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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江山多少年》(网络版,完结)——作者:大风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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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顾况蹩在方砖小道的路沿外,不敢抬头又更想抬头。天下谁不想看看皇上长什么模样?况且是入朝廷时只能遥拜金銮殿的芝麻尖大的小楷字顾况。顾况在皇上说平身的时候曾趁势向上瞟了一眼。不巧今天是晴天,皇上站在的地方迎光,顾况那一眼只瞟到一片晃眼的白花花,心中对皇上的尊敬更增加了几分。万岁爷爷果然是寻常人不能逼视的九五之尊。

    顾况心想,我也不多贪,只要能看一眼,一眼将皇上的脸看个清楚明白,这辈子就没遗憾了。顾景言甚没出息地在盘算,自己一辈子能碰上这么个在近处看圣颜的机会,可能只今儿一回。

    万岁爷道:"你将头抬起来,朕看看。"

    茶楼里的员外调戏王瞎子家的二丫时,依稀曾讲过此类的话。

    顾况抖起贼胆抬头正眼向皇上脸上看去,一眼对上皇上的龙目,头有点晕,气有点虚,念头有点大逆不道,万岁爷的若脱了龙袍穿长衫,真能比读书人还读书人。阿弥陀佛,夫子莫怪。

    恒爰将顾况注视片刻,方才道:"敢与朕对视,倒还有几分胆色。从九品的小吏能如此,也算难得。"顾况低头道:"皇上谬赞,微臣万不敢当。"

    头虽然是低下去,方才一瞥时皇上背后的一张脸却看的眼中一花,忍不住想,皇上身边果然都不是寻常人物,我这辈子见过的人加起来,都比不上这人的长相,不晓得是个什么人。索性横起胆子再抬头,皇上背后那人便对顾况甚是和气地笑笑,顾况如沐春风,心中叹道,这人是吃什么长的,能长成如此模样。阿弥陀佛,圣人莫怪。

    恒爰转头向恒商道:"十五弟,难道此人便是当年你在民间一起住的少年?"

    恒商只好道:"禀皇兄,正是。"

    恒爰微微笑道:"十五弟,朕可要说你此事做甚是不当。据朕所知此人当初还救过你的性命。如今既然寻见了,应该尽早报朕知道,朕方才能酌情封赏。"

    恒商立刻道:"皇兄恕罪,臣弟乃是觉得此事本算是件私事,顾况此时又在朝廷供职,皇兄如因这件陈年旧事封赏顾况,倘若顾况其才不能称封职,其德不能居高堂,既于朝廷无益处,也恐助长那些攀附纠结的风气。当年刘、宋两位先生与顾况程适二人救命之恩臣弟日夜铭记在心,此生感激。但思忖以上种种,方才未禀报皇兄,想由臣弟私下另行酬谢。"

    恒爰负着手,又瞧了一眼恒商道:"你这番话说的确实甚有道理,不过朕想问问你,朕的事情,除却朝政,从起居到选妃到侍奉太后,算家事还是国事?倘若有人救了朕的现如今唯一的弟弟,大匡朝的睿王爷,此事又算家事还是国事?"

    恒商一时应付不上,恒爰道:"看你答不上来,那朕问问司徒暮归,司徒爱卿,朕方才问的两句话,你能不能给朕个解答?"

    皇帝与睿王说的心平气和,顾况在旁边站得胆战心惊,万岁爷的哪句话都冲着他来,又都不是冲着他来。顾况边听边在心里念叨圣人夫子城隍菩萨。皇上身边站的那个人开口说话了。

    顾况听他说道:"禀万岁,依微臣的愚见,家事也罢,国事也罢,不过都是一种一念之间的称呼。皇上手握天下,坐拥江山,皇上的事情,皇上自己算它是家事它便是家事,算它是国事它便成了国事。"

    一席话听的顾况钦佩不已,原来话也能说得这样圆。

    司徒大人歇了口中间气,继续道:"这件事十五殿下理所当然应该看成家事,但十五殿下是皇上的手足,此事就算与皇上相关。因此,皇上是发诏命颁圣旨还是把它当做一桩的家事办了,全凭皇上的圣意。而且,如果当成了家事,皇上还给十五殿下一个明白示下,这件事情是当成皇上的家事,还是十五殿下的家事。"

    恒爰与恒商眉头紧皱,终于恒爰开口道:"怎么又是朕的家事,又是十五殿下的家事?"

    司徒大人再悠悠地开口:"皇上的家事和十五殿下的家事,当然万万不能相提并论,处置的方法,更万不能等同。臣斗胆说了这些,其实归总不过一句话,臣以前也说过,如何赏赐当年保护十五殿下有功的人,只看皇上的意思。"

    语音刚落,恒商即刻道:"司徒大人说的甚是,如何赏赐顾况等人,一切全凭皇兄做主。"

    顾况张口结舌,皇上扔的一个刺荷包转了个弯又回了皇上怀里,顾小楷字恍然领悟,原来,官是要这样做的。

    睿王殿下目光灼灼,司徒大人满面忠肝义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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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恒爰将两张脸依次看过去,道:"朕晓得了,这件事情朕回宫自有处置。"向顾况道:"你且先退下罢。"

    顾况方才听前一句话,甚忧;此时再得到这句话,大喜。恭恭敬敬在地上磕了个拜别头,退了。恒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冷冷道:"举止倒还规矩。那个程适比他粗放些。"

    恒商躬身道:"皇兄,臣弟去送顾况一送,王府地方大,恐怕他一时出不得内院。"

    恒爰笑道:"说的跟你睿王府没下人似的。朕听说你新养了几条锦鲤不错,陪朕去瞧瞧。"

    恒商只得道:"臣弟遵命。"

    顾况在回廊上拦住一个家丁问路,被顺顺当当引出王府大门,一路抄近道拐小巷回到家,刚好赶到快中午家家烧饭的时候。在巷子里同碰见的街坊邻居一一招呼,正要从袖子里摸钥匙开门,门却没锁,家里有人。

    家里的那个人是刘铁嘴,正在厨房里烧锅,案板上放着买的手切面跟一把小青菜,看样子是要下面吃。

    顾况很惊诧:"先生,今天怎么是你中午回来烧饭?宋先生呢?"一面问一面急忙走到锅洞前,从刘铁嘴手里接柴。刘铁嘴道:"你先去把官服换了,再来同我换手。"

    顾况进屋换下官服,到锅洞前添柴,刘铁嘴从锅洞边起身,"晌午饭只做咱爷儿两个的,莫管老宋了。"顾况诧异道:"怎的?"自从顾况和程适进朝廷后,家里的中午饭向来由宋诸葛做。因为刘铁嘴在酒楼茶馆说书,中午时常有听书的请饭。饭场子运足。宋诸葛在道观算命,中午没人烧香生意稀松,正好回家烧着吃。顾况今天看见刘铁嘴烧饭宋诸葛不在,难免诧异。刘铁嘴摸着胡子,露牙一笑:"老宋么,最近中午不缺面吃,呵呵。"

    刘铁嘴掂着须子,望向天边的浮云道,老宋最近走桃花运了。

    宋诸葛的那朵桃花是道观外摆面摊的老寡妇桂花嫂。桂花嫂一两个月前刚到京城,在老家种地不够税钱跟租金,想在京城做个小生意糊口,初来乍到要和保佑京城的各路神仙拉好关系,于是桂花嫂就趁一个大初一,到乐风观烧柱保佑香,初见宋诸葛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小寡妇今年五十有八,想在京城落脚摆个摊儿糊口,求先生行好指点个旺客的风水宝地。"

    宋诸葛那天肚子正饿,赶着回去烧饭,没工夫行好替她掐算,于是高深莫测地一笑,随口道:"所谓聚气从而旺,庇萌是为安。其实俯首皆是,不必苦寻。比如这乐风观门口,也算个旺客的好地方。"

    宋诸葛胡乱一说,回家两盅小酒下肚全忘了,三四天后看见道观外多了个面摊还挺惊奇。但是,虽然宋诸葛忘了桂花嫂,桂花嫂却忘不了他。宋诸葛甫一踱进桂花嫂的视线,一个在围裙上搓着面粉手的女人立刻箭一般闪到宋诸葛面前,深深一个万福,"先生,我听您的话摆上摊了,您也常来。"

    自那天后。。。。。。

    "宋先生,刚才有个客人点了碗面,面端上来人等不及走了,奴小妇人一个也吃不下,只好劳驾您。只当帮个忙,也算尝尝我的手艺。"

    "宋先生,真不好意思,今儿又有个客人叫面吃等不得走了,还要劳驾你一回。"

    "宋先生~`今天又。。。。。。"

    宋诸葛吃了近半个月的面,素面阳春面肉丝面牛肉面酸菜面捞面酱面炒面等等依次吃过去,轮了一旬回到素面时,景况与当初已大不相同。

    "老宋,你中午想吃啥面?想吃啥我给你做去。刚才瞅见你大褂上有个窟窿,趁这会子没人脱下来我给你缝缝。"

    刘铁嘴颇有些羡慕地道:"老宋打一辈子光棍,在这把年纪上枯木逢起春来了。"

    顾况生旺火,洗手做完饭,刘铁嘴在堂屋里拉出小桌子开饭。刘铁嘴又道:"小六这孩子有些日子没回来了。前段日子你忙些,这些日子他倒忙了。小六行事不如你稳妥,在楷书阁里没惹出什么事情罢。"

    顾况道:"没,不过,不过这些日子秘书令大人很赏识小六,一赏识活就多些。"

    程适这阵子委实被秘书令大人关照了不少。顾况一边嚼面条一边想,不晓得程适昨天刚因为字写草了,被秘书令大人罚藏书阁搬书,今天能不能放回来。

    刘铁嘴甚是欣慰地笑道:"这就好,兴许是睿王殿下让人多关照你们两个,上面有人照应也好。只是你们两人千万记住,人分三六九等。睿王殿下是天皇贵胄,我们本是草芥小民,你和小六现在也只做个末流的小官。人家的枝头高高在上,不该攀的强去攀,攀上了保不准哪天摔下来摔死,攀不上也要闪到腰。"

    顾况应道:"先生放心,我心里有分寸。"本想说上午被睿王带去王府还见到皇上的事情,被刚才那席话一堵,又想起起初晓得天赐是睿王时刘铁嘴与宋诸葛眉头深锁的模样,一个字都不敢提。

    吃了中午饭,刘铁嘴下午不去说书,在堂屋里与顾况痛快下了一下午棋。等到天色黄昏,宋诸葛收生意回来了,手里拎着包酱牛肉,脸色颇有些美意。看见顾况喜色更甚,又道:"小六这孩子,前段时间钻个空就往家跑,怎么最近都不回来?"顾况只好又道:"秘书令大人新近赏识他,因此活多些。"

    晚饭陪着刘铁嘴和宋诸葛就小菜喝了两杯水酒,天色将黑,掐着时辰赶回皇城。

    出门时顾况小声向宋诸葛道:"宋先生,上回我跟小六叙话时还说,你跟刘先生几时能给我们找两个师娘。"宋诸葛老脸泛红吹起胡子:"两个兔崽子,为官进朝廷了说话还不着调!"顾况咧嘴走了。

    一进处所的院门,愣了,处所的走廊上两个锦衣内宦像两尊门神似的站着。旁边有人道:"回来了,公公,他回来了。"两个太监看向顾况:"你就是楷字顾况?"

    顾况成天在皇城里公公见的多了,跟公公讲话却是头一次。点头应道:"我便是。"

    其中一个太监道:"跪下领皇上口谕。"

    顾况懵了,忙整衣跪好,听太监道:"圣上口谕,秘书监楷书阁楷字顾况,秘书监楷书阁楷字程适,明日巳时三刻到崇观阁见驾。"

    顾况喊万岁磕响头,两位公公匆匆走了。

    几位楷字将爬起身的顾况团团围住,你一句我一句地道:"顾兄,恭喜恭喜~~""被皇上点去见驾,顾兄与则安兄要高升。""这两位公公傍晚时便来了,对则安兄宣完圣谕在这里一直等你等到此时,可见是十分了不得的事情。"。。。。。。

    顾况排除万难向房间去,快到房门前被程适一把揪住,拽进房里插紧门。

    程适咧大嘴道:"这件事情你肯定晓得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睿王那小子跟皇上说了什么,万岁爷要赏我们。"

    顾况直着双眼:"兴许是。"

    程适呵呵笑了两声:"当初把那小子从沟里捞上来,没再扔回沟里去果然是好事。他娘的最近我被程文旺折腾的紧,赏多赏少没什么,只要皇上能把我提出秘书监,哪怕去那位司徒大人的中书衙门也比这地方强。不晓得皇帝长个什么模样。"

    顾况慢吞吞道:"其实我今天见过皇上了。"程适瞪大眼:"啥?"

    顾况将上午的事情一五一十大概一说,程适喜滋滋地道:"原来皇上就这么知道我程适了,不用说明天有赏,不知道是赏金赏银还是赏官赏爵。睿王也算个讲情义的人,还时常约你一叙。话说回来。。。。。。"

    程适看顾况,顾况也看程适。程适搓搓下巴,顾况开口,程适也开口:"顾/程贤弟你晓得去崇观阁怎么走么?"

    第二天上午,顾况与程适从文官行坤门入内皇城,自进朝廷第一次近看太和殿,金顶飞檐,巍巍开阔。禁不住想像每逢节庆大典时,丹下百官陈列,齐齐跪拜是何等的恢弘景象,顾况心道,难怪天外读书人都巴望一朝金榜提名为官做宰,只在这金銮殿外丹墀下有一席立足之位,朝趋紫殿,暮染御香,十年寒窗又如何?程适咋舌道:"怪不得人人都想做皇帝,光是每天坐在大殿上看百官对自己磕头,这辈子也痛快够本了。"

    一只喜鹊蹲在一处殿阁顶上,喳喳地叫,顾况抬头迎着太阳眯眼看了看,脸上却忍不住有些喜色。程适刚要开口,旁边殿顶上飞来一只老聒,扑扇翅膀哑哑啼了两声。程适斜眼看道:"你叫?你叫一声爷爷我旺十年!"

    一路上顾况向侍卫打揖问路,巳时二刻出头,终于遥见崇观阁的匾额,在门外候到三刻整,内宦通报后传诏。此次面圣与在睿王花园中不同。顾况与程适三跪九叩行完大礼,御座上赐一句平身。顾况与程适敛身肃立,程适便抬头,一抬头,一定睛,跟着"啊?"了一声。

    顾况大惊,想扯扯程适的衣襟又不敢在皇上面前造次,惶恐抬头,却见皇上端坐在龙椅上,含笑看程适。

    程适半张着嘴:"你,你~~~"顾况眼见他伸出一根手指就要大不敬地抬起来向圣上指去,忙不动声色地向他靠一步,疾出手按住程适的手腕按回他腿边。

    恒爰含笑道:"程适,自从那天茶楼里别后朕与你也有数月未见。当时情形,朕还时常想起。"

    顾况看皇上又看程适,瞠目结舌。程适此时已反应过来,干笑道:"我~~微臣,微臣有眼无珠,当时未能认出圣上龙身,胡言乱语唐突圣驾,罪该万死。"

    恒爰道:"罢了罢了,说这话便是套话了。那天你说的话朕都记得,说的有道理,朕喜欢。朕给你的玉佩你还留着没?"

    程适应道:"留着~~不过东西贵重,没敢顺身戴着,怕丢了。"

    恒爰道:"留着便好,此时在不在身上无所谓。那块玉佩本是朕赏你的,如今朕又得知你与顾况都是少年时救过睿王的人,更要好好奖赏。朕现在准你直言,想要什么赏赐说罢。"

    程适扬眉道:"当真?"

    恒爰道:"君无戏言。"

    程适立刻老实不客气地道:"那,微臣就斗胆直言了,皇上只要~~"顾况再扯他一下,轻轻咳嗽一声。程适不理会这一扯,继续道:"皇上只要能把微臣调出秘书监去,随便赏什么都成。皇上也看得出来,微臣这人性情急躁,不是抄书材料。在楷书阁里反而误事。望皇上成全。"

    恒爰带笑道:"倒爽快,很合朕意。好,朕一定成全你。"程适大喜:"皇上英明。"乖觉地跪下磕了个谢恩头。恒爰转目道:"顾况,你呢?"

    顾况低头揖道:"臣只听凭皇上旨意。"

    恒爰道:"倒和那天在睿王的话同声同气,也罢,朕问你,你在朝为官,为的是什么?"

    顾况道:"上侍君主,报效国家,下为黎民。"

    恒爰点头:"中规中矩。好罢,朕也成全你。"扶案起身,朗声道:"楷字顾况、程适听封。"

    顾况急匆匆跪下,程适喜孜孜跪下。恒爰道:

    "秘书监楷字顾况、程适当年救睿王有功,朕今封程适正七品知县,掌蓼山县。程适调抚远将军吕先帐下,任军中掌书,待朕圣旨下后择日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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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蓼山县,小县。半靠山,半靠水,城里百十来户人家,乡间二三百户农人。

    蓼山县,赫赫有名的县。半靠山,山叫蓼山,蓼山上有个寨,名叫蓼山寨,举国二百六十八个土匪窝里排名第八。寨主今年二十有二,中原十九寨联盟的总瓢把子。

    山隔着县城是水,水叫淮河,天下水道第三大命脉,河岸东去七里,即是漕帮第一大分坛。窦帮主的大女婿亲自坐镇,掌控纵横五省的漕运要务咽喉。

    蓼山向西十来里路,连绵四五个小土丘,绵延一丛密林。这处林子很寻常,寻常的树,寻常的草,但名声不寻常。江湖上,不管是黑道白道,凡提到"锦绣林六合教"六个字,听的人一定会变颜色。

    蓼山县最近很热闹,蓼山寨的女寨主玉凤凰今年满二十二青春,思忖着给自己找个老公,于是在山寨大门前设下擂台,江湖中遍洒英雄帖招婿。玉凤凰在江湖中名声很响艳名更响,于是江湖中十八以上没娶老婆的英雄豪杰蜂拥而至,沿途一路厮杀。

    各路英雄将要杀到蓼山脚下,却统统遭了暗算中了埋伏,六合教斜刺里插出一枪,搁出话来:六合教少主思慕玉凤凰许久,哪位英雄想碰少主的窝边草,先要过了锦绣林这一关。

    事情到这个地步,玉凤凰固然重要,江湖的面子更重要。各路英雄与六合教战到惊天动地,道高魔更高,况且你是外来的强龙,六合教乃地头的猛蛇。数名各门各派的少年豪杰,连蓼山寨的大门都没看到,就壮烈地折在锦绣林前。这些少年豪杰,有的是某派某掌门的爱徒,有的是某门某宗师的嫡孙。

    如今,白道十大派掌门,黑道十二位教主长老,携两道各大高手与众弟子分别涌向蓼山县内,发誓踏平六合教,血洗锦绣林。

    蓼山县自当今皇上登基以来第二十八位知县大人,数天前在街上亲身阻止唐门弟子与五毒教弟子械斗,身中和风细雨小银针数根,蚀骨噬魂封喉镖五枚,壮烈殉职。

    州县呈报吏部,震动朝野,直达圣听。圣上下旨厚葬,入册忠烈传,钦点秘书监从九品下楷字顾况为蓼山县第二十九位知县,火速赴任。

    圣旨下的当天,睿王恒商双膝着地跪在御书房,苦求恒爰改圣旨。

    "皇兄,蓼山县卧虎藏龙,尽是江湖帮派,本就险恶,如今刀光剑影,场面正难控制。皇兄不派名奇人异士恐怕镇压不住。顾况上不得马提不起剑,不过是个学问半瓶醋的书生,这样的重任一定负担不了,去了也只能误事。请皇兄再下圣旨另选人才。"

    恒爰坐在御桌后,把玩一个镇纸。"你心里以为朕有意送你的救命恩人去送死?"

