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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若花燃燃的‘禁书’三部曲,禁书,巫域,万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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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离摇摇头说:“我可没有这么说,但也不想否定你的说法。卢明华本来就
心术不正,先是冒名顶替他人上学,然后又设计陷害钟东桥入狱。心术不正的人,
说句唯心主义的话,就是很容易被邪气侵蚀。”
  徐海城连连摇头,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巫术?手诀?什么玩意儿?”
  “我们没有碰到的、不了解的东西,不一定就不存在。比如说九华山众多的
肉身菩萨○16,你用常理来解释吗?”顿了顿,方离说,“何况每次我看到那两
个黑洞,都觉得不舒服。人类的文明早期是以巫术形式出现的,别对它一概地否
定。佛教的手印道教的诀都是作为文化来研究的,至今,云南的很多少数民族的
巫师还会施展巫术。”
  徐海城求饶地看着方离,说:“好了,好了,我只是觉得没法想像。”
  方离笑了笑,说:“人间的力量,采取了非人间力量的形式○17. ”
  徐海城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方离还没有回答,其他警察到达了,还有法医,钟东桥小小的房子里挤满了
人,拍照,采集证据……方离一声不吭地退到屋外,倚着墙站着。雨还在下,假
若全神贯注地凝视,可以看清楚一滴雨,是如何地从天空坠落到地上摔碎成水末,
又如何由水末汇成涓涓细流。
  一会儿,徐海城走到她身侧,一声不响地将一个证物采集袋在她面前晃了晃,
里面装着一小撮短短的头发,拧成一团。
  注○16:肉身菩萨:肉身原意是父母所生血肉之向躯,佛门所谓的肉身是指
“即生证得菩萨境界,具足大智慧,大悲心者”。肉身是全身舍利。《金光明经
》:舍利者,是戒定慧之所熏修,甚难可得,最上福田。只有修行到非常高深境
界的僧尼,才可以形成肉身。肉身不同于木用伊。九华山华佛教供奉肉身菩萨的
风俗来自源于唐代地藏大师,唐贞元十年夏,大师无疾而终,弟子遵其所嘱,将
大师的遗体装殓于石棺中,三年后开启,如颜如生。此后,凡九华山的和尚圆寂,
都要将遗体保存一段时间,看否成为真身。
  注○17:这句话是恩格斯对原如宗教发展阶段的论断,巫术是原始宗教里极
为重要的一项内容。恩格斯全话如下:一切宗教,不是别的,正是在人们日常生
活中支配着人们的那种外界力量在人们头脑中的幻想的反映,在这反映中,人间
的力量,采取了非人间力量的形式。久久电子书提醒您:合理安排休息时间,注
意保护眼睛!更多精彩www.99121.com 离开绒花巷时,方离心想,这应该是最后
一次来,对这条巷子她没有一点的好感。闻多了尸臭,头晕眼花,胃也一直在作
呕。徐海城等人没空送她,所以她是自己拦车回的基金会办公室。从出租车上下
来时,浑身无力,爬楼梯时她几乎瘫坐在地上。
  好不容易爬上六楼,颤抖着手打开了门,手一松,行李袋落在地上。背靠着
门,方离闭上眼睛静静地站着,很疲倦,在车上睡觉毕竟不是件舒坦的事情,而
且还在半夜三更拿着手电筒反复地察看气味刺鼻的干尸。她想自己一定是病了。
  就这么静静地站了五六分钟,她才缓过劲来,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眼
前一片灰蒙蒙的,像是眼睛前蒙着一层细纱。方离眨巴着眼睛,非但没有变清晰,
反而变得更加虚浮。她甩甩脑袋,视线转到东面的墙壁,一排排傩面具忽然放大
了,一张张满是油彩的脸都长出了眼珠,黑的出奇,齐齐地瞪着她。
  她到抽一口气,惊骇到呼吸困难,想也不想,将手中的钥匙砸了过去,一阵
响亮的哐啷声让她清醒了一点,眼前的视线清明不少,那几排面具恢复原来大小,
只是看起来模糊不清。
  但是这一掷却让本来就疲倦的方离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天花板在转,地也在
转,办公桌里的桌子忽远忽近。本来快到黎明,天色应该越来越亮,但是在她的
眼里只有一片越来越浓的灰黑。她无力地垂下脑袋,用双手紧紧地抱着。
  挎包里的手机在响,不过她似乎没有听到,只是抱着脑袋坐着。在孤儿院的
日子里,在那些时常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关进黑房子里的日子里,都是这样子抱
着自己的脑袋度过的。抱紧脑袋,让她觉得自己并不孤单,至少,自己跟自己一
起。在黑房子里时,她总是想的特别多,关于自小被遗弃的命运,关于被孤儿院
小朋友们的排挤,关于江美辉为什么总是为难她。
  “江美辉……”方离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逐渐放大的瞳孔里一个情景也在
无限放大。
  天空是深黑色的,比天空更黑的乌云层层叠叠,低的不能再低,仿佛一伸手
就能触及。风很大,孤儿院宿舍楼外的树木在摇晃,老楼也在摇晃。方离穿过空
无一人的走廊,走下咯吱咯吱作响的楼梯,站在楼外的空地上。风掀起她的衣服,
吹乱她的头发。经过伊哑伊哑摇晃的铁秋千,经过碧绿泛光的喷水池,就是后院。
后院的花草呈现异样的灰色,连成一片居心险恶地摇晃着。惟有美人蕉开的极盛,
叶子碧绿,花朵嫩黄,像一个个笑颜。她走过去,抱住美人蕉微笑着闭上眼睛。
忽然,脚心一痛,她愕然地低头,挪开脚,只见黑泥下面似乎有东西要顶出来…

