用垫付金。”
    “那是什么?”
    “金融机构间的汇款,原理是这样:承办汇款的银行先替客户代垫,事后再跟钱汇进去的银行结算。先垫的那笔钱就叫垫付金,无论哪家金融机构都会另外提存起来。我就是看上了那笔钱。”
    “听起来很复杂。”
    “操作垫付金需要专业知识,只有具备多年实务经验的职员才能掌握整个局面。在大都银行昭和分行,就是我在负责。所以,本来应该要经过会计部、查核部二重、三重的检查,实际上却由我一手包办。”
    “反正就是没有按照规矩检查?”
    “简单来说就是那样。像我们银行规定,汇款金额超过一百万元时,要在管核簿上填写收款人与金额,经科长许可,借用钥匙,才能操作电脑终端机。而且,这笔转账的结果,必须在第二天打印成报表,交给科长检查。可是,几乎没有一家银行检查得这么严格,所以只要把盗领的传票和那天的日报表藏起来,只让上司看正常处理的传票和日报表,谁也不会发现哪里不对劲。”
    “哦。听起来好像很难,都是上司太马虎了。”
    “是啊,不过……”奈美江歪着头,长叹一声,“总有一天会有人发现的,就像真壁先生。”
    “明知道会有人发现,还是没办法收手啊。”
    “嗯,就像……吸毒上瘾吧。”奈美江在烟灰缸里抖落烟灰,“稍微在键盘上敲几个键,就可以把一大笔钱从这边移到那边,让人觉得自己好像有一双会施魔法的手。可是,那完全是陷阱。”
    “要骗电脑,最好适可而止。”最后奈美江对友彦说。
    友彦对家人谎称要暂时住在打工的地方,借用了酒店房间里并排的两张床之一。他先冲了澡,穿上浴衣,爬到床上。随后,奈美江进了浴室。这时除了夜灯,所有灯都关了。
    奈美江走出浴室,上了床。友彦听见背后的声音,还闻到香皂的气味。
    黑暗中,友彦一动不动。他一点都不想睡,情绪很亢奋,也许是必须设法让奈美江平安逃脱的意识使然。然而,今天一整天,桐原都没有消息。
    “园村,”背后传来奈美江的声音,“你睡着了吗?”
    “没。”他闭着眼睛回答。
    “睡不着?”
    “嗯。”友彦想,难怪奈美江睡不着。她得逃命,前途未卜。
    “喏,”她再度出声叫他,“你会想起那人吗?”
    “谁?”
    “花冈夕子。”
    “啊……”听到这个名字,友彦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他小心不让她察觉自己的情绪波动,答道:“有时候会。”
    “哦,果然。”看来他的回答一如她所料。“你喜欢她?”
    “我不知道,那时还太年轻。”
    听到友彦的回答,她呵呵笑了。“现在也还很年轻啊。”
    “也是。”
    “那时,”她说,“我跑掉了。”
    “是啊。”
    “你一定觉得我这女人很奇怪吧?都已经去了,还临阵脱逃。”
    “没……”
    “有时我会后悔。”
    “后悔?”
    “嗯。我会想,那时是不是留下更好。待在那里,让一切顺其自然,也许就会重生。”
    友彦闭上双唇。他明白她这番低语里包含的沉重意味,他不敢贸然回答。
    在沉闷的气氛中,她又说:“会不会已经太迟了?”
    她问这句话的意思,友彦很清楚。其实他也逐渐被同样的想法支配。
    “奈美江,”终于,他下定决心,开口叫她,“做吗?”
    她陷入沉默,友彦还以为自己失言了。但不久她便问道:“像我这种欧巴桑你也愿意?”
    “你跟三年前一样,没有变。”
    “你是说,我三年前就是欧巴桑了?”
    “不是那个意思。”
    他感觉到奈美江下了床。
    几秒钟之后,“但愿能够重生”,她在友彦耳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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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星期一早上,桐原来接他们。他首先向奈美江道歉,说没有找到合适的藏身处,因而希望她在名古屋的商务酒店暂时避一避。
    “你昨天明明不是这么说的。”友彦说。昨晚桐原打来电话,说找到了合适的地方,要奈美江准备一早出发。
    “今早情况突变,不会拖太久,你忍耐一下。”
    “好的。”奈美江说,“我以前住过名古屋一阵子,地方也熟。”
    “我就是听你提过,才选名古屋的。”
    饭店的地下停车场停着一辆陌生的白色汽车。桐原说是租来的,平日使用的车可能已被梗本他们盯上。
    “新干线车票和酒店的地图。”上车后,桐原把一个信封和一张白色复印纸交给奈美江。
    “谢谢你帮我这么多。”她道谢。
    “这个你最好带着。”桐原拿出一个纸袋。
    “干吗?”看过纸袋内的东西,奈美江苦笑。
    友彦也从旁边探头去看,袋子里是卷度很夸张的女用假发、太阳镜和口罩。
    “你那些假户头里的钱,一定得用卡提取吧?”桐原边发动引擎边说,“领钱的时候,最好伪装一下。就算多少有点不自然,也不能被摄像头拍到脸。”
    “考虑得真周到。谢谢,那我就收下了。”奈美江把纸袋塞进已经满到极限的旅行袋。
    “到了那边要联系啊。”友彦说。
    “嗯。”奈美江笑着点头。
    桐原发动汽车。
    送奈美江坐上新干线后,友彦和桐原一起回到办公室。
    “但愿她能顺利逃脱。”友彦道。
    桐原没有任何回应,反而问他:“梗本的事你听说了吗?”
    “嗯。”
    “那女人真傻。”
    “什么……”
    “梗本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接近奈美江,想必是打算利用她在银行里的职位骗钱。她出车祸被流氓找麻烦,肯定是梗本一手设计的。连这么简单的手法都没发现,她脑袋有病啊。那女人以前就是这样,一遇到男人就栽进去,半点判断力都不剩。”
    友彦无可反驳,只有猛吞口水,但胃好像吞了铅块般沉重。他心里完全没有桐原这种想法。
    此后,友彦提早回家,等着奈美江的电话。
    他没有等到。
    奈美江走后的第四天,她被发现陈尸于名古屋的商务酒店,胸部和腹部遭利刃刺击。据分析死亡已超过七十二小时。
    奈美江向任职的银行请了两天假,第三天起便无故旷工,银行也在找她。她的随身物品中有五本存折,里面的存款总额在星期一还远超二千万元,但发现尸体时,几乎已经为零。
    据银行调查,她盗取公款已有多年,那五本存折,似乎便是为此而设。
    警方自西口奈美江转账的户头,循线查出某公司董事梗本宏,以盗取资财嫌疑将他逮捕,同时也以梗本为主要对象,着手调查西口奈美江命案。但从奈美江的五个户头提出的钱,目前仍无线索。款项确实是奈美江本人用卡领取的,因为自动取款机的监控设备拍到一个乔装过的女人,提款时使用的假发、太阳镜和口罩已于她的行李中找到。
    看了报道,园村友彦冲进卫生间呕吐,直到胃部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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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1
    申请书上的标题是“涡电流探伤线圈的形状”,这份专利申请书与寻找汽车水箱排水管缺损的器具有关。通过电话与撰写申请书的技术人员讨论后,高宫诚站起身,向并排摆着四部电脑终端机的墙望去。每部终端机各有一名负责人,此时都背对着他。这四人都是女性,只有最右边一个穿着东西电装的制服,其他三人穿着便服,因为她们是派遣公司的员工。
    这家公司的专利数据以往均以微胶卷记录,但为了方便电脑搜索,计划改用磁盘记录,她们便是为此中的数据移转而受雇的。最近,以这种方式雇用派遣人员的企业呈越来越多的趋势。严格说来,人才派遣业违反《职业安定法》的色彩相当浓厚,但不久前国会已立法予以承认,但同时也通过了以保护派遣工作者为目的的《劳动者派遣事业法》。
    高宫诚走近她们,不,准确地说,是向最左边的那个背影走去。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是为了避免影响键盘操作,此前他们稍事闲聊时,他听她提起过。
    三泽千都留交互看着终端机的画面与一旁的纸张,以令人眩晕的速度敲着键盘。因为实在太快,听起来有如生产线机器运作的声响。其他三人也。是如此。
    “三泽小姐。”诚从斜后方叫她。
    有如机器被关掉开关一般,千都留的双手停止动作。停了一拍,她转向诚。她戴着大大的黑框眼镜,镜片之后的眼睛可能是因为一直盯着屏幕,有点严肃刻板,但一看到诚,顿时放松,变得颇为柔和。
    “是。”她回答。这时她的嘴角露出笑容,乳白色的细致肌肤与明亮的粉红色口红非常相衬。圆脸让她看起来有点稚气,其实她只比诚小一岁,这一点他也在之前的对话中不着痕迹地打听出来了。
    “我想查一下涡电流探伤这个项目以前提过哪些申请。”
    “涡电流?”
    “是这样写的。”诚把拿在手上的文件标题给她看。
    千都留迅速抄下标题。“好。我搜索一下,找到之后打印出来,再送给您,这样可以吗?”她口齿清晰地说。
    “不好意思,这么忙还麻烦你。”
    “哪里,这也是我分内的工作。”千都留微笑着回答。“分内的工作”是她的口头禅,或许也是派遣员工的口头禅,但诚几乎没和其他派遣员工说过话,所以并不清楚。
    诚回到座位上,一个男同事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下。这家公司除了高层主管和会客室等特殊场所,严禁女同事在工作场合端茶倒水。员工休息时都会到自动售货机购买杯装饮料。
    “不了,我等一下再去。”那人便独自离开了办公室。
    高宫诚被分配到东西电装东京总公司专利部快三年了。东西电装是制造马达与火花塞等汽车电器零件的公司,专利部管理与公司产品相关的所有工业专利权。具体说便是协助技术人员申请其发明技术的专利,或是在公司与其他公司发生专利纠纷时提出对策。
    不久,三泽千都留便将打印出来的资料拿了过来。“这样可以吗?”
    “多亏你了,谢谢。”诚边看文件边说,“三泽小姐,你休息过了吗?”
    “还没有。”
    “我请你喝杯茶吧。”说着,诚起身走向出口,走到一半时向后看了一眼,确认千都留还跟着。
    自动售货机在走廊上。诚站在离它有点距离的窗边,喝着咖啡。千都留双手捧着装了柠檬茶的纸杯过来。
    “每次看你们工作都觉得很辛苦,一直敲键盘,肩膀不酸吗?”诚问。
    “肩膀还好,眼睛更累,因为整天盯着屏幕。”
    “是,对眼睛不太好。”
    “自从我开始做这份工作,视力就变差了。以前我可不戴眼镜。”
    “哦,这也算一种职业病吧。”
    不在电脑前工作时,千都留会把眼镜取下来。这样她的眼睛就显得更大了。
    “在不同的公司之间来去,对体力和精神想必都是很大的负担吧。”
    “是啊。不过,和被派去设计相关公司的男同事比起来,我们轻松多了。
    他们为了赶交货,加班、熬通宵是家常便饭。白天公司的人要用电脑执行一般业务,检查和修正都只能在晚上进行,我还知道有人一个月加班一百七十个小时呢。“
    “那真太厉害了。”
    “有些系统光是打印程序就要两三个小时。听说他们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带睡袋在电脑前打地铺。神奇的是打印机的声音一停,他们就会醒来。”
    “真惨,”诚摇摇头,“不过,待遇相对也更好吧?”
    对此千都留一脸苦笑。“就是为了削减开支,才会出现派遣员工的情况,说穿了,就像用过即扔的免洗碗筷一样。”
    “条件这么苛刻,亏你们能忍耐。”
    “没办法,为了养活自己嘛。”说着,千都留啜了一口柠檬茶。诚偷望着她嘴唇微微撅起的模样。
    “我们公司怎么样?有没有亏待你们?”
