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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猫 by 本物天下霸唱 (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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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那巡抚马大人,为官的心机最深,胸怀滔略,腹有良谋,而且眼光不凡,高瞻远瞩,做起事来当机立断,他惟恐夜长梦多,详加推审之后,便决定尽快处决了“老鼠和尚”,当即命手下将此贼挑断手筋脚筋,拿铁锁串了琵琶骨,戴上重枷打在死囚牢里,由牢禁狱卒们好吃好喝的喂养着,并且严密封锁消息,等到三天后押付市曹碎剐零迟。

    然后马大人又把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带入后堂,先让人给他们松了绑缚,用过压惊的酒饭,再次当面细细盘问。原来这马大人善于识人,深知天底下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各有各的用途。既使是在鸡鸣狗盗之徒中,也往往都有可堪大用的奇材。

    马大人在得知张小辫懂得相猫古术之时,便猛然想起一件事来,灵州自古就有拜猫仙的风俗,但很多人说不出猫仙爷的来历,纵有知道的,所传也多为道听途说,未必全然属实。他家祖辈未发迹时,曾在前朝做过响马,多与天下盗贼相通,所以知道此事的根由。

    其实当年的“猫仙爷”,并非是什么神仙道士,此人只不过是古代一位能够飞檐走壁的神偷,那神偷是灵州世家出身,常把一只四耳花猫带在身边,专门偷窃为富不仁之辈,把所获之物救济贫苦穷困,其手段高明已极,多不是常人所能想象出的神异妙术,往来绝无踪迹,连捕盗的军官也拿他无可奈何。

    这神偷本家姓谭,平时在街上只充做走街串巷卖野药的破衣道士,所以人称“谭道人”,他自幼懂得“相猫”之术,到各处偷金窃银,全凭身边的四耳花猫,此猫机灵非凡,擅能攀壁过墙。古时候的大户富室,无不院深墙高,除了看家护院的家丁,还会养着恶犬,一旦听得些许人声动静,就会狂吠扑咬,可这都奈何不得“谭道人 ”。

    “谭道人”行窃并非是独来独往,他的同伙向来不少,乃是灵州群贼的首领,群贼多是在夜间出没,穿着夜行衣,鞋底里垫着草灰,走路绝无声响,脸上还要蒙了面,嘴里衔枚,免得出声说话。

    如此潜行至作案的大宅之外,先自伏在墙根里悄然不动,由“谭道人”抓住四耳花猫的后颈,对准了墙头用力抛出,那贼猫轻盈矫捷无比,一撞上墙壁,就能伸出猫爪,无声无息的悬挂于壁上,随后借着力,曲身弓背,一跃蹿过高墙。

    那四耳花猫进到院子里,就会先将护宅的恶犬骗到一边,诳它吃了迷魂药,药翻了恶狗之后,花猫便会潜到后门,用猫爪子拨去门栓,放外边的群贼进来行窃,“谭道人”就凭着此法做下了许多大案,无往不利。

    但也有失手的时候,有一次“谭道人”与洞庭湖的盗贼魁首喝酒,俩人喝多了打起赌来,那盗魁说谭公神术是人所共知,天下谁不佩服?盗取世上宝物只如探囊一般。可你本事再大,有一样东西却未必偷得到手,据说在宫中大内,有藩国进贡来的一枚“夜光宝珠”,大如龙眼,精气灿然,夜里灭了灯烛,此珠可以光照百步开外,乃是皇家至爱的宝物,向来由太后亲自收藏,连皇帝都不知道它放在哪里,谭公若能施展手段,取了这颗明珠让我等开开眼界,咱们五湖四海的响马盗贼,都应尊谭公一声“盗中魁星”。

    其实这只不过是个酒后说笑的话头,可“谭道人”最是要强好胜,偏要与洞庭湖盗魁争这口气,跟谁也没打招呼,就独自带了四耳花猫前往皇宫,恰好赶上元宵灯节,皇帝陪着太后出宫来观灯,百姓们挤做了人山人海,争相一睹龙颜,“谭道人”就藏身在万民当中,与四耳花猫看清了老太后的相貌,但想那大内禁地,守卫何等森严?“谭道人”的胆子再怎么大,也不敢进去盗宝,只好给他的“四耳神仙猫”拜倒磕头,求它务必进宫盗出夜明珠,给灵州群贼争些脸面回来。

    那四耳花猫心有九窍,是最通灵性猫子,能懂得主人心意,它猫眼一眨,便已闪身出了落脚的客栈,一连几日在宫中探路,认明了太后起居行止的规律,也不知这猫是怎么想出的鬼点子,它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先找地方偷了支花炮叼在嘴里,然后趁夜色越墙潜入皇宫,寻到太后的寝宫,窥探那老太后刚刚入睡,外边捧灯的宫娥们也打上磕睡了,它就顺着抱柱悄然溜下,将那花炮放到宫灯旁引燃了,然后躲入暗处潜伏不动。

    静夜深宫里,就听炮竹“嘣”的一声巨响,吓的太后老娘娘和宫女们魂飞天外,连滚带爬的纷纷躲藏,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乱子,还道是有人行刺,又或是天降异象,震雷击宫,慌慌忙忙的呼唤侍卫羽林前来护卫。

    老太后百忙之际仍没忘了她那颗“夜明珠”,忙让宫娥们将她搀到凤榻下,从暗格中取出宝匣,打开来看去,顿时现出满室精光,才晓得“夜明珠”并没有随着天雷飞化归天,太后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稍稍安下心来。

    谁知那四耳花猫躲在柱后看得清楚,它动如快箭离弦,从暗处一扑上前,将太后手中的“夜明珠”抢在口里含住了,随即翻身逃窜,真个是“来去如风雨,出没似闪电”,只在倏忽之间,便已逃得无影无踪,殿中只剩下目瞪口呆的太后和一众宫女。

    四耳花猫躲路逃脱,它却不太识得皇宫路径,只顾翻墙越殿的奔着一个方向逃窜,宫中侍卫虽多,却都在忙着保驾搜寻刺客,谁会想到要去捉一只野猫?

    这回也是该着出事,四耳花猫误走误撞,竟来到了皇帝的寝殿外边,当时世上盛行“方术”,在御驾前的侍卫当中,就有一个精通“剑术”的高手在内,那人瞅见离身边不远的墙头上,正一个黑影蹿动,奇快如风,而且还裹着一道精光,似是只大花猫口含“夜明珠”,知道事有古怪,便放出飞剑击杀。

    饶是那“四耳神仙猫”机敏警觉,察觉到金风不善,躲避得极快,也不免被宝剑削去了一只猫耳和半片头皮,受伤着实不轻,顿时血流如注,幸得此猫矫捷轻灵,才舍命狂奔得脱。

    “ 谭道人”并不通猫语,无法听四耳花猫讲述经过,只是事后探听到宫中失窃的情形,推测得知,不免对此事追悔没及,他和四耳花猫如兄似弟,多年来彼此之间没有形迹可分,自己受浮名所累,为着一时意气用事,非要盗取皇宫重宝,却险些因此坏了四耳花猫的性命,现在想来,要那些虚空的浮名何用之有?

    于是“谭道人”也不去与洞庭湖的盗魁相见,随手把四耳花猫偷来的“夜明珠”投入江中,他为了躲避官府追拿,收拾起手段再不使用,只靠贩卖能治疑难杂症的“猫儿药”度日,不久后,更是隐埋了姓名,远走江湖云游四海,最后再也不知所踪。

    灵州百姓们感念“谭道人”劫富济贫的恩德,就造了祠堂供奉,只因官家戒盗,不能明说祠中供的是当年的神偷“谭道人”,便皆称其为“猫仙爷”,后来才渐渐形成拜猫仙的风俗,祠中时常都显出许多灵验来,各种野闻佚事也随之越来越多,传来传去往往难辨真伪了。

    马大人常对“谭道人”的事迹欣羡不已,感叹古术奇异,竟能控猫为盗,残唐五代时有“红线盗盒”之事,至今被称做神妙无双之技,想来也不过如此神通罢了。只可惜当年官府里无人识得这番异术,就任其流落进盗贼之流中去了,否则收做公家之用,把这一番本事用于为间做谍,偷营劫寨,必定能建立些大功劳出来。

    马大人极有野心,想趁着粤寇之乱,显些真实的本领出来,以便得到朝庭的赏识重用,他生性坚忍,向来通晓兵机,这一年多来在灵州主持经营团练乡勇,着实同粤寇恶战了几场,双方互有胜败,渐渐使他深感孤掌难鸣,所以不分高低贵贱,到处网罗能人异士收为己用。

    而且在槐园里捕获“老鼠和尚”之后,才发现“灵州”附近竟有造畜的奸徒活动,看样子要图谋不诡,想偷窃朝庭的库银。这伙人行踪诡秘,手段更是奇异,绝难以常法追查。所以马大人就想收买张小辫和孙大麻子,一是看重他们有“相形辨物”的本事,二是看这俩人满身泼皮气质,怎么瞧也不象官府做公的,又兼言语便给,为人灵活机敏,无论是派其刺探情报还是跟踪盯哨,都容易掩人耳目。所以要保举他们破例先到捕盗衙门做个“牌头”,再拨一伙眼明手快的公差,随时听候他们两人调用,专门缉捕老鼠和尚的一众同党。

    张小辫能得活命,已是满口的念佛不止了,万没想到这场天大的官司,不仅与自己再没一丝牵涉,更得到官家抬举,可以做个捕盗拿贼的“牌头”,可这在往日里也就罢了,但是现在正是天下大乱,贼寇横行的时节,慢说什么官家的王法了,就连那封疆的大吏,也有被贼人砍去了脑袋的,自己这点本事岂能顶用?夹在黑白两道里可不是好受的,稍有闪失就得搭上这条小命。

    但张小辫看这马大人也是位心狠手辣的人物,哪敢不从他的意思?暗暗盘算着,不如权且应了差事,瞅个机会溜出城去,这教“天地纷扰争战时,恰似英雄一盘棋”,其中的输赢成败,不知要耗费多少无辜性命,张三爷是穷怕了只图富贵,可从不想参与什么英雄的事业,也绝不想当做官府的走狗和棋子。

    马大人看出他的意思,知道这俩小子皆是市井出身的草莽之辈,只有晓以忠义,或是许以重利,才能够笼络得住,便对二人说,以往国家任用贤能,最看重着科举出身,除此之外,任凭你有什么奢遮的手段,也是一概不用,只此一个门槛之下,就不知埋没了多少奇谋巧智之士。可如今粤寇做乱,朝庭正值用人之际,你们都是有些本领的,何必自甘落入平庸凡俗之中,到头来与草木同朽。世上虽有屠龙的宝剑射雕的弓,可也需有人使用才得施展,你们俩算是命里遇着贵人了,本官慧眼识珠,见你们果是有些胆识的,可以提拔起来酌宜使用,故此愿意抬举携带你们一场,只要能将造畜的妖邪之徒一网打尽,绝不吝惜重金犒赏。

    孙大麻子生性耿直,喜的是说强夸胜,自称好汉,他听马大人所言正是触着了豪杰襟怀,当即跪拜下去,“造畜”之贼天理难容,既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举动,俺孙大麻子凭爷吩咐,愿出死力擒贼。

    张小辫却心想“也不知你这老大人是慧眼识珠,还是牛眼识草,为何偏偏看中张三爷相猫的本事?但此时就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先想办法谋了官家的重赏,到时候看情形不好,三爷再抽身溜撤不迟”,打定了主意,当下便跟着孙大麻子一同领了差事。这正是“要图平贼定寇事,预备擒龙伏虎人”,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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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巡抚大人安排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在灵州城里做了捕盗的“牌头”,又把小凤收留在府里,表面上是念她孤苦,让她服侍马夫人暂做个使唤丫头,实则是当做人质,以防张小辫二人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张小辫精滑透顶,如何看不出来这个用意?心中暗骂马大人看似慈眉善目,却实是老谋深算,肯定是想“以贼治贼”,利用“相物”之术,来对付“造畜”的邪法,可小凤又值得什么斤两?只等三爷我寻得几注财帛,趁早找个机会卷了钱远走高飞才是。

    孙大麻子却另有一番见识,还以为马大人识得好汉,有意抬举重用他们,就劝张小辫道:“俺常自思量着,咱们兄弟本是何等样人?打生下来便是粗茶淡饭的过日,即便手边有了金银也不知如何使用,发财后反倒觉得全身都不自在。又担心槐园筷子城里藏的银子实在太多,你我骤然得了如此大的富贵,只恐天理不容。到最后果然生出事来,惊动了官府,惹来一场官司上身。不过到头来虽然富贵成空,却幸而因祸得福,受马大人的赏识做了牌头,咱们必当尽心竭力图效犬马之劳,不可再生非份之想了。”

    张小辫并不理会他这番道理,俗话说得好,“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又道是“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在衙门口里听差的“三班四快”,从来都是拆剥人家的祖师,捕快牌头正是那“三班四快”中的一快,这等差事虽然有些油水可捞,死后却是没有面目去见自家列祖列宗的,哪有什么兴头认真去做?但眼下城外刀兵四起,想逃也难以逃远,只好充做捕盗的“牌头”,权且混它几日再做道理。

    有话即长,无话便短,转眼就到了设法场处决“潘和尚”的日子,从一早起来,监牢中的狱卒们,就按“发送红差”的惯例,给“番和尚”披红挂绿,全身上下揩抹干净,并在两腮上画了胭脂,于死牢中摆下四大碗“鸡、鸭、鱼、肉”,并预备了一坛子水酒,劝他吃饱喝足了动身上路。

    “老鼠和尚”下狱时已被挑断了大筋,虽是变成了一个废人,却一直还盘算着如何砸牢反狱逃将出去,万没料到这么快就上法场,自知今天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极刑之苦,索性把心横了,放开肚皮,吃了最后一顿“断头饭”。

    这时便有官差前来提人,将“潘和尚”从深牢大狱中起出,打入囚笼木车,由两百多名团勇押解着游街示众,一众兵丁横眉立目,杀气腾腾,个个都是“弓上弦、刀出鞘”,一阵阵敲打碎锣破鼓开道的喧闹声中,推动着囚车,缓缓来至城中十字街心。

    此时“灵州城”里的许多百姓,都已听闻拿到了盗窃库银的“巨贼”,而且此贼还偷拐小孩,这些年在附近丢失的孩子,多半都被此贼煮来吃了,实该千刀万剐。

    满城中人,无不对其切齿痛恨,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眼看今日正午就要处以极刑了,自然是奔走相传,尽来观看,来得人实在太多,城墙也似的砌将起来,搅做了人山人海,连四周楼阁房顶的瓦檐上都站满了人,人人都想看看如何收拾这专吃人肉的恶贼。

    临着街心的一处高楼,是座二层的阁子,视野最为开阔,被设为了监斩台,由带兵镇守灵州藩库节制军务的图海提督,与那位总领团练的马大人共同监斩,为防有歹人来劫法场,或是有粤寇趁乱偷城,便派兵戒严封锁了各道城门,又调数营精锐团勇,各执犀利火器,暗藏在法场附近随时听令,真个是“伏下快孥射猛虎,沿江撒网捉蛟龙”。

    古代处决犯人,行刑的“法场”向来都选在街口市心,有意让民众围观,为了让大伙知晓官家法度森严,不敢轻易犯禁,但事与愿违,处决犯人的活动,往往都被当成了最大的“热闹”来看,端的是鲜活生动,远比听书看戏要来得刺激。在镇压农民起义的那些年月,官府使用的“酷刑重典 ”远远多于往日,一到开设法场的日子,看热闹的人就如同逢年过节赶庙会一般,有好些个泼皮闲汉,不辞起五更爬半夜之苦,就为了抢到个极近的好位置看得真切,又有几个真正将朝庭的“王法刑律”放在心上?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做了公差,被派到法场刑台下看押“老鼠和尚”,一众团勇公差把用刑的木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但四周的百姓太多,任凭抽打喝骂,仍是争相挤到前边来看,一时间人挨人人挤人,拥得水泄不通,被挤坏的人们哭爹叫娘,整个街心乱做一片。

    张小辫前天从“猫仙祠”的野猫当中,把那只偷溜的黑猫找了回来,本想今日借着做公之便看回热闹,谁知和孙大麻子被挤在囚车旁,竟是一动都不能动,那黑猫也被挤得无处容身,只好蹲在了张小辫的帽子顶上去看热闹。

    张小辫见马大人等官员都在楼上端坐,不禁觉得心中煞是不平,心想若不是三爷使出手段,官府如何拿得到“老鼠和尚”?可如今风光都被旁人占了,满城百姓谁知三爷的功劳?又想“有道是英雄不问出处,这捕盗的牌头无品无级,比起芝麻绿豆也还不如,蝼蚁一般的脚色,有什么稀罕?倘若三爷朝一日发了迹,做个封疆的大吏,才不枉在公门中走这一遭”。

    他正胡思乱想的做白日梦,就听四周的人群忽然炸开来一般,暴雷也似的喧哗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正不知为着什么,他急忙寻声看去,原来是灵州城的刽子手“刘五爷”带着四个手下来了,那刘五爷从祖上六代起,就全是公门里吃红饭的,传下来的手艺非同小可,是刑部亲点的刽子,以前一直在京城听差,这两年告老还乡,才被调回了灵州原籍。

    巨贼以妖术偷盗“藩库”库银,以及驱鼠吃人子嗣,乃是震动天下的大案,所以今天处决“老鼠和尚”,官府特意请了已经封刀的刘五爷出山,据说刘五爷得过真传,手艺十分了的,不管是砍头斩首,还是剜胆摘心,在他刀下动起刑来都好似“行云流水”一般。

    只有犯了滔天大罪或是身份不凡的刑徒,刑部才能请出他老人家掌刀执法,即便当年在京城里,也是等闲难得一见,今日竟要在家乡父老面前施展手段,围观之辈自然止不住喧哗起来,那刘五爷在灵州百姓眼中,就象是位成了名的戏子一般,自他迈步登上刑台,每一举手、每一投足,都要引得台下发出一片片喝彩声来。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也曾听过刘五爷“刑部刽子手”的赫赫大名,连忙掂起脚尖,抻着脖子去看,只见那刘五爷六十多岁的年纪,生得体魄魁梧,豹头环眼,阔口裂腮,颌下髯丛如猬,胡须虽已半白了,但精神攫硕饱满,脑门子油亮油亮的,一席短衣襟小打扮,身上连肩搭背,系着白练也似的一条围裙,目光中凛然有股杀气,不怒自威,恰似那杀生的修罗魔君在世。

    刘五爷的围裙也不是一般的东西,乃是先皇御赐之物,寻常行刑的侩子,向来是光着膀子,或是穿了号坎甲马,再系条屠户般的黑围裙,可刘五爷手艺不凡,不管是断首凌迟,还是剥皮摘心,身上刀上从来不见一个血点,刀是祖传的宝刀,身上是皇上赏赐的白腰,如此装扮,正是为了显出自身艺业过人,使见者皆惊。

    再看刘五爷的四个徒弟,活脱是四大金钢投胎下凡,刀砍斧剁般的一边高矮,显得好不齐整,全是膀大腰圆虎力熊心的彪形大汉,油光光的大辫子打了团结盘在头顶,身上的红边灰底号坎敞开一半,袒胸挺肚,把胸口黑杂杂的一大片护心毛露在外边。

    这爷儿五个,满面的杀气,目光所到之处,打量到谁身上,谁就得打个寒颤,冷汗淋漓,那真是“直教胆小惊欲死,纵是石人也流汗”,围观的众人都不免暗自庆幸:“幸亏今天上法场受刑的不是我们。”

    刘五爷带着四个徒弟,上了半人多高的木台,先对着楼上监斩的官员抱拳行礼,随后对父老乡亲们施了一躬,他也是有心要卖弄些个手段,让徒弟们当着众人的面。取出携带的几个大皮囊,打开整顿起来,里面无非是砍腰的“鬼头刀”、斩首的“剁魂斧”、剥皮的“摋利刃”、掏心的“剜肠剑”,还有各种“带钩、带刺、麻花柠转儿”的刑刀法刃,都是寻常百姓叫不出名目的器械,琳琅满目,足足有不下百余件之多,在日光下一阵阵泛着寒光。

    这时已有刑吏验明罪犯正身,然后宣读罪状,按律断了番和尚一个“剐”字,此等妖魔匪类,若不处以千零万碎之极刑,委实难平民愤,故此要请“刑部刽子手”刘五爷割满一千三百刀,待到午时三刻,听得三声号炮为令,就要动法刀行刑。

    围观的百姓顿时满场哗然,众人一来是恨极了“潘和尚”,二来听说要割一千三百刀,乃是地方上前所未见的大刑,正要看刘五爷行刑如何施展手段,底下的人群中对此议论纷纷,有的人说:“这回可算是来着了,咱就等着开眼吧,一般凌迟碎剐,只不过一百二十刀,要割满一千三百刀才让犯人断气,可不是寻常的手艺能做到的,当今世上,除了刑部刘五爷,谁还有这等本领?”

    有的人稍稍有些见识,听了此话便摇头说:“这个却不然了,凌迟碎剐为本朝最酷之刑,平时难得一见,但现在正是平寇定乱之时,一旦捉到了发逆反贼,无不用此极刑处决,所以这几年咱们见碎割活人也见得多了。可你发现没有,越是那精壮结实的汉子越是能劲得住多割几刀,饶是如此,二百刀下去也仅剩一具血肉模糊的骨头架子了。而那肥胖之辈,则根本无从下刀,一刀下去不免连皮带膏的扯下一堆,象老鼠和尚这贼厮生得如此肥头大耳,能割够他二三百刀已是大手段了,想剐足一千三百刀却又谈何容易,恐怕刘五爷一世英名,临老却要栽在咱这灵州法场上了。 ”

    张小辫被挤在台前,听那几人议论不休,便讥讽他们毫无见识,对众闲汉夸口吹嘘道:“一千三百刀算得什么?在前朝中,割满三四千刀的大刑也是有的,北京城里的刑部刽子手个个身怀绝技,都是世代传授下来的神妙手段,外人绝难得知,三爷当年在京亲眼见过刑部刽子们练刀,原来要先从最大的大牲口上身上练起,割牛割马割骡子,最后越练越小,刀数却是不减,直练到鸡犬鸭鹅老鼠兔子才能出师。”

    众人初次听闻,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有些短浅之人只顾称赞,想不到这位牌头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见识阅历;有些人则认为张小辫之言纯属无稽之谈,牲口肉多体粗,岂能和犯人相提并论?再者刑部刽子手的本事再大,又怎么可能在老鼠身上割几千刀?这“碎剐凌迟”的极刑又不是剁肉馅子,要割满一千三百刀,必须每一刀割下一块皮肉,而且在剐至最后一刀之前,犯人是绝不能断气的,否则刽子手与犯人同罪,差了多少刀都要着落在自己身上。

    众人乱遭遭的正自议论不休,就听“咚隆”一声号炮响起,眼见午时三刻将至,这正是“阎王下了勾魂状,无常二鬼索命来。”毕竟不知“刑部刽子手”刘五爷,如何碎剐“老鼠和尚”整整一千三百刀,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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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怨债相偿,杀人的填命,欠债的还钱,多是因果上的事情,说他一年也说不过来那许多,那些个遭受官司刑狱之苦的,也都是由此而生,计较不得。但听得一声号炮响过,眼看午时三刻将至,刘五爷让他的四个徒弟充做副手,先将“潘和尚”从台下囚车里起出,绑到法场行刑的木台之上,那刑台当中有个“金”字形的木头架子,糙木铁环上边乌黑的血迹斑驳,都是以前用刑时所留。

    刽子手们一言不发,动手把“潘和尚”绑定了,三下五除二,就剥净了人犯身上的囚服,随后就捧着刑具法刀候在一旁听命,这时第二声号炮响过,法场四周围观之人,都知道在转眼之间,便要把这恶贼千零万碎,大多注目观看,嘈杂喧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了许多。

    刘五爷请“监斩官”在名牌上勾了红叉,反身走到“潘和尚”身边,按惯例抱拳说道:“今天是刘五来送潘爷上路,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刽子手掌刑执法,无非是被上差下派,推辞不得,等会儿万一有照顾不周全的地方,还请潘爷多多担待。”

    “ 潘和尚”落到了这个地步,早已万念如灰,但在法场上众目睽睽,他还要硬充好汉,嘴角子一阵阵抽动,表情诡异的狞笑道:“久闻刑部刽子手刘五爷大名,不想竟死在您老的刀下,也算是本法师的造化,本法师临刑别无所求,只求您老用刑时手底下利索些,给咱来个痛快了断,我死后走在黄泉路上,也忘不了念着您老的好处……”

    刘五爷连眼皮子也不眨,冷冰冰地说道:“古有圣贤立纲常,今有王法大如天,潘爷惹下的是弥天大罪,身上有又背着百十条人命,最后怨魂缠腿被官府拿获,才被断了个碎剐凌迟的极刑,今天这一千三百刀,可是一刀也少不了的,咱们劝你不妨想开些,在阳世多受些零碎之苦,到阴曹里却能早得解脱,趁着第三声号炮未响,还有什么话要交待的尽管留下。”

    “潘和尚”想到要被碎割一千三百刀之苦,不由得心寒胆碎,心中怨毒发作起来,沉默半晌才说:“本法师生来慈悲,最喜欢哄耍小孩子为戏,自从修练金钢禅以来,食过胎男童子一百五十有余,此乃度他们前往西天极乐大善举,眼看着便能成就正道,得一个出有入无的法身,谁知竟被一班小贼撞破了法相,使我落到了官府手中,挑筋穿骨吃了好一番折磨,今日又要使出歹毒手段,让本法师受尽零割碎剐之苦……”

    “潘和尚”越说越恨,继续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算到了阴世,也必化为厉鬼,找你们一个个的索命报仇,刘五爷你是专给官家掌刀的鹰犬,操你奶奶的,你与马天锡那狗官坏过多少好汉的性命?你们通通不得好死,爷爷早晚从阴间回来找你们索命!”