  “啊……”方离发出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挪到一边,可是无论她怎么爬,
眼前都是一堆黑泥,下面有东西蠢蠢欲动。手机一直在响,但是她根本没有听到。
她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满脸的恐惧,眼泪滚滚。
  尖叫声经过走廊,传到楼梯间已经不再刺耳,但还是让徐海城脚步一顿,然
后把一直拨打的手机放进口袋,快步跑了上去。基金会的门虚掩着,传来方离的
喃喃低语声和奇怪的摩擦声。徐海城着急地推开门,叫了一声:“方离。”
  方离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抬起头。
  徐海城倒抽一口凉气,尽管他见多识广,可是看到眼前的情景也叫他惊骇失
色。只见方离跪在地上,头发凌乱眼神涣散,双手刨着地板,就好像农民用手在
刨红薯。她的嘴巴里念念有词,只是声音太细说得太快,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徐海城快步走到她身边,蹲下,抓住她的双手想要阻止她。可是她的力气忽
然大得惊人,一把甩开他,继续刨着地板。基金会的楼老旧,磁砖地板早就磨得
坑洼起伏。方离的每一次刨地动作,都留下鲜血与碎皮碎肉无数。她的手指早已
经惨不忍睹。
  不过,徐海城终于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方离说:“我会救你出来的,我会救你出来,我会救你出来的……”
  这句非同寻常的话,让徐海城古铜色的脸变成灰白,他看着方离的心疼眼神
中掺进了难以相信与痛苦。有一刹那,他只是用这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脑海里
闪过十多年的一幕,他刚进孤儿院,看到操场上一群小孩子围着一个小女孩骂她
妖怪,那个小女孩眨巴着天空一般纯净的眼神,淡然地看着大家……
  一滴鲜血溅到徐海城的鼻子上,将他从回忆里惊醒,知道再不阻止方离,她
的手也报废。他将她拦腰抱起,往洗手间走去。方离拼命挣扎,两只手还在空中
虚刨,嘴巴里也不停:“我会救你出来……”每句话都灌入徐海城的耳朵里,让
他的痛苦更深一分。
  徐海城把方离的按在洗手盆里,然后打开水龙头,看着冰凉的水流过她苍白
的脸,看着她放大的瞳孔一点点地缩小,看到她疲倦地闭上眼睛,发出一声痛苦
的哼唧。他关掉水龙头,背靠着墙静静地看着她。
  方离的脸贴着冰凉的洗手盆,缓缓地睁开一只眼,呆呆看着徐海城。片刻她
一皱眉,浮起惊讶的神色,说:“大徐,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边说边抬起头,
看到自己身处洗手间,又是一愣:“我怎么在这里?哎唷,我的手?”她将手举
到面前,看着那十个鲜血淋漓的手指,不敢相信地眨眨眼睛。
  “大徐,发生什么事了?”
  徐海城说:“钟东桥墙壁里干尸散发出来的气味具有致幻作用○18,你刚走
小张和我就发作了,我打完针马上打你电话,可是没人接听,所以我就过来了,
走吧,我现在送你去医院。”
  “致幻作用?怪不得卢明华……”话没有说完,方离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在
地上。徐海城连忙抱起她,离开基金会办公室。两人一出门,方离卧室的门就开
了,戴着傩面具的何桔枝走出来,黑黑的眼珠子里盛满笑意。
  醒来时,方离感觉到头脑舒畅,消毒药水的味道让她觉得很安宁。她睁开眼
睛,看到徐海城坐在床边呆呆地凝视着自己,表情古怪。两人的视线一交集,他
就移开了,站起来说:“你醒了,我还有事得先走。”
  “大徐……”方离奇怪于他的态度。
  徐海城明明听到,却没停下脚步,反而走的飞快。方离怔怔地看着他背影消
失在门口,不明白他的态度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疏离?十指都在隐隐作疼,她痛苦
地皱起眉,看着自己十根包着白纱布的手指,不知道在失能致幻的那段时间里,
自己做了什么?是否像卢明华那样?可是看起来似乎卢明华还严重。
  如果徐海城没有急时赶到,会发生什么事?不知道为什么,方离的眼前忽然
闪过了第八墓室里壁画:一人被绑在十字型桩上,四周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四
个执刑人员正拿着锯子锯他的手;手将断未断,暗红色的血淋漓不绝。
  难道自己在遭受曼西族的惩罚?
  “不……”方离低低地叫了一声。
  邻床的病人诧异地看着她,问:“姑娘,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要不要叫
护士?”
  “我没事。”方离虚弱地说,往被单下缩缩身子,遮住自己苍白的脸。脑海
里缓缓地滑过一句话:我知道你没睡着,明天晚上后院美人蕉,我们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不见不散……”这四个字在脑海里反复地回响着,方离痛苦地
闭上眼睛。她听到自己的心跳非常有节奏,缓而有力。这是一颗健康的心脏,但
藏着蠢蠢欲动的各种情感,有些情感在某些时候某些场合是背离光洁亮丽的灵魂。
  从医院挂完点滴回到基金会,已近傍晚。走到办公室门口,方离从挎包里拿
钥匙,找了半天也没有找着,她不记得自己把钥匙砸向傩面具了,正想下楼叫保
安帮忙开门。就在她转身的瞬间,门却无声无息地开了,一只手从门里伸出来,
攥住她的头发将她拖了进来。
  方离只觉得后脑勺一疼,还没想明白发生什么事,一只手抓住她脑袋咚的一
声撞在大门上,大门也砰的关上。
  “方离姐,欢迎你回家。”何桔枝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口气里透出奇怪的话
剧腔调,慢得叫人心慌。
  方离的心突突跳了几下,吞咽着口水,说:“桔枝,我不喜欢个欢迎方式,
放开我。”
  “放开你做什么?躲在桌子底下将我出卖给别人吗?嘿嘿,方离姐,我没有
这么蠢……”何桔枝凑近方离耳边,“我以为你当我是妹妹,原来你对我的好,
全是假的。你比她们还恶心,因为你欺骗了我的感情。”
  这话让方离一阵心凉,说:“你怎么会这么想?扪心自问,一直以来我对你
如何?有期望你回报我什么吗?桔枝,我们坐下来好好地谈谈,行不?我只希望
你能够好好地生活。”她努力转动着眼珠,透过眼角余光,可看何桔枝三分之一
的脸。她还是戴着面具,半只眼珠闪着诡异的光。
  “啧啧啧,多么动听呀。如果那天我不是听到你躲在桌子下打电话找人来对
付我,我一定会相信你的。方离姐,你真是很好的演员。”何桔枝的脸晃到方离
面前,深黑的眸子里泛着笑意,“我敢保证,我们坐下来时,你一定又会想法子
通知别人来抓我吧。”
  “你做了什么坏事,别人会抓你?”
  这话似乎让何桔枝愣住了,半晌她才喃喃说:“我没有做什么坏事。”
  “那为什么我要通知别人来抓你?退一步讲,即使我通知别人又如何,反正
你没做什么坏事。”
  何桔枝完全愣住,眼神茫然,抓着方离头发的手也略微放松。方离转过半个
脸,凝视着这张诡异的面具,柔声说:“桔枝,放开我好吗?我们谈谈,我知道
你受了委屈。”
  “委屈?”茫然的眼神消失,替之一种愤怒仇恨的光,何桔枝的声音变得高
亢,“这些能叫委屈吗?没错,我是长在大山里,家里穷人土气,很多东西我都
没见过也没用过。刚住进去,我不会用宿舍里的热水器,她们足足笑了我一年。
我的内衣内裤袜子全是缝缝补补的,一晒出来,又是哄然大笑。她们私下里称为
乡巴佬,有一天我不舒服,回到宿舍里睡觉,她们不知道我在,就说乡巴佬不在
舒服很多。又说要如何刺激我,让我主动换宿舍。我知道她们的企图,所以无论
她们如何刺激我,都不去换宿舍。看我不舒服吗?好,我就要让你们不舒服……”
  方离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她知道被室友们排挤的滋味,无助、自卑与愤怒
都会在体内贮存下来,转化为一种扭曲的人格,或是最终像山洪一样地爆发。遇
到何桔枝,就好像看到了多年以前的自己,让方离冷漠的心开始融化,她认为有
必要保护着何桔枝。保护她,是对童年、少年时代的自己一种补偿。她对何桔枝
的好是发自内心的,只是方式很含蓄。聆听她的不快乐遭遇,尽最大能力地帮助
她,不惜炒掉一名兼职的学生,让她得到基金会的这份兼职工作。但何桔枝给她
的回报就是这些吗?半夜的惊魂、神出鬼没的恐吓,这就是对她善意的回报吗?
  “她们见没法激走我,就另外想了办法,特意编了封情书夹在我书里。是的,
我很傻,我去了信上的地点,傻傻地等上一个晚上……她们看不起我没有关系,
当我是隐形人没在关系,为什么还要捉弄我?难道我向往爱情也是错吗?”
  “为什么!”她大喝一声,攥着方离头发的手后拉,方离疼得额头汗出,后
仰着脑袋说:“桔枝,这不是你的错,人们普遍喜欢欺侮弱小,不是在心理上就
是在行为上,重要的是你自己不要被这种欺侮击败。”
  “当然,她们不能击败我,四年我都咬着牙坚持着,可我心里真的很痛。”
  “我也很痛,你能不能先放开我?”方离恳求着,额角的鲜血滑到唇边,咸
感的。
  何桔枝说:“痛?你有我痛吗?难道我生来就是被人嘲笑的?被人鄙视的?
被人捉弄的?我也是人呀,我也有尊严呀,可是她们有当我是人吗?我每天过的
什么样的日子?弄出的声音稍微大些,她们就说吵死了?而她们在我午休时,特
意开着音响放摇滚。我连屁都不敢放……”
  方离一早知道何桔枝的室友待她并不好,但并不知道她处境如此窘迫,心里
十分同情。但是头皮的疼痛又把这同情冲淡了部分,她再次哀求:“桔枝,我的
头好痛,你先放开我好吗?”
  “这点痛算什么?方离姐,我要让你感受一下我心里的痛。”她不松反拉,
方离痛的眼泪打滚,心头蓦然的一股怒火,手肘后撞何桔枝的腹部。何桔枝惊呼
了一声,松开拉着方离头发的手,后退了几步抱住腹部。方离趁胜追击,抓起挎
包打在她头上,跟着手抓住她脸上的面具一扯。何桔枝“啊”了一声,一个踉跄
跌坐地上。方离后退一步,手抓面具抵门而立,嗬哧嗬哧地喘着粗气。
  暮色已有九分,仅余的一丝微光里,依稀可见办公室里两人一坐一立,喘息
声此起彼伏。过了好一会儿,何桔枝慢慢地抬起头,惊愕地说:“方离姐,你怎
么了?为什么打我?”她恢复平常的说话口气,跟方才的话剧腔调形成鲜明的对
比。
  方离微愣,一时弄不清楚她是恢复常态呢,还是在伪装。
  何桔枝揉着额头,轻轻呻咛着:“呜呜,你打的好重呀。”这一次,声音里
透出几分女儿家的娇俏。方离更加迷惑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何桔枝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方离低喝一声:“不要动。”
  何桔枝凝视着方离,虽然光线微弱,也能感觉到她的面部表情十分愕然。她
问:“为什么?”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我做了什么?”何桔枝反问,口气坦荡。方离疑窦丛生,瞟着手上的面具,
暗想:难道这一切都是面具在作祟?又或是这个面具诱发了何桔枝的精神分裂?
她看着自己包扎严实的手指,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开始渗血,心想,也许每个人
心里都潜藏着精神分裂的因子,只是等待着时机爆发。
  隔着半分钟,何桔枝又追问了一句:“我做了什么?方离姐,你快告诉我。”
  “你自己不知道?”
  何桔枝想了想,坚定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方离越听越奇怪,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移步到电灯开关边,随着啪的一
声,从天顶洒下一片白光,照着满脸警惕的方离,也照着坐在地上捂着额头的何
桔枝。她眨眨眼睛,看着方离惊诧地说:“方离姐,你的额头怎么流血了?还有
你的手怎么了?”
  方离用手背擦去眉毛上的血,说:“明知故问,这不是你刚才把我脑袋撞在
门上的结果吗?”
  何桔枝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喃喃地说:“是我干的,怎么可能?”她
松开捂着额头的手,怯怯地说:“方离姐,我也被你打伤了。”她的额头果然一
块大大的紫红,已经肿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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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言行如此怯怯,跟过去一模一样,方离益发地困惑了。但是何桔枝的目
光触及她手上面具时,却是蓦然一亮,绽放出狂烈的光。方离一惊,连忙将面具
藏到后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说:“你不记得对蒋屏儿做了些什么?”
  听到蒋屏儿三字,何桔枝脸部肌肉一僵,声音也变得生硬:“她不对我做什
么就谢天谢地了,我还能对她做什么。”
  “可是你做了。”
  何桔枝蹙眉说:“我做了什么?只不过跟她吵了一场架,那天我回寝室跟她
说,让她不要带洪庆华回来。她不同意,她说要滚你滚。我从来没有跟人吵过,
但这一次吵的很痛快。她总欺侮我,难道我就该被人欺侮?方离姐,你说呢?”
  “你不该被人欺侮,但也不该杀人。”
  “杀人?”何桔枝脸色一白,声音颤抖,“杀人?杀了谁?我干的?怎么可
能?”她的表情神色都不似有假,方离皱眉看着她:“你不至于不记得了吧?”
  “我杀了谁?方离姐,你快说。”她从地上爬起,向方离走近两步,但看到
方离充满警惕的眼神和后缩的身子,立刻又退了回去。“方离姐,求求你告诉我
怎么回事?”
  “你想杀洪庆华与蒋屏儿,洪庆华死了,但蒋屏儿还活着。”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何桔枝两眼瞪得极大,眼珠外突,露出难以置信
的神色。她不停地摇头,喃喃地说:“我怎么可能会杀了他们?我怎么可能会杀
人?方离姐……”她又往前两步,恳切地看着方离,“方离姐,你告诉我,这不
是真的?这是你骗我的。快说呀,快说呀。”
  方离吐了口长气,难过地说:“这是真的。”
  “不……”何桔枝双手抱住后脑,发出一声尖叫,“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
的,你骗人你骗人。”她不停地摇晃着脑袋,两眼变得通红,瞪着方离,“骗人,
一定是骗人的,你们都喜欢骗人,你们都是骗子。”
  “桔枝,你冷静一点……”方离试图安抚她,“也许并不是你杀的……”
  听到这句话,何桔枝略微安静下来,露出欣喜的神色,说:“方离姐,你相
信不是我杀的?”
  方离思索片刻,把藏在背后的面具拿到身前并且举高,问她:“桔枝,你第
一次看到这种模样的面具是什么时候?”
  面具一出现,何桔枝的眼中就开始闪烁着一种狂热而危险的光,她一眨不眨
地盯着面具,不肯说话。
  方离又一次问:“桔枝你第一次见到这个面具时发生什么事情?”
  何桔枝脸上肌肉微微抖动一下,说:“是出戏,那人戴着这个面具,爷爷说
那是神,然后说神有权利杀坏人。”
  方离眉心微蹙,大概听明白,何桔枝看的是一出傩戏○19. “那你后来还看
到这种类型的面具吗?”
  何桔枝眸中精光暴长,两颊的肌肉颤动得厉害,眼睛里又一次出现那种复杂
的感情,恐怖、兴奋、内疚等等,眼泪忽然刷地下来,她喃喃地说:“是我杀了
她(他),是我杀了她(他)……”
  她前后矛盾的话让方离很是迷惑,直觉告诉她,何桔枝话里的她(他)并不
是指洪庆华,她正想问个仔细。何桔枝忽然从地上跳了起来,状若疯狂地冲了过
来,方离吓了一跳,连忙闪到一边。何枝枝趁机打开房门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
喃喃地说:“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桔枝……”方离追出门外,何桔枝已跑到走廊的中间,回过头来哀怨地看
了她一眼,然后咚咚咚地往走廊尽头跑去,一会儿她的身影闪入楼道消失了。
  方离静静地站立片刻,只觉得浑身疲倦,额角和头皮都在隐隐发疼。她拖着
疲倦的身子回到办公室,先去洗手间洗净额头的伤口,抹上红药水。跟着梳理着
乱蓬蓬的头发,随着梳子的起落,掉下一把头发,这都是何桔枝抓落的。
  方离心疼地摇了摇头,想起何桔枝前后三次的神态差异,越想越诡异。她放
下梳子,拿起放在洗脸台上的面具。白色灯光下,劣质油彩也焕然一新,但依然
掩饰不了它的粗糙简陋。
  方离看了良久,慢慢地将面具举到面前,镜子里她的脸被诡异的面具代替了。
戴还是不戴?她犹豫了片刻,缓缓地将面具往脸上扣……
  面具的边沿一触及脸皮,油然而起的一种麻痒的感觉,像小虫子般往肌肤里
钻。方离心里一怵,连忙放下,狐惑地看着它。何桔枝做的这个面具很薄很轻,
边角都没有挫平滑,一溜参次起伏的小锯齿。这就么简陋的一个仿制面具,令何
桔枝前后判若两人。方离越想越不明白,好奇心也越盛,几次都产生一种戴上去
的冲动,但一想到何桔枝的景况,又害怕后果不受控制。
  两种思想斗争了几次,她还是不敢下定决心冒险,于是回到办公间里打电话
给徐海城:“大徐,你来我办公室一趟吧,我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徐海城疑惑地问。
  方离说:“何桔枝刚才来过我办公室,留下一样东西,你一定会有兴趣……”
话没说完,徐海城截断她的话:“她人呢?”
  “她跑了。”
  “方离,你怎么将她放走了?”徐海城的声音忽然变响,透出责怪之意。
  方离微愠,说:“你都不知道当时发生什么事情?我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
哪知道怎么处理?我又不是警察……”额角的伤口隐隐发疼,她不由自主地伸手
轻抚了一下,心中蓦然一股自艾自怜,“早知道不给你打电话,没来由地挨批。”
  “我半个时辰后到。”跟着话筒里响起一声长长的嘟。方离放下电话,坐在
位置上怔然地看着傩面具。
  半小时后,门外响起脚步声,跟着是敲门声。
  方离的气还没有全消,故意磨蹭一会儿才去开门。门一开,徐海城一个大步
迈进门里,急冲冲地问:“什么东西?”随即目光落在方离的额头上,问:“你
的额头怎么了?”他伸手想要摸一下,手到半空却又缩了回去。
  方离微偏着头,指着桌子上的傩面具说:“喏,就是这个。”徐海城走过去
拿起面具,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皱眉说:“这是什么玩艺儿?面具吧。”他边说
边往脸上比。方离连忙叫住他:“别,别戴。”面具停在徐海城的面前,视线穿
过两个窟窿看着方离,问:“为什么?”
  “这个面具有点古怪……”方离将何桔枝戴上面具后的诡异之处详细地说了
一遍,徐海城连忙将面具拿离自己的脸,隔着点距离看了又看,半信半疑地说:
“有这么神奇吗?”
  方离耸耸肩,说:“我也不知道,通常这种面具都是巫师戴的,巫师通常都
被认为是神授的,在恍惚状态时可以与鬼神沟通。所以你看那些跳大神的,一跳
起来几乎是癫狂的。像纳木伊人的巫师拍米,汉语意思就是癫狂的女巫。”
  徐海城拿着面具反来复去地看,依然是不敢相信,说:“你的意思,戴上这
个面具人会癫狂?”
  “要不你试试?”
  徐海城凝神思索片刻,摇摇头说:“不行,要真是这样子,我戴上发起疯来,
估计你制服不了我。这样子吧,你戴吧,我在旁边看着。一旦你有异常情况,我
就马上把面具给你掀下来。”
  方离连迭摇头,说:“我不想,你另外找人试验一下吧。”
  徐海城双目炯炯地看着她,说:“你害怕什么?除非……”他的视线落到方
离的手上,欲言又止。
  方离斜睨他一眼,说:“除非什么?”
  “从何桔枝戴上面具后的情况来看,这个面具可能有激发人内心阴暗面的力
量。除非你害怕被我看到你的本性,所以才不敢戴。”
  方离不徐不慢地说:“那为什么你不戴呢?如果你自认内心坦荡、绝无阴暗
之处,你又何必担心会伤害我呢?”
  这句话将徐海城问住了,半晌他才说:“说来惭愧,我是人不是神,怎么可
能完全没有一些阴暗的想法。”
  方离满意地点点头,说:“你明白这一点就好。每个人身上都寄宿着一个神
与一个魔鬼,有时候神占上风,有时候魔鬼占上风。如此而已。”
  徐海城盯着方离的手,说:“我很想看看你内心的魔鬼是什么样子。”
  他总看着自己的手,令方离很不舒服,隐隐感觉到今天上午自己失去意识这
段时间肯定发生什么事。她瞪他一眼,说:“面具给你了,事情经过你也清楚了,
现在你可以走了。”她对着大门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徐海城点点头,拿着面具往门口走去,经过她身边时,却忽然将面具扣到她
脸上。猝不及防之下方离被扣了正,浑身一个激凌,怔在原地。
  徐海城连忙退后几步,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她的举动。方离一直没有动,透过
窟窿可以看到她的眼神闪烁不定,像暗夜里湖面掠过的波光。隔了半晌,听得方
离发出一声轻蔑的笑,然后慢悠悠地说:“大徐,你干吗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对
你怎么样。”平日里,她说话速度中等、语气淡然,忽然间变得又慢又软,顿叫
徐海城背上一阵发麻。
  他还不及回答,方离继续说:“你还记得吗?十岁那年的春天,我得了严重
的红眼病,被隔离在单独的房间里。半夜里,你偷偷地跑来看我,从窗子里递给
我从厨房偷来的鸡蛋。你还记得吗?”
  徐海城完全被她弄糊涂了,谨慎地说:“有这事吗?我没什么印象了。”
  方离轻轻哼了一声,说:“我吃完鸡蛋,随口说要是有馄饨吃就好了。谁知
道你说包在你身上,然后你消失了。隔一个小时我都睡着了,你拍着窗子叫醒我,
把馄饨递给我。我很惊讶,问你从那里弄来的?你却坚决不肯说。好长一段时间
后,你才告诉我,那天晚上翻墙出去,走到很远的夜市里买的。而且翻墙时,你
的膝盖让墙头的玻璃割伤了。”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原来你一直记着呀。”徐海
城脸上露出复杂神色。方离依然慢悠悠地说:“记得,那天的馄饨是我吃过最好
吃的馄饨。你膝盖上的伤呢?记得后来你还给我看过,一条长口子,结了疤就成
肉蚯蚓。”
  徐海城抬抬膝盖,说:“疤还在,不过平了很多,毕竟过了这么多年。”
  “是呀,这么多年了。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我把当成好朋友,以为
你会一直对我好……”方离顿了顿,眸子里寒光一闪,“可是我错了。你跟江美
辉约会,你明明知道她憎恨我,总是对付我。你也知道我有多厌恶她……”她的
声音变硬变刚变冷,“你跟她约会,大徐,你背叛了我。”
  “我……没……”徐海城喉结滚动,喉咙里仿佛堵着千军万马,余下的话如
何也挤不出来。方离阴恻恻地重复了一句:“你背叛了我,你这个两面三刀的人
……”
  “就因为这样子,所以你……”徐海城脑袋里闹轰轰的一团,眼神里透露出
难以置信。
  “没错,所以……”方离阴恻恻地笑了几声,忽然地声调一转,“所以你个
头。”她掀下面具砸向徐海城,说:“你就那么想知道我内心?以至于要用这种
手段。”
  心绪起伏的徐海城,猝不及防之下没有接住面具,啪的一声落在脚边。他怔
怔然地看着方离,有些回不过神来,张口结舌地问:“怎么回事?刚才你说的那
些话……”方离截断他的话:“我学着桔枝的口气说的。”
  徐海城半信半疑:“真的吗?”方离轻哼一声,说:“我说真的,你也不会
相信的。面具在那里,你可以自己试验一下。”
  徐海城弯腰捡起面具,咦了一声,说:“面具裂了。”
  “怎么会这样子?”方离上前一步,拿过面具细细一看,面具从上至下裂开
一条长缝,藕断丝连着,只要轻轻一扳就会断裂成两片。“真的呀,奇怪,照理
说面具没有这么脆弱的,可能桔枝做的时候选材不好吧。”
  “是吗?”徐海城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方离倏忽抬头瞪了他一眼,说:
“你又在想什么?以为我故意摔坏的?当时可是先交给你,然后你自己硬要戴回
我脸上的,后来又是你接不住才掉到地上的。”
  徐海城哭笑不得:“方离,我有这么说吗?”
  “需要你说出来吗?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对我,信任很少。”方离把面具
往徐海城怀里一塞,“徐大队长,面具在你手里了,有什么你回你的警局慢慢想
吧。”
  徐海城察看着她的神色,说:“我还没打算走呢,如果这面具并没有什么特
殊力量,那么何桔枝的情况又如何解释呢?”
  方离托腮思索片刻,说:“她来我这里的第一天晚上,曾半夜起来在电脑上
看我从钟东桥家里拍来的傩面具照片,当时的表情好像很痛苦,有些兴奋有点内
疚,总之很奇怪,其他我就没有发现了。还有刚才……”她把何桔枝数度神情变
化描述给徐海城听,他听得很专注,问:“你觉得她是在假装吗?”
  “如果是假装,那也太自然,也太可怕了。”方离想像不出如果何桔枝如何
能在短短的时间内,通过三次假装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性情。“不过我留意到这面
具,或者说这种阿曼西神造型的面具,对她来说有种可怕的力量,或许是跟她童
年的经历有关吧?”
  “你是说,这个面具是个诱因?”
  “是的,很有可能。”方离回想起,何桔枝看到面具的内疚痛苦表情与不相
宜的狂热眼神,“这个面具刺激了她,让她失去常态,开始精神分裂。”
  “就像你?”
  方离诧异地看着徐海城,说:“大徐,你为什么这么说?”
  徐海城不答,看着她的手。
  “今天早上,我陷入幻觉时,做了些什么?是像卢明华那样挖墙洞吗?”
  徐海城摇摇头。
  方离脸色一白,问:“那我做了什么?”
  徐海城凝视着她,眼睛里神色变幻不定,半晌才说:“方离,你应该很清楚,
你心里的恶魔是关于什么的。你可以告诉我吗?就像小时候那样子,我们一起解
决困难。”他期盼地看着她。
  方离的目光闪烁几下,炽白的日光灯下,她的脸色白得连青色的血管都现出
来了。
  “让我来帮你,方离。”徐海城冲她伸出一只手。
  方离抬起眼皮幽幽地看着他,嘴唇嚅动半天,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徐海城失望地叹口气,收回手,说:“明天,孤儿院的宿舍楼就会拆掉的。”
说完,他转身往门口走去,脚步沉重。他多么希望方离能叫住他,告诉他一切事
实,就像小时候两人躲在美人蕉丛里分享一切快乐与不快乐。
  但她没有,一直走到门口,她都没有。徐海城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她坐在桌
边,怔怔在看着自己受伤的手。在她与他之间,是飘落的白色灯光,像雪一样的
冰冷。他长叹一口气,失望地走了。
  注○18:致幻作用:人的大脑和神经组织中,存在着一些特殊的化学物质—
——中枢神经媒介物质。主要有乙酰胆硷、去甲肾上腺素、5-羟色胺、r-氨
基丁酸、多巴胺及前列腺素等。这些中枢神经媒介物质像信使一样,担负着调节
神经系统的机能活动和协调精神功能的重要使命。而多数致幻物质的化学成分和
5-羟色胺等分子结构极其相似,因而在人的大脑中以假乱真,参与和影响神经
传递代谢活动,扰乱脑的正常功能,导致神经分裂症的出现,使人产生种种离奇
古怪的感觉。由于致幻物质生物硷成分不同,以致人体失能后产生不同的症状来。
  注○19:傩戏:古老的图腾崇拜和鬼神信仰,使我们的祖先总是习惯于借助
这种神秘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美好愿望,辅之以歌舞,便是最初的傩戏。表演者古
称巫觋、祭师,被视为沟通神鬼与常人的“通灵”者,表演时装扮上各种服饰面
具,模仿与扮演神鬼的动作形神,借神鬼之名以驱鬼逐疫,祈福求愿。傩戏是非
常古老神秘的文化现象,狰狞的面具,奇特的服饰,凝重的动作,古怪的言语,
充满神秘的场景,近于原始的仪式,就是傩戏给人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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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是深黑色的,比天空更黑的乌云层层叠叠,低的不能再低,仿佛一伸手
就能触及。风很大,孤儿院宿舍楼外的树木在摇晃,老楼也在摇晃。方离穿过空
无一人的走廊,走下咯吱咯吱作响的楼梯,站在楼外的空地上。风掀起她的衣服,
吹乱她的头发。经过伊哑伊哑摇晃的铁秋千,经过碧绿泛光的喷水池,就是后院。
后院的花草呈现异样的灰色,连成一片居心险恶地摇晃着。惟有美人蕉开的极盛,
叶子碧绿,花朵嫩黄,像一个个笑颜。她走过去,抱住美人蕉微笑着闭上眼睛。
忽然,脚心一痛,她愕然地低头,挪开脚,只见黑泥下面似乎有东西要顶出来…