    “公司算是非常好的,既干净又舒服。”说着,千都留微微皱起眉头,“不过,能在这里工作的日子也不多了。”
    “哦?”诚心下一惊,他第一次听说。
    “下个星期分派的工作就差不多结束了。当初签的就是半年约,再加上最后的检查工作,我想,顶多下下个星期就结束了。”
    “哦……”诚把空纸杯捏扁,心想应该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话可说。
    “不知道下次会被派去什么样的公司。”千都留唇边挂着笑,望着窗外喃喃道。
    2
    高宫诚请喝柠檬茶那天,三泽千都留下班后和同一家派遣公司的上野朱美一同前往一家位于青山的意大利餐厅吃晚餐。她们两人同年,而且都独居,所以经常结伴用餐。
    “终于要跟东西电装说再见了。一想到数量巨大的专利竟然全整理好了,虽然都是力气活,还是忍不住要佩服一下自己。”上野朱美把章鱼芹菜色拉送进嘴里,让装了白葡萄酒的杯子斜向一边,冷冷地说。她的化妆和穿着分明很有女人味,言行举止有时却非常粗鲁。据她本人的说法,这归咎于她出生时的老街。
    “不过条件还不错,”千都留说,“以前那家钢铁公司真是糟糕。”
    “是啊,那边根本不列入讨论。”朱美撇撇嘴,“高层全是白痴,狗屁不懂,把派遣的人当奴隶,只会在那里放屁,给的钱又他妈的奇少。”
    千都留点点头,喝下葡萄酒。听朱美讲话有消除压力的效果。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朱美的话告一段落时,千都留问道,“继续工作吗?”
    “对啊,继续做。”朱美用叉子又住炸栉瓜,另一只手撑住脸颊,“不过,可能会辞。”
    “啊,这样啊。”
    “他家那边啰嗦得要命。”朱美皱起眉头,“倒是也说我可以工作,不过看样子只是说说罢了。因为他说什么不希望一天到晚见不到面,让我听了很烦。不过,他们家想赶快生孩子,要生当然就不能工作了,跟现在辞掉也没什么两样。”
    朱美的话说到一半,千都留点点头。“我觉得这样更好。反正这又不是可以一直做下去的工作。”
    “是啊。”朱美把栉瓜塞进嘴里。
    朱美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对象是大她五岁的上班族。本来对婚后是否要维持双薪家庭有些争议,看来结论已经出炉。
    意大利面送到两人面前。千都留点了梅胆奶油面,朱美的是大蒜辣椒面。怕大蒜味就无法享受美食—这是朱美一贯的理论。
    “你呢?打算继续做这个工作?”
    “嗯……我犹豫了很久,”千都留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却没有立刻送进口中,“我想先回老家再说。”
    “哦,这样也不错。”
    千都留的老家在札幌。因为考上东京的大学来到东京,但自大学时代到现在成为上班族,从来没有回去过。
    “什么时候?”
    “还没定。不过,我想等东西电装的工作一结束就走。”
    “那就是下星期六或星期日喽。”朱美把一口面送进嘴里,咽下去,说,“没记错的话,高宫先生好像就是那个星期日结婚。”
    “咦?真的?”
    “应该没错,上次我听别人讲的。”
    “哦……跟公司的同事吗?”
    “好像不是,听说是学生时代就在一起了。”
    “哦。”千都留吃了口面,却完全尝不出滋味。
    “不知是何方神圣,不过运气真好,那么好的男人可不多啊。”
    “你也快结婚了,有什么好说的?还是说,你其实喜欢他那种类型的?”千都留故意逗她。
    “哪一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条件好——他可是地主的儿子呢,你知道吗?”
    “完全不知道。”
    他们几乎没有谈过私事,当然没有机会知道。
    “很夸张,听说他家住成城,在那一带有很多土地,听说还有好几栋公寓大楼。爸爸好像已经死了,不过光靠房租就可以过得很舒服。有这么好的条件,那个准媳妇心里一定暗爽,他爸爸死得好啊!”
    “你消息真灵通。”千都留佩服地看着朱美。
    “专利部的人都知道,所以,打高宫先生主意的女人也很多。不过最后还是没有人能赢他学生时代的女朋友。”朱美的口气听起来很痛快,可能是她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个资格。
    “高宫先生的话,”千都留大着胆子说,“就算没有财产,还是会有很多人喜欢吧,他长得帅,又有气质,对我们又很绅士。”
    听到这话,朱美轻轻摇摇手。“你怎么这么呆,就是因为家里有钱,才绅士得起来,外表也才会显得有气质。同一个人要是生在穷人家,肯定没品位没气质!”
    “也许吧。”千都留轻轻一笑。
    主菜鲜鱼料理上桌了。两人聊了很多,话题中不再出现高宫诚。
    千都留回到位于早稻田的公寓时,已经过了十点。朱美还想再去喝点酒,她很累,便拒绝了。
    开了门,摁下墙上的开关,惨白的日光灯照亮了一房一厅的套间。随即映入眼帘的是杂乱的衣物和日用品,让她倍感疲累。她大学二年级便住进这里,从那时起的种种苦恼与挫折,似乎沉积在房间各个角落。她连衣服都没换,直接倒在角落的床上。床下传来挤压的声音,所有东西都旧了。
    脑海里蓦地浮现高宫诚的脸孔。
    其实,对于他已经有恋人这事,她并非一无所知,她曾无意中听见专利部女职员说起。但是,他们交往到什么程度,她就不得而知了。她无法追问。更何况,即使知道了,也莫可奈何。
    身为派遣人员,唯一称得上乐趣的,便是有机会认识形形色色的男人。千都留每到一个新工作地点,都会暗自期待:不知道会不会遇到合适的人?
    但到目前为止,期待都落空了。绝大多数工作场所几乎没有认识异性的机会,甚至令人怀疑公司是否为了保障自家的女职员,帮她们杜绝了可能的情敌。
    东西电装却不同,派遣上工的第一天,她便发现了理想的人,那就是高宫诚。
    首先吸引她的是他的外表。不只因为他五官端正,她感觉得到他发自内在的教养、品格。这一点,和只看重外表的其他男职员截然不同。
    工作上和他接触后,千都留更加确信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他为人体贴,懂得为派遣人员设身处地着想,也很诚实,对上司不说谎,不敷衍。
    结婚就应该找这样的人,千都留叹息。
    可是,她有点会错了意,以为高宫诚对她也有意思。他从没说过类似的话,但是,他的一些小动作、看她的眼神、和她说话的方式,让她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看来那是她的错觉。想起白天的事,千都留自嘲地苦笑,差一点就自讨没趣。当高宫诚说要请她喝茶时,她满心期待,以为他终于要提出邀约了。他却没有开口的样子,她才若无其事地提起待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她想,若得知此事,也许他会感到着急。然而他似乎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到了新公司,也要好好努力啊——他只是这样说。
    反复咀嚼朱美的话,千都留深切感到他的反应乃是理所当然。一个两周后就要结婚的人,自然不会留意一个派遣人员。他自始至终不变的温柔,纯粹出于善良的本性。
    千都留决心不再想他。她起身,伸手拿枕边的电话,准备打回札幌老家。突然说要回家,故乡的父母会有什么反应?对连过年都不回家的女儿,他们说不定至今仍余怒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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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从凸窗吹进来的风充满秋天的味道。第一次来看房子的时候,还飘着梅雨时常见的绵绵细雨。高宫诚想起短短三个月前的事。
    “真是个适合搬家的好天气。”原本在擦拭地板的高宫赖子停下手边的动作,“本来担心天气不好,像现在这样,搬家的人好做事多了。”
    “搬家公司是专业的,天气对他们没什么影响。”
    “哎哟,那可不见得。山下家上个月不是帮媳妇搬家吗?他们说遇到台风,差点搬不成。”
    “台风是例外,现在都十月了。”
    “十月也有可能下大雨呀。”
    赖子再度动手的时候,对讲机的铃响了。
    “会是谁呢?”
    “应该是雪穗吧?”
    “她有钥匙。”说着,诚拿起装设在客厅墙上的对讲机听筒。
    “喂。”
    “是我,雪穗。”
    “是你,忘了带钥匙?”
    “不是……”
    “嗯,我先开门。”
    诚按下开门钮,走到玄关,开了锁,打开门等着。
    听到电梯停止的声音,有脚步声接近。不久,唐泽雪穗的身影出现在走廊转角,她穿着浅绿色线衫和白色棉质长裤。可能是因为今天特别暖和,她把外套拿在手上。
    “嗨!”诚笑着招呼。
    “对不起,我买了好多东西,来晚了。”雪穗把手上的超市袋子拿给他看,里面有清洁剂、百洁布和塑料手套等物品。
    “上星期不是打扫过了吗?”
    “已经过了一个星期,而且等家具搬进来以后,一定到处都脏兮兮的。”
    她的话让诚大摇其头。“原来女人都会说一样的话,妈也这么说,还带了一套扫除用具过来。”
    “啊!那我得赶快帮忙。”雪穗急忙脱掉运动鞋。看到她穿运动鞋,诚感到意外,她总是穿着很高的高跟鞋。想到这里,他才发现自己第一次看到雪穗穿长裤。
    他说出这件事,她脸上露出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搬家的日子穿裙子、高跟鞋,不就什么事都做不了了吗?”
    “一点不错。”里面传来声音,赖子卷起袖子笑着走出来,“你好呀,雪穗。”
    “您好。”雪穗低头行礼。
    “这孩子一直就是这样,从没打扫过自己的房间,完全不知道又擦又扫的有多累人。以后雪穗可辛苦了,你要多担待啊。”
    “哪里,您不用担心。”
    赖子和雪穗一进客厅,便开始决定打扫的顺序。诚听着两人的对话,像刚才一样站在凸窗边,看着下方的马路。家具应该快送到了,电器送达的时间指定在一个小时后。
    就快到了,诚想。再过两个星期,他就是有家室的人了。在这之前,都不太有现实感,但是现在距离如此之近,他又不由得紧张起来。
    雪穗早已穿上围裙,开始擦拭隔壁和室的榻榻米。即使一身居家打扮也丝毫无损她的美,她是真正的美人。
    “整整四年啊。”诚喃喃自语,他指的是与雪穗交往的时间。
    他在大四的时候认识了雪穗,当时他参加的永明大学社交舞社与清华女子大学社交舞社举办联合练习,她也加入了社团。
    在好几个新生当中,雪穗显得特别耀眼。精致的五官,匀称的身材,简直就是流行杂志的封面女郎。许多男社员都为她倾倒,梦想着能成为她的恋人。
    诚也是其中之一。那时他刚好没有女朋友也是原因之一,但自第一眼看到她,他的心就被她夺走了。即使如此,若是没有后来的机缘,他大概也不会追求雪穗。他知道有好几个社友都被她拒绝了,以为自己也只有吃闭门羹的份儿。
    然而,一次雪穗主动对他说,有一个舞步她怎么也学不会,希望他能教她。对诚而言,这可谓天赐良机。他以一对一特训的名目,成功取得与众人的偶像独处的机会。
    在他们一再单独练习的过程中,诚感觉到,雪穗对自己的印象也不差。有一天,他下定决心找她约会。
    雪穗定定凝视着诚,这样回答:“你要带我去哪里?”