    恒尚低头:"不敢,臣弟知道皇兄是给臣弟面子,派顾况去蓼山县让他容易立功方便提拔。但是臣弟实在晓得顾况没这个能耐担当重任,求皇兄另选贤才罢。"

    恒爰放下镇纸起身:"晓得朕自有朕的安排就好。朕明白你素来谦谨慎重,但圣旨已下,顾况后天便要起程赴任,更改不得。况且顾况不过是去做县令,平乱调解的事务朕另派朝廷的兵马去做。勿须担忧。"

    踱到恒商身边,弯腰双手将恒商搀起来,望着恒商的双眼道:"你对两位救过你命的人,似有偏袒。与顾况比程适进的是军营,虽然掌书也是文官。但万一去了前线,免不了骑马提剑。从前些日子到现在,你口口声声都是顾况,朕都没怎么听你提过程适。"

    恒商被说中软肋,无言应对。沉吟片刻,又低头跪下:"如今蓼山县江湖帮派聚集,山雨欲来。臣弟请旨领兵调解威慑。"

    恒商道:"几个江湖帮派你砍我我砍你的仇杀就由王爷亲自领兵震慑未免小题大做。朕新近朝中还有些事情要与你商议,此事你便不用操心,朕会斟酌着办。"再弯腰双手扶起恒商,双目在恒商脸上注视片刻,缓声道:"脸色有些憔悴,先回王府歇着罢。朕让御医送两付补养的药材给你调养几日。朕同你说过不少次,千万保重自己的身子,你若有些什么,要朕如何是好?"

    恒商只得回王府去。

    晚上换了件便服,乘小轿去中书侍郎府。"慕远,算我求你一回,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让皇兄另找人做蓼山县令?"

    司徒大人正在听侍婢弹琴,与另两个侍妾猜花谜赌酒,猜对一个赏一杯,猜错一个罚两杯。两个侍妾猜得满面春色,挣扎着从司徒暮归身边整衣起身。

    司徒暮归对恒商摇头:"没法子,皇上的脾气你不是不晓得,圣旨一下如泼出去的水,再难更改。顾况这个知县做定了。"

    恒商苦笑:"我上午在御书房求皇兄派我领兵去蓼山县平定这场江湖乱,皇兄觉得小题大做,也被驳了。"

    司徒暮归笑道:"你待顾况果然不比旁人。"

    恒商今天第二回被人这样说,心中没来由一动。坐下端起香茶叹气道:"我当年大多是与景言玩,说起来有趣,景言小时候就与小六不对,他们两个是对头。小孩子家的玩意儿,现在想起来还好笑。更好笑是这两个人到现在,还不太对付的模样。"

    司徒暮归道:"从小一处长大还不对付,莫非有什么宿怨?"

    恒商道:"宿怨不少,最大的一桩,正与太师和太傅一样。程适和汪太师是同村,顾况与吕太傅同村。"

    司徒暮归兴致勃勃地放下茶杯:"巧了!这倒有趣。"

    第二天,司徒暮归在御书房求见恒爰,先上陈了转呈的奏疏。另奏道:"皇上,念近日蓼山县的事情越闹越大,江湖帮派蜂拥至蓼山县,秧及各省州县,朝廷不插手恐怕不能善了,臣以为,靠地方总兵官衔,江湖人物未必买帐。当从朝中另择要员领兵前往,方能威慑。"

    恒爰面无表情合上手中奏折,双眼扫过司徒暮归面孔:"那你以为,朕派谁去合适?"

    司徒暮归恭恭敬敬道:"臣力荐一人。"

    皇上眼中寒光闪烁:"谁?"

    司徒大人慢悠悠道:"抚远将军,吕先。"

    皇上眼中的寒光淡成悠远的暖意,略一沉思,颔首道:"甚好。"

    吏部和兵部的文书填写齐全,顾况和程适与楷书阁的楷书令大人和揩字们做别回家收拾行李,程适还去城外抚远将军的兵营里挂名应了个卯。

    明天顾况启程,程适也启程。

    顾况坐县令的瓦蓝小轿,程适随军营的兵车战马。

    都走坦荡荡一条向南的官道,要去的地方都是蓼山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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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启程那日,正是十二月初一。半阴天,寒风阵阵。钦天监监令禀告皇上,臣观天像,于此行甚利,大吉。

    宋诸葛在自家的小院子里抬头望天,天色不好,风头不顺,堪忧,堪忧!

    宋诸葛和刘铁嘴昨天晚上语重心长地嘱咐了顾况与程适一番。叮嘱顾况要清廉做官,造福百姓。叮嘱程适在军中自多小心,不要逞强。路上顾况有事多帮着些。

    程适听得很不受用,凭什么要我照应顾小幺,不是顾小幺照应我?敢情他做了个县城的父母官就比我进军营尊贵些。程适穿着兵营新发的棉袍与兵士一起骑在马上,回头远远望了一眼顾况的瓦蓝色小轿子。并骑而行的一个小兵道:"掌书大人,风吹得紧,骑马可受的住么?不然去大车上坐罢。"程适道:"有风吹才痛快,这天算什么,我小时候冰冻三尺还光脚在河面上砸冰捞鱼哩。身上就一件七个窟窿八个眼的破夹衣裳,冻得急了,后面轿子里那位知县大人,我还抢过他的衣裳穿。"

    周围的兵士们都听得大乐,有人道:"还以为像掌书大人这样的文官从小一双手就用来握笔杆子,跟我们这样泥里滚大的老粗不同。金贵。"程适大声道:"金贵?平头老百姓家的孩子谁从小不是泥里滚大的。就算是贵人老爷家出身,赶着那两年闹乱党的时候,也都受过罪。"话直说到兵士们的心窝子里。渐渐越瞧这位掌书大人越来越顺眼。程适又道:"既然同在军营,大家便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若各位看得起我,从今后喊我声程兄弟;若还看不大对眼,喊程适就行。"

    他这句话声音也不低,顺着风远远向前送去,主帅的大旗在风中猎猎做响,片刻后一个小传令兵打马奔到程适附近,高声道:"程掌书,将军传你过去。"

    程掌书被引到将军马前,听了一番吕将军教训。

    吕将军道:"军中的规矩,将校士卒各司其职,不得逾越混杂。无纲纪不成军。程掌书新来,尚不晓得军规军纪。待今日扎营后,本将派人与你解说明白。"

    程适悻悻地被传令兵领着,插进吕将军身后的校官丛中,握缰谨行。程适转头四处张望,与他并行的参事诧异道:"程掌书,你望怎的?"程适道:"我方才见吕将军相貌,咳,相貌清俊秀丽,于是心想,大将军如此文秀,手下的校官们长什么模样。"参事忙低声道:"程掌书,慎言,慎言。若被将军听见,你我担待不住。"程适在心中冷笑,我巴不得听见。小白脸放话倒狠,谱儿挺大。蛤蟆村出来的都不是东西!程文旺虽然不是东西,也比他强些。起码话少,不罗嗦。更比他这个将军威猛了百倍,到底是我们大槐庄出来的。

    中午十分翻过一个土山,大将军传就地歇息一个时辰,生火备饭,吃饱了赶路。顾况的小轿子也跟着停下来,与军营一处吃饭。

    顾知县从京城到地方上任,行李只有一个包袱,一没随从,二没伴当。皇帝恩典,让吏部批给他一百两银子做路费,另发瓦蓝轿子一顶,帮他抬轿的还是吕将军骑下的士兵。

    顾况没坐轿子的命,晃得头有些晕,坐的腿十分麻。觉得这大队人马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坐轿,还是吕将军的士兵抬着自己走,心中更加不安。半天连厕所都不好意思开口去上,憋得脸发青。

    轿子一落地,顾况先下去找地方行个方便,然后请抬轿的小兵引自己去找吕将军。吕将军帐下军纪严明,顾况在一个火堆旁住脚,吕将军明明就站在他三尺外,但足经过五个校卒层层传报,吕将军方才转头过来,对顾况一笑。这一笑,顾况肃然起敬。顾况从没见过有人能在一笑里头将十分的将军气势,十分的儒雅与十二分的亲切淋漓一现。吕将军从此成了顾县令的楷模。

    顾况先就兵卒抬轿子一项向吕将军道谢,再言路上还要多烦劳甚感愧疚,兜来兜去最后才恳切地向吕将军道,坐在轿子里实在心中难安,能不能也同其他人一样骑马赶路。

    吕将军问:"顾大人会骑马?"顾况忙道:"会。"顾况从小与程适一起帮街坊四邻赶大车去城郊贩菜卖,骡马驴子都骑得。吕先回头吩咐传令兵:"给顾知县备一匹马。"传令兵领命下去,盏茶工夫带人牵了一匹马过来,顾况大喜道谢。

    匆匆用完饭继续赶路,顾况策马也夹在校官丛中,程适拍马过去与他并缰而行:"呦?顾知县不坐轿子,怎么也扎到这堆人里骑起马来了。"顾况道:"给吕将军添了许多乱,十分过意不去。"说话的时候有些心虚。给他抬轿子的四个小兵依旧抬着那顶空轿子吭哧吭哧地跟在大队兵马后面。轿子是皇上御赐的,不能怠慢。

    程适道:"也是,轿子里没人,那四个小卒也能抬的轻松些。"

    两人正说话,前方忽然令旗一挥,命人马暂停。众人都不晓得出了什么状况,顾况与程适甚是疑惑地向前看,却只见前方官道旁的树丛里中鸟雀纷起,一个黑影箭一般从树梢上直射出来,程适半张开嘴:"什么鸟,这么大个头!!"顾况道:"程贤弟你人未老眼先花,哪有如此大的鸟,我看像个人。"程适直起眼:"人?哪有人能跑到半空去的?"顾况咂舌道:"难道是鸟人?"

    正说间,方才那半空中的人形在一棵树上一顿,又再向前,那人身后的树林里,又疾窜出七八条黑影,如疾风般追向方才的人形。程适张大嘴:"娘耶,一群鸟人!"

    七八个人外吕将军的声音不冷不淡地飘过来:"是轻功。"

    轻功!江湖!

    顾况与程适的眼直了。程适叹道:"乖乖。"

    吕将军的声音再徐徐入耳:"寻常的江湖仇杀,没甚么。只是官兵不便插手,等他们离开官道再继续赶路。"传令官大声将将军的吩咐一层层喊下去。那几个你追我赶的江湖人物果然片刻后闪入官道对面的树丛,令旗一挥,大军继续前行。

    吕先此番带的兵马不少,因此避开州县的城池,绕道而行,以免扰民。途径的州县官员都在官道的迎接协助安顿。天将黑前赶到一个小县肃城,在城外的荒地扎营,肃城的知县亲自监督将粮米饭食运到营帐中,供应兵卒。

    程适与参事一个营帐,顾况单住一顶小帐。吃完饭回帐中休息,顾况独自呆在帐中却有些忧愁,今天天上飞的几个人让他见识了江湖的厉害,听说蓼山县江湖帮派不少,这个知县要如何当?

    正展平了被褥要睡觉,帐外忽然一阵喧哗。顾况竖起耳朵,听得一阵脚步声近,帐外一个兵卒道:"顾大人可歇下了没有?"

    顾况掀开帐门道:"还没,敢问可有什么事情?"

    兵卒抱拳道:"营帐外来了一个人,说是顾大人请的师爷,有事情耽搁在京城,赶来与顾大人会合的。校尉大人让小的请顾大人过去看看,是不是此人。"

    顾况大惑,我几时请过什么师爷。小卒又道:"那人说他姓窦,他说一说名字,顾大人肯定知道。"

    顾况脑中嗡的一声,拔腿向小卒指的方向赶去。

    十来个兵卒打着的火把光影里,那人负手站着,远远向顾况含笑道:"景言。"

    皇城深处思澜阁,灯影摇曳酒杯浅,司徒大人跪着,皇上站着。

    恒爰道:"司徒暮归,你官没做多大,胆子练到包天。今天居然赶领人在皇城外截住朕!!逼朕回宫!!阻挡圣驾朕治你凌迟!!!"

    司徒暮归抬头道:"皇上把臣剥皮还是凌迟臣都无话可说,不过皇上如果再想微服出宫去追十五殿下,臣还是不得不拦。皇上若不想让太后跟天下人知道您对十五殿下的心思,臣请皇上日后慎行。"

    恒爰的脸色顿青,双眼如刀盯住司徒暮归,司徒暮归不紧不慢地道:"臣既然已经把话说开了,这条命一定留不住。皇上是杀是剐斟酌着办罢。只是臣的话,望能入圣思。"

    恒爰的双目中蓦然又萧杀了数倍,片刻,忽然开始冷笑:"这样说来,你对朕,倒真像你平时口口声声说的一般,一片忠心。"慢慢弯下腰,再盯着司徒暮归上下一个玩味,"既然你晓得朕的意思,也晓得朕当下心中正烦躁难耐。。。。。。"

    恒爰嘴角的笑纹渐深,伸出一根指头,挑起了司徒大人的下巴,"朝中上下,再算上后宫嫔妃数十,颜色没有一个比得上卿,卿今夜,就且陪朕一晚?"

    司徒大人在烛光灯影里蹙起眉头,"皇上,当真?"

    恒爰捏住他的下巴,笑得凌厉:"自然当真,君无戏言。"

    司徒暮归叹了口气,握住恒爰的手腕缓缓站起来,眼光跟着灯影摇曳,眉梢与唇边却漾起笑意,欺身向恒爰,低声道:"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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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司徒大人的举止一向是忠臣的。遵命两个字还未落音,两只胳膊已经圈住了皇上的身子。司徒大人斜飞的双目中固然魅色如丝,忠心耿耿的话还是一点都不含糊,皇上的御手刚要扯他衣襟,司徒的胳膊一紧,恒爰的手便一时举不起来。司徒大人贴住皇上的耳根,低声道:"皇上是君,司徒是臣,宽衣此类的事情自然由臣服侍皇上。"

    司徒大人是忠臣,忠臣不能只说不做,所以司徒大人边说,边开始执行,"服侍皇上"四个字落音,恒爰明黄的龙袍也滑到了地上。中袍半敞,司徒暮归的手已探了进去。

    缓急有度,轻重适宜,恒爰道:"朕临幸过的妃嫔无一个有你识趣,难不成你这样服侍人也不是头一回?"

    司徒大人轻轻笑道:"天下除了皇上,还有哪个能让臣服侍?"

    恒爰的中袍再滑落,夜深寒冷,司徒大人于是忠心地将皇上再拥得紧些,径直就拥到了御榻上。

    楚云馆与司徒大人有过春宵一度的沁心姑娘曾半羞半怯地对自家姊妹说过这样一句话:"司徒大人真真是个雅人。"

    此时司徒大人与皇上拥在御榻上,衣袍半敞,半散的青丝落在恒爰肩头,衣衫上淡香依稀,司徒暮归态度之从容大出恒爰意料,没想到让他侍寝还能侍得如此心甘情愿。恒爰在心中冷笑,是了,司徒暮归自恃精明,拿这种态度来将朕一军,逼朕收手。朕倒要看看你这副形容能装几时。

    恒爰抬手挑起一丝散发,手从司徒的颈项滑到锁骨,滑入半敞的衣襟,缓缓道:"卿原来如此可人,朕上次醉酒没好好待你,今夜一定补回来。"

    司徒暮归低头在恒爰颈间轻轻磨蹭,"皇上有无听说过,天底下能醉人的,不单是酒。"

    恒爰身上竟起了些热意,在心中叹了一声好啊,朕的几十个嫔妃没一个敢跟朕讲过如此妖媚的话,朕平时果然没看错你司徒暮归。若不再狠些你恐怕还不晓得朕的厉害。

    世上有句老话说的好,自以为最知道,往往错得最离谱。

    话说皇上于是重重将司徒大人一把扯进怀里,再重重向那唇上吻下,然后。。。。。。

    舌头无阻无碍地进了对方口中,皇上还没来得及意外,攻城略地忽然变成花间戏蝶,花非花,蝶非蝶,淡香的衣袖半托起皇上有些恍惚的身子,恒爰大惊,反手要扣住司徒暮归正在犯上的手臂,湿溽的热气再轻轻吹在恒爰耳畔:"皇上,你躺着莫动,有臣就好。"

    话十分在理,臣子服侍皇上,皇上等臣下服侍天经地义。所以司徒大人天经地义地再宽了皇上的中袍,又天经地义地将手伸入皇上的内袍。等恒爰将要明白,已经浑身瘫软燥热,再明白不成了。

    司徒暮归第一次教少年时的恒商使剑时,说过如是的话:"剑法之道,讲究随意圆转。徐为化式,疾可制胜。招式不必拘泥。"

    恒爰强咬紧牙关,恍惚间忽然想起许久以前,唯一一次见司徒暮归舞剑,只看见满天的剑光缤纷,纵如洗练,繁如烟火,而御剑的人却始终一副信手挥洒的随意形容。剑光纵横在恒爰眼前。恒爰终于忍不住低低呻吟出声,只能从牙关中崩出一句话--

    "司徒暮归你~~~你。。。犯~。。。。。。犯上。。。。。。!"

    纷繁的剑光蓦然化做一道银色白练,如贯日的白虹。司徒大人在最要紧的关口收了手,将犹在喘息一片混沌的皇上再轻轻抱进怀里,"皇上,臣服侍到此,可还如意么?"

    寒冬腊月的天气,风如刀割,顾况却觉得浑身的毛孔都要滴下汗来。

    顾知县在小帐里团团乱转,帐篷里只有一根插火把的木桩与地下那个铺盖,连个恭请睿王殿下坐下的地方都没有。

    恒商就在铺盖边负手站着,站的顾况心慌。

    方才哄住巡岗的兵卒不要声张,将睿王殿下请进自己的小帐,甫进帐篷顾况就结结巴巴地问:"千~千岁,你怎么。。。。。。"

    恒商顿时不悦地皱起眉毛:"你不愿意喊我恒商?"顾况只好喊了一声恒商,睿王殿下方才甚是满意地吐出一口气,在帐篷里踱了两步,道:"皇兄他大约以为我求他快些提拔你,方才想着把你放到蓼山县去。那个江湖是非之地我恐怕你一时难以应付,便跟过来看看。横竖我正闲得很。"向顾况抚慰地笑道,"一路上我都陪着你,你放心。"

    顾况心道娘嗳,睿王千岁你老人家一路跟着,不把我的心肝黄胆折腾破我就阿弥陀佛了,还放心。

    小帐里左走右走,也走不出一个可让恒商坐的地方来。顾况又忽然想到,恒商一路赶过来,一定还没吃饭,怎生是好?正要去包袱里拿干粮,恒商已坐在地铺上打了个哈欠,"一路赶过来真还有些乏,你也该累了。歇下罢。"

    恒商脱下靴子宽了外袍径直进了被筒,向杵在帐篷中央的顾况道:"熄了灯火快些睡罢。"

    顾况的头开始阵阵做痛。睿王殿下你睡在被窝里,让我去睡哪?从角落的包袱里摸出一块包袱皮抖开铺在角落里,方才走过去灭火。恒商道:"你这是做甚,难不成你要睡在那地方?"

    顾况只好傻笑,恒商道:"你想冻死么?你若觉得一张铺上睡两个人不自在,我出去找地方便是。"边说边就起身。顾况哪敢让他起来,半夜风寒,万一吹坏了王爷十个脑袋也不够皇上砍的。索性先脱下外袍,灭了火,摸索着也到铺上,挨着枕头边睡下。恒商将他向身畔扯扯,顾况将被子向恒商身上让过去些,恒商按住他的手道:"够暖了,你别冻着。"

    顾况合上眼,半晌后,恒商忽然在他耳边道:"你还记不记得同我说过,冬天两个人挤着睡最暖和。我这些年睡的觉,都不及那时候同你在一张铺上挤着的时候舒服。"

    顾况在轿子里晃了半天,又在马上颠了半天,委实是累了,迷迷糊糊恩了一声,向恒商的方向半翻过身,入他的梦去了。

    恒商快马疾奔了一天,觉得眼皮也甚是沉重,瞌上眼,自也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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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程适与胡参事同帐睡觉,胡参事汗脚,一脱靴子香飘十里。程适被熏得晕头转向,眼都发酸,拿被子捂住鼻子对付睡了一夜,天刚模糊亮就爬起来窜出帐篷猛吸了两口新鲜气。兵卒都尚未起床,伙头军正在支架子生火做饭。程适左右踱了一圈,寻思去顾况的小帐中一坐,打发打发时间。

    走到顾况的小帐前,老实不客气地掀开帐帘钻进去。"顾贤弟,天色大亮红日将升,你可醒了没?"

    定睛一看,吓了一跳。

    地铺上的被窝里冒出两颗头来。程适揉揉眼,一颗是顾况,另外那个,是谁?

    程适咂嘴道:"乖乖,才一晚上,你被窝里怎么就多出个人来?顾贤弟你几时好上龙阳了?"