    刘五爷发过无数红差,以往那些死囚服法之时,或是对刽子手软言相求,或是骂不绝口,又或是默然不语,更有受惊不过,在法场上屎尿齐流之辈,他多是见得惯了,丝毫不以为意,当下任其破口大骂,也不同“潘和尚”再说什么。

    周遭围观的百姓却大为恼火,都说如今真是没有王法了,这“老鼠和尚”罪大恶极,此等丑类死到临头之时,竟然还敢口出狂言?真是个挨千刀的贼杀才。更有许多家里丢失小孩的,一发对其恨得入骨,纷纷捡起烂菜石子投向法场,有领队的军官赶紧指挥团勇把持局面,以防乱民蜂拥上来搅了刽子手行刑。

    此时又有许多“苦主”,纷纷挤到前边,偷着把钱塞与法场附近的公差,他们要等动刑之后,讨买几片“潘和尚”的碎肉,这里边也不光是被贼人拐去小孩的“苦主 ”,还有许多家里有病人的,因为早年间有种说法,凡是法场上出红差,犯人身上的血肉都能做药引治病,监刑的公差们往往可以趁机捞点油水,只不过不敢明面交易。

    正乱得不可开交之际,就听“咚隆隆”一声号炮作响,“刑部刽子手”刘五爷见午时三刻已至,当即动手行刑,先是副手取出一条漆黑的网子,当场抖将开来,缠在潘和尚的左臂之上,这黑网可不是普通的鱼网,乃是前朝刽子所传之物,通体以人发混合蚕丝编就,专在凌迟碎剐的刀数过多时用于 “量肉”,只见那黑网的网丝勒入皮肉之中,便会留下一大片铜钱大小的血印。

    刘五爷是忙家不会,会家不忙,叫声:“看法刀了”,便伸手从皮囊当中,拽出泼风也似的两把快刀,这两口法刀,一长一短,皆有名号,长者过尺,唤做“尺青”;短者过寸,唤做“寸青”,从由北宋年间流传至今日,据说当年曾用来碎剐过江南巨寇“方腊”,真是“白刃似水,寒气逼人”,果然有“吹毛断发”之锋。在此“大小二青”两口利刃之下,剔割过的好汉之多,实是难计其数。任你是含冤负屈的忠臣义士,还是恶贯满盈的乱党贼子,被绑在法场上见了这两口快刀,都不免心中憟惕,魂魄俱无。

    刘五爷手中拎了长短两柄快刀,口念“恶杀咒”,咒起刀落,按着勒出的血印子一刀刀割下,那“潘和尚”吃过许多童子,养得周身肥胖,细皮嫩肉,受割不过,疼得尖叫惨呼,刘五爷更不理会,短刃一割,长刃一挑,便取下柳叶似的一片皮肉,直把“二青”使得发了,但见他出手如风,一片刀光闪动之际,不消一个时辰,就已将“潘和尚”肥大壮硕的身躯剐了个遍。

    旁边相帮的四个刽子,一路数着刀数,法场刑台上血肉淋漓,“灵州城”里的人们,多是初次见识“刑部刽子手”用刀,谁也没想到天下会有如此快刀,又有如此干净利落的割法,直教人无法思量,尽皆看得犹如木雕泥塑般目瞪口呆,诺大个街心里,只闻刽子下刀、贼人惨叫,除此之外,十字街上鸦雀无声,围观的百姓中有那些胆小的,竟被吓得尿了裤子。

    做“刽子手”就是凭宰杀活人吃饭,这“刑部刽子手”刘五爷,果然是手艺了得,他自十七岁艺成出师以来,就开始在法场上掌刀执法,四十年来经他手底下发送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真正是“杀人如麻”,行刑的经验尤为丰富。

    此次碎剐“老鼠和尚”不比寻常用刑,必须要割满整整一千三百刀,所以刘五爷深知下刀要即快且准,刀子底下不能拖泥带水,否则就先把犯人活活疼杀了,更要避开人体血脉,而且此贼肥胖长大,不似寻常皮肉精壮之辈,血脉经络格外难寻,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使出了浑身解术。

    那“潘和尚” 也当真悍恶,身上被割了一个痛快,嘴上是一边惨叫狂嚎,一边骂不绝口,尽是些言语极为阴毒的诅咒,但声音越来越弱,等剐到一千两百余刀的时候,“潘和尚” 已然是体无完肤,舌头、鼻子、耳朵尽被剐去,全身上下只剩两只大眼珠子能动,兀自贼溜溜的来回乱转,盯着“刽子手”的刀锋看个不住。

    刘五爷是“手出山岳动、刀落鬼神惊”,前六百刀唤作“鱼鳞剐”,刀削面似的把周身上下削去了一层,中间四百刀是“剜肉剐”,最后三百刀也有个名目,称为“剔魂剐”,堪堪数到“一千二百九十九刀”,剐得“潘和尚”只剩一具骨架了,刘五爷的“恶杀咒”也恰好念完,忽然停下身子,收起刃不占血的“二青”,在手中换过一柄带环的牛耳尖刀,请过监刑的官吏上前来验刑。

    此时“潘和尚”的眼皮已被割去,连眼珠子都不能动了,目光如同死灰,不知是不是还没断气,那监刑的官吏捧着一个罐子,从中抓出白花花一把大盐粒子,对着“潘和尚”撒去,只见“潘和尚”一对眼珠子疼得猛然一转,显然还未死绝。

    刘五爷立刻手起刀落,牛耳尖刀一刀下去,只是一戳一剜,便已挑出一颗血淋淋颤微微的人心,恰是一千三百刀整,法场四周围观之人轰然喝彩,都赞刘五爷好奢遮的手段,连在楼上监斩的马大人和图海提督,也各自暗挑大拇指称道不已。

    刘五爷身上果然不见半个血点,气不长出,面不改色,在如雷般的喝彩声中团团作揖,随后走下台来,众人无不拱手相贺,真如众星捧月一般,周围又不断有富商大户送上酒肉花红,这是要借刑部刽子手身上的杀气,给自家图个驱邪避凶的彩头。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在旁边看得大为心折,都觉得刘五爷如此威风,凭得是真手艺真本领,咱们兄弟几时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耀武扬威一番?这时就见刘五爷的四个徒弟,七手把脚将“潘和尚”所剩残骇剔剥了,“五脏六腑”尽数掏拽出来,摆开来挂在刑台的几根木桩子上,又把骨头残骸全都砸为碎片。

    有些外来的围观者初次看刑,不知缘故,就问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请教二位牌头,怎地剐完了贼寇,还要砸碎骨骸?有没有什么说道?”

    张小辫趁机吹嘘说:“凌迟乃是最酷的极刑,若非遇着大奸巨恶,也轻易不动如此重典,不仅千刀万剐,按律更是连尸骨都不得入敛,碾砸碎了之后还要引火焚化,搓骨扬灰。实不相瞒,此贼正是张三爷拼着性命亲自擒拿到的,诸位却不知他的厉害,这老鼠和尚有妖术在身,不将其碎尸万段毁形灭骸了,也难保他弄出个什么邪法,又要还魂了出来害人……”

    正说话的时候,蓦地里刮起一阵阴风,四下里飞砂走石,刚刚还是艳阳高照,一瞬间就变得愁云笼罩,“ 灵州城”里的百姓们如临大祸,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哭爹叫娘声中争相奔蹿逃命,真个是“天昏地暗无光彩,鬼哭神嚎黑雾迷”。毕竟不知这阵阴风中是否有恶鬼出没,且留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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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说到“潘和尚”被押到法场吃了一剐,千零万碎割净了皮肉之后,刽子手又将他的“五脏六腑”掏拽出来,摆弄着一件件挂在木桩之上,正待引火焚化,却凭空刮起一阵阴风,一时间失了日色,灵州城中飞砂走石,天昏地黑。

    众人见状无不大乱,南街上的人们纷纷躲入临街铺面,给市心里闪出一条道路,在其余的三条路口中,看热闹的百姓仍是挤成人墙不肯退场。

    张小辫以前并非常进“灵州城”里走动,没见过决囚的场面,还以为碾碎骨骸加以焚烧,就算完解了差事,但看南街上的人们忽然闪开道路,一个个秉气吞声,抻眉瞪眼的张望着什么,显然都知道今天这场“凌迟极刑”还不算完,后头还有热闹可看,他忍不住好奇起来,就近向旁边的一位老公差打听究竟。

    那公差知道张小辫是巡抚大人亲点来的,正要有心结交,便压低了声音道:“张牌头有所不知,咱们灵州城设法场决囚,到最后并不象外地一般烧化死囚遗骸,只把骨头碾碎,剩下的血肉内脏,则历都来要留给城外的饿狗分吃,你瞧这满城愁云惨雾,定是乱葬岭万尸坟里的神獒也进城了,谁个不要命了,还敢高声喧哗?”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闻言一怔,齐声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刽子手们把那些心肝肚肠都挂在木桩子上,竟是要给城外的狗子们发番利市!”

    说中代言:自古便是“人死之后,入土为安”,棺材木料越是厚实坚密,死者在地下就越得安稳,否则虫吃鼠啃,雨水相浸,说不尽有多少苦处,其中最倒霉的,还要属死后下了葬,却当晚就被狗子扒开坟土,一头撞破棺板,趁热拖出来吃了。

    但许多穷人家根本买不起棺材,临死能有个草席子卷了就不错,小户人家也只能置办三寸柏木板的“狗碰头”。乱世之中天灾人祸,大部分老百姓都没东西可吃,流窜于乡间野地里的饿狗就更多了,遇到打完仗,这些饿狗就到战场上掏吃死伤的军卒和马匹,一个个养得膘肥体壮,凶悍异常,成群结队的出没于乱葬岗中,那些个“ 薄棺浅埋”的穷苦百姓,死后多被躲在坟地里的饿狗们挖出来吃个精光,种种惨状述说不尽。

    灵州附近战事不断,激战过后,处处都有肚破肠流身首异处的死人,古代圣贤曾说:“收敛无主尸骸,覆以黄土,乃仁者所为。”可眼下这世道人心不古,哪有人肯去收尸掩骨?而且死的人太多,也根本埋不过来。

    只有官府出面,派下些赏钱,让民夫们在附近收敛尸骸,都运往“万尸坟”丢弃,就在“灵州城”南门外,距城数里有好大一片荒山野岭,据说春秋战国的时候,此地曾是个“铸剑”的山谷,但年代太远,古时的地名已经无法考证了,也不见留下什么遗迹古物,只在山中有条深沟,战乱以前,凡是死在牢狱里的囚犯,都会被弃尸其中,久而久之,得了“万尸坟”这么一个俗称。

    最近这几年,死人多得无处掩埋,官府便指定把“万尸坟”专做填埋无主尸体之处,不论是死于疫病灾害,还是死在刀枪之下,只要是无人收敛的尸骸,不问身份来历,一发扔进“万尸坟”中填了丘壑,到现在谁也说不清坑中究竟有多少死尸,那一片山阙深处,真是杂草丛生白骨嶙嶙,狐兔出没孤魂夜哭,从来无人敢近。

    流窜在附近的野犬恶狗,竟把“万尸坟”当作了粮仓,千百只野狗成群结队,争抢坑中尸骸,为此往往引发内斗,互相间打得你死我活,被咬死的狗子,立刻就被同伙啃成一堆白骨,所以荒山里的野狗数目总在几百头左右,对活人还无大害。

    直到有一年,不知从哪来了一头巨犬,体大如驴,吠声近似牛鸣,神威凛凛,俨然有王者之态,此犬悍恶绝伦,竟成了“万尸坟”大群野狗的首领,到处闯村扒坟,棺材中的死人,甚至落单的活人,还有村舍城池中的牲口,没有它们不敢吃的,而且数目越聚越多,渐渐形成了地方上的一桩大害。

    但愚民无知,都道此犬神骏异常,不是等闲的世间俗物,多半是灌口二郎真君驾前“嗥天犬”下凡,故此皆以“神獒”呼之,谁也没有胆量触犯,也不知上任按察史是怎么琢磨的,自己想了个办法出来,号称“以贼人换良人”,竟然与野狗们达成了一个协议,凡是城中处决人犯,在死囚被正法之后,一律不许其家属收敛,尸骨血肉就地留下,给“万尸坟”的野狗们发送利市,任其舔血噬骨,使此辈不要再伤害无辜的平民百姓。

    从那时开始,只要“灵州城”里一设法场,那“神獒”便有灵验感应,它能在荒山穷谷中,远远嗅到数里之外用刑的血腥气息,随即就会带着大群野狗呼啸入城,又据说野狗们吃的人多了,群狗之后总有无数孤魂野鬼相随,带得所到之处阴风阵阵。

    所以城里的人们大多知道惯例如此,见到半空里尸气冲天,就知道定是南门已开,把“神獒”放进来了,急忙闪出街道,躲在一边继续观看,果然过不多时,便从南街上闯来一群饿狗,约有数十头之众,将一条凶猛狰狞的巨犬簇拥在当中。

    张小辫虽是初次见到“神獒”,但他略得了些相猫辨狗的诀窍,一看之下已知此犬不凡,在《云物通载——犬经》一篇当中,把世间的狗按照体形大小,粗分为三类:最大者为“獒”,普通中常者为“犬”,体态小的才称作“狗”,这是从古就有的说法,可现今世上常将“犬”与“狗”浑同,却不知两者有别。

    那条被民间称为“神獒”的恶犬,比拉磨的驴子也小不了多少,身上有数片天生的“血斑”,行动之际如同被一团团火云围绕,只此一节,便可断定,并非是真獒,而属于犬类中体形最近于獒的品种,应该是从漠北草原上来的“靼子犬”,可以屠狮灭虎追杀群狼,性情最是凶猛无比,不知江南之地为何会有此神异之物?

    张小辫却没往深了去想,只顾着同众人一起看热闹,只见那伙全身腥臭的群狗,视周围的人群有如无物,大摇大摆的径直来至法场刑台,一众野狗饿犬见了满台血腥狼籍,登时从口中滴落大串馋涎,一个个吐着腥红的舌头喘着粗气,却都在台下摇尾趴伏,谁也不敢抢在首领之前去吞吃“老鼠和尚”的尸骸。

    那 “神獒”躯体虽然巨大,却格外灵动敏捷,它好似肋生双翅,离得几十步开外,竟呼地一声从空中掠过,直蹿到台上,一口咬住摆在木桩上的“人心”,三嚼两咽便吞入腹中,随即低头舔血,那死囚“潘和尚”好生肥胖,被碎剐之后,木板上遍地尽是油膏鲜血,“神獒”一条大舌头能有两尺多长,一舔过去就是一大片,嘴里“ 唏哈”有声,神态怡然,把南街的大群野狗们馋得没抓没挠。

    待那“神獒”舔咂得心满意足了,昂首几声狂嗥,声如牛鸣,震动了乾坤,此时台下的饿狗们听得嗥声,就如接了圣旨一般,一哄而上,抢了肚肠碎肉来吃,有的趴在地上舔血,有的几只扯住一根肠子互相争夺,饿犬们吃得兴起,个个呲牙低嘷,目露凶光。

    四周围观的百姓和兵勇,看得俱是心旌神摇,但并无不忍之情,世风日下的时节,人心丧乱,越是血腥残酷,越是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许多人还有幸灾乐祸之意,只有个别明白道理的,暗中连连嗟叹:“也不知咱国朝造了什么孽,让世人遭受如此酷罚?看来天下大乱难定,早晚还有祸事降临。”

    也就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法场上的血肉内脏,连带那些被刽子手碾碎的骨头,便已被野狗们舔吃得一干二净,连半点渣滓都没剩下,群犬却仍然围着“神獒”徘徊不去,虎视眈眈地盯着四周的军民。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都看得呆了,就听一旁那老公差惊道:“不好了,这群饿狗没吃饱,看来是要……”话因未落,就见法场上的“神獒”猛然蹿下,一下扑倒了站在人群中的“刑部刽子手”刘五爷,还没等众人看清楚怎么回事,那“靼子犬”早已掏出了刘五爷的满腔心肺肚肠,它身后的野狗们四出如箭,狂吠声中扑进人群里乱嘶乱咬。

    灵州军民人等一下子就炸了锅,都想躲避逃命,但人挤人、人挨人,哪有腾挪闪展的余地,但见四下里血肉横飞,顷刻间已有百余人横尸就地,挤撞踩踏当中更不知伤了多少。

    那图海提督在楼上见了这血肉横飞的惨状,心胆俱废,惊得连忙按住顶戴钻到了桌下,巡抚马大人还算得上是临机镇定,他早就有心废除旧例,却始终未能得便,眼看酿成了大祸,再后悔可为时已晚了,拍案大骂道:“反了!反了!左右与我听命,凡是城中野狗,一概格杀勿论!”

    那法场上咬死刘五爷的“神獒”吞了几口活人鲜血,心意更是狰狞欲狂,它似乎也知道街角楼阁上都是当官的,纵身踏住挤做一团的军民,先是伏腰埋首,随即用尽全力,激射而起,腾身飞蹿上了半空,这“靼子犬”矫捷绝伦,堪比插翅的熊狮虎豹,连数丈高的围墙也能纵身跃过,二层的楼阁哪里放得在它眼中?瞪起血红的双眼,在空中盯住马大人直扑过去。

    马天锡大惊,万没想到恶犬竟想刺杀朝庭命官,极端骇异之下,不禁也是脸上变色,幸得他早有准备,随从的数十名亲兵卫士都藏了火器在身,立刻抬起一排火枪射出,有道是“神仙难躲一溜烟”,满拟将那“神獒”毙在当场,谁知这此犬敏锐无比,更是识得火器犀利,它身凌半空,竟能使用腰腹之力,凭空拔起身形,倏然蹿出数丈之高,一举跃上了二层楼阁的房顶,踏翻了许多瓦片,它再不多做停留,一路飞檐过壁而去,还不等枪声硝烟散尽,便早已逃遁得无影无踪了,这正是“鳌鱼脱了金钩去,摇头摆尾不再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贼猫》下回“第三卷第五话小猫耳朵”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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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荒葬谷万尸坟”内的大群野狗,进城来搅乱了灵州法场,咬死咬伤军民无数,最后全部被兵勇们就地格杀,混战之后,十字街心遍地都是死人死狗,可怜这座富贵名城繁华盛地,今日变做了鬼哭神嚎修罗场。

    巡抚马大人在楼上看得分明,不免大发雷霆,调兵关了城门,又派团勇逐街逐巷捕杀“神獒”,可不久有人来报,已看见那恶犬跃城而出逃入荒山了。

    马大人连忙聚众商议,他对众官吏说:“叵耐这业畜好生凶恶,而且似是有备而来,竟想行刺朝庭命官,定是被造畜邪术所控,若不尽早剿除,他日必成大患。”

    “ 图海提督”在灵州却并无实权,只是充个虚职,实际上是做为朝庭派下来的监军,况且此人是个平庸无能之辈,他刚才见了那“神獒”眨眼间就咬死了刑部刽子手,又暴然蹿上楼阁行凶,在一排火枪轰击之下,竟能毫发无损地腾空跃上楼顶逃脱,真如“天犬”一般,不免吓得心慌意乱,只推托道此事全凭马大人做主了。

    马天锡本也没指望他这酒囊饭袋能有什么真知灼见,当下便让众人出谋划策,有慕僚称:“城外的野狗多是结伙游荡,白天并无定所,只在日暮以后,才会聚于荒山穷谷之地,不如派遣一位骁勇善战的军官,带上一哨人马,多携火器,于晚间潜入万尸坑,将其彻底剿灭。”

    另一慕僚说道:“野狗虽多,却不足为虑,兵家有言——擒贼先擒王,首先要设法除掉那为首的恶犬才是。但此犬被民间呼为神獒,绝非等闲的野狗恶犬可以相提并论,不仅生得青面僚牙,十分凶恶,而且机警敏锐,蹿跃之际竟能直上城头,若不是《西游记》里的妖怪出现,便是《封神传》中的天兽下凡,纵然多派勇夫,恐怕也不能与之对敌。”

    马大人点头道:“言之有理,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是好?眼下若有良策,尽可直言,也好为本官分忧。”

    那慕僚常常自称广闻博见,但自投到马大人门下以来,却迟迟未能献出什么良策,今天恰是用得着了,立刻进言道:“小的曾听一些洋人讲过,在那西洋英夷之国,也有许多恶犬横行,故此当地有种风俗盛行,男子中凡称绅士者,出门上街时,手中必执一根棍棒,称为文明棍,专做驱狗之用,街上的野狗一见此棒,便远远逃开不敢近前,只因狗子们生性恶棒,乃造物之先天习性。”

    一旁的众人听了此言都说:“英夷果然全是荒生在海上的潘邦蛮子,向来不曾被王道开化,别看他们船坚炮利,但那些什么绅士上街还要拿根棍子打狗,却不知在我大清国朝当中,撵狗的文明棍向来是讨饭花子们才肯用的,不过狗子确有厌恶棍棒之性,哪怕是再凶悍的野犬,一见了棍棒,便先自馁了三分,应当给灵州军民多备短棍,以防恶犬再来害人性命。”

    众人纷纷献策,但说来说去,并无一计可行,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忽有探子来报,说粤寇大军分做数股前来打城,这回来得隐蔽突然,现在前锋已距城不到三十里了。马大人忙问来的有多少贼兵?探子禀道:“唯见漫山遍野席卷而至,刀枪如林,兵甲如云,难计其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先不提突然闻得粤寇发兵打城,“灵州城”里是如何如何调兵遣将锁城防御,单说张小辫被法场周围奔逃的人流裹住,身不由己的跟着跑到一阵,也不知孙大麻子和身边那只黑猫都逃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独自一个到得一条窄街上,此时也辨不得东西南北了,暗自庆幸混乱中没被恶犬咬到,看看左右无人,便就地坐在一户人家的门前的台阶上呼呼喘气。

    张小辫心想本以为城中安稳些,想不到也是如此的不太平,这回野狗们突然发狂,咬死了无数百姓,街上尽是横死暴亡之人,不如赶紧去寻了孙大麻子,一同离了事非之地,逃奔京城去谋条财路为好。心中正打着算盘,忽听墙头有猫叫声,抬头一看,却是那只“月影乌瞳金丝猫”,张小辫站起来对那黑猫说道:“馋猫,又要去哪里厮耍?倒教你家三爷一场好找,可想随张三爷到京城里见识见识……”

    张小辫话未说完,忽觉脑袋后边的辫子被人揪住,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骂道:“没有王法了,谁他奶奶的吃了熊心老虎胆,敢扯张牌头的辫子?”

    只听身后一阵锯木头般的干笑声响起:“嘿嘿,如今做了张牌头了,可还记得故人否?”张小辫一听之下,已然知道正是当初在金棺坟里遇到的“林中老鬼”,急忙改口道:“小子哪敢忘记老先生的大恩大德。”

    张小辫感到辫子被人松开,便整了整衣帽,回身施礼,只见那林中老鬼身着一领宽衣大袍,服色古旧破烂,也不知是从哪朝哪代的装束,脸上仍是蒙着帕子,只露出两只枯槁的眼睛,哪里象是一个活人?只听他开口问道:“张牌头,老夫曾点拨过你一场大富贵,可取得了?”

    张小辫本来恼恨这老儿指点的富贵虽有,却是官家的“库银”,害得自己“羊肉不吃惹身膻”,跟着受了许多连累,但见林中老鬼的气色,真个三分不象人,七分好象鬼,哪里敢出言不逊自讨苦吃,只好苦着脸,把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又说:“老先生指点得虽好,奈何小子命里纳不下大财,贼偷落得贼还,银子到手还没捂热乎,就被一众公差在街上拿下了。”

    林中老鬼道:“与你一同从金棺村逃难出来的两人,一个是草头太岁,倒能助你些力气,另一个却是丧门白虎星君,你将那丫头带在身边,如何能够发迹?看来也是你命中不该发在此处,才引得凶星欺主,但你也不必为之烦恼,老夫平生阅人多矣,然天下命相运数之佳者,尚且无人能出张牌头之右,日后必定还有你的造化。”

    张小辫一听自己今后还能发迹,顿时喜出望外,俗话说得好“酒能红人脸,钱可迷人心”,他此刻根本就顾不上去想——林中老鬼所言是否属实,又到底有些什么居心?立刻纳身拜倒,恳求高人算看自身造物。

    林中老鬼也不说话,将张小辫拽起,带着他七拐八绕,来到了猫儿巷后的“猫仙祠”中,到了这是四外无人的清静之所,才问他道:“张三,你且与老夫说说,你平生志向如何?”

    张小辫不好意思直接说“除了钱财别无他求”,便厚着脸皮答道:“您老别看小子只是个在市井间耍闲的光棍,烧火嫌长,栓门又短,怎么看都不象擎天架海的栋梁,但我也素来胸怀大志,也常……常想做些个英雄豪杰的事业。”

    林中老鬼冷笑着问道:“你倒说来,什么是英雄豪杰?”张小辫道:“自古以来,凡是英雄豪杰,必然不事生产劳役,绝不能给别人当牛做马,手段须是慷慨爽快,从不以财物为心,行走四方,挥金如土,结交到好朋友的时候不惜仗义疏财,立大志,成大举,使美名广为流传,如此方是真英雄真豪杰了。”其实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想做大事,首先身上必须得有钱,有道是“人无财助精神减,手中缺钱应对难”。

    “林中老鬼”点头道:“嗯……果然是英雄未有俗胸中,虽有些挥霍无度之意,略显不合天道,可这也正是豪杰襟怀的不羁之处,但你错失了槐园库银,最近这几年重财旺运已空,想得大富贵实是难于登天……”

    张小辫闻言大惊,忙说:“小子也不奢望有吕纯阳吕祖师那根点石成金的手指头,更不敢巴盼能撞大运拾得个聚宝盆,只求有铜山、金穴般的一世富贵,便是心满意足,天天都要烧高香拜猫仙了。”

    林中老鬼道:“想那铜山、金穴皆是富可敌国的财驳,你自身未必能得,不过你在财运之上虽然低落了,却恰好有将星当头,应了武运亨通之兆,若能依了老夫之言行事,一年之内,你必然能做上统兵的军官,到时候老夫再指点你一条飞黄腾达的道路,照样威风富贵。”

    张小辫听得此言,觉得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轻了几两,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还有如此好命,多半是老家的祖坟冒青烟了,这年头有势就是有钱,如果真能做了统兵的大将,光宗耀祖恢复老张家的门第,自是不在话下,不求能做到总兵提督那么大的官,只要能得个将军,就已经威风得紧了,忙请教今后如何行事?

    林中老鬼说:“天下大治之兆,是地气从北而南,如今乱自南方所生,则主天下将乱,正是建功立业的良机,若是赶趁上你的时运,休说是三四品的武官,只怕连那封疆大吏也不难做得。如今在城南荒山穷谷之中,有条漠北神獒聚了大群野狗为害,城中官兵虽众,却难以将其扑杀。若不除此大患,上至灵州督抚,下至合城军民,必定人人寝食难安。张牌头你要想飞黄腾达,必先夺下这件头功。”

    张小辫听得乍舌不下,今日亲眼见识了“神獒”凶猛非凡,连“刑部刽子手”刘五爷那等人物,都被其当场开膛破肚了,况且此兽行走如飞,诡变莫测,慢说是火枪刀矛,即便是设套下毒也必能被其识破,满城官兵都奈何它不得,我张小辫哪有手段对付?前几天虽然用黑猫破了“老鼠和尚”的邪法,那只不过恰好是遇着物性相克,可从没听说过天底下有猫能降狗的异事。

    林中老鬼却不理会张小辫,自行从怀中摸出一包东西,里面裹的都是干鱼、肉脯,撕碎了随手抛落在庙堂地上,猫儿巷里的野猫们闻得咸腥,立刻从四面八方聚了进来。

    张小辫不知“林中老鬼”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也不敢多问,只好蹲在墙角看着,待到林中老鬼把群猫喂得饱了,才告诉张小辫说:“要借它们祖师爷身边的几件东西来用,不先给点好处,它们岂肯甘休?”