  “啊……”方离尖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气喘吁吁,心脏砰砰乱跳,都能感
觉到心脏对胸膛的撞击。她艰难地转动着眼珠打量四周,看清自己在床上后才松
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又躺回床上蜷成一团。过了好久,心跳才恢复正常,软绵绵
的身子也恢复了力气。
  楼下停车场不时传来车过的声音,还有隐隐的人语,想来已经到上班时间了,
这让方离又安心了不少。她擦去额头的冷汗,跳下床将窗帘拉开。窗外的天空是
深黑色的,比天空更黑的是乌云,层层叠叠地压了下来,跟梦里的情景如出一辙。
方离的心情一下子坠入深谷,这个春天,注定是个黑色的春天。
  楼下公交车站,停着一辆橙色的大巴。灰色天光里,这种橙色特别醒目,一
下子跳入她眼帘。这路车每半个小时就会过一趟,坐的人并不多,她从来没有乘
过,但知道它经过最熟悉不过的一个地方。方离盯着它远去,心中微有所动。过
一会儿,她似乎下定决心,换上衣服抓起包跑到楼下,正好又有一辆桔黄色的公
交车堪堪停稳在车站,她一个箭步跳上车。
  车子慢悠悠地经过七八个站点,眼前的景色渐渐变得熟悉,方离的心里升起
一种异样的情怀。
  终于车子在站点停下,她犹豫着走下车,站在围墙边仰头看着。围墙,记忆
里高不可测的有着监狱味道的围墙,原来并不是真的那么高。墙上的爬山虎比前
两天茂盛了些许,浮在上头的全是刚抽出的嫩叶,半卷半舒,叶尖半透明。
  犹豫片刻,方离慢慢地走向门房,越到近处心里越怯,脚步也怯怯的。门房
的窗户敞开着,看门人还是原先那个洪伯,只是他更老了,头发全白了,戴着老
花眼镜趴在桌子上看报纸。想来是耳朵不大好使,她走到近处,他都没有抬起头。
方离迟疑了片刻,决定不打招呼直接进去,谁知脚步刚动,听到他低喝一声:
“唉,站住,你找谁呀?”
  “我……”方离顿住脚步。
  “咦,你好面熟。”洪伯从窗子里探出头来,手扶着眼镜,上上下下地打量
着她,“真的面熟,你好像叫……什么来着?”他眯眼想了片刻,忽的一拍窗框,
说,“方离,是不是?”
  “洪伯……”不过是两字,但从肚子酝酿到最后吐出口,却耗掉方离不少气
力。洪伯浑浊的眼睛一亮,高兴得脸上的皱纹都在颤抖,说:“真的是你呀!跟
以前一模一样。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看大家?是不是把我们都忘了?好狠心
的孩子呀。”
  “我……”方离迟迟艾艾地说,“我……没有……”
  “这几天旧楼要拆,好些人回来呢。都是好多年没见呀,以后可能也见不着
了,我看着高兴呀。方离,你回来晚了,楼已经开始拆了,我也要退休了,以后
都不同了……”洪伯伤感地笑了笑,“瞧我说到哪里去了?快去看看吧,以后都
不同了。去吧,去吧,孩子。”他冲方离罢罢手。
  “是,洪伯。”方离迟疑了片刻,犹带着三分怯意地走进孤儿院。一脚落在
进门处的青色地砖上,童年相关的记忆碎片迎面扑来:那个老旧的铁秋千曾留下
她一串欢笑,操场上里有过她被欺侮的身影,喷水池边的方格地砖是她与徐海城
玩跳格游戏的地方……她努力想忘掉的过往,一瞬间长成大树,在心里摇曳着婆
娑的树叶。她怔怔地站着,眼睛湿润。
  “方离。”一声呼唤由远及近。
  “嗯。”方离轻轻地应了一声,连忙眨动着眼睛,将泪光隐却。她转身,只
见许茹玲迎面走来,脸上挂着她几十年不变的笑容。“许院长。”
  许茹玲说:“你来晚了,楼已经开始拆了。”
  旧宿舍楼那个方位尘土飞扬,不时传来建筑物倒塌的声响。那是她生活了十
三年的地方,有着长年滴水洗手间、拥挤的宿舍和小小的黑房子,没有看到最后
一眼,方离内心不无遗憾。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你的变化可真小,洪伯说一眼就认出你了。上个星期,我在院外面的马路
上看到一个人很像你,还以为是你回来看旧宿舍楼呢。当时我还拼命地喊方离,
真是闹笑话了。十年了,没想到你一离开孤儿院就没有回来过。”
  “我……”方离实在不好意思说那个人就是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十
年没有回到孤儿院的事实。
  许茹玲微微摇头,示意方离不要再说下去:“这毕竟不是个令人留恋的地方,
你不回来也是情理中事。来吧,去我办公室坐坐,有些东西给你。”
  “有东西给我?”方离一怔。
  许茹玲故作神秘地说:“属于你的东西。”她说完,率先往办公室方向走去,
方离跟在她身后,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时间过的真快呀!我记得你来孤儿院
那天,是我从学校毕业刚到院里上班第三天,印象很深。你就被搁在院门口,大
早上洪伯开门时发现的。那时候,你已经长着一排小牙齿,伊哩哇啦地哭着,脸
憋的通红……”她回头瞥了方离一眼,补充一句,“是饿的。”
  这段往事方离早听过不下十遍了,当年她在孤儿院,几乎是每年都要听洪伯
说上一遍。不过,隔了十年再听,却有种朦胧的亲切,又有种朦胧的疑惑——那
真的是自己的人生吗?
  她随着许茹玲一前一后地走进办公楼,办公楼是新建的,净窗明几,跟旧时
那衰落低矮的老楼完全不同。走廊里碰到一些工作人员,都笑着同许茹玲打招呼,
方离一个也不认识。这是个全新的孤儿院,再也不是她记忆的孤儿院,无论是人
还是物,她心中涌起一种伤逝之情,还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以后的人生与这个孤
儿院再无关系了。
  许茹玲推开其中一间办公室的门,招呼方离进来:“来,你先坐一会儿,我
去拿东西。”她拔出办公室抽屉上的钥匙,又匆匆地出门。
  方离扫视着办公室,目光一下子被墙上的照片吸引了。整面墙上整整齐齐地
挂着几排相框,照片都是历年新春时孤儿院里的大合影。不用数,方离都知道13
张照片里有她。
  最初有她的一张是1982年,那时候她还被抱在工作人员的怀里,圆睁着双眼
好奇地看着世界。第二年,她已经能站着,在最前排,圆胳膊圆腿,圆圆的脸蛋,
眼珠子黑的纯粹。方离伸手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的自己,脸上浮起一丝微笑。
  接下去的每张照片都有她,一点点地长大,胳膊变细,腿拉长,脸蛋也变尖,
除了眼睛一直没变,黑亮如宝石。方离的手指在每一张照片上划过,像一条无形
的线,串起整个过往。
  五年后,合照里首初出现徐海城,那时他站在第三排,她站在他前面一排。
接下去几年,他们都长大了,她始终站在他前面两排。方离十五岁那年,是他们
最后一次合影。那时候的方离已长成了,有着完全不属于那个年龄的沉静稳重,
深黑的眸子看着前方,无喜无忧。徐海城个子高,站在最后一排,隔着方离两排,
留着很短的头发,目光斜斜,看起来就是一个楞头小子。
  方离不禁莞尔,心想十年前的大徐原来是这个模样的,下次逮到机会一定笑
话他一下。随即想起昨晚两人的疏离,笑容顿时黯淡了,她轻叹一口气,手指无
意识地划着镜框。忽然她心中一动,手指顺着徐海城斜斜的视线划过去……经过
一排,经过十来个人头,视线最终落在十五岁的方离身上。
  迂回而坚定的眼神。方离心中突的一跳,飞快地缩回手,心中波澜起伏。在
她十五岁的那张合照上,隔着她两个人站着那个女孩子,就是江美辉,她笑得很
灿烂。这也是她在孤儿院的最后一张合照,因为当年她就失踪了。
  门口一阵细微声响,方离迅速转过身来,看着何茹玲抱着一个塑料袋走了进
来。她冲方离笑了笑,说:“在看旧照片吧?这些老照片很有意思吧,前一阵子,
徐海城还专门向我要了十来张,也不知道他要这么多干吗?有些照片上根本没有
他。”
  方离心中一动,问:“他要了哪些?”
  “从1982年那张开始,到有他的最后一张。”
  那些没有他的照片上有着她,方离心情复杂到极点,甜蜜混杂着心伤,她看
着墙壁上的照片再度怔然出神。
  许茹玲把袋子撂在茶几上,冲方离招了招手:“过来坐呀。”
  方离依言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看着她从袋子里掏出一件小衣服,花色与
式样都在怀旧片里能看到。
  “这是你来时穿的衣服,还有……”许茹玲伸进纸袋里掏了半天,一阵细碎
的声音响起,她把手伸到方离面前,“这是当时你脖子上挂着的银链子。”由于
时间太久,这条银链子已经发黑了。
  “拿着,这是你的。”何茹玲拉过方离的手,把链子放在她手心。这么多年,
第一次接触到与自己身世有关的东西,方离只觉得口干唇燥。银链子静静地躺在
她的手心,链子很细,环环相接,很精细。链坠是只桃形果子,她将链坠翻过来,
背后镂刻着一排很小的拼音:yan.“这些东西都是属于你的。”许茹玲把衣服推
到方离面前,起身从办公桌上拿来一个登记本,翻到其中一页,递到方离面前:
“你签收一下吧。”
  方离微颤着手写下自己的名字。许茹玲收回登记本,笑了笑,说:“现在,
你跟这里可是彻底没有关系,如果你愿意,可以忘记一切。不过也欢迎你有空回
来坐坐。”她把茶几上的袋子交到方离手里,“去吧,再去看看你曾经生活过的
地方。”
  方离抱着袋子站起身,一时间鼻子发酸:“谢谢你,许院长。”何茹玲脸上
还挂着习惯性的微笑,说:“不用谢,这是我的工作。去吧,方离。”
  方离冲她微微一躬身,快步离开办公室,她真怕自己会流泪。难以相信,以
往的日子隔了十年再回首,居然消却大半的辛酸,而酿出一丝微酸微甜的涩味。
连无数次拎着她衣领,将她扔进黑房子的何茹玲也让她生出亲切之感。
  离开办公楼后,方离稍微平静起伏的心情,走近拆迁中的老宿舍楼。现在它
是彻底地面具全非了,裸露的横梁、残破的砖墙、遍地的碎瓦砾,找不着半点记
忆中那旧楼的光景。她在尘土飞扬的工地前站了片刻,心想:原来旧楼可以拆迁,
记忆也会变味。
  她再也不是孤儿院里的方离了,长久纠结心中的童年少年阴影终于淡却,也
许有一天会了无痕迹。方离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掏出银链细细审视着。与她身世
息息相关的项链,手工相当的精美,链坠上的这个拼音究竟代表什么?轻轻摩挲
着拼音,那种细致的触感,仿佛在诉说什么?这究竟代表小名,还是姓?似乎在
哪里见过相似的拼音。
  一个阴影挡在出神的方离面前,跟着响起声音低沉的说话声:“在看什么呢?
这么专心。”
  方离一惊,将项链紧握在手心,抬头看清楚来人是徐海城,她才松懈下来,
说:“大徐,你怎么也在这里呀?”随即想起十五岁那张合照上他的眼神,不由
的双颊微红。
  徐海城没有留意到她的异样神色,注视着尘土飞扬的旧楼说:“我很想念这
里,以前我最喜欢从楼梯往下跑,咚咚咚,感觉整幢楼都要垮了。”
  方离呵呵一笑,说:“记得,我听阿姨们骂过你多次,说你早晚一个人会把
这栋楼给拆了。”
  徐海城伤感地笑了笑,说:“我倒希望今天我是来拆楼了。”
  “看拆楼也不错呀。”
  “我也不是来看拆楼的。”
  方离愕然,问:“那你来干吗?”
  徐海城闭嘴不答。方离的心缓缓地沉下,收敛笑容,说:“大徐,我一直好
奇,为什么你在孤儿院里过的这么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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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早晚会离开的,孤儿院对我为说,是人生经过的众多
地方的其中一个地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他转眸凝视着方离,“而你一直没
有走出来,虽然你离开孤儿院十年,从来没有回来过,心却一直停在这里,总觉
得整个世界是个大孤儿院,人们都会欺侮你的,所以你要保护自己,要躲起来,
要远离人群,也不要任何亲密关系……”
  方离忍不住打断他:“别说了。”
  眼前的楼最后一点残基也轰然倒塌,尘灰大作,直扑两人的脸面。猝不及防
之下,两人被灰尘扑了正,狼狈地后退几步,互相看着对方灰头灰脸的样子,却
不知道为何都没有笑。
  掸去灰尘,徐海城说:“我今天来,是看你的好朋友阿美的。”
  方离正掸着灰尘,不由的手中一滞。
  徐海城一直注意着她的表情,对她表现出的异常一点也不意外,冷漠地说:
“你要不要去看看它?”他并不等方离回答,转身就往后院方向走去。方离犹豫
了一会儿,默默地跟上。
  天越发地黑了,感觉就像是走在黑夜里。这会儿又起了风,刮在方离的脸上
凉飕飕的,她的心里也是凉飕飕的。绕过宿舍楼,经过暗绿色的喷水池,便是后
院。美人蕉比十年前更为茂盛,从一丛变成很大一丛,在暗沉沉的天色里,叶子
绿的发油。
  “你瞧,你的阿美都长这么大了。”徐海城并不回头,似乎知道方离会跟来。
“还记得吗?你曾把我隆重地介绍给它。”
  方离咬着嘴唇点点头。她当然记得,七岁的方离拉着徐海城跑到美人蕉面前,
高兴地说:阿美,这是我的朋友大徐。大徐,这是我的好朋友,阿美。往昔的纯
真岁月让她情不自禁地眼角湿润。
  “方离你觉不觉得它长得太茂盛了?”
  方离搞不明白他的意思,并不接话。
  徐海城自顾自地说:“我要挖开,看看它为什么长得这么茂盛?”
  血色一下子从方离脸上褪尽,连唇都变成凄白色,脑海里闪过一幕旧日的情
景。
  十年前某个初秋的夜晚,方离在宿舍里坐着,手里举着一本书,像往常一样。
宿舍里出奇的安静。要知道这是个拥挤的宿舍,上下床共住着八个人,平时连睡
觉都是呓语、磨牙声此起彼伏。可那天晚上,室友们忽然都变得不说话,只是不
时地交换着眼色,然后看着方离。
  那是一种等待好戏开锣的沉默。
  大家都在等江美辉回来,她跟徐海城去看电影了。大家都知道徐海城与方离
很要好,也知道方离与江美辉水火不容,她们很想知道三人之间接下去会发生什
么事。
  那晚的时光过得很慢,方离一直在看书,就像往常一样,面色平静。可是只
有她自己知道,那些黑色小字全在眼前飘来飘去,一个字也没有进入眼里。她的
心中翻腾不息的愤怒、伤心、失望、沮丧……还有一种被背叛的受伤感觉。
  从七岁那年,徐海城保护她的那刻起,她就把他当成至交好友,在孤儿院里
的十来年,他是惟一被她郑重地放在心里的人。当惟一的朋友变成惟一的背叛,
那种伤害是天崩地裂的,尽管以方离表面若无其事,内心却是有把刀在剐。
  然后,江美辉回来了,春风满面地哼着歌,大声地宣布:“电影很好看。”
  宿舍里的其他人吃吃笑个不停,除了方离,她依然看着书,仿佛没有听到这
句话。江美辉走了过来,拿掉她的书,盯着她说:“电影真的很好看。”大家又
是一阵嘻笑。方离瞟她一眼,不动声色地从她手里拿回书继续看。
  江美辉就坐在她的床沿,兴奋地描述着电影的情节,男女主人公是如何的俊
美,他们的爱情是如何的动人。大家一阵阵地起哄。方离的手越握越紧,指甲都
陷进肉里。江美辉一直说到熄灯才停止。
  黑暗里,方离把手心伸到嘴边舔了舔,一股甜甜的腥味。宿舍里很快地响起
频率不同的鼻鼾声,她却睡意了无,眼睛睁着大大地瞪着上床,如果目光是箭,
上铺的江美辉一定被射穿了。
  忽然上铺轻微晃动,方离连忙闭上双眼,江美辉悄无声息地爬下来,贴近她
耳边说:“今天我真的好开心,大徐他人真好。”她嘿嘿地笑着,方离闭紧双眼
假装熟睡。大徐,那是她给他取的称呼,什么时候被公开了?拳头再度握紧,指
甲触及先前的伤,一阵刺痛。
  “我知道你没睡着,明天晚上后院美人蕉,我们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一个不怀好意的邀约。
  “方离,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你。”
  徐海城的话惊醒了回忆中的方离,她凝视他高大的背影,说:“你想告诉我
什么?”
  “我从来没有约过江美辉看电影。”徐海城转过身凝视着她,“那张电影票,
是我放进你书本里,但来的人是江美辉。”十年前,情窦初开的他太过害羞,不
敢亲手将电影票交给方离,于是夹在她的书本里。他满心期盼地候在电影院门口,
来的人却是江美辉。
  一刹那,方离的脸色变幻多端,各种各样的表情都闪过,惊愕、懊悔、难过
悲哀……转为定格为深深的黯然。她说:“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
  徐海城脸上的神情也是几经变换,眼神默然。终于他一咬牙,似是下定了决
心,转身拿起墙边的锄头,抡高然后挥下,锄头深深地陷进黑色的土里。方离距
离他丈许,呆呆地看着锄头挥高、落下,每一次都带起碎泥若干,有一小撮落到
她的鼻子上,她浑然不觉。
  天色暗黑,风从两人中间穿过。波浪般起伏的美人蕉,叶子散发着邪恶的油
绿色,宛若十年前那个无月有风的夜晚。
  那天的风比今天更大,方离趁室友们熟睡后,悄悄地离开了寝室,老宿舍楼
的某扇窗子没有关好,时不时地吱呀一声,晃悠悠地叫人心寒。楼外院子的树摇
晃着,喷水池的水闪烁着碧绿幽光,她悄步走向后院,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大的响
声,其实风这么大,即使发出响声也会很快飘走。
  走近后院,就可以看到美人蕉层层叠叠,像波浪一般地起伏着。但是整个后
院空无一人,方离怔在原地,心想莫非又被江美辉糊弄了,等一下回宿舍肯定进
不了门了。正准备转身离开时,风声里飘来一些不太寻常的声音。她一愣,好奇
地走近美人蕉,拨开蕉叶,一张令她厌恶的脸露了出来……
  “噌。”一声响亮的金石交击声传来,惊醒沉思中的方离,她身子微晃,忍
不住后退一步。
  徐海城随手把锄头扔在地上,蹲下身子,小心地用手刨开泥土。方离静静地
站着,看着他刨泥土的动作,看着他的身子忽然僵硬。他蹲着保持着僵硬的姿势
半分钟,才缓缓站起来,转过身,看着方离的眼睛里充满痛苦,轻轻地喊了一声
:“方离……”他让到一边,露出身后的泥坑。
  在美人蕉下,在黑糊糊的泥坑里,一只枯掌露出泥土外,朝着天空绝望地张
开白森森的五指。
  一声春雷响彻天地,跟着暴雨如豆落了下来,辟头盖脸地砸在方离与徐海城
的身上,两人似乎不知道疼痛,只是呆呆地站着,彼此的视线被雨幕隔离,看不
到表情。顷刻,两人从头到脚湿透了,眉毛和头发都开始往下淌水。
  暴雨将地上的裸土砸出一个个小坑,很快地新挖的泥坑里积起一滩浑浊的水,
那只朝向天空的枯掌经过雨水的洗涤,森白得刺眼。
  黑土白骨,分外醒目。徐海城抹去脸上的雨水,掏出手机打电话,在嘈杂的
雨声听不到他说什么,但方离想,一定是通知同事过来。打完电话,他深深地看
了方离一眼,一屁股坐在坑边。
  方离向他走近一步,想要说些什么,最后一甩头,抱着袋子头也不回地往孤
儿院大门声去。快到门口时,洪伯打着伞跑出来,对她说:“傻孩子,怎么不先
避一下雨?”
  他的话让方离泫然欲泣,轻轻地推开他的手说:“谢谢你洪伯,但是不用…
…”她大步往孤儿院外走去,洪伯怔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在雨幕中渐行渐远,心
想,始终是一个孤僻而奇怪的孩子。
  沿着街道,方离漫无目标地走着。路边的行人纷纷看着她,奇怪这个人怎么
失魂落魄?起初方离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走着走着,渐渐地脑海里浮起一张温柔
的笑容,这让她冰冷的心闪过一丝悸动。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往湖畔别墅的方向走
去。
  在方离平凡的二十多年人生,徐海城是第一个被郑重她放进心里的人,第二
个便是关淑娴。十来年前,孤儿院新楼落成典礼上,来了好多宾客,孤儿们也换
上崭新的衣衫,井然有序地站在广场里。即使最调皮的孤儿也表现出彬彬有礼的
一面。
  剪彩、致辞一系列的事,热热闹闹地进行着,对方离来说,这种热闹十分地
无聊。她站在人群里,眼神早飘到远处,比眼神飘更远的是心。仪式的最后一项
是工商界代表们与孤儿们合影,乖巧的孤儿们挤到前面,被这个拉着那个揽着,
装出欢喜的笑容。她刻意地垂首敛眉,站在一角。料不到一双温暖的手揽住她的
肩,方离诧异地抬头,迎上一张温柔的笑脸。
  那是方离见过的最美笑容,而拥有这最美笑容的人就是关淑娴。她给方离的
人生带来层次丰富的温暖。徐海城毕竟是个男孩子,而且是个粗心大意的男孩子,
以为爱护一个人,就是用拳头来保护她。而关淑娴更懂得如何关爱人,她像方离
的朋友、师长、母亲,她给十三岁的方离全然不同的人生感觉。
  后来,方离跟徐海城生疏后,关淑娴就成了她惟一的牵挂。此刻她想不起还
有谁可以投奔的,想不起还有什么比看到一脸温柔的笑更为暖人心肺的。
  走到于家湖畔别墅时,雨已经小了,天空的黑云却丝毫没有减少,反而越聚
越多,似乎在酝酿着更大的暴雨。方离浑身淌水,冻的嘴唇都青紫了。她颤抖着
手按下门铃,关淑娴从可视门铃中看到她,连忙打把伞跑了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小离。”关淑娴揽住她往屋里走,一边关切地问。
  方离抱住她,牙齿打着寒颤一叫了一声:“阿……姨……”
  “傻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作贱自己的身体。”
  屋内保姆小红早拿出干净的浴巾等着,一见两人进来,就把浴巾披到方离身
上,顺手拿过她紧紧抱着的袋子,顺手放在茶几边。关淑娴把另一条干净的浴巾
塞到方离手里,说:“先换下湿衣服,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阿姨都会帮你解决的。”
她把方离推进客房,顺手带上了门。
  方离抱着毛巾呆呆地看着。
  窗外的天全黑了,那是暴雨来临前的征兆。风很细很密,吹着墙壁上的爬山
虎,花园里的杜鹃花,感觉就像一条黑线在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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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声响雷裂天开地,惊得方离浑身一震,手里毛巾掉在地上。她掩住脸,缓
缓蹲到地上,泪水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
  这声响雷也震得关淑娴耳鼓毛麻,心跳加速。她走到沙发上坐下,按着自己
的心脏,心跳非但没有变慢,反而越来越快。她心里浮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关节在这种雨天又开始酸疼,她伸开腿,用手轻轻地捶着关节部位,不料一
小心踢到方离的塑料袋。袋子倒在地上,淌了一地水,方离随手放在袋子里的银
项链也滑了出来。
  “小红,过来……”关淑娴正想叫小红过来擦干地板,一眼瞥见那条发黑的
银链,心中一动,收回余下的话。她捡起银链,翻到吊坠的背面,顿时脸色大变,
偏着头不敢相信地看着客房方向。
  一会儿,她把银项链放在桌子上,拿出袋子里的婴儿服展开细看,不敢相信
的神色转变为确信无疑,她无力地后仰,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于从容从楼下走下来,说:“刚才是方离来了?”
  关淑娴轻轻地嗯了一声,飞快地卷起茶几上的婴儿服,想放回袋子里。不过
于从容已经看到了,脸色微变说:“那是什么?”
  “没什么。”关淑娴把婴儿服塞进塑料袋里,却忘了把项链也放进去。
  于从容走过来,拿起项链看了看,说:“这不是我爸爸妈妈送给妍妍的周岁
项链吗?我记得后来找不到,怎么忽然冒出来啦?”
  “今天……我忽然找着的。”
  于从容盯着她,显然不相信她的话,他从塑料袋里抽出婴儿服,脸色一白,
问:“这是方离的?”
  关淑娴默然不语。
  于从容看看项链,看看婴儿服,脸色沉了下来,说:“你干的好事。当时你
不是跟我说把她扔在河里了吗?”
  “小声点,她就在客房里。”关淑娴瞄了一眼客房方向,“她那么小,我实
在不忍心,所以就把她扔在垃圾堆……”
  于从容挥舞着项链说:“你还把妍妍的项链给她戴在身上,你的脑袋究竟在
想什么?”
  “项链一定是小郭趁我不注意给她戴上的,小郭可能想留个线索将来万一有
天想找她。”
  “她原来戴着的项链呢?”
  “小郭留着。”
  于从容恶声恶气地说:“这个郭春风,死了也活该。还有你,早就叫你不要
结交底细不明的人,你倒好,还把她从孤儿院引进家门里。”
  关淑娴小声地分辩:“我又不知道是她。”
  于从容余怒未平,把婴儿服扔在茶几上,坐下沉着脸说:“她现在是不是知
道了?”
  “不清楚,不过她今天很反常,好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于从容思索片刻,说:“这样子吧,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看她反应。如果
她还不知道,那就算了,以后也不要跟她往来。如果她知道了,你就说她是咱们
远方亲戚,小时候被拐走了,把她认下来就是啦。”
  “我知道,不过我感觉她应该还不知道。”她将刚才的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方离的表情与举动实在不像是来追溯自己身世之谜的。
  于从容说:“不知道最好,以免后患,我得想个办法把她从基金会炒掉。书
娴,你把衣服与项链给她装好,装作没动过的样子。”
  关淑娴点点头,将婴儿服卷起塞进塑料袋里,又将项链扔了进来。刚弄好,
于妍从屋外进来了,抱着一个纸箱,说:“爸,我从物业管理处给你拿了一个快
件回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还会响。”她把纸盒举取耳边晃了晃,一阵铛啷声。
  于从容还没有从这件突发事情里回过神来,说:“你帮我拆开吧。”
  “好。”于妍拿着纸箱进厨房。
  看着于从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关淑娴忍不住说:“从容,不用担心,小
……方离的性格我清楚。何况这么多年,事情早就被大家忘的差不多了。”
  “我不是担心她。”于从容忧心不减。
  “那你……”
  于从容说:“我总怀疑小郭的死不是个意外。”
  关淑娴疑惑地说:“警察不是说他是喝多出的车祸。”
  “他曾跟我说过,背叛族人是要被活活烧死的,他不就是被火烧死的?”
  关淑娴浑身一震,随即觉得不对,说:“不会吧,都过了二十多年,他们要
找上门也早找上门啦。”
  “也许到现在,他们才找到我与小郭。也许就是她……”于从容目视着客房
方向。关淑娴明白他没有说出来的话中之意,说:“你怀疑是她杀了小郭?她没
有这么深的心机吧?”
  于从容嗔怪地看着她,正想说她头脑简单。于妍手里拿着样东西从厨房里出
来了,他连忙打住,装出若无其事的神色,关淑娴也一样。
  “是个很好玩的面具。”于妍边说边把面具戴到脸上,“酷吧?”她咯咯笑
着,因为面具眼眶部位没有镂空,所以她没有看到自己父亲的脸一下子煞白。不
过关淑娴看到了,小声地问:“又怎么了?”
  于从容呆呆地看着面具,眼睛里满是恐惧,慢慢地说:“他们终于找上门了。”
  这句话让关淑娴不寒而慄,环顾着四周,仿佛那些人就躲在窗外或是角落里。
又是一阵响雷,震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跟着哗啦哗啦声大作,雨终于下来了,
外面的天黑的就像午夜。关淑娴看着于妍脸上的面具,红唇黑眸火焰般头发,那
些油彩越是在暗淡的光线里越是妖艳,让人心里发毛。“妍妍,快把面具摘下来。”
  “怎么了?”于妍不无惊愕,虽然看不到,但从声音里可以听出关淑娴与于
从容都不太对劲,似乎充满恐惧。她捏住面具的一角想揭下来,面具做的很好,
与脸部曲线的契合度很高,这一揭没有揭下来。她又揭,这一次用了点力,只听
嘶啦一声,跟着脸上钻心的疼痛,不由自主地一声尖叫脱口而出:“啊……”
  客房里,坐在地上掩面痛泣的方离,听到于妍的尖叫愕然地抬起头,偏头看
着门,竖起耳朵聆听着。门外跟着传来哧哧的喘息声,还有关淑娴惊恐的叫声:
“妍妍,妍妍……”她终于意识到刚才的尖叫不是幻觉,连忙擦掉脸上的泪,站
起来冲到客厅里。
  只见客厅里,于妍跪在地上,微仰着脸,发出痛苦不堪的嚎叫声。她的手举
在胸前,颤抖不已,想要靠近脸又不敢。面具半倾斜地挂在她的脸部,半边脸已
失去脸皮,鲜血淋漓,脸上的肌肉因为痛苦不停地抽搐,更叫人毛骨悚然。
  “妍妍……”方离到抽一口冷气,难以相信地看着眼前的情景,脑海里闪过
曼西古墓第八墓室里的壁画:一人被绑在木凳子上,执法人员正用尖刀与水银剥
他的脸皮。被绑那人脚不停地蹬着,脸皮被剥了一半,露出暗红的面部肌肉和白
色的肌键……只不过那是壁画,而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比壁画更恐怖更为阴森
恐怖。
  关淑娴跪在于妍的面前,老泪纵横,双手伸向她却又不敢,只能不停地发出
不知所措的叫声:“哦,妍妍,哦,哦……”
  于从容还保留着几分镇定,放下手机大声地说:“妍妍,你不要乱动,救护
车马上就会来。”他的话只换来于妍更尖锐的一声嚎叫,与外面的暴雨声相呼应,
让人魂飞魄散。
  于从容一眼瞥见旁边呆若木鸡的方离,眼睛里凶光一闪,冲过来揪住她的衣
领,厉声说:“是你,是不是,是你干的好事,是不是?”
  “叔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于从容根本不听她的分辩,说:“有什么事冲我来就好,为什么害我的女儿,
为什么!”暴喝声震得方离耳膜一阵发麻,急急地分辨着:“我根本不知道发生
什么事。”
  “你还装。”于从容咬牙切齿地说,“我杀了你。”方离看他神色不似有假,
心中害怕,用力扳他抓着自己衣领的手。但她的力气毕竟要小很多,于从容顺势
掐住她的脖子。
  脖子收紧,方离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大,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她瞪着他,
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要杀她?也没有时间想明白,死亡的恐惧浮上她青紫的脸,
还有逐渐放大的瞳孔里。
  警笛声由远及近,惊醒失去理智的于从容,眼中的狂热退却,他松开手。方
离萎顿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她从来不知道新鲜空气也会呛鼻的。还没有缓
过劲来,后领又是一紧。
  于从容拎着她的后领,就像老鹰拎着小鸡,打开大门把她一把扔到屋外地上,
色声俱厉地说:“滚,永远不要让我看到你。”
  方离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雨水劈头盖脸打在身上,刚刚开始干的衣服又湿
透。可这一切都不若心头的疑问重要,究竟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于家对她态度一
下子这么恶劣?
  于从容快步走进雨里,揪起地上的方离,说:“听着,我不会怕你们的,放
马过来就是。快滚。”说完,他把方离重重地甩在地上,转身入屋。大门狠狠地
关上,发出响亮的一声“砰”。
  方离缓缓地从地上爬起,虽然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也能感觉到于从容对她
的敌意不是缘于误会,也不是解释就能化解的。她踉跄而行,走到大铁门外,转
身呆呆地看着于家生机勃然的花园。花园里木兰、玉兰开着大半,光秃秃的细细
枝条上排列有序的花朵,紫色像梦,白色像棉。紫藤则刚刚长了芽苞。记得每年
的仲春,关淑娴都会邀请方离到紫藤花架下坐着喝茶,喝的茶是去年的紫藤脱水
精制成的花茶,很香,紫色的一片片浮起来,像夏天傍晚熏染天空的云霞。
  周身冰凉,但都比不过心里的冰凉。在方离的心目里,关淑娴就是自己的母
亲,她有再度被遗弃的感觉。环顾四周,天长地阔,却没有她的归依之处。
  一辆警车停在方离的身后,车门打开徐海城跳了下来,走到她身后面无表情
地说:“方小姐,我们警方怀疑你与江美辉失踪被杀案有关,请你跟我去一趟公
安局协助调查。”
  方离一言不发地转过身,看也不看他一眼,迳直钻进车里。徐海城看着她湿
漉漉的背影,眸子里闪过一丝痛苦,随即又恢复为面无表情。他跟着钻进车里,
示意小张开车。警笛声再度响起。
  街上的车辆很少,往日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大街,呈出就一种异样的寂寞。警