    顾况的面皮顿时通红,道:"程小六你混说甚!天还不多亮你来做什么。"

    程适瞥见角落里顾况昨晚铺的包袱皮,顺过去坐了,眼也不眨地瞅着顾况被窝里的小白脸上上下下打量。这年头小白脸不少,最近遇上的尤其多。程适向上提了提裤腿,道:"兄台贵姓?"

    顾况被窝里的兄台也定睛在打量他,两道墨眉蹙起来:"你是。。。。。。程适?。。。。。。"

    程适奇道:"你怎么认得我?"顾况道:"这位,便是。。。天赐。。。睿王殿下。"

    半个时辰后,吕将军的军营中,顾知县的师爷被恭敬地请入吕将军的大帐。

    吕先在大帐里一边苦笑,一边叹气。"睿王殿下,算微臣求你一回,请即刻回京去罢。皇上怪罪下来,微臣担当不住。"

    睿王殿下铁了心肠,任你好劝歹劝,只道不走。两位副将在帐外请大将军令,拔营的时辰到了,走是不走。吕先道:"好罢,蓼山县的事情要紧。睿王殿下委屈些在微臣的军中。等皇上旨意下来再说罢。"吩咐拔营起程,又道:"睿王殿下的身份固然不能泄露,请殿下也莫再说自己是顾知县的师爷。"

    恒商笑道:"少师办正事的时候当真不讲情面。你便通融些只当不认得本王,将本王当成顾况的师爷不成么?"

    吕先道:"臣给殿下通融,他日在皇上面前,谁替臣行方便?"

    吕将军拔营后,马不停蹄径直赶往蓼山县。吕先修密信一封,命人火速回京呈给皇上,禀明睿王殿下正在军中,一切安好。

    京城里,中书侍郎司徒暮归因故犯上,蹲进天牢。皇上御批一个字--杀。

    司徒大人运道很足,下大狱那日正是祭祀皇家宗庙祈天福的日子,半月不能杀生。皇上赐不了斩立决。

    第二日,替司徒暮归求情的折子与陈诉司徒侍郎素日歹迹的折子压满御案。皇上未早朝,据说被司徒侍郎气伤了龙体,须调养。

    秘书令程文旺大人上午递上求情的折子,下午告了假,去天牢望司徒暮归一望。

    牢头见了程大人颇有些热泪盈眶的意思。狱卒们窃窃私语,欣喜道:"总算来了个男的。"天牢门前脂正浓粉正香。纱罗小轿排了足半条路,梨花带雨的莺声燕语簇拥两堆。牢头悄悄向程大人道:"看见没,这些小娘子都是求着要来看司徒大人的。靠左的这一堆,都说自家是司徒大人的家眷;靠右的这一堆,都道自己是司徒大人的表妹。程大人啊,司徒大人的家眷跟表妹咋就这么多呢?"

    牢头亲自引着程大人进天牢,司徒家权势熏天,司徒大人又是皇上面前烫手的红人,虽然下了天牢,保不准皇上一心软又把他从天牢里提出来赦个无罪,所以司徒大人蹲的那间牢房在走道尽头,朝阳有天窗,暖和通风又干净。牢室里一张干干净净的木桌摆着新鲜茶水,囚床上铺着崭新的被褥。

    司徒大人就坐在木桌前,看书喝茶。

    程文旺叹气道:"你怎么就进来了?"司徒暮归道:"闲的时候瞧见一杯茶,看里头一片叶子追着另一片叶子浮浮沉沉,一时觉得有趣,虽晓得那茶碰不得,还是忍不住搅了一搅。其实也甚想喝,杯子都到了嘴边,还是没喝。就这么进来了。"

    程文旺听,偷偷把守在附近的牢头狱卒也听,半晌程文旺道:"虽不晓得你打的什么哑谜,不过凭你素日的那些毛病,如今蹲在这里也不稀罕。"

    再一天,满京城的人都晓得中书侍郎司徒暮归大人被皇上召去议事时因口渴难耐误端了圣上的香茶,于是圣上大怒,将司徒大人关进天牢,欲砍其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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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吕将军一行疾行军赶了七八天,终于将要到蓼山县附近。

    蓼山县隶属淮安府,离淮安府越近,沿途遇上的江湖人物便越多。程适与顾况一路上开了不少眼界,天上飞的水上飘的树稍蹲的舞剑的拿刀的都见怪不怪,看得多了,还颇羡慕,程适就道:"赶哪天我也去认个师傅,只要学它两三招足够在京城的街面上打个全场!"

    很不巧这句话又被吕先听见了,于是吕将军将程掌书叫到跟前,又教诲了一通:"程掌书是军中文官,日后那些市井面上的话说得时候望谨慎些。"

    程适也懒得回嘴,听着。转头边挖耳朵边想,吕小面瓜还不如顾小幺,顾小幺不罗嗦。

    顾况这两天与恒商并骑而行,程适也常转在旁边凑个热闹。一路上十分有声有色。吕将军的密信报到御前里时,皇上正在床上养着。恒爰思忖目前局面,恒商回来势必要替司徒暮归讲情,于是只批让吕先待蓼山的事完务必带睿王回京。千万保证睿王周详。

    吕先一路上将自己的大帐让与恒商,住在副将的帐中,副将自去与另一位副将同住。恒商一路上饮食用度沐浴无一不安排得万分妥当。军中的兵卒只晓得顾知县的窦师爷是位贵人,却都不晓得是什么来头。

    恒商的饭食由伙头军起小灶单做,每天吃饭,恒商一定要顾况同吃,程适也捎带跟着。顾况起初觉得不合体统,放不甚开。程适有肉就吃,有酒就喝,毫不客气。程适向顾况道:"怎么看你一天娘似一天,有了就吃,有什么好拿捏的。睿王他诚心请,你若不吃不是不给他面子么。"

    顾况就叹气,"你不晓得,这阵子看见睿王我就觉得我欠他钱。也不知道为什么,越来就觉得欠他人情越多,心里越堵得慌。"

    程适侧着头听,道:"嚯,嚯,有趣。我是怎么看也像他来还你小时候的人情。他觉得他欠你,你又觉着你欠他,这叫什么事情。"拿眼郑重地看顾况道:"别说,顾贤弟,大家从小到大这么些年,头回看出你是个细致人。"

    顾况道:"刘先生与宋先生一向说我比你做事周详,说了这么些年,敢情程贤弟今天才长心眼。"

    程适瞧着天空悠悠道:"那天见你两个一起在被窝里,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情,你跟睿王要是一男一女,倒可以叫做自小的姻缘。"料到顾况绝对当作没听见不做声,伸手搭上顾况肩膀,嘿嘿一笑:"这样的话,顾贤弟你和我,也能叫做青梅竹马。呵呵。"

    顾况冷笑:"甚是。程贤弟你说话还同平常一样上道。"不动声色一拳正中程适的肚子,拂袖出帐。

    报信的兵曹从京城带回皇上的手谕,少不得将京城里的大事情禀报给大将军,司徒侍郎得罪了皇上,皇上等祭祀的斋月一完便要砍司徒大人的头。

    吕先大惊,晚上扎下营立刻到大帐中找恒商。恒商正与顾况程适一起吃饭,见吕先神色凝重,晓得有大事商议。顾况与程适十分识相地退出去,吕先不等两人掀开帐帘,便直接道:"方才京城来的消息,慕远犯了圣怒正被关在天牢里,斋月一过便斩。"

    恒商大惊道:"为甚么?"吕先道:"据流言说是慕远误喝了皇上的香茶。"恒商皱眉道:"皇兄几时会这样小气,绝不可能。"吕先道:"想来也是,恐怕慕远又做了什么不敬的事情,惹恼了皇上罢。"

    恒商负手在帐中踱了两步,道:"慕远的言行一向不如皇兄的意,这回皇兄可能有意寻个缘故,依我看,只不过将慕远关两天再放出来,小惩大戒。斩决计不会。这点能放心。"

    吕先苦笑道:"早料到慕远早晚要惹出些事情来。只是折腾人,少不得还要给他写道保命的折子。"

    恒商与吕先连夜写好替司徒大人求情的折子,再命人快马加鞭送去京城。

    京城,皇上在宫中休养两天,一闭眼,眼前便全是那天晚上司徒暮归做下的种种。皇上怒火攻心,当天晚上驾临盈韶宫,临幸杜妃。轮值的太监宫女禀报太后,太后大喜。第二天皇上仍未早朝,太后正要去乾清宫一游,有太监过来传报说广仁公司徒渐的夫人进宫求见太后。

    司徒夫人拿着一块帕子,哭得肝肠寸断,悲悲戚戚。

    太后与太皇太后有宿怨,望着眼前跪的司徒夫人,只想着原来姓司徒的人也有来求哀家的一天。

    太后道:"你今天来,可是让哀家替你在皇上面前求情,饶了你儿子一命么?你可知道,哀家身在后宫,不得干预朝政。当初太皇太后如此教训哀家,哀家这些年一直谨记。"

    司徒夫人哭道:"不敢求太后开玉口在皇上面前说情饶小儿一命~~~只求太后看在都是做娘的份上~~让那个畜生替司徒家留个后~~他到了阴曹地府也能对司徒家的祖宗们有个交代~~~"

    皇上昨晚临幸毕杜妃,怒火稍熄,传刑部尚书到畅思阁,问司徒暮归这两天在天牢里有无什么动静。刑部尚书禀道,司徒暮归在天牢里只吃饭睡觉,没什么异动。不过这两天天牢门前莺围燕绕,实在有伤体统。

    恒爰疑道:"莺围燕绕?是为甚么?"

    刑部尚书拿袖子揩额头道:"禀皇上,自从司徒暮归进天牢后,天牢门前每天尽是女子妇人来来往往。都说是。。。司徒大人的家眷跟表妹。。。。。。"

    皇上刚稍微灭下去些的怒火又熊熊燃烧起来,回到乾清宫没多久,太后到了。

    太后看了看儿子的脸色,骂了两三个御医,吩咐下无数句叮嘱,最后方才道:"皇儿啊,哀家虽然不便干预政事,今天还是要多事劝你一句,那个司徒暮归也没犯什么大事,关一关便放了罢。只看在司徒家替朝廷效力这么多年的面子上,也不能随随便便就砍了。"

    恒爰心中怒火攻心,僵着脸道:"母后为何也替司徒家求起情来了。"

    太后在椅子上坐下,叹了口长气:"今天司徒夫人进宫来求见哀家,哀家见她痛哭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心就软了,再听了她求哀家的话。。。。。。可怜,可怜~~天下父母心。。。。。。她若只是来求哀家饶她儿子的性命,哀家可能还不会心软。"

    恒爰道:"那她求甚么?"

    太后道:"她求哀家在皇上面前说个情,让她没过门的媳妇在天牢里跟司徒暮归圆个房,给司徒家留个后。"

    司徒大人的表妹无数个。

    司徒侍郎风月无边的逸事数不清。

    现在居然求情要在天牢里圆房留后?!

    荒唐!!忒荒唐!!!实在荒唐!!!!

    恒爰冷笑数声,向太后道:"司徒暮归风月场上的能耐朕也略有耳闻,该扯着他袍子喊爹的娃娃没二十上下,至少也有八九十来个罢,又何必再哭喊做作,演这一出?"

    恒爰送走太后,立刻下令,从天牢里把司徒暮归提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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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传令的小太监刚出门槛,皇上又改了主意,将小太监唤回来道:"待朕换套便服,随朕去天牢一趟,朕倒要看看司徒暮归能在天牢里折腾出什么花来!莫声张,莫让太后与刑部的人晓得。"

    皇上金口一开,要去天牢便去天牢,命不能声张便不声张。四位大内侍卫抬着一顶暖轿,侍卫将军与副将军带五六个高手压轿,不动声色出皇城,到了刑部天牢外。

    侍卫将军已派一个侍卫先到牢里招呼,吩咐有贵人要进天牢看看,不要声张,莫让牢里关的人知道。天牢门前挺清静,莺围燕绕,只看见两辆马车。众侍卫簇拥着皇上下轿,恒爰四下一望,道:"怎么不见文尚书说的光景。"通报完毕的侍卫在旁边回道:"奴才听说,今天有要紧人物来看司徒大人,那些莺莺燕燕都散了。"

    什么要紧人物能散掉司徒暮归生死与共的花红柳绿?恒爰举步入天牢,牢头与狱卒将其悄悄引进走道,最后一个拐角处恒爰停步,隐在墙边看司徒暮归的牢房。

    天牢里正热闹。

    司徒大人的牢房里满腾腾的人头,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将司徒大人半围在中央。

    司徒夫人搂住儿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早劝过你爷爷跟你爹~~不要你进朝廷当什么劳什子官~娘也劝过你,在皇上面前的时候小心着些,皇上说什么你就是什么~~这些话没一个人听得进,你们若早听了,怎么会弄到今天地步~~我的儿啊~~~"司徒夫人拭了一把伤心泪,两手捧住儿子的脸,泪珠滚滚,"我的儿啊,你若没了,让娘去指望谁!~~"

    司徒暮归道:"还有二弟,二弟没了有三弟,三弟没了有四妹,四妹后面还有个五妹。各个都能让娘指望。"

    司徒夫人就哭:"到底你是我亲生的~~"司徒暮归就笑:"说得跟他几个不是您亲生的似的。"

    司徒夫人颤抖着拿帕子捂住嘴,转头向身后:"老爷,你听听~~你儿子说得是什么话!!他个小畜生说得是什么话!!"

    司徒老爷与儿子对面相望,道:"一向都是你惯出来的,现在又向我说怎的。"司徒夫人一把揪住司徒老爷的前襟,泪如长河:"老爷,都到这份上了你居然讲话如此凉薄,暮儿,暮儿他就要被皇上砍了,你还能讲这样的话,你。。。。。。"

    司徒老爷抬袖子替夫人擦了一把眼泪,长叹:"命啊!都是命啊!!"

    司徒老爷左手站着司徒暮归的二弟三弟,右手站着司徒暮归的四妹五妹。司徒老爷一叹,四妹手里牵的那个四五岁大的娃娃便哇一声哭起来:"大舅舅要被砍头了~~大舅舅要被砍头了~~"

    四妹红着眼眶向司徒老爷道:"爹~~大哥被砍了以后,尸首能带回去埋么?"司徒老爷再叹气,拿袖子揩眼睛的二弟道:"跟皇上求个恩典兴许成,便不知道能不能进祖坟。"

    三弟哽咽道:"爹,临时找好棺木也来不及,不成就先拿爷爷那口棺木给大哥装裹,爷爷他老人家身子骨正硬着,好材可以慢慢找。大哥这里急~~"司徒夫人一头扑在相公胸前,泣不成声。

    牢里的司徒暮归,拐角处的恒爰,都举起袖子,揩了揩额头。

    这厢司徒夫人又揪住儿子的袖子,哭道:"儿啊,娘在太后面前给你求了个恩典~~等皇上准了,娘就让绣绣过来与你圆房。"

    司徒暮归皱眉道:"绣绣?什么绣绣?"司徒夫人抽噎道:"你四姨妈家的表妹啊,几年前你还同她玩过,老说要做你的新娘子的那个。"司徒暮归终于变了颜色:"四姨妈的千金不是个正换牙的女娃娃么?"司徒夫人抹着眼泪道:"你见她是几年前,如今出落成大姑娘,差半年就十五了,生得圆润富态得很,跟你姨妈活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时间与司徒家门当户对又未出嫁的闺女也只绣绣一个。"

    司徒暮归的脸更青了,小太监贴着恒爰的耳朵轻声道:"皇上,司徒大人的四姨母就是绥宁侯的正夫人。"恒爰恍然,依稀记得是个体态颇丰硕的妇人。

    司徒暮归只说两个字--不愿,司徒渐便开始劝儿子:"小畜生,从小让你习武你学个半调子,让你习文你又学个半调子,从没让人省过一天心,如今其头将砍,临死连你娘的一句话也不听?身为司徒家长孙不能给祖宗争光,至少留个后下来,也让你娘舒心一回罢。"

    司徒暮归道:"孩子有个被砍头的爹能过什么自在日子,娘你也不能因为儿子的一夜就让表妹守一辈子寡罢。"

    司徒夫人拿帕子捂住脸,再一把搂住儿子:"~~你成天花街柳巷折腾~~~娘只想临了你能给娘找个良家闺女的媳妇~~~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司徒暮归凄凉地闭上双眼。拐弯处的皇上再抬起袖子揩了下额头,嘴角忽然浮起笑意。转身低声道:"回宫。"

    皇上回宫,在寝宫里踱了两圈,倒了一杯茶润润喉咙,在桌边坐下,嘴角一直挂着笑。

    半晌,皇上向小太监道:"朕去思澜阁,将司徒暮归从天牢提到思澜阁罢。"

    近一个时辰后,穿着罪衣的司徒大人终于押到了御书房。皇上要密审,太监侍从退到思澜阁数丈外,恒爰坐在御桌后噙笑看司徒跪定,道:"朕今天提你过来,只想问你一声,临砍头前可还有什么要求朕的没有。"

    司徒暮归难得神色疲惫,道:"罪臣罪该万死,不求皇上宽恕,万请皇上立刻下旨判罪臣斩立决。"

    恒爰再噙笑道:"今天母后来找朕替你说情,朕念在你们司徒家几代忠良与太皇太后的面子上,准你在天牢里圆房。司徒爱卿精于此道,这一夜替司徒家留个后一定游刃有余。圆房第二日朕便斩你。免得天下人说朕这个皇上不通人情。而且,朕今天找你来,还有件事情。"

    恒爰负手从御桌后踱到司徒身边,伸手捞起一把司徒肩头的发,道:"那天在这思澜阁里,朕要做的,总要做了才是。"

    吕将军的大军日夜兼程,终于赶到了淮安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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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到淮安府时正是中午,吕先吩咐先在城外空地扎营起灶,先派副将到知府衙门通报淮安知府。顾况也要去知府衙门知会验印,方能到蓼山县就任。顾况在小帐里七品官服穿戴整齐,四个小兵卒受吕将军吩咐将轿子抬到顾况帐外。程适在小帐旁叉手站着,心道,一路上还不觉得,现在看顾小幺这个阵仗,果然是芝麻大的官也有官派。

    恒商挑帘子进小帐,向顾况道:"我与你一道去。"

    顾况道:"我去不了多少时候,你在营帐里吕将军才安心。不然阵仗就大了。"这些天除去睡觉,与恒商形影不离,举止言语自在了许多。

    恒商道:"我同你去知府衙门却不全是为你。常听说州府官员向新任的下属官员索要见面人事。若无人事或礼金菲薄便苛刻刁难。皇兄也有耳闻,但每日政务繁重一直分不出神来查。我正好顺便替皇兄查探一二,算出来一趟也有些交代。方才已跟吕先说过。"

    程适在空地上站了片刻,转到大灶前看饭熟了没。程适这两天跟几个伙头军和总伙头都混出了点小交情,掌勺的二话没说舀出半碗萝卜炖咸肉给他尝。程适尝了两筷子,正赞掌勺老榆头手艺精近,抬眼看见吕先正在不远处。

    程适抹了一把油嘴,假做不经意晃到吕先附近,再惊讶一笑抱拳道:"将军大人!如此巧!"

    吕小面瓜点点下巴,程适在他身边叉腰遥望顾况的小帐,顾况已换好官服同恒商一处站在轿前。程适道:"将军,顾知县与那一位是同副将们一路进城去知府衙门么?"

    吕先只缓步前行,不看他,更不答话。程适跟着他步子走,摸了摸下巴道:"果然是一路去。十分应该!那一位若出了什么岔子,可了不得。不过将军你光派几位副将大人前去,也没个文官,到知府衙门同那些文官罗嗦,恐怕费神。"

    吕先依然缓步前行,程适与他并肩,搓手笑道:"所以,吕将军,不如。。。。。。"

    吕先停步,转头望程适,道:"不如甚么?"

    程适搓着手,嘿嘿一笑:"将军,不如属下同几位副将大人同去,若有什么交换文书之类的事情也好办。将军只当给个机会让属下长长见识。"

    吕先转身,负手淡淡看了一眼程适:"军中规矩,官阶不同者不得并肩而行,下属与长官并行视为逾越,依照军规酌情惩处。"

    程适讪讪后退一步,立刻抱拳笑道:"将军没别的事情,属下告退。"

    吕先道:"你且慢。"

    程适只得且慢,心道不好。吕将军的罗嗦程适领教过不少回,长而且狠,如同拿耙子一下下从心窝里挠过去,拖人更闹人。

    吕先开口,程适叹气。吕先道:"方才的错处念你初犯暂不予处罚。此番去淮安府不得再出差错。"

    程适被拐得一愣:"吓?将军恩准属下去淮安?"