    张小辫更觉好奇,听马巡抚马大人讲,那位“猫仙爷”原本是灵州城里赫赫有名的通天大盗,后来因他盗了皇宫里的“夜明珠”,担心被官家缉拿,便隐姓埋名遁隐江湖了,这庙里如何会有他身边的事物?

    林中老鬼把神龛下的几块青砖撬开,竟从中露出一口木箱,看起来古香古色,成色陈旧,肯定已沉埋了许多年月,打开来之后,里面只是一套飞贼穿着的“夜行衣”,他见了这些东西,又是一阵阴沉沉的冷笑,随即对张小辫道:“这就是当年猫仙爷穿的行头,名为“黑蝉”,不仅轻如无物,而且能避刀枪,遇火不燃,触水能浮,是件不可多得的宝物,但更难得的,还要属他压箱底的小猫耳朵,有了这套行头,你今夜只须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要擒杀那漠北凶獒,也不过是如同探囊取物,反手关门一般轻而易举。”这正是“谋成月里擒玉兔,计就日中捉金鸦”。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贼猫》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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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1-02 12:20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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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当年的猫仙“谭道人”,自隐遁世外之后便四处云游,有一年曾重回灵州故地,竟在城中见到了自已的“生祠”,他自叹有何德何能,敢当得如此香火?临走时把他当年所用的全套行头,都藏在了祠中神龛之下。

    这都是多少朝多少代以前的旧事了,却不知“林中老鬼”何以对此了如指掌,张小辫只道这老儿定是个稀奇的人物,庆幸自已遇着了“真仙”,他是如贫得宝,如暗得灯,忙请教如何去对付荒葬岭的“神獒”,若真能立此功劳,今后何愁没有扬眉吐气、飞黄腾达的时节?正是:“不经强敌分生死,哪得行踪露潜藏?待到四海闻名日,那回方表是男儿。”

    林中老鬼将猫仙爷的夜行衣让张小辫穿了,又从箱底取出一个面具,那面具上的图案勾画得形如猫脸,头顶还嵌着两个猫耳朵,触手柔软异常,林中老鬼道:“此物唤做猫儿脸,出自波斯国极西之地,专能遮掩生人气息,只要戴上这个面具,那些深山老林裡的狐兔野犬见了你,也只当你是过路的野猫。”说罢将“猫儿脸”面具给张小辫罩了,并授以奇策,让他独自带着黑猫,前往荒葬岭擒杀神獒,随后又交代给他请多今后的行止,吩咐他务必牢记在心。

    张小辫只觉林中老鬼之计匪疑所思到了极点,未必真能做到,正待再问,就听外边鼓声如雷,他急忙出庙细听,吃一惊道:“啊呀,这是灵州城裡擂鼓聚兵,想是要打大仗了。”再回身之际,却已不见了林中老鬼的身影,只有满堂的野猫正被战鼓声惊的四处躲藏。

    张小辫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低头看看自已身上的黑衣行头,知道刚才的事绝非是在做梦,他心想:“如今兵临城下,灵州城裡虽然兵多粮足,却一直孤悬无援,不知还能守到几时,反正城破了也是一死,不如就依林中老鬼所言,豁出去博场荣华富贵在身。”

    俗语说得好:“自从受了卖糖的奸商骗,今后再也不信口甜人。”但张小辫眼光浅,并未吃过一堑长出一智,他却觉得:“反正除了三爷自已这条小命,再无别的身外之物,倘若趁着时运做成了,便是捡来的天大便宜。”真是人心不足,尚未得陇,便已望蜀,从此打定了主意,再不疑心有什麽山高水低,收拾得齐整了,便带了“ 月影乌瞳金丝虎”匆匆赶回衙中点卯。

    走在半路上,便撞见孙大麻子找了过来,张小辫在“槐园库银”一事上吃了大亏,这回便不敢张扬,与他简短说了别来情由,二人迳自求见马大人,当面请命去“荒葬岭”剿杀野狗,为地方上除去大害。

    别看马天锡是个文官,但这一年多来,他招募团练守城有功,皇上曾下旨嘉奖,据说可能不久便会升他的官,所以治地的军政防务都由他一手掌握,直接受两江总督辖制,此时粤寇兵临城下,可能明天一早就要打城,马天锡自然忙的不可开交,不断调遣团勇,分拨火器,把别的事情都暂且放在一边了。

    只是那图海提督放不下此事,他白天在法场上被神吓破了胆,前来打城的粤寇虽多,毕竟有城牆壕沟挡着,量那些乌合之众也难成大事,可荒葬岭的恶犬如鬼似魅,说不定什麽时候就会潜入城中,趁人不备一口咬将过来,又想起刘五爷被开膛破肚的一幕惨状,不由得胆战心惊,片刻也坐不安閒,不住催促马大人快想对策。

    正这时候张小辫前来请命,马天锡大喜,讚道:“本官总算没看错人,张牌头真壮士也,不知如何施为,又要带多少人马?”张小辫道:“小的承恩相抬爱,始终无以为报,如能有机会给马大人分忧解难,即便是刀山火海,也不敢推辞,这回不用动一兵一卒,只求孙大麻子留在城头接应即可,小人自有本事应付荒葬岭的野狗。”

    马大人见他虽然说得口滑,但看神色间胸有成竹,他也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便点首说道:“如此举动,没有十二分胆智绝难做到,看来美玉向来藏在顽石之中,倘若单以衣貌出身取人,岂不误了天下贤士?这张牌头果然不是等閒之辈,本官就依你所言,调一班公差到城头接应,事成之后,必有重赏。”说罢命人取来一柄短刀,乃是古代刽子手传下的“寸青”,刘五爷死后便被收入官库,此时给了张小辫,让他带着防身,又给了进出城防的腰牌,使他便宜行事。

    但别的官吏幕僚,以及那旗人图海提督,却都觉得张小辫这小子能有什麽真手段?不过是有些个泼皮胆气而已,此事谈何容易?好比是在老虎口中讨脆骨,到大象嘴裡拔生牙,都不是好惹的,纵然横着胆子去了,也只不过是白白送命。

    这时天已擦黑了,张小辫告辞出来,招呼孙大麻子和一班公差,一同到了南城,城外大敌当前,城门绝不敢开,只好在城头上用大竹篮吊人下去。

    张小辫见城头上站得密密麻麻的,全是灵州团勇,正自不断地搬运滚木擂石、灰瓶弓箭,又摆开了许多臼炮火器,一尊尊劈山炮和一排排抬枪不计其数,真可谓是:“ 杀气迷空乾坤暗,遍地征云宇宙昏。”他从未见过这等阵仗,不禁暗自心惊,脚底下发软,有点后悔刚才在官家面前逞能夸强了,可现在打退堂鼓也晚了,只好把全身上下收拾紧衬俐落了,准备等天彻底黑下来以后,便出城行事,这才要“拚身入虎穴,冒险探豺狼”。

    张小辫心道:“胆小不得将军做,捨不得孩子套不来狼,谁让咱自打生下来就没财没势呢?更没有本事做别样的营生,也不甘出苦力气做活度日,再不捨得把自家的小命当本钱来博,如何能够出人头地?”想到此处便横下心来,把身着的“夜行衣”紧了紧,腿上用青带子打了绑腿,脚下穿了一双多耳麻鞋,又随身裹了水粮和一小袋石灰,将“寸青”短刀别在后腰,随后在城头上同那黑猫饱餐了一顿。

    孙大麻子对张小辫的举动好生钦佩,有意要结伴同去,若有什麽高低,两人好歹能得有个照应,张小辫拦住他说:“看这阵势,粤寇明天拂晓就得前来打城,你这大麻脸不留在城头上,回来时有谁肯接我上来?”孙大麻子点头称是,并嘱咐张小辫一定要在天亮前回来,否则必被打城的粤寇裹住,死在乱军当中。

    此刻黑云遮住了明月,正是潜行的良机,张小辫坐在吊篮裡下了城,抬眼看看四周,就把那黑猫揣在自已的怀裡,藉着几点矇胧星光,直奔城南的“荒葬岭”而行。

    这片山阙离城虽近,但山中沟壑极深,是个极野的去处,除却抛尸的民夫,绝少有人接近,太平军也不会取道山谷,以几次都是从两边迂迴过来。

    张小辫走不多久,就已来到山谷前边,他一向草栖露宿得多了,深夜独荒山倒不怎麽放在意下,但见四周荒草长得比人都高,乱草野藤之间丘塚累累,坟丘间不时有野狗游荡,他按照“林中老鬼”的指点,把面具罩在脸上,果然没遇到什麽凶险,办明了方向穿过大片荒坟,一路下到山谷深处,发觉脚下全是死人的白骨,四周一团团燐火忽明忽灭,月光从浓云缝隙中漏洒下来,照得两侧巨石狰狞兀突,放眼看去好一片荒坟野岭:“山峦起伏多怪样,乱石横陈断野径,林深苍阴栖猛兽,悬崖陡壁心胆寒。”真个是“八方无客过,四季少人行”,走在其中,恰似自投阴曹地府鬼门关。

    纵然张小辫胆大,也不禁愈来愈觉心惊肉跳,只好边走边和那黑猫说话壮胆:“常听说灵州的家猫不比野猫,最是嫌贫爱富奸懒馋猾,可咱们这回进山擒杀靼子犬,还要全凭猫兄你的本事,只要成了大事,我就天天给你买鱼鲜解馋。别看你家三爷现在穷的叮噹响,想当年淮阴候韩信未遇之时,曾受过跨下之辱,秦国蒙在没当将军之前,不是也如张三爷这般天天窝在破庙裡栖身过夜?所以人活一世,命中的穷通富贵要看到头,眼前的不算,你可不能猫眼看人低…”

    张小辫唠叨了半天,把话多是说给自已听了,顺着深谷而行,不知不觉来到一片峭壁底部,借着月光看见山根裡刻着两个大字,笔画像是水裡的“蝌蚪”一样弯弯曲曲,他虽识得些文字,却哪裡认识古篆,只是听“林中老鬼”所言,“荒葬岭万尸谷”裡曾是古时候铸剑的所在,山谷底下刻有“剑炉”二字,料来正是此地了。

    原来古时多有“名剑”,非是现在的寻常刀剑可比,凡是其中的锋利之属,到水底可断蛟龙,在陆地上能剖象腿,比较有名的诸如什麽“太师、龙泉、白虹、紫电、干将、莫邪、渔肠、巨阙”等等,皆有各自已的出处和事蹟。

    这山中自古出产五金之精,确实曾是春秋战国时,剑师铸造利刃之处,直至宝剑铸成后,山中精气消散,才变成了荒废阴晦之地,在刻着“剑炉”二字的山壁旁边,有个山洞,正是当年铸剑石炉的古蹟,张小辫找到洞口,吹亮了随身带的火筒子,把身前道路照亮,着石壁往前走了十几步,就见山谷峭壁夹峙着一座大石殿,底部陷下一截,半嵌在山壁岩根裡,露了片石顶在山谷中。

    这石殿极高极广,从后到前,按照“天地人”分为三进,石门内砌着一口塌了半壁的巨大砖炉,足有半间民房的规模,张小辫心道:“此间是个铸剑的炉子了,人字炉壁口虽然狭窄,但裡面还算宽敞,且鑽进去躲上一躲,待那靼子犬来了之后再做计较。”谁知刚挤了半个身子进去,却见那炉膛裡边竟然挂着个上吊的死人,死者脸上白惨惨地瞪目吐舌,两脚悬空,在面前晃来晃去,张小辫毫无防备,乍一见到这件打秋干的事物,不由得吃了一惊,被吓得半死。这正是:“富贵荣华人皆羡,生死玄机有谁知?”却不知张小辫在“剑炉”中有哪些奇遇,又能否需计擒杀“神獒 ”,且听《贼猫》下回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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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1-02 12:21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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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春秋战国时铸剑的“剑炉”,实际上应称“剑室”,殿内分做天地人三间,并有内外两层,外边围着耐火的窑砖,裡面就如民宅一般,同样有铜梁石柱,内设取火锻造的“内炉”,那天炉出火,地炉聚精,人炉必须有活人以命“殉剑”,在这座炉中,便有个剑师吊颈而亡,一缕英魂归入了剑气之中,空剩个躯壳悬了千年。

    张小辫哪知这些缘故,撞着剑炉中有个打秋千的吊死鬼,着实受了老大惊吓,当即就想缩身逃开,但手捧火筒子的亮光一晃,瞥见那吊死鬼身下,还倒着一个全身是血的人,张小辫眼尖,一看却是个脸熟的,非是旁人,正是松鹤堂铁掌柜家的老僕-老军铁忠。

    张小辫眼珠子转了两转,心想:“自打那天夜晚借宿槐园,铁掌柜和铁忠便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活不见尸,想不到铁忠老汉竟在此处,这事情蹊跷了,此人又是朴实良善之辈,三爷我怎可袖手旁观?”他稍一犹豫,就再次矮身鑽过炉口,进到炉堂内对那吊死鬼抱拳道:“阴阳相隔,互不侵扰,咱们是井水不犯河水。”

    随后张小辫凑到铁忠老汉身边,伸手一探心窝,发觉还是热的,但全身血肉模糊,伤得极重,还发着高烧,嘴唇迸裂,真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灯尽”,眼见是活不久了。

    张小辫掰开铁忠老汉的牙关,把随身带的一葫芦清水给他灌了几口。那铁忠老汉饮得凉水,啊呀一声缓过气来,神智也渐渐清醒了些,恰似“寒谷遇得乍暖之春,死灰又有复燃之色”,但矇矓中刚一睁眼,看见张小辫头上戴的猫脸面具,还以为山裡的狸猫成了精,险些给当场吓死。

    张小辫赶紧把面罩推到头顶,问他何以落到如此地步?铁忠老汉见的正张小辫,虽觉万分诧异,却没了惊骇畏惧之意,趁着迴光返照心中明白,就强打精神,对他说起了来荒葬岭运尸的经过。

    原来那天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刚进灵州,就把从瓮塚山裡运来的女尸带到松鹤堂葯铺,换取了铁掌柜养在自家后院的黑猫,那铁掌柜是个识货的,从不做亏本的生意,他认得这殭尸是前朝的“美人盂”,由于生前死的冤屈,故而形骸不化,是黑市上难求的珍异之物。

    在最近几年,江南出现了许多修练“造畜”邪术的妖人,趁着天灾人祸,做了许多天理难容的勾当,这伙人到处割取死人器官,把“男阳、女阴”凑成一副,即可配成葯饵。随着邪术愈炼愈深,到后来就需要殭尸和和活胎童子,凡是含冤不朽的死尸,以及偷抢拐带来的小孩,还有产妇腹中的胎儿,乃至生产后的胎盘紫河车,都是此辈急求之物。

    自古“战”、“荒”相连,一打完仗便是赤地千里,粮食颗粒无收,死于战乱和饥荒的人不计其数,新死的人到处都是,但几百年前的古尸首童子胎男,可就十分地难得了,于是就有人暗中偷挖盗拐来了,再转手贩卖给“造畜”之徒,从中牟取暴利,笑贫不笑娼的年月,赚这些丧良心的钱又算得了什麽?

    铁公鸡虽然家大业大,但生性吝啬刻薄,对钱财求之无厌,他做的又是葯材生意,对各路各码头的门道都熟,识得些穴陵挖坟的贼人,所以私下裡做起了收购殭尸肉的生意,每当行货到手之后,就由他亲自带出城去卖掉。

    这些勾当都是暗中做的,连铁公鸡家中至亲至信的人都不得而知,只不过他身单力薄,独自一个人做不来,便每次都要带着自家的老奴铁忠。

    铁忠老汉初时并不知道究竟,一来二去时间长了,不免看出些端倪,他为人朴实忠厚,这遭雷劈的勾当如何敢做?劝主家罢手,免得惹祸上身,咱们葯铺有那麽大的买卖,何苦担惊受怕做这等黑了心肝的生意?

    但那铁公鸡眼孔最小,只认得一个“利”字,虽然赚下了偌大家产,但把一文铜钱看得胜过身家性命,除了赚起钱来不择手段,对自家人也刻薄吝啬至极,每天早晨在床上一睁眼,便先自恨恨流泪不已,感到胸中恶气难平,恨什麽呢?只恨这天上日月星辰来回转,昨天吃过了饭,今天醒来却又要吃饭,什麽钱都能省,虽独一日两餐不得不吃。

    到了吃饭的时候,全家人每吃一口糙米饭,便抬头看一眼咸鱼,只看这一眼就能立刻咸到心窝子裡去,然后赶紧往嘴裡扒两口饭,这一年到头的菜钱算是省下了,直至大年三十的年除夕晚上,才把这挂了整整一年的咸鱼摘下来,拿水拔去盐分,由全家老少分而食之,年初一早上人人咳得都像是要变“燕宝福”。

    此事在旧社会并非罕见,只因这些“守财奴”们,深知钱财来得实在太不容易,每一个“大子儿”都是处心积虑千方百计抠出来的,所以除了暴发户,大多数富户都极其吝啬的,把钱财二字看的大过了天。他们多认为钱财最是具有灵性,唯有对其宝惜备至,钱财才会甘心跟着他走,倘若是拿钱不放在心上,这手接来那手去,必然要触怒财钱老爷,岂肯再把钱送到他这裡来?故此不吝不富,只要是吝啬的人家,一定都是富户。

    像铁公鸡这等人,就是个一毛不拔的吝啬人家,整日裡算计着怎样有进无出,却应了“有命赚钱没福消受”那句老话了,只要是有利可图,把自家老父切开来卖也心甘情愿,怎会把家僕铁忠的话放在心上?

    铁忠祖上世代为僕,以往对主家吩咐下来的事情,绝不敢说半个不字,他劝了铁公鸡两回无果,愁得整宿睡不着觉,正不知所措之际,掌柜的又招呼他晚上干活,只好硬着头皮前去,二人在密室裡把“美人盂”剔剥了,碎骨拿到炉中烧化,只把尸皮尸肉,还有那女尸脑壳装到一个皮口袋裡,趁着无人知觉,翻牆离开葯铺,铁公鸡先前拿几副假葯买通了一伙巡城的团勇,打开了灵州城的水门溜出来,在月黑风高中一路赶奔荒葬岭。

    铁公鸡对此地道路不熟,但他也知道山谷裡全是野狗,不敢冒然进去,取了个白灯笼打在手中,站在山前等了良久,就见山谷裡出来一隻秃尾老狗,这狗似乎是个领路的“线火子”,望了望山前的两个人,便转过身摇头摆尾地往裡去了。

    铁公鸡赶紧让铁忠背起装满尸块的皮囊,跟着秃尾狗进了山谷,愈行愈深,最后到了一个洞窟前,只见有条全身白毛的哈巴狗,趴在地上守着一口钱箱,裡面全是金条银锭,不仅有咱们国朝的纹银,更有许多海外才有的“金洋钱”。

    铁掌柜还是初次到这荒葬岭来交易,只听牵线的说“白爷”要看货,他还道和以前一样是与某人做生意,谁知山谷中不见半个人影,莫非此狗便是白爷?铁公鸡心想:“我管你是人是狗,有钱即是爷了。”于是当着白毛哈巴狗的面把皮囊打开,取出“美人盂”的头颅摆在地上。

    那白毛哈巴狗到近前来嗅了几嗅,便用狗爪子从箱中拨出两根金条出来,铁公鸡连连作揖:“谢白爷打赏。”然后走上两步把金条捡起来揣在怀中。

    铁忠老汉平生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形,真是可煞作怪了,世间哪会有这等事?不禁担心是遇着山裡的妖物了,忙扯着铁掌柜的衣袖,劝他拿了钱就赶紧回去,谁知铁公鸡见了钱就动火,况且看这山中无人,只有条白毛哈巴狗看着一大箱金银,尤其是那些金洋钱,金灿灿的好不晃人眼目,一股贪念在肚肠裡辗转了几番,就涌上来再也按捺不住,有心把钱箱子据为已有。

    铁公鸡刚捡了一石头在手,想要绕到背后砸死那白狗,却突然间从山上跃下一头巨犬,竟有驴子般大,背上生满了血斑,裹着一阵阴风扑将下来,牠将铁公鸡放翻在地,就如同是“出林恶虎啖羔羊、半空皂雕追紫燕”一般,哪容铁公鸡有半分挣扎,眨眼间便已从胸膛裡掏出血淋淋一颗人心。

    可怜铁公前算后,一辈子省吃俭用,忧烦操劳,使尽了心机,最后却落得个如此下场,真不知他“到头把命丧,辛苦为谁甜”?铁忠老汉在旁看得呆了,他曾多次在城裡处决死囚的法场上,亲眼看过这头巨犬,被民间百姓呼为“神獒”的便是,心裡着了慌,直顾着逃命,不料一脚踩空,翻着跟头落进了剑炉石屋。

    铁忠滚落进来就把腿摔断了,身上被石头划得鲜血直流,侥倖鑽进“剑炉”,挡住了狭窄的炉膛口,才得以留下性命,他打更巡夜的时候,身上会带些乾粮和水,便藉此维持,勉强活到现在,已是寸步难行,堪堪废命,自已心裡也清楚,肯定是活不了多久了,临蹬腿闭眼之前没别的挂念,只恳求张小辫行个方便,务必给铁掌柜家裡人带个讯息回去,好让他们知道掌柜的没了,连尸首也被狗子们啃淨了,赶紧请和尚法师给做个水陆道场超渡亡魂,再置既个衣冠塚,免得让主家做了孤魂野鬼。

    铁忠老汉双眼目光渐渐唤散,等他断断续续交代完了,已然是气若游丝,终于一口气转不过来,当着张小辫的面呜呼哀哉了。

    张小辫暗自心惊:“没想到松鹤堂葯铺的铁掌柜,竟和造畜的妖邪之辈有勾结,另外林中老鬼可没交代荒葬岭中,有个什麽看守钱箱的白毛哈巴狗,那擒杀神獒的勾当到底行得不行得?”脑中胡思乱想了一阵,便对着铁忠的尸体拜了两拜:“铁老军你如在天有灵,可得保佑张三爷平安回去,否则你和铁掌柜可就含恨沉冤,死得不明不白了。”

    就在这时,忽听山谷中大群野狗一阵狂吠,声音由远而近,来得好快,张小辫心知有异,急忙吹灭了火筒子,顺着剑炉炉壁爬到石屋高处,借着月色偷眼观看山中动静,只见那群荒葬岭中的野狗们,不知是从哪片坟茔堆裡撵出一窝狐狸,共是三大一小,其中一条老狐狸,把个小狐狸叼在嘴裡,正自没命价地狂奔逃命,据说世间万物,除人之外,唯有狐狸最灵,故有狐魅之称,纵然是机警迅捷的猎犬,也难以轻易捕捉到牠们,谁知竟会被野狗们追得走投无路,直投荒葬岭山谷中的绝路逃来,正是:“说出事蹟惊天地,道破行踪震古今。”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贼猫》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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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1-02 12:23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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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张小辫同那黑猫躲在剑炉石殿上,探出脑袋来,偷眼窥探“荒葬岭”中的动静,此时天上的星星差不多都出齐了,借着清冷的星辉月光,只见大群野狗在狂吠声中,正将一窝狐狸赶入绝路。

    山中成群结伙的野狗们,专门在坟茔地裡撞棺材扒坟,拖拽出尚未腐烂的死人尸体充飢,平歹也会捕捉荒坟野地裡的狐兔之属来吃,牠们知道母狐狸身上有条臭腺,遇到危险时会和黄鼠狼一样放出臭气,被称作“狐烟”。

    这股烟色作浓绿,不属黄鼠狼子的屁那麽恶臭,却有迷乱神智的作用,狗鼻子最灵敏,一旦将“狐烟”吸到鼻子裡,轻则五感俱废,在狂奔中一脑袋撞在石头上,不免头破血流、骨断筋折;重则立刻口吐白沬,倒地抽慉不已,最后心丧神迷,变成一条疯狗。

    因此才说狐狸精善能迷人的传说,并不完全都是空穴来风的迷信观念,荒葬岭的野狗们似乎深知狐性,在后边赶得虽急,却始终把那窝狐狸放出一段距离,不给他们有机会放出“狐烟”,只是将其撵至山谷深处,待到对方筋疲力尽了,才会一蜂拥上来一举成擒。

    这窝狐狸中为首的是条老狐,看起来已有百年之寿,全身通红似火,前额上有一块白斑,乍一看就好像长了三隻眼睛…嘴裡叼着条小狐狸,带着另外两狐一路狂奔,屡屡使出诡计,想要摆脱野狗的追击,奈何这是老天爷降下的大劫相逼,始终未能得逞,眼看着气力衰竭,前边又被石壁拦住了去路,自知气数已尽,只好停下来闭目待死。

    野狗们见群狐已然是插翅难飞,便在山谷裡将牠们紧紧围住,只是有龇牙咧嘴地不住狂吠,却并不急于上前撕咬,就如同猫捉耗子一样,先要三擒三纵,在吃掉之前尽情耍弄猎物。

    几隻大小狐狸被吓得全身发抖,悲悲切切的流下眼泪,而那三眼老狐似乎不甘心引颈就戮,从口中吐出一枚红丸,晶莹圆润,如珠似玉,此狐以前曾机缘巧遇,在深山中服食过一株千年灵芝,又躲进坟地裡藏了多年,每晚对月吐纳炼气,竟然得了狐玉在身,此物实有起死回生之效,牠如今已是走投无路,便想以玉换命。

    有道是“犬有犬宝,牛有牛黄”,老狐体内的石子便是狐玉了,那些野狗子虽然俱是乌合之众,却也识得狐玉实乃珍异之物,吞到肚子裡少说都能添几十年寿数,真是个个眼馋,正想拥上前去争抢,就听深夜裡一声牛呜般的嚎叫,嚎声激烈昂扬,势动苍穹,不禁吓得大群野狗们全身颤了三颤,哆哆嗦嗦地夹着尾巴齐向后退。

    只见一头体大如驴的巨犬,一道黑烟似地从山上下到谷中,正是荒葬岭的“神獒”,这靼子犬纵身一跃,就到了三眼老狐面前,一回吞了“狐玉”,转身就把两条大狐狸当场按住咬死,掏出两颗心肝来吃了,就着死狐腔子中还热乎,又“咕咚咕咚”饮起了鲜血。

    此时三眼老狐在旁看个满眼,身上又被溅了许多鲜血,吓得体如筛糠,直到猛然省悟过来,那神獒已经饶了自已和小狐狸的性命,牠死中得活,赶紧叼起牠的狐子狐孙,头也不回地狂逃而去,转眼间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等那神獒喝够了狐血,才把两具狐尸留给其餘的野狗享用,不过僧多粥少,不消片刻,野狗们便把两个死狐狸,连皮带毛啃了个乾乾淨淨,其餘没吃饱的也不敢抱怨,只好再去附近的坟场裡刨死人逮兔子。