    诚强忍心头的狂喜,回答:“你喜欢的任何地方。”
    他们去看了音乐剧,在意大利餐厅用餐。然后,他送她回家。
    接下来四年多的时间,他们两人一直都在一起。
    诚认为,如果那时她没有主动请他教舞,他们多半不会展开交往。因为翌年他将毕业,此后想必也不会再见面。一想到这里,他真是抓住了唯一的机会。
    同时,另一位女社员退社,也对他们的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影响。事实上,诚也注意到另一位新社员。当时他视雪穗为高不可攀的对象,曾考虑过追求那位女孩。那个名叫川岛江利子的社员,虽然不像雪穗般美丽出众,却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似乎和她在一起便能安心。然而,川岛江利子不久便突然退出社交舞社,与她非常亲近的雪穗也说不清她退社的真正原因。
    如果江利子没有退社,诚对她展开追求,会有什么结果呢?他想,即使遭到拒绝,事后也不会转而追求雪穗。这样情况便完全不同。至少,他不可能在两星期后,于东京都内的酒店与雪穗结婚。人的命运真是难以预料啊,他不由得发此感慨。
    “哎,你明明有钥匙,怎么还按对讲机?”诚问正在打扫厨房流理台的雪穗。
    “因为不能擅自进来呀。”她手也不停地回答。
    “为什么?就是要让你进来才给你钥匙。”
    “可是,毕竟还没有举行婚礼。”
    “何必在乎这些。”
    听到这里,赖子插了进来:“这就是为婚前婚后划清界限呀!”说着,对两个星期后即将成为媳妇的女孩微笑。雪穗也对两个星期后即将成为婆婆的女人点头致意。
    诚叹了口气,视线回到窗外。母亲似乎从第一次见到雪穗便喜欢上她了。或许是命运的线将自己与唐泽雪穗绑在一起,而且,也许只要顺着这条线走,一切都会很顺利。但是……
    现在却有另一个女孩的脸孔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即使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每每一回过神,却发现想的都是她。诚摇摇头,一种类似焦躁的情绪支配着他的心神。
    几分钟后,家具行的卡车到了。
    4
    翌日晚上七点,高宫诚来到新宿车站大楼的某家咖啡馆。
    邻桌两个操关西口音的男子正大声谈论棒球,话题当然是阪神老虎队。这支一直处于低迷状态的球队今年却让所有专家跌破眼镜,优胜竟已唾手可得。这难能可贵的佳话似乎大大地鼓舞了关西人。在诚的公司,向来不敢声张自己是阪神球迷的部长突然成立临时球迷俱乐部,几乎每天下班都去喝酒狂欢。这股热潮短期内势必不会消退,使身为巨人队球迷的诚感到不胜其烦。
    但关西口音倒是令人怀念。他的母校永明大学位于大阪,大学四年,他都独自住在位于千里的公寓。他喝了两口咖啡,等待的人出现了。穿着灰色西装的身影潇洒利落,十足一个职场精英。
    “再过两个星期就要告别单身,心境如何啊?”筱冢一成不怀好意地笑着,坐在对面的位子上。女服务生过来招呼,他点了意式咖啡。
    “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出来。”诚说。
    “没关系,星期一比较闲。”筱冢跷起修长的腿。
    他俩念同一所大学,也双双参加社交舞社。筱冢是社长,诚是副社长。想学社交舞的大学生家境多半颇为富裕。筱冢出身豪门,伯父是大制药公司的老板,老家在神户。他现在来到东京,在该公司的业务部任职。
    “你应该比我更忙吧?有很多事情要准备。”筱冢说。
    “是啊,昨天家具和电器送到公寓。我准备今晚自己先过去住。”
    “这么说,你的新居差不多就绪了。就只差新娘喽。”
    “她的东西下星期六就会搬进去。”
    “啊,时候终于到了。”
    “是啊。”诚移开视线,把咖啡杯端到嘴边。筱冢的笑容显得那么耀眼。
    “你要找我谈什么?昨天听你在电话上说的好像很严重,我有点担心。”
    “嗯……”
    昨晚诚回家之后打电话给筱冢。可能因为他说有事不方便在电话里谈,筱冢才会担心。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你该不会现在才说你舍不得单身生活吧?”说着,筱冢笑了。
    他在开玩笑。但是,此刻的诚,却连说几句俏皮话来配合这个笑话的心情都没有。就某种角度而言,这个笑话的确一语中的。
    筱冢似乎从诚的表情看出端倪,他蹙起眉头,把上半身凑过来:“哎,高宫……”
    这时,女服务生送来了咖啡。筱冢身体稍稍抽离桌子,眼睛却紧盯着诚不放。
    女服务生一离开,筱冢也不碰咖啡杯,再度问道:“你在开玩笑,是吧?”
    “老实说,我很迷惘。”诚双手抱胸,迎向好友的眼神。
    筱冢瞪大了眼睛,嘴巴半开,然后像提防什么般张望了一番,再度凝视着诚。“这个时候了,你还迷惘什么?”
    “就是,”诚决定开诚布公,“我不知道该不该就这样结婚。”
    一听这话,筱冢的表情定住了,双眼在诚的脸上打量,接着缓缓点头。“别担心。我听说过,大多数男人结婚前都想临阵脱逃,因为突然感觉有家室的负担和拘束就要成真了。别担心,不是只有你这样。”
    看样子,筱冢净往好的方面想了。但诚不得不摇头。“很遗憾,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
    筱冢问了这个理所当然的问题,诚却无法直视他的眼睛。他感到不安,如果把现在的心情老实告诉筱冢,他会多么瞧不起自己?但是,除了筱冢,实在无人可以商量。他猛喝玻璃杯里的水。“其实,我有了其他喜欢的人。”
    他决定豁出去了。
    筱冢没有立刻反应,表情也没变。诚以为,也许他说得不够明白,他准备再说一次,便吸一口气。
    就在这时,筱冢开口了:“哪里的女人?”他严肃地直视着诚。
    “现在在我们公司。”
    “现在?”
    诚把三泽千都留的情况告诉一脸不解的筱冢。筱冢的公司也雇用了人才派遣公司的人,他一听便知。
    “这么说,你和她只有工作上的接触,并未私下见面什么的,嗯?”筱冢问。
    “以我现在的处境,不能和她约会。”
    “那当然。可这样你并不知道她对你的感觉了。”
    “是。”
    “既然这样,”筱冢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最好把她忘了吧。在我看来,你只是一时意乱情迷。”
    诚对好友的话报以淡淡一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如果我是你,大概也会说同样的话。”
    “啊,抱歉。”筱冢好像发现了什么,连忙道歉,“如果只是这样,不用我说你自然也明白。你就是因为无法控制感情,烦恼不已,才找我商量。”
    “我自己知道,我脑袋里想的事有多荒唐。”
    筱冢附和般点点头,喝了一口有点变凉的咖啡。“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她?”
    “哦。”诚稍微想了想,答道,“今年四月吧,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开始。”
    “半年前?你怎么不早点采取行动?”筱冢的声音里有些不耐。
    “没办法,那时结婚场地已经预约好了,下聘的日子也定了。不,先别说那些,连我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有那种感情。就像你刚才说的,我也以为只是一时意乱情迷,要自己赶快甩开那份莫名其妙的感情。”
    “可直到今天都甩不掉,啊?”筱冢叹了口气,伸手抓了抓头,学生时代曾略加整烫的头发如今理得很短,“只剩两个星期了,竞冒出这种麻烦事。”
    “抱歉,能够商量这种事的人只有你了。”
    “我无所谓,”嘴上这么说,但筱冢仍皱着眉头,“可问题是你并不知道她的心意,你连她怎么看待你都不知道吧?”
    “当然。”
    “这样……关键看你现在怎么想。”
    “我不知道该不该抱着这样的心情结婚,说得更直白一点,我并不想在这种状态下举行婚礼。”
    “你的心情我明白,虽然我没经验。”筱冢又叹了口气,“那,唐泽呢?你对她又怎样?不喜欢了?”
    “不,不是。我对她的感情还是……”
    “只不过不是百分之百了?”
    被筱冢这么一说,诚无言以对。他把玻璃杯里剩下的水喝光。
    “我不好说什么不负责任的话,但我觉得,以你现在的状况结婚,对你们两个都不太好。当然,我是说你和唐泽。”
    “筱冢,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要是我,一旦婚事定了下来,就尽可能不和别的女人打照面。”
    听此一说,诚笑了。不用说,他的笑容并非发自内心。
    “就算这样,万一我在结婚前有了喜欢的人,”筱冢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抬眼向上,再度看着诚,“我会先把婚礼取消。”
    “即使只剩两周?”
    “只剩一天也一样。”
    诚陷入沉默,好友的话很有分量。
    为缓和气氛,筱冢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笑。“事不关己,我才能说得这么毒。我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再说,这跟感情深浅也有关系,我并不知道你对那女孩的感情有多深。”
    对于好友的话,诚重重点头。“我会作为参考。”
    “每个人的价值观都不同,无论你得出什么结论,我都没有异议。”
    “等结论出来,我会向你报告。”
    “你想到再说吧。”筱冢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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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手绘地图上标示的大楼就在新宿伊势丹旁边,三楼挂着乡土居酒屋的招牌。
    “既然要请,不会找好一点的地方啊?”进了电梯,朱美愤愤不平。
    “没办法,欧吉桑主办的嘛。”
    听到千都留的话,朱美一脸不耐烦地点头说道:“哼!”
    店门入口处装有自动式的和式格子门。还不到七点,就听得到喝醉的客人大声喧闹。隔着门,可以看到摘下领带的上班族。
    千都留她们一进去,便听到有人喊:“喂!这边这边!”一千人都是东西电装专利部的熟面孔。他们占据了几张桌子,好几个已经喝得满脸通红。
    “要是敢叫我倒酒,老娘立刻翻桌走人。”朱美在千都留耳边悄声说。事实上,她们不管去哪家公司,聚餐场合都经常被迫倒酒。
    千都留猜想,今天应该不至于,再怎么说,这是她们的欢送会。
    一群人照例说着告别的话,干了杯。千都留看开了,把这当作工作的一部分,露出亲切的笑容,心想散会时一定得提高警觉。非礼公司女同事,事情要是闹开来会很难堪,但对方若是派遣人员便无此后患。有这种想法的男人出乎意料地多,这一点千都留是凭过去经验知道的。
    高宫诚坐在她斜对面,偶尔把菜送进口中,用中杯喝啤酒。平常话就不多的他,今天只被当作听众。
    千都留感觉到他的视线不时投射在自己身上,她朝他看去,他便移开目光,她有这种感觉。不会吧,你想太多了。千都留告诫自己。
    不知不觉间,话题转到朱美的婚事。有点醉意的主任开起老掉牙的玩笑,说什么很多男同事都想追朱美。
    “在如此动荡的一年结婚,未来真令人担心。要是生了男孩,我一定要取名为虎男,让他沾沾阪神老虎队的光。”朱美大概也醉了,说这些话取悦大家。
    “说到这里,听说高宫先生也要结婚了,对不对?”千都留问,特别留意不让声音听起来不自然。
    “嗯,是啊……”高宫似乎有些不知如何作答。
    “就是后天了,后天。”坐在千都留对面一个姓成田的男子,拍着高宫诚的肩膀说,“后天,这家伙多彩多姿的单身生活就要结束了。”
    “恭喜恭喜。”
    “谢谢。”高宫小声回答。
    “他啊,不管哪一方面都得天独厚,完全不需要恭喜他。”成田说起话来舌头有点不灵光。
    “哪里啊?”高宫虽然露出困扰的表情,仍然保持笑容。
    “就是就是,你命实在太好了。嘿,三泽小姐,你听听,他明明比我小两岁,却已有了自己的房子。这种事有天理吗?”
    “那不是我的。”
    “怎么不是,那间公寓不必付房租吧?那不叫你的房子叫什么?”成田说得唾沫横飞,就是不放过高宫。
    “那是我妈的房子,我只是借住,跟食客没两样。”
    “听到没有?他妈妈有房子。你不觉得他命很好吗?”成田一边征求千都留的同意,一边往自己的酒杯倒酒。一口气喝干后,又继续说:“而且啊,平常人家说的公寓,都是指两居或三居的,他可不是,他家有一整栋公寓,他分到其中一套。这种事有天理吗?”
    “前辈,放过我吧。”
    “不行,天理不容啊!还没完哩!这家伙要娶的老婆,还是个大美人。”
    “成田前辈。”高宫露出全无招架之力的表情。为了让成田闭嘴,他往成田的酒杯中倒酒。
    “那么漂亮呀?”千都留问成田,这正是她感兴趣的地方。
    “漂亮,漂亮!漂亮得可以去当女明星了。而且,连茶道、花道什么的都会,对不对?”成田问高宫。
    “呃,还好。”
    “厉害吧?英文还溜得很咧。可恶!为什么你这家伙就这么走运!”
    “好了,成田,你就等着看吧,人不会一直走运。不久好运也会找上你的。”坐在边上的科长说。
    “哦,会吗?什么时候?”
    “我看,大概下世纪中吧。”
    “五十年以后的事,到时候我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呢。”
    成田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千都留也笑了,偷眼看高宫,一瞬间两人目光相撞。千都留觉得他好像想说些什么,但这一定也是错觉。
    欢送会在九点结束,离开店时,千都留叫住高宫。“这是结婚礼物。”她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包裹,是她昨天下班后买的,“今天本来想在公司里拿给你的,但没有机会。”
    “这……你不用破费。”他打开包装,里面是条蓝色手帕,“谢谢你,我会好好珍惜。”
    “这半年来多谢你了。”她双手在身前并拢,低头行礼。
    “我什么都没做啊。倒是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想暂时回老家休息一阵,后天回札幌。”
    “哦……”他点点头,收起手帕。
    “高宫先生是在赤坂的酒店举行婚礼吧?那时我大概已经在北海道了。”
    “你一早出发?”
    “明晚我准备去住品川的酒店,想早一点出发。”
    “哪家?”
    “公园美景。”
    高富闻言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这时入口传来叫声:“哎,你们在干什么?大家都已经下去了。”
    高宫稍稍举手,迈开脚步。千都留跟在他身后,想,以后再没机会看他的背影了。
    6
    参加三泽千都留等人的欢送会后,高宫诚回到成城的老家。
    家里目前住着母亲赖子与外公外婆。已去世的父亲是赘婿,赖子才是代代均为资本家的高宫家嫡系传人。
    “只剩两天了,明天可够忙的,得上美容院,还得去取定做的首饰。得起个大早才行。”赖子在古色古香的餐桌上摊开报纸,削着苹果皮说。
    诚坐在她对面,假装看杂志,其实在注意时间。他准备十一点打电话。
    “要结婚的是诚,你打扮得再美又有什么用。”沙发里的外公仁一郎说。他面前摆着西洋棋盘,左手握着烟斗。年过八旬的他走起路来背脊仍挺得笔直,声音也很洪亮。
    “可是,参加孩子婚礼的机会,这辈子就这么一次,稍微打扮一下有什么关系,对不对?”