车一路长呜,嚣张而过。一路上,方离只是倚着玻璃窗呆呆地看着窗外,眼珠子
都不动一下。徐海城几番从内视镜看着她,看到她冰紫的唇,看到她滴水的长发,
脸上就一阵难过。后来,他索性不看她,也看着窗外,下巴绷的紧紧。
  到公安局审讯室,徐海城找了一条毯子给方离披上,她无动于衷地坐着,似
乎失去了一切感知冷暖的功能。他叹口气,在她对面坐下,凝视着她说:“方小
时,据我们了解,1995年5 月5 号晚上,也就是你室友江美辉失踪的前一天晚上,
她约你在孤儿院后院见面,是不是?”
  方离没有看他与小张,只是盯着两人面前的桌子,声调平平地说:“是我杀
的。”
  徐海城没料到她会直接承认,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心脏却如同掉进见不到底
的深渊,一直下沉。有一阵子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方离。小张在旁边轻轻地咳了
一声,他才惊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方小姐,请你说一下详细的杀人过程。”
  “是我杀的。”方离又呆呆地重复了一句。
  “你为什么要杀江美辉?”
  “是我杀的。”
  “你用什么方式杀了她?”
  “是我杀的。”
  ……
  小张与徐海城面面相觑,意识到她不对劲。徐海城大喊一声:“方离。”
  她又重复了一遍:“是我杀的。”
  “方离,看着我这里。”
  “是我杀的。”
  徐海城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背搭在她的额头,额头冰凉,但没有发烧
的迹相。他抓着她的肩膀晃了晃,说:“方离,请你说实话,你的口供对案子的
破解非常重要。”
  “是我杀的。”
  徐海城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的视线跟自己对上,说:“方离,你为什么要
杀了她?”但她的神线似乎穿过徐海城这个人,虚虚地不知道落在何处,平静地
重复着:“是我杀的。”
  徐海城徒然地松开她,折回审讯桌边坐下。小张小声地问:“她看起来好像
受了很大的打击,现在怎么办?”
  徐海城心中一动,想起刚才方离站在于家别墅前的模样,分明散发着心如死
灰的味道,不知道在于家发生了什么事。“先把她拘留,等法医的报告出来再决
定。我去一趟于家。她就交给你了。”
  小张点点头。徐海城深深地看了方离一眼,叹口气走了。
  可能是因为知道方离跟徐海城的关系,也可能是考虑到她的精神状态有点异
常,小张将她安排在单人拘留室。方离一进到拘留室,就走到墙角抱着双膝坐着,
看样子恨不得缩成一团。
  晚饭时,小张特意送饭进来,看到她还是保持着这个姿势,他把饭送到她面
前,说:“方离,吃点饭吧。”
  “是我杀的。”
  小张愕然,随即无奈地叹口气,将饭放在她的面前。他以为她会多少吃一点,
晚上下班之前,特意又过来看了一眼,只见饭原封不动地放着,而方离依然抱成
一团坐着。
  第二天早上,徐海城来上班过来看她一眼,饭依然没动,而她依然这样子坐
着,感觉就像是一尊雕塑。他记得小时候,每次她关进黑房子时就是这么坐着的,
抱成一团,以敌对的态度面对着外部,除了徐海城,每次他偷偷去探望她,她就
会站起来,满脸笑容地走到窗边跟他说话。
  中午,法医的报告出来,徐海城仔细看了一遍,拿着报告走进拘留声。方离
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没有听到脚步声。“方离,既然你说是你杀了江美辉,
你一定记得当时用什么方法杀了她?”
  “是我杀的。”口气平平,但听起来有点虚弱。
  徐海城在她面前蹲下,说:“我昨天去于家,知道他们收到一个傩面具,也
知道于妍出事了,你想不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方离的脑海里闪过昨天于家发生的一切,于妍鲜血淋漓的半边脸,于从容扼
着自己脖子的手,自己喘不气来时濒死的味道……她的身子不由地抽搐一下,问
:“她怎么样了?”
  “她死了。”
  “死了?”方离震惊地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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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到医院很及时,她的命当时保住了,但是因为面具上有腐蚀性的膏状酸,
不仅腐蚀了肌肉还有神经,所以即使能植皮,脸也完全毁了,她不堪忍受,昨天
晚上自杀了。今天的《南浦晨报》讣告栏已经登出来了。”
  方离黯然地垂下眼皮,回想着往日的点点滴滴。于妍恼怒关淑娴对她关爱,
一直不喜欢她。而方离知道分享了不属于自己的母爱,一直对她心怀歉意。她是
那么地爱美,毁容比取她性命更不堪,也无怪她会轻生。只是不知道关淑娴会如
何痛苦,方离知道尽管平时她总说于妍不如她,但其实她非常爱自己的女儿。想
到关淑娴,方离的心里又是一阵疼痛。
  “奇怪的是于家既没有报警,也不愿警方介入调查,而且拒绝交出那个面具。”
  徐海城的这句话让方离回想起于从容异常的态度,还有他别有深意的话:有
事冲我来就好,为什么要害我的女儿,为什么;听着,我不会怕你们的,尽管放
马过来。你们?为什么于从容会说是你们而不是你呢?当时明明只有方离一人。
  “我去快递公司查过,寄件单上写的是钟东桥的名字,只是他们都不记得来
寄东西的人,很奇怪吧,他们都不记得。”
  “那个面具,就是钟东桥家里失踪的面具。”
  “你确信?”
  方离点点头。
  “这个面具究竟有什么特别是意义?”
  “阿曼西神,曼西族的创造神与守护神,既是生命的给予者也是生命的索取
者。所以每一次死亡发生时,都有这个面具出现。那代表着神的旨意在贯彻。”
方离回想着第八墓室里的曼西五刑壁画,现在才想起,每幅壁画正中都有个人戴
着这个面具端坐着。
  “我知道很多有精神问题的杀人者,都以为自己杀人是在贯彻神的旨意或是
替人行道,那么你呢?你在杀江美辉时,心里想的是什么?”绕了这么大的一圈,
徐海城终于兜到正题上了。
  “仇恨。”
  “你约她在后院见面,仇恨让你失去了理智,于是你……”
  “是她约我在后院见面的,我们吵了起来,我很愤怒,于是拿起地上的砖头
砸在她脑袋上。”
  “砸在她脑袋的什么部位?”
  方离眼前闪过江美辉鲜血淋漓的脸:“是额头。”
  “除了额头,还有哪里?”
  “没了。”
  徐海城翻开验尸报告看了一眼,说:“报告上说,致命伤是后脑勺。”
  “有可能。”方离想了想说,“当时我很气愤,拿着砖头乱砸的。”
  徐海城合上验尸报告,看着她叹口气,说:“我骗你的,江美辉的后脑勺根
本就没有伤,她是被人掐死的。”
  一听“掐死”两字,方离顿时回忆起昨天于从容掐着自己脖子的感觉,她不
由自由地缩着身子,脸上闪过一丝恐惧。过会儿,她才慢慢地说:“我记错了,
我用砖打中她的额头,她倒在地上后,我用双手掐死了她。”
  “哦,那么请你详细地说一下,你对死者如何进行性侵犯的?”
  方离惊愕地抬起头,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徐海城看着她直摇头,痛心地说:“为什么?你就那么想成为杀人犯?”
  方离低下头,双手抱住脑袋,痛苦地摇着头:“你不会明白的。”
  “关淑娴就对你来说那么重要?”徐海城看到她身子忽然僵硬,继续说,
“昨天我去了一趟于家,当时于从容夫妻都在医院,就保姆小红在家,她吓坏了,
详细情况她不肯说,但她说于从容差点杀了你。因为这件事你很受打击,所以不
惜冒认杀人,是不是?”
  方离只是抱着脑袋不说话。
  徐海城怒其不争,一把将她从地上攥起,说:“现在我不是警察徐海城,我
是你的朋友大徐,告诉我,关淑娴她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方离缓缓地抬起头,说:“你不会明白的,因为你没有被父母从小遗弃过。”
说完,眼睛一眨,两道明晃晃的泪水一下子流了下来。徐海城愣住了,松开抓着
她肩膀的手,心想原来自己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她心底的恐惧。
  “来,方离,我送你回家。”
  家?方离嘴上掠过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犹豫很久,方离还是决定去参加于妍的葬礼。她知道自己不受欢迎,都做好
心理准备被于从容责骂,但没料到连脚都不曾迈入灵堂。走到门口时,于从容的
司机郑师傅直接挡在她面前,说:“方小姐,于先生交待过,你不可以进入。”
  方离叹口气,视线穿过郑师傅肩膀,只见偌大的灵堂挤满黑压压的人群,于
从容与关淑娴坐在一旁。关淑娴眼睛肿胀如核桃,整个人已经脱形。于从容看到
她,目光凶恶地瞪着她。他的眼神引起了周边人的注意,大家纷纷回头好奇看着
她。方离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骚动,连忙转身离开,走的太急,撞在迎面而来的人
肩膀上。
  那人差点摔倒,方离伸手去扶,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那人已经将她看清,愕然地说:“怎么又是你?”她嫌恶地甩开方离的手,
拿着花圈匆匆往灵堂里走。方离定睛一看,原来是春天鲜花店的店员,钟东桥生
前订的第三个花圈原来是于妍的。连忙看她手中白菊花花圈,不由地一愣,因为
挽联上写着:沉痛悼念我的好友于从容。
  花圈是送给于从容而不是于妍的,方离隐隐觉得明白了什么,却又觉得什么
也没有明白。
  灵堂门口忽然起了一阵骚动,鲜花店的小姑娘跟花圈一起被扔了出来,白菊
花瓣洒落一地。看来花圈上的不妥被发现了。于从容也走到门口,看起来很凶恶
的样子,方离心中一凛,十多年来他留给她的印象一直是温和仁善,却原来都是
伪装的。她不想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赶紧走了。
  刚离开殡仪馆,梁平打来电话,高兴地说:“方离,生死门之谜已经破解,
明天我们就要打开生门啦。”
  “真的吗?太好啦,教授,怎么发现的,哪一扇是生门?”听到这个消息,
方离的心脏也不由地开始加速跳动,最近几天频遭大变,她根本无暇考虑生死门
这回事。
  “是甘教授发现的,方离你还记得那个神判之刑水浸的壁画吗?”
  “当然记得。”
  “那幅画里潜藏着一只巨大的神眼,它看着的那扇门就是生门。这也可以合
理解释,为什么曼西五刑有四种肉刑一种神判。”
  方离有点疑惑:“听起来很简单。”
  “解开了就觉得很简单,刚开始我们研究五行转化,众说纷纭,甘教授这么
一说,大家都觉得很合理,而且甘教授还找来他们家族的读书笔记,里面确实记
着这么一句,神之眼守护着生门。”
  方离还是觉得有不少疑虑,但看起来梁教授等人已经深信不疑,她也就不再
说什么。梁平大概是兴奋过头,还在喋喋不休,说:“明天就可以知道生门通往
哪里,有什么东西,好激动。”看到一个知天命的人露出如此纯真的孩子气,叫
方离不由得莞尔。
  挂断电话,她一直回想着梁平说的生门,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回到基金会,
她赶紧打开电脑,调出那个水浸的壁画。如果不是梁平说,她可能永远不会发现
这幅画里藏着一只巨大的神眼。其实只要将图稍微说些,略作模糊处理,神眼就
会从壁画里凸显出来,它看着的那扇生死门介于火灸壁画与毒刑壁画之间。
  这个就是生门吗?
  方离又将所有的壁画研究了一遍,最后也觉得甘国栋的这种解释是最合理的。
乍看之下,五扇门,五只眼,五幅壁画,处处彰显中国传统的五行学说,整个墓
室就是一个巨大的五行阵,圆形的墓室构造既是五行相生之轮,也蕴藏着生生不
息的哲学意义。很容易让所有的人都误会生死门的破解系于五形学说或是五行阵
里,但事实上这里五行只是一种内藏文化,跟生门毫无关系。
  心里的疑虑消去,她疲倦地站起来,走进洗手间放水洗澡。梳妆镜里影着她
姣好的身子,小巧玲珑的锁骨,洁白晶莹的胸膛。她转了个身,美好消失了,一
幅狰狞的刺青占据大半个镜子,也占据着她整个背。黛青色的刺青,颜色很深,
最诡异的莫过于这幅刺青毫无章法,错齿交叉,给人一种丑陋、不舒服的压迫感
觉。
  方离扶着墙低着头,让水蓬头的水淋漓地洒在背部,眼睛忽意中看到身后镜
子里的背,马上厌恶地闭上眼睛。这幅刺青是她的童年噩梦之一。她从来不跟小
朋友们一起洗澡,但她们会在夜里趁她睡熟后,撩起她的衣服偷看,因此大夏天
她也会穿戴整齐睡觉。小朋友们又想出用剪刀剪开她衣服,有次她惊醒,一扭身
撞在剪刀上血流满背。小朋友们终于没看清楚她背上刺着啥,于是四处散布谣言,
有的说是蛇,有的说是鬼,最后送她一个绰号:妖怪。
  “妖怪?”方离脸上浮起苦涩的笑容,好像依稀还能听到孤儿院小朋友的齐
声大叫:妖怪。这个称呼曾让她自卑了很久,她憎恶这个称呼,憎恶这个刺青,
但这个称呼陪着她十三年,而这个刺青将会陪着她一辈子。它随着她长大也渐渐
地长大,颜色没有变浅,但图案却变形了,一年比一年丑陋。后来,她再也不想
为它烦恼,假装它不存在,假装自己跟所有二十来岁的姑娘一样,拥有一个柔和
光滑的背。
  但是今天的刺青让她觉得有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熟悉是因为它跟着自己二
十来年,陌生她感觉到刺青似乎别有内容。她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的后背,眼
珠忽然地闪了闪。她关掉水龙头,用浴巾裹住身子,跑到办公间拿出相机,调到
定时照相,然后把照相机放在桌子上,转背对着相机,咔嚓一声,相机里留下她
的背影。
  方离把照片输入电脑。她的心情有点异样,终于可以看到如附骨之蛆的刺青
全貌了。虽然她早就知道它的丑陋,但当电脑屏幕完全地现出刺青,还是让她大
吃一惊,并且一阵难过。因为人的后背各个部分长大的比例不一样,所以刺青的
线条扭曲的乱七八糟,乍看就是乱。
  她无奈地叹口气,着手开始恢复刺青的本来面貌。两岁不到婴儿的背与成人
的背差别很大,要将一个成人背上的刺青缩回成婴儿背上的刺青,不是件简单的
活。她坐在电脑前不停地工作几个小时,终于将各种的缩小比例定下来,然后她
一按回车键,电脑屏幕闪了闪,旧图隐去,另外一幅刺青缓缓地现了出来。
  当图案完全显露出来时,方离震住了。她盯着屏幕良久,脸上的表情由震惊
变为不敢相信最后变成激动。她按捺着激动的心情,拨打梁平的手机,电话里传
来亲切的女声:“您拨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范围内,请稍后再拨。”方离又拨打卢
明杰的电话,也是同样不在服务区。瀞云多山,信号很不稳定。
  她想了想,连忙穿好衣服,抓起挎包跑到楼下,拦了一辆的士到长途汽车站,
登上去瀞云的长途大巴。坐在车子,她还不停地给梁平和卢明杰打电话,不过都
打不通,于是她给梁平发了一条短信:“那扇门并非生门,勿入。”
  大巴开到半途,后面传来了警笛呜呜,方离好奇地看着窗外,警车从大巴旁
边超了过去,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徐海城的脸一闪而过,不知道他要去瀞云干什么?
她放低座位靠背,随着车子的摇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着多久,方离听到剧烈的呕吐声,就从后面的座位发出,一阵一
阵犹如对着她的耳朵在呕,让她的胃也一阵收缩。她睁开眼睛,嫌恶地瞟了后面
座位上的人一眼。随即睁大眼睛,惺忪睡意全没了。
  蒋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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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方离后面,呕的眼泪涟涟的女孩居然是蒋屏儿,她拿着个呕吐袋,那模
样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坐在她旁边的旅客约摸四十岁,关切地拍着蒋屏
儿的背,说:“姑娘,你是不是怀孕?”
  蒋屏儿立刻停止呕吐,抬起头惊愕地看着她。
  “你这个症状很像是怀孕。”
  “怎么会?我是晕……”话还没有说完,蒋屏儿对着纸袋又是一阵干呕。
  “那你之前有没有觉得胸涨,人慵懒?”
  蒋屏儿用纸巾擦擦嘴巴,收好呕吐袋。她没有回答那位好心旅客的问题,但
微变的神色似乎是种默认。
  听到这个消息,最震惊的莫过于方离。洪庆华与蒋屏儿遭受曼西五刑的毒蛇
之吻,活生生地演绎第四墓室门的符号:生命的起点。记得发现蒋屏儿还活着时,
徐海城曾半开玩笑地说:现在不叫生命的起点,叫阴阳相隔吧。当时方离虽然庆
幸蒋屏儿死里逃生,心中也不无疑虑。现在看来,死里逃生的蒋屏儿怀孕,似乎
有着天意的暗示。第五墓室门上那条头尾相接的蛇,除了生死相循生生不息,莫
非还有其他的意义?
  旁边的旅客在熟睡中转动身子,手中拿着的杂志掉落地上,砸着方离的脚背。
她捡起看了一眼,是关于养殖业方面的杂志。瀞云多山,蛇农与药农很多,养殖
业很发达。方离把杂志卷好,正准备塞到旅客的身边,一眼瞥见封面上一条标题
:蛇的繁殖。她打开细读,里面有一段短短的文字介绍蛇的繁殖行为,蛇会将蛇
蛋埋进温暖湿润的沙土里,然后自己在上面盘成一圈守护着蛇蛋,直到小蛇破壳
而出。
  方离放下杂志,凝视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原来,第五墓室门的雕刻另一个
含义是孕育。圆满的人生——我会回来——生命的起点——新生命的孕育,四个
墓室雕刻画正好暗示人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轮回过程,曼西巫术文化关于生命
灵魂的哲学。
  背后又传来一阵干呕声,方离转头看着蒋屏儿平平的腹部,有个新的生命在
孕育。究竟是巧合或是天意?恐怕无人能知道。
  蒋屏儿感知到她灼灼的视线,不高兴地瞪她一眼。不过她没有认出方离,毕
竟两人只见过一面,而且在那样的情况下。
  大巴发出一阵刹声的摩擦声,到瀞云了。方离故意磨蹭,等着蒋屏儿先下车,
她慢慢地跟着她。走出汽车站,蒋屏儿并没有拦车,很快地钻进一条小街,看起
来她对瀞云很熟悉。
  方离也跟着拐进小街,蒋屏儿忽然从暗角里蹿了出来,瞪着她:“你想干什
么?”
  方离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蒋屏儿,呆呆地说:“你会不会
把孩子生下来?”
  蒋屏儿没料到她会问出这句话,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说:“关你什么事。”
  “你也是瀞云人?”
  “是又如何?你究竟是谁,莫名其妙的,不要跟着我。”她拔腿就走,身子
很快地没入黑暗之中,不过脚步声依然吧哒吧哒地传来。看来她真的是瀞云人,
否则不会如此熟悉路况。
  方离怔了一会儿,直到听不到她的脚步声。看手表,是凌晨三点,街上空无
一人,只有路灯寂寞地照着油亮的大街。她环顾着四周,原来空无一人也会叫人
心里发毛的,赶紧往回走。曼西古墓位于郊外,有一段很长的路程,要等到明天
早上才有中巴可以搭乘,余下的时光可以长途客运中心度过。
  走了一会儿,灯光更为寥落,绿植丛丛,看来是走错了方向。方离连忙停下
脚步,她对瀞去市区并不熟悉,不免慌乱起来。更糟糕的是,天空开始飘细雨。
她躲到商铺檐下,东张西望想寻个导向牌,一辆警车从面前的大街上刷地掠过,
停在不远处的一堵围墙前面。跟着徐海城与小张下车,动作灵敏地翻过围墙。
  方离好奇心大作,连忙跑到围墙边。围墙并不高,她站到墙边摞着的砖块前
可以看到里面的光景。里面有很多树木,具中有栋四四方方的楼,黑沉沉的全无
灯光。门窗或是洞开或是残破不堪,看样子是栋废楼,不知道徐海城要干什么?
废楼洞开的门窗有电筒光圈一晃一晃,依稀还可以看到人影。只是不知道不是徐
海城他们?
  雨不大但挺密的,方离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两手扶着围墙顶部,正准备跳
下来。一只手从里面的墙里伸出来,抓着她的衣领,她一个站立不稳,整个人翻
进墙里重重地摔在地上。
  方离躺在地上还没回过神里,一张斑斓的脸晃到面前,是傩面具,她不由自
主地愣住了。
  何桔枝黑森森的眼珠漾着一股笑意,慢条斯理地问:“方离姐,你也来了?”
原来徐海城来瀞云是抓何桔枝,方离这刻才明白。“桔枝……你又做了一个面具?”
她现在戴的面具比原先那个精致多了,油彩也细腻。
  何桔枝的声音里不无得意,说:“怎么样,漂亮吧?没办法,谁让那个被方
离姐抢走了呢?”
  “那个面具我也戴到脸上过……”
  何桔枝看着她不发一言,细雨不断地飘落在两人之间,经路灯光芒一照,可
清晰地看到雨丝飘过的斜斜路线。
  “桔枝,我戴上它,什么感觉都没有……”
  何桔枝的眼睛闪了闪,说:“方离姐,我要回大山里了,以后都不会再见面,
你要保重。”说完,她猫着身子往灌木丛里钻去,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方离心情复杂,仰头看着废楼,电筒的光正在六楼的窗口晃动着,看来徐海
城还没有意识到何桔枝根本不在楼里。她摸摸挎包里的手机,犹豫着是否该打电
话通知他一声。树叶的窸窣声渐渐地远去,她想起着一年半前初见何桔枝,她腼
腆的微笑、羞涩的表情,曾让方离一见就心生好感。这一年半里,一直是将她当
成自己的妹妹来照顾的,而桔枝对她也是敬重有加。
  方离重重地叹了口气,从挎包里抽出手,钻进灌木丛,追着那些攒动的叶子。
  灌木丛可能是很久没有人打理了,所以枝繁叶茂,刮在身上隐隐作疼。这里
已经远离主要干道,路灯无法照及,黑沉沉的一片,只有若干游离的零星光线。
前面的树叶忽然停止了攒动,方离愕然地停住脚步,环顾着四周。
  何桔枝斑斓的面具脸从旁边探出来,唬得方离又是一惊。“方离姐,为什么
跟着我?”她说话的口气依然慢条斯理,但口气却变得阴沉。
  “桔枝,有一个故事我想说给你听。”方离抹去脸上的雨水,深深地吸了口
气,“有一个女孩子,她在孤儿院长大,同寝室的另一个女孩子总是欺侮她,她
非常憎恨,非常憎恨那个女孩子……”
  要说出埋藏心底十年的秘密,令方离心潮起伏,她的目光落到更远处的黑暗
里,今晚的夜色如此深如此浓,也没有月亮,风过树枝哗哗作响,跟十年前江美
辉约她去后院美人蕉的夜晚何其相似,只是那晚的天空没有飘着细雨。
  那天的风比今天更大,方离趁室友们熟睡后,悄悄地离开了寝室,老宿舍楼
的某扇窗子没有关好,时不时地吱呀一声,晃悠悠地叫人心寒。楼外院子的树摇
晃着,喷水池的水闪烁着碧绿幽光,她悄步走向后院,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大的响
声,其实风这么大,即使发出响声也会很快飘走。
  走近后院,就可以看到美人蕉层层叠叠,像波浪一般地起伏着。但是整个后
院空无一人,方离怔在原地,心想莫非又被江美辉糊弄了,等一下回宿舍肯定进
不了门了。正准备转身离开时,风声里飘来一些不太寻常的声音。她一愣,好奇
地走近美人蕉,拨开蕉叶,一张令她厌恶的脸露了出来。
  江美辉躺在美人蕉丛里,额角鲜血淋漓,微闭着眼睛痛苦地哼唧着。听到响
动,她勉强睁开眼睛,哀求地看着方离。一刹那方离脑海里闪过叫人救她的想法,
但随即想过这十来年的欺侮,想起昨晚她的嚣张,想起徐海城与她一起看电影…
…一低头,就可以看到手心的疤,那是昨天晚上手指掐出来的,这伤疤提醒了方
离,江美辉是与自己水火不容的仇人。于是,她一声不吭地转身。
  风刮得更厉害了,江美辉的呻吟声从她耳边飘过,但都没有阻止她离开的脚
步。经过喷水池时,她停了一会儿,看着池里的自己的倒影,随着邪恶的碧绿池
水一起晃动着。后来她就直接回到宿舍,但是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江美辉鲜血淋漓
的脸,脑海里频繁闪过的江美辉十年来对她的折磨。
  就这样子在床上辗转反侧近一个小时,她终于躺不住了,又跑到了后院,拨
开美人蕉肥大的叶子,已经没有江美辉的脸。而美人蕉丛下的泥土有新翻的痕迹,
并且比原来高出一块。
  那一刹那,方离几乎崩溃了。她再也无法在孤儿院里呆下去,远离孤儿院,
远离徐海城,远离一切一切能让她回忆的东西,可是像波浪一般起伏的美人蕉经
常在梦里出现,根部的泥土总是有东西要顶出来。
  泪水浮上眼眶,方离看着远处的黑暗,说:“是的,她不是我杀的,但事实
上她就是死在我手里的,死在我一念之差里。我们的法律没有见死不救这种罪名,
所以不能判我的刑,但是道德有这种罪名,它判我终生监禁,这一辈子我都不能
从这件事情里摆脱出来。所以桔枝你,不要让憎恨一再地主宰你,不要跟我一样
只能在黑暗里忏悔。”
  何桔枝的脸藏在面具后,看不到表情,但从忽明忽暗的眼珠可看出她内心的
悸动,然后她忽然发出怪异的笑声,歇斯底里的,在一片寂静里传得很远很远。
废楼里的电筒光圈顿了顿,然后移到窗口,对着灌木丛一阵乱晃。其中一束打在
何桔枝的脸上,然后灯光马上熄灭,远处传来蹬蹬蹬下楼的奔跑声。
  方离怔怔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状若癫狂?何桔枝的笑渐渐地变了
味,由开始的怪异变成悲怆,连方离都能感觉到她内心藏着无尽的痛苦,不由地
想起那天她。在基金会电脑上看到傩面具照片的表情,痛苦与兴奋交织的眼眸。
  传来哗啦哗啦的树叶拨动声,越来越近。何桔枝的笑声戛然而止,偏头看着
声音传来的方向,眸子里满是冷冷的笑意。失去声源,树叶拨动声慢了下来,想
来是徐海城与小张有点搞不清楚方向,手电筒的光圈在摇晃的树叶间隙里闪过。
  方离嘴唇蠕动,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将徐海城引到这里。何桔枝似乎看出来
她的意图,慢条斯理地问:“方离姐,你又要出卖我吗?”
  “桔枝,我从来没有出卖你,只是不希望你一错再错,我们都应该面对心中
的魔鬼,都应该接受应有的惩罚,无论是道德还是法律。”方离扬高声音喊了一
声,“大徐,桔枝在这里。”
  何桔枝并没有惊慌,眼中的笑意更盛,说:“方离姐,我就知道你会出卖我。”
说完,她一个转身钻进灌木丛里,又是一阵枝叶攒动。
  方离站在原地等着徐海城,一会儿,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电筒的光
圈越晃越近,终于定格在她的脸上,她不舒服地眯起眼睛。徐海城很快地移开电
筒,照着四周,问:“何桔枝呢?”方离指着依然晃动的枝叶,他二话不说钻了
进去,小张紧随其后。
  方离想了想,也跟上。只是她动作慢,而晃动的枝叶又刮的人很疼,等终于
钻出整个灌木丛站在空地里时,只听到徐海城着急的喊声:“下来,何桔枝你下
来。”她惊愕地抬起头,看着电筒的光圈。它高高地落在半空,照着何桔枝油彩
斑斓的脸,原来她站在围墙上。
  何桔枝对徐海城的话恍若未闻,只是看着气喘吁吁的方离,虽然看不到表情,
甚至看不到她的眼睛,但方离感觉她在笑,那种莫测高深的笑,似乎在说:瞧,
方离姐,你又出卖了我。
  不管徐海城说什么,何桔枝就是不吭声,在围墙上走来走去,徐海城与小张
在围墙下跟着她走来走去。春雨越来越密,像一把柔软的小梳子刷着大家的脸。
  徐海城大声地喊了一声:“何桔枝,跟我说说你妈妈是怎么死的?”
  何桔枝一下子停住脚步,身子一阵颤动,差点从围墙摔了下来。
  “我听说,她抛弃你和你父亲……”
  “闭嘴。”何桔枝恶狠狠地说,目光如利箭般盯着徐海城。
  “我听说你妈妈是睡觉时被毒蛇咬死的……”徐海城故意地顿了顿,“跟她
的情人一起……”
  “啊……”何桔枝大叫一声,抱住自己的脑袋。
  那时何桔枝有多大呢?
  好像比小板凳稍高一点,走路偶而还会摔倒。爸爸背着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走出她出生后一直生活着的大山群。她看到很多人很多人,挤来挤去,穿着漂亮
的衣服。她很害羞,捂着脸把头埋在爸爸的脖子处,却又忍不住从手指缝里偷偷
地看着。这个地方与家里完全不一样,家里有数不清楚的山,而这里有着数不清
的房子。山里飘着树木的气息,这里则飘着糖果的香味,她偷偷地嗅了几下。
  爸爸背着她走进一个院子,敲了敲门,有个女人开门出来。是妈妈,是半年
没见的妈妈,她高兴地叫了一声,伸出手想扑入她怀里。可是妈妈非常冷淡地看
了她一眼,冷冷地关上了房门,她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传来:“以后再也不要
来找我,再也不要来找我。”
  她很惶恐,这是妈妈的声音吗?妈妈不是一向亲热地叫她囡囡的吗?妈妈的
声音不是像山涧里的叮咚水流声的吗?什么时候妈妈的声音变得像十二月里山上
的风,能把人割伤?
  爸爸把她从背上放下来,她趴在台阶前,惶恐不安地喊着妈妈,一直地喊,
声音渐渐地变小变哑。而爸爸一动不动地站着,太阳把他的影子从西拉到东,拉
的越来越长。妈妈始终没有出来。她抬头仰望着爸爸,他的脸多么像山上的石头。
  太阳快要下山时,有个陌生男人回到院子里。一看到爸爸,那人就操起院子
里的扫帚赶他走:“滚,快滚……”父亲不闪不躲,任他的扫把拂着赤祼的脚。
那种用树枝扎成的扫帚,一会儿就把爸爸的脚扫出交错的血痕。何桔枝扑过去,
尖叫着,伸出细细的手捶打着陌生男人的小腿。那人恼火,一扫帚拂过她的脸,
那种用枯枝扎破她娇嫩的脸,划出几道血痕。她哇哇地哭了。
  父亲怒吼了一声,抡起拳头跟那个陌生男人打成一团。
  不知何时,院子外围着一帮看热闹的人,吱吱喳喳的说着:“这男人是哪里
来的呀?”
  “蟠龙那个山沟沟里的,听说是阿音以前的男人。”
  “哎唷,那个山沟沟,怪不得阿音要跟别的男人跑这里来呢。”
  “男子汉大丈夫管不住自己老婆偷人,还好意思跑这里来找,要我呀,找根
绳子上吊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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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AA分享
 那些议论纷纷,何桔枝听不懂,但奇怪地,每一个字她都记住了。
  爸爸长年在山里干活,气力很大,很快就把那个陌生男人打倒在地上。这时
房门开了,妈妈冲了出来,桔枝用欣喜的眼神迎着她。妈妈肯定是来哄自己的,
囡囡的脸受伤了,妈妈一定很心疼吧。记得以前手被新柴划破时,妈妈搂着她说
:囡囡的手在流血,妈妈的心在流血。
  然而妈妈看也没看她一眼,却拿起房门口的扁担挥了出来。扁担在空中划出
一个半圆,挟着一股凌厉的风落在爸爸的小腿上。何桔枝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
爸爸的腿裂开一道长口子,开出一朵血红的花,像春天燃烧整个山头的映山红。
  爸爸收回拳头,缓缓地转过身瞪着妈妈。妈妈一点也不退缩,她手中握着的
扁担还在滴血……
  她爬过去,用小手堵住爸爸的伤口,仰起头含泪看着妈妈,问:“妈妈,你
为什么要帮别人打爸爸?为什么?”
  “闭嘴,滚。”妈妈恶狠狠地说。这是疼爱她的妈妈吗?她不是冬天会给桔
枝讲熊宝宝的故事,夏天会为她摇蒲扇赶蚊子的吗?她不是说囡囡是她的宝贝吗?
  “你……”爸爸挥起手,却停在妈妈的头上,那巨大的手多像妈妈用来帮她
驱蚊子的蒲扇呀。妈妈瞪着爸爸,不仅没有退缩,反而挺起胸脯。
  爸爸最终收回了手,抱起地上的桔枝,说:“囡囡,我们回家吧。”桔枝没
有吭声,她被妈妈的表情吓坏了。但她在心底连声说好,这里的人一点也友善。
瞧,他们都在指指点点,瞧,他们都在笑话我们。她把头埋进爸爸的脖弯处,双
手捂住眼睛,她再也不要看到他们啦。虽然这里到处飘着糖果的香味。
  太阳下山了,星星开始眨眼睛了。爸爸小腿的伤口不再流血了,血凝固变成
黑色的痂,很难看也很恶心。桔枝渴了,桔枝饿了,桔枝困了,桔枝好孤单,桔
枝再也没有妈妈了。但何桔枝不敢吭声,因为知道爸爸的心情不好。爸爸总是低
头看着伤口,而且爸爸流眼泪了。她本想跟爸爸说囡囡饿了,但看到爸爸的眼泪,
她重新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爸爸的眼泪真干净,像天上的星星。
  又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才回到家,爷爷什么也没有说。从那以后,爸爸变得很