    那神獒两眼目光如炬,一边用舌头舔着自已嘴角上挂着的狐血,一边阔步向剑炉行来,这炉间中尚有许多铸剑时所留的精铁,牠常将此地作为巢穴,以养体内暴戾之气。

    张小辫躲在剑炉石殿的房顶上把经过看了满眼,不觉已吓出一身冷汗,心知这“靼子犬”在漠北草原上,是可以搏杀豺狼虎豹的凶兽,怎敢把牠来等閒厮窥?但眼见神獒进了“剑炉”石屋,果然如林中老鬼所言一致,暗道:“正是张三爷的时运来了,这恶犬今夜即然进了此地,就算是三头六臂生双翅,也定让你有来无回。”当即横心竖胆,同那黑猫两个伏在石梁上,蹑足潜踪,悄悄向石殿后面爬去。

    神獒吃了两头狐狸的心肝,又吞了老狐的玉丹,那都是至热之物,不免觉得胸腹间燥火大动,要回破石殿裡寻个避风的所在歇息一阵…是何等敏锐?不消抬头去看,已知殿顶石梁间有些异常动静,占风辨气便已知道,多半是两个过路的野猫,尚且不够给自已塞牙缝的,便也不去理会,迳自来到后殿,伏在天字炉前静卧。

    张小辫在石梁上攒行了一阵,也来到后殿屋顶,这裡石牆半塌,天空中皎洁如水的月光,从殿顶豁口处漏将下来,映得银霜满地,借着月光一看,那神獒就卧在炉旁的一座石台上歇息,在牠头顶的屋梁上,悬着三个青铜灯盏,每一个都有脸盆般大小,上面扣着铜盖,分别饰有星斗纹路,铜质久经风吹雨打,都已显得斑驳苍绿不堪。

    这三个灯盏可非比寻常,名为“星星盏”,乃是战国时期的青铜古物,是当年给诸候王铸剑的时候,用来保存剑炉中火种的铜灯。要造锋利绝伦的宝剑,除了要有手段高超的铸剑匠师,以及深山中五金之精的材料,还必须有“天火烧炉”,而不能随便巾人世间的凡火,非得如此,剑成后才能蕴有龙吟虎啸般的凛然剑气。

    但取天火的时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要等到有雷电劈中了千年古树,才能借到真正的“天火”,火种,石殿中吊挂着的“星星盏”,正是当时用于储存天火的铜灯。

    历经了千年沧桑,到得今时今日,那铜灯裡的火早已熄灭掉了,但盏内的灯油还在,这星星盏点燃的时候,分为三个部份,一是青铜油灯,二是灯芯,三是铜灯裡面的灯油,灯芯是个捻子,大部分都浸在灯油中,此时灰尘久积,星星盏上盖满了尘土,早将灯口封堵住了。

    张小辫伏在梁上看了一阵,就伸手去捉那黑猫,想要按林中老鬼之计擒杀神獒,由于他身上着了猫仙爷的行头,黑猫自然视他为同类,还以为是要作耍,“喵呜”叫了一声,“嗖”地从石梁蹿上了屋顶。

    张小辫一手抓个空,暗骂一声:“贼猫,逃得恁般快。”他想上屋顶上把黑猫捉回来,但身在极高的石梁上,望望下边都觉得眼晕,勉强挪到此处,已觉得手脚痠麻,更何况人不比猫,怎敢在梁柱屋顶间任意登高攀爬。

    眼下在荒葬岭的剑炉当中,要是没有这隻“月影乌瞳金丝虎”,张小辫便难以成事,他看了一眼梁下,嚥了一口唾沫,大着胆子在石梁上站起身来,想将那黑猫重新捉下来,奈何胳膊没那麽长,踮着脚尖虚空抓了几下也搆不到。

    张小辫心下大急,额头上冷汗更多,只好低声央求道:“猫二爷,这可不是胡闹的地方,你快快下来,休要坏了三爷的大计…。”

    可那黑猫蹲在屋顶的缺口旁,一边用舌头舔着猫爪子,一面在自已脸上抹来持去,显得好不攸閒,两隻黄金般的猫眼在月光下精光四射,似乎是有意与张小辫作耍,任你死求活告,就是不肯下来。

    张小辫在梁上动作稍大了些,他比不得真猫来去无声,不免扫落了许多塌灰,从上边落下殿中,那神獒正俯在石台上养神,耳听那两隻野猫在殿顶闹得动静愈来愈是厉害,又被许多灰土落在了头顶,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不得生吞活剥了牠们,可是腹中的狐丹是大补之物,一团燥热尚未化去,神情有些疲倦,始终昏昏欲睡,又自持身份,不屑于亲自去捉两隻野猫,所以暗自隐忍不发,低吼声中龇了龇獠牙以示警告,便继续打起盹来。

    这一下险些将张小辫吓得魂魄出壳,急忙蜷作一团刺蝟般伏在梁上,连口大气也不敢出,只剩下心裡“怦怦”一通狂跳,他深知这“靼子犬”神异非凡,天罗地网都罩不住牠,只要使其感觉到稍微有一点不对劲,自已立刻就会被其撕成碎片。

    那黑猫本就胆小,也被吓得不轻,全身猫毛倒竖,当即就想开溜,张小辫暗自叫苦不迭,唯恐牠就此逃了,赶紧从怀中摸出一个鱼肉馒头,将手举在半空,想引那馋猫下来。

    全身漆黑的“月影乌瞳金丝虎”,与别的猫在习性上没什麽两样,除了胆小好奇之外,最喜欢偷鱼吃腥,见了鱼肉馒头,顿时从嘴角淌下一串口水,两隻黄金色的猫瞳盯在鱼肉馒头上看得直了。

    张小辫见这伎俩得逞,暗骂了一声:“死馋猫,回头教你好看。”就把手中的馒头向下晃了一晃,谁知那黑猫是骨子裡惧怕靼子犬,虽然目光紧跟着鱼肉馒头来回移动,却硬是不肯把身子向下挪动分毫。张小辫不免更是心急,又把举着鱼肉馒头的手向高处抬了抬,不料他在梁上伏得久了,使得全身血脉不畅,就觉得指头尖一麻,竟将馒头失手掉落,不偏不斜,恰好落到“神獒”的脑袋上砸了一个正着,惹得那靼子犬“嗷”的一声恶吼,狂怒之下翻身跃起,像条离弦的快箭般,猛朝着石梁上扑来。惊得张小辫面如土色,暗叫:“糟糕!张三爷今天晚上要归位!”这正是:“凭君胸中有妙策,难防今夜祸一场。”却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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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张小辫躲在石梁上,正想设法把黑猫从房顶上引下来,不料却失手将鱼肉馒头掉了下去,惹得那靼子犬狂怒起来,捲着一股阴风,从地上腾身蹿到半空,要把梁上的野猫扑下来撕成碎片。

    那神獒的来热凌厉迅猛,张小辫大惊失色,他想躲都来不及了,只好闭目等死,谁知就在靼子犬还未扑至石梁的一瞬间,却听得殿顶“轰隆”一声,塌下一堆碎砖败瓦,一股烟尘陡然而起。

    原来是那黑猫蹲在屋顶上,看张小辫手中的鱼肉馒头看得入了眼,身子向下探得太过,竟是踏在虚空之处,碰掉了几块碎砖和一片灰尘,牠也翻着跟头滑落下来。

    靼子犬见机奇怪,牠身在半空,忽见灰尘碎瓦自上落下,便凌空一个转折闪在一旁,硕大的身躯飘叶般落在地上,随即仰起头来观看殿顶动静,月影之下双目如电,凶芒毕露,显得怒不可遏。

    张小辫以为自已这会早见阎王爷去了,没想到没被神獒咬中,反倒是身上落了许多灰尘,急忙屏住呼吸,挥动手臂躯赶烟尘,这时就听得殿中铜链晃动,睁开眼睛往下张,只见那黑猫并没有直接从屋顶摔到地下,牠仗着身体轻灵敏捷,拿前边两隻猫爪子扒在星星盏边缘上,下边两条猫腿凭空乱蹬,把青铜星星盏坠得似秋千般来回打晃。

    “星星盏铜灯”被用索链吊在半空,那黑猫好不容易才攀到了灯盖上,牠战战兢兢探头向下一望,见靼子犬虎视眈眈地正抬头盯着上边,吓得立刻又把脑袋缩了回去,黑猫将身子蜷缩在悬空的铜灯盏上无路可逃,饶是牠善于攀牆爬树,也没得施展。

    此时一人一猫一犬,一个躲在石梁上胆颤心惊,一个趴在铜灯上心惊胆颤,还有一个守在殿内怒目瞪视,恰好分处在剑炉石殿的“上中下”三处,却谁也没有轻举妄动,只剩下“星星盏铜灯”嘎吱吱地来回摇晃。

    张小辫和黑猫没敢动,多是因为心中惊骇欲死,而那靼子犬一动不动,却得显得格外异常,一反牠平日裡“嗜血贪杀”的常性,你道这是为何?

    原来事有奇巧,那储存“天火”的铜灯盏被黑猫一阵扑抓,积压在上面的灰尘掉了大片,立时从灯口裡传出一阵异香,犬类嗅觉灵每,一嗅之下就发觉大不寻常,铜灯裡的灯油胜过香油百倍,不免一时疑心起来。

    张小辫借着月光看得清楚,暗道一声:“猫仙爷显灵了,张三爷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常言道“时来弱草胜春花,运至泥土变黄金”,看来时运一到挡都挡不住,也该着是这“神獒”杀业太重,命中注定要丧身至此,接下来就看“月影乌瞳金丝虎”的油灯上如何施展了。

    只见那黑猫想蹿上石梁逃掉,奈何无从攀爬,牠想跃下地面,却见那神獒不住盯着牠龇牙低吼,不由得心慌意乱,又怕又急,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片刻也立脚不住,只好在星星盏上不住打转。

    最后牠看到三个铜灯盏在半空一字排开,最边上那盏铜灯旁边,紧临着一堵有缺口的破牆,正可从中逃出“剑炉”,可星星盏之间离得甚远,无法直接蹿跃过去。

    有道是“狗急了跳牆,猫急了上房”,这时候只求生路,哪还管他行得不行得,黑猫在铜灯上用力摇晃,只盼着离另一个星星盏愈近愈好,牠使出了全力,摇得油灯剧烈地来回摆动。

    折腾得正欢,忽听底下的靼子犬好似牛呜般低嚎了一声,惊得那高下猫的四个猫爪子一齐发软,顿时趴在摇晃不定的铜灯上,岂料晃得太过厉害,身子一打滑就往灯下凉落,黑猫“喵呜呜”一声惨叫,所幸扒住了灯口边缘,牠唯恐掉下去被神獒咬死,竖着尾巴,几个猫爪子紧向上蹬,这一来不要紧,坠得那铜灯不再摇晃了,反倒是在半空打了个斜,铜盏中的灯油立刻从中淌下。

    那千年灯油细腻香滑,为世间罕有,引得靼子犬不由自主地张开嘴伸出长舌,在“星星盏”下接着灯油来舔,牠当晚活吃了狐狸心肝,一团燥火正炽,舔了几口灯油,不仅满口留香,更觉滑爽舒畅了许多。

    这时候黑猫的猫爪子碰到灯油,顿时从铜盏上滑脱了,直直落向地面,神獒正吃得兴起,却突然断了供给,不免心中发怒,也不等黑猫落地,就在半空裡一口将牠衔住,牙关上不曾用力,一甩头便又把黑猫抛上星星盏,瞪目低吼,逼迫那野猫再依前法施为。

    那黑猫捡了条命,哪裡还敢不从,急忙使出浑身解数,在星星盏上一阵折腾,将铜盏中的灯油一点点倾倒下来,神獒自在下面伸着舌头接住,不曾错过半滴,舔了好一个舒服畅快。

    神獒虽然警觉狡猾,可哪裡会想到野猫敢给自已下套,又加上正值心火大燥,所以难免一时大意了,牠把灯油吃得口滑,也不问多少,只顾要吃,不料那灯油虽然非葯非毒,却不能多吞,俗话说:“狗肚子装不下二两香油”,吃多了就得吊胯跑肚子,即便是硕大凶恶的巨犬,蹿上三泡稀屎之后,也会全身绵软无力,变得还不如一头绵羊。

    这神獒尚未来得及跑肚子蹿稀,先自被油闷了心,东西南北多已认不得了,牠隐隐觉得不妙,在地上打了两个转,愈发糊涂了,晕晕沉沉地一头撞在牆上,能撞棺材板的狗头坚硬无比,一脑袋便将破牆撞塌了半壁,就势卧地不起,嘴角拖着长长的馋涎,鼾声如牛,竟然昏睡起来。

    张小辫躲在石梁上,看见黑猫撺倒了靼子犬,忍不住心头一阵狂喜,但还不敢大意,随手摸到两块碎石,从高处投在牠身上,那神獒满肚子灯油,心神昏愦迷惑,纵然是泰山崩在近前也浑然不觉了。

    张小辫大喜,骂道:“饶是你这恶狗奸滑似鬼,也教你吃了张三爷的洗脚水。”随即从殿中石柱上溜下来,壮着胆子在靼子犬身上踢了两脚,见果然睡得如同死狗一般了,嘿嘿一笑,叫声:“这是一报还一报,你就别怪张三爷心黑手狠了。”须知“容情趁早别下手,下手岂能再容情”?当下伸手从身上拽出“寸青”短刀,将神獒那颗狗头活生生切割下来,血淋淋地用石灰掩埋,裹在几层厚油纸中,外边则用块破布捲了,打个扣子当包袱缚在背后。

    张小辫刚想抽身离开,但想起来还有些事要在天亮前做完,眼看时辰不早了,赶紧着手行事,他常在山野中走,识得许多野菜野草,他看剑炉附近生长几丛“七步断肠草”九-九書 ∧網,这是当地比较常见的一种毒草,就顺手摘了,再将没头的靼子犬尸体切割剔剥,从肚肠内掏出了那枚狐丹,贴身而藏,随后连狗血都一发收拾了,都堆在地炉当中。

    整个荒葬岭石殿分作三进,中间的地炉形如大鼎,底下有火眼火膛,山中又有得是枯树枝,他匆匆忙忙收了几梱,用火点了些乾柴,从后殿取了些山泉,连同几大丛七步断肠草,熬起了一大锅香肉汤。

    虽然张小辫手脚俐落,也足足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最后见那大锅中的肉汤已经一阵阵冒了出来,知道大事已定,急忙带着黑猫躲回殿顶。

    不多时,在荒葬岭附近游荡的大群野狗们,便被肉汤的香味引了过来,牠们都知道石殿是神獒的巢穴,山中野狗无不忌惮牠神威凶猛,谁也不敢越雷池半步,但肉香愈来愈浓,更是教牠们难以抵挡。

    终于有两条贪嘴不要命的野狗熬不住了,横下心来鑽进了石殿,群狗见有带头的,哪还顾得了许多,立刻流着口水在后蜂拥而入,互相间你争我夺,把地炉中的肉汤吃了个涓滴无存,又各自把了块肉骨头就地埋头乱啃。

    七步断肠草的葯性一发,凡是吃过肉喝过汤的野狗,顿时都被葯翻在地,真好似“一块火烧着心肝,万把枪儹刺肚腹”,疼得偏地打滚,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死了个尽绝。

    张小辫眼见大功告成,心裡却是恍惚如梦,他以前偷鸡吊狗的事做多了,杀几条野狗的勾当自然并不放在意下,只是感叹林中老鬼真有未卜先知之能,看来张三爷时来运转的造化到了,可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今天不过是百十条野狗,一想到自已今后飞黄腾达的峥嵘时节,还不知要连累多少人跟着捨身丧命,难免有些心虚,那就不知是福是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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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大禹治水以来,世上经过了“夏、商、周”上古三代,随后是诸侯国割据,五霸七雄闹春秋,才引出了秦王挥剑扫六合,又使得楚汉相争夺天下…。这其间也说不尽有多少改朝换代的兴衰变迁,直至明末八旗铁甲入关,一举踏平南北,定鼎了中原,满洲天子在北京坐了龙庭,免不了一番励精图治,好让老百姓们休养生息,其间也曾有过“康干盛世”,一度海内无事。

    可是到了清朝末年,清政府的封建统治已经腐朽到了极点,外忧内患接踵而至,朝廷对内是横征暴敛,残酷镇压,对外则是割地赔款,丧权辱国,逼得各地义军揭竿而起,天下大乱,其中以太平天国运动持续时间最久,规模最大,彻底撼动了满清王朝的统治。

    太平天国起义从粤西爆发,迅速席卷了大半个天下,当时世上无事日久,兵甲懈怠,大清帝国的军事力量,早已不能和当初八旗入关之时相提并论,由“八旗”和“绿营”组成的正规军久疏战阵,根本难以应对大规模战争,皇帝不得不下旨-由各地官吏主持招募团勇,筹建新军,以此御敌平乱。

    其实早在当年镇压“白莲教”的时候,朝廷就早已感觉到力不从心,经此开始大举兴办团练,用官府控制下的地方武装取代官兵作战,像清末比较有名的几支新军,诸如“ 湘军、淮军、楚军”等等,皆是藉着团练出身,营中兵勇或是父子兄弟,或为同乡同族,怎么打都打不散,所以战斗力极强。

    单说那马天锡,本是区区一个知府,就因为组建团练平寇有功,才被朝廷破例升为巡抚,他不仅深通为官之道,更是满腹韬略兵机,其家又出身于当地根基深厚的名门望族,实有呼风唤雨的能为,但他在朝中却没有什么依靠,要放在太平岁月守文的时节里,可并非是有真本事就能够平步青云担当重任,像马天锡这种在朝中没有门路的官吏,顶而头也就能混上个臬司、藩司,至于巡抚、总督之类的大吏,可就连想都不敢想了。

    恰好有粤寇作乱,马天锡施展才干的机会也就随之而来了,他亲自找来许多富商巨贾,晓以利害,让他们出钱出粮出丁,组建团练协助官军守城。

    那些毫商巨富都是世辈经营,唯恐粤寇一到毁了自家基业,所以拚着倾家荡产,不惜血本地支援官府,当兵吃粮的人从来不少,更何况打着官家的旗号,只要是有粮饷,就可以迅速募集到大批团勇。

    凭藉着灵州城里边钱粮充足,而且城防坚固,地势险要,与粤寇恶战经年,大小数十仗,非但没有丢失城池,反而牵制了几股粤寇主力,灵州团勇也逐渐成为了一支善战的劲旅。

    皇上对此大为赏识,破格升了马天锡的官,让他总领治地内的军政事务,可马天锡心里跟明镜似的,常言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朝廷上许给的“顶戴花翎”只不过是个空头大愿。要想图个封侯拜相,关键还是得靠自已的实力,在尽力结交朝中权贵的同时,还要趁着眼下平乱之机,大举扩充团勇,手底下的军队愈多,将来升官的资本就愈多。

    所以在马天锡手中,除了赏握着各大商贾支援的团练之外,还招安了几股人多势众的向马和水盗,并且利用关系暗中和洋人交易,购买了许多犀利的西洋火器,把个灵州城守备得好似铜梆铁底一般。

    太平军接连打了灵州数次,都因为城高壕深,所以屡攻不克,如之军中粮草接济不足,也没办法持久围困,但此番卷土重来,大有志在必得之势,等到天刚破晓,一队队太平军便从四面八方聚集,先是放了一阵炮石,随后大队人马铺天盖地的向城墙扑来。

    灵州城里的守军,早已剑拔弩张地等了一夜,见粤寇蜂拥而来,声势极壮,真是旌旗蔽野,刀枪如林,但城中团勇多是久经沙场,此刻并未急于应战,各营全都偃旗息鼓,静静伏在堞口后边一动不动。

    城底下有三条壕沟,两边的沟里都插满了尖木桩子,当中一条深壕最宽,里面住满了污水,每条壕沟之间,都结着阻挡冲击力的鹿角刀栅。冲在最前边的太平军很快就到了沟前,被迫停下来拔去拦路的栅栏,还要再用竹梯搭桥,顿时有无数兵卒被沟障阻住,乱哄哄地在城下挤作了一团。

    这时就听城头上一通梆子急响,伏在城上的团勇齐声发喊,把一排排抬枪和劈山炮打将下来,一时间硝烟弥漫,铅丸激射,那些挤在城下的太平军被打得血肉横飞,你推我挤乱成了一片,有许多人在混乱中掉进了壕沟,不是被木桩戳死,便是落在污水里淹死,中枪带伤折足断臂的更是不计其数,血呼呼倒在地上大声惨呼,但太平军前仆后继,仍然是不顾生死地拥上冲击城壁。

    守军随即又放下擂木滚石,那些擂木上都嵌满了铜片铁钉,滚落下去一碾就接出一溜“血胡同”,只用城墙附近狼烟火炮轰响不断,强弓硬弩射得好似狂风骤雨,直杀得尸积如山沟渠满,血流成河映红了天,这场恶战,从拂晓打到正午,太平军死伤累累被迫暂时停下攻势,留下数千具尸体收兵后撤。

    马大人在城上举着单筒“千里眼”看了一阵,发现粤寇败而不乱,在附近聚拢人马安营扎寨,把灵州城围得水泄不通,看起来竟然是要持久困城,心中不免隐隐担忧起来。

    那位“图海提督”听报说粤寇在城下大败,被官军杀死无数,立刻顶着顶灰贯甲上城来观看战果,他全身戎装披挂,前后簇拥着几十名亲兵护卫,还专门有两个家奴给他扛着大刀,当然这口刀从没有人看见提督大人用过,纯属是增添虎威的一副摆设,等他到了城头之后,已被身上厚重的盔甲累得气喘吁吁。

    马大人一看这位爷台来了,赶紧命人搬了把太师椅来,请图海提督在城楼上坐了督阵,图海将军看到太平军在城下尸横遍野,心中颇为满意,扶正了头盔,咧着大嘴哈哈一笑,对众人说道:“当今圣天子在位,咱们的皇上是何等地英明神武?这些不自量力的发逆反贼无异是以卵击石,能兴得起什么风浪?我看也不用朝廷起大兵来剿,只须如此几阵下来,此辈丑类就已被咱们斩尽杀绝了。”

    马大人赶紧迎合,先说皇上乃是真龙下凡,确实英明盖世,神鉴无双,又赞图海提督是皇上手下的福将,但他心下却不以为然,眼见这一仗虽然杀伤贼寇无数,但胜得格外蹊跷。粤寇最是悍恶狡猾,要是都像这般前来送死,早就被官军扫平镇伏了,也不至有今日的气候。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先前被打死在城下的,应该都是些被粤寇掳来的流民和俘虏,敌军的主力却未受什么折损,只怕真正的恶战还在后头。

    此时有若干小股太平军到城下骂阵,这也是古代的一种“心理战”,不外乎骂那些“清妖”都是关外深山老林里成了精的妖魔鬼怪,占了汉室山河,乱我大好中华,又让大伙都在脑袋后面留上一条“猪尾巴”,谁不留就要杀谁的头,真他妈没了天理了,这等妖孽竟然还敢诬蔑我天朝的天兵天将是造反的贼寇,却不知古时仓颉造字的时候,是根本没有“造反”二字的,这都是官家自已捏造出来骗老百姓的,总教大伙蒙在鼓里受他们欺压,“清妖”没入关之前,不也是被咱们骂作满洲鞑子吗?劝你们不可违背天道助纣为虐再给清廷当什么奴才了,赶快幡然省悟,把城里的“当官的”全都绑出来献到阵前,跟着咱们的洪天王杀尽清妖,共用太平盛世。

    城中对此早有准备,也有先前拟好的骂词,专叫那些嗓门大的兵勇与粤寇对骂,无非是骂你这班专信什么“一竖一横”的发逆丑类,从来不尊先贤古圣,为首的那个贼寇为伪王,将自已打份得跟个西洋和尚一般,不过是介跳梁小丑而已,本来明明是我国朝子民,却胆敢蛊惑人心,妄自充做西洋神仙的儿孙,连自已的祖宗都不认得了,如今竟还扬眉袖手地大言什么天道,其实根本就不知道天道是个什么东西,今天你等死伤惨重,想必已经领教了官军的雷霆手段,何苦再做此大逆不道的勾当?要知道回头是岸,劝尔等不如早日改邪归正,赶紧把一干伪王伪帅捆起来献到城下,官府念你们一时误信匪类妖言,必定不予追究,给了赏银就将你们发送回乡做个安分守已的良民,否则等朝廷大兵一到,天威之下你们个个都是诛灭九族的罪过。

    双方开始时还都有劝降之意,但始终没人敢投降献俘,灵州城已经挡了太平军多时,经过一场场恶战之后,两边互有死伤,都对敌军恨之入骨,各自明白谁落在对方手里都得不了好,任其说得天花乱坠也无动于衷。

    骂到后来,就干脆变成肆无忌惮的破口大骂,尽是些市井乡间的粗俗脏话,极尽歹毒诅咒之能事,直到红日西斜,那一阵阵南腔北调,此起彼伏的叫骂声也未停止。马大人心中愈发不安,总觉得粤寇似乎有意掩盖什么举动,他带着亲随,仔细在城头上巡视了一回,吩咐各营小心戒备,多准备火箭灯笼等一应远近照明之物,防止粤寇入夜后趁着天黑前来偷城。

    正在这时,马大人突然发现城下有些异状,他察觉到城南一片茂密的草木,显得有些精神委顿,但若非是仔细加以辨别,轻易也难发现,愈看愈是奇怪,豁然间省悟过来,心底惊呼道:“险些就被瞒过了,粤寇军中向来有掘子营,肯定从头天晚上就开始掘地穴士了,这是想在地道里暗中埋设炸药轰塌城墙,大概只等天色一黑就要破城”,他这个念头尚未转完,就听到一声恰似撼地雷鸣般的轰然巨响,震得地动山摇房倒屋塌。这才是 “天翻地覆何日定,龙争虎斗几时休?”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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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自古两军交锋,向来是兵不厌诈,太平军中的“掘子营”,昨晚趁着夜色挖开了一条地道,白天佯攻了半日,下午又不断遣兵骂阵,要引官兵出城决战,实则都是虚晃一枪,暗中早已把地道挖得又深又阔,并往裡边运送了大量火葯,打算等到入夜后点燃引线,一举炸毁灵州城坚固高大的城牆。

    但灵州城裡也有高人安排,把城防布置得如同铜牆铁壁一般,而且知道太平军惯用“穴地炸城”的伎俩,故此事先有所防范,在城根前的地下暗藏了许多“五雷开花炮 ”,太平军对此没有丝毫防范,果然有军卒无意中触发了“暗炮”的炮信,并且引爆了已方运入地道的火葯,当场就有一千多人被炸为了齑粉,纵有侥倖没死的,也都给崩塌的土石埋在了地下。