    最后那句是朝坐在仁一郎对面织毛线的文子问的。娇小的外婆默默地微笑。
    外公的西洋棋、外婆的毛线,以及母亲朝气蓬勃的话音,自诚的孩提时代,这些便构成这个家独特的世界,即使他后天就要结婚,今晚这一切仍旧没有改变。他深爱这个家不变的一切。
    “不过,没想到诚要娶媳妇啦,那就表示我真的是个糟老头子了。”仁一郎颇有感触地说。
    “我是觉得,要结婚,他们两个都太小了,不过都交往四年了,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说着,赖子看看诚。
    “雪穗那孩子非常好,这样我也放心了。”文子说。
    “嗯,那孩子好,年纪虽轻,却很懂事。”
    “我也是,从诚第一次带她到家里,我就很喜欢她。教得好的女孩儿家果然不一样。”赖子把切好的苹果装盘。
    诚想起第一次带雪穗见赖子他们的情景。赖子首先便对她的容貌十分欣赏,接着对她与养母两人相依为命的境遇感到同情,后来知道养母不但教导雪穗大小家事,甚至指导她茶道、花道,更是佩服不已。
    吃了两片苹果,诚站起来,快十一点了。“我上楼了。”
    “明晚要跟雪穗她们吃饭,可别忘了。”赖子突然说。
    “吃饭?”
    “雪穗和她妈妈明晚不是住酒店吗?我打了电话过去,问她们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干吗自作主张啊?”诚的声音提高了。
    “哎哟,不行吗?反正你明晚本来就要跟雪穗碰面嘛。”
    “……几点开始?”
    “我预约了七点,那家酒店的法国菜可是出了名的。”
    诚一语不发地离开客厅,爬上楼梯,走向自己的房间。
    除了最近刚买的衣服,所有东西几乎都原封不动地留在这里。诚坐在学生时代便爱用的书桌前,拿起桌上电话的听筒。这是他的专线电话,现在依然保持通话状态。
    看着贴在墙上的号码,他按下按键式电话的数字键。响了两声,电话接通了。
    “喂。”听筒传来冷淡的声音,对方可能正听着古典音乐以消除工作的疲惫。
    “筱冢?是我。”
    “哦,”声调变高了些,“怎么?”
    “现在方便吗?”
    “方便。”筱冢一个人住在四谷。
    “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说,多半会吓到你,你要沉住气,听我说。”
    这几句话似乎让筱冢猜到了接下来的谈话内容,他并未立刻回应,诚也保持沉默,耳边只听到电话的噪声。这时,诚想起大约三个月前,通话质量变差了,不容易听清对方的声音。
    “上次那件事的后续?”筱冢总算开口问道。
    “对,就是那件事。”
    “哈!”听筒里传来轻笑声,但是,恐怕并非真笑。“后天就是你的婚礼了吧?”
    “上次是你说,即使是前一天,你也会取消。”
    “我是说过。”筱冢的呼吸有点乱了,“你是认真的?”
    “对。”诚咽了一口口水才继续说,“明天,我想向她表明心意。”
    “就是那位派遣人员,姓三泽的?”
    “嗯。”
    “表明之后呢?向她求婚?”
    “我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把心情告诉她,也想知道她的心意。就这样。”
    “如果她说对你没意思呢?”
    “那就一切到此为止。”
    “然后你准备第二天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跟唐泽举行婚礼?”
    “我知道这样很卑鄙。”
    “不会,”筱冢顿了顿才说,“我想,这一点心机确实不能少。最重要的是选择你不会后悔的路。”
    “你这么一说,我觉得稍微轻松一点了。”
    “问题是,”筱冢压低声音,“如果那女孩也喜欢你,你怎么办?”
    “到时候……”
    “抛开一切?”
    “是。”
    耳边听到呼的一声叹息。“高宫,这可不是一桩小事。你明白吗?这会给多少人带来麻烦,会伤多少人的心?别的不说,唐泽会有什么感受……”
    “我会补偿她,尽我所能。”
    双方再度陷入沉默,只有噪声在电话线之间来去。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一定是痛下决心了,我不再说什么。”
    “抱歉,让你担心了。”
    “你不用对我觉得过意不去,反倒是你,看来,后天可能会有一场大骚动。连我都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了。”
    “我也是,没法不紧张。”
    “也难怪。”
    “对了,我有件事想拜托你,明晚有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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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决定命运的那一天从早上便阴沉沉的,好像随时都会下雨。诚较晚才吃早餐,然后在自己的房间里呆望着天空。昨晚没睡好,他头痛得很厉害。他思索着如何联系上三泽千都留。他知道她今晚将下榻品川的酒店,所以,迫不得已时,可以直接到酒店找她,但他希望尽可能在白天见到她,向她表白。
    但他找不出方法。他们没有私下往来,他既不知道她的电话,也不知道住址。她是派遣人员,公司的通讯簿上自然不会有她的名字。
    科长或主任也许知道,但该怎么开口询问?更何况,他们不见得会将通讯簿放在家里。
    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到公司去直接查。今天虽然是星期六,公司加班的同事应该不少。即使他到办公室找东西,也不必担心有人起疑。
    诚暗道事不宜迟,从椅子上站起,玄关的门铃忽然响了。他立即产生不祥的预感。
    大约一分钟后,他证实了自己的直觉果然准确。房间外传来有人上楼的声音,像穿着拖鞋走路的独特脚步声,应该是赖子。
    “诚,雪穗来了。”赖子在门外说。
    “她来了?我马上下去。”
    雪穗正在客厅和赖子、外公、外婆喝红茶。她今天穿着深棕色套装。
    “雪穗带来了蛋糕,来一块?”赖子问道,看来心情甚佳。
    “不了。呃,你怎么会来?”诚看着雪穗问。
    “我漏买了好几样旅行用品,想请你陪我去买。”她像唱歌般地说,一双杏眼发出宝石般闪耀的光辉。她已经露出新娘的表情了,这么一想,让诚觉得心中很痛。
    “哦……那,该怎么办呢?我有点事要去公司一趟。”
    “什么!都这时候了!”赖子双眉紧锁,“结婚前还叫人去上班,你们公司有毛病啊?”
    “不是,也算不上是工作,只是想看一下资料。”
    “那么,买东西时顺道去吧?”雪穗说,“不过,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进公司?你不是说过,假日的时候不必穿制服,非公司职员也可以自由进出。”
    “嗯,是可以……”诚内心彷徨不安,他全未料到雪穗会这么建议。
    “工作狂真讨人厌。”赖子扁扁嘴,“家庭和工作,哪一个重要?”
    “好,反正也不急,我今天就不去公司了。”
    “真的?我无所谓呀。”雪穗说。
    “嗯,不去了,没关系。”诚对着未婚妻笑,心里盘算着晚上直接到饭店找三泽千都留。
    他说声“我去换衣服”,要雪穗等候,然后回到房间,立刻打电话给筱冢。“我是高宫。那件事没问题吧?”
    “嗯,我九点准时到。你呢?跟她联系上了?”
    “还没,我还是找不到她的联系方式。更麻烦的是我现在要陪雪穗去买东西。”
    筱冢在电话那头叹气。“光听着我都替你觉得累。”
    “抱歉,要你替我做这种事。”
    “没办法啊,那就九点。”
    “麻烦了。”
    挂断电话,换好衣服,诚打开门,猛见雪穗就站在走廊上。他不禁吓了一跳。她双手放在背后,靠墙凝视着他,嘴角露出浅浅的笑容,看起来和平常的微笑似乎有所不同。“你好慢,我过来看看。”她说。
    “抱歉,我在选衣服。”
    正当他准备下楼,雪穗从背后问道:“那件事是什么事?”
    诚差点一脚踩空。“你听我说话?”
    “是声音自己传出来的。”
    “哦……是工作上的事。”他走下楼梯,生怕她继续追问,好在她没再开口。
    他们在银座购物,继三越、松屋等著名百货公司后,又走进名牌专卖店。
    说是要买旅行用品,但诚看雪穗并无意买东西。他指出这一点,她耸耸肩,吐了吐舌头。“其实我只是想好好约个会。因为,今天是我们单身的最后一天呀,可以吧?”
    诚轻叹口气,他总不能说不行。望着雪穗逛街的开心模样,他回想起他们在一起的四年时光,重新审视自己对她的感情。是啊,因为喜欢她,才会交往到现在。但是,决心结婚的直接原因是什么?是对她深厚的爱情吗?很遗憾,或许并非如此,他想。他是在两年前开始认真考虑结婚的,因为那时发生了一件意外。
    一天早上,雪穗约他在东京一家小商务酒店见面。后来他才知道,她为什么在那里投宿。
    雪穗以前所未见的严肃表情等候着他。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说着,她往桌上一指。那里竖着一根透明的管子,长度大约只有香烟的一半,里面装了少量液体。“不要碰,从上面看。”她加了一句。
    诚照她所言往下看,看到管底有两个小小的同心圆。他把看到的情形说出来,雪穗便默默地递给他一张纸。那是验孕器的说明书,上面说明若出现同心圆,便代表检验结果为阳性。
    “说明书说要检查早上起床后第一道尿液。我想要让你看看结果,才来这里住的。”雪穗说,听得出她本已确信自己怀孕了。
    诚的脸色想必极为难看,雪穗却开朗地说:“放心吧,我不会生下来,医院我也自己去。”
    “真的?”诚问。
    “嗯,因为现在还不能生孩子吧?”
    坦白说,听到雪穗的话,诚忐忑不安的心才放了下来。自己即将成为父亲,这种事他连想都没想过,自然也没有心理准备。
    正如雪穗所说,她单独上医院,悄悄接受了堕胎手术。那段时期,大约有一个星期没有看见她,后来她的举止和之前一样开朗。她绝口不提孩子的事,即使他想开口询问,她也立刻察觉,总是抢先摇头说:“什么都别再说了,我没事,真的。”
    因为这件事,诚开始认真考虑和她的婚事,他认为这是男人的责任。
    然而,诚现在却认为,当时自己是不是忘了更重要的事……
    8
    喝着餐后的咖啡,诚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多了。
    高宫家与唐泽家七点开始的聚餐,从头到尾几乎全是赖子在说话,雪穗的养母唐泽礼子始终面带宽容的笑容扮演听众的角色。礼子是一位高雅的女士,她的高雅来自于理性。一想到明天也许会辜负她,诚不由得内疚。
    离开餐厅时大约是九点十五分。这时,赖子一如诚所预料地提议,时间还早,不妨去酒吧坐坐。
    “酒吧人一定很多,去一楼大厅吧。那里一样可以喝酒。”
    唐泽礼子首先赞成诚的意见,她似乎不擅饮酒。
    一行人搭乘电梯来到一楼,诚看看钟,已过了九点二十分。四个人进入大厅时,背后传来“高宫”的叫声,诚回头,筱冢正向他走来。
    “嘿?”诚故作惊讶。
    “你怎么这么慢?我还以为计划中止了。”筱冢小声说。
    “晚餐拖太久了,不过,你来得正好。”
    假装交谈几句后,诚回到雪穗等人身边。“永明大学毕业的校友就在这附近聚会,我去露个脸。”
    “何必在这时候去呢?”赖子显然很不高兴。
    “有什么关系呢?和朋友之间的来往也很重要。”唐泽礼子说。
    “不好意思。”诚向她低头道歉。
    “要尽可能早点回来哦。”雪穗看着他的眼睛说。
    “嗯。”诚点点头。
    一离开大厅,诚便和筱冢冲出酒店。值得庆幸的,是筱冢开来了爱车保时捷。
    “要是超速被抓,罚款可要你付。”说完,筱冢立刻发动。
    公园美景酒店距品川车站五分钟路程。接近十点时,诚在酒店大门前下车。
    他直奔前台,说要找在此住宿的名叫三泽千都留的女子。头发剪得干净利落的酒店职员礼貌地回答:“三泽小姐的确预约了,但尚未入住。”他还说,预定抵达时间是晚上九点。
    诚向他道谢,离开了前台,环视大厅一周,在附近的沙发上坐下,那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前台。
    不久,她就会出现,光是如此想象,心脏便加速跳动。
    9
    千都留于九点五十分抵达品川车站。整理房间、准备回家,比预期花费的时间要长。
    她随人群走过车站前的十字路口,向饭店走去。
    公园美景酒店的行人专用入口虽然在马路上,但要到正门,必须走过酒店的庭院。千都留提着沉重的行李,在蜿蜒的小路上前进。灯光照亮了五彩缤纷的花朵,她却无心欣赏。
    总算接近酒店正门了,一辆辆出租车陆续驶进玄关,让乘客下车。千都留想,来这种酒店,毕竟还是坐车才有派头。酒店门房似乎也对徒步前来的客人视若不见。
    正当千都留准备穿过正门时——“小姐,打扰了。”背后突然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是一个穿黑色西装的年轻男子。
    “很抱歉,请问您现在要去办理入住手续吗?”男子问道。
    “是啊。”千都留颇有戒心地回答。
    “我是警察。”说着,男子从西装内侧翻出黑色的证件让她看了一眼,“有件事务必请您帮忙。”
    “我?”千都留非常惊讶,她自认为并未涉入任何事件。
    “麻烦移驾到这边。”男子往庭院走去,千都留无奈地跟着过去。
    “今晚您是单独住宿吗?”男子问。
    “是的。”
    “您一定得住这家?后面也有酒店,不能住那边吗?”