    吕将军点头:"本将军准你同去,不得有任何差池。"程适喜孜孜道:"遵命!"

    皇上的一只手拎住了司徒大人的领口,皇上的另一只手半扯开司徒大人的腰带,司徒暮归徐徐道:"皇上,您派人将十五殿下护送回京了没?"

    恒爰手下毫不迟疑:"你当同朕说十五弟朕就饶了你?"

    司徒暮归摇头道:"皇上该不会怕十五殿下替臣讲情,所以准其暂留吕先军中。若真这样,十五殿下此时危险了。"

    恒爰扯开他内袍:"此刻你倒知道卖弄忠心。"毫不留情抚上内袍下的肌肤,蓄势蹂躏。司徒暮归蓦然反手扣住恒爰双腕脉门,再稍一带,皇上又进了司徒大人怀抱。司徒笑道:"皇上对罪臣倒放心得很,臣自小习过些武功,进思澜阁前万不该将臣的枷锁取下。便是带着枷锁,习过武的钦犯皇上御审时也需在丈外,左右有侍卫护驾。"

    皇上到底是皇上,脸虽然气的发青,尚还冷笑慢慢道:"司徒暮归,你欲犯上还是逼宫?"

    司徒暮归低声道:"皇上猜臣是犯上还是逼宫?"

    恒爰被他双臂圈住竟动弹不得,晓得今天还是算错了一步,强压住攻心的怒火,面无表情道:"方才你道睿王此时怕有些危险,究竟是什么缘故?"

    司徒暮归瞧着恒爰的双眼,道:"罪臣是欺君犯上将砍头的钦犯,说的话何堪入圣听,皇上不必当真。"

    四目相对片刻,恒爰慢慢道:"司徒爱卿是朕的重臣,从二品中书侍郎,朕明日还要与你在金銮殿上共议国事,爱卿何出此言?"

    司徒暮归轻轻一笑,松开双手,恒爰身上一阵轻松一阵清冷,恒爰缓步踱后,道:"司徒爱卿果然玲珑通透。"

    司徒暮归道:"并非臣通透,乃是君无戏言。"

    恒爰慢慢踱到御案后,慢慢坐下,端起方才斟的一杯茶水,入口尚温。

    司徒暮归合拢衣襟整好衣带,道:"臣斗胆请问皇上,十五殿下一事皇上如何处置的。"

    恒爰道:"朕给吕先发了封书信,让他务必保护睿王样样周详。"

    司徒暮归道:"臣再斗胆请问皇上,现在蓼山县内的江湖帮派形式,皇上看如何?"

    恒爰搁下茶杯道:"还用问么,正道邪道联手寻仇,锦绣林的六合教有天大的能耐也是四面楚歌。就算有朝廷的大军,也只做调解。六合教一样寡难敌众。"

    司徒暮归道:"这便是了,朝廷大军前去蓼山调解的事情一定满江湖皆知,吕先做事一向谨慎,何况皇上让他务必保护睿王样样周详。臣猜这一路上,睿王定然住的是吕先的将军大帐,吃饭单起小灶,其余用度一概仔细打点。"

    恒爰道:"吕先做事,一向在分寸上拿捏的甚好。"

    司徒暮归悠悠道:"他这一番拿捏自然甚好,怕只怕,到了淮安府顾况去知府衙门知会验印时,十五殿下定要与他同去。"

    顾况进淮安城,皇上赏的小轿子还是没派上用场。

    睿王殿下高高在上,还有吕将军的一位副将,这两位人物骑马,顾况这个七品小知县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坐轿。于是顾况与恒商并骑而行,旁边还有个程适。

    淮安城的大街上行人十分少,老百姓都关门闭户躲在自家,免得江湖帮派互殴时被误伤。大街上的屋顶栏杆连两旁的树木,没一样是囫囵的。

    程适甚有模有样地说:"吕将军恐怕淮安城内江湖人物多,特让在下跟来,稳妥些。"

    顾况道:"吕将军一定晓得程贤弟你闻风而逃的本事,方向找得准,脚程又快。当真江湖人物有来找岔的这些人抵挡不住,跟着你没准就跑过了那些会轻功的。"

    程适晃晃脑袋道:"好说,好说。讲心里话,我第一个不放心的就是顾贤弟你,想当年大家去城外菜地偷葱,一群人里就你一头扎进人家猪圈的食槽,要不是兄弟好心拎了你一把,还不知道如今能不能看见光鲜的顾知县。"

    恒商只笑,牛副将道:"程掌书与顾知县从小一处长大,感情真真是好。"

    顾况道:"还好,还好。"程适道:"差不多,差不多。只是顾贤弟你一向乌鸦嘴,别当真将江湖人物招来了。"

    "来了"二字话音未落,街边酒楼的破栏杆里眨眼窜出四五个人,蒙着半边脸,手中扬着雪亮的长剑。程适半张大嘴,一声乖乖刚出喉咙,被牛副将一记大吼抢先盖住:"什么来路!敢光天化日惊扰朝廷官员?!"

    左右的校尉兵卒抽出兵器,电光火石间就过了数招,其中一个玄衣蒙面人大声道:"正是朝廷的大人物老子才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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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恒爰向司徒暮归道:"你猜六合教的人为保命劫持睿王,要挟朝廷的军队助他们解围?吕先做事谨慎,绝不可能公开睿王身份,那些江湖人物如何知道。"

    司徒暮归道:"六合教的本意恐怕是劫持吕先,但不清楚吕先的武功深浅,因此一路暗中窥视。吕先这一路待十五殿下小心谨慎,六合教的人自然晓得一定是贵人,身份可能尚在吕先之上。十五殿下去淮安城这个空挡他们岂会放过?"

    剑,寒光四射的剑,砍人跟切菜似的剑。乖乖,砍到身上不是闹着玩的。程适眼睁睁看着四五个蒙面人搁倒了几个小卒,再放倒两个校尉,剩下牛副将和恒商犹在支持。没想到睿王殿下小时候脓包长大了居然是个练家子,一个人挡着三个人尚且游刃有余,牛副将一人对付一个已经快支持不住。眼见空闲着一个放倒校尉的兄弟正用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个饿鹰扑食式向这里来,程适看准空挡打马便逃,那畜生极不中用地一声惊嘶,两个后蹄立起来,前蹄在空中一阵乱踢,程适从马背上摔下来,在地上滚了几滚,后心口一阵闷疼。

    牛副将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头吼道:"这里我挡着,你们快走~~"话音未落被对手一个回剑反手,用剑柄结结实实敲中后脑勺,也壮烈地倒了。

    恒商横剑格住三柄长剑,疾声道:"景言,快走。"

    顾况方才被牛副将的对手一记横扫从马上跌下跌了个结实,正好程适刚从马上摔下来正滚到他身上一撞,撞得顾况龇牙咧嘴,此时听到恒商的话,忍不住苦笑,小爷,你出了差错我们哪个能有命在?

    饿鹰扑食的兄弟因方才程适马惊落地扑了个空,收势踏上地面,与搁倒牛副将的玄衣人一前一后,两把长剑招呼过来。顾况与程适随手从地上摸起两根长枪抵挡,幸亏他两人从小在街上打架打熟了,轮起胳膊挥舞长枪支档架搁,也甚勇猛。恒商一人对三人还要分神看顾况,一个没留神被划中使剑的右臂,手便一软,另一把剑趁机斜刺挑过来,恒商手臂疼痛,回招稍慢,待搁住对方剑势,另两把长剑已架上了脖子。

    其中一个黄衫人道:"我只想请列位到蔽教一叙,无意伤人,委屈阁下了。"另一人转头指向顾况:"一定拿下此人!留意别伤了。"

    顾况与程适背靠背轮着两杆长枪没头没脑地正乱档乱刺,听见这句喊话顾况很疑惑,为甚么一定要抓我?一疑惑就回头看,一回头就看见恒商脖子上横着两把长剑站着,顿时手中一软,被玄衣人挑飞长枪,一剑柄敲在脑门上,晕了。

    程适在肚子里骂了两声娘,大喝一声顾小幺你个不中用的,方才饿鹰扑食的弟兄一剑刺来,程适举起长枪往地上一扔,笑嘻嘻地举手道:"打不过,大侠,我省事,打不过认输,您老想擒就擒罢。"

    玄衣人拎起顾况,拖向围住恒商的三个蒙面人,饿鹰扑食弟兄走向程适。程适半举着手笑嘻嘻等他走近,饿鹰扑食弟兄在两三步外收起长剑,程适忽然向前大跨一步,一拳直捣他下腹,趁势弯腰抓起一把尘土劈面扬过去,再抓长枪向他要害狠狠一捣,扔掉长枪拔腿就跑。

    饿鹰扑食弟兄顾不上眼睛肚子,捂住要害满脸冷汗跌倒在地上。程适盯准街左一个胡同口,一遛烟窜过去,刚要摸到胡同墙边,后脑忽有风声,程适迅速向旁边一闪,一个石子儿擦着脸颊飞过,程适一头扎进胡同,后背再又风声猎猎,刚要再闪时,只觉得脖子一疼,被一件硬物劈中后颈,一句娘没骂出口,眼前黑了。

    恒爰起身离座,就要出御书房。司徒暮归道:"皇上,京城离蓼山县十万八千里,数天的路程,再赶不过去的。就算赶的过去,现在这个时辰,怕也已经晚了。"

    半个多时辰后,吕先在偏帐内接到传令兵疾报:"将军!大事不好!!牛副将与其余人等带伤回来,说窦公子与顾知县还有程掌书被江湖帮派劫持了!!"

    程适从黑甜乡里挣扎出来时,先闻见一股熏人的花香,熏得程适打了个喷嚏,睁眼看见一堵花里胡哨的墙,挂着一墙花里胡哨的字画。自己被五花大绑在一把花里胡哨的红木椅子上,顾况与恒商被绑在对面椅子上,程适与他两人各对望一遍,顾况道:"这地方是六合教的地盘,咱们被这伙人劫了。"

    门口站着方才的玄衣人与黄衫老兄,两人都拿掉了蒙脸布,玄衣人是个络腮胡子大汉,黄衫人是个马脸的精干汉子,开口说话还十分斯文:"几位暂且委屈一时,等我家少主人抚琴回来再与几位赔罪。"

    顾况咂嘴道:"抚琴,混江湖的倒风雅。"

    恒爰负手在御书房来回踱步,锁眉道:"朕欲命吕先发兵攻打锦绣林,又恐怕十五弟有什么差池,如今却要如何?"

    司徒暮归道:"皇上莫急,若吕先发兵,蓼山县的形势越发不好收拾,臣知道有人能救十五殿下。"

    恒爰皱眉道:"知道就别噎在嘴里,是何人快说!"

    司徒暮归笑道:"漕帮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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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六合教的少主比勾栏里压场的红牌舞娘谱儿还大,任你伸长了脖子等,只不出来。

    顾况程适与恒商从黄昏等到快两更,饿得前胸贴后背,程适与顾况的双眼发绿,方才听到一声传报,少主人到。

    少主人进门,阵势不小。打头四个身穿鹅黄薄纱的少女各提着一盏宫灯在门前对面站定,跟着六位穿同色薄纱的少女鱼贯入内,夜风拂过薄纱,馨香阵阵,顾况与程适睁大眼,尽情将几位少女看了个饱。程适向站得离自家最近的一位少女陪笑道:"寒冬腊月天,穿得如此单薄,姑娘不冷么?"那少女冷着秀颜,连睫毛也不动一下。程适待要说话,又有两位银红衫裙少女迈进门来,容貌如九重天的薄雾,又如仙境瑶池的晨曦,顿时粘去了程适的眼,连带着三魂六魄都有些不稳。两位少女在门槛内站定,向外福身道:"恭请少主人。"

    一个瓦灰色衣衫随从模样的人先进门在堂中下首站定,躬身拱手,门外方才隐约缓步走来一个白色的人影。

    恒商不禁在心中道,便是皇兄在内宫时,出入也没这么大阵仗。

    来人披着银狐裘,头上簪着玉镶玳瑁冠,缓步迈进屋内,看通身的派头一定是六合教的少主。

    果然,瓦灰色衣衫的随从向顾况程适和恒商道:"在下六合教护法刘胜,这位便是鄙教的少主人。"少主拱一拱手,口气却十分和善:"在下姬云轻,唐突将各位请到鄙教,还劳烦久侯,实在得罪了。"

    虽然是客气话,好歹让人心里受用些。姬云轻乍一进门,顾况与程适就觉得此人甚是面善,客气话出口,更加面善。

    姬云轻的眉毛眼睛十分像街东口卤牛肉老陶家的阿大,鼻子嘴巴又神似五香花生许老头的么孙,脸盘身段更与辣炒螺蛳乔婆子的儿子乔招财十足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面皮比乔招财黑些,也显得壮实些。程适顾况望着姬云轻横看竖看,怎么看怎么亲切。

    姬云轻在主座的椅子上坐了,程适道:"姬少主,能不能与你打个商量将在下等人身上的绳子松了。这间屋子里与你帮中上下这么多高手。量我们三个人想跑也跑不掉。"

    姬少主很痛快地点头,吩咐松绑。

    绳子一松顾况揉着胳膊立刻甚担忧地向恒商道:"你胳膊上受了伤,被绑了这么长时候有事没有?"恒商道:"路上劳驾那位玄衣的兄台帮忙裹了伤口,绳子也没绑在上头,不妨事。倒是你,头还疼么?"

    姬云轻望着顾况的方向又甚和气地笑道:"唐突尊驾受惊,冒昧请教尊驾名讳。"

    姬云轻一笑,越发眼熟,顾况道:"尊驾两个字当不起,在下姓顾名况,实不相瞒,蓼山县此任的新知县便是在下。"姬云轻再看恒商,道:"这位是。。。。。。"恒商不待他落音,立刻淡淡道:"在下是顾知县的师爷。"姬云轻道:"顾知县这位师爷身手倒好得很,不晓得阁下与当年的珍珑客瞿前辈有什么渊源?"恒商真心实意地说:"未曾听说过。"

    程适在座位上翘起腿晃,等着姬云轻来问他。谁料那姬云轻压根连眼角都没瞄过程适,只向紧盯着顾况道:"我们江湖人向来桌面上说畅快话,此番请尊驾与其余二位来,意欲借吕将军的兵卒一用,解解蔽教的燃眉之急。"合起手掌轻轻拍两下,旁边侍侯的一位银红衫子少女立刻捧着笔墨纸砚,放在顾况身边的小几上,"劳尊驾给吕将军写封书信。"

    顾况干笑道:"姬少主,我不过是个七品的小知县,吕大将军哪能买我的帐。"

    姬云轻道:"尊驾若不愿表明身份,姬某不勉强,不过既然请来了尊驾,这封书信务必要写,写完了还要劳驾印个手印上去,方才好传书给吕将军。"

    顾况恍然领悟,姬云轻将自己当成某个大人物。此时为了保恒商不能否认,正在踌躇,姬云轻使个眼色,门口站的玄衣人与黄衫人一晃到眼前,各用一只手搁在程适和恒商脑后,姬云轻道:"尊驾若不写,只好先得罪这两位。"

    顾况立刻道:"我写。"

    说写就写,提笔沾墨,洋洋一篇,一气呵成。恒商只看他写,程适道:"顾贤弟,千万写的恳切些,吕将军才能痛快借兵。"

    护法将顾况的成稿呈给姬云轻过目,姬少主甚是满意,顾况再用手沾些印泥,有模有样按了个拇指印上去,姬云轻道:"痛快!尊驾真是个爽快人!若不是此情此景姬某倒想交你这个朋友。还要烦借尊驾身上的一件物事,一同拿给吕将军过目才好。"

    顾况苦笑道:"我身上除了衣裳,没一件值钱东西,恐怕拿不出什么来。"

    恒商忽然道:"我腰间有枚玉佩,可以拿给吕先。"

    姬云轻一双水泡豆花眼只认准顾况:"一事不劳二主,还请尊驾行个方便。"顾况眼睁睁看着黄衫人的手掌又在恒商脑后使力压了压,程适忽然叹气道:"公子,事到如今,你怀里那件物事便拿给姬少主用用罢。"

    顾况大惊:"我怀里哪有什么东西!"

    程适垂头叹气,刘胜立刻欺身到顾况眼前,道一声得罪了,伸手便搜,两掏三掏,从顾况怀中飘出一块水红色的旧帕,程适歪着脑袋瞅了一眼,又长叹一声。

    刘胜立刻抓紧帕子,顾况急道:"那东西不是。。。。。。"

    恒商蹙眉看顾况,景言的怀里如何有女子的手绢。顾况被他一看,心虚口吃,底下的话说不出来。程适适时适刻地,又叹气。

    刘胜面露喜色,必恭必敬将帕子呈给姬云轻。

    做悲凉无奈模样垂头的程适对顾况露了露牙,姬云轻接过手绢,忽然大变颜色,流箭一样从主座欺身过来,一把拎起半张开嘴的顾况,水泡豆花眼泛出红光--

    "说!为甚么凤凰仙子的手帕在你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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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顾况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不知道。。。。。。这手帕不是。。。。。。"

    姬少主掐在顾况脖子上的双手更重了几分:"不是什么?!你这手帕打哪里来的?!"

    程适与恒商陡见此变故都愣了,顾况有些喘不过气,挣扎着道:"姬少主,这块手帕是许多年前的旧物,恐怕你认错了。"

    他揣着这块帕子少说也有十来年,哪可能是什么凤凰仙子的东西,可叹这少主眼神不大好。

    姬云轻额头上暴出跳跃的青筋,神色更加狰狞,"凤凰仙子帕子都是用京城高升阁的布料,一定是粉红色,虽然这条旧了也绝无可能认错。"

    恒商冷笑道:"天下用高升阁布料的人千千万,凡是拿高升阁的粉色布料做帕子的女子都是什么凤凰仙子么?"

    姬云轻一只手将顾况的脖子再掐紧些,另一只手攥住帕子道:"料子在其次,凤凰仙子的手帕右下角一定绣一条金鱼,手帕琐边与金鱼的针法配线都与别个不同。"将手中的帕子一扬,再箍紧顾况的脖子,"你这条帕子分明是凤凰仙子的香帕!"

    顾况被掐得两眼翻白,恒商起身欲救被黄衫人制住,只要眼睁睁看着。程适半张嘴瞧着,心道,没想到顾小幺宝贝似的揣了十来年的破帕子真是个宝贝。顾小幺能耐,十来年前就跟什么凤凰仙子勾搭上了。

    顾况用力从嗓子眼里挤出话来道:"姬,姬少主~~我这条手帕委实是许多年前一位姑娘所赠,但那姑娘是何人~在下~在下真的不知道。"

    姬云轻掐顾况脖子的手再一紧:"不晓得?!不晓得为什么将这块帕子揣在怀里随身带着,你如此宝贝怎么会不晓得!"

    顾况眼前金星乱冒,张大嘴喘气道:"我。。。。。。"

    姬云轻盯着他的眼神一暗,手忽然松了松,"我懂了。"

    顾况脖子略有空隙,立刻大口吸气,姬云轻的手慢慢地松,双眼望向地面,叹息般道:"我早该懂得,像凤凰仙子这样的人儿,天下间有哪个人见她能不心动,若有幸得了她一件东西,又有哪个人不如性命般收藏?"

    姬云轻双眼的目光又从地面移到顾况脸上,水泡豆花眼里却尽是暮色斜阳般的感伤,怅然向顾况道:"当初我第一回遇见她时,也和你一样,连她是谁都不晓得。。。。。。"

    "她那时候骑在马上,就那么对我一笑,我就晓得我姬云轻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心里眼里都只有她一个,我天天到蓼山上去,就为能让她瞧我一眼。我现如今做了这许多,也只想让她记得有我姬云轻这么个人。"

    姬云轻将手帕举到眼前,掐住顾况脖子的手渐渐松开,搁上顾况肩头,"兄台你何其有幸,她居然将香帕这样贴身的东西赠于你,现如今,她统共看过只有九次,更不知道她心中对我是怎样想。"

    下首的刘护法动容道:"少主,伤情太多恐伤身体,莫要再想了。"

    姬云轻叹道:"要我如何不想,我每天从清晨到黄昏,从入夜到黎明,连走路时吃饭时睡里梦里,又有何时不想她。拼则而今已拼了,忘则怎生便忘得。"

    左右侍立的少女皆举袖拭泪,刘护法哽咽道:"少主~~"

    程适忍不住道:"你如此待那凤凰仙子,便是个石头人也该领三分情罢。"

    刘护法欲言,看看姬云轻,又止。姬云轻惆怅一笑:"自古美女爱俊郎,她嫌我的相貌与她不般配。"

    恒商顾况程适闻言,都不禁动容。恒商道:"样貌不过是父母给的皮相,奈何几年风华,又何必执着。"程适大声道:"俗话说的好,狗不嫌家贫,女不嫌汉丑。男爷们凭本事顶天立地,讲什么长相!"顾况接道,"何况姬少主你武功又高,堂堂六合教的少主,家世也算数一数二,哪里配不上她。"

    刘护法道:"更何况就我们少主的相貌也是玉树临风卓尔不凡,算做举世的佳公子,那女子居然还挑剔少主的相貌,可是眼神有什么毛病。"

    姬云轻水泡豆花眼中的目光顿时凌厉起来:"刘胜,不得在本座面前说凤凰仙子的半点不是!"负手望门外夜色如漆,又复悠然长叹:"我虽自持有潘安之貌,奈何入不得佳人眼,又能怎的?"