    由于暗道中的火葯实在太多,爆破的威力非同小可,震得城基都跟着颤了三颤,又摇了三摇,南城中距离城牆较近的房屋也被震倒了一片,压死了许多灵州军民。

    这时集结在南门外的粤寇,趁着城上守军混乱,在一阵阵鼓角声中调动大军,举着密密层层的重盾,架起云梯向灵州城猛攻而来。

    城上守备的团勇仍是用“劈山炮、抬枪、火统、弓箭、灰瓶、檑木”相击,但这股“太平军”都是粤西老营裡的精锐之师,从南到北身经百战,不是拂晓时攻的乌合之众可比,早把高大厚重的皮盾藤牌结成阵势,将头顶遮得密不透风,盾牌上多是包有铜皮,挡住了狂风骤雨般袭来的矢石枪弹。

    官军只好不断用“劈山炮”和虎蹲臼炮”轰击,虽然也杀伤了许多敌人,但那些太平军来得好快,犹如一股股腥红色的飓风,先锋营奋不顾身地抢到前边,用沙袋填平了深壕,后边的大军一队接一队涌过深壕,攻到了火炮射击不到的城根死角裡,随即竖起“云梯”,争先恐后攀向城头。

    当先爬城的太平军兵卒,都是些身手矫捷不输猿猱的少年之辈,个个精瘦黝黑,矢石敢当先,生死全不惧,攀梯登城如覆平地,只要他们上了城头,形成与敌军短兵相接的混战,这灵州城多半就守不住了。

    城下的无数太平军将士,见那先锋营顷刻间就上了城头,都道是破城在即,顿时士气大振,发了狂似地举着刀枪呐喊起来:“进城杀尽清妖!杀尽清妖享太平!”喊杀声好似山呼海啸,吞没了一切。

    马天锡虽懂兵法,毕竟不是武将,先前被地底的爆炸声炸震的遍体酥麻,由身边的随从们抬到城楼裡,缓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此时听得城头上一片大乱,急忙起身从箭孔中向外张望,一看这阵势他就知道攻城的是寇精锐,灵州团勇虽然凭藉火器犀利,捨生忘死地与敌军恶战,但已失了先机,眼瞅着就挡不住了。

    马天锡确实是个临危不乱的帅才,他急忙命人在城楼上挑起一串红灯笼,这是以红灯为号,告知各营团勇,要同时使用“殇水”御敌,这正是:“运筹帷幄元帅事,冲锋陷阵将士功。”

    灵州城是座千年古城,历来属于兵家必争之地,在城牆后设有多处“藏兵洞”,马知府头天晚上就已安排了许多兵丁,在藏兵洞裡搭起炉灶大锅,烧沸了一锅锅的“殇水”,这“殇水”是用热油混合以“粪便、石灰”加以熬製,煮熟了无数来回,此时正自烧得滚开,用木桶装了,自女牆后一桶桶递上城牆,再从城头上整桶整桶地泼洒下去。

    厚盾重牌虽能挡住檑木滚石,却挡不到有质无形的流质,人体肌肤只要沾上滚烫的殇水,立时就会生出一大片燎炮,迅速溃烂流脓,噬肌腐骨,直至露出白花花的骨头,倘若是手足被烫伤,还可以让同伴及时用刀斧斩断肢体保存性命,可一旦是身躯和头颅碰到个一星半点,连神仙下凡华佗再世也救不回来了,最是歹毒无比。

    城上守军泼下滚沸的殇水,立时烫死烫伤了无数太平军,已攀云梯上的也纷纷惨叫着翻落下来,涌下城下的部队也乱了阵脚,死在殇水下的不计其数,大队人马不得不向后退却,灵州团勇趁机在城头用火器轰击,又使太平军留下一大片尸体。

    马大人虽然表面看起来慈眉善目,实则一向心狠手辣,是个贪杀的阴险性子,眼见城下尸积如山,他连眉头也不曾皱得半下,只是暗恨此时好不容易打得寇主力溃不成军,却没有大队官兵在周边劫杀,否则定可将其一举扑灭,成就一场不世的奇功。

    至于太平军在灵州城下遭受重创溃败之后,城中军民是如何休整戒备的,自然不在话下,单说张小辫裹了神獒的狗头,在当天拂晓时分从“荒葬岭”回来,恰好遇到粤寇打城,他见势不好,急忙调头躲进了山沟,只听灵州城的方向杀声震天,也不知战况如何,不敢轻举妄动,直等到黄昏了,见到大批太平军溃退下来,枪炮声也渐渐没了,他才敢在入夜后潜回城下。

    整日的激战过后,灵州城各门紧闭,张小辫摸着黑来到城门前,见城下的死尸是一层压着一层,中枪带箭的、缺胳臂没脑袋的、肚破肠流的…怎麽死的都有,连壕沟裡全给填满了,野猪野鼠争相而食,不免看得他怵目惊心,急忙把枝响射到半空,让城头的人放下竹筐来接应。

    那孙大麻子在城头上苦等了一天一夜,其餘的公差早逃散了,但即便是同太平军打到最激烈的时候,他也始终留在城牆上,唯恐错过了张小辫的信号,眼看天都大黑了,还以为张小辫必是死于乱军之中了,正想找个由头出城去寻他尸体,却在这时听到响箭破风,赶紧放下竹筐把张小辫接了上来,世人的交情大多是“利”字当头,黄金不多交不深,不图利的也多半只是口头交情、酒肉朋友,但他二人是一同逃离出来的生死患难之交,自非寻常可比,此时见对方脸上全是血污,却幸好都还活着,各自欣喜不已。

    张小辫同孙大麻子稍稍整顿衣衫,便一同前去拜见巡抚马大人,粤寇大军溃退后,在几十里外收拢兵甲,此时仍然紧紧围困着灵州城,马大人也没敢歇着一直忙着清点伤亡,以及向各处部署调遣兵勇,听闻张小辫从荒葬岭回来了,未知此去成败如何,急忙传他们进来。

    张小辫施过了礼,把背上的包袱解开,让众人观看那颗狗头,并把来龙去脉简要说了一遍,他知道凭自已的口舌瞒不过马大人,不敢信口雌黄,此去的经过多是如实说了,唯独没提及“林中老鬼”隻言片语。

    其时堂上聚集着许多官吏,大伙在碎剐潘和尚的刑场上,都是亲眼见过荒葬岭神獒是何等凶恶,想不到竟会被张小辫这小子独自擒杀,不免全都咋舌不下,谁也不敢相信这事会是真的。

    只有马大人显得喜出望外,他抚掌称快,赞叹“相猫”之术果然不是等闲的手段,竟能躯使猫子盗灯偷油,迷倒了神獒,这招“逢强智取”,真是匪夷所思。至此更是对张小辫另眼相看,他又告诉众人以前有个比喻,说是居住在海裡的老鳌见了海天广阔,就欺负井底之蛙最多只见过巴掌大的天,牠却不知道佛祖前的金翅大鹏鸟,只在一展翅之间,便能够飞到了天涯尽头,所以才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海水难以斗量,凡人不可貌相,须知:“韩侯、蒙正这些古代的大人物,早先也有困顿不遇的时节,休要将肉眼俗眉,来看待英雄踪迹。”

    众官吏紧连连称是,这“张牌头”深藏不露,果然是有些真本事的,又都藉机称赞马大人是彗眼识英雄,能够广辨天下奇人异士,选拔人材更是不拘一格,吾辈望尘莫及,今天先是大破粤寇,又为灵州城除去一桩大害,实在可喜可贺,圣上闻知必然重用,看大人荣升之期指日可待了。

    马大人当下嘉勉了张小辫一番,赏了许多钱物,让他暂且回去好好歇息,张小辫终于在人前显了些手段,虽还算不上扬眉吐气,仍不免暗自得意,只道自已是困龙遇水,离大请大受的发迹光景已不远了,张三爷生来就不是凡夫俗子,不博他一番远乡异域尽皆知闻的高名流传不朽,就太对不起咱身上这点本事了,古人说凤栖于梧,龙跃于渊,物有所归,人各有命,岂是做白日梦的妄想?

    张小辫志得意满,领受了赏银,同孙大麻子回到宿处,吃足了酒肉,也不管天南地北了,倒头便睡,接连做了一夜升官发财的美梦,正睡得如同身在云端,梦中只觉天高地广无拘无碍,却忽然被两个做公的从床上硬生生揪了起来,说是马大人要他火速前去听令。

    原来灵州城裡出了一件奇事,头天傍晚粤寇在外外炸塌了地道,虽然没有损坏城牆,但南城边上的一片房舍被震塌了几处,清理废墟的时候,扒开碎石乱瓦,见地下被震开一条大缝,不断往外喷涌了许多白茫茫的云雾,初时也未见怎样,可随着白雾愈来愈浓,那云气凝聚变幻,久久不散,逐渐形成了一座古塔的影子,虽然只是轮廓,但一十六层的八角玲珑宝顶,每一层都真切异常,甚至连坦簷崩毁之处,也尽是清晰可辨。

    白雾幻化成的古塔高上青天,大逾常制,从地底缓缓升起,就那麽一动不动地浮在空中,此时红日高悬,浮云淨扫,四周碧空无际,如镜如洗,唯有那团形如高塔的云雾聚而不散,显得奇诡难言,城中纵有见多识广之辈,也不知何以有此异象。

    连城外的太平军也全都看得目瞪口呆,人人遥相观望,个个心下骇异,还以为是城裡的“清妖”使出了什麽邪法,只得暂时罢了攻城的念头。灵州城裡也是一时间人心惶惶,谣言四起,有的说是震开了什麽“妖洞、鬼府”,有的说那是地底怪蟒吐雾,众说纷纷之下却谁也不敢下去探明真相,还有人给巡抚马大上出谋献策,说这“ 云中塔影”来得古怪,不知到底主何吉凶,料其根源必在地下,咱们府衙裡做公的有三班四快,其中顶属张牌头艺高人胆大,出了众的眼明手快,而且更是怀有异术在身,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何不就此遣他下去一探究竟。这正是:“水底丢针水中寻,海裡失宝海中捞。”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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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1-02 12:28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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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说本回开话的垫场词,有边是:“广知世事休开口,纵会人前只点头;倘若连头也不点,一生清静乐逍遥。”这是说人生在世,有数不尽的烦恼辛苦,都是自已找寻来的,正所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所以劝诸位,任凭阁下胸中是如何广博,也轻易不要在人前卖弄手段,免得招惹来无穷无尽的是是非非。

    只因张小辫先前在荒葬岭设计弄死了靼子犬,回来后对众人好一番夸耀,吹嘘了许多自家的得意手段。他毕竟年轻浅薄沉不住气,更不知道公门裡的规矩,结果等于是把自已推在了“风口浪尖”之上,如今灵州城裡显出“云雾幻化”的异象,众官吏自然要推举张牌头去探探究竟是何物作怪。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稀里糊涂的被传到南门,尚不知是有哪桩天样大火样急的事体,等马大人将他们招至身边,便指点着面前那团形如古塔的白色浓雾说起原由。

    据闻灵州城在几百年前曾有座宝塔,壮伟辉煌,高可入云,被视为天下群塔之王,塔中又常有精怪藏纳,屡屡发生一些耸人听闻的异事。

    其中最希奇的,还要属“塔见”奇观,传说要在一甲子中才仅出现五次,以往每隔十二年,灵州城附近的山上就会升起白雾,日光照到上面,便随即显现出无数古塔的影子,云中的塔影大小不一,倏忽万状,前边一座消失隐去了,下一座才会紧接着出现。

    塔影最多的一次,只在半个时辰之内,就陆续出现六十四座宝塔的身影,传说那是数百里之内的各处名塔有灵,都在按期前来朝见“塔王”。

    后来这座灵州古塔毁于战火,从此不再复存于世,成了一件连本地人也大多没听过的旧时传说,马大人通晓许多地方志,所以知道在前朝时,确实曾有这等光怪陆离的奇异景象,但是虽有明文记载,其中提及的原理却不足为信,这种现象就如同“山海幻市”,因为“塔王”高的出奇,一旦有日光将灵州古塔的塔影投射在云层上,随着空中聚集的云气变幻不定,所以塔影也随之变化,才产生了民间盛传的“塔见”异象。

    眼下的事情却不比以往了,前天粤寇炸城未遂,反倒把城中几处相连的房屋给震塌了,恰好就是当年的塔王旧址所在,那废墟底下裂开了一条地缝,从中有茫茫白雾升腾而上,云雾似乎是有形有质,浮在半空凝幻为高塔形状,久久不见有消散的迹象。

    马天锡对张小辫说:“这座云雾高塔约有一十六层,与古时被毁的“塔王”形制一般不二,就好似当年那座古塔的“塔灵”显圣,此等反常异状,理不可晓,使得满城军民人人惶恐,人心危骇之际,流传讹言,纷纷不一,现在又正值粤寇围城相攻,万事大意不得,本官想找几个明手快,胆识出众的好汉,去那云雾下的地洞裡追根溯源一探究竟。

    张小辫精明油滑,不等把话听完,已然心下明瞭,事到如今,万难推托,非得着落在自已头上不可,与其等马大人点将下来,还不如三爷充回好汉,主动挺身而出,于是连忙上前请命。

    张小辫此前在猫仙祠裡,第二次遇到林中老鬼之时,又得了许多指点。当时林中老鬼曾告诉张小辫,要想飞黄腾达,必须甘冒奇险,在灵州城做下来几件常人不能为的大事,所谓“出生入死无他求,只图英名四海传”,只要有了名头,将来才能有机会封侯拜相,若是前行怕狼后行怕虎,一辈子畏头畏尾,缩手缩脚,只能永远做一介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

    这几件举动,事关张小辫一世荣华富贵的成败兴衰,第一件便是到荒葬岭擒杀“神獒”,如今此事已经做成了,那颗獒头已连夜被官家悬挂在街头示众;而第二件事,正是与古时的“塔王”有关,也绝非是等閒小可的勾当,好在“林中老鬼”交代好大致脉络,剩下的就得凭他自已相机行事了。

    张小辫当下禀告马大人,这个涌出白雾的地洞,以前的的确确是“灵州塔王寺”旧址,古塔毁坏后,地底的塔基至今还在,不过这座塔底下并没有地宫,而是有口深井,井底藏着口“风雨钟”,是件青铜铸造的传古之物,每当风雨来临之际,风雨钟便能够嗡然自鸣,屡验不爽,当年一直供在寺庙裡享受香火,后来塔王寺裡的僧人们为避兵祸,就将此物藏在了塔底,现在白雾幻化凝聚,乃是井中有宝气蚀天,不出两日,就能自行消散尽了。

    马大人闻言称奇不已,万万想不到张小辫这个专在街上寻些空头事来做的游侠之辈,竟能如此博古通今,据典籍所载,风雨钟是确有其物,可塔王寺早已毁了几百年,谁会知道有东西藏在塔底的古井裡边?

    张小辫不敢说出林中老鬼洩露天机,只谎称小子自幼勤奋好学,多曾拜过名师,得过高人传授,俗话说“井淘三遍好吃水,人从三师技艺高”,不单只学过“相猫”之术,更随一位老道长学过“憋宝”,通晓天下种种宝物的出处来历,以及取宝的不同手段。

    马大人听出他言过其实,对此将信将疑,但又见他言之有物,想必自有手段应对,于是表面上不露声色,只微微点头称讚道:“张牌头真奇人也。”随即问他:“你可敢带些人手下到井底,把那风雨钟打捞出来让本官开开眼界?”

    张小辫禀道:“恩相有所不知,这口井底的水中,还有两尾金鳞鲤鱼,专门守着“风雨钟”,不容旁人近前,牠们活得久了,已然成了些气候,寻常的兵勇进去了,也只能枉自送命,小的不才,愿和孙牌头两人,于上几十隻灵州花猫下井,拚着九死一生,定能设法取出“风雨钟”,在明天天亮之时,献到恩相当前。”

    马大人说道:“好胆识,但现在不比以往,正是平乱之时,咱们军中无戏言,倘若你能做成此事,本官以后必然抬举重用于你。”随即吩咐下去,派兵把守四周,閒杂人等不得近前。又拨了一哨团勇,专听张牌头调遣,然后便自行带人去巡视城防了。

    张小辫当众夸下了海口,心裡却顶多只有三分把握,听马大人话裡话外的意思,竟是给自已立下“军令状”了,做成了万事皆好,做不成就得提头来见,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求猫仙爷务必灵应则个,好教张三爷马到成功。

    张小辫找人买来些麵饼馒头,带在身上迳自前往猫仙祠,他和孙大麻子两人来到庙中,先给猫仙爷叩了几个头,上了两柱香,就地坐下来收拾整顿。

    孙大麻子对张小辫单枪匹马取了神獒的首级之事,已自佩服得五体投地,刚才见他应了马大人吩咐的事,不知他又有什麽妙计,心下老大稀罕,一时未敢骤然说破,此时才问起来要如何行事。有道是“官无三日急,倒有七日宽”,一天一夜之内取出风雨钟是否有些操之过急?按理该当从长计议,还是去讨一个不拘时日的活限为好。

    张小辫心裡虽然没底,表面却装做了坦然自若、不以为意的模样,也不对孙大麻子明言,只是吹嘘道:“想想以前在金棺村的时候,那些个乡下的愚夫愚妇,谁肯把咱们正眼相看?不过当日穷困失意,乃贤士之常,却不知咱们兄弟是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时来运到时,皆显出为将为相之材,除了颠倒乾坤,什麽事是做不成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统统不在话下。”

    张小辫逞了一番口舌之快,说要养精蓄锐,先自倒头大睡起来,直至天色渐晚,养足了精神气力,吃些乾粮填饱肚子,起身穿起猫仙爷留下的“黑蝉”夜行衣,脑袋上顶了“猫儿脸”,他让孙大麻子也赶紧收拾俐落了,带上绳索、哨棒、灯烛等一应之物。

    此时天色大黑,猫仙祠中的野猫已经愈聚愈多,张小辫经常带在身边的“月影乌瞳金丝虎”也混在其中,灵州花猫中以“金玉奴”为首领,除了那些散处在各条街巷中的家猫,几乎都已云集至此,只见群猫中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凶的善的、美的丑的、馋的懒的、公的母的、大的小的”,几乎什麽模样的都有,一时观之不尽。

    张小辫背过“猫谱”,一看之下,就知道庙中野猫多是产于灵州的名品,诸如什麽“长面罗汉、千文钱、过桥金、薄耳将军、绝鸡种、圆尾虎、灶上懒、睡神炉、夜明灯、毛毯子……”虽然各有形态习性,都属品相极佳的花猫。

    张小辫对着群猫团团作了一揖,口中说道:“小人张三,向来最尊猫仙爷爷,今天要有劳诸位猫爷猫奶,摆出猫儿阵来相助一臂之力,事关重大,万望帮衬扶持则个。 ”说完从怀中取出那枚“狐玉”,托在掌中,放到金玉奴面前给牠看了一看,狐玉属阳,猫眼属阴,应了物性相吸之理,群猫难免对此物大为好奇,纷纷围拢过来看个不住。

    张小辫见时机到了,对孙大麻子使了个眼色,手中攥住那块狐玉,二人跳出圈外,快步朝门外走去,野猫们怔了一怔,却都还想再看那狐玉究竟是个什麽东西,便在金玉奴的带领下从后尾随而来,队伍拖拖拉拉,足有一条街长,在清冷的月色之下,数百隻野猫缓缓向着塔王寺古井逶迤而行。这正是:“刚在山中擒凶神,又去井底钓金鳞。”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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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1-02 12:29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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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金乌玉兔轮转,地下古往今来变迁,凡是有了本事在身的人,无非上中下三条出路,上者是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为朝廷出力,图一番封妻荫子的高官厚禄;中者能凭着自身艺业养家糊口,虽然劳烦辛苦,却也能够安身立命;下者就是流落进草莽当中去了,只能做些个没有王法的勾当,大秤分金,小秤分银,无粮同饿,有肉同吃,所谓的“分赃聚义”。

    但为何许多有大手段的人物,一辈子活得勉勉强强,终日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反倒还不如那些平庸无能之辈?只因同样一世为人,机缘命运却是千差万别。所谓“高才命穷、庸才运通”,此身的贫富贵贱,向来是论命不论才的,不管你胸中是如何的才高志广,倘若该着你命里用不上的,终究没处施展手段。

    张小辫跟林中老鬼学了一套“相猫”的法子,本以为多是些鸡鸣狗盗般的雕虫小技,灵州城里的野猫家猫,个个馋懒狡猾,既盖不成瓦房,又蒸不熟米饭,三爷挨饿受冻时能指望它们顶得上什么用场?却没料想时运一到,无中也能生出有来,自然遇到番大请大受的机缘,他竟然凭着灵州野猫相助,做出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正是:“谁说猫无道,猫道也有踪;更兼多奇异,从来胜庸俗。”

    话说当天夜里头顶一轮皓月当空,映得澄辉万里,上下一碧,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引了一大群野猫,穿街过巷而行,迳自来到“塔王寺”旧址跟前。此时城中早已宵禁,家家关门闭户,街上冷冷清清的空无一人,只是偶尔有几队巡防的灵州团勇,持着刀枪往来戒备。

    倒塌的民房废墟中,地面上裂开了一条深沟,里面雾气浓重,在外边看不出是深是浅,四周把守着一哨兵勇,都举着火把灯笼。张小辫向他们要了两盏灯笼,跟孙大麻子各自提在手中,带着野猫们一头钻进了浓雾之中。

    此处在好几百年以前,曾是一座高塔埋在地下的塔基,地底尚有砖石夯土可见,最深处藏着一口深井,由于塔基开裂,并不需要从井眼垂绳进下去,二人摸索着崩塌的砖墙往下走,就觉阴冷潮湿之气渐重,井壁上到处都是继漉漉的水雾。

    塔王寺古井口窄腹大,井底是个天然石洞,井眼下方正对着一处深潭,潭水深不可测。原来天下之渊,共分作“三十六脉、七十二眼”,皆是极深极幽的“潭、井、渊、泉”。这口古井正是其中之一,西接八百里洞庭湖,东边则联着浩瀚无际的汪洋大海。

    在早年间,大约是唐朝的时候,灵州城方圆数百里内,常有灾荒出现,不是炎赤田裂,便是洪水泛滥,十年里头,往往有九年都是灾年,以至斗米千钱,民不聊生。朝廷认为肯定是在灵州城的千年古井当中,有条老龙兴妖作怪,于是请来高僧镇伏,并且下旨建了一座寺庙,又在井上起了一座金碧辉煌的高塔,用香火供养着一尊“ 风雨钟”,祈求风调雨顺。

    那风雨钟能预知风雨阴晴,乃是塔王寺里的镇寺之宝。据传早在大禹治水之时,多有鬼神相助,一次在深山里疏通河道的时候,遇到黑雾弥漫,白昼里伸手不见五指。幸亏有一头大野猪口衔明珠作为前导,不断将附近涌出的云雾吸入嘴里,才使得禹王带着大伙在黑雾中伐通了河道。其实那颗明珠是块罕见的莹光矿石,能够吞聚云雨,风雨钟上正是嵌铸了此物,所以时常在塔王寺上空显山异云象。

    有道是:“世间好景难久长,彩云易散琉璃碎。”到后来改朝换代,刀兵四起,灵州城也免不了饱受战火摧残。塔王寺里的高僧担心风雨钟毁于战乱,就将它偷偷藏在了塔王下的古井里,又恐贼人盗宝,便把青铜钟锁在了两尾“鼍鱼”身上。

    鼍鱼并非中土之物,原是由一位印度僧侣,从“婆罗甘孜国”携带而来的两栖异种,存活的寿命能比老龟还要长,它们形如金鳞鲤鱼,背上有硬壳如甲,在水中力大无穷,要是有贼子妄想盗取风雨钟,即便不是被鼍鱼咬死在水里,也会惊得它们拖拽着铜钟遁入深水,几十上百年里不复出现。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摸到水潭边,举着灯笼四下里一照,只见那水面平滑如镜,也不甚宽阔,却比普通的井水大得多了,约有四张八仙桌子大小,一大团白雾从水面飘涌上去,愈到高处愈多,井底水潭四周并没有雾气,那井壁和洞穴中有无数尊大大小小的石佛,宝相千变万化,妙态庄严。

    那伙以金玉奴为首的野猫们,也在后边相继跟了进来,它们整日都在灵州城里游荡厮耍,从穷街陋巷,到朱门大户,乃至“玳瑁梁间、鸳鸯楼头、画阁之中、绣屏之内、城里城外”,没有一处不是它们往来惯熟的,却向来不曾到过塔王寺古井,此刻见这井底的藏仲洞里石怪水异,都感觉大为好奇,聚在一处瞪大了眼睛四处打量。

    张小辫指着水潭中白雾涌动之处,对孙大麻子说:“水中这个所在,便是藏着风雨钟的地方了,若有手段取出此物,何愁换不来顶戴花翎的高官厚禄……”

    孙大麻子吃惊地说:“俺说张三,想来这是何等隐秘的事体,你又是从哪里知道得如此详尽?再者说来,那风雨钟是灵州重宝,向来司掌着方圆百里之内的风调雨顺,咱们岂敢轻易惊动它?莫非你又撞见了金棺坟里的老鬼?别忘了咱们先前在槐园惹祸上身,还都是由此而起,俺劝你可再也别听信他的妖言了,那厮未必是安的什么好心。”

    张小辫随口遮掩道:“金棺坟一片荒冢,哪里有什么老鬼?三爷这是自家传下来的憋宝相猫之术,不过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故此以前没在金棺村里施展过,如今井底的风雨铜钟聚住了云雾,显出塔灵异象,搅得满城军民人心不安,咱们兄弟怎可袖手旁观?”又说这古井里藏的风雨钟,只不过是件能聚集云雾的古物,岂是当真管得了什么风调雨顺?咱们灵州自古就是猫多朝多,诸如什么“塔王寺、金棺寺、龙王庙、猫仙祠……”简直是数都数不过来,把上下九十九重天的神仙佛道都供遍了,但逢上灾年,还不是照样该旱的旱,该涝的涝,风雨钟何曾起到过半点用处?要不是当年的猫仙谭道人除掉了火蚕,哪里还能有灵州城今天的繁华规模?所以说天底下的事情,向来应当是“在德不在险、在仁不在物”,如果世人没做出那分德行来,纵然有宝也无灵。

    孙大麻子是个直肚肠的实心眼,听罢怔了一怔,迟疑道:“这等?”又想了想,终于觉得有点开窍了,随即点头说:“嗯……果然有理,别看俺有一身恨天无把,恨地无坏的莽撞力气,可要说起见识机智,还是三弟更胜一筹,依你说,此事该当如何理会?”