    “倒也无所谓,但是我预约了……”
    “所以,我们才想请您帮忙。”
    “怎么帮?”
    “其实,有个嫌疑人住在这家酒店,我们希望就近监视。可是很不巧,今晚有团体订房,酒店腾不出房间。”
    男子想说的,千都留已经明白了,“才想要我的?”
    “是。”男子点头,“要已经入住的房客换房间太困难,而且如果有异动,恐怕会被人发现。所以,我才会在外面等候已经预约但尚未入住的房客。”
    “哦,这样……”千都留看看对方。仔细一看,他给人的感觉相当年轻,可能是新警察,但他整齐的西装和极有诚意的态度博得了她的好感。
    “如果您能体谅,我们会负责您今晚的住宿费用,并送您到酒店前。”男子说。他有一丝关西口音。
    “后面是皇后大酒店吧?”千都留向他确认,那家酒店比公园美景可高档得多。
    “我们保留了皇后大酒店四万元的房间。”男子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提到房间的等级。
    那是绝对不会自掏腰包去住的房间,她想,这让她打定了主意。“既然这样,我无所谓。”
    “谢谢您!现在我送您去。”男子伸手接过千都留的行李。
    10
    时间超过十点半,三泽千都留仍未现身。
    诚摊开别人留下的报纸,目光却没有从前台离开。这时,他并不急于表白,一心只想快点看到她。心脏的跳动依然急促。
    一个女人走近前台,他登时精神一振,但发现长相完全不同,遂失望地垂下视线。
    “我没有预约,请问还有房间吗?”女性客人问。
    “您一位吗?”前台里的男子问。
    “是的。”
    “单人房可以吗?”
    “可以。”
    “好的。我们有一万二千元、一万五千元和一万八千元三种房间,请问您要哪一种?”
    “一万二的就可以。”
    原来没有预约,空房也很多啊,诚想。今晚这里似乎没有团体客人。
    诚一度将视线投向入口,接着又杲望着报纸。他看着文字,内容却完全没有进入脑海。
    即使如此,仍有一则报道引起了他的兴趣,内容与窃听有关。
    自去年起,某党派遭警方窃听事件频传。为此,各界对维护公共安全的做法议论纷纷。
    但是,诚关心的并不是这类政治议题,他在意的是发现窃听的过程。
    电话噪声增多和音量变小,是促使电话所有人委托日本电信电话(NTT)调查的原因。
    我家应该没问题吧,他想,他的电话也出现了报道中描述的情形。只不过,他实在想不出窃听他的电话有什么用处。
    正当诚折好报纸时,前台职员来到他身边。“您在等候三泽小姐吗?”来人问道。
    “是。”诚不由得站起身来。
    “是这样,刚才我们接到电话,说要取消三泽小姐的预约。”
    “取消?”霎时间,诚全身发热,“她现在在哪里?”
    “这一点我们没有问。”来人摇头,“而且,打来电话的是一位男士。”
    “男士?”
    “是的。”来人点点头。
    诚踉踉跄跄地迈开脚步,不知如何是好。但至少他可以确定,继续在这里等下去已毫无意义。
    他从大门离开。门前停着一辆出租车,他搭上最前面的一辆,交代司机到成城。一丝笑意不觉涌现,对自己的滑稽感到可笑。他想,自己与她之间终究没有命运之绳相连。平常极少有人会取消准备投宿的饭店,现在这种偶发事件竟然发生了。他不得不相信冥冥中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在作祟。回顾过去,他曾有无数告白机会。或许他一开始就错了,不该平白错过良机,蹉跎至今。
    他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擦去额上不知何时冒出的汗水,这才发现那条手帕是千都留送给他的。
    他想起明天婚宴的程序,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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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1
    在六点打烊之际进来两位客人,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矮小男子,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瘦削少年,园村友彦从情态推测他们是父子。友彦认得少年,他曾经来过好几次。但别说买东西了,他连话都没说过,只是看看陈列的高级电脑就走了。这样的少年还有好几个,但友彦并不会对他们说什么,否则他们恐怕会以为这家店拒绝光看不买的客人,再也不踏进店里。爱怎么看就怎么看,等他们哪天有了额外的收入,或是成绩进步、要求父母买电脑作为奖励的时候,再上门来光顾就是。这是老板桐原亮司的想法。
    戴着金边眼镜的父亲在狭窄的店内逛了一圈,视线首先停在招牌商品上,那是少年每次都会看的个人电脑。父子俩看着商品,低声交谈。不久父亲说了句“这什么啊”,身子向后一仰,像是看到标价了。他以斥责的语气对儿子说:“这未免也贵得太离谱了。”
    “不是,还有很多别的。”男孩回答。
    友彦面向电脑屏幕,假装心思没有在客人身上,继续偷眼观察。做父亲的只是以眺望外国风景般的眼神,呆呆望着陈列的主机和配件,多半没有相关知识。他混杂着些许银丝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高领毛衣外罩一件开襟毛线外套的休闲打扮,仍消除不了白领的味道。友彦猜他是企业里经理级的人物,十二月份穿得这么单薄,想必是开车来的。
    正在整理陈列架上零件的中岛弘惠瞄了友彦一眼,眼神里带着“去招呼一下”的意味。友彦微微点头。
    看好时机,友彦站起来,向那对父子露出亲切的笑容:“请问您在找什么?”
    做父亲的露出有如得救、却又略带怯意的表情。儿子或许是害怕和店家交涉,板着脸望向架上的软件。
    “是我儿子,说要买什么个人电脑。”父亲苦笑,“可又不知道该买什么样的。”
    “您准备用在哪方面?”友彦交替看着父子俩。
    “哪方面?”父亲问儿子。
    “文字处理啊,联机啊……”男孩低着头,小声回答。
    “电动之类的?”友彦试着问。
    男孩微微点头,依然板着脸,可能是因为想买东西却不得不带父亲一起来,用不高兴掩饰难为情。
    “您的预算是多少?”友彦问男子。
    “这个嘛……十万左右。”
    “都跟你说了十万买不到!”少年口气很冲。
    “请稍等。”
    友彦回到座位,敲了敲键盘,屏幕上立刻出现库存清单。
    “88正好符合您的需求。”
    “什么?”
    “NEC的88系列,今年十月刚上市,有个机种不含税大约十万元。不过,我想应该可以再算便宜一点。东西不错,CPU是14Mega的,标准DRAM是64K,加上磁盘驱动器,算您十二万就好。”
    友彦在后面的架子上找出产品介绍,递给这对父子。男子接过稍微翻了翻,递给儿子。
    “需要打印机吗?”友彦问犹豫不决的少年。
    “如果有当然好。”他自言自语般说。
    友彦再次查看库存。“日文热转印打印机是六万九千八百元。”
    “这样加起来就十九万了,”男子的脸色很难看,“远远超出预算。”
    “很抱歉,此外,您还必须购买软件。”
    “软件?”
    “就是让电脑进行各项工作的程序,如果没有软件,电脑只是一个箱子。不过若是您自己能够写程序,就另当别论。”
    “什么?那些东西没有含在里面?”
    “因为视各种不同的用途,需要不同的程序。”
    “哦。”
    “加上文字处理和一些常用软件,”友彦按按计算器,对男子显示出169800这个数字,“这个价钱如何?别的店绝对不止这个数。”
    做父亲的嘴角歪了,显然是为被迫掏更多的钱而郁闷。然而,少年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98还是很贵吗?”
    “98系列没有三十万还是没办法。如果再备齐相关配置,恐怕会超过四十万。”
    “想都别想!小孩子的玩具那么贵。”男子大摇其头,“那个什么88的就已经太贵了。”
    “看您了,如果坚持预算,也有相对应的商品,只是性能差很多,机种也旧。”
    做父亲的犹豫不决,注视儿子的目光表露出这一点,但终究敌不过儿子恳求的眼神,对友彦说:“那还是给我那个88好了。”
    “谢谢,您要自己带回去吗?”
    “嗯,我开车来的,自己应该搬得动。”
    “好,我马上拿过来,请您稍等。”友彦把付款的手续交给中岛弘惠处理,离开店铺。虽说是店,其实只是改装成办公室的一间公寓。如果不是门上贴着“个人电脑商店MUGEN”的招牌,恐怕看不出这是什么地方,他们的仓库则是隔壁的公寓。
    作为仓库使用的这一户里摆着办公桌和简单的客用桌椅。友彦一进去,里面相对而坐的两个男人几乎同时看向他,一个是桐原,另一个姓金城。
    “88卖掉了。”友彦边说边把小票拿给桐原看,“加显示器和打印机,169800.”
    “88总算全部销出去了,谢天谢地,这麻烦终于清掉了。”桐原一边脸颊浮现出笑容,“接下来可是98的时代。”
    “一点不错。”
    公寓里装着个人电脑和相关机器的纸箱,几乎快堆到天花板。友彦看着纸箱上印刷的型号,在箱子间走动。
    “你做这生意还真踏实啊,许久才来一个肯花十万出头的客人。”金城揶揄道。友彦身处成堆的纸箱里,看不见金城的表情,但他不用看也想象得到。金城一定是歪着皮包骨头的脸颊,故意瞪大他那双凹陷的眼睛。每次看到这个人,友彦都不由得联想到骷髅。他经常穿着灰色西装,看起来就像挂在大小不适合的衣架上似的,肩部会凸出来。
    “脚踏实地最好,”桐原亮司回答,“报酬低,风险也低。”
    传来一阵沉闷的笑声,必是金城发出来的。
    “去年的事你忘了吗?很好赚吧,所以你才能开这家店。不想再赌一把?”
    “我早就说过了,要是知道那次那么危险,我才不会蒙着眼跟你们走那一遭。要是走错一步,一切都完了。”
    “别说得那么夸张。你当我们是白痴啊,该注意的地方我们都注意到了,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边的底,早该明白那次一点风险都没有。”
    “总之这件事我没办法,请你去找别人。”
    他们说的是哪件事?友彦边找纸箱边想,心里出现几个假设。对于金城来访的目的,友彦自认心中有谱。不久,他找到了,总共是主机、显示器和打印机三箱。他把箱子一一搬到屋外,每次都得经过桐原和金城身边,但他们俩只是默默盯着对方,他无法再听到更多消息。
    “桐原,”离开房间前,友彦问道,“可以打烊了吗?”
    “唔,”桐原听起来心不在焉,“行。”
    友彦应声好,离开公寓。在他们对话期间,金城完全没有朝友彦看上一眼。
    把货品交给那对父子后,友彦关了店门,和中岛弘惠一起去吃饭。
    “那人来了吧?”弘惠皱着眉头说,“像骷髅的那个。”
    听到她的话,友彦笑出声来。弘惠对那人的印象竟然与自己相同,他觉得很好笑。一说出来,她也笑了,但是笑了一阵,她的脸色沉了下来。
    “桐原跟那个人讲些什么啊?他究竟是千吗的?你知不知道?”