沉默,成天成天地不说话,只知道在山里干活。砍柴、采草药、捉毒蛇等等去集
市上卖,说要赚钱给桔枝读书用。爷爷跟以前一样,天天雕他的小玩意儿,小猫
小狗小偶人,然后涂上颜色,也送到集市上卖,说要攒钱给她将来读书用。
  整天都看不到爸爸的影子,桔枝就跟着爷爷,当爷爷的小伙计,一会儿给他
递个刀,一会儿帮忙着涂颜色。有一天,爷爷说要雕个特别的东西。他拿出一块
很大的木头,那块木头比桔枝的脸还大。爷爷以前雕的都是小玩意儿,从来没有
雕过这么大的东西。桔枝很兴奋,蹲在他面前,看着他手中的木头长出了鼻子、
长出眼睛、长出嘴巴、还有头发……
  爷爷给它涂上各种各样的鲜艳颜色,然后放在太阳下晒着。桔枝看着它,觉
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想不起来。爷爷坐在一旁,眯着眼睛,咕滋滋地抽着水
烟,问她:“桔枝,还记得过年时带你看的戏吗?”
  “记得,记得。”但她不是记得过年的戏,是过年的糖果,好甜好甜,她舔
舔嘴巴。
  面具很快干了,爷爷把它戴到脸上,她吓了一跳,终于记起过年的戏。过年
时候,爷爷会带背着她走上一段山路去看戏,那是沙洲岭还要往山里走。过年时
天天有演戏,那些人穿着鲜艳的衣服,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跳来跳去,很有趣。
而且牛皮鼓的声音很让桔枝兴奋。
  每出戏里的人所戴的面具都不一样,有一出她记得有人就戴着这样的面具,
爷爷曾指着面具告诉她,那是神。
  那天晚上,劳作一天的爸爸很早睡了。爷爷悄悄地叫醒她,背着她离开了家,
她很高兴,以为爷爷又要带她去看戏。天上的月亮又白又圆,她趴在爷爷的背上,
一晃一荡,感觉像坐在摇篮里,很幸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然后又到了那个令
她害怕的陌生地方,那个到处都是房子没有山的地方。她很不安,在爷爷背上的
扭来扭去。虽然是晚上,虽然没有一个人,但她很不安。爷爷说:“乖孙囡,你
还记得妈妈住的房子吗?”
  “记得。”她指着一个小巷子的那个院子。四周静悄悄的,大家都睡的很熟。
已经是夏末初秋了,夜晚有点凉快,正适宜睡觉。爷爷背着她走到窗下,窗子微
微敞开,月光泄了半片进去,像羽毛飘浮着。
  桔枝莫名地紧张,爷爷从腰间掏出面具戴上,黑糁糁的夜里看着这面具,桔
枝觉得爷爷变成了另一个人。爷爷的声音很轻:“你还记得那出戏吗?”他边说
边从腰间的麻袋里取出一条蛇,蛇在手上虬曲昂首,信子一卷一舒。
  她终于完全记起了那出戏,那是她看不懂的戏。她曾问爷爷,神是干吗?爷
爷说,神惩罚坏人的。她曾问爷爷,神为什么要放蛇咬那一男一女?爷爷说,因
为他们是奸夫淫妇。她再问奸夫淫妇是什么?爷爷说那是坏人。
  “来,乖孙囡,该我们演戏了。”爷爷说着,将蛇送到窗前,轻轻地嘘了几
声,蛇扭动着身子滑入屋里。黑暗里传来一阵蛇爬动时发出的窸窣声。
  “来,乖孙囡,我们回家啦。”爷爷又把她放回背上。
  她小声地嘀咕:“不等他们再醒过来吗?不用拍掌吗?”她记得戏还没有完,
那一男一女会醒来,跟着戴面具的神一起走到台前,而人群鼓掌欢笑。尽管她不
知道大家在笑什么,那是快乐的意思吧,所以她也笑,也要拍手。
  “不了,天不早了,我们要回家了。”爷爷边说边走出院子。兴奋的桔枝有
点失望,戏太短了,她没过瘾。她打了个哈欠,趴在爷爷的肩头,一晃一晃地睡
着了。回到家,爸爸问他们干吗去了?她欢快地说,我们去演戏了。
  她向爷爷要了面具,天天一个人在院子里演戏,戴着面具,放蛇……
  有一天,本该在山里劳动的爸爸中途回到家,怒气冲冲地跟爷爷吵架,吵得
很厉害,感觉房子都要震垮了。她吓着了,悄悄地躲到院外。爸爸的声音像七月
的雷,她很害怕,于是戴上面具。戴上面具让她有种安全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的
灵魂缩进面具里,非常安全非常温暖。后来父亲出来,瞪着她看了半天,命令她
把面具摘下来。她不干,她嚎啕大哭。但平时疼爱她的父亲一点也为所动,他揪
住她的脑袋,把面具摘了下来,然后用锄头砸得粉碎。“这是我的面具呀,我还
要演戏呀,我要做神杀坏人。”她哭喊着。
  爸爸把她提到面前,神情严厉地说:“永远不要提这个面具,永远不要再说
演戏,否则我把你扔到黑水潭里。”桔枝打个抖嗦,她知道黑水潭里有吃人的怪
兽。她不睡觉缠着妈妈时,妈妈总说,把你送到黑水河里。但她知道妈妈是骗她
的,妈妈说话时,眼睛里还含着笑意。而爸爸说的是真的,因为那刻爸爸的眼睛
就像野兽。
  从那以后,爸爸再也不许爷爷带她去看戏了。可是她很想念皮鼓的声音,那
些油彩焕然的面具,那些色彩缤纷的衣裳。最主要,她想念那种演戏的感觉,那
种刺激兴奋的感觉。那个面具一直在她记忆里载浮载沉,若隐若现,直到那天在
方离的电脑上再度见到。
  那天何桔枝回到宿舍里,准备拿几件换洗衣服到基金会办公室住着,但是跟
蒋屏儿起了口角,论口才,她怎么比得上灵敏的蒋屏儿。她听着听着,握紧了拳
头,手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外面有人敲着饭盆去吃中饭,那声音叮叮咚咚,多
像演戏时的皮鼓声音呀,她摸着挎包里昨晚打印出来的面具图案,一股热血冲上
脑门,一种念头攫取她的全部理智……
  徐海城走到何桔枝站着的墙下,这一次她没有在墙上走开,依然抱着脑袋,
看不到表情看不到眼神,但那种痛苦方离很熟悉。每一个正常的人,或者每一个
正常的外表下,都有个痛苦的源泉,不能随时光而消逝。她现在才真正了解何桔
枝。
  “何桔枝,你下来吧,我相信你妈妈不会怪罪你的。”徐海城朝上伸出手。
  何桔枝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的脸,沙哑地说:“她原谅我了吗?”
  “当然,她是你的妈妈,没有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的。”
  “真的?她真的原谅我了?她真的爱我?她不会再赶我走了?”何桔枝的声
音里充满半信半疑的惊喜。
  徐海城点点头,非常肯定地说:“当然,当然爱你,当然不会再赶你走。”
  眼泪从斑斓的面具上滑过,何桔枝松开抱着脑袋的手,说:“那我可以去找
她了,我好想念妈妈。”
  徐海城愣了愣,没有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围墙上的何桔枝忽然展开双手,往后一仰倒了下去。
  “桔枝……”方离失声尖叫,僵在原地。片刻,一声“扑通”声从围墙外传
来,将她惊醒,她冲到围墙边,费劲地爬了上去。徐海城与小张比她先爬上围墙,
手中的电筒四处晃动,电筒光下水波鳞鳞。围墙外是一条宽敞的河流,瀞云市著
名的大运河。这段时间连日的雨,河水床位很高,水流也急。电筒光落在黑沉沉
的河面上,只见水泡翻滚,浮起一个斑斓的傩面具,悠悠地随波飘荡。
  河水就这么黑沉沉地,无怨无悔地流着。等徐海城召来打捞人员时,开始下
暴雨了,面具也漂得不知所踪。大家冒着雨打捞很久,浑身淋得湿透,一无所获。
  天明后,徐海城与小张似有公事要处理,叮咛瀞云警方留意,然后开车走了。
方离在运河边徘徊,心里犹有点不甘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什么也没有
看到。运河里,河水挟着泥沙,微微的黄,畅畅东去,从上游下来的枯枝落叶和
塑料袋子不时地漂浮过。
  可能是她徘徊太久,引起一个捡破烂老头的注意,他跛着脚走过来说:“姑
娘,你不是也想跳河吧?昨晚晚才跳下一姑娘,啧啧,也就你这么大……”
  方离心中一动,问:“大爷,昨晚你看到什么?”
  “昨晚呀,我都睡了,后来响起对面的河边传来大吼大叫的声音,我就起来
看了一眼,就看到对面的围墙上站着一位姑娘,然后她就忽来跳了下来,一下子
就沉下去,根本没有浮起来。”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据说到现在都没有找
到呢,可能冲到下流去了吧。”
  方离不甚难过,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老头咯咯咯地干咳几声,又凑近方离,神秘兮兮地说:“不过当时浮起一
样东西。”
  “什么东西?”
  老头快乐地咧嘴笑着,从随身的麻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在方离面前晃了晃,
说:“看,是个面具,挺漂亮的吧。我特意跟着它,走了好长路,才把它从河里
捞起。”他把它放在面前比划着,摇头晃脑地哼着不知名的戏曲。
  这正是昨晚何桔枝跳河时所戴着的新制傩面具。这一次她确实做的十分精致,
可以跟原先真的面具媲美。在这黯淡的雨天,面具上艳丽的油彩散发着奇幻的光,
似乎随时会摄取人的魂魄。
  “大爷,这个面具能不能给我?”
  老头迅速把面具塞到腋下,警惕地看着方离,说:“不行。”
  “我可以给你钱,卖给我吧。”
  老头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给多少钱都不卖。你知道吗?”他放低
声音,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戴着它很舒服,昨天晚上我一直戴着,我感觉自
己回到年轻的时候,很强壮,脚也不跛了,而且所有的人都很尊敬我……”
  方离吃了一惊。那老头得意地看着她:“所以,我不卖,我要戴着它,天天
戴着它。嘎嘎……”他得意地笑着,拎着麻袋,蹦蹦跳跳地走开,很快闪得没影
踪了。方离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怔怔然,想起不知道那篇文章里的一段话:傩面
具赋予人们一种临时的特殊的精神状态,强化人们的信仰与自信。
  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20. 注○20: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
这是贵州土家族苗族民谚,意指傩面具是神祗的具像化,傩面具是沟通神与人这
两个世界的媒介。
  斜风挟着细雨洒了方离一脸,也让她惊醒过来,这次到瀞云的目的是为了阻
止考古队打开错误的生门。她深深地凝视了运河一眼,转身离开,搭上去瀞云郊
区考古队营地的中巴,天已经全亮,雨也停了。途中,她不停地给梁平与卢明杰
打电话,依旧不在服务区范围内。
  刚到达营地,就看到徐海城与小张匆匆忙忙地从院子里出来,跳上车。方离
连忙跑上去。徐海城看到她摇下车窗,问:“方离,有没有看到甘国栋?”
  方离一愣,问:“你们找甘教授干吗?”
  小张心直口快:“这个甘国栋是假冒的。”
  “假冒的?”方离不相信地皱起眉,甘国栋对瀞云傩文化和曼西文化的了解,
一般的民俗学教授根本不可比拟。
  “没错,而且我们怀疑他与钟东桥、郭春风、于妍这三起案子有关。”
  这个消息太突然,方离头脑发蒙。“他?”
  “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方离,你应该知道他们在哪里吧?”
  “肯定在古墓发掘现场。”方离脸色一白,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难道他们
已经开始打开第八墓室生门?她拍着车门说:“让我上车,快去古墓。”
  徐海城依言打开车门,方离跳上车,指着不远处小山包:“快,就在那里,
快。”曼西古墓就在小山包的南面。
  徐海城与小张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方离比他们还着急。
车子开到半途,远处隐隐有轰隆隆的声音传来,还有人声哗然,听声音来源正是
古墓的方向。
  “发生什么事了?”徐海城急踩油门,车子在起伏不平的山路上颠簸着。到
达考古现场的大门,三人跳下车,只见灰尘漫天,考古队员争先恐后地从古墓里
出来,而武警却往里面涌。大门警卫拦住他们,说:“考古现场要封闭,请马上
离开这里。”他随身挂着的通话器一阵嘶啦嘶啦声。
  方离恨得直跺脚,自己还是来晚了。徐海城亮出警章,说:“我是南浦市公
安局的徐海城队长,来缉捕嫌疑犯的。里面发生什么事?”
  警卫说:“目前还不知道具体情况,刚才第八墓室里有剧烈震动,现在怀疑
可能塌方,要紧急疏散在场人员……”趁着他们说话,方离悄悄地溜了进去。考
古现场的地面都在轻微颤动,从古墓里疏散出来的考古队们三三五五地聚在外面,
难以置信地看着震动的建筑,难道这个千年古墓将会毁于一旦?
  事出突然,他们全都惊呆了,根本没有留意到偷偷溜进古墓大门的方离。走
进古墓,那种震动的感觉益发地强烈,墙壁上簌簌地掉着细沙。身边往来的武警
身上挂着的通话器不时地传来:“找到雷教授与沈队长没有?”
  “目前还没有。”
  “各单位请注意,各单位请注意,马上统计失踪人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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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第六第七墓室,又是一阵剧烈摇晃,跟着地下隐隐传来的轰响,电灯忽
然熄灭了。四周一边黑暗,借着武警手中晃动的电筒光,方离找着了那个肩辇,
它被推到一边,露出朝下的台阶,第八墓室里人声隐隐,都是关于救援之类的话。
  方离听了一些,大概明白,今天早上雷教授、武警队长、考古队的黄主任三
人推开了甘国栋指出的“生门”,结果发生震动及轰响,目前那扇“生门”里通
道受阻,三人生死未卜。
  方离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了一步,一束电筒光从鞋面掠过,她连忙收回脚,心
知这么下去,非被赶出来不可。
  “接到上级通知,在尽量保存古墓的情况搜寻雷教授等人,所以救援行动要
小规模的进行。一队。”
  “到。”
  “你们马上退出,继续守着考古现场的封锁线,严禁走漏任何消息。”
  “是。”立刻就传来向上的脚步声,方离连忙甩到偶人背后躲起来,六名武
警从她面前鱼贯走过。
  “二队,你们负责将第一到第六墓室的东西,凡是可以搬动的,全部搬出去,
以防万一。”
  “是。”又有一队人出来。
  “三队你们两人一组轮流进行挖掘工作,记住只能用手,一旦发现异常情况,
马上停下。清楚了吗?”
  “清楚了。”楼下传来六个人齐齐的应答声,经圆形的第八墓室折射,回音
嗡嗡大作。跟着楼下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大概是石门被推开。方离从脚步声判
断,似是进去四人,另有两人跟那个发号施令的人留在外面。她蹑手蹑脚地走下
阶梯,先弯腰看了一眼,三个人都站在介于火灸壁画与毒刑壁画之间的生死门,
其中一名武警拿着电筒。中间那人拿着对讲机说:“沈队长,沈队长,我是洪青,
你听到吗?听得吗?”
  他停下,对讲机里只传来嘶嘶的电流声。
  方离缩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走下阶梯。刚走到地面,又是一阵震动,她连忙
蹲下。拿着电筒的武警站立不稳摔在地上,电筒滚了出去,光圈一圈一圈地从墙
根转过。趁着屋内的混乱,方离小心翼翼地滚到水浸与斩指壁画之间的生死门前,
这时又有震动伴随着隐隐的轰响传来,灰尘沙砾簌簌地落了她一身。看情况,古
墓即使不毁也将面目全非。方离大感心痛,咬着牙推开了生死门。
  门轴滚动发出的咔咔声引起三名武警的注意,他们一起转过身来,手中的电
筒跟着探了过来,光圈照着半开的石门,一条人影一闪,然后石门合上。
  “刚才有个女人溜进生死门,请各单位马上查一下,是谁?是谁?”沈青气
急败坏地大吼,却不敢推开生死门。他的声音通过各名武警腰间挂着的对讲机传
遍了整个考古现场,包括大门警卫。
  徐海城心里一动,问小张:“方离呢?”
  “不知道。”
  “这个死丫头。”徐海城狠狠地咒骂了一声,拔腿往古墓里冲。
  方离站在生死门后,吁吁地喘着气,震动太厉害,她不敢贸然前进。门后的
黑暗太纯粹,星点亮光都没有。墓道大约一米五宽,伸开双手可触及两壁。墓道
壁触手冰凉,是石头做成的。伸手一摸,满手的尘与沙,找不到石块的接缝,看
来这墓道是凿山而成的。
  方离扶着墓道走了几步,远离石门后,才拿出挎包里早就准备好的小电筒,
黑暗里浮起一个小小的光圈,由强至弱地往远处传送。墓道两壁依然绘着阴森的
画面,壁画是连贯性,先是洪水滔天飘浮着众多的尸体与活人,活着的人男女老
少都有,脸现绝望之色,努力挣扎着;然后一条大蟒蛇游了过来,用尾巴卷起活
着的人甩到背上;接下去的画面上,蟒蛇背上坐着不少的人,露出劫后重生的诚
惶诚恐……毫无疑问,这墓画绘着神话传说,大蟒蛇阿曼西神在滔天洪水中救下
曼西族人,然后化为山脉阻断洪水。
  方离走的很快,不时的震动让她险些摔倒。她知道越往里走,生还的机会越
小,但顾不得,如果不能看到级极墓室,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她一边走一边想,
不知道甘国栋究竟真正的身份是什么?他误导雷教授等人进入错误的“生门”目
的又是什么?
  走了约摸五十米,墓道变得宽阔,方离按捺着心中的激动,用手电筒扫视着
四周……忽然,正前方现出半张脸,只有鼻子以下部分,眼睛隐在暗影里阴恻恻
地看着她。她吓的手中一抖,电筒差点掉到地上。再定睛一看,那人脸容惨白,
眼眶干枯,原来是干尸,与钟东桥家里的干尸很相似。
  方离定下心来,继续用电筒扫视着。隔着原先的干尸约两米多,平排站着另
外一具干尸,披散着长发。两具干尸都是微垂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身前,看起来
很是谦卑。在两具的干尸之间,是一座高大的石门,泛着自然的汉白玉石的光泽,
石门周边镂着一圈相接的蛇,中间素白镂刻着那个奇怪的标识“噐”(上面两个
方框为圆),门腰处挂着两个巨大的蛇形铜门环,环上之蛇昂首扬尾,毒牙森然。
整扇门肃穆大气,令人油然生出一种敬畏之心。
  方离心情激荡,贴近石门,缓缓地伸手抚摸着石门。那蛇形门环在地底千年
依然锃锃发亮,用手轻轻地拨弄一下,门环撞在石门上,发出一声悦耳的“叮”。
  究竟里面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方离握住门把,激动的几乎要窒息过去。地面一阵轻晃,轰隆隆的响声传到
这里已经很闷。因为是从凿山而成的墓室,雷教授等人推开的假生门虽然塌方,
对这边却没有致命的影响。但扑簌簌落下的沙尘也够叫方离吃不消。她握紧门把,
轻轻地推了一下。石门很沉,纹丝不动。她用点力气推,还是不动。于是嘴咬着
电筒,双手握住门把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推。
  门环相撞发出叮叮铛铛的声响,跟着一阵晃动,响起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
一股凉风扑到方离面上,她的精神也为之一振。门缓缓地开启,非常慢,非常慢,
慢的似乎时间停顿。随着两扇石门的徐徐打开,黑沉沉的世界暴露在方离眼前,
她凝神屏气,怀着敬畏又激动的心情注视着黑暗以及黑暗里潜伏的一切。
  沉睡千年的古墓迎来访客。
  石门完全敞开,四周重新恢复了沉寂,方离明明兴奋的呼吸困难,但心跳却
出奇地慢,咚,咚,相隔良久。她拿下嘴上咬着的电筒,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脚
往里走。或许是因为太过激动,几乎让门坎绊倒。手电筒一晃,几个昂首吐信的
蛇头跃入眼帘,惊得她脚步一滞。片刻才看清楚这是树状结构的青铜器,是九头
蛇造型,九根卷曲的尾巴形成花瓣状地座,每个蛇头高高仰起朝着天空,叶出的
红信就像是花芯。
  青铜保存完好,接缝处积满灰尘,但其他地方光泽晰然。九头蛇青铜的铸造
工艺也是一流。方离不由地伸出手,痴痴地摸了一下。她继续往里走,墓室似乎
是圆形的,有一定的弧形,隔着两米,又立着一个九头蛇青铜器。墓室的墙壁上
也绘着壁画,壁画延续外面墓道的主题:曼西族的创世传说。方离沿着整个墓室
走了一圈,每隔两米就有九头蛇青铜器,不知道它有何用途。
  整个墓室的墙壁是幅大壁画:大蟒蛇阿曼西神将他的子民曼西族人运到安全
的地方,人们跪下对他感恩谢德;蛇身人着的阿曼西神从半空中探首下来,一手
拿着权杖,一手拿着傩面具,这个傩面具与钟东桥家里的造型一样,只是上面似
有些符号,在他的面前跪着一个巫师打扮的人,毕恭毕敬地接过一个面具与权杖
;阿曼西神消失,瀞云群山出现,人民快乐地生活。
  方离的脑海里,不由自由地想起甘国栋的一句话:阿曼西化身山脉之前,将
用禁咒之语写成的书留给大巫师。看完整个壁画,她激动的心情略为平复,心想,
不知道墓室里究竟有什么?她转身,电筒照着墓室正中,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
长气。
  一丈外赫然出现一个女人,手指着自己,深黑的眸子里尽是不怒而威。
  “你是谁?”方离惊恐地倒退一步。
  那女人没有回答,依然一动不动地怒视着她。方离看出不妥之处,慢慢靠近
她,原来是一个雕像。她赤脚站在一个半米高的平台上,容颜极美,脸面漆成金
色,长眉入鬓,凤眼双瞳,眉宇间有四海为空的傲慢。她身上披着V 领银色长袍,
中间束着同色腰带,都是由银丝织成的,织有大巫师的符号,看来这件衣服更像
是法服。她长发委地,历经千年的墓封,依然乌黑光泽。两只手也涂着金漆,一
只手握着黄金权杖,光芒闪闪,蛇眼镶嵌着两颗红宝石,血红欲滴。蛇头对着方
离,像是责备她的不请自入。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傩面具,造型跟钟东桥家的一模
一样,只是面具上似乎缕着一些古怪符号,与“噐”(上面两圆)这个符号相似。
  方离想起刚才壁画所绘阿曼西神授禁书与权杖一幕,明白她手里拿的就是禁
书,曼西族最早的成文书籍,包含着生死灵魂观与原始刑罚两大部分,它是曼西
族原始宗教经典,它是传说中不可违逆的神谕。整个曼西古墓,第一到第八墓室
都是以雕刻与壁画形式记录着这本伟大的神谕。
  鬼使神差,方离伸出了手,一点点伸向禁书。手刚触及它,眼前寒光一闪,
跟着手指剧痛。她迅速地缩回手,低头一看,手心开始沁出鲜血,珍珠大小的一
滴,吧哒一声掉在地上,顷刻被地上的积尘吸收了。
  地面的尘很厚,隐隐露出地板上的线条。方离用脚轻轻地扫去灰尖,几道线
条呈现出来,拼接紧凑,纵横交错,似是一个图案,也不知道有什么用意。看来
这里处处都是别具匠心,连雕像手腕都藏着刀片。方离收摄心神,不敢乱碰乱摸。
  雕像脚下的平台呈长方形,大概有一米二宽的床的大小,是由五块石头拼凑
而成的,石与石的拼接处都雕着“噐”(上面是两个圆圈)的标识。平台露在地
面部分大概半米高,最下边雕着飘曳的钩云纹,盖在最上面的石头很厚,大约一
指厚度。平台朝着方离那面镂刻着几列字,她弯下腰凑近看了一眼,似乎是墓志
铭一类的东西。她恍然大悟,原来平台才是墓棺所在,这里才是真正的墓室,只
是不知道这个墓室究着葬着何人?
  她正想站起身,忽然看到一对脚悄无声息地移到自己的身后,顿时骇然失色。
还没有转过身看清楚来的是谁,后脑勺一阵剧痛,她被打趴在地上,手中的电筒
骨碌碌地滚出老远。
  方离挣扎着翻过身来,一束电筒光马上落在她脸上,她用手挡住避开光芒,
看清楚来人正是甘国栋,他一只手打着石膏挂在脖子上,另一只手拿着手电筒,
手电筒还在滴着血。后脑勺的疼痛让她说不话来,但能感觉到甘国栋眼睛里的凶
光,求生的本能让她缓缓地往后移动着身子,直到抵着那个平台。
  甘国栋冷冷地睃她一眼,将手电筒挂在腰间,对着那个雕像,举高双手过头
顶,微闭着眼睛,嘴巴里冒出一串串古快的话语。看到眼前的状况,方离终于明
白过来,这个假冒傩文化研究中心甘国栋教授的人真实身份。“你是曼西族人,
是吗?”
  甘国栋佯若未闻。
  这个发现让方离很兴奋,问:“现在的曼西族人生活在哪里?你们是否还保
留原有的文化与风俗?”
  “钟东桥、郭春风还有于妍是你杀的,对不对?”
  听到钟东桥三字,甘国栋睁开眼,说:“钟东桥是我的朋友,没有他的帮助
我也不可能会找到郭春风与于从容,我怎么会杀了他?他是自杀的。”说罢,他
又闭上眼睛,嘴里喃喃有词。
  “那,你为什么要杀郭春风与于妍,为什么?”
  “还有你为什么要让雷教授他们进入错误的生门?你知不知道这样子会毁掉
整个古墓的?”
  听到这句话,甘国栋又睁开眼睛说:“难道你不知道我就来毁灭它的吗?如
果不是你害我在医院里躺了五天,我一个星期前就完成了,现在都已经回到我的
家乡。”
  “为什么要毁灭它?你不知道它是人类的奇迹吗?”
  “它是我们的奇迹,它是属于我们的,你们根本无权进入。”甘国栋边说边
跪到地上,深深地一拜。
  “你怎么可以有如此狭隘的民族观?人类的文明是所有人类共同缔造的,这
个古墓不仅是属于曼西族人,也属于全人类,你无权毁灭它。”
  甘国栋冷笑一声,说:“这就是贪婪无度的人类嘴脸,你们狂喊着这是人类
的共同财富,要保护其他民族的文化,然后将这里财物搬空设成博物馆或拍卖,
将古墓设成旅游景点赚钱。你们可知道……”他指着雕像,“这里沉睡着一颗伟
大的灵魂!”
  他向前一步,揪住方离的衣领将她拉到身边,指着雕像说:“你看清楚,就
是她,她是我们民族历史上最伟大的大巫师,率领一万多名巫师四处布道,他们
的足迹到达西亚,正是她用毕生的心血才建立曼西帝国,让我们的文明光辉灿烂。
但是你们却要将她与她的尸首大曝于天下,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保护吗?你们有敬
畏之心吗?”
  方离颇为动容,说:“因为这样,所以你被派来毁灭古墓,对吗?”
  “没错。神圣的沉睡者不该被打扰,我们不能让她落在你们的手里,而你就
留在这里陪着她吧。”甘国栋长长地叹口气,走到雕像面前默然片刻,看来要毁
灭这里也让他十分心痛。
  “不,不要。”方离挣扎着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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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国栋拿出腰间的电筒,重重地敲在黄金权杖上。权杖从雕像手里坠落下来,
掉到地上发出铿然之声。方离只觉得地面一震,又摔倒在地上。噗噗噗数声巨响,
墓室内平静的气流陡然翻腾,眼前光明大作。她惊愕地张望了一眼,四周的一圈
九头蛇青铜器居然自动点燃了,原来这是个油灯架,蛇信就是火芯,真是巧夺天
工。鲜艳明亮的火光温暖了整个墓室,圆形的穹顶、缤纷的壁画、逼真的雕塑…
…似乎一下子都有了生气,在方离面前团团地转动着,令她目接不睱. 不可逆转,
千年古墓的自毁装置启动了。方离心头冰凉一片,脑海里回响起甘国栋的话:神
圣的沉睡者不该被打扰。
  甘国栋又是深深地叹口气,往大门走去,浑然不顾躺在地上的方离。脚下的
地面还在微微震动,寂静里响起了若有若无的咯吱咯吱声。渐渐地,地面越摇越
厉害,而咯滋声也越来越响,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眼前的平台开始缓缓地下沉
;地面上那些错综复杂的线条变成裂痕,而且还在不停地扩大;天顶开始簌簌地
掉下尘埃;壁画开始剥落……
  平台已沉没大半,大巫师的雕像依依地下沉,黑色的瞳仁映着明艳艳的灯光,
似乎平添了一丝哀怨。方离怔怔然躺着,身子随震动一幌一幌,内心的冰凉已被
巨大的哀伤所替代。眼看着千年奇迹毁于一旦,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眼泪便不受
控制地落了下来。在泪眼朦胧里,在跳跃火花里,墓室里诸物诸景都折射着最后
的艳丽,令人心痛,令人扼腕。
  走到门口的甘国栋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大声地问:“第八墓室没有留下任
何生门的暗示,你是怎么找着的?”
  “我……背上有地图。”
  甘国栋十分震惊,冲过来扯住她的衣领往下一拉,狰狞的刺青露了出来。他
把方离翻过后,用手捧着她的脸庞仔细地端详着,喃喃地说:“原来是你,原来
你还活着。”
  地面猛烈地震动了一下,火光暗了下来,整个墓室发出砰砰砰、叮叮叮、当
当当的各种各样的声音。火光忽然又变得很明亮,能听到大火燃烧发出的呼呼声。
甘国栋扶起方离,说:“快,我们离开这里。”
  两人转身看着大门,顿时愣住,门口已变成火海。原来九头蛇灯架倒在地上
了,燃油流淌一地,所到之处俱成火海,怪不得忽然间如此明亮。甘国栋脱下外
套挡在两人头上,说:“走,方离,我们要冲出去。”
  方离点点头,正准备撒开腿往外冲,脚下忽然一空,她“啊”地尖叫一声。
已跑到一半的甘国栋转身一看,原来地面也开始裂了,她的一只脚陷进裂缝里。
他又折回来,将方离的脚从裂缝里拔出来。就这么片刻,火苗烧得更高,地面也
越裂越厉害。
  “方离,冲。”
  方离拿起挎包挡着自己的脸,一咬牙冲进火海。到门坎的一刹那,又是一阵
天动地摇,一股气浪从背后将她推翻在地,身子失去控制,一直滚到墓道墙壁边。
她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却发现甘国栋没有跟出来,而墓门里火蛇狂舞。
  方离冲到门坎边大叫:“甘教授,甘教授。”
  火海里有条人影从地上艰难地支撑起上身,说:“方离,快走,带着这个去
我们的家乡巫域。”他的手用力一抛,一样东西落在方离脚边,是一个小小的项
链,似乎是婴儿戴的,银白色,折射着火光散发着夺目的光泽,链坠沉叠叠的,
正是曼西族的符号“噐”(上面是两个圆)。
  “甘教授……”
  “快……”走字没有说出来,他趴在地上不动了。
  方离泪流满面,一咬牙抓起地上的项链往来路跑。地面剧烈地颤动,不断地
传来轰隆轰隆的巨响,像打雷一样,震耳欲聩。沿途的墓道不断有石块落下,眼
看着生死门就在眼前,一块大石头从墓道顶部落下,砸中方离的背,她一下子趴
在地上,剧烈的疼痛让她喘不过气也动不了身,只能痴痴地看着石门,疼痛得眼
泪如雨,原来千年古墓是自己葬身之处。
  泪眼朦胧里,石门忽然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冲了进来,大喊:“方离,方
离……”
  方离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只能发出“呃呃”的声音。徐海城却似乎
听到,他冲过来,搬掉压着她背部的石头,将她抱起,转身往来路跑去。“方离,
你要坚持住,你一定要坚持住。”
  “呃呃……”
  第八墓室里已经没有人,连武警也在往外撤退。徐海城抱着方离在纷落的碎
石里奔走,看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越来越来黯淡的眼神,心急如焚,心痛如割,
往日她的一笑一颦都在眼前闪过。
  “让开,快让开。”
  撤退中的武警纷纷给徐海城让开道路,让他第一个冲出古墓,外面阳光耀眼,
是个难得的春日。所有的考古队员们都围着古墓痛哭流涕,不敢相信这千年的古
墓,人类的杰作就此毁去。看到徐海城怀里的血人,所有的人都停止哭泣,口瞪
目呆地看着。
  “快,开车。”徐海城冲着惊呆的小张大吼一声。小张连忙发动车子,兜过
来接两人。方离已经不在“呃呃”了,她的眼睛半合半开,眼神完全涣散,握着
项链的手一松,“噐”形项链落在考古现场大门口的黄土里。
  车子扬尘而去,项链静静地躺在尘埃里。
  很快,一只白皙姣好的手伸到地上,捡起这条项链。
  手的主人看着远去的警车,嘴角扬起一丝诡异的笑。
  (《禁书》全文完,请关注续集《巫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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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巫域》——《禁书》后继作者:若花燃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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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索真相之一
                 