    恒商顾况与程适齐望向姬云轻怅然向西风的脸,皆缄口不言。

    姬云轻叹罢,转身又将帕子放在眼前看了看,塞回顾况手中:"君子不掠人之美,我姬云轻也不能拿凤凰仙子的东西做要挟解围的物事。"顾况颤着手将手帕收回怀内。姬云轻再望向门外如漆夜色,悠悠吟道:"美人如花隔云端,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催心肝。。。。。。"

    程适等三人被六合教关进一间厢房,姬云轻将顾况看做大肉票,房内唯一一张空床指给顾况,各招待程适和恒商一张地铺。房门一锁程适就开始牢骚:"堂堂一个六合教忒小气,三间空厢房都没有,挤一间小屋。"老实不客气在地铺上坐了。顾况与恒商为了让床颇撕扯了一阵,让得程适呵欠连连,"不论哪一个睡便是了,你两个不睡我可睡了,真让不开就两个人都睡。"

    恒商听见这句话立刻不做声,顾况说:"不妥,何况有个地铺,挤着难受。"恒商抓着他的手道:"还是你我都在床上睡罢,将地下那条被子也拿上来,天冷挤着倒暖和。"

    程适坐在地铺上边挖耳朵边看,心道,这两人在一起总看着哪里不对劲。甩掉靴子脱掉棉袍先钻进被褥:"二位慢慢合计罢,我占先了。"

    恒商也宽下外袍,顾况刚要说还是不妥当,忽然看见恒商脱衣时眉头微蹙,恍然想起来:"你臂上的伤怎样了。"临时绑的布条恒商脱衣时解了,顾况掀开他的袖子,只看见一条半尺长的口子凝着血疤,恒商道:"皮肉伤,也不深,那黄衣人给我上了些伤药,再将布裹上便好。"顾况脱了外袍棉袍,从自己内袍上扯下一块布来,替恒商裹好。恒商握了握他的手道:"天冷的很,你的手都冰了,赶紧睡罢。"伸手掀开被褥,却看见床上有块白色带粉的布,是方才从顾况怀里掉出来的手帕。

    顾况拿起来又塞回怀里,讪讪道:"这帕子还是我小时侯逃难时施舍给我馒头的人送的。。。。。。"恒商轻轻截住他话头道,"时候不早,睡罢,莫着凉了。"

    程适从被窝里伸出一个头来看他两人躺好,越发觉得哪里不对劲,爬起来吹熄了灯,钻进被窝做他的春秋梦。

    顾况生怕挤着恒商,向床边让了让,身边的恒商忽然伸臂将他圈到身边,顾况贴着恒商的身子,觉得有些凉,惟恐他受伤气血不足再受凉,于是又往前挪了挪,想拿身子多暖着恒商。恒商将胳膊再把顾况圈得紧些,心满意足地睡了。

    第二日上午,日初上竿刚两刻,抚远将军吕先在帐内收信一封,落款顾况,洋洋洒洒一篇,大概意思两句,顾知县程掌书与那位最要紧的师爷殿下被六合教一窝绑了,只有借兵替六合教档住黑白两道的围攻方能放人。

    六合教东南使在帐外等候回复,脸上犹有淤青的牛副将和罗副将一齐问大将军,如何是好。吕先折好信纸,只说一句话,"暂且按兵不动。"

    东南使回教中禀报少主人,吕先说事关重大,要一天时间容他细想。

    此时数派的高手早已与六合教战过数回合,但锦绣林中机关众多,寻仇的各路人马一时杀不进来。姬云轻估量形势,凭机关支持一日绰绰有余,便点头答应,吩咐第二天再去跟吕先讨回复。

    六合教的东南使走后,吕先换上便服,一人一马向蓼山县方向去。

    中午刚过,漕帮淮口分舵的总管事,窦家大姑爷沈仲益刚用完午膳,正在书房小栖,下人袖了一张拜贴说门外有人要见大姑爷,拜帖上落款一个吕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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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司徒大人从天牢里出来了。

    皇上下了一纸赦令,赦中书侍郎司徒暮归无罪,官复原职。

    司徒大人出狱上朝第一天,中书侍郎府邸到皇宫的三条大街窗屉尽开碧纱尽挑。大总管张公公在张罗上殿茶水时如是对小太监们道:"抓罢放罢就这么一场,咱万岁爷宽厚仁慈,乃是个念情分的明君。"

    看守顾况程适和恒商的弟子上午去向少主报告情况,道:"那三个人十分有趣,昨天地上只睡了一个,床上倒睡了两个。穿县官服书生模样的大票与那个俊俏小哥在床上睡一个被窝,最难缠的单睡在地上。"

    姬少主正在远眺苍山入定冥想,不便理会红尘事。刘护法听完汇报,沉吟道:"如此看我们算得不错。那县官服的书生来头不小,难缠的那个是个随从,俊俏的是个近侍。"

    看守弟子抹了一把嘴角:"护法,近侍是不是人常说的大人老爷们从小养到大,白天到晚上,护卫暖被窝都来得的人物?"

    刘护法默许一点头,周围的几个弟子都啧啧惊叹,其中一个道:"既然这样,养个女的不更好,偏偏养这样的。"刘护法道:"你们不晓得,那些大人老爷爱的就是这一口。你想那些小堂倌兔儿宝宝都如何来的。"众弟子们张大嘴感慨称是,刘护法又低声道:"本朝这股风头盛更不稀罕,"手往天上一指,"龙椅上坐的那位好的就是这个,朝廷里新得势的官员都是模样俊秀的青年才俊,最得势的那位中书侍郎姓什么司马还是司徒的,据说那相貌~~啧啧~~可惜司什么侍郎长得虽好却不爱弄这个,皇帝不好强下手,只能时不时招他进宫过过干瘾,时刻盯着时刻栓着。"

    小弟子咬着指头道:"光看不能动不是越看越馋?"

    刘护法道:"可不是,所以马护法杨护法去抓大票的时候在城里茶楼中就听说,皇帝将司什么侍郎关到天牢里,两人头天晚上在宫里的某个楼里单过了一夜,还是皇帝说有事情跟侍郎商议特意招去的。估计欲干什么没干成,发了圣怒。一定舍不得罚,关两天一定再亲自放出来。可叹那皇帝也算是个痴心人。"

    小弟子道:"他后宫里那么多美人,偏偏痴心在这个上头。可惜我们少主不想做皇上,不然兄弟们杀进京城,解决了皇帝,少主做皇上,我们都是大臣,到时候下圣旨娶凤凰仙子做皇后娘娘,看她愿不愿意。"

    姬少主魂在太虚中听见凤凰仙子四个字,顿时暂回人间:"纵有弱水三千,我也只取一瓢。岂能用强的逼她?一定要她真心实意嫁给我。"

    小弟子热泪盈眶地道:"少主,人心都是肉长的。小的相信,凤凰仙子终有一天能晓得您对她的心思待她的好。"

    姬云轻寂寥一笑,再望苍山。

    程适顾况和恒商早上起床,六合教送了一顿早饭;喝茶聊天吃茶点下围棋再跑两趟厕所到了中午,六合教再送了一顿午饭;午饭后再喝茶聊天吃茶点下围棋跑两趟厕所眼看就要天黑,程适终于沉不住气,开门露头向一个守卫的小弟子道:"兄弟,打听一声,吕将军给没给你们少主回话?姬少主是要剁了我们还是放了我们,总要有个消息。"

    小弟子道:"你问护法大人才晓得,我这样的小弟子不知道这种事情。"

    程适道:"怎样才能见护法大人一见?"

    小弟子道:"其他几位护法都在外面对付那些来寻仇的帮派,教中的事务由刘护法主管,刘护法贴身跟着少主,什么时候少主有空刘护法也有空。"

    程适问:"那你们少主几时有空?"

    小弟子道:"少主每日卯时初刻起身,先到翠林中冥想半个时辰。以前用完早饭便是听帮中护法长老汇报帮务,如今改成在松涛阁抚琴吟诗,午饭后再观凤台冥想一个时辰,再去书房做画,傍晚再到松涛阁抚琴。别说你们,就是护法和长老商议帮务,也要等少主用晚饭时或用完晚饭沐浴后再议,且不得超过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少主还要去相思阁听笛饮酒,都到三更方才歇下。"

    顾况和恒商在房内听的十分感慨,恒商低声道:"这位少主每天只花半个时辰在帮务上,长此以往,六合教焉能不乱。"

    程适只好再关上房门,坐在桌边再收拾棋盘,小弟子在门外道:"几位若下围棋下得烦了,我再拿副象棋过来。少主吩咐过,要好生招待几位。"

    恒商道:"算了罢,连累各位也站了一天,有副棋足够了。"

    顾况坐在棋盘对面也插手收拾。程适想想今天战况,忍不住就火大。

    上午他与顾况对局,恒商观战,这小子十分不地道,暗地里给顾况指棋,程适输了个叮当咣当。于是下午程适再跟恒商对局,顾况观战,恒商的棋艺比顾况强出许多,更何况顾况观战也带着通消息,程适输得稀里哗啦,眉毛都是绿的,末了还被顾况耻笑棋艺烂。

    顾况收拾好棋盘后望着他道:"怎么样,程贤弟你我再来?"

    程适道,"我下了一天,歇口气,你两人对局,我看着。"

    顾况猜到黑子,恒商执白。顾况的棋艺与程适半斤八两,程适真君子看棋,不做声观战,只看恒商怎么收拾顾况。盏茶工夫后,恒商掂着白子正要落着,程适抱着臂幽幽道:"下这里是废棋,再向左挪挪。"

    恒商将白子落在原处,笑道:"已经要落,便不改了。"

    程适摸着下巴道:"我说,你不是有意让着顾况罢,照你本来局面,顾小幺合该早死透气了,连连的废着我都看不过去。唉唉,我晓得,顾小幺的棋忒不中用,连累你有意让他也让这么明。"

    顾况搁下棋子道:"程贤弟,观棋不语真君子,这话你喊了一天,怎么轮到自家就忘了。"

    程适将手一拍,"嚯,顾贤弟,原来你一向在心中仰慕愚兄是谦谦真君子。惭愧惭愧,受用受用。"

    顾况冷笑道:"今天晚上六合教的灯油钱可以省了,只程贤弟这张面皮金光闪烁,足能普照众生。"

    程适露出门牙笑道:"过奖过奖。"

    恒商拿棋子轻敲棋盘:"景言,该你落着。"顾况端详片刻,落下子,向恒商一笑,恒商夹起棋子,也向顾况一笑。两相对望的一瞬间,程适蓦然觉得自家被隔出十万里,情不自禁摸摸鼻子,喃喃道:"不对头。"

    姬少主在松涛阁抚罢琴用晚饭,临席看见一碟虾皮冬瓜触景生情,又吟了两首感怀诗。诸位护法长老手笼在袖子里等到少主沐浴完毕,方才一一汇报今日要务。杨护法道:"今天整日派人盯着吕先,营中没什么动静。只有吕先自己便服单骑去了漕帮一趟,恐怕大有文章。"

    东长老道:"难不成吕先急着救人,于是想找漕帮的人出面做调解,化解此事?"

    刘护法道:"素闻吕先谋略过人,不输给他爹吕太傅,在漕帮上动的心思恐怕不只这么一点。"恭敬地望少主一眼,姬云轻半闭着眼坐着,也不知道是在听,还是在入定。

    刘护法只得试探着开口道:"我们有三个人在手,量吕先不敢妄动,不如等到明天,看他怎么回话,少主看属下这个意见如何?"

    姬云轻哦了一声,没下文。

    众护法长老都晓得少主入定的时候打扰不得,辈分最高的北长老道:"刘护法,少主没什么意见,就且按你的意思。。。。。。"

    话未完,门外忽然传报道:"漕帮的沈舵主在锦绣林外,说有十分要紧事求见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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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两杯香茶,相对坐下。

    漕帮是大帮,漕帮大姑爷是贵客。姬少主的目光虽仍微有虚浮,招呼言语难得上心应对。

    "方才听下人说沈公子找姬某有十分要紧事,不晓得什么要紧事情要劳动沈公子亲自过来?"

    沈仲益在姬云轻对面的椅子上轻描淡写地道:"其实是些家门事情,不得以来姬少主这里讨个人情。在下听说姬少主请了几位客人在贵教小住,在下的妻舅不晓得怎么也在姬少主这里打扰。现下帮中有些急事等他回去商议。因此来姬少主这里寻他一寻。"

    姬少主虽然相思成痴,终究痴与傻之间尚有些区别,搁下茶盅笑道:"沈公子一向是个爽快人,若受了什么人托付来让姬某放人不妨明言,方才的说辞实在有趣,天下人都晓得公子的老丈人窦帮主家只有八美六贤婿,几时多给公子添出个小舅子?"

    沈仲益惊道:"如此说来姬少主,那件事情你还不晓得么?"

    姬云轻道:"甚么?"

    沈仲益苦笑:"在下原本以为岳丈纳妾的旧事在江湖上人尽皆知,想不到原来还有像姬少主这样未曾听说的。二十余年前岳丈在京城曾有位如夫人,内乱那时候便不在了,只给岳丈留了一个儿子,便是我这位小舅子。岳丈平生只有他一个儿子,怕他小时候出什么差池,一向不与外人说。如今欲让他出来见识些场面,好托付家业,正有事情要寻他,却找他不见,还好蒙吕将军传告,才晓得原来被姬少主请来贵教做客。实在帮中有要紧事找他,望少主行个方便。"

    姬云轻眯起水泡豆花眼,"沈公子的故事说的忒动听。大家索性敞开说话,我教中现关的三个人都是从吕先军中借来的朝廷要员。冒昧问一句,沈公子的小舅子几时入了朝廷做官,怎么又在吕先军中?"

    沈仲益端起茶盅,笑了,"我那小舅子怎会是官,只是岳丈旧年与当朝吕太傅有些交情,我那小舅子与吕先私交也甚好。他这趟原在京城玩乐,恐怕是听说吕先要来蓼山一时兴起跟着,吕先想借我漕帮的名号或者江湖朋友能多给些薄面,于是待他甚周到,少主恐怕因此误会了。"

    窦家已嫁人的六个闺女招的相公个个都是人物,沈仲益几年前在江湖上也曾是名声显赫的风流少年,还有个绰号叫小周郎,相貌心计都了得。他一番话说得极圆合,姬云轻心中半信半疑也驳不倒,正在心中掂量,站在一旁的刘胜乖觉,低声道:"少主,属下等人共带回来三个人,不知道哪位是沈公子的小舅子?"

    姬少主顿时转出了一个弯,道:"原来如此,方才姬某的话实在唐突。沈公子的小舅子长什么模样,大略一说,在下立刻吩咐他们放人。"

    沈仲益从袖子里摸出一幅画像递上,姬云轻抖开,没奈何向刘护法道:"去请窦家小少爷。"

    刘护法看了一眼画像,又看看沈公子,脸皮动了动,径直出门去。

    刘护法迈出门槛,转过走廊,在拐角处再打开画像,摇头长叹。

    随行的小弟子问:"护法,你叹怎的。"

    刘胜将画像往小弟子鼻子底下一伸:"你瞧瞧,漕帮的小少爷居然是他。"

    小弟子咬住手指:"娘嗳~~漕帮的小少爷干这个?!"

    刘胜摇头,"我年少的时候对窦潜窦大侠极佩服,没想到他的亲儿子去干这个。可叹可叹。"

    程适顾况与恒商等少主的消息等到夜深,顾况困得眼皮打架,道:"我算看出来了,这位少主人一入定,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缓过来,今天一定没有指望,不如先睡罢。"

    程适滚上地铺,恒商与顾况还去睡床。恒商睡里顾况睡外,顾况等恒商睡下方才脱下棉袍,半边身子刚进被窝,门嘎吱一声开了,刘护法一眼望到床上,将拳头放在嘴边咳嗽了一声,向上方的房梁道:"窦公子,令姐夫在前厅,请随在下过去。"

    程适从地铺上滚起来,顾况在床沿上愣了愣,恒商慢慢从床上支起身,哦了一声。

    程适指自己鼻子,"我们全去?"

    刘护法道:"只请窦公子。"

    恒商听那声窦公子喊出口,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道:"护法且等一等,劳驾给在下的姐夫捎句话,既然我和这两位一起被少主请过来,也要一同回去。他若单来接我一个人,没奈何让他多等等。"

    顾况一向很少犯恼,听见这句话,恼了。这不是犯傻么?!

    程适感叹道:"够意思。"

    顾况回身抓住恒商的胳膊:"小爷,算我求你,别说傻话快去前厅,现在这份上,出去一个是一个。"

    恒商望着他的双眼,默不做声。

    刘护法再咳嗽一声,道:"窦公子先更衣,在下在外面候着。"

    顾况等门关上,抓着恒商道:"这里不好说话,意思你该晓得。"

    恒商道:"我晓得。当年我丢下你一个只因为年幼做不得主。这些年我都在想,等我再找着你,再不留下你一个。"

    顾况双手被他反握住,话听在耳中,甚感动,更忧心。早知道睿王千金的贵体禁不住折腾,果然这两天被折腾糊涂了,前言不搭后语。

    程适睡在地铺上翘着腿听他两人商议,插嘴道:"公子,你出去了才好叫人来救我们,这是第一;你出去了我跟顾况才能没顾虑,这是第二。"顾况接口道:"还有第三条最要命,你此时不去,将来这笔帐一定算在我跟程适头上。当真能要人的小命。"

    恒商苦笑:"敢情方才我的话你竟不懂得,敢情只因为我是。。。你竟一直。。。。。。"

    刘护法适时适当地在门外又咳嗽道,"窦公子,劳驾快些,恐怕少主和令姐夫在前厅等得急了。"

    恒商道:"劳烦再等片刻便好。"

    顾况终于松了一口气,从床沿上下地,看恒商起身穿衣,从椅子上拿起恒商的外袍替他撑好袖子,道:"别碰着胳膊上的伤口。"

    恒商深深看了看他,想说甚么却又有没说出口,只在临出门前回头轻声道:"我一定回来带你出去。"

    门在顾况眼前关上,程适在他背后道:"带你出去?不带上我程适?这话说的!"

    顾况回身走道床沿坐着,片刻喃喃道:"程适。"

    程适在地铺上竖起耳朵道:"啥?"顾况开口喊他大名开天辟地第一次。程适皱眉斜眼看去,果然顾况两眼发直,目光虚浮:"程适,倘若你我两个关系不错,就跟~~就跟天赐若不是那什么,我跟他该有的交情似的,遇着今天的情形你走不走?"

    程适道:"废话,当然走。走一个是一个,走了我兴许立刻能救了你,不走两个都耗着。不走是傻子。"

    顾况叹道:"怎么你能想透,他就想不透?"

    程适晃着腿道:"因为我比他精。"

    沈姐夫在前厅满面欢喜地携起小舅子的手,小舅子有礼有度地喊了一声姐夫,亲戚喜相逢。姬少主如此思忖,沈仲益不讨那个打头的书生,只讨这个随侍,看模样当真是窦潜的儿子也未可知。

    沈仲益向主座一拱手:"多谢姬少主。帮中正有要紧事待办,先告辞了。他日少主有用得上沈某的地方,只管捎句话过来。"

    话赶到架子上,姬少主于是点头,"慢走。"

    桌上的小油灯灯芯噼啪响了一声,程适在地铺上打个呵欠,顾况掀开被筒正待睡下,程适探身搓了搓手道:"顾贤弟哪,今晚上是不是该换我在床上睡睡?"