    “嗯,这件事慢慢再告诉你。”说着,友彦穿上外套。这并不是三言两语讲得完的。
    离开店后,友彦和弘惠在夜色里的人行道上并肩漫步。才十二月初,街上便四处装饰着圣诞饰品。圣诞夜在哪里过呢?友彦想,去年他预约了大酒店里的法国餐厅,但今年还没有想到什么点子。不管怎么样,今年也和弘惠一起过吧,这将是他和她一起度过的第三个圣诞夜。
    弘惠是友彦大二打工时认识的,工作的地点是标榜价格低廉的大型电器行。他在那里负责销售个人电脑和文字处理机。当时,对这个领域有所认识的人比现在少,所以友彦很受器重。他本应在店面负责销售,却不时被派去提供技术支持。
    他之所以会去那里打工,是因为桐原开的“无限企划”陷入歇业的困境。由于电脑游戏热兴起,程序销售公司如雨后春笋般成立,导致质量粗糙的电玩软件过度泛滥,使得消费者对产品失去信心,大多数公司因而倒闭。“无限企划”可说是被这波浪潮吞没了。
    但是,友彦现在反而对那次歇业心存感激,因为那造就了他与中岛弘惠相识的机缘。弘惠与友彦在同一个楼层负责电话与传真机的销售。他们经常碰面,不久便开始交谈。第一次约会,是友彦开始打工后一个月左右。他们并没有花太多时间,便把对方当作自己的男女朋友。
    中岛弘惠并不漂亮,她单眼皮,鼻子也不挺,圆脸,小个头,而且瘦得不像个少女,倒像个少年。但她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安的柔和气氛,友彦只要和她在一起,就会忘却内心的烦恼,而和她见过面后,也会认为绝大多数烦恼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友彦曾一度害苦了弘惠。大约两年前,他让她怀了孕,她不得不去堕胎。
    即使如此,弘惠也只在动完手术当晚哭泣过。那天晚上,她说无论如何都不想一个人过,希望友彦和她一起到旅馆过夜。她在外面租房独居,白天工作,晚上上专科学校。友彦自然答应。躺在床上,他轻轻抱住刚动过手术的她,她颤抖着流下眼泪。此后,她从未因为想起那时的事而哭泣。
    友彦的钱包里有一个透明的小管子,大小相当于半根香烟,从一头望进去,可以看到底部有双重的红色同心圆。那是弘惠确认怀孕时用的验孕器,双重同心圆代表阳性反应。只不过友彦带在身上的小管子底部的同心圆是他用红色油笔画上去的。实际使用时,是弘惠的尿液在管子底部产生红色的沉淀物,形成代表阳性的判断记号。
    友彦之所以随身携带小管子,唯一的目的就是提醒自己。他不想再让弘惠受那种罪,因此钱包里总有保险套。
    友彦曾经将这“护身符”借给桐原。那是他将其作为警示拿给桐原看了之后,桐原便问他能不能借一下。
    友彦问他要做什么,他只说想拿去给一个人看。归还时,桐原带着别有含意的冷笑,说:“男人真好应付,一听到怀孕,就举双手投降。”
    他拿那个“护身符”去做什么,友彦至今仍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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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友彦和弘惠来到一家玄关装了格子拉门的小居酒屋,里面坐满了上班族,只有最外面的一张桌子是空的。友彦和弘惠相对而坐,把外套放在邻座。头顶上的电视正播放着综艺节目。
    系着围裙的中年妇人前来招呼,他们点了两杯啤酒和几样菜。这家店除生鱼片外,日式蛋卷和卤菜尤其可口。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姓金城的人,是去年春天。”友彦将店里送的凉拌乌贼明太子当下酒菜,喝着啤酒,开始说话,“桐原叫我出去,介绍给我认识。那时候,金城的面相还没那么差。”
    “比骷髅多一点肉?”
    弘惠应的这句话让友彦笑了。“可以这么说,不过他一定是刻意装好人。那时金城想找人做游戏程序,便跑来委托桐原。”
    “什么游戏?”
    “打高尔夫。”
    “哦,他委托你们帮忙开发?”
    “是,但其实复杂得多。”友彦一口气喝干剩下的半杯啤酒。
    那事从一开始就很可疑。金城让友彦看的是游戏企划书和未完成的程序。他的委托内容,便是希望在两个月内完成这个程序。
    “都已经写到这里了,剩下的为什么要找别人做?”友彦当即提出最大的疑问。
    “负责写程序的人突然心脏病发死了。这家程序公司其他的工程师都没什么本事,再这样下去,怕赶不上交货时间,才到处找可以接手的人。”那时金城客气的程度是现在无法想象的。
    “怎么样?”桐原问,“虽然未完成,不过,系统大致已经架好。我们要做的就是把像被虫蛀掉的空洞填起来。两个月应该还可以。”
    “问题是做完后的测试,”友彦回答,“我想程序一个月就行,可如果要做到完全没问题,剩下一个月够不够就很难说了。”
    “拜托你们,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找了。”金城鞠躬哈腰。这人唯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摆出低姿态。
    结果友彦他们接下了这份工作,最大的理由是条件很好。若一切顺利,也许能够让“无限企划”复活。
    游戏的内容充分表现出高尔夫球的真实性。玩家视情况分别使用不同的球杆或打法,上了果岭还得判断草纹。为弄清楚这些特性,友彦和桐原必须研究高尔夫球,因为他们俩完全是门外汉。
    做好的程序据说是要卖到电动游乐场或咖啡馆。金城说如果运气好,也许会成为“太空侵略者”第二。
    友彦不清楚金城是什么来路,桐原也没有仔细介绍。但在几次对话当中,友彦听出他似乎与梗本宏有关。
    梗本宏——曾与友彦一起工作的西口奈美江的情人。
    奈美江在名古屋被杀的命案还未告破。梗本因为收受她盗领的款项而遭到警方怀疑,但警方并未握有关键证据,故盗领案目前仍在诉讼中。由于关键人物奈美江已死,警方的调查也无法顺利进行。
    友彦相信奈美江是梗本杀的。但问题是奈美江人在名古屋的事,梗本由何得知?友彦当然能猜出答案。但他死也不敢说出口。
    友彦不提西口奈美江的事,只向弘惠说明自己是在何种情况下投入高尔夫球游戏程序。什锦生鱼片和日式蛋卷已送上桌了。
    “你们就把那个高尔夫程序做好了?”弘惠边问边用筷子把蛋卷分成两半。
    友彦点点头。“我们照进度在两个月之后做好。又过了一个月,就开始出货到全国各地。”
    “卖得很好吧?”
    “是,你怎么知道?”
    “那个游戏我也知道啊,还玩过好几次,切球和推杆挺难的。”
    听弘惠说出高尔夫球术语,友彦感到有些意外。他以为她对高尔夫球一无所知。
    “我很想感谢捧场,不过我不知道你玩的是不是我们做的那个。”
    “为什么?”
    “那个高尔夫程序,全国大概卖了一万套。但其中只有一半是我们做的,其他都是别的公司卖的。”
    “就跟‘太空侵略者’一样,很多公司都仿冒?”
    “有点不同。‘太空侵略者’是先由一家公司推出,后来因为大受欢迎,其他公司才开始抄袭。可是这个高尔夫球程序,几乎在兆位娱乐这家大型电玩公司推出的同时,盗版就出来了。”
    “嗯!”弘惠准备把烤茄子送进嘴里的手半路停了下来,双眼圆睁,“怎么?同一时期发售同一款程序,应该不是巧合吧?”
    “不可能是碰巧。真相恐怕是有人事先拿到其中一边的程序,再拿来抄袭。”
    “我先问一下,你们做的是原版还是盗版?”弘惠抬眼看友彦。
    友彦叹了口气。“还用说吗?”
    “也是。”
    “我不知道金城他们走了什么门路,不过他们一定是在开发阶段就拿到了高尔夫球游戏程序和设计图。因为不全,才来找我们补齐。”
    “这样竟然没有出事?”
    “出了。兆位公司发疯般地调查盗版源头,但没找到。看来他们用的通路好像很复杂。”他说的通路,其实就和黑道有关,但友彦并不想让弘惠知道这么多。
    “你们不担心受到牵连吗?”弘惠不安地问。
    “不知道,到目前为止没事。不过,万一警察来问,也只有推说不知道,装傻到底。而且我们本来就不知道。”
    “哦。原来友彦你们做过这么危险的事啊。”弘惠凝视着友彦,眼神里夹杂着惊讶与好奇,但没有轻视。
    “我已经受够了。”友彦说。虽然没有告诉弘惠,但他认为,桐原恐怕从一开始就已看穿整件事的底细。他那么精明,不可能把金城这种老狐狸的话全盘接收,证据就是当他们知道受托做的是盗版游戏时,桐原并不怎么惊讶。
    过去桐原的所作所为,友彦都亲眼看到了。一想起那些,友彦认为或许写个盗版计算机软件对桐原来说不算什么。
    以前,桐原热衷伪造银行卡,并亲身用伪卡盗取过别人的钱,友彦也帮过他的忙。虽然不知道桐原靠那些赚了多少,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止一两百万。
    不久之前,桐原热衷窃听。友彦并不知道他是受谁之托、窃听谁的电话,但他曾几度找友彦讨论有效的方法。
    只不过桐原现在似乎把心力集中在让个人电脑店顺利经营下去。但愿他不会受到金城那些人怂恿,友彦想。事实上,桐原并不是个会因为别人的话而改变想法的人,这一点友彦比谁都清楚。
    送弘惠到车站后,友彦决定回店里,他估计桐原还在那里。桐原在另一栋公寓大楼租房居住。
    来到公寓旁往上一看,店里的灯还亮着。“个人电脑商店MUGEN”位于二楼。
    友彦爬上楼梯,拿出钥匙打开店门。从门口往里看,桐原正坐在电脑前喝着罐装啤酒。
    “干吗又跑回来?”看到友彦,桐原说道。
    “总觉得有点放心不下。”友彦打开靠墙放的折叠椅坐下,“金城又跑来做什么?”
    “老样子。高尔夫赚了一票的事,他一直念念不忘。”桐原又拉开一罐啤酒的拉环,喝了一大口。他的脚边有个小冰箱,里面随时有一打左右的罐装海尼根。
    “这次说了什么?”
    “异想天开。”桐原冷笑两声,“若真的好赚,多少有些风险我也肯担,但这次不行,实在没法做。”
    友彦从他的表情而不是话语中明白了这件事的危险性。桐原的眼睛射出他在认真思考时才会发出的精光。他虽然不想参与金城提议的事,但一定很有兴趣。那个骷髅男到底来谈什么,友彦越来越好奇了。“他要干吗?”他问。
    桐原看着友彦,冷冷一笑。“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该不会……”友彦舔舔嘴唇。能让桐原这么紧张的猎物,他只想得到一个。“该不会是‘隆物’?”
    桐原把啤酒举得高高的,似乎在说“答对了”。
    友彦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一味摇头。
    “怪物”是他们给某个游戏软件取的绰号,不是基于内容,而是针对它一枝独秀的销售业绩。它的真名是“超级马里奥兄弟”,是任天堂为家用电脑推出的游戏软 件。今年九月甫一上市便大受欢迎,各地频频添货,销售量直逼两百万件。内容是主角马里奥一路躲避敌人攻击,拯救公主。除了突破重重关卡,还设计了绕路和快 捷方式,并加入寻宝的要素。惊人的是不仅游戏本身畅销,连破解游戏关卡的图书杂志也一路畅销。在圣诞节前夕,热卖状况更是有增无减。友彦和桐原一致认为马 里奥热明年仍会继续发烧。
    “他们能拿‘怪物’怎样?难道又要做盗版?”友彦问。
    “偏偏就是那个‘难道’啊。”桐原一副觉得可笑的样子,“金城那厮问我要不要做盗版‘超级马里奥’,还吹牛说什么技术上应该不怎么难。”
    “技术上的确并不困难,成品都上市了,只要拿一个去复制IC芯片,弄到主板上就行。只要有个小工厂,马上可以做。”
    桐原点点头。“金城就是要我们做这一段。至于说明书和仿正版包装的印刷,已经找好滋贺的印刷工厂了。”
    “滋贺?他们找的印刷厂还真远。”
    “那里的老板多半向金城背后的黑道借了钱。”桐原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可现在才做,赶不上圣诞节啊。”
    “金城他们本来就没想赚圣诞档,他们看中的是小孩的压岁钱。只是现在才开始做,再怎么赶,要做出完整的商品也得一个半月。那时小孩的压岁钱还在不在就很难说了。”桐原笑着说风凉话。
    “就算做好了,他们打算怎么卖?若要铺到中盘,只能卖给专做现金交易的中盘……”
    “那太危险。那些中盘消息灵通得很,突然拿一大堆到处都缺货的抢手游戏叫他们进货,他们当然会觉得有问题,一问任天堂就漏底了。”
    “那在哪里卖?”