  苍白的墙壁,苍白的床单,苍白的脸,这个小小的病房白得晃了徐海城的眼
睛。他皱起眉,打量着眼前的许莉莉。她笔直地坐在病床上,床紧邻着窗户,窗
外是晃眼的阳光,晃眼的阳光下怒放着一丛一丛的花,春末夏初正是花事荼靡。
但春光进不到许莉莉的眼睛里,她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墙壁,眼晴里空无一物。
                 
  春光同样进入不了这个房间,似乎有什么无形的帷幕将春光阻在窗外,因为
这个房间里只有阴凉、惨白与绝望的眼神,就连血气旺盛的徐海城也觉得脖子旁
有股凉凉的气息在游走。他抽出手中的一张照片举到许莉莉面前,她眼睛一眨不
眨,确切地说她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
                 
  徐海城抽出另一张照片举到她面前,她依然无动于衷。他抽出第三照,又抽
出第四张,然后是第五张,她都一动不动,仿佛凝固成化石。抽出第六张也就是
最后一张时,徐海城犹豫了一下,当他缓缓地把照片举到她眼前时,她的身子没
有动,她的手也没有动,她的眼睛也一眨不眨,但是盯着墙壁的眼神终于被这张
照片阻断,然后她的嘴唇微微地蠕动。
                 