    顾况撑着半硬的眼皮含糊应道:"你既然在六合教面前把我咬成打头的靶子,当然我一直睡床,你一直睡地。"扎进被窝,老实不客气地睡下。

    程适揉揉鼻子挪回地铺,吹熄油灯躺成个大字,"不过这样与你一说,地上宽敞又舒坦,你当真跟我换我还不换哩。"夹着棉被翻了个身,"若不是我昨天在姬云轻面前甚有远见,今天窦天赐那小子能这么容易被放了?"

    顾况说到这件事便不做声。

    程适道:"我还真想知道,为什么他能跟漕帮扯上。记得小时侯那回也说他是漕帮的少爷,如今又说是,真奇了怪了。"

    顾况闷声道:"我也挺疑惑,一次两次都说是漕帮的少爷,莫非真跟漕帮有什么瓜葛?是漕帮欠过上面什么人情,还是另有什么渊源?"

    程适道:"一定有个什么缘故,漕帮总不至于迷了心窍才一回两回的救他。"

    黑灯瞎火的屋子里幽幽飘出一个冷冰冰的人声:"不是漕帮迷了心窍,是窦潜迷了心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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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顾况从床上跳起来,程适从地上窜起来。

    "刚才那句话是你说的?"

    "刚才讲话的不是你?"

    。。。。。。。。。。。。。。。。。。。。。。。。

    黑暗里,头顶上,轻轻,轻轻地笑了一声。

    程适在一片瞎黑里精准无比地一把揪住顾况。

    "鬼!!!"

    顾况的胳膊被程适握得生疼,勉强稳着口气道:"看你个出息,鬼又怎样!"清清喉咙,将嗓子放亮,"身正不怕鬼敲门,你我没做过亏心事,想他也不会无故害人。"

    一边说一边向门的方向瞅,丝毫无动静,难道门外把守的六合教弟子都被鬼迷了?

    头顶上再一声冷笑,那声音再冷冰冰道:"两个饭桶!"

    饭桶?程适揪着顾况丹田中正气澎湃,"鬼兄,做鬼讲鬼话也要有凭据。你我今生头回见面,怎么能扯上这个字。"顾况伸手在桌面上摸到火石,擦出火点着油灯,屋里顿时亮堂了。

    屋顶有人道:"堂堂两个大男人,以为见个鬼就怕得哭爹喊娘,可不是饭桶么。"

    顾况与程适抬头看,只见一抹黑影从房梁纵身而下,眨眼间正在眼前。

    夜行衣,蒙面黑巾,程适恍然拱手:"原来是位夜走他人梁的侠盗英雄,失敬,失敬。"

    顾况吸吸鼻子,皱起眉毛,眼看蒙面黑巾上一双秀目中寒光四射,急忙道:"我旁边这人说话一向不着调,姑娘莫怪。看姑娘不像六合教的人,不晓得半夜到此处可有什么事情。"

    程适瞪圆眼:"顾况你说他是个女的?喂,你别信口胡说。你那眼神一向出错,当年把男伢子看成女娃娃落下今天后患无穷。如今可别乱喊出什么事来。"

    如冰雪初融春水一样的眼波转向顾况,"你倒还算有见识,闻见我身上的脂粉香就晓得我是女扮男装。"风拂过瑶琴的弦,冰水流进琉璃的盏。与方才装粗喉咙的声音九天黄泉。

    纤纤的玉手扯下面巾,含了那么半分的笑,"我来救你们两个出去。"

    只这半分的笑,顾况与程适都傻了,程适合拢半张的嘴,风流一笑一抱拳:"在下程适,方才唐突佳人,仙子莫怪,请教仙子芳名?"

    仙子倾国的玉容蓦然肃杀:"再在我面前吐出仙子这两个字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程适打了个激灵,乖乖,这妞儿如此美貌心肠却如此狠毒,笑在脸上更痞怠,"你长得这么美,除了这两个字,惟恐其他的称呼都污没了你。不小心犯了美人姑娘的忌讳,都是在下的错。恕罪!恕罪!"

    天下没有哪个女人不爱别人称赞自己的美貌。佳人的目光顿时软了些,声音也柔和了些,"油嘴滑舌的挺会说。"

    程适道:"本来嘴笨得很,见了美人姑娘,不知道怎么的,话管不住自己就出口了。美人姑娘别嫌我罗嗦。"

    顾况道:"你这套话从街东卖面鱼家的小寡妇一直说到这位姑娘面前,说了三四年,确实挺顺口的。"

    佳人的脸顿时又寒起来,程适悻悻看了顾况一眼,顾况装做不知道,整整衣裳,含笑斯文一拱手,"姑娘,方才得罪了。小生顾况,请教姑娘芳名?"

    佳人扬起两道远山的秀眉:"我就是玉凤凰。"

    闻名不如见面,本人胜过传言。

    程适贴着顾况耳根子道:"我本以为二丫翠姑玉凤凰这种名字一路套,人长得也一定是一路上的货色,没想到她这么标致。"

    顾况目不斜视从牙缝里低声道:"废话,江湖第一美人玉凤凰,你当那些江湖人都是瞎子。"

    玉凤凰在他两人三尺外的地方站着,咬耳根的话只当听不见,道:"你两人还有什么要带的东西么,没有就跟在我后面,我带你们出去。"

    他两人也晓得确实不是废话的时候,程适应道:"没有,凤凰姑娘打算怎么带我们出去?"

    玉凤凰道:"让你们跟着就跟着,哪来这么多废话。"打开房门跨出门槛。

    程适忍不住又开口道:"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出去?"

    玉凤凰道:"不走门难道你们两个会轻功?"

    顾况道:"闹了半日外面都没有动静,可见凤凰寨主早将把守的弟子放倒了,你还问这句话真真有趣。"

    程适冷笑,在女人面前卖好踩自己人,顾小幺真不地道。

    跨出门槛,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六合教弟子。顾况和程适伸头看了看,情不自禁对望一眼,都在心里道,玉凤凰还是看看算了,这样厉害的女人娶回家过日子还了得。

    刚从回廊到庭院中,忽然破空一声呼哨,火光四起,层层六合教弟子汹涌而来,为首是左护法刘胜,正喝道:"别让人跑了,什么人敢来六合教劫人?!"

    程适大声道:"凤凰姑娘你别怕,当真打不过你就自己走,这里有我。"

    玉凤凰道:"这些人不好硬拼,我数一二三,你们往上跳。"

    程适道:"跳?凤凰姑娘,我们两个不会轻功,向上跳有什么用么?"

    玉凤凰冷冷道:"废话,让你跳就跳,自然有用。一、二、。。。。。。"

    三字出口,程适顾况豁出去两腿一蹬,向上一窜,还没要下落,领口蓦然被人拎住,径直向上。程适的双腿在空中乱蹬,挣扎向旁边看,一眼看到顾况被一位大汉也像鱼干一样的拎着,干笑道:"原来凤凰姑娘你还带了帮手。"

    话未落音,身子被一撞一顿,拎顾况那位大汉也在树干上换力提气再跟上,顾况道:"凤凰寨主还在下面。"

    程适向地面上看,玉凤凰果然还站在原地,六合教众人正分出道侍侯少主过来。其余弟子张开弓箭,正对准玉凤凰与天上的四人

    玉凤凰待姬云轻走近,纵身而起,向六合教的人群扬声道:"姬云轻,你请的人我想要,带走了!"

    姬云轻的水泡豆花眼直了,张口喃喃道:"凤凰~~凤凰仙子~~~凤凰仙子,你是来看姬某的么?难道你心里,真有姬某这个人了?"

    众弟子张弓,长老请示少主:"少主人,放箭罢。"

    姬云轻顿时转身怒吼:"放箭?对凤凰仙子放箭?!哪个敢对凤凰仙子有半点不敬我让他碎尸万段!"

    仙子在暮色中远去,姬云轻的两行清泪终于落了下来,"凤凰仙子,没想到你还认得我。。。。。。"

    锦绣林外,山角下,顾况和程适被蓼山寨的两位壮士放下。玉凤凰说还有些话要和他两人讲,两位壮士暂时退下。

    顾况道:"凤凰寨主,搭救之恩小生感激涕零。凤凰寨主果然一代侠女,我二人与寨主素昧平生居然仗义搭救。。。。。。"

    程适截住顾况话头:"蒙侠士搭救感激得很,被凤凰姑娘这样的美人搭救更感激得很,实在感激得很。"

    玉凤凰的嘴角噙出一丝笑意,道:"我一听说姬云轻劫了人,便打算救你们,姬云轻做出这些事情,原本就因我而起,姬云轻这人虽然可厌,却也不能由着他这样错下去。不过我现在救你们还有一半是因为沈仲益过来插手。"

    程适与顾况大惑,玉凤凰道:"沈仲益今天下午救走那人,可是十五皇子睿王恒商?"

    程适与顾况更大惑,程适看顾况,顾况懵了。

    玉凤凰冷笑,"你两人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提这件事情?缘故我没同任何人说过,如今畅快告诉你们两人。玉凤凰是我闯江湖的时候别人随口起的绰号,真名从没跟人说过。"凝着妙目看他二人,慢慢道:

    "我的真名叫窦天妤,窦天赐是我同母的亲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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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寒风凛冽,篝火烈烈。

    顾况笼着手坐在火堆边,程适搓着手坐在火堆边,一边搓手一边盯着架在火堆上的兔子,过片刻握住木棍转一转,转过后再搓手,搓完手再转转。

    荒野夜半冷得能把熊瞎子冻傻,顾况与程适闻着烤兔子咽口水,只不敢流出来,生怕口水刚到嘴角变成冰,连嘴皮子一起冻严实了。

    程适将手凑近火边正反烘暖,隔着顾况偷眼看拿着棍子拨火堆的玉凤凰,堆起笑脸:"凤凰姑娘,你不冷?"

    玉凤凰看也没看他一眼,更加没有回话。

    程适往回吸了一把清水鼻涕,接着道:"凤凰姑娘,你放心,我程适烤野味的功夫绝对了得,皮烤焦了半分儿从此不姓程。"

    顾况心道,你小子巴不得不姓程,立刻倒插进她家门,从此姓窦。

    玉凤凰瞧着劈啪的火堆道:"你还是仔细瞧着些那只野兔,我看仿佛要焦。"

    程适急回头将鸡转一转,道:"正是要这火候,我烤东西诸位放心,绝对拿捏得它恰倒好处去,自有分寸。"

    顾况道:"你的分寸别光在嘴上,眼上也长些,统共只有两只野兔,凤凰姑娘与你我分这一只,千万别将它拿捏焦了。"

    程适被顾况一回两回在玉凤凰面前削面子,老大气闷,横起眼睛道:"它焦了我就把自己烤了。"

    顾况道:"千万使不得。"玉凤凰也道:"使不得。"

    程适大喜,咧嘴道:"凤凰姑娘,如何使不得?嘿嘿。"

    顾况悠悠道:"人家的意思是烤了你又吃不得扔也麻烦。"玉凤凰贝齿咬住樱唇,嫣然一笑:"扔在其次,只是可惜柴。"

    程适悻悻看火堆,眼角里瞄见顾小幺对着玉凤凰讨好地笑,程适不齿一嗤鼻。火光照着玉凤凰的笑颜,更在双颊上飞了一层嫣红,程适不由得看得入了迷,方才一直看着玉凤凰寒着一张脸,比当下的天更能冻死人,这一笑仿佛春日江水的粼粼波光,暖得人心怀荡漾,嗯嗯,美人正是要常常笑才更漂亮。

    火堆的柴噼剥的响,火堆上的那只烤兔子被火煨得澄黄油亮,油滴在火中滋滋做响。顾况与程适瞧着兔子都在想,玉凤凰还是看看就好。

    这两只兔子是怎么死的,程适和顾况都没忘。

    玉凤凰说:"我的真名叫窦天妤,窦天赐是我同母的亲弟弟。"

    顾况愕然之外再肃然起敬:"原来凤凰姑娘是窦潜窦大侠的千金。"

    窦潜两个字天下皆知,提这两个字必定要与另两个字搭配使用--大侠。

    玉凤凰咬着银牙道:"大侠?他算哪门子大侠!专干不待人见的事,胆小又窝囊!保根还想卖儿子,两头倒还要做大侠,天下人竟都成了瞎子,居然称他做大侠!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他居然是我爹!"恨恨一掌拍在树干上。

    顾况心中想起恒商冒充窦天赐的种种,与程适对望,脑子里都想到了一段名书:赵氏孤儿

    想当年烽火四起,查大帅发誓杀尽天下皇子皇孙,保恒商的人一定被逼得走投无路,义薄云天的窦大侠或者早年受过皇家的恩惠,或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拿自己的亲儿子与十五皇子对换,于是十五皇子留得青山在,老窦家的独苗变成断魂草。如今窦大侠还落得闺女不认亲爹。

    顾况不禁涕零感慨,程适忍不住热泪唏嘘。

    大侠啊,一般人当不了。

    玉凤凰眼望着积雪的蓼山顶,道:"我娘是京城大户人家的女儿,多少好人家的公子想娶她,偏偏她就看上了窦潜。窦潜家里有个厉害的大娘子,不敢对我娘好,于是我娘在他茶里下了药,逼他跟自己过了一夜。窦潜迫不得已,纳我娘做了妾,不敢让他大老婆知道。外公家嫌我娘丢人,将她安置在别宅里,窦潜一年来看我娘两三次,我娘还要倒贴给他吃喝。一年后我娘有了我,我弟弟天赐晚我三年生。"

    "我弟弟生下来,我爹~~窦潜他高兴得要命,想带我弟弟回去认祖归宗,又怕他大老婆晓得,只拿话敷衍我娘,拖了一年又一年。窦潜两头哄的本事也能耐,居然瞒了他大老婆十来年。最终他大娘子还是晓得了,偏偏那时候节度使叛乱,天下打得正凶,我外公听说大娘子要来找我娘麻烦,让我娘带我们出京城到另一处别庄避避,然后窦潜他又到别庄来,却不是来带我们避难,是冲着我弟弟来的。"

    程适再望顾况,暗自点头,猜得不错。

    玉凤凰面无表情,接着道:"当年那位什么大帅要抓小皇帝和皇子,因为漕帮跟官家有联系,让漕帮也一起去抓。保十五皇子的人被逼得紧,当他窦潜是个什么大侠,求他救皇子。大帅说窦潜不抓皇子就办了漕帮,保皇子的人说窦潜不帮忙就不仁不义,窦潜不想得罪这边也不想得罪那边,想到我弟弟,于是想到这么一个缺德主意。"

    玉凤凰恨了一声,再一掌打在树干上。顾况轻声道:"凤凰寨主,那些伤心事不想提就莫说了。"

    那棵树是棵空心老树,被玉凤凰打了两掌惊动树洞里一对混饱了肚子正在困觉的野兔,伸出两颗头和四只耳朵尖,打探打探。

    程适晓得顾况一向擅长贴心话的勾当,惟恐被他占先,也放温声音道:"逝者已矣,令弟的在天之灵知道凤凰姑娘你时刻思念,也应甚宽慰。"

    玉凤凰的两道秀眉毛蹙起来:"在天之灵?!我弟弟好端端的什么在天之灵?!"

    程适揉着鼻子看顾况,顾况只得谨慎着斟酌道:"凤凰寨主,令弟。。。。。。不是。。。。。。因为恒~~睿王殿下当年的事情过逝了么?"

    玉凤凰大怒:"哪个告诉你们我弟弟死了?那小子好端端的四处鬼混,这话是哪里跟哪里?!"

    打探的兔子耳朵尖一抖,这几个男女口气不善,不是善类。

    玉凤凰心念一转,冷笑道:"哦,你二人猜当年窦潜将我弟弟做了那十五皇子的替死鬼,他哪有那么大侠!两头都不敢得罪,何况拿自己亲生儿子换人家儿子的命!"

    "他将我弟弟的衣裳跟玉佩拿去给皇子换上,再拿皇子的衣裳信物在路边随便找了个刚饿死的小儿的尸首捅了两刀拿去交官。两头交差皆大欢喜。当年保护皇子的侍从哀求他将皇子在我家藏一藏,只睡一晚上就走,他连口水都没给喝就赶了人家出去,只做这些表面人情。我娘就在那时候跟我说,看清楚了,千万别信你爹是大侠。"

    顾况与程适愕然。

    树洞里的两只兔子抽着鼻子寻思,跑,还是不跑。玉凤凰向前一步,衣角险险擦过一只野兔的鼻尖:"他到现在也不敢让我跟弟弟进他家门,我们也不稀罕进。我玉凤凰不靠他照样在江湖上混出名堂。"转身衣角再从另一只兔子的脑袋上擦过去,兔子抖抖耳朵,玉凤凰目光灼灼将程适顾况的脸一一看过,"我罗嗦这半日,将家底倒给你们听,只为一件事情。"

    再重重将树干一拍,两只兔子弹起前爪后爪,撒丫子就跑。

    "你们回去告诉十五皇子,不必承当年我爹的情,我要找个顶天立地的真英雄做相公,不稀罕攀他王孙贵胄,当年定下的话就如这树一般,权当废话!"

    挥袖闪出一道银光,向那老树拦腰斩过,老树轰然断做两截,倒向地面,崩起两块碎石,箭一样飞梭向前,击中正贴着耳朵向前窜两团灰的天灵盖,可怜两只兔子眼前金星闪烁,先一红再一黑,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了片刻,毙了。

    恒商与沈仲益出了锦绣林,向沈仲益道罢谢,沈仲益请睿王殿下去漕帮别馆休息,恒商执意不去。沈仲益只得亲自带几个高手,送睿王爷回营。恒商快马加鞭,天未亮前便赶回吕先营地,抛下鞭子径直进大将军偏帐。

    吕先正在帐中徘徊,听见传报说窦公子被人送回来了,欣且喜地正要迎出去,恒商已掀开帐帘大步进来,冷着脸向吕先道:"顾况与程适,你已想好怎么救了么?"

    吕先转身立到下首道:"尚没有。"

    恒商道:"是没想好,还是没想,还是只想着将孤救出来就算完事。"恒商待人一向宽厚,与吕先程文旺和司徒暮归私交都甚好。端出王爷架子声色俱厉与吕先说话,这是头一回。

    吕先道:"保护殿下是皇上交代给臣的第一要务。此次的事情臣只能以殿下为先,其余人等暂后斟酌。殿下请先回大帐歇息。"

    恒商道:"嗯,抬出了皇兄,意思你奉旨办事,说不定皇兄还会赏你救孤王有功。不知道吕将军除了皇兄的圣旨,还听不听孤王的吩咐?"

    吕先掀起袍角单膝跪地:"臣恭听殿下口谕。"

    恒商道:"天还没亮,明天天亮前想个将顾知县跟程掌书救出来的办法。你看着办罢。"拂袖出帐,在帐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吕先。"孤王最迟后天务必要看到景言,若看不到,你也看着办罢。"

    烤兔子火候到了。

    顾况程适和玉凤凰分完一只,两位蓼山县的壮士分完一只。

    凤凰仙子道了声别过,带着两位壮士飘然离去,将顾况和程适留在火堆旁自生自灭。顾况忽然想起没问她手帕的事情,有些懊悔。但又想到问了可能唐突,说不定惹她不高兴,更可能人家早忘了,反而自讨没趣,不问倒好。

    两位壮士找的柴不少,足够烧到天亮,顾况与程适商议,轮流看火轮流睡觉。程适将胸脯拍得咚咚做响,"论体格你绝对不如我,让你先睡!"

    顾况没客气,裹着袍子倒头睡了。睡梦见自己孤身一人徘徊在深山里,四处都是积雪,冻得发抖,找块空地想挖挖看有没有草根之类的,从山脚向上挖过去,居然在半山腰挖到一个硕大的西瓜。顾况正在疑惑雪堆里为什么会有西瓜,那西瓜越变越大竟径直向他压过来。顾况想跑,双腿却像有千斤重怎么也跑不了,眼看那西瓜一个泰山压顶滚将下来,顾况一个激灵,醒了。

    一醒过来,耳边呼声震天,胸口像压了块石头,闷又沉重。顾况揉揉眼,程适将头搁在他肩头鼾声如雷,胳膊老实不客气压在他胸口,腿也压在他腿上。顾况拽住他胳膊,一把掀过去,腿再一踹,程适在地上滚了两滚,哼了一声,继续睡。顾况起身看火堆,早熄透了。天却也已经亮了。

    顾况揪起程适,商议赶紧赶回去。程适揉着眼道:"你急什么,恒商那小子一定逼吕先来救你。大军怎么着也要到这里来。何必跑回去再跟着跑过来浪费脚力。咱们就到蓼山县内守着官道,正好跟他们碰头。"

    顾况觉得也是个道理:"那便这样。"忽然想到一件事,心中一凉,"不好,我的知县大印跟吏部的文书都在进城时骑的马上!"