    “他们最在行的黑市,不过,这次跟‘太空侵略者’和高尔夫球那时候不一样,目标不是电动游乐场,也不是泡咖啡馆的欧吉桑,是一般的小孩。”
    “不管怎样,你回绝了吧?”友彦确认。
    “当然,我可不想跟他们一起自寻死路。”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友彦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海尼根,拉开拉环。细白的泡沫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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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彦和桐原谈论“超级马里奥”的隔周星期一,那个男子来了。桐原出去进货了,友彦一个人招呼顾客。中岛弘惠也在,不过她的工作是接听、电话。他们在杂志和广告上刊登广告,所以打电话来询问和下单的人不少。“MUGEN”是去年底开张的,那时弘惠还不是员工,友彦和桐原两个人忙得晕头转向,她今年四月起才加入。友彦一开口,她便答应了。弘惠说原来的工作很无聊,正考虑辞职,她前一份工作就是在友彦工作到去年秋天的那家店。
    半价买了旧款电脑的客人离去后,那个男子进来了。他中等身材,似乎不到五十岁,额际的发线有点退后,头发全往后梳。他穿着白色灯芯绒长裤和黑色麂皮运动夹克,一副金边绿色墨镜挂在夹克胸前的口袋。他脸色不好,两眼无神,嘴巴不悦地闭紧,嘴唇两端有点下垂,让友彦联想到鬣蜥。
    他一进店,先看向友彦,接着以加倍的时间观察正在通电话的弘惠。弘惠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可能是觉得不舒服,便把椅子转到一侧。
    男人随后盯上了架上堆的电脑和相关配置。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打算买,对电脑也不感兴趣。
    “没有游戏吗?”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很沙哑。
    “您要找什么样的?”友彦程序化地问道。
    “‘马里奥’。”男人说,“像‘超级马里奥’那类很好玩的。有没有?”
    “很抱歉,没有。”
    “真可惜。”和说的话相反,男人丝毫没有失望的模样。他露出不明所以且令人反感的笑容,继续四下瞅。
    “这样的话,我建议您用文字处理机。虽然电脑也可以进行文字处理,但用起来还是不太方便……NEC?是的,NEC也推出了。高级机种有文豪5V或5N……档案储存在磁盘里……平价的机种一次能显示的行数很少,要储存的时候,比较大的文件有时候必须分成几个档案来存……是的,如果您的工作是以书写文字为主,我想高级机种更适合。”弘惠对着听筒说话的声音,整个店里都听得到。友彦听得出来,她的声音比平常更快更响。他明白她的用意是想向男子表示店里很忙,没时间应付你这种莫名其妙的客人。
    友彦思忖着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同时提高了警觉。他显然不是一般客人,从他嘴里听到“超级马里奥”,使友彦更加不安。这个人和上星期金城提的那件事有关吗?
    弘惠挂上了电话,男子似乎就在等待这一刻,再度将视线投注在友彦他们身上。仿佛不知道该向谁开口似的,他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脸上转来转去,最后停在弘惠身上。
    “亮呢?”
    “亮?”弘惠疑惑地看向友彦。
    “亮司,桐原亮司。”男子冷冷地说,“他是这里的老板吧,他不在?”
    “出去办事了。”友彦回答。
    男子转向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他说会晚一点。”
    友彦说了假话,按照预定,桐原应该快回来了。但是友彦下意识地认为不能让这人见到桐原,至少,不能就这样让他们见面。称呼桐原为亮的人,据友彦所知,只有西口奈美江一个。
    “哦。”男子直视友彦的眼睛,那是想看穿这个年轻人的话语背后有何含意的眼神。友彦很想把脸扭开。
    “那好,”男子说,“我就等他一下。可以在这里等吗?”
    “当然可以。”他不敢说不行,也认为桐原一定能从容处理这一场面,把此人赶走。他恨自己不能像桐原那样,把事事处理妥当。
    男子坐在椅上,本来准备从夹克口袋里拿出香烟,好像是看到了墙上贴着禁烟的字条,便又放回口袋。他手上戴着白金尾戒。
    友彦不理他,开始整理传票,却因为在意他的视线而弄错了好几次。弘惠背对着那男子确认订单。
    “没想到那小子还挺有本事,这店不错啊。”男子环视店内,说,“亮那小子还好吧?”
    “很好。”友彦看也不看,直接回答。
    “那就好。不过,他从小就很少生病。”
    友彦抬起头来,“从小”这字眼让他感到好奇。“您跟桐原是什么样的朋友?”
    “老相识了,”男人露出令人厌恶的笑容,“我从他小时候就认识他了。不但认识他,也认识他爸妈。”
    “亲戚?”
    “不是,也差不多吧。”说完,男子好像很满意自己的回答,嗯嗯有声地点头。他停下动作,反问道:“他还是那样阴沉吗?”
    “嗯?”友彦发出一声疑问。
    “我问他是不是很阴沉。他从小就阴森森的,脑袋里在想什么让人完全摸不透。我在想他现在是不是好一点了。”
    “还好啊,很普通。”
    “哦。”不知道哪里好笑,男人无声地笑了,“普通,真是太好了。”
    友彦想,就算这人真是桐原的亲戚,桐原也绝对不想和他有所来往。
    男子看看手表,一拍大腿,站了起来。“看来他一时不会回来,我下次再来。”
    “若需要留言,我可以转告。”
    “不用了,我想直接跟他说。”
    “那么我把您的大名转告他好了。”
    “我说了不用。”男人瞪了友彦一眼,走向玄关。
    那就算了,友彦想。只要把这人的特征告诉桐原,他一定会明白。再说,现在第一要务是让此人早点离去。
    “谢谢光临。”友彦说道,男子却一言不发地伸手拉把手。
    他的手尚在半空,把手便转动了。接着,门打开了。桐原就站在门外。他一脸惊讶,应该是看到面前有人的缘故。
    但他的视线在男人脸上一聚焦,表情突然变了。虽然同样是惊讶,性质却完全不同。
    他整张脸都扭曲了,接着变得像水泥面具般僵硬。阴影落在他的脸上,眼里没有任何光彩,嘴唇抗拒世上的一切。友彦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模样,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桐原这些变化只发生在刹那之间。下一刻,他竟然露出了笑容。“松浦先生?”
    “是啊。”男子笑着回应。
    “好久不见,你好吗?”
    两人当着友彦的面握起手来。
    4
    松浦是那人的姓氏,他们确实早就认识。桐原告诉友彦的只有这么多,交代了这句,两人便到隔壁仓库去了。
    友彦感到疑惑。从桐原露出的笑脸看来,那人应该并非他不想见到的人。这么一来,友彦先前所想就错了。然而,桐原露出笑容之前的表情更让友彦放心不下。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刹那,但桐原全身射出一股由负面能量凝聚而成的暴戾之气。那种样子和随后的笑容实在无法连贯。虽然友彦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多虑,但他委实不敢相信那种异常乃是出自于他的误会。
    弘惠回来了,她刚端茶去了隔壁。
    “怎样?”友彦问。
    弘惠先歪着头想了想,才说:“看起来好像很开心。我一进去,他们正说着冷笑话,在那里笑。桐原竟然会说冷笑话,你能想象吗?”
    “不能。”
    “但那是事实,我还怀疑我的耳朵呢。”弘惠做了掏耳朵的动作。
    “听没听到松浦找他干吗?”
    她歉然摇头。“我在的时候,他们净说些闲话,好像不想让别人听到。”
    “哦。”友彦感到不安。他们究竟在隔壁谈什么?
    又过了三十分钟左右,他感觉隔壁的门开了。又过了十秒,店门打开了,桐原探头进来。“我送一下松浦先生。”
    “啊,他要走了?”
    “嗯,聊了很久。”
    桐原身后的松浦说声“打扰”,挥挥手。
    门再度关上,友彦看看弘惠,她也正看着他。
    “到底怎么回事?”友彦说。
    “我第一次看到桐原那样。”弘惠惊讶地睁大眼睛。
    不久,桐原回来,一开门便说:“园村,来隔壁一下。”
    “哦……好。”友彦回答时,门已经关上了。
    友彦托弘惠看店,她惊讶地偏着头,友彦只能对她摇头。友彦虽然认识桐原多年,对他的了解却极为有限。
    一到隔壁,桐原正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友彦马上明白了他为何如此,因为房里烟雾弥漫。就友彦所知,这是桐原第一次准许访客抽烟。便利店买来的锅烧乌龙面的铝箔制容器被当成了烟灰缸。
    “他对我有恩,没什么好招待的,我想至少得让他抽烟。”桐原说,似乎是想解开友彦的疑惑。听起来很像借口,友彦反而觉得这不像桐原会做的事。
    等室温降到和外面十二月的气温一样时,桐原关上窗户。“若弘惠待会问你我们谈了什么,”他说着往沙发上坐去,“就说松浦先生要我用进价卖两台电脑给他。我想她现在一定在猜我们正说些什么。”
    “这么说,其实并非这样?”友彦说,“不能让她知道?”
    “嗯。”
    “跟那个松浦有关?”
    “对。”桐原点点头。
    友彦双手把头发往后拢。“怎么说呢,我觉得很没意思。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我家雇用的人。”
    “啊?”
    “我说过我家以前开当铺,那时他在我家工作。”
    “哦。”这答案超出友彦想象。
    “我爸去世以后,一直到当铺关门,他都在我家工作。实话实说,我和我妈其实是靠他养的。若没有松浦先生,我爸一去,我们或许就流落街头了。”
    友彦不知该如何回答。从桐原平常的样子,实在很难想象他会讲这种三流小说里的话。友彦想,大概是见到往日的恩人,情绪激动的缘故。
    “那你们家的大恩人现在跑来找你做什么?不,等一下,他怎么知道你在这里?是你联系他的?”
    “不。是他知道我在这里做生意,才找上门来。”
    “他怎么知道?”
    “嗯,”桐原一边脸颊微微扭曲,“好像是听金城说的。”
    “金城?”友彦内心生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上次我跟你说过,即使做得出盗版‘超级马里奥’,也不知他们打算怎么卖。现在找到答案了。”
    “有什么玄机?”
    “没那么夸张,”桐原晃了晃身体,“简单得很。小孩有小孩的黑市。”
    “什么意思?”
    “松浦先生专门经手一些来路有鬼的商品。他什么都碰,只要能赚钱,就进货再转手卖掉。最近努力经营的听说是小孩的游戏。‘超级马里奥’在正规商店里很难买到,价格不必比实际定价低多少,照样大卖。”
    “他从哪里进‘马里奥’?在任天堂有什么特别的门路?”
    “哪来那种门路啊,不过他倒是有特别的进货渠道。”桐原别有含意地一笑,“就是一般的小孩,小孩会把东西带到他那里去卖。那些小孩的东西又来自哪里呢?很可笑,有的是偷来的,有的是去从有‘马里奥’的小孩那里抢来的。松浦先生手里的名单上,这种坏小孩超过三百个,他们定期把收获卖给他。他用市价的一到三成买进,再以七成的价钱卖出。”
    “假的‘超级马里奥’他也卖?”
    “松浦先生有他的销售网,说还有好几个跟他差不多的中间商。交给这些人,‘超级马里奥’卖个五六千元,保证几下子就卖光。”
    “桐原,”友彦微伸右手,“你说过不干的。我们上次说好这实在太危险,不是吗?”
    听到友彦的话,桐原露出苦笑。友彦努力解读这一笑容,却无法明白其中的真意。
    “松浦先生,”桐原说,“从金城那里听说我的事,发现我是他前雇主的儿子,才想来说服我。”
    “你该不会被说动了吧?”友彦追问。
    桐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上身微微靠向友彦。“这事我一个人来,你完全不要碰,也不要管我在做什么。弘惠那边也一样,不要让她发现我在做什么。”
    “桐原!”友彦摇头,“太危险了,这事做不得!”
    “我知道。”
    友彦凝视着桐原认真的眼神,感到绝望。当桐原出现这种眼神的时候,友彦明白自己终究无法说服他。
    “我也来……帮忙。”
    “不。”
    “可是,实在危险啊……”友彦咕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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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4-11 01:09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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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MUGEN”十二月三十一日照常营业。对此,桐原列举了两个理由:第一,一直到年底最后一天才准备写贺年卡的人,可能会抱着有文字处理机便可轻松完成的心态上门;第二,年底必须结算各种款项的人,可能因为电脑临时出故障而冲进来。
    事实上,圣诞节一过,店里几乎没什么客人。来的多是误以为这里是家庭游戏机店的小学生和初中生,友彦大都和弘惠玩扑克牌打发时间。两个人一边把扑克牌摊在桌上,一边聊着以后的小孩说不定连什么叫接龙、抓鬼都不知道。
    店里没有客人,桐原却每天忙进忙出,肯定是为了制作盗版“超级马里奥”。对于弘惠提起桐原究竟去了哪里的疑问,友彦绞尽脑汁找理由搪塞。
    松浦于二十九日再次露面。弘惠去看牙医了,店里只有友彦在。
    松浦这次的脸色还是一样暗沉,眼睛也一样混浊。仿佛为了加以遮掩,他戴着浅色太阳镜。一听说桐原出门,他照例说声“那我等他好了”,便在椅上坐下。
    松浦把毛领皮夹克脱下,挂在椅背上,环顾店内。“都年底了,还照样开店啊,连除夕都开?”