  徐海城、小张、医生又兴奋又紧张,心都提到嗓子眼,等待着她的开口。
                 
  十三天前,南浦大学一行七人的考察团深入瀞云山区,寻找湮没民族曼西族,
许莉莉是其中一员。谁都知道进入瀞云山区原始森林有一定危险,所以为了考察
顺利进行,这七人事先接受长达半年的体能与野外生存训练,包括简单的医疗急
救培训。在确信具备应付自然环境的生存技能后,考察团满怀期望地出发了。
                 
  他们辗转经过瀞云山区的几大村寨,七天前到达最后一个村寨通天寨,然后
进入人迹全无的原始森林,失去行踪。直到三天前,通天寨的猎户席二虎在深山
里发现失魂落魄的许莉莉。
                 
  她一个人在游荡,衣衫破烂,身上伤痕累累,眼神兀愣愣的。他认出她衣服
后背的“南浦大学”四字,于是将她送到瀞云市人民医院并且报了警。经过系列
检查,医生发现她身上的伤痕都是无伤大碍的擦伤、摔伤、刮伤,但是精神却似
受到严重伤害。三天来,她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任何的表情,就是这么直愣愣
地坐着,直愣愣地盯着墙壁。
                 
  医生尝试过很多种疗法,物理疗法、化学疗法、心理学疗法等等,都没有取
得任何进展。最后医生们得出结论,许莉莉在瀞云深山里遭受了极大的打击,在
恐怖来临的一刹那,她封闭了自己的感官系统。除非找到问题的症结,否则她会
一直封闭着自己。
                 
  谁都不曾想到,一张照片终于触动她的感官。
                 
  许莉莉胸膛起伏,嘴唇越抖越厉害,刚才空无一物的眼睛里,忽然迸射出光
芒,充满着恐惧、绝望、震惊等等。她缓缓地翕动嘴唇……
                 
  徐海城三人大气都不敢喘,竖直耳朵生怕错过一个字,短短几秒钟,三人憋
出一身汗。
                 
  许莉莉舌头卷动,大家似乎都能感觉到话语从胸腔里吐出挟带的微风。但是
就在这一刹那,她忽然剧烈地抽搐,瞳孔一下子放大,直挺挺地扑倒在病床上。
                 
  变故惊呆了在场三人,就连医生也一时怔住。等他回过神,扑上去听她心跳,
顿时脸色大变,按下床头的呼叫按钮。随后一帮护士医生冲进病房,还在怔忡发
呆的徐海城与小张被其中一个护士推出了房间。
                 
  小张扭头看着房内紧急抢救的场面,惊异万分地问:“怎么回事?”
                 
  徐海城若有所思地吐出一个成语:“惊弓之鸟。”小张微微一愣,随即明白
过来,用这个小学时候就学会的成语来解释眼前的状况确实是最合适不过。神箭
手更羸弹动弓弦就射下一只受惊大雁,只是……他看着徐海城紧紧捏着的照片,
这就是更羸手中的弓?
                 