    第二天天黑,恒商在大帐里一个人喝酒。

    六合教上午无动静,吕先下午禀报了一个消息,经探子打听确实,顾况与程适已不在六合教内,被蓼山寨的人劫了去,人却没到蓼山寨,下落不明。再打探也没结果。

    吕先端着一壶温酒进了大帐,另一只手托着一个包袱放在恒商面前的桌上,道:"这是顾知县的县印与文书,六合教只劫了人,副奖将这些东西带了回来。"

    恒商打开包袱,拿出那方印在眼前凝视。吕先将他的酒杯斟满,"殿下今天晚上喝了不少,酒多伤身,再喝这一壶便歇了罢。"

    恒商拿起酒杯,暖酒沾唇热度刚好。恒商今天晚上喝的酒都是这种温得恰好的暖酒,沾口就知道是吕先一壶壶亲手暖的。恒商忽然想起他少年时,一到冬天就爱去皇兄那里蹭酒。他、司徒暮归、程文旺都爱喝吕先烫的酒,一定暖得恰到好处。一壶喝到最后也是最恰当的余温滋味。

    吕先躬身道:"臣先告退,殿下有什么事情再来传唤臣。"

    恒商从清晨就踌躇在胸口的话终于脱口出来:"少师。。。。。。今天上午,是我的话重了。"

    吕先抬头含笑道:"殿下担心顾知县,心一时急了,臣晓得。"

    恒商道:"你,你先莫走。我想找个人喝酒,喊人再拿酒拿杯子来,你陪我喝。"

    灯烛渐灭酒残时,恒商的眼也有些模糊。看那方灯火下的知县印,忍不住道:"少师,我总想,等我找着了小幺,当年他对我好,我一定对他更好,让他高兴。为什么景言在我面前反倒更拘束,我对他好,他反倒不舒心。"

    吕先道:"殿下不能这样想,十几年不见,自然生疏,况且殿下又变成了王爷。等再过些日子,自然就好。"

    恒商叹气道:"兴许你说的是。那少师你还恼我不恼?"

    吕先笑道:"殿下说的哪里话,臣怎么能恼殿下。"

    恒商道:"你这样说,你就还在恼。你一向这样,恼的时候就一口一个臣,一口一个殿下。"

    吕先叹气:"十五殿下你心里烦的时候就爱疑惑人,我实在是。。。。。。"

    恒商截住他话头,点头笑了:"嗯,如今这口气,是不恼了。"将头枕在胳膊上径自睡了。

    吕先喊了他两声,知道喝多了贪睡,扶起恒商放到睡毯上,脱下衣服鞋袜盖好被子,熄灯出帐,又向帐内看了看,放下帐帘,吩咐兵士好生看守,自回偏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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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皇上这几天在宫里,脸色时阴时晴,脾气时好时坏。

    吕先军中尚无消息呈来,时阴;尚无消息兴许恒商在军中平安无事。时晴;恒商平安无事,司徒暮归的一番话便是信口开河,大胆欺君,时怒;证明司徒暮归大胆欺君罪名属实,就可以立刻抓去砍,时悦。

    十五殿下不在朝中,皇上手下一帮密禁卫无用武之地。皇上惟恐这些人无所事事荒废了功夫,于是让密禁卫们去中书侍郎府打探打探,看看司徒侍郎从天牢出来后都干了些什么。皇上口谕,越详细越好。

    密禁卫御探甲乙丙丁刺探几天,司徒侍郎每天上午行程如下:

    起床,洗漱,用餐,早朝,中书衙门公务,巳时回府,午饭。日日如此,循规蹈矩。

    恒爰看见这份密报大怒,"朕让你们查,当然是查他有哪些不规矩,呈这些东西给朕有什么用!"

    密禁卫长叩头:"万岁,您手中这张纸下的一摞,全是司徒侍郎的不规矩,分条目详列,请皇上御览。"

    司徒侍郎三日内曾涉足之勾栏清单:第一日下午未时,在天香院听红牌玉奴弹琴,赠玉奴金手炉一个;晚酉时到依伊阁见花魁惜颜,戌时回府,赠惜颜珍珠一挂,拿惜颜贴身香囊一个。

    第二日下午未时,在红袖招听头牌蓉蓉弹琵琶,送蓉蓉玉镯一对;晚酉时到流连坊见花魁楚楚,戌时回府,送楚楚玉佩,楚楚不收,扣了司徒侍郎如意纹腰带,送司徒侍郎一个同心结。

    第三日下午未时,到暮暮馆看头牌双成跳舞,赠双成玉如意一柄,晚酉时在云初楼见花魁娘子霓裳,不知为何霓裳不见,转到怡春院见花魁瑶姬,戌时回府,送瑶姬一颗明珠。

    司徒侍郎每天去勾栏或一或二或三,必未时到,戌时回府,日日如此。

    恒爰冷笑:"真也算是循规蹈矩!"

    中书侍郎府仆役清单:

    常随侍妾两人,侍妾六人、侍婢十人、各处使唤丫头二十人、小厮十五人、厨房及各处杂役二十五人。帐房三人,总管两人。侍妾侍婢奉夜无规矩,随司徒侍郎兴致。

    密禁卫窥见皇上的脸色一程不如一程,再叩头道:"小的盯了这几天,并没有见司徒侍郎有什么结党营私的举动。依奴才见,司徒侍郎算是个忠臣,只是素有些放荡。。。。。。"

    恒爰铁青面孔将密报重重向桌上一拍,密禁卫长打个哆嗦,伏首不敢再多话。

    皇上忽然道:"赵谨,吩咐你手下,立刻随朕出宫一趟。朕要微服去京城体察一下民情。"

    密禁卫长与御探甲乙丙丁叩首领旨,随皇上便服出宫。

    京城几条大街各处走了一走,皇上又到茶楼里喝茶听了一段说书,忽然开御口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赵禁卫长抬头看看天色,回道:"未时左右。"皇上起身出茶楼,在门外回身道:"带朕去云初楼瞧瞧。"

    云初楼就在临街上,恒爰站在门前望了一眼挂彩绸的匾额,跟着扑过来招客的老鸨径直入内,大厅中正有歌舞。恒爰被老鸨招呼着拣了个雅座坐了,龟奴斟上茶水。老鸨看他衣衫华贵又跟着不少随从,料定是个金龟,招呼言语用了十二分的热络:"公子面生,想是头回来,我云初楼里的姑娘在京城里最标致。包您来了头回从此是常客。公子向台子上看,唱曲儿的那个是新开牌的小清倌,还未梳弄过,公子看可合您的意?"

    恒爰皱眉看了眼台上,向老鸨道:"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叫霓裳的不错。"

    老鸨踌躇了一下,拿手巾遮住嘴笑了:"公子果然是位贵人,眼光更比别人准。霓裳是这里的花魁娘子。只是她现在正有位客在。其实公子不晓得,老身这里还有几位姑娘,模样绝不比霓裳差,都叫来给公子。。。。。。"

    话未完,恒爰还没来得及再皱眉,赵禁卫长抬眼看见司徒侍郎身后跟着一个梨花带雨抽抽噎噎的女子,正从楼梯上下来,老鸨一骨碌咽下未说完的话,忙过去一把拉住那女子,低声道:"我的祖宗~~怎么能拿这模样到人前!快回房里去。"回身对那男子弯腰陪笑。女子拿帕子捂着脸道:"妈妈,我再不管了。大人,大人说他日后都不再来了,我再不管了。大人。。。。。。我昨天是想大人再对我好些才~~大人。。。。。。"

    恒爰从座上站起来,冷眼看向司徒暮归,司徒暮归愣了一愣,慢慢从楼上下来,走到恒爰面前,躬身为礼,居然还笑了笑,轻声道:"您怎么来了?"

    恒爰道:"闷得慌,出来看看。"

    司徒暮归道:"这地方腌杂,您进不得,我送您回去。"

    恒爰瞧着他笑道:"你居然说这里不是好地方,想不到。我还以为你要说这地方是人间仙境,俗世天堂,服侍我进去逍遥一场。"侧身向赵谨道:"走罢。"

    司徒侍郎在前赵禁卫长在后,跟在皇上身后服侍圣驾回宫。将到德化门前,皇上回头向司徒暮归道:"你没穿朝服,可以不必跟着,先回去罢。"

    司徒侍郎领旨退了,圣驾平安回宫,赵禁卫长功成身退,将皇上留给太监宫女们服侍。

    恒爰回想下午的事情,自觉得没甚么值得想,也没甚么值得动怒,于是太监宫女们从傍晚到晚上都皆大欢喜。晚上临幸杜妃,云意正稠时忽然盯着婉转承欢的杜妃想,那些勾栏里的女子接客,是如何模样。司徒暮归于此道纯熟精通,想必其源于斯。想得有些分神,杜妃将圈在他身上的玉臂收紧了些,某晚的情形在恒爰脑中电光一现,莫明的怒火便熊熊起来,杜妃蹙着眉头娇喘连连,恒爰磨着牙想,必定要司徒暮归也在朕身下这个模样,再将他砍了。司徒暮归这个模样,想来不错。

    第二天,皇上下旨,为肃清吏制,禁止官员出入风月场所,违者削官降职。

    朝廷的官员成天在政务与是非堆里打滚,大多数人都好去勾栏找个乐子,圣旨一下,乐子没了,叫苦声一片。领头叫苦的是太后的侄儿工部娄尚书。娄尚书家有无盐妻,又嫌纳妾罗嗦,最爱一夜风流。圣旨一下,娄尚书立刻找太后诉苦,将那消遣的必要与不能消遣的苦楚掏肝挖肺尽情一说。但娄尚书找错了对象,太后是女人,已为人妻的女人,与全天下的良家妇女一样最看不上勾栏。太后向涕泪直下的娄尚书道:"皇上的这个旨意,哀家知道再高兴不过。哀家虽然在深宫,也明白天下多少事情都出在这勾栏上。如今圣旨一下,吏制必定清明许多。哀家还打算哪天跟皇上说说,索性下圣旨将天下的勾栏都封了,天下的妇人也再不用担心相公被窑姐儿勾搭坏了!"

    娄尚书讨个大没趣,诺诺地回去了。太后却又开始操心其他事情,将常年跟在恒爰身边的张公公与其他几个太监宫女提到眼前问话。

    "听说皇上昨天,又临幸杜妃了?"

    众人回是,太后道,"这样好,这样好。过两天让太医给杜妃把脉,看有没有什么消息。不过,"太后忽而又叹气,"不晓得怎么着,哀家看皇上对后宫的妃嫔还是不大上心。"将站着的太监宫女一一看过去,"皇上最近人瘦了不少,哀家看他时常出神,像有什么事在心里。你们天天侍侯皇上,想必知道些缘故,所以今天叫你们过来问问。"眼光落定在张公公身上,"张安,你贴身服侍皇上,皇上的心思你该最通透,你跟哀家说说。"

    张公公瑟缩向前一步,跪下道:"禀太后娘娘,奴才~~奴才不晓得~~"

    太后半闭起眼道:"你不晓得?听那吞吞吐吐的口气就知道晓得。哀家先问你,皇上这几天让密禁卫盯的是哪一个?"

    张公公贴着地面道:"皇上吩咐密禁卫的事情奴才不敢打听~~"窥一眼太后的凤颜,结结巴巴继续道,"奴才只,只晓得,盯的是中书侍郎司徒暮归。"

    太后道:"司徒暮归?他在中书衙门没什么实权,不怕他结党造反,盯他做什么?"

    张公公老实道:"奴才不敢擅揣圣意,不晓得。"

    太后又道:"那皇上昨儿个出宫,去做什么?"

    张公公道:"奴才没有随行,不晓得。。。。。。"

    太后将手在扶手上一拍:"这也不晓得那也不晓得,养你们这些蠢奴才侍侯皇上能中什么用处!来人,把张安拖出去打一百板子再赶出宫去,看你还晓得不晓得!"

    张公公哆嗦着卖力磕头:"太后恕罪!奴才晓得了!奴才~~奴才听说皇上昨天出宫,还去了趟勾栏,结果碰见司徒侍郎正在里头,皇上见到司徒侍郎,就立刻出了勾栏,与司徒侍郎一道回来。"

    太后沉吟,半晌道:"皇上上次临幸杜妃是什么时候?"

    张公公在地上再瑟缩,太后的眼却向站着的几个小太监与宫女脸上扫,目光在一个宫女脸上落定,宫女立刻跪倒在地,垂下眼道:"禀,禀太后娘娘,是几天前皇上将司徒侍郎关到天牢的以后。。。。。。"

    太后再沉吟,半闭着眼道:"皇上不忙政务的时候,都常招哪些人进宫?"

    站在一排末尾的小太监跪下道:"皇上不忙政务时,有时让睿王殿下进宫谈心,秘书令程大人与吕将军有时也召进来。最时常是~~最时常召司徒侍郎进宫来。"

    太后的眼略睁开些:"司徒侍郎常便服入宫,可是如此?"

    小太监道:"有时候皇上急着找司徒侍郎,就吩咐他不必换朝服就过来。"

    太后道:"你们可知道司徒侍郎是怎么被皇上关了?"

    张公公道:"那晚皇上召司徒侍郎在思澜阁喝酒,吩咐奴才们不能靠近,可能是司徒侍郎言语冲撞了皇上,就这么关了。"

    太后再道:"你们可知道皇上怎么又放了司徒侍郎?"

    张公公道:"奴才只知道皇上让把司徒侍郎从天牢里提出来提到思澜阁去,皇上吩咐奴才们都退下,后来怎样奴才就不晓得,总之再后来,皇上就下旨恕司徒侍郎无罪。"

    太后点头,睁开眼叹了口气,再将张公公和太监宫女们一一看过去,"照你们看,杜妃的模样里,和谁有那么一两分带像的地方?"

    张公公和太监宫女一起瑟缩。太后又叹气,"不用说,一定回哀家说不知道。不知道是罢,哀家前天去娘家给国丈做周年,路上听见了一件事,不晓得你们知不知道。"

    又将众人一一看过,慢慢道:

    "哀家听说,皇上看上司徒侍郎了,这件事你们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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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张公公和宫女小太监们瘫了。太后盯着乱战的一群腿道:"从今天起,好生服侍皇上,每天过来跟哀家说说皇上的情形,都明白了?"

    张公公带着宫女小太监只管叩头,太后又道:"今天的事情,若漏出去半个字。。。。。。"张公公捣蒜一样道,"让奴才们不得好死!"

    太后嗯了一声,挥手让众人退了。

    第二天,吕先的飞书急奏到了京城。奏折中说睿王殿下被六合教掠去做人质,后来经漕帮搭救,现已回大营,平安无事。恒爰松了一口气,心中正欣慰,再看到奏折末尾,脸色骤变。

    漕帮曾问吕先,当年十五皇子与漕帮千金订下婚约一事,睿王还记得否。

    恒爰合上奏折道:"传司徒暮归到御书房一趟。"

    恒爰屏退左右,直接问司徒暮归,"漕帮说当年睿王曾与漕帮的千金订下婚约是怎么回事?为甚么朕不不知道?!"

    司徒暮归道:"臣只听祖父说起,当年叛贼做乱时,漕帮帮主窦潜愿意救十五殿下,但要十五殿下与他的女儿订亲。当时正危急,吕相万般无奈下只得含混过去。真正情形皇上还要问吕太傅与太师才知道。"

    恒爰立刻着人召吕太傅与程太师进宫。

    吕谦吕太傅与程世昌程太师近年将手中的政务逐渐放与新晋的官员,乐得在家闲散过日子。前几天吕太傅染了些风寒,程太师旧伤发作,两人在家养着,不少日没来上朝。恒爰见到太师与太傅,虽然心正如火燎,还是先垂问两人身子都可大好了。

    吕太傅与程太师做一辈子对头,张开嘴还是抬杠。

    程太师道:"谢皇上挂念,老臣的身子没甚么,想是许久没上战场活动,有些闹性子。敲打敲打就好。不像吕太傅的身子金贵。"

    吕太傅道:"劳皇上挂念,老臣感激涕零。老臣不过是小风寒,这两天已大好了。不比程太师痼本难除,需要常年的养着。"

    恒爰只能笑着道:"太师与太傅无碍朕就放心了,两位是朝廷栋梁,忧心国事也不可疏忽了身子。"顺势将话头转过来,"朕方才接到吕先在军中呈过来的折子,说睿王在军中曾被六合教的人绑去要挟,幸亏有漕帮帮忙救了出来。还道睿王当年曾与漕帮窦潜的女儿有婚约。这是怎么回事?"

    吕太傅凝起神色,"此事。。。。。。"程太师用手捋着胡子,眼瞟着吕太傅,幸灾乐祸地笑了,"此事乃是当年有人大不敬地自做主张。居然让十五殿下和一个江湖帮派的丫头订下亲事。如今人家上门要提亲,不知道太傅如何跟皇上和睿王殿下交代。"

    吕太傅跪下道:"皇上,这件事情都是老臣的错。当年逆贼做乱,老臣无能,手下出了内奸,眼看十五殿下将被逆贼抓到,老臣想起程将军曾对老臣说,他与漕帮帮主窦潜有些交情,若万不得已下可找他帮忙。"

    程太师吹起胡子:"嗳,吕谦,别祸到临头拉我下水,我只跟你说可以找窦潜帮忙,可没让你帮十五殿下乱定亲。"

    吕太傅继续道,"老臣带着十五殿下去找窦潜,岂料窦潜的为人与程将军所说相差甚多,窦潜说让他儿子顶替殿下,他只有一个儿子,没了便断了香火。问能不能让十五殿下跟他的女儿订亲。老臣当时回说殿下是主子,老臣身为下臣,不能逾越。窦潜便说依他儿子的玉佩权做凭证,他日再说。后来他从路边找个饿死的小儿权当殿下交给逆贼,老臣以为他儿子既然没顶替殿下,此事就算罢了。没想到他居然当臣应了,还居然如今又提起来。"

    程太师道,"什么叫与我说的相差甚多,分明是你不知情重乱做主张,此事与我无干。"

    吕太傅冷笑道:"太师只管放心,老夫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倒是太师,一口一个与你无干,莫非心虚?其实着实论起来,太师怎么也脱不了个误荐的罪名。"

    程太师涨红了脸,"误荐?老夫何曾误荐了?窦潜毕竟也救了十五殿下。是你乱做人情高低不分才闹成今天!皇上千万要替臣做主!"

    恒爰挥手道:"罢了罢了,朕都明白。当年太傅是为情势所迫,被那窦潜混水摸鱼,太师也不晓得他是这种人物。太师和太傅先回府休息。待朕斟酌斟酌,看此事当如何办。"

    程太师瞟着吕太傅,吕太傅目不斜视,两人告退出御书房。恒爰扶着额头叹了一口气,一直站在下首看热闹的司徒暮归道,"皇上莫叹气,太傅跟太师你来我往一辈子,人人都瞧惯了。"

    恒爰道:"你能不晓得朕愁的是十五弟?"