    张小辫道:“井底的水潭深得直通海眼,又有成了精的老鱼藏在其中,要是冒然过去,多半要被水怪拖到龙宫里充做龙王爷的上门女婿,据说龙女绝非花容月貌,可个个都是药叉修罗的撮鸟模样,若真如此,三爷岂不尴尬?幸好咱们把灵州猫王金玉奴引到了塔王寺古井里,你我兄弟只躲在一旁等着坐收渔人之利也就是了,且看野猫们如何施展。”

    孙大麻子可想不出几只野猫能济得甚事,对此半信半疑,只好耐着性子,同张小辫攀到井壁上的一个佛龛里,挑了两盏灯笼,望前照着那片深冷寂静的深潭,这正是:“安排扑鼻芳香饵,静待金鲵上钩来。”

    再说灵州野猫最喜鱼腥,自古就有在水边观鱼的习惯,加之最近几年来,当地天灾兵祸相连,早已无人再去猫仙祠供奉鱼鲜,即便是臭鱼烂虾,也等闲难得一见,此刻见了井底游鱼,免不了要凑近前去过回眼瘾。

    谁知群猫刚到潭边,就见水花突然一分,从中涌出一个大鱼头来,那鱼体态奇异,鳞甲灿然,瞳子大如大碗公,吓得野猫们大惊失色,急忙四散躲避,其中有只“灶上懒”最为笨拙,虽然侥幸没被拖入水里,但它躲得稍稍慢了半步,竟被那怪鱼一跃之力,撞得横飞了出去,直落在石佛丛中,懒猫折脱了一条猫腿儿,惨叫不迭。

    鼍鱼平时以吃潭中的“鱼、蛙、龟、蛇”为生,更擅能拖拽野狗野猫入水吞食,此时一击未中,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便隐入水底静伏不动。

    灵州野猫们领教了厉害,再也不敢靠近水边半步,那只全身锦绣的金玉奴,是城中野猫的首领,它带着大小群猫,凑过去看了看那只摔断了腿的“灶上懒”,神态甚是怜惜,见伤了同伴又都有些恼火,不肯就此善罢甘休。

    群猫嘀嘀咕咕地似乎是商量了一阵,那支灶上懒便拖着那条瘸腿,一步一步挪蹭到井壁旁,顺势依贴在墙上,也不知它是使什么法子,自已挨着石壁跳了几跳,虽然疼得嗷嗷直叫,但竟然把骨头重新接合了。

    其余的野猫见灶上懒腿骨没有什么大碍,就分头跑出井外,一瞬间散了个一干二净,张小辫也不清楚这伙野猫究竟会做出什么名堂,和孙大麻子在井底苦等了一个多时辰,正以为野猫们一去不复返了,却见群猫带回了一头肥大异常的老猫,那老猫胖得出奇,分量怕有不下几十斤重,周身上下长毛邋遢,把耳鼻双眼都给遮住了,这猫脏兮兮的,稍微一碰就劈里啪啦往下蹦“活物儿”,行动起来也格外迟缓。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看得暗暗好奇,想不出野猫们是从哪里请来的这位“爷台”,但张小辫能够相猫,心知别看这只老猫虽然肮脏邋遢,但它须毛俱长,毛为白褐两色,胡须分作金黑,头圆爪短,体胖如同葫芦,吞江吸海,遇水不沉,乃是隋唐时的名品古种,世上多呼为“渡水葫芦猫”的便是,此猫非同小可,事迹之奇盖世无双,倘若讲出来,真正是:“古往今来未曾有,开天辟地头一回。”欲知后事如何,且留下回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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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1-02 12:30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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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言道得好:“五个手指头尚且不是一般长短。”可见普天下的人,虽然都是两肩膀顶着一个脑袋,但若比起“美丑善恶、高矮胖瘦、文武技艺”却实在是有万般差异,从不能一概而论。

    人是如此,猫也一样,譬如猫能捕鼠,那就好比是人会张口吃饭,是牠身上与生俱来的本事,不足为奇,普天底下的家猫野猫,除了捕鼠爬树,更是根据其品相种类不同,也自是有千支万派的能为,哪能够一模一样?

    所以有的猫擅能捕鼠镇宅,有的猫则专门会些偷食摸雀之道,更有许多罕见罕闻的奇异能为,不在本回话下,本回单表在隋唐年间,唐王李世民率军东征西讨,有一天他单骑探营,结果暴露了行踪,遭遇大队敌军追杀,逃到黄河边上,眼看着走投无路,就要被生擒活捉了,但他是真龙天子,免不了有百灵相护,正在千钧一髮的紧要关头,就见黄河裡有一隻形如葫芦的大花猫,随波逐流起起伏伏,从上游漂了下来。

    唐王李世民情急之下落到水裡,两手揪住猫尾巴,挣扎着游到对岸,终于摆脱了敌兵的追击,事后连他自已都觉奇怪,世上怎麽会有能渡河的猫?便以此事询问部下,唐王驾前有个徐茂功,是个广识方物的奇人,他先说此乃我主“吉人自有天相”,然后讲起有种“渡水葫芦猫”。

    这种葫芦猫,说是猫,其实不是猫,体形比常猫大出许多倍,应该是深山裡的一种“狸猫”,体态浑圆,尾长毛长,习性反常,能够潜渡长江大河,在水裡靠着捉小鱼小虾为食,牠可以七天七夜都不上岸。

    灵州城的野猫们,在塔王寺古井裡吃了亏,倘若在平时也只索要罢了,毕竟野猫没办法下水捉鱼,可那深潭中的“金鳞鼍鱼”是婆罗国的珍异生灵,吃了可以延年益寿,群猫嗅到了鱼腥,便再也按捺不住,打定主意要吃这两条井底金鳞。

    野猫们见那水中鼍鱼厉害,端的是难以对付,群猫中为首的金玉奴最为精明多智,也不知牠们是怎麽商量盘算的,竟出去找来了“渡水葫芦猫”相助。

    就见那葫芦猫拖着笨拙的身躯,一摇一摆地来到水潭边,牠并没有直接渡水,而是找了一块极阴极湿的地方,用爪子拨开地上砖石,这井底下终年阴晦潮湿,养肥了许多蜈蚣、蜘蛛一类的毒虫,红黑斑斓,奇毒无比,发觉到失了藏身所在,便纷纷游走出来,对那隻胖大的“渡水葫芦猫”乱鑽乱咬。

    原来葫芦猫皮糙肉厚,耐得住剧毒,牠被蜈蚣蝎子咬中,便开始从头到尾虚肿起来,而那些毒虫在吐毒之后则翻滚扭动着死在附近,看得躲在一旁的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髒兮兮的葫芦猫全身受尽毒螫,自已觉得差不多了,就哼哼唧唧地爬到潭边,将牠那条长得出奇的猫尾巴浸入水中,猫的威风全在尾巴上,登房上树更是要凭着猫尾掉风,以便掌握平衡,有的大户人家养猫只作观赏之用,并不需要牠们捕鼠,为了防止牠到处乱蹿,便特意将猫尾裁去一截,那猫就会变得老实乖巧,再也翻不了天了。

    “渡水葫芦猫”的猫尾分做九节,按“猫谱”上来讲,猫尾贵长,尾节贵短,就是说猫尾巴愈长,而且摆动的频率愈高,这隻猫就愈敏捷,能够捕鼠不倦,可葫芦猫这条大猫尾巴又粗又圆,是个贪懒贪睡之尾,沉到水裡就如同是条船舵一般。

    水中那两个“金鳞老鼍”,守着风雨钟,活得年头久远了,都是有些个道行在身的,等閒的渔网钩饵自是不会被牠们在眼裡,可忽然见那水中有条猫尾巴,都不知那究竟是个什麽物事,有些像水蛇,可显得太过笨拙了些,若说是水草之类的,又为何有股奇异的腥味?

    一对鼍鱼虽是疑心正盛,但抵不住腥,赴水游到近前,一口咬住渡水葫芦猫的尾巴,那葫芦猫刚被毒虫螫了一通,皮肉间都是毒质。鼍鱼体内同样有七个毒囊,遇毒后自然而然也要运毒抵御,两条老鱼咬住猫尾不放,不多时竟已吐淨了“鼍毒”,老鼍吞噬有剧毒的水蛇水蛛,才会每隔数十年才能结出一个毒囊,是牠自身精气所在,散尽鼍毒后,不由得全身虚软脱力,半分也动弹不得。

    葫芦猫趁机使出怪力,用尾巴将两条老鼍拖拽上岸,其餘的野猫红着眼睛一哄而上,团团围在四周,但那两条老鼍自知落入险境,使尽最后的力气,调头摆尾就想逃回水中,但鱼背上的锁链被葫芦猫胖大的身躯死死压住,真是“肥猪拱入屠户门,自投死路命难逃”,只得任凭野猫一片片扯脱鱼鳞,露出血淋淋的鲜活肉身。

    灵州野猫如风捲残云一般,把那两条金鳞鼍鱼吃了一个痛快,果然是鲜活味美,野猫们个个心满意足,早把那枚奇怪的“狐玉”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当下簇拥着“金玉奴”和那隻“渡水葫芦猫”,喵呜呜叫了几声,摇摇摆摆地迳自去了。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闪身从石佛后边鑽出来,在地上死鱼残骸裡找到链子,合力拖动,缓缓将水中的风雨钟拽上岸来,见那铜钟只不过尺许长短,遍体青绿,蚀透了朱砂水银之色,铸满了饕餮鱼龙波浪的纹路,从中渗出缕缕轻烟薄雾,好似祥云缭绕。

    张小辫用指节试敲一下,声音冷然动听,晓得正是那件宝物,心中好生得意,哈哈一笑,对孙大麻子道:“果然是灵州重宝,竟是如此晃人眼目,看来这都是猫仙爷爷保佑,才能有咱们的造化机缘,不如就此裹了风雨锺逃出城去,下半世哪裡还用得着发愁吃喝穿戴?”

    孙大麻子赶紧劝他道:“三弟你可千万别打邪念头,此宝岂是寻常人家收得住的?还是尽早献给官府,倒是兄弟你的一场功劳。”

    大凡为人处事,且不可有私心,私心一起,常会做些不计后果的勾当出来,幸亏此时天下扰乱,赋役繁重,没有人肯出钱来买青铜古物,所以张小辫只得罢了这个念头,又寻思着只要把相猫之术学得精熟了,要聚来天下奇珍异宝也只如探囊取物一般,张小爷是宰相器量,何必目光短浅只在乎这一尊风雨钟。

    此时铜钟出水,从井口中喷涌升腾的白雾渐渐消散,全都在高空聚成了积雨云,一时间乌云压顶,雷声翻滚隆隆闷响不绝,但还没有下雨,只是遮蔽了冷月孤星,张小辫和孙大麻子二人,招来在上边候命的一哨灵州团勇,让他们裹了风雨钟,直接抬回去交给知府马大人发落。

    众团勇都是灵州本地人,这几天以来,亲眼见到张小辫屡立奇功,张小辫又专会夸口,上吹天,下吹地,中间吹空气,哪怕芝麻大点儿的事情,只要放到了他嘴裡一说,也变得惊天动地翻江倒海,加上言语便给,口若悬河,那些没影子的事,都能够说得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所以团勇和公差们无不佩服于他,都讚叹张牌头果然是手段了得,如此奇才伟略,可堪大用,将来必定被朝廷提拔封赏,到时候可别忘了照应兄弟们些许。

    说着话这就来到了马大人府门前,虽然正是后半夜,但粤寇围城甚紧,全城戒备森严,马大人是外鬆内紧,夜裡根本睡不安稳,闻报后就吩咐让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到后堂相见。

    那小凤在马府做丫环,总算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她见张小辫和孙大麻子都已当上灵州捕盗衙门的牌头,也不禁替他们欢喜,但马大人急着要问话,无法容她过多叙谈,只得规规矩矩地立在一旁伺候着。

    马天锡看过了风雨钟,更是对张小辫刮目相看,真想不到此人办事如此得力,千难万难只如等閒,于是也不隐瞒,把实情告诉了张小辫和孙大麻子:“本官要这风雨钟无用,只是镇守灵州的富察图海提督苦求此物,此人是上三旗出身,家族在朝中党羽满布,称得上是有根基有脚力,他到此地赴任,全家亲眷也都带在城中,老图海有个女儿,向来视作掌上明珠一般,所以名字叫做富察明珠,现今年方十六,生得如花似玉,美冠一方,可惜她自从来到灵州之后,就生了一种怪病,到处医治无果,据说有个名医给过一个秘方,需要把风雨钟接够了雨水,再烧热了用来洗澡,才能痊癒,正苦于遍寻不着,如今幸得你们从塔王寺古井裡捞出此物,老图海知道这件事以后,少不了要有番重酬厚赏,到时候本官也会趁机抬举你们。”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急忙拜谢,不过张小辫脑袋裡却另有盘算,“ 林中老鬼”在猫仙祠指点了他几件大事,如果都做成了,自然是平步青云。那几件事一是去荒葬岭擒杀“神獒”,二是引着群猫在塔王寺古井裡捞出“风雨钟”,这些事情一件紧连着一件,件件都有关联,而今这第三件事,就是要缉拿造畜邪教的教主“白塔真人”。

    于是张小辫禀告马大人,富察明珠小姐的病症不在葯引,而是源于提督府裡躲藏着妖邪鬼崇之物,若不尽早剿除,恐怕将要为祸无穷。这正是:“双手撒开金线网,从中钓出是非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贼猫”下回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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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1-02 12:31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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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张小辫先取了靼子犬的首级,又从塔王寺古井里打捞出了风雨钟,自以为得计,对那林中老鬼的言语更是深信不疑,接下来就打算剿除隐藏在灵州城的造畜邪教,倘若把这件大事做成了,离着飞黄腾达的时日也就不远了。

    此时虽然有大股粤寇围城,但灵州城防壁垒森严,城内兵多粮广,即便粤寇构筑壕沟围困,也足能够坚守个一年半载,而且灵州团勇和官军的火器十分犀利,倘若粤寇举兵强攻,无异于是以卵击石,飞蛾扑火自投罗网,所以不足为虑。

    唯一让马大人深感不安的,就是躲藏在城中造畜的妖邪之辈,这伙人行踪诡秘,始终对藩库里的库银垂涎三尺,加上官府先前将“老鼠和尚”凌迟正法了,落网的贼子难免怀恨在心想要趁机报复,荒葬岭的野狗搅乱法场之事,多半就是被造畜之术所控,竟然妄图行刺朝廷命官,看来一日不将此辈彻底铲除,城中的军民官员,便是一日寝食难安,事关平乱大局,实是一等一的要紧。

    马天锡如今对张小辫的本事倚若长城,信之无疑,但事情牵连重大,不得不详细推问。张小辫现在的底气足了,凭着胸中见识倒也应对自如,自称家传师学,得了许多本事在身,承蒙老大人赏识,故此倾心竭力,愿效结草衔环之报。这几天以来不辞劳苦风险,在各处细细明察暗访,终于打探到了一些端倪。

    原来造畜之徒,专食人肝人脑,胎男、僵人都是他们口中的药饵,此辈多拜古塔为祖师,如今的教主道号唤作“白塔真人”,多年以来深藏不露,不知他的俗家来历,更无人知道他的相貌如何。

    其实此前“林中老鬼”只告诉张小辫,那白塔真人藏身在提督府里,带着风雨钟前去,便可逼他显身出来,至于详情究竟如何,则没有一一指明,届时还要相机行事,张小辫只好捏造了许多藉口,又想说敢拿自已这颗脑袋来担保,但转念一想可别把弓拉的太满了,万一出了岔子,张三爷这颗脑袋岂不是没了?

    于是他只说暗地里寻踪辫迹,发现那白塔真人多半就躲在图海提督的府邸中,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拿住这个为首的妖道,何愁不能将他的徒子徒孙一网打尽。

    马天锡心想那老图海虽然官高职显,却是个不顶用的酒囊饭袋,我不得不处处容让奉承于他,可这灵州城天高皇帝远,实际上还不是本官想怎样就怎样,如今战局正紧,剿除白塔真人之事不容稍有闪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也顾不得许多了。

    马大人当机立断,调集了许多团勇,暗中把提督府团团围住,并且吩咐下去,不论里边出来什么人,甚至是钻出来一只老鼠飞出来一只鸟雀,都一概格杀勿论,随后带着张小辫和孙大麻子等几名亲随,连夜抬了风雨钟,前去拜访图海提督。

    那图海提督虽是武官,但养尊处优惯了,现在是一不能骑马,二不能射箭,自从粤寇攻城以来,每天晚上都得躲在地窖里才睡得着,此刻正搂着两个小妾睡得鼾声如雷,闻报说马大人深夜求见,图海提督以为有什么大事发生,慌忙起身到前堂相见。

    图海提督虽是在旗的贵胄,但是在公务上,他对马天锡一向是言听计从,反正守城杀贼的功劳一大半要记在自已名下,乐得做个甩手掌柜,又寻思马大人星夜之时找上门来,定是有十万火急的要事,故此不敢怠慢。

    宾主双方叙过了礼,马大人并没有直接说要进来抓捕贼寇,毕竟白塔道人藏在提督府里的事情,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只是说:“张孙两位牌头从古井中打捞出了风雨钟,下官听闻明珠小姐染疾在身,需要此物接雨水做药引,所以心急如火,赶紧带人送到府上,深夜前来讨扰,还望将军恕罪则个。”

    图海闻言大喜,对此事千恩万谢,连说:“马兄真是太见外了,这是在咱自已家里,理应以兄弟相称,还提什么上官下官的。”随即命管家收了风雨钟,又吩咐摆酒设宴,款待马大人和张孙二位牌头。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长这么大,从没上过正经席面,何况是与上官同席,虽然夜间准备仓促,可在桌上摆设出来的,还尽是些他们见都没见过的山珍海味,真如贫人获至宝、寒士入仙境,算是开了大荤了,于是只顾埋头吃喝,把旁事都先抛在脑后了。

    马天锡藉机同图海提督攀谈起来,二人推杯换盏,先说了些军务,随后把话头绕到明珠小姐的病症上,那图海是武将出身,生性粗略,对汉人的传统礼法并不看重,而且酒量不大,三杯酒下肚就把实话说了。

    他年老无子,就明珠小姐这一个宝贝疙瘩,捧在手里拍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但自从到灵州赴任以来,便是家宅不宁,家眷多有怪病缠身,提督府里总有怪异之事,没少请了和尚道士来看,始终瞧不出什么名堂,入乡随俗供了猫仙爷的神位也不管用,思量着这是一处凶宅,正打算挪动挪动,换个府邸。

    马大人奇道:“怪哉,提督府以前是个好生兴旺的所在,不曾听说是什么凶宅,但不知府上都有什么怪事?”

    图海提督说:“家中最蹊跷诡异的有五件事,一是提督府偌大的宅院,前中后三进,两侧各带一片跨院,大小不下百余间房舍,却从来不曾有半只鸟雀出现,不仅树上没有鸟巢,宅院上空也从不曾有鸟雀飞过,灵州城里这么多野猫,唯独不来提督府附近出没。”

    马大人心下称奇,口中却道:“想来是它们不敢冒犯提督虎威,尚且不足为怪。”

    图海提督咧开大嘴哈哈一笑,自嘲道:“老子有个狗屁虎威,这要不算奇的也就罢了,第二件却更是怪异,光天化日里说出来都觉得毛骨悚然,每到阴天下雨,提督府堂前就会现出一个女子身形,雨下得愈大愈清楚,天晴即没。

    “第三件是在灶房,在月明星稀的夜里,总有人看到房中有黑物出没,那东西没有头面手足,全身湿淋淋的大如磨盘,第四件是在后宅,总是听到叩门声甚急,可开门一看,门外连个鬼影都没有,最后受扰不过,就在那道门外砌了砖墙,可深更半夜敲门之事依然发生。

    “第五件就是怪病,许多人在睡觉的时候,都会听到房里有人低声耳语,那声音像是念经念咒,可房中除了自已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人,这被梦魇住的情形,在医道中可能是失魂症,明珠小姐就深受缠扰,整天整夜地胆颤心惊。”

    图海提督叹道:“如今困守灵州,想搬家也没合适的地方可,幸得捕盗衙门里有能人,有了风雨钟,提督府中得了离魂症的人早晚都能治愈。”

    马大人说:“这些事情果然怪异了,若不查个水落石出,提督大人如何能安心为朝廷效力?不过也不必挂怀于心,做兄弟的既然知道了,定当想方设法,为图海老哥排忧解难。”

    图海提督觉得马大人是个文官,虽然通晓兵法谋略,可镇宅之事应属方术一道,隔行如隔山,他不肯轻信,摇头道:“且看马兄高才,谈何容易。”

    马大人有心要抬举张小辫,就对图海提督说:“本府捕盗衙门里的张孙两位牌头,都是有胆有智有手段的人物,这位张牌头,得过高人传授,通晓相猫憋宝之术,更是熟知诸路乡谈风物,而孙牌头一身虎胆,最搞相扑厮杀。剿除荒葬岭‘神獒’,打捞塔王寺古井下的奇宝‘风雨钟’,都得他二人出力不小。”

    图海提督斜眼看了看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半信半疑地说:“这两个小子真有如此本事?若真如此,你们可能查出我府中为何有这许多怪事?”

    马大人示意让张小辫上前说明原由,张小辫赶紧用袖子抹了抹嘴上的油,他心中早有计较,把提督府中的五件事情一一分说,灵州城是座千年古城,经历过许多朝代,又是鱼龙变化之地,所以古旧遗迹最多,阴雨天时堂前地面上显出女子身形,那是因为早在前朝,曾有人把成形的老山参埋在了下边。

    那厨间的水缸底下,压着一只老蚌,每到月明之时它就要吞吐黑气,而后门屡有异常动静,是因为门栓作怪,那根当做门栓的木头,原是一株万年老桂树的根须,桂树逢阴气而动,所以显出异状,府上没有鸟雀野猫经过,多是由于它们惧怕这几件东西,可以把门栓当做木柴,劈了烧火,并将风雨钟当做锅鼎,架在火上烹煮蚌肉和山参,给府中上下人等喝了,足能够安神压惊,提督府就再也不会有怪事出现了。

    图海提督见张小辫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信了大半,连忙命管家一一照办,果如其言,但还有一件怪事未解,却是何故?

    张小辫说:“请恕小人斗胆,听到人语而不见人影,正是因为提督府中隐藏着“白塔真人”,要不尽早将他揪出来,恐怕后患无穷。”随即又说明了“造畜”邪术的种种厉害之处。

    图海提督闻听此言,吓得七分酒意散去六分,可府上都是从北京带出来的家眷奴仆,跟随自已多年,从来没发现里边有个什么道士,这妖道究竟藏在什么地方?许不是隐埋了姓名改头换面?如此神不知鬼不觉,更不知有何图谋,本提督怕是在睡梦中也会被割了头去,他愈想愈是胆寒,急传上下人等,按名册清点,不分高低贵贱,有一个算一个,都立刻召集到后院里。

    此刻正值夜深人静,提督府里的人们多半都在睡觉,莫名其妙的被召集到院子里,人人都觉得惶恐不安,可那是主子图海将军发了话,谁也不敢抱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聚齐了全家上下一百多口,院中灯火通明,鸦雀无声。

    马大人事先已和图海提督商议定了,在将军府抓捕白塔真人一事,须是瞒上不瞒下,万万不能声张出去,一旦拿到了点子,就派人秘密押送到死囚大牢,暗中审问处决,绝不能公诸于世,轻则败坏了女眷的名节,重则万一惊动了朝廷,可谁也担当不起窝藏贼寇的罪名。

    张小辫趁这个空子,到猫仙祠找了他那只“月影乌瞳金丝虎”来,黑猫眼明胆小,机敏异常,只要那白塔真人在它面前经过,此猫必然生出感应。

    府外已调遣重兵围得水泄不通,马大人和图海两位大员,亲自带着一伙眼明手快的公人,各藏兵刃火器,洞开了一间厢房,假借服用参汤去病为由,让提督府内的上下人等,挨个从廊前经过,到时候用黑猫认明正身,听得摔杯为号,便不由分说,一拥而上当场将其拿下。这正是:“正邪难从表面分,疑神疑鬼更疑人。”毕竟不知张小辫能否擒获“白塔真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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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1-02 12:33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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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图海提督府中,除了他的正房偏房三妻四妾,还有许多奴僕杂役,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更无一个遗漏,凡是有鼻子有腿带活气儿的,全都聚到后堂的院落中,又在廊下用老桂树根引火,煮化了蚌肉山蔘,让全家老小挨着个地过来喝汤。

    马天锡带着张小辫等人藏在房中偷眼观看,每走过去一个人,图海提督就在旁低声告诉马大人,这是谁谁谁,是亲眷也好,是门房的僕人也好,都把身份来历说明了,转眼间就排查过了一遍,可从始至终,并没发现其中混藏着什麽可疑的人。

    张小辫见那黑猫无动于衷,不免有些尴尬了,看看马大人和图海提督脸色铁青,更是自觉不妙,但林中老鬼既然说了白塔真人就躲在提督府中,岂能有误?看来未必是混在家眷奴僕裡,或许同那潘和尚一样,在园子裡挖了暗道藏身亦未可知。

    张小辫正想找藉口推託遮掩,却听马大人询问图海提督:“府上的人可都出来了?怎不见明珠小姐?”图海提督说:“我那孩儿知书达礼品貌端正,怎麽可能是邪教的白塔真人?她只带着两个丫环在后宅居住,如今世道太乱,所以向来不曾出过家门,也不见外客。”

    马天锡是推案折狱的祖师,素有“马王爷”的浑号,是说他断案时恰似有三隻眼睛,心思细密异常,从不肯有一丝一毫的疏漏,更知道如果今天拿不到白塔真人,一是打草惊蛇,往后再想剿除就更是难上加难了,二来自已带人把提督府查了个遍,找不出什麽真凭实据来可不是了局。于是劝说图海把明珠小姐和她的两个丫环请出来,咱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狡兔尚需三窟,此事关係提督全家安危,万万大意不得。

    图海提督无奈,心想“暂且任你“马王爷”可劲儿折腾,到最后咱们再来算总帐不迟。”当下便命人带小姐来园中喝参汤安神。

    众人候了一阵,就见明珠小姐被一个丫环搀扶着款款而来,先请了回安,就去服用参汤,那蚌肉极老,与千年山参吊汤,味道格外浓烈辛苦,比葯汤子还要难喝数倍,明珠小姐捏着鼻子喝了半碗,剩下多半碗都给丫环喝了。

    张小辫初次看到明珠小姐,见她眉似远中,明含秋水,真是个沉鱼落雁的容貌,就算不是姑射真人下凡,也是月宫裡的广寒宫仙子转世,想不到图海提督这个老厌物,竟会有如此周正的女儿,张三爷若能讨了她做老婆,也不枉我为人一世了,心中不免动了歪念头,一时看得出了神。

    谁知这时他怀中抱着的黑猫突然蜷缩起来,吓得全身瑟瑟发抖,唯有两隻猫眼精光闪动,张小辫猛然一惊:“难道明珠这小妮子就是精通造畜邪术的白塔真人?”