    “是的。”
    一听友彦这么回答,松浦微微耸肩,笑了。“真是遗传。他爸爸也一样,主张大年夜开店开到晚上,说什么年底正是低价买进压箱宝的好机会。”
    这还是友彦头一次从桐原以外的人口中听到他父亲的事。
    “桐原的父亲去世时的事,您知道吗?”‘友彦一问,松浦骨碌碌地转动眼珠看他。“亮没跟你讲?”
    “没说详情,只提了一下,好像是被路煞刺死的……”
    这是他好几年前听说的。我爸是在路上被刺死的——对父亲,桐原说过的只有这么多。这句话激起了友彦强烈的好奇,但不敢多问,桐原身上有一种不许别人触碰这个话题的气场。
    “不知是不是路煞,因为一直没有捉到凶手。”
    “哦。”
    “他是在附近的废弃大楼里被杀的,胸口被刺了一下。”松浦的嘴角扭曲了,“钱被抢走了,警察以为是强盗干的。他那天身上偏偏带了一大笔钱,警察还怀疑凶手是不是认识他的人。”不知道有什么好笑,松浦说到一半便邪邪地笑了起来。
    友彦看出了他笑容背后的含意。“松浦先生也被怀疑了?”
    “是啊。”说完,松浦笑得更厉害了。一脸恶人相的人再怎么笑,也只是令人恶心。松浦脸上带着这样的笑容,继续说:“亮的妈妈那时才三十几岁,还算有点魅力,店里又有男店员,警察很难不乱想。”
    友彦吃了一惊,视线再度回到眼前这人脸上。他们怀疑这人和桐原母亲的关系?“事情到底是怎样?”他问。
    “什么怎样?我可没杀人。”
    “不是,您和桐原的妈妈之间……”
    “哦,”松浦开口了,似乎有点犹豫地摸摸下巴,才回答,“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关系。”
    “哦。”
    “你不相信?”
    “哪里的话。”
    友彦决定不再追问此事。但他心中得出一个结论,松浦与桐原的母亲之间恐怕的确有某种关系。至于和他父亲的命案有无关联,就不得而知了。
    “警方也调查了你的不在场证明?”
    “当然。警察很麻烦,随便一点的不在场证明,他们还不相信。不过,他父亲被杀的时候,正好有人往店里打电话找我,那是无法事先安排的电话,警察才总算放过我。”
    “哦……”友彦想,简直就像推理小说。“桐原那时怎么样?”
    “他啊,他是被害人的儿子,社会都很同情他。命案发生的时候,我们说他跟我和他妈妈在一起。”
    “你们说?”这种说法引起了友彦的注意,“什么意思?”
    “没什么。”松浦露出泛黄的牙齿,“我问你,亮是怎么跟你说我的?只说我是以前他们家雇用的人吗?”
    “呃……他说您是他的恩人,说是您养活了他和他妈妈。”
    “恩人?”松浦耸耸肩,“很好,我的确算是他的恩人,所以他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
    友彦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正想问——“你们在说书啊!”突然间传来桐原的声音,他站在门口。
    “啊,你回来了。”
    “听那些八百年前的事无聊吧。”说着,桐原取下围巾。
    “不会。以前都不知道,实在很惊讶。”
    “我跟他讲那天的不在场证明。”松浦说,“你还记得那个姓笸垣的刑警吗?那家伙真够难缠的。他到底来对我、你和你妈确认过多少次不在场证明啊?同样的话要我们讲一百遍,烦得要死。”
    桐原坐在置于店内一角的电热风扇前暖手。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把脸转向松浦:“今天来有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想在过年前来看看你。”
    “那我送你出去。不好意思,今天有很多事要处理。”
    “有事?”
    “嗯,‘马里奥’的事。”
    “啊!那你可得好好干!还顺利吧?”
    “跟计划一样。”
    “那就好。”松浦满意地点点头。
    桐原站起来,再次围上围巾,松浦也起身。“刚才那些下次再继续聊吧。”他对友彦说。
    两人离开后不久,弘惠回来了,说在下面看到了桐原和松浦。桐原一直站在路边,直到松浦搭的出租车开走。
    “桐原为什么会尊敬那种人?虽然以前受过他的照顾,说穿了也不过就是他爸爸去世以后,继续在他家工作而已。”弘惠大摇其头,似乎百思不得其解。
    友彦也有同感,听了刚才的话,他更加迷惘。如果松浦和桐原的母亲关系不单纯,桐原那么精明,不可能没发现。既然发现了,实在很难相信他会用现在这种态度对待松浦。
    难道松浦与桐原的母亲之间是清白的?刚确信的事,友彦却已经开始没有把握了。
    “桐原真慢啊,”坐在办公桌前的弘惠抬起头来说,“在做些什么?”
    “就是。”就算是目送松浦搭上出租车,也早该回来了。友彦有点担心,便来到外面,正准备下楼,却停下了脚步。桐原就站在一层、二层之间的楼梯间。人在二楼的友彦正好俯视着他的背影。
    楼梯间有个窗户可以眺望外面。快六点了,马路上的车灯像扫描一般一一从他身上闪过。
    友彦不敢出声相唤,从桐原凝视外面的背影中,他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氛。和那时一样,友彦想,就是桐原和松浦重逢的时候。
    友彦蹑手蹑脚地回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闪进店内。
    6
    “MUGEN”一九八五年的营业于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六点画上句号。大扫除后,友彦、桐原和弘惠举杯稍事庆祝。弘惠问起明年的抱负,友彦回答:“做出不输给家庭游戏机的程序。”
    桐原则回答:“在白天走路。”
    弘惠笑桐原,说他的回答和小学生一样。“桐原,你的生活这么不规律吗?”
    “我的人生就像在白夜里走路。”
    “白夜?”
    “没什么。”桐原喝了口海尼根,看看友彦又看看弘惠,“哎,你们不结婚吗?”
    “结婚?”正喝啤酒的友彦差点呛到,他没想到桐原会提到这种话题,“还没想那么远。”
    桐原伸手打开办公桌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A4复印纸和一个扁平细长的盒子。友彦没见过这个盒子,它颇为老旧,边缘都磨损了。
    桐原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东西——一把剪刀,刀刃部分长达十余厘米,前端相当锐利。刀身闪耀着银色的光芒,流露出古典风格。
    “这剪刀看起来真高级。”弘惠直率地说出感受。
    “以前拿到我家当的,好像是德国造。”桐原拿起剪刀,让刀刃开合了两三次,发出清脆利落的刷刷声。他左手拿纸,用剪刀裁剪起来,细腻流畅地移动纸张。友彦直盯着他的手,左右手的配合堪称绝妙。
    未几,桐原剪完,把纸递给弘惠。她看着剪好的纸张,眼睛睁得浑圆。“哇!真厉害!”
    纸张已经变成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手牵手的图案。男孩戴着帽子,女孩头上系着大大的蝴蝶结,非常精致。
    “真了不起,”友彦说,“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项本领。”
    “就当是预祝你们结婚!”
    “谢谢!”弘惠道了谢,小心翼翼地把剪纸放在旁边的玻璃柜上。
    “我说友彦,”桐原说,“以后是计算机时代了。这项买卖要赚多少有多少,就看怎么做了。”
    “这家店可是你的啊。”
    友彦一说完,桐原立刻摇头。“这家店以后会怎样就看你们了。”
    “讲这种话让我压力很大哦。”友彦故意笑着回避问题,因为桐原的话里有某种莫名的严肃。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桐原……”友彦想再次露出笑容,脸颊却僵住了。
    这时电话响了。可能是出自习惯,坐得离电话最远的弘惠拿起听筒。“喂,MUGEN,您好。”
    一瞬间,她将脸沉了下来,把听筒递给桐原:“金城先生。”
    “这时候有什么事?”友彦说。
    桐原把听筒拿到耳边:“我是桐原。”
    几秒钟后,桐原的脸色变得难看,拿着听筒站了起来,另一只手已伸出去拿搭在椅背上的运动夹克。
    “知道了,我这边会自己处理。盒子和包装……好,麻烦了。”放下听筒,他对两人说:“我出去一下。”
    “去哪儿?”
    “以后再解释,没时间了。”桐原围上他常用的围巾,走向玄关。
    友彦跟着他出去,但桐原走得很快,直到出了公寓才追上。“桐原,究竟出了什么事?”
    “还没出事,但快了。”桐原大步走向公务用厢型车,“盗版‘马里奥’事发了,听说明天一大早,犯罪防治科就会去搜查工厂和仓库。”
    “怎么会泄露出去?”
    “不知道,可能有人告密。”
    “消息准确吗?怎么知道明天一早警方要去查?”
    “任何事都有门路。”
    他们到了停车场,桐原坐进厢型车,发动引擎。在十二月的严寒中,引擎不太听话。
    “不知道会到几点,你们弄一弄就先走吧,别忘了关门窗。弘惠那边随便帮我找个理由。”
    “我跟你一起去。”
    “这是我的事,一开始我就说了。”轮胎发出声响,桐原开动汽车,然后以称得上粗暴的动作转动方向盘,消失在黑夜中。
    友彦无奈地回到店里,弘惠正担心地等着。
    “这种时候,桐原到底要去哪里?”
    “大型电玩承包商那里。以前桐原碰过的机器,程序好像出了问题。”
    “可是,都已经除夕夜了。”
    “对电玩制造商来说,一月正是赚钱的时候,只想早点解决问题。”
    “哦。”
    弘惠显然看出友彦在说谎,但似乎明白现在不是怪他的时候。她闷闷不乐地望着窗外。
    接着,两人看了一会儿电视。每个频道播的都是两小时以上的特别节目,有回顾今年的单元。屏幕上播出阪神老虎队的教练被队员抛起来的镜头,友彦想,这画面不知看过多少次了。
    桐原大概不会回来了,友彦和弘惠说不到两句话。友彦的心思根本不在电视上,弘惠想必也是如此。
    “弘惠,你先回去吧。”NHK红白大赛开始的时候,友彦说。
    “啊?”
    “这样更好些。”
    弘惠似乎有些犹豫,但只说声“好吧”,便站起身。
    “你要等吗?”
    “嗯。”友彦点头。
    “小心别感冒了。”
    “谢谢。”
    “今晚怎么办?”弘惠会这么问,是因为他们早已约好大年夜要一起过。
    “我会过去,不过可能要晚一点。”
    “嗯,那我先把荞麦面准备好。”弘惠穿上外套,离开店铺。
    一落单,种种猜想便在友彦的脑海里转换。电视照例播出跨年节目,但他根本无心观看。一回过神来,电视节目已经改成庆祝新年了,友彦完全没察觉十二点已过。他打电话给弘惠,说他可能去不了了。
    “桐原还没回来吗?”弘惠的声音有点颤抖。
    “嗯,事情好像有点棘手,我再等他一会儿。弘惠,你要困了就先睡吧。”
    “没事。今晚到天亮会播一些挺好看的电影,我要看电视。”可能是故意吧,弘惠听上去很开心。
    凌晨三点多,门开了。呆呆看着深夜电影的友彦听到声响立刻转过头去,桐原一脸阴沉地站着。再往他身上一看,友彦吃了一惊。他牛仔裤上全是污泥,运动夹克的袖子也破了,围巾拿在手上。
    “到底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
    桐原没有回答,对于友彦在这里也没说什么。他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蹲在地上,垂着头。
    “桐原……”
    “回去。”桐原低着头,闭着眼睛说。
    “啊?”
    “我叫你回去。”
    “可是——”
    “回去!”桐原似乎没有说第三个字的意思。
    友彦无可奈何,准备离去。桐原的姿势完全没有改变。“那我走了。”最后友彦说,但桐原仍无回应。友彦怏怏走向门口,正要开门,却听到一声“园村”。
    “怎么?”
    桐原没有立刻说话,他仍直直盯着地面。正当友彦准备再度开口时,他说:“路上小心。”
    “哦……嗯。桐原,你也快去睡吧。”
    没有回答。友彦死了心,开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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