    司徒暮归道:"这件事情下臣不能参与,皇上不妨先做个裁定在心里,去和太后商议商议,等十五殿下回朝再说。皇上若无他事,臣先告退。"

    恒爰看着司徒暮归出御书房的背影,想到恒商,心中越发烦躁。

    恒商此时心中,却也不比恒爰好过。也常盯着一个人的身影,也常叹两口气。

    那日顾况和程适在蓼山脚下找官道,到处乱摸。那天的天阴死阳活,一脸要下雪的相。顾况和程适四处乱转,没转见一个人问路。结果官道没摸到,险些摸回了锦绣林,幸亏程适一双顺风的贼耳,远远听见隐约的叫喊打杀声,及时拉着顾况收住脚。绕着弯子埋伏到一块石头后,只隐约看见层层的人群,森森兵器的寒光与由淡到浓的血色。

    顾况与程适不晓得,这一场厮杀,这一天,在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后仍时常被江湖人提起。这一天,有最不公平的以众敌寡;这一天,有最难得的黑白两道联手;这一天,有最惨烈的血洗满门;这一天,无数的名剑无数的宝刀无数的暗器无数的绝招都变成一片血光,以及这片血光后数年的恩怨数代的仇。

    顾况和程适蹲在个安全的旮旯,等到人声全没尘埃定方才小心翼翼向众人散去的方向走。那方向应该是官道没错。程适摸了摸肚皮,饿得前心贴着后心。天上开始零星飘雪,顾况抬头看看天,"今天该不会是腊月初八罢。"

    程适的肚子听见腊月初八四个字,甚兴奋地咕咕起来。程适在肚子上拍了一把:"叫什么!你以前比现在空的时候多的是!"舔舔嘴,"腊八粥,现在有碗米汤都好。"顾况一面向前走,也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腊八粥,热腾腾香喷喷的腊八粥,闭上眼睛都能想着红的白的绿的缀成的粘稠米粥。

    程适忽然弯下腰去,捡起个亮闪闪的物事,放在眼前晃了晃,"好象是金。这么小还有刃,是江湖人说的暗器罢。暗算人用这么金贵的玩意,那些人的钱都怎么来的。"手指在飞镖上蹭蹭,"不知道是不是真金,咬咬看。"做势便要往嘴里去。顾况拖着声音道:"听说江湖人都爱在暗器上下毒,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程适连忙将飞镖从嘴边拿开一尺远,顾况也弯腰从地上拣起一把飞刀,放在手里掂了掂。程适将飞镖掖到腰带里,探头看看飞刀,"看刃挺利,削个梨子苹果不错。"搓了搓手。顾况看他一眼,将飞刀收在袖子里。程适道:"听今天打得热闹,前头好东西恐怕更多。"

    前头好东西确实更多,转过两丛灌木,四处的人,四处的血。

    人都是死尸,不动,血渗进地面,冻结了,也不动。

    顾况觉得十几个年头一下子都倒过去了。自己还是那个穿破衣烂衫的顾小幺,与程小六一起到还没打扫的战场上去捡盔甲兵器衣裳,不过当年的战场远比这里空旷,血腥味也远比这里浓烈。当年的战场上,不光是地面,连天都是红的。

    程适道:"难道江湖的人赶在吕先大军的前头,先来找六合教报仇了?"

    顾况道:"恐怕是。"向着锦绣林的方向望,果然越到向那里尸体越多。程适皱眉向林子的方向一比:"过去看看?"顾况道:"好。"

    姬云轻被钉在锦绣林中一棵老树上,水泡豆花眼犹在圆睁着,也不知道是怒目看钉住他的人,还是想再看凤凰仙子一眼。顾况与程适伸手拔掉他身上插的几把剑。姬云轻的尸首硬邦邦地倒在地上,程适将他翻过来放平,道:"姬少主对不住,这里死人太多埋不过来,委屈你在这里躺着,等你没死的帮众来埋你罢。"起身正要走,顾况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下,忽然道且慢,从怀里掏出那条粉红色的手帕塞进姬云轻胸前,将他的双眼合了。

    再起身时向四处看,真真是尸横遍野。红的白的缀成粘稠一片,腊八。

    程适忽然竖起耳朵:"怎么听着有人喊你。"

    顾况当他想讲鬼笑话,道:"没有个幽怨的女声喊你?"

    程适道:"不信算了,你自己听,是不是有人在喊你?"

    顾况屏气静听,果然有人声被风远远地送过来。

    程适道:"喊的还是景言。居然喊你表字。"

    顾况心中蓦然一动,疾步向林外去。

    循着声音向前,呼唤声也渐渐近了,渐渐还有隐约马蹄声。顾况远远看见一个黑点,逐渐变成一人一马,正疾驰而来。待到了眼前,马上的人翻身落地,顾况眼前一花,已被人紧紧搂住,耳边还是不断念着,"景言,景言。"

    顾况不是个风花雪月的人,但此刻正在雪月时,他心中莫名的有了风花的暖意。顾况伸手,搂住了贴着自己的身子,头一回主动喊了一声,"恒商。"

    程适站在丈把外的空地上揉了揉鼻子,"娘嗳,这在干什么!"

    皇太后在万寿宫里的椅子上坐着,袖着手炉半闭着眼看皇上。皇上在皇太后的对面坐着,喝着茶看太后。

    终于太后道:"睿王的事情还是皇上斟酌着办罢,平常老百姓家都说长兄如父,何况你还是皇上。不过照哀家看,睿王真娶那位什么帮主的闺女也罢。毕竟当年也算订下过,如果不娶恐怕被百姓们戳脊梁骨说我们皇家的人不认帐。娶了倒能成段佳话。"

    恒爰道:"老百姓娶亲也讲究门当户对,门第悬殊实在大了。"

    太后道:"门第么,容易办得很。皇上随手赐他个封号就成。"

    恒爰道:"但那女子是江湖人家的女儿,可能不懂规矩。"

    太后道:"规矩都是学的。等睿王娶她过门,哀家接她进宫住几天,哀家亲自教她。"

    恒爰道:"最怕十五弟不喜欢。"

    太后瞧着恒爰,忽然不再说话,看了片刻,才又道:"不喜欢,说的是。可能不喜欢。"叹了口长气道,"还是皇上看着办吧。"

    恒爰的心总算安生了一些。太后看着他,忽然放下手炉,坐到他身边携起他的手,"皇上最近瘦了好多,政务忙么?小心些身子。"

    恒爰笑道:"母后莫操心,朕最近吃的好睡的好,该是胖了,母后怎么说瘦了。"

    太后摸着他的手,眼眶忽然红了,"你从几个月大就做皇帝,母后却少问你喜欢不喜欢。都说生在帝王家是福分,能当皇帝更是福分,可你从小到大吃的苦比一般人家的孩子多了多少。你从小到大吃的用的,都按照老祖宗的规矩,母后没问过你喜欢不喜欢。就是后宫的那些妃子,挑选时有母后帮你参详,也不知道你心里喜欢不喜欢。"

    恒爰诧异道:"母后,为什么提起这些?"

    太后的两行清泪盈盈落下,"母后知道,喜欢的不能要心里是什么滋味。可你又是皇上,母后也。。。。。。"忽然一把将皇上搂在怀里,"母后也不知道如何办。我的皇儿,你心里的苦,母后晓得~~~"

    恒商将顾况紧紧搂着,天上不像落雪,倒像落雾。四周依稀模糊。恒商在顾况耳边低声道:"景言,你还是看见我不自在也罢,婚约也罢,我都不管。这一回我找着了你,再不能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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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顾况和程适跟着恒商,走了段回头路,去迎吕先的大军。

    恒商只有一匹马,心里也打着和顾况一骑的念头,却又不能撇了程适,只好牵着马三人步行。

    程适边走边看他和顾况一说一答。

    "景言,天冷,将这袍子披上罢。"

    顾况再将那貂皮袍子披回恒商身上,"我穿的厚,从小到大冻惯了。你里面的衣裳不厚,别和小时候似的受了寒就发烧。"

    恒商拢袍子的手顺势握住顾况的手,对顾况一笑。顾况想着他方才抱着自己说的话,虽然也觉得哪里不对,心里却甚有暖意,也望着恒商的眼一笑,替他将颈边的风扣系好。

    程适打了个哆嗦,觉得肉有点紧。

    恒商跟顾况大有将肉麻继续有趣下去的意思,程适咳嗽两声,捏着嗓子道:"二位,照这样走下去,明天早上都到不了官道。"

    顾况脸上挂了点红,讪讪地踱到程适的身边。恒商扬起墨黑的轩眉,将程适扫了一眼。

    程适在胸前抱起胳膊,这小子看我是什么眼神?有趣。咧开左嘴角,从牙齿缝里吹出一口气,转头将胳膊肘一搭搭上顾况肩头,吹了个响哨,"顾贤弟啊,这阵子没跟你一起睡过,差点忘了你的呼噜一向响亮,昨天晚上我的耳朵都快聋了,现在还响。"煞有介事地伸指头进耳洞挖了挖。

    顾况道:"程贤弟自己雷声震天时,居然还能听见别人睡觉的动静,佩服。睡觉的毛病从小到大没长进,我的胳膊现在还酸。"

    程适嘿嘿笑道:"没留神就压住了。压一压亲切。"眼向身边一瞄,恒商俊秀的脸冷了下来,看着前方道:"不远处就是官道,快些罢。"

    程适咧咧嘴,再抱起胳膊,没错,不对头。

    上了官道没走多久,远远边瞧见吕先大军的旗帜,正缓缓向此方向移动。终于再进军中。

    传令兵将顾况引到吕先马前,吕先给他引见淮安知府左同川。知府衙门的探子打听到两道高手约在今天上午血洗锦绣林,左知府亲自赶到吕先大营报信。吕先拔营时,两道高手已和六合教对上。待吕先到了锦绣林,只能派兵卒将尸首就地掩埋。

    姬云轻对月吟诗洒相思的锦绣林,到傍晚变成座土坟场。

    吕先负手看连绵的土丘,道:"姬云轻如果不劫人,也不至于到如此的地步。一步走错全盘空,可叹。"

    程适不解,顾况也不解。恒尚道:"姬云轻劫了朝廷的人,让寻仇的江湖各派一时顾忌不敢妄动,却肯定得罪来劝解的朝廷大军。那些帮派们一定在锦绣林外插了暗探,见朝廷的人脱困,吕先的大军一时赶不过来,正是良机岂能错过。"

    顾况叹气道:"照这样说,若不是我和程适被玉凤凰救出来,六合教也不至于落到举教覆灭的下场。"

    恒商道:"他劫人时便该想到这一处,自种因自食果,都在天理循环中。"

    程适剔着牙问吕先:"将军,皇上让我们来劝架没劝成,六合教被灭了。是不是该回京城去向万岁爷交差?"

    吕先道:"还有事情迫在眉睫,尚不能回京。"

    程适疑道:"唔?"

    吕先道:"淮安知府的衙役打探到,黑白两道的人仍聚在一处,要找蓼山斋麻烦。"

    腊月初十,蓼山县第二十九任知县大人顾况走马上任。

    初十那天,蓼山县衙挂红绸放鞭炮,顾知县站在衙门口向父老乡亲拱手致意。顾况头天晚上打了篇慷慨恳切的稿子背在肚里,当众念了一遍。场面不像新知县上任,倒像新知县娶老婆。吕先轻声向恒商道,"这样上任忒过了罢。"恒商看着顾况笑容满面心中正欢喜,道:"老百姓被江湖帮派闹得人心惶惶,热闹一下可安民心。"

    休业一个多月的县城最大酒楼蓼山青派了五个厨子带着家伙材料到衙门后厨帮忙整治酒菜。衙门后院的敞厅里摆上三桌席面,顾知县只能在主桌上坐个陪客座,睿王殿下与吕将军高高在上,连与程适睡一个帐篷的胡参事都比他高了半阶。程适比他低了半阶,座位挨着。恒商放着主位不坐,换到他左手边坐着。程适觑眼看他替顾况挡下几杯酒,夹了两三筷子菜。

    众人同贺新知县,三巡酒下来顾况有些头重脚轻,待到散席,撑着送走陪席的员外名绅,向内衙的新知府卧房去,终于撑不住两条腿,在走廊上打了个踉跄。

    恒商走在他身后,正要伸手去扶,一双手先抢过来,将顾况扶正。程适大着舌头拍拍顾况的后背,"顾贤弟,你也忒不中用,喝了几小杯儿要倒。"

    恒商快步过去扶住顾况的另半边身子,轻声道:"身子软就靠着我,我送你回房去。"

    顾况大半个身子的重量正压在程适身上,挥了挥手道:"没~`没甚么,还撑得住。"

    程适拖着顾况推开卧房的门,将顾况拖上床,摸起桌上的火石点亮油灯。恒商这辈子只有别人服侍他,哪里服侍过人,见左右没有丫鬟小厮,站在床头有些无措。

    程适手脚麻利褪下顾况的鞋子外袍把人塞进被窝,掂一掂桌上的茶壶,涮出个杯子倒上茶,向顾况道:"想吐赶紧吐出来,吐完漱干净嘴睡觉。"

    顾况在被窝里摇头道:"这~~两三杯没,没什么~~"

    程适拖着声音道:"是没什么--来来来,张嘴喝水,嘴张开张开。。。。。。"

    恒商看着程适扶住顾况的后背将茶杯凑过去,转头道:"我去吩咐厨房做醒酒汤。"

    夜深霜寒,恒商从小厮手里接过醒酒汤的托盘,"给我拿过去罢。"

    顾况的卧房门大敞,数步外都能听到鼾声震天。恒商放轻脚步走进去,油灯的火光摇曳,顾况在床上已睡得甚熟,程适头枕在床沿上,半张着嘴呼呼大睡,鼾声如雷鸣。

    恒商将托盘放到桌上,看着顾况的睡脸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吹灭了油灯,轻轻走出去,合上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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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第二日,有探子报,纠结在蓼山脚下的江湖人物以白道八大派掌门和黑道三教长老为首,聚集门徒教众,要寻蓼山寨晦气。吕先的大军原本就驻扎在锦绣林旁,牛副将留守。罗副将胡参事与程适跟着吕先从县城飞马赶过去。

    顾况身为新上任的父母官,本欲一起过去劝解调和,刚备上马,有衙役来报,青城派弟子与圣天门教徒在蓼山青酒楼口角,已升为拳斗,将要械斗。

    顾况掉转马头,飞奔去蓼山青酒楼。

    恒商拦他不及,立刻从杂役手中夺过缰绳,翻身上马赶上去。

    顾况回头见他追过来,心里喊了一声祖宗,扬声喊道:"江湖人斗殴,刀剑无眼,你快回去。"

    恒商纵马与他并骑:"正是刀剑无眼,我才跟过来。"

    顾况在肚子里哀叹,小爷,你能不能让我安生点过日子!

    吕先勒住马头向罗副将道:"你带人跟着顾知县过去,万不能出差错!"

    罗副将抱拳道:"将军放心,顾知县若有什么差池末将提头来见将军。"

    吕先冷冷道:"若是顾知县旁边的那位公子出了什么差池,你就提头来见本将罢。"

    罗副将诚惶诚恐领了大将军令,拍马赶过去。

    赶到蓼山青酒楼,只看到一片狼籍。斗殴双方早打完收场扬长各奔东西各去疗伤。恒商松了一口气,顾况懊悔不己,罗副将庆幸不己。

    掌柜的拉住知县大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苦,"自打闹事来,生意做不得,屋里屋外不晓得打坏了多少回重修过多少回。小人的几个压箱的棺材本捣腾到尽空。昨天听大人说能保我们一方安定,小人今天才重新开张。刚做第一笔生意就打成这样,大人~~你说小人如何是好?!~~"

    顾知县蓦然觉得自己甚是无能,越发懊恼。

    恒商站在他身边,向掌柜的道:"江湖人物闹事,朝廷不能镇压只能安抚,朝廷派来的大军已经去蓼山县调解,不日可安定。顾知县回衙门将你们的损失上报朝廷,朝廷便即刻拨银抚慰。"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这些钱老丈先拿去略做修缮。待顾知县将你们的损失点查清楚,好向朝廷上报。"

    掌柜的感激涕零接过锦囊,偷着向里瞄了一眼,忙不迭地向顾况作揖:"谢谢知县大人!谢谢知县大人!知县大人真真是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谢谢知县大人!!"

    两方对峙,剑拔弩张。

    程适第一次亲身体会两军临战箭在弦上的情形,甚满足。

    何况,他身后就是蓼山寨,蓼山寨的绝色凤凰寨主美人正待英雄护,程适向身后瞟了一眼,正了正身子,挺起胸膛。

    吕小面瓜正在对一个长须子的牛鼻子老道恳切劝话。牛鼻子旁边一条胖大的好汉吼道:"黄道长,同这狗官废话甚么!武林向来与朝廷各不相干,我们在这里寻仇,干朝廷他奶奶的什么事!"

    程适哈哈笑了一声。

    双方正在僵持时,除了吕先牛鼻子道人和刚才那个大汉,人人都屏息蓄势中,程适这声笑甚响亮。顿时被所有人盯上。

    程适正是要所有人都看他,胖汉喝道:"有甚的好笑!"

    程适道:"方才这位英雄问干咱们朝廷他奶奶的什么事情。在下听见,又看见这位道长,忍不住就笑了。见谅见谅。"

    江湖人等一阵喧哗,吕先低声道:"双方对峙时岂能混说话,退下去!"牛鼻子黄道长捋住仙风道骨的须子:"吕将军,且叫这位大人说个明白无妨。"

    吕先没奈何点了点头。程适向牛鼻子抱一抱拳头:"道长忒客气,在下虽然在军中挂个名,品阶低到不能再低,估计也混不长了,所以当不起道长称呼大人,在下姓程名适,道长若看得起,以后喊我个名字就成。"

    江湖众人有人道:"这人倒爽快。"

    牛副将握着冒汗的掌心低声向吕先道:"大将军,这。。。。。。"

    吕先轻声道:"无妨,让他说。"

    只听程适道:"请问道长是哪门那派的?"黄道长道:"贫道是玄清派掌门。"程适道:"贵派门中,只有道长一个人是道士?"

    黄道长面色微沉:"我玄清派乃江湖道教门派之首,门徒非我教中人不收。"

    程适道:"这便奇怪了,你们都说,一干事情都是因为玉凤凰招老公引起来的,方才追本思源都来寻她麻烦。居然打头的人中有道长,莫非道长的徒子徒孙里有个小道士小道童看上了玉凤凰,想做火居道士?"

    江湖众人再喧哗,黄道长的面皮略抖了两下,沉声道:"玉凤凰招婿一事与玄清派并无关系,不过六合教暗剑伤人玉凤凰祸害武林务当铲除,贫道一为江湖道义,二为武林太平,也只得。。。。。。"

    程适摇头晃脑道:"哦,江湖道义,兄弟是外行,不懂什么江湖道义。各位以众敌寡灭了六合教也罢。现在一群大老爷们拿着刀枪棍棒上山欺负一个女人,这叫做江湖道义?"

    江湖众人一时寂静。程适在众人瞩目中,豪情顿时澎湃,卷上袖子挺起胸膛,"各位听着,兄弟在这里搁一句话,管他奶奶的事还是他爷爷的事。我就见不得一群爷们欺负一个女人!我他娘的就说这种事情不地道!这话与朝廷无干,与吕将军也无干,谁想上蓼山斋欺负玉凤凰就先过了我这一关!"

    胡参事张大嘴看他一拍马出阵上了空地,将官帽扯掉官服扯开,拍着胸膛大声道:"谁想上山只管上来!兄弟我对功夫狗屁不通,各位尽管放心大胆一起上!"

    江湖众人被他将话噎在喉管处,一时竟都不动。

    风吹,猎猎将旗响。

    吕先缓缓道:"诸位纠集寻仇各派弟子又常起冲突,扰民甚重,朝廷方才派本将带军调解。但此人是本将帐下掌书。他既然在诸位面前如此说,本将不能脱责任,更脱不去干系。"

    胖汉大声道:"吕将军的意思,方才这人说的话等于是吕将军说的?"

    胡参事的脸色蜡白,瑟瑟发抖,副将校尉的额头也渗出汗珠子。

    吕先道:"不错。"

    程适正挺直了胸脯昂首看众人,蓦然一扭头,险些被这两个字从马上轰下来。

    吕先皱眉道:"程掌书,将官帽衣衫捡起来穿好,阵前衣冠不整成什么体统。"

    风依然吹,将旗依然响。

    吕先缓缓环视众人,含笑道:"本将还有一计,可做调解。诸位可愿一听?"

    顾况离开蓼山青酒楼,与恒商罗副将再赶向蓼山寨,又赶上个散场大吉。江湖人马已经无影无踪。吕先的大军也将要调头。玉凤凰正率领蓼山寨众人向吕先道谢。

    顾况下马去向程适打听:"怎么人都散了,吕将军怎么让江湖的那票人散掉的。"

    程适含混道:"回去请我喝酒,我就跟你细说。"双手抱在胸前皱着眉看吕先,喃喃道:"看不出这个吕小面瓜倒有点门道,有点意思。"

    顾况往他肩上一拍:"程贤弟终于服人了,可喜可贺!"

    恒商远远看着顾况站着。

    几天后,吕先的奏折呈到恒爰面前。

    奏折中道,蓼山一事侥幸暂且稳住。拟让玉凤凰于正月初一擂台再招婿。待玉凤凰招婿一事毕后即刻回京复命。睿王殿下一切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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