    张小辫并不知道白塔真人的相貌特徵,更不知此人是男是女,但据说早在嘉靖年间,各省就有缉拿这巨寇的海捕公文,却始终追捕不到,从没有人亲眼见过真身,明珠小姐是年方二八的佳人,她怎麽可能是成名多年的白塔真人?难不成那妖道修炼得能够移形换貌了?

    但“造畜”之辈身上邪气凝聚,身边总有无数冤魂纠缠,所以“月影乌瞳金丝虎”生出感应,惊得毛髮森森俱竖,恨不得赶紧远远逃开,或是找个地缝鑽进去躲藏,这情形就和在“筷子城”裡遇到吃小孩的潘和尚一模一样。

    明珠小姐身边是个服侍她的贴身丫环,年纪也只在十五六岁,模样乖乖巧巧的,同样是从小入府为奴,并非来历不明之辈,张小辫等人全是肉眼凡胎,主事的马天锡虽然老练毒辣,却也没有火眼金睛,根本辫认不出她们哪个是白塔真人。

    官府剿灭了多年,都未能彻底剷除造畜妖邪,白塔真人好响的名头,非是等閒小可的贼寇可比,众人如箭在弦,暗中蓄势待发,只等马大人摔杯为号。

    马大人心中不免有些犹豫,手握茶盏踌躇难决,示意张小辫快想办法认明真身,张小辫六神无主,只得悄悄揪住黑猫耳朵,让牠不要乱动,这二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怎麽可能是妖邪之辈?万一认错了可是难以收场。

    那黑猫虽然耳朵吃疼,但怕得狠了,叫也不敢叫出声来,张小辫心中称奇,再次抬头向廊外窥探,只见明珠小姐和她的丫环正向回走,可“月影乌瞳金丝虎”却兀自体如筛糠,惊得颤抖不已,显然是有什麽能够吓死猫的东西,正从后宅接近。

    张小辫急忙打个手势,让众人切莫轻举妄动,正点子才刚刚出来,这时就见另有一个大手大脚的粗笨丫环,怀中抱了一条白毛哈巴狗,迳到廊下来喝参汤,明珠小姐身边有两个丫环,这个是给小姐抱狗的粗使丫头。

    张小辫看那黑猫一对金瞳充起血来,心知只有野猫感到极度恐惧的时候才会如此,忽又想起先前在荒葬岭剑炉中,遇到奄奄一息的铁忠老汉,铁忠临死前曾说过一件事情,松鹤堂葯舖的掌柜铁公鸡,暗地裡把殭尸带到荒山,卖给了一条白毛哈巴狗,结果枉送了性命,难道那条被铁公鸡称为白爷的哈巴狗就是白塔真人?

    张小辫见机好快,这条白毛哈巴狗即便不是白塔真人,也多半和那妖道脱不开干係,该当是牠的劫数到了,倘若不是这笨丫头抱狗出来喝汤,险些就被牠瞒过去了。

    马知府见张小辫点头示意,随即摔碎了手中茶盏,那条白毛哈巴狗一对眼睛贼溜溜地乱转,经过廊下时似乎就已经感到了潜伏的危机,正当满腹狐疑之际,忽听房中“啪嚓”一声响亮,动静极是不善,牠如惊弓之鸟,挣脱了那丫头的怀抱,蹿到地上就逃。

    四下裡埋伏的公人,如狼似虎般同时拥将出来,但众人多以为是要擒拿那个粗使丫头,谁去理会一条白毛哈巴狗,就任其从身边溜走了,幸亏有孙大麻子听到张小辫的招呼,他眼疾手快,叫声:“着傢伙吧你!”一棍子扫个正着,把那哈巴狗打得在半空翻了一个筋斗,口吐血沫滚倒在地,张小辫赶上去抖开绳索将牠捆成一团。

    那抱狗丫头被捕快按翻在地,早已吓得尿了裤子,嘴裡连话也说不囫囵了,图海提督莫名其妙,也没见那白塔真人现身,怎地胡乱绑了我家一个粗使丫环和一条白毛哈巴狗?

    马大人喝令手下不须粗鲁,免得惊扰无辜,借了提督府一间秘室,挑灯夜审,谁知不审不要紧,三推六问之下,竟然牵扯出一件惊天奇案。

    原来那抱狗的丫头却是毫无干涉的,灵州黑猫所畏惧之物,仅有那条白毛哈巴狗而已,但历来审案都是问人要口供,如何才能从一条狗子的口中,追问出白塔真人的下落?

    虽然马天锡擅于推断重大之狱,当此情形也是无计可施,只好在密室中掌起了灯,找了些相关的人过来问话,主要是套问提督府裡这条白毛哈巴狗的来历,才知这条狗子还是当年在北京城裡买的,一向驯服乖巧,善解主人心意,从不曾有过什麽异常举动。

    此时密室裡只剩图海提督、马巡抚,以及张小辫和孙大麻子两个牌头,那白狗被孙大麻子一棍打得吐了血,给锁在密室角落裡老老实实地趴着,埋着头不住在舔自已的伤口,眼中全是惊怖之情。

    图海提督心中颇为不满,心想:“马王爷不知犯了什麽糊涂,竟然在深更半夜裡听信张小辫的鬼话,把我全家上下折腾不轻,最后却捉了条不相干的狗子来,这狗怎麽可能是白塔真人?如此作耍,岂不是来捋着本提督的虎鬚来寻乐子?”不由得就想当场发飙动怒。

    还没等图海说话,忽听马大人猛地一拍桌案,骂声贼子恁地狡诈,叫左右准备动刑,用钢针蘸了热粪刺牠腹部。

    图海提督还以为马大人这是下不来台了,竟要对白毛哈巴狗用刑,心中更是不以为然,何况你打狗还得首主人呢!便阻拦说:“此狗平日裡甚是驯服,从不乱吠乱叫,所以家裡人都十分喜爱于牠,你们何苦偏要跟牠过不去?”

    马大人说:“提督有所不知,在本官看来,此狗实在反常至极,断定牠根本就不是狗子。”说罢又命左右立刻上刑,张小辫和孙大麻子领了个喏,撸胳膊挽袖子火杂杂地就要上前动手,却见锁在牆角的那条白毛哈巴狗腾地人立而起,随即伏在地上,叩头如同捣蒜,而且口中人言:“上官神鉴,既被识破行藏,自知是躲不得了,再不敢有些许欺瞒,只求免动酷刑。”声音尖细刺耳,听牠话中之意,竟是惧怕用刑,当堂求饶起来。

    图海提督被吓得目瞪口呆,怎麽府裡真养了如此一个妖怪?马大人面沉似水,命左右牌头挑断了那白狗大筋,提到近前来推问口供。

    那白毛哈巴狗自知落到官府手裡得不了好,忍疼被割断了大筋,两眼中全是怨毒之色,但惧怕受刑,只好如实招供,自认就是“白塔真人”,早在北宋末年的时候,灵州城就有“造畜”的勾当,那时候是以拐卖人口为主,其手段五花八门,不是常人可以想像出来的,有一路跑江湖卖艺的,以杂耍杂戏为生,其中就有专门驯狗的把戏,耍狗卖艺的全是老头,但是他们所养的狗子其实都不是真狗,而是招卖来的童子。

    世人不知其底细,都觉得那伙人有造畜妖术,能把小孩妇女变成狗子拐带贩卖,传得神乎其技,谈之色变,其实不然,那是贼子们先从乡下,用迷魂葯拍来四五岁的小孩,拐带到家裡,宰杀一隻和这小孩体形差不多大小的狗子,剥了整张狗皮,趁热裹到这孩子身上,狗皮最紧,血淋淋地裹在人身上就再也剥不下来,再用各种手段加以折磨,强迫那披了狗皮的小孩,每时每刻都要模仿狗子的举动,如若稍有不从,就活活打死,弃尸荒野。

    待那孩子驯服了,就带着他出街当做耍狗的卖艺,毕竟人类要比狗子机灵,不论是翻牌识字,还是跳圈、作揖、翻跟头,都不需要去刻意训练,所以常常能聚引观众,获利颇为丰厚,但被狗皮裹住的小孩全身都被热血烫伤,而且身体生长发育不得,从数九隆冬到三伏酷暑就这一身狗皮子,遍体都是冻疮热疹,最多维持一年半载,就得活活困死在狗皮子裡,其状惨不可言。

    造畜邪术兴起的那个年月,正值金人南侵,打破东京汴梁,掳走了徽钦二帝,使得天下纷乱,国破山河碎,官司正法形同虚设,人命犹如草芥一般,根本不把一条性命当一回事,随随便便放在手裡折磨死了,也只当是掐死个蝨子,全然不放在心上。这正是“宁做太平安乐犬,莫为乱世苦命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贼猫”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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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官家施展霹雳手段,一举拿住了藏在提督府裡的白塔真人,押到密室中严刑逼问,哪容他想不招?

    那白塔真人自知气数尽了,又惧怕被官府酷刑折磨,只得吐露实情,说起了“造畜”一脉的起源经过,据民间风传,所谓造畜之邪术,多是指一伙身怀异术的妖人,将妇女孩童迷惑了,让他们吞吃符水,将活人变做猪、驴、牛、羊一类的牲口,偷拐了躯赶到市集上贩卖谋利,但皆属以讹传讹的虚妄之说。

    其实早在宋室南渡之际,正值天下动荡,灾荒相连,飢民遍野,大姑娘插了草标卖的价钱,还值不得半头毛驴子,当时有些跑江湖卖艺的心术不正,使出百般昧心取利之法,拐带了童男童女,剥了狗皮猴子裹在小孩身上,再用各种手段加以折磨驯服,逼迫他们演练诸般杂戏,害死在他们手中的人不计其数。

    那些老百姓们不晓得内情,看街上耍猴戏的好不伶俐乖巧,都道杂耍艺人使得好手段,却不知这伙人在私底下做的,全是些没天理的勾当。

    直而后来世道逐渐安稳,官府才开始搜捕造畜之辈,一旦落网,必以极刑处置,酷刑重典的高压之下,使其一度销声匿迹。可每逢战乱天灾,人心丧乱,世风不古,“ 造畜”之事便往往得以死灰复燃,渐渐成了气候,拜“古塔”为祖师,自称“塔教”,割取死人的男阳女阴配葯,一旦炼成了迷心药饵,大至牛马鲸象,小到虫鼠蛇蚁,都能听其所用,塔教中的妖邪之辈,多是潜伏各地隐姓埋名,躯使这牲畜作奸犯科,公家屡禁难绝。

    这白塔真人早在白莲教举事之时,便已成名,各处州府县城裡都有缉拿此贼的“海捕公文”,他生具异相,是个天生的侏儒,三寸钉的身材,面目更是可憎,自幼被家人视作“怪物”,遗弃在荒山野岭,任其自生自灭,他命大没死,依靠山泉野果为生,反而与世隔绝苟活了数年,后来在深山裡遇到了塔教异人,得授异书,学了异术在身,从此出山为非作歹,并且收纳了许多门徒弟子,做了塔教之主,自号“白塔真人”。

    但是由于白塔真人身形相貌特殊,平日裡不出门走动也就罢了,只要一出门去,必然被眼明的捕快公差识破行藏,当场擒获了问罪,哪容逍遥法外至今?幸得他天生擅学狗嚎,时常能够假做了狗子,爬牆跃壁,快捷如飞,所以他狠下心来,依照宋时古法,活剥了一条白毛哈巴狗的狗皮,血淋淋地黏在自已身上,自此摇身一变,就变成了好端端的一条白狗,形貌举动酷肖无差,完全可以乱真。

    白塔真人虽然势力不小,俨然有草头天子之态,但那只是趁朝廷忙着镇压白莲教,无暇顾及此辈,在白莲教被剿灭之后,各地缉拿反贼的风头甚紧,塔教也逐渐冰消云散,残党餘众深深地藏匿在民间。

    有道是:“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白塔真人假做了狗子,躲到深宅豪门之中,那些公差海捕根本不知道他的底细,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又能上哪裡找他?

    到得粤寇之乱席捲江南,白塔真人便找机会混入图海将军府中,跟着图海全家老小一同回到灵州城,他勾结旧日餘党,打算趁乱劫取藩库的大批官银,在白塔真人的门徒当中,要算老鼠和尚行事最为诡秘,潘和尚带着群鼠躲在槐园裡挖掘地道,暗中偷窃库银,眼看即将大功告成,谁料不知怎麽走露了风声,使得潘和尚被官府捕获,押到街心,活活吃了一剐。

    这件事气得白塔真人以头触牆,对官府鹰犬更是阴恨不已,但他并不清楚潘和尚究竟是如何失手,故此不敢轻易露面,只是暗中引来荒葬岭的靼子犬,将灵州法场搅乱血洗了一回,算是替徒儿报仇雪恨了。

    谁知此事尚未了结,靼子犬的狗头就已被官府悬在城内示众了,白塔真人接连失了左膀右臂,不免暗暗心惊,知道这肯定是有高人跟自已过不去,否则就凭灵州官兵,根本捕杀不了凶残无比的神獒,幸亏是自已躲在提督府裡深藏不出,否则此刻多半也被官家擒获正法了。

    白塔真人阴险狡猾,疑心最重,愈想愈觉得提督府裡也未必安全,正思量着要出城躲避,但灵州城被粤寇团团围住,城门全都闭了,连隻飞鸟也逃不出去,于是就想躲到穷街陋巷的空屋裡去,眼下这年月,兵荒马乱,地方上多有逃亡之屋,谁会在意空房旧宅裡的野狗,那倒是个最为稳妥的去处。

    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听到有人送了风雨钟来提督府,白塔真人在深山裡练出来的都是贼功夫,什麽叫“贼功夫”?自然是起五更爬半夜练就的,鸡司晨,犬守夜,耳音嗅觉最是灵敏,哪怕有些许异常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感应,所以一嗅嗅着了青铜气息,情知提督府来了宝物,心中不觉动了贪念,便从犬舍裡鑽了出来,缠着抱狗丫头又挨又蹭,似是能通人性想讨汤水来喝,那抱狗丫头无奈,只好抱了他来到廊下。

    原来造畜的“塔教”,皆是拜古塔为祖师神明,深信世间有“塔灵”存在,当年灵州城裡有座高耸入云的古塔,被称为“万塔之王”,这座八角宝塔虽然早已坍塌毁坏了,但塔底的古井裡,还藏有一尊能聚风雨的铜钟,古物有灵,拢住了千年宝塔的龙气,故此这伙人都将灵州城视为圣地,当作了塔教的老巢。

    白塔真人这些年来,苦寻风雨钟无果,突然闻得此物显身,自然欣喜若狂,不料一着棋差,大意失荆州,到得廊下方觉势头不对,但还没来得及脱身躲藏,就已被张小辫那隻“月影乌瞳金丝虎”识破,给做公的当场拿住,否则隐忍不出,谁又能奈何得了他?他思前想后仍觉莫名奇妙,自道这都是鬼使神差,命中注定大限催逼,因果上的事情不是由人计较出来的。

    马天锡在以前当知府的时候,就曾经亲自断过造畜之案,见到有歹人把小孩蒙了猴皮,又用铁索拴了打锣戏耍,那猴子遇到马知府的轿子经过,便当街拦住,跪地流泪叩头,马大人心知有异,连人带猴都锁了带回衙门,才审出其中端倪,此刻在密室中看出白毛哈巴狗形态诡异,识破了他的行藏,便假意出言恫吓,果然吓得此贼伏地招供,看来随你贼巧伎俩,能有千变万化,须是瞒不过公门老手,这正是:“局中早有一招先,任你诈伪到头输。”

    此时白塔真人已被挑断了大筋,成了手足俱废之人,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了,自料在劫难逃,不得不把实情交待出来,身为塔教教主,落到官府手裡,根本别想活命,只求上官心怀仁念,千万别用酷刑折磨,自知惹下瀰天大罪,肯定是有死无生了,务请看在交代了“塔教”渊源,以及数十年来法身修炼不易的分上,别动刀刃斧锯,好歹留个囫囵尸首,来世当牛做马不敢忘报。

    马大人愈听愈恨,此等丑类,在世上横行为祸日久,自以为能逍遥法外,不知做下了多少恶事,一旦被拘到公堂,便原形毕露,才知道求饶乞怜,看来自知死罪难逃,想不受极型也可,快把“塔教”残党一一供出,若有半点隐瞒不实,定不轻饶。

    谁知白塔真人竟对此事抵死不招,张小辫和孙大麻子两人用长针蘸了粪水,一针接一针地狠戳他身上柔软细嫩之处,把那白塔真人疼得惨呼哀嚎,口中尽骂些阴毒无比的诅咒:“你们这班朝廷的鹰爪只会为虎作伥,胆敢如此祸害本真人得道的法身,我咒你们个个不得好死……”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皆是心狠胆硬之辈,又最是憎恨“造畜”的妖邪之徒,见那白塔真人狰狞悍恶,硬熬着酷刑不肯伏法招供,更是心头动火,骂道:“操你奶奶的还敢嘴硬,看爷爷如何戳烂你的舌头再刺你的眼珠子。”用针时丝毫不手软,直扎得白塔真人的一身狗皮子上体无完肤,然后又要用针去戳他的舌头眼睛。

    马大人在旁看得明白,知道白塔真人虽然惧刑,却更惧怕招出同党,想必其背后还有个极厉害的人物,倘若再继续用刑,就先把他活活疼杀了,于是喝令左右停了粪针,低声同图海提督商量了几句。那图海提督也不是善主儿,他告诉马大人这件事切莫传扬出去,就在密室中结果了这厮的性命最好,随后出了个阴毒的点子。

    马大人闻言点头同意,吩咐了张小辫几句,让他们依照提督大人的意思,了结了白塔真人的性命,然后毁尸灭迹,就自行陪同图海提督离了密室。

    张小辫等马大人离开之后,让孙大麻子出去准备一应事物,密室裡就剩下他独自一人,他盯着白塔真人嘿嘿一阵冷笑,骂道:“狗贼,明年的此时便是你的祭日了,张三爷明人不做暗事,临死教你死个明白,别到阴世裡再做糊涂鬼,槐园中的老鼠和尚与荒葬岭神獒,都是折在三爷手中。”

    白塔真人虽知必死无疑,但万万没想到连今夜都过不得了,惊道:“潘和尚先被押了三天才绑到市心碎剐,怎地连夜就要去了我?”随即又咬牙切齿地说道:“想某横行世上数十年,却不料最后糊裡糊涂地栽到你这小贼手中,吾死也不能瞑目。”

    白塔真人临刑之际难免心寒胆颤,愈想愈怕,口也软了,又央求道:“还望张牌头念在我法身修炼不易,更是以此丑态在世间偷生多年,不如使我走得从官些个,留具囫囵尸首也好。”说罢涕泪齐流,告诉张小辫在何地何地,埋了一匣子金洋钱,只要成全则个,钱匣子裡的东西就全是你张牌头的。

    张小辫一面暗中记下藏着金洋钱的所在,一面在口中说道:“想那些金洋钱多是不义之财,三爷自然是照单收了,难道跟你这狗贼还有什麽客气的不成?不过你现在所求之事跟我说却是无用,刚才图海提督已有过交代,不容你死得爽快便宜,咱们做公的受上官支配,凡事身不由已,恐怕张三爷是周全你不得了,咱能做的最多是赶上清明节多烧些纸钱,荐渡你在冥府裡少受些苦楚。”

    白塔真人没料到图海提督已有了吩咐,不免心惊肉跳,问道:“不知他们想要如何处置本真人?是要开膛摘心还是要碎剐零割?又或是车裂腰斩?”

    这时就见孙大麻子回转了来,他手中拎了一个木桶,裡面所熬都是滚沸的鱼鳔,另外带着两个剪碎的麻袋片子,张小辫指着那些事物道:“官家有命,念在你摇尾乞怜的分上,不以刀刃相加,只要给你做一番披麻烤,剥皮问,据说当年岳武穆蒙冤之时,就曾受过此刑,不过你这丑类恶贯满盈,是自作孽不可活,如今要被天道诛灭,岂能与岳爷相提并论,赶快闭上你的鸟嘴领死罢。”

    白塔真人气量狭窄,而且色厉胆薄,识得那“披麻剥皮”之刑,又知道这种极刑最是残酷不过,听得此言顿时急怒攻心,惊骇之餘,“哇”地呕出一口黑血,咳了两声,气极败坏地骂道:“想我在提督府躲了多时,并不曾危害他家中老小,图海狗官何以恁地歹毒!你们使如此阴狠的手段害我性命不要紧,本真人死后必要放出血咒,教灵州城变做尸山血海,人畜不留!”这正是:“世人尽说天高远,谁识报应在眼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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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那白塔真人曾经躲在暗处,亲眼目睹了刑部刽子手在十字街心碎剐潘和尚,只觉极刑之酷无以復加。所以他落到官府手中之后,只求速死,恳求官家不要零割碎剐,留下他一具完整法身。一来他是惧怕酷刑之苦,二来在当时人们迷信传统的观念中,如果此生犯了大罪,在法场上被碎尸万段了,即使下辈子赶去投胎,也只能变做无数蛆虫蚊蝇,任凭世人拍打踩踏,那就沦落到万劫不復的境地了。

    白塔真人本是个行踪震动天下的人,不料阴沟裡翻了船,被人不费吹灰之力地擒了,又挑断大筋,百般折磨,眼看就要屈死在密室裡了,不住苦苦哀求上官,千万别以刀锯相加,他的意思是最好服毒,或是拿根麻绳来勒死。

    但那马大人和图海提督都是心黑手狠的人物,不用霜刃也不能轻饶了这个重犯,天底下没有那麼便宜的事,便交代左右用“鱼鰾披麻”伺候,随后就离开密室去巡视城防了。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领了命,要亲手结果这恶贼的性命,当下用刀剃去白塔真人遍体犬毛,把他周身上下收拾得光溜溜的,好似白羊一般,又将那麻袋片子割成细条,一条条蘸了滚胶,趁热搭在白塔真人身上,顷刻间就从头到尾粘了数百条碎麻袋片子。

    此刻白塔真人已被吓得全身颤抖,屎尿齐流,再也扛不住了,只好把餘党所藏之处一一供出,再无丝毫隐瞒,求上下宽鬆些个,容本真人死得痛快点。

    孙大麻子骂道:“俺见了你这贼撮乌便没好气,果然与那老鼠和尚都是一路货,身上全没有半点胆魄,害死在你手裡的无辜性命不计其数,惹下如此大罪也只拿一条命来填,就算粉身碎骨也是你的便宜,如今死到临头,你伸出脖子等死也就是了,何苦还要如此出丑。”

    张小辫也在旁讥笑道:“真人法身虽是尊贵,但这披麻剥皮之刑却难熬的紧,不得立时便死,我等又不是技艺嫺熟的刽子,如今初次做这勾当,手底下难免生疏,不管是轻是重了,还望真人多多包涵。”

    白塔真人恨得咬碎了牙齿,对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说:“天下欺人之甚者,莫过如此了,本真人做了厉鬼也忍不下这口恶气,你两个小贼又以为自已是什麼好脚色了?都他妈是朝廷的鹰爪子,为何自抢以来贼氛炽然,屡剿不绝?只因官匪一家,猫鼠一窝,捕盗者皆为盗贼,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你们使如此阴狠的手段祸害本真人得道法身,晚上还想睡得安稳吗?”

    张小辫听那白塔真人愈说愈是怨毒,便对他骂声:“聒噪,爷爷们今天要替天行道,这就打发你个狗贼上路,趁早去酆都枉死城中标名掛号。”说罢和孙大麻子俯下身子,鼓著个腮,一口接一口地往那白塔真人身上吹著凉气。

    原来这“披麻剥皮”的大刑向来不入正典,本是南宋时流传下来的一种逼供酷刑,到后来也多曾用於暗中处决囚犯,先是把麻布条蘸上热胶,黏在囚犯赤裸的皮肉上,鱼鰾之性最黏,黏住了就别想分开,待到凉乾之后,倒拽麻布条,一扯之下,就能连皮带肉撕下一块,所以也称“披麻烤、扒皮问”,即便是铁石心肠的硬汉子,也万难熬得住这种毒刑,真可谓:“直教铁汉把魂销,纵是狂夫也失色。”

    那白塔真人全身披满了麻布条,张小辫和孙大麻子朝他吹了一阵气,看看鱼鰾热胶差不多都已凉了,估摸著用刑的时辰差不多了,就先试探著揪住白塔真人背上一片麻布,往逆向狠狠一拽,只听“嗤喇”一声响,硬生生撕下一片皮肉,血点子溅了一地,疼得“白塔真人”杀猪般叫,擂天搥地价地呼痛。

    白塔真人身上虽是裹了一层狗子皮,可这数十年来,狗皮子早已与自身皮肉连为了一体,再也分离不得,被麻胶一带就撕下一綹肉来,顿时疼彻了心肺,自知甘此死法太过惨酷,连忙想要再次出言讨饶,但剧痛之下,口舌多已不听使用了。

    张小辫拎著拽下来的麻布条子看了看,果然是血肉相连,便顺手拋在一边,更是不容白塔真人再作分说,他突然冒出坏水,奇道:“咦…三爷好像听见空中鼓乐鸣动,想必是仙人打开了大门,这就要接真人回去了,如此的好事,须是耽误不得。”说著就与孙大麻子一齐动手,将麻布条子扯了一个痛快,撕不到一半麻袋片子,就已将白塔真人活活疼死了。

    用刑过后,密室中遍地血肉狼籍,细看那狗皮子裡裹的,赫然是具畸形的人骨,张小辫请提督府的管家来验了刑,才拢了堆暗火焚尸灭跡,至於官府如何照所取口供秘密佈置,到处缉拿漏网的塔教餘孽,自不必说。图海提督府上窝藏了妖道,当然不能声张出去,只是全家上下难免受了些惊吓,要在打退粤寇之后,请戏班子来唱几齣“三英战吕布、尉迟恭单鞭夺槊、千里走单骑”之类演武镇宅的戏文,这些事自然不在话下。

    书中有交代,可叹这位白塔真人,在深山裡苦修多年,得了异术在身,最后却得了这麼个结果,死得惨不堪言,没什麼好计较的,只能说:“万事劝人休作恶,举头三尺有神明。作恶倘若无报应,世上岂不人食人?”

    大概因为白塔真人作恶多端,劫数到了,老天都要收他,自然难逃身死命丧,於情於理确是如此,可是话虽这麼说,此人毕竟是塔教首脑,官府追捕了他几十年都没见踪影,除了潜踪深藏,更会许多“造畜”的手段,还有荒葬岭的“神獒”,以及躲在槐园筷子城裡吃小孩的潘和尚,这些妖人恶兽,有哪一个是易与的?怎地通天的本事不得施展,就全都折在张小辫手裡?

    想来张小辫也只不过是半通非通地学了点相猫之术,怎麼就能凭著大运误打误撞,举手投足之间就把这些巨奸大恶一一剷除,归根到底还是得了“林中老鬼”暗中指拨。

    那林中老鬼不言则可,言出则必定应验如神,道破了许多玄机,凡是经他布置,必有可观。

    张小辫还以为自已时运来了,祖坟上添了座没影没形的“荐福碑”,早晚就要发跡,故此命中才有贵人相助,得遇到林中老鬼指点迷津,要不了多久,张三爷便已是经裘肥马载高轩,指挥万众躯山前,何等地威风荣耀?却不想仕途沉迷,实是无边的苦海,哪得逍遥自在,头上的顶载花翎红缨子,又不知要用多少鲜血染透。

    更想不到世上绝无如此便宜的好事,常言道得好-“得便宜处失便宜”,祸根凶神早已深埋,只不过还不到他张三爷发还的时候,要问“盐从哪咸?醋打哪酸?”那金棺坟裡的“林中老鬼”究竟是什麼来歷?如此扶持张小辫又到底有什麼图谋?

    可这些事别说张小辫蒙在鼓裡,就连“提督府白塔真人、筷子城老鼠和尚、荒葬岭靼子犬”这一干赔上性命的妖人恶畜,也是死得稀里糊涂不明不白,恐怕他们直到过了奈何桥落进了枉死城,也不知自已其实是死在了林中老鬼的算计之下。

    至於林中老鬼之事,全是后边的话头,日久自明,现在暂且不表,单说当今世上内忧外患,盗贼草寇多如牛毛,灵州城内虽然兵精粮足,但被粤寇团团围困,几场恶斗之后,不免人心惶恐,张小辫剿杀塔教妖邪一事虽然做得隐秘,奈何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几日便是满城皆知,他名头在外,大有能声。

    这人的名,树的影,传来传去,众人都以为张牌头是有大手段的人物,每每见了他便是“牌头长、牌头短”,就如称那些富户为员外一般,总是尊他,等閒出去吃茶喝酒,店家也不肯要他使钱。

    张小辫心中暗自得意,连走路都快不知道先迈哪条腿了,他感念林中老鬼的恩德,却在城中苦寻不著此人,又常常想起多得灵州野猫相助,得空就买些熟肉鱼头当做猫食,拿去“猫仙祠”裡给野猫们食用,故此满城之中,连人带猫,无不念著他的好处,特别是那些家猫野猫被他餵熟了,更是出入相随,行影不离,招之即来,呼之即去。

    这天马大人在城头上点阅了灵州团勇,然后传来张小辫,说起张牌头手段不凡,别看年纪轻轻,却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轻而易举的剷除了盘据在城中多年的塔教妖孽,深得本官和图海提督赏识,如此人物放在捕盗衙门中岂不大材小用,必当破格举荐出来,推举到军中报效朝廷,如此才能得以施展真实本领,今日先调拨到团练中充做营官,管领一营团勇。

    当时清廷满人八旗兵和汉军绿营兵,多是因为年久不用,军纪弛废,士卒懈怠,再也不得昔日横扫天下之锋,难以应付大规模的战事,只有僧格林沁率领的蒙古马队东征西讨,除了拱卫京畿重地,还要四处镇压农民起义,此刻朝廷紊乱,天下动荡不安,这支人马虽然精锐,却往往扑灭了东面,又西又生出乱来,也自是疲於招架,而守卫京城的大军又不能轻易调动,只好命各地自组民团,眼下灵州城裡有许多民团,多是就地招募聚集,这裡边不免鱼龙混杂,更有许多招安来的响马草寇,其中有一营的字号称为“雁营”,营中皆为同乡同族的“雁户”,最是驍勇善战,衝锋陷阵,恬不惧死,但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其营官在前天守城御敌的血战中,被粤寇弹丸贯脑而亡,所以营头之职暂时空缺。

    马大人深感雁营士卒悍劲,又都是响马子出身,难以被官军掌握,唯恐其生出乱子来,所以思量著要派个心腹的人统领此营,可图海提督却认为雁营中的兵勇都是满身贼骨头,屡屡在城中闹事,可能暗中还有杀官造反之意,根本不能留,留下来必成大患,应该尽快想办法除了此营,双方争执不下,最后图海就提议让张小辫辖带此营,表面上是提拔於他,其实用心阴险狠毒,是打算安排一个去处,让张小辫和雁营有去无回。谁料想,只因这一去,才引出一场恶战,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有分教:“千军万马似潮来,尸满城郭血满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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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道是“耕牛无宿草,仓鼠有餘粮”,拉犁耕田的黄牛一生辛勤劳苦,却连果腹的草料都未必够吃,临到老更要受一刀之苦,还不如那些窃粮搬仓的鼠类,吃着精粮,养得肥胖安逸。人世之中,往往也是如此,真正任劳任怨出力气做事的,未必讨得到什麽好处。马大人不知耗费了多少心机,筹募团练守城御敌,但那个酒囊饭袋般的旗人提督老图海,却唯恐马大人在灵州城拥兵自重,处心积虑地剪除此人羽翼,首先就是要除掉雁营。

    这雁营之中皆为“雁户”出身,也就是以打雁为生的“雁民”,在灵州城西有好大一片芦苇丛生的沼泽地,被称为“黄天荡”,水草茂密无边,不知覆着多少里数,那些南来北往的大雁途经此地,多会在黄天荡落脚,雁乃守信之物,每到迁徙之期,天空中雁阵翩翩,一队连着一队,漫天皆是,观之不尽。

    世上打猎的猎户,无非是挖陷阱下套子,或是用弓弩、火统击射猎物,如能依法施展出这些手段,要打什麽熊罴虎豹,或是狐狸黄狼,自然不在话下,却唯独是打雁最难,俗话说宁吃飞禽一口,莫吃走兽一隻,野雁乃是禽中之冠,自古被视为“五常俱全”的灵物,哪五常?“仁、义、礼、智、信”是为五常。

    说雁有仁心,是因为一队雁阵当中,总有老弱病残之辈,不能凭藉自已的能力打食为生,其餘的壮年大雁,绝不会弃之不顾,养其老送其终,此为仁者之心。

    大雁不仅有仁,更有情义,雌雁雄雁相配,向来是从一而终,不论是雌雁死或是雄雁亡,剩下落单的一隻孤雁,到死也不会再找到的伴侣,这是其情义过人之处。

    天空中的雁阵,飞行时或为“一”字,或是“人”字,从头到尾依长幼之序而排,称作“雁序”,阵头都是由老雁引领,壮雁飞得再快,也不会赶超到老雁前边,这是其礼让恭谦之意。

    雁为最难猎获之物,是因为大雁有智,落地歇息之际,群雁中会有“孤雁”放哨警戒,所谓“犬为地厌、雁为天厌、酆为水厌”,这三种生灵最是敏锐机警,一有什麽风吹草动,群雁就会立刻飞到空中躲避,所以不论是猎户还是野兽,都很难轻易接近地上的雁群。

    雁之信,则是指野雁是南北迁徙的候鸟,因时节变换而迁动,从不爽期,至秋而南翔,故称秋天为“雁天”,这“仁、义、礼、智、信”的五常,即便至圣至贤的人也未必能够做足,所以依靠猎雁为生的雁户,无不敬重野雁品行。

    雁户猎雁的器械称为“雁排”,是在一个渡水木筏子上铺设排枪,先把排子隐藏在芦苇荡深处,然后再由身手矫健的雁民,身披簑衣,头插雁翎,寻着雁踪,偷偷潜行到雁群栖息之地,约是离着一箭之地便不能再接近了,否则必然惊走雁群。

    雁户们潜伏至深夜,看那月冷星稀之际,便突然点起一枝火把,雁群中哨戒的孤雁好不警觉,立刻振翅示警,也就在这同时,雁户急忙把火把浸到水中熄灭了,继续稍无声息地隐蔽不动,那些大雁从睡梦中惊醒,正要展翅腾空逃命,却发现四野茫茫,一片寂静,不免怀疑是那孤雁误报,便嘈杂着责备了牠一阵,随后放下心来继续歇息。

    雁户们躲在四周,听得群雁逐渐安静下来,已然熟睡,就再次点起火头,孤雁尽忠尽职,立刻再次报警,而雁户们仍是熄灭火把,如此反覆几回,雁群都被搅得心神俱疲,牠们长途迁徙,本就疲惫不堪,又被孤雁一而再,再而三地惊搅起来,而芦苇荡中哪有什麽险情?最后终于恼火起来,活活将那孤雁啄死。

    却不知如此一来,正是中了雁户的诡计,一是失了放哨的孤雁,再者三番两次地惊搅,早已是困乏难挡,警惕性放低了许多,雁户们趁此机会,牵动排枪四下合围,待到那些野雁发觉大事不好,从睡梦中猛然惊醒过来,再想逃脱已经晚了,都放雁排的射程罩住,大多难逃中弹身亡的厄运,这个猎雁的法子,唤作“打孤雁”。

    雁户们依靠猎雁过活,也只勉强糊口,常被官府盘剥削压榨,赶上离乱岁月,更是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其中便有许多人仗着身手敏捷,藏身在芦苇荡裡,劫杀过往的客商,做些替天行道,杀富济贫的勾当,也算是绿林响马中的一路。

    后来这伙人都被马知府招了安,都被编为灵州团勇,号称“雁营”,如今营管阵亡,图海将军就推举张小辫去统辖此营,因为图海暗觉张小辫查出将军府裡藏着妖道,让他自已十分地下不来台,以恐此人日后成为马天锡的左膀右臂,心中自是阴恨起来,打算找个机会要一举除掉这些心腹之患,这正是:“朝中奸党横行日,天下英雄失意时。”

    张小辫却还道这是上官抬举,他哪裡晓得官场上明争暗斗的险恶之处,于是带着孙大麻子和黑猫,大摇大摆地前去应职,想想那雁营裡,少说也有八九百号兵勇,如今都要听张三爷的号令调遣,真是得意非凡。

    雁营中的老营管死后,营中以其子“雁排李四”为首,这李四不过二十几岁,是雁民出身的闹银响马,擅能扎排使统,故此得了个绰号,唤为“雁排李四”,又素有神手之称,手中火器百发百中,他还有个自小相依为命的妹子“雁铃儿”,虽然生得眉目秀豔,体态绰约,却是个巾帼不让鬚眉的女儿家,胜过“水浒”扈三娘,不让 “西游”罗刹女,除了能征惯战,更有百步穿杨的手段,随身一张雁头弯弓,七十二枝雁翎箭,向来是箭不虚发,发必应弦,此时也作了男装,跟随在营中征战。

    雁排李四早就觉得充为团勇给官府卖命,虽然出生入死,却不似官军那般有粮有饷,远不如在黄天荡裡杀人越货来得痛快,何苦屈身小就,终日受人懊恼,靠吃着顺气丸才能度日?正思量着要带兵反出城去,到时候天是王大,老子就是王二,管你什麽清军、太平军,只要胆敢进得黄天荡,便随着爷的性子,一发杀个痛快。

    正这时,忽闻灵州捕盗衙门的张牌头要来统领雁营,雁排李四是足踏风云,气冲牛斗的傲骨之人,最喜欢结交天下豪杰,心想:“久闻张牌头大名,听得耳朵也快起茧子了,既有机缘,何不会上一会,看看他是否果真是个出众的好汉子,然后再走却也不晚。”当下出来相迎。

    谁知双方一照面,雁排李四还以为自已看错了,瞧那张小辫猴里猴气的一脸泼皮相,歪戴帽子斜瞪着眼,小号官服穿在身上都显得肥大,肩膀上还架着一隻黑猫,只有旁边那个麻子脸的,倒是生的虎背熊腰,只看那身量步法,料来也是得过些传授的壮士。

    但灵州自古就有拜猫仙的风俗,雁民们也尊猫仙爷爷,一见张小辫肩头蹲着隻黑猫,雁排李四等人便不敢太多看轻于他,当即上前抱拳行礼,可心中却是有些尴尬,不太相信就凭这个泼皮般的小子,怎有本事剿杀潘和尚和白塔真人那伙巨寇?

    张小辫惯会见什麽人说什麽话,又得林中老鬼指点,知道雁营之中多是草莽之辈,便也抱拳拱手,直接就问李四等人:“诸位好汉,以前可都是啸聚山林的响马?”

    雁排李四和雁铃儿等人闻言吃了一惊,“雁营”如今是受了朝廷招安的团勇,官家早就表示对以前的所作所为既往不咎,不知他又提这话是什麽意思?莫非官府变了心意,要去了我等不成?想到此节,不禁个个戒备起来,悄悄将手按在了腰刀的刀柄上,只等潜伏的官军蜂拥上来,就亮出傢伙拚他个鱼死网破。

    谁知张小辫却大言侃侃地说:“想我张家祖上就有人做过响马盗,当年在绿林之中,那也是有字号有踪迹的人物,自古以来,响马多为明盗,遇到过往的客商大户,先是放出一枝响箭为号,这才显身出来拦住去路,并要念动劫山赞子说:“此山为爷开,此树是爷栽,要想打此过,十个驮子留九个,牙崩半个说不字,嘿嘿,一刀一个草裡埋。”这就叫明目张胆,连马颈上也要繫着铃铛,走到哪响到哪,如此方才算得上是梁山本色的明盗响马了,绝不是寻常的草寇毛贼之流可比,世人愚眼俗眼,哪识得咱们“响马子”的来历,更不知咱这绿林义气,就不是那些龌龊儿男能学得来的,诸位既然是响马出身,想必都是慷慨洒脱的当世英雄,让小弟有幸得遇,实是三生有幸。”

    张小辫前两天曾和孙大麻子暗中掘藏,找出了白塔真人生前埋在城内的一匣子金洋钱,他信从林中老鬼之言,唯恐聚多了钱物招来祸端自毁前程,在没做上高官之前,不敢再动贪念,此刻只好忍痛割爱,把金洋钱全部带到营中,当场分给众人,以表结纳之心。

    古人言:“士为知已者死”,张小辫这几句话果真是说入了巷,满满一匣金洋钱更是动人眼目,那雁排李四等人俱是豪杰的襟怀,草莽的性情,一听之下无不动容,都觉得先不论“张营官”本事如何,单只这番器量,以及仗义疏财的手段,也称得上是宰相之材了,能够说出这等言语,绝非凡品,此时虽然只是个雁营营官,想来日后必成大事,而且同为绿林一脉所出,我等将来如能跟随在侧,怎不得他些好处受用?于是尽皆心服,当场推金山倒玉柱,呼啦啦拜倒了一片,为首的李四说道:“ 虽然我等多是出身于尘埃之中,却也颇知英雄典故,曾见古今事蹟,晓得世间义气二字最重,如蒙张三哥不弃,愿先就此结纳了,今后同生共死,荣损相连,不论刀山火海枪林箭雨,永远追随左右。”

    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在当时的民团兵勇当中,多有拉帮结伙拜把子的风气,若不用此,便难以在军中立足,这也该着是他们前世的缘份,命中天数近合,一见之下,都觉意气相投,愿意拜把子结为生死兄弟,择日不如撞日,雁营众人当即就撮土为炉,插草为香,张小辫、孙大麻子、雁排李四、雁铃儿以及雁户出身的哨官,一同跪在地,双手抱拳,用大拇指指向自已心口,当着那隻黑猫,对天盟誓,念起“ 插香令”来,其令曰: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万众齐志,名标青史;

    江湖一把,功业千秋;香火在手,歃血为盟。”

    张小辫幸得林中老鬼点破了自身命数,只用三言两语,便凭空得了一班好汉以性命相交,真乃如虎添翼,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如此一来,何愁大计不成?这正是:“逢山必要先开道,遇水还得早架桥。”却不知张三爷率领着雁营何去何从,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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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这座灵州城,从古就以出产花猫闻名,故此得了一个俗称,唤作“猫子城”,虽是个繁华锦绣的富贵之地,却为国家正值用兵之际,连年不断的战乱和灾荒,一边是官府催征盘剥,另一边又是贼寇四处洗劫,附近的十里八乡,多已被搜刮得民尽财穷。

    那些个指靠着捕渔猎雁为主的“雁户”,大多没有养家餬口的活路,纷纷落草为寇,但一打起仗来就是赤地千里,荒效野地中除了成群结队出逃的难民,哪有什麽走货的客商富户经过,再也无处去杀富济贫。雁户们无非只剩下两条出路,一是按照从古传下的旧例,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在全伙被收编为团勇之后为国出力,随着官府征剿贼寇;再者就是加入太平军揭竿造反。总之投到哪裡都躲不开冲锋陷阵,要怪只怪自家没赶上好时候,身为社会最底层的雁民,又是生逢乱世,不是刀下死,就是枪前亡。

    仔细权衡起来,毕竟这第一条路有粮有饷,又是名正言顺,而第二条路则是诛灭九族的不赦之罪,另外太平军是拜上帝的,与灵州拜猫仙的风俗水火不同炉,普通民众根本接受不了这个观念,结果雁户们经过商议,青壮之辈就随着首领“老雁头”,一同投了官府,在战阵之中拿命换些钱粮,装养族中的老弱妇孺。

    老雁头死后,雁营裡群龙无首,缺粮短饷,这伙人本是黄天荡裡的响马子出身,又不免时时恐惧官府猜疑,正打算譁变了反出城去,却在此时马大人派张小辫来做营官。

    张小辫使出手段,结之以财,纳之以心,雁营裡的草莽之辈果然感激不已,都愿意追随效命,众人按照绿林规矩设香结盟,虽然只是插野草做香,酌清泉为酒,但这古礼是先贤所留,传到后世,万古馨香不朽,念罢了“插香令”后,各道生辰八字,序过长幼,皇天后土,猫仙爷爷在上,一个头磕在地上,歃血为誓,结成了生死兄弟。

    那些开帮立会的绿林响马,向来是以湖南洞庭湖贼巢中的“盗魁”为尊,在入伙插香时,都要念颂一篇“常胜赞赋”为证,当时就连绿营官军中的兵将,都暗暗效仿此例,更别说是团练这种地方武装了,所以才说官匪本是一家,何以见得?且听结义颂子:

    “雁字营裡传号令,有缘兄弟听分明;今逢吉日开黄道,我等结义来荒郊;探得名山修金楼,地势巍峨气象高;南北英雄齐聚会,到来都是大英豪;正副营官先请到,十二哨头把名标;命人巡山去望风,有无奸细听蹊跷;

    再把盟坛塔筑好,以凭结义认同胞;香焚头把纪周期,羊左当年订此交;

    留下千秋香一把,后人结义胜同胞;香焚二把敬桃园,万古义气尚凛然;

    歃血盟咒何以似,乌牛白马祭苍天;香焚三把为梁山,兄弟论交把命换;

    吾辈今朝来结义,同心心德效古人。”

    这是说结义要学古人一样,做到金石不换、生死不移的才好,古代人交结友,最重的是个然诺,不像当世的人们,只知道口头结交,起先有酒有肉时,如胶似漆,到后来遇到困难就反目无情。

    同营之人按照古例,拜成了把子,自是欢喜无限,虽然按年纪来论,张小辫排不到众人头裡,但他身为雁营营官,众人都是尊他,即便是比他岁数大的,也称他为三哥,张小辫也就稀里糊涂地认了,与大伙称兄道弟,摆开酒肉来拚了一醉。

    原来自打张小辫从塔王古井中起出风雨钟,灵州上空的塔云翻滚,真是云生四野,雾涌八方,使得连日裡暴雨如注,那雨下得就好似“悬河倒海”一般,河道皆满,淹没了不知多少低洼沟壑,灵州城地势较高,才未被水淹,而正在城外围困的太平军粮草不足,本是加以挖掘壕沟困城,实际上仍是准备穴开地道炸城而入,大雨一连下了几日,火药多是受潮无法使用,眼看军中粮草也已耗尽,再也无力拔城,只好聚拢部队,准备撤围而去。

    巡抚马天锡在城头上看出粤寇动向,明知贼寇接连折了几阵,加上没有粮草,退得必定慌乱,要是能有大队官兵在週边拦截,灵州城裡的团勇趁机出城相攻,来个内外夹击,必定能杀他个片甲不回,奈河江南数省都已陷落,周围根本没有别的官军可以调动。

    马大人也清楚,正是因为灵州城孤掌难呜,粤寇是想来就来,所以退兵时必定疏于防范,于是就盘算都要派数营精锐,绕出去在路上伏击,但提督老图海却是死活不肯同意,灵州兵勇有限,仅够固守坚城,绝不能轻易出动一兵一卒与粤寇大军野战,否则城防必然不稳,如果贪功丢了灵州,朝廷责怪下来可是万万吃罪不起。

    但图海提督随后又说:“抚标和旗兵不能轻动,但长毛髮逆的气焰恁般嚣张,官兵任其从容彻走,岂不是助长贼势?依本提督之见,咱们灵州的雁营骁勇善战,咱们不妨就调遣此营出去截杀长毛。”

    马天锡心知图海不仅心胸狭窄,更是贪赃枉法唯利是图,常常以各种名目,到处搜刮财帛中饱私囊,实是肥得流油,他以有曾派人把几大车财物运回北京,半路上却都教雁户中的响马子给劫去了,所以他对这伙人怀恨在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早就有心除之而后快。

    自古道:“卵不击石,蛇不斗龙”以这区区一营兵勇,如何对付数万之众的大股粤寇?马天锡本待不允,但转念一想:“现在不能得罪图海这老匹夫,而且如何能做到出其不意,胜败之数还未可知。”当下筹划一番,命雁营多携火器,今天放假一天,好酒好肉饱餐一顿,到得晚间,让他们在夜裡藉着雨雾从水门出城,然后绕到黄天荡裡潜伏藏纳,等粤寇经过之时趁乱截杀。

    雁营上下得了号令,皆知来日必然有场恶战,但雁户多是悍勇之辈,从来无惧生死,吃饱喝足以后,各自忙着整顿器械,只有李四等人,兀自陪着张小辫喝酒未散,孙大麻子和李四都是豪杰器量,拚起酒来接连乾了数碗,都是一饮而尽,又藉着酒兴谈论起武艺,二人各自不服,当场伸胳膊递腿比试起来。

    张小辫量浅,他是“三杯竹叶穿心过,两团桃花上脸来”,只吃了两三碗酒,便已是东倒西歪,坐也坐不稳了,可身边的雁铃儿和几个哨官还在不住劝酒,尤其是雁铃儿,千杯不醉的海量,举杯推给张小辫道:“三哥,今天好兴头,不妨再多吃一碗。”

    张小辫眼花耳热,舌头都短了半截,自知再喝下去三爷就要归位了,赶紧抬手推开送到面前的酒碗,但他喝多了手底下没准,竟然一把推到了雁铃儿的胸前,一触之下感觉不是太对,便随手抓住,使劲捏了几捏,迷迷糊糊地奇道:“看贤弟的身量也…。也不……也不肥胖,为何…为何长了如此一对好奶?”

    那雁铃儿又惊又羞,臊得满脸通红,赶紧把张小辫的手从身上推开,当即柳眉倒竖,“唰”地拔出腰刀,这正是:“蛾眉变作蝉娟刃,要杀席上轻薄人。”一旁的两名哨官见势头不对,立刻站起身把她拦下,雁排李四也知道自已这妹子杀人如麻,伸手五枝令,捲手就要命,她是瞪眼就宰活人,急忙和孙大麻子停下手来,大叫道:“我的小姑奶奶,今天是咱们雁营结义的大日子,怎能动刀动枪,妳竟敢对三哥无礼,是不是不把我这个当兄长的放在眼中了?快给我把刀收起来了!”

    张小辫原本的十分酒意,早被眼前这口亮晃晃的利刃吓得醒了一半多,再定睛仔细一看雁铃儿,方才赫然省悟,暗道一声惭愧,竟没分辨出这少年是个女扮男装的美貌小娘子,绿林中最忌“戏嫂欺妹”,这是三刀六眼的罪过,真被人家当场剁翻在地也没什麽好埋怨的,饶是他张三爷刚刚还自夸英雄了得,此刻也被吓得气也不敢出,屁也不敢放了。

    雁排李四见这场面不尴不尬的岂是了局,连忙打个圆场,他说:“早就风闻,在灵州城裡有个希奇古怪的说书先生,能讲诸般“袍带公案”类的大书,凡是经由他口中说来,果是好听,更能卜算吉凶祸福的兴衰运数,咱们雁营今天晚上就要出城杀敌,兵凶战危,生死难料,看现在天色尚早,既然喝过了酒,我等不如去街上閒耍一回,听那说书先生讲几段故事,再问问他雁营此去征战,钝利究竟如何。”

    张小辫求之不得,赶紧说正合心意,当下随着众人一同前往,这正是“要知古往今来事,须问高明远见人。”

    此时粤寇围城,城中家家关门闭户,茶馆裡早已经没人去了,只好到说书人的家裡去寻他,一行人转街过巷,最后来到一座精洁雅致的小院跟前,上前叩开了门,便有一个童子出来询问来意,张小辫等人说明要找说书的先生讲古,付过了茶资,就被引到堂中,众人分职位高低在两边客位依次落坐。

    不多时那说书人出来相见,只见这位先生,不过四十来岁,颔下留着短鬚,是个白淨面皮,体态削瘦,他自称以说书讲古为生,偶尔给人算命,也一向都是阴阳有准,但从来不用四柱五行,更不须推演卜算,只须察言观色,就能知道来都的进退生死,别人问他从哪学来的这等本事,他却只推说是博古方可通今,讲古讲得多了,自然能够明白世间造物的兴废之理。

    雁营潜出城外伏击粤寇是军机密事,自不能轻易洩露,另外张小辫自恃有林中老鬼指点,怎会信一个说书人说些有的没的,只是既然来了閒耍,也不能不讨个彩头,所以就直接问那说书人,倘若我雁营临阵作战,兵甲钝利如何?也就是问问他胜败徵兆。

    谁知那说书人一见张小辫,竟然吃了一惊,当堂怔了半晌,脸上更是变了颜色,道声:“失礼了,在下万不敢在列位官长老爷面前卖弄见识。”说罢就要端茶送客。

    雁排李四是响马子的脾气,点火就着,哪受得住一介市井说书之人的如此怠慢,闻言勃然大怒,“啪”地拍案而起,拽出刀来骂道:“恁般不识抬举?你这厮虽不长进,却也是有两个耳朵的人九#九书*网收集整理,难道就没听说过咱们营官-灵州张牌头的赫赫大名?且看爷爷割了你这两隻没用的耳朵!”

    那说书先生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也是个极倔的性子,神色傲然,“嘿”的一声冷笑,只道:“自家从来不肯说虚妄之语,但张营官的事情非同一般,说不得,不敢说,说了必死,眼下倘若用强相逼,那麽是杀是剐悉听尊便,死得倒还俐落些。”

    正是:“只因算尽人间事,惹得杀身祸一场。”毕竟不知这位“说书人”窥破了哪些端倪,其中又有多大的祸端,才让他抵死不肯明言,且听“贼猫”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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