  徐海城也低头看着照片中的女孩,黑色的头发柔顺地贴着两颊,白皙的脸蛋
上嵌着一对黑黑的眼睛,被医院走廊的幽落灯光一照,眼珠黑得更加纯粹。她的
眼神总是落在远处,仿佛只有远方才能吸引她。
                 
  “据我调查,南浦大学最初组团时队员名单里没有方离。”小张小心翼翼地
说着,他是清楚徐海城与方离之间的情谊。
                 
  听到这话,徐海城没有一丝的惊讶。方离在瀞云千年古墓崩塌时受了十分严
重的伤,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才恢复过来。南绍民间文化保护基金会被于从容捐
给南浦市文化局,而他一家人也迁居国外。方离只得去企业上班,脱离民间文化
保护这个圈子,所以当徐海城听到她说加入南浦大学的考察团时都觉得十分意外。
                 
  小张继续说:“后来方离去找梁平谈话,最后梁平说服南浦大学领导,同意
方离的加入,至于原因,他没有明说,只说方离绝不可缺。”
                 
  绝不可缺,徐海城在心底重复这个词,方离在民俗学界的份量轻而又轻,绝
对没有达到不可缺少的程度,那么这种“绝不可缺”一定是指其他,是什么呢?
他微微心凉,这个童年时代的玩伴,少年时代便让他情愫暗种的女孩,究竟一直
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方离曾因瀞云曼西古墓被毁一案接受调查,她的解释是发现生门,很想在坍
塌之前看上一眼,所以才冒险冲进去;然后碰到了假冒甘国栋的曼西族人,而他
启动整个古墓的自毁设置导致古墓的毁灭。正是因为她的说词,南浦大学决定组
团寻找被湮没的民族曼西族。
                 
  医生从病房里出来,冲徐海城与小张摇摇头。
                 
  徐海城的心仿佛坠入无边深渊,再度盯着照片上的方离,究竟发生什么事,
她变成故事里更羸手中的弓,只是轻轻一拉发出的响声,就要了许莉莉的命。
                 
  小张看着徐海城一直盯着照片,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由担心地问了一句:
“徐队,现在怎么办?”
                 
  徐海城抬起头,很快地,脸色恢复了正常。他略作思考,问:“救援队什么
时候出发的?”南浦大学考察团在瀞云山区失踪一事,引起政府部门的高度重视,
派出由猎户与驻地部队组成的救援队,深入原始森林里寻找考察团的成员。
                 
  “部队今天上午从瀞云市出发,他们要到通天寨与带路的席二虎汇合,估计
今晚会到达松朗村。”
                 
  松朗村。徐海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这是许莉莉随身携带的记事本,
上面记录着考察团的行程。其中一行写着:4 月10号,松朗村,巫师,黑巫术。
                 
  第一章黑巫术
                 
  太阳一过山脊,天空转为黛青色,四面高山一下子变得黑魆魆,似乎要从头
顶倒压下来。半山的羊肠小道上,方离紧随着前面的梁平加快脚步,哧哧地喘着
气,瀞云山区这种突如其来的黑夜,让她有种无从适应的感觉。
                 
  如果不是途中一场大雨,一行七人的考察团应该在半个小时前到达预定目的
地——松朗村,听王东说,[ 奇` 书` 网` 整。理提。供] 这是个百来户人家的
村落。比起先前经过的村寨,算不上大,但是越是往深山里去碰到的村寨越小。
蟠龙寨、铜锣寨和通天寨,都只剩几十户人家,而一旦翻过通天岭,就只有莽莽
的原始森林。
                 
  七个人闷头闷脸地走着,手杖戳着山路发出笃笃笃的声响。黑暗挟着夜雾蹑
手蹑脚地跟在他们的身后,吞噬他们走过的山道以及山道两边的景致。走在最后
的向玉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身后一团浑沌的黑雾越滚越大,好像在追逐
着他们,他大吃一惊,再也不敢回头。
                 
  这么急行军般走了半个小时,领路的王东忽然放慢脚步,随后的其他人一个
个也跟着慢了下来,纷纷抬头看着前方。在最后一线天光里,依稀可见一个村落
沿着山坡层层而建。
                 
  松朗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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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呼出一口长气,看着黑暗完全吞没村寨,然后稀稀落落的灯火亮了起来。
松油灯的灯火被夜雾晕染成桔黄一团,很不真实的感觉。王东的脚步刚穿过村口
的半截青石牌坊,几十声狗吠同时响起,被四面山峰折回,形成层层叠叠的吠声,
仿佛这个世间只剩下狗吠声。
                 
  沿途的屋子都开始骚动,狗拼命地抓着门,而人则隐在窗后窥视,灯光将他
们的脑袋变形地影在窗格上。在一路狗吠与村民的窥视中,王东领着大家右拐左
转地,停在一个院落前。院门口吊着一盏防风煤油灯,随风微晃,桔黄灯晕给剥
落的木门添上一层忽明忽暗的釉光。院子里的狗吠声十分尖利,扑腾跳动,木门
被它扑得咯咯作响,似乎就要破门而出。
                 
  虽然知道狗不会真的蹿出来,但是方离与许莉莉还是心生怯意,紧紧挨到一
起。
                 
  王东上前拍门,嘭嘭嘭。院子里响起了呵斥声,方离听不懂,但狗吠声小了
不少,想来是呵斥狗的。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
穿着中山装,整整齐齐地扣到脖子处。他露出惊讶的神色,握住王东的手说:
“王主任,您好您好。”他的普通话出奇的标准。
                 
  从门后钻出一条乌黑的狼狗,站在那人脚边摇晃着尾巴,黑森森的眼珠透着
凶光,嘴巴咧开露出尖利的狗牙。方离与许莉莉齐齐一怵,它大概是感觉到了,
伸长脖子冲着两人恶狠狠地吠了一声,一副马上要扑过来的样子。方离与许莉莉
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差点被山道上突兀的石块绊倒。
                 
  那人伸手一拍它的脑袋,呵斥一声:“滚进去。”那条狗听话地转身钻回院
子里,一丛毛茸茸的大尾巴摇来摇去,消失在门后。王东与那人寒暄几句,随后
开始介绍同伴。大家也才得知原来那人是村长。
                 
  梁平:南浦大学民俗学教授,考察团的团长。
                 
  马俊南:南浦大学考古学教授,考察团的副团长。
                 
  向玉良:南浦大学民族学教师。
                 
  卢明杰:南浦大学民俗学研究生。
                 
  许莉莉:南浦大学民族学研究生。
                 
  方离:考察团成员。
                 
  大概是因为山里经常有民俗考察团过来,所以村长并不惊异,跟大家一一握
手,然后迎进里屋,招呼老婆端来洗脸水并准备饭菜。大家卸下沉重的背囊,洗
过脸,顿时解乏不少。
                 
  一旁的王东已经拉着村长谈起正事。他是瀞云市文化局的主任,熟悉山区的
风土人情,也与各个村寨头人相识,所以南浦大学组团考察湮没民族曼西族,他
就成为不二选的重要人物。沿途与各个村寨打交道,安排住宿与请求帮助,都是
他的工作内容。
                 
  方离不用听都知道所谈何事,之所以绕道到松朗村留宿,有个重要的目的,
就是向松朗村借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与几条猎狗,没有熟悉山路的猎人与猎狗,
进入原始森林是寸步难行。
                 
  听王东说完,村长沉吟片刻,说:“这事我做不了主,猎户们都听师公的。”
听到师公两字,王东的脸色微变,想要说些什么。正好村长老婆端着饭进来,村
长趁机站起来帮忙盛饭,然后他又说要去收拾隔壁房间安排大家住下,就把话题
给撂下来了。
                 
  许莉莉刚才一直在听两人谈话,于是好奇地问王东:“谁是师公?”
                 
  王东还没有回答,马俊南先说:“就是巫师,师公是尊称。”他想起刚才王
东的异常神情,问:“这个巫师是不是……”
                 
  王东脸色肃然地点点头,说:“这个巫师非同寻常。”
                 
  “怎么不寻常?”许莉莉益发地好奇,拿着筷子都忘记吃饭。其他人也支起
耳朵聆听,瀞云山区的村寨依然保持旧习俗,巫师在族中居有很高的地位,有关
他们的传说也特别玄乎。
                 
  “关于他的传说太多了,别的事情我不敢说,不过有件事情我也在场。”王
东点燃一只烟,吐出一个烟圈,目光穿过烟圈回到过去。
                 
  差不多是三十年前,时值文革,他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到松朗村来走
亲戚。山里来了偷狗队,亲戚家的猎狗被偷走了。山里人家一般爱狗如命,何况
打猎护家都离不开猎狗,于是亲戚一怒之下,叫上一批小伙子拿着猎枪去追。偷
狗队没有追到,但在山里溪涧边找到了猎狗的皮毛和残骨。亲戚愤怒地朝天轰了
几枪,带着猎狗的皮毛来找巫师。戴着面具的巫师支坛作法,王东便挤在人群里
围观,亲眼目睹他先是念念有词,然后仰头喝下皮囊里的酒,整个人便进入癫狂
状态,这样子持续近半个小时,那巫师委顿在地不动了,巫师的助手过来扶着他
进去。作法就此结束,围观的人群散开。大概三天后,就听说几十里外的一个村
落,有五个年轻人夜里被狼狗咬死,家人都听到狗吠声,还有松明灯将狗的影子
投在窗格上,但是当他们打开房间时,只看到紧闭的窗户,年轻人已经断气,被
撕裂的喉管鲜血汩汩。最为奇怪的是那个村落的狗早就被偷狗队猎杀光了。消息
传到松朗村,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文革期间,附近几个村寨的狗都被猎
杀殆尽,惟独松朗村的狗无人敢染指。
                 
  许莉莉咋舌,说:“这么玄?像电脑游戏里的巫师能召唤死亡灵。”
                 
  王东点点头,说:“听起来就是很玄,而且无法解释。松朗村的猎户每次出
猎之前都会请巫师祈神,保佑他们无灾无险而且满载而归。不知道祈福有没有效
果,反正松朗村的猎户是远近闻名的。”
                 
  马俊南想起刚才王东异常的神色,问:“你刚才担心他不同意?”
                 
  王东颔首,说:“没错,作为村寨世代相传的巫师,他的职责只是保护村寨
及村民的安全。”他的言下之意,大家都很明白,考察团要经过原始森林去寻找
湮没的曼西族,其中的险恶可想而知。而考察团的成员对巫师来说毕竟是外人,
生死不关他事,他未必肯借猎户。
                 
  没有经验丰富的猎人指路,这次的考察计划只能泡汤,王东的话让大家的心
都沉了下来,埋头吃着干巴巴的红薯饭。许莉莉最为年轻活泼,好奇心又重,心
思很快又转到巫师身上。她很快地扒完饭,缠着王东,“王主任,你再说些那个
巫师的事情。”
                 
  正好王东又是个爱说话的人,很配合地说:“他的故事太多了,人们传说他
有条千年蛇神附身……”
                 
  方离忍不住“咦”了一声,王东被她打断,诧异地看着她。方离歉意地摇摇
头,表示没有什么,让他继续往下说。一旁的梁平明白她“咦”什么,显然她是
想到曼西族供奉的唯一神灵——阿曼西神。
                 
  王东继续往下说:“传说他每年春夏交际时要蜕一次皮,还有人信誓旦旦地
说看过……”想到蛇蜕皮,许莉莉觉得说不出的恶心,不由自主地瑟缩着身子,
但又支着耳朵,生怕错过一个字。
                 
  “传说他施展黑巫术时,可以封闭人的意识,让人变成行尸走肉。”他瞟了
一眼门口,压低声音说,“刚才那个葛村长,你有没有发现他不是本地人?”
                 
  这种神秘兮兮的举动,把许莉莉的兴致勾得更高,不由自主地也压低声音说
:“对,对,我发现他的普通话很标准。”
                 
  “关于他的事情我也是听说的,他本来是下乡插队的城里人,跟原来老村长
的女儿好上了。后来返城政策一下来,他当然要回城,谁愿意留在这山沟沟里…
…”葛村长叫葛翔,老村长的女儿王东不记得具体名字,只听大家叫她大妞,大
概是家中长女。返城政策一下来,葛翔的心就开始痒痒的,他对大妞和老村长说,
只是回城看看年老体弱的父母便回来。山里人家虽然朴实但也不是好骗的,谁都
知道他这一走,归期遥遥,也许永远也不会归来。老村长与女儿放心不下,守着
村寨口不让他走,除非他在巫师面前立下重誓。葛翔无奈,只好立下重誓,具体
誓言无人知道,只知道归期是一个月。一个月后,他没有回来,第二个月,他也
没有回来,第三个月他是被人抬回来的,据说两眼呆滞,就像个干尸一般。他被
直接抬到巫师面前,喝下一碗药,第二天就能站起来了。后来葛村长虽然与老村
长的女儿结了婚,但两人感情不好,经常吵架。
                 
  许莉莉听得一愣一愣,眨巴着眼睛说不出话。
                 
  恰在这时,葛村长进来了,说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只是比较简陋。大家纷纷
表示感谢,走了一天的山路,最想做的事情莫过于躺在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
                 
  王东拉着葛村长,请他带自己去见师公。葛村长似乎不太乐意,推迟着说:
“明天吧,今天太晚了。”其实不过是晚上七点半,但山居生活十分清寥,一般
这个时候大家都关门休息了。
                 
  王东好声好气相求:“葛村长,我们的行程很紧,明天一耽误就得半天时间,
晚上赶不到蟠龙寨,就得住荒郊野外了。我们大男人倒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这两
位姑娘……”
                 
  葛村长的目光滑过方离与许莉莉的脸,虽然两人野外训练半年,粗壮不少,
但相比山区姑娘,依然是副娇滴滴的风吹就倒的模样。许莉莉见他看着自己,甜
甜地一笑,弄得葛村长更是不好意思,只好点点头。
                 
  王东与梁平略作商量,因为师公在村寨里地位极高,为示尊敬,由两人一起
出面比较好,而其他人就留在葛村长家里休息。许莉莉刚才听了这么多故事,早
对这位会施展黑巫术的师公好奇得不得了,于是央求两人带上自己。她在考察团
里年龄最小,性格又活泼,深得众人的喜欢,这种小要求自然毫无问题。
                 
  葛村长举着松明火把,牵着他那条黑黑的大狗,带着王东、梁平、许莉莉一
起往山神庙走去。路是石块铺成的,高低不平,经过的地方都是乌漆墨黑,偶而
现出一两盏松明灯,像鬼火般地招摇着。
                 
  转过一个山岰,房屋全无,四处黑得灯火都照不进去。黑暗里只听风吹松林
沙沙有声,山风刮到身上,凉意阵阵。许莉莉刚刚吃饭焐出的一身热,顿时荡然
无存,而且还全身发凉。她大气不敢多喘,紧紧跟着前面三人,心里已有些悔意,
想不到巫师住的地方如此荒凉。
                 
  约摸走了一刻钟,前方的黑暗里现出两个亮点,忽闪忽灭。再稍微走近,才
发现是两盏灯,被山风吹得摇晃不定。这灯火非但没有让许莉莉觉得温暖或是光
明之类,反而有种异样的感觉,这灯火未免太过单薄,似乎风稍大就会熄灭,又
或者黑暗一发狠就可以吞噬掉它。
                 
  走到庙门口,只见两盏防风松明灯挂在门两侧的墙壁上。门面的朱漆已被岁
月与风雨褪尽,门环却益发锃亮,衔环的兽头十分狰狞。葛村长将火把插进门口
灯架,也不敲门,直接推开大门。门吱呀一声,特别刺耳。
                 
  门很沉,敞开极慢,咯吱咯吱地低鸣着,似乎有个神秘的空间要隆重登场。
许莉莉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内,看着外面的松明灯火冲破黑暗与里面的
烛火交融,然后照着一张硕大的人脸。她大吃一惊,几乎忍不住要后退一步。
                 
  这张人脸足有半人高,古铜色,眉心微攒,表情严肃,眉宇间散发着一种威
慑力,称得上宝相庄严。许莉莉从惊诧中回过神,嘴角不由浮起一丝哂笑,自己
居然被一个傩面具吓着。怪只怪这个面具太过逼真,而且她也没有想到这山神庙
供的不是菩萨而是傩面具。傩面具前面设着香案,香案上摆放着一对红烛,跳跃
的烛火照进面具的眼睛里,那眼珠也似乎在闪烁不定。
                 
  葛村长小声叮咛大家在大殿里呆着,然后他走进暗角里的一道小门,想来巫
师是住在神庙后面的小院子里。王东与梁平以前都来过这座山神庙,见识过这个
奇异的铜面具,所以并不惊讶。许莉莉却是第一次见到,越看越觉得面具的诡谲。
                 
  面具上五官的比例仿着真人,所以虽然大,却不失和谐的美。唯独面具的耳
朵造型十分奇特,耳朵倒勾下来,极似海洋生物海马,只是这种面具是古代传承
下来的,那时候深居大山的处士(雕刻傩面具的工匠称呼)从何处见过这种深海
动物?许莉莉不由自主地绕过香案,走到近处细看,微微心惊,与其说它像海马,
不如说是像蛇,俨然就是整条蛇扭曲成耳朵的模样贴着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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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具挂在墙壁上,但并非是紧紧贴着。许莉莉留意到傩面具的下巴处往里勾,
形成一条一尺高的槽。她的视线正好与槽口平齐。本来这个槽在面具的背后,又
是烛火照不到的地方,如果不是她走得很近是极难发现的。她正奇怪为什么面具
后面会多出这么一条槽,就听到附近传来一阵细微的嘶嘶声,她不由自主地摆头
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
                 
  忽然,鼻尖凉凉,似是有东西触及。许莉莉一愣,两眼看着前方,空无一物。
伸手一摸,却有点微微的湿润。正大惑不解的时候,只见面具后面的槽里忽然射
出一条红线,触到她鼻子后又飞快地缩回去。她轻轻地呀了一声,后退一步,依
然迷惑,盯着槽口想不明白发生什么事。
                 
  虽然火光黯淡,但槽口在她的凝视之下,还是慢慢地浮现出轮廓,与周边的
黑暗区分开来。两颗红宝石从槽口升起来,围绕着红宝石浮出一个浅浅的影子,
它在摇晃,一条红信子卷动着。
                 
  许莉莉惊呼一声,连忙后退,不防身后是长长的围幔,整个人被卷了进去。
这更增加了她的恐惧,连着啊了几声。整个庙里全是她的惊呼声,庄严肃穆一扫
而空。王东连忙将她从围幔里扯出来,掩住她的嘴巴,表情严肃地“嘘”了一声。
许莉莉兀自害怕得全身发抖,嗬嗬喘气。
                 
  王东等她稍微平静下来,才松开手。许莉莉干咽着口水,说:“蛇,有蛇呀
……”出乎她的意料,王东一点也不惊讶,伸手指着前方。许莉莉朝着他手指方
向看过去,只见那个巨大的面具上不知何时盘着一条大蛇。蛇身从面具的一侧耳
朵处拉到面具的另侧额角,尚在微微蠕动。蛇头从额头挂下来贴在面具眉心处,
红红的长信子一卷一舒。烛火闪动,照着它全身鳞片油滑闪亮,眼前的情景极其
诡异。
                 
  想到那长长的红信子曾在自己鼻子上连舔两下,许莉莉恶心得差点呕吐出来。
梁平走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肩,说:“别害怕,这是庙里养的大仙。”听他这么
说,许莉莉顿时想起课本上所学,某些地区或是民族有尊蛇习惯,称蛇为苍龙、
大仙或是天龙。如果家里发现蛇,认为是神灵出现,非但不能打杀,还得焚香点
烛以示敬意。
                 
  那条油亮的大蛇在面具上盘桓片刻,似乎觉得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又缓缓
地溜回自己的槽里,身躯一扭一扭地滑过整个面具。许莉莉赶紧别转眼神,再也
不敢多看一眼。不仅如此,方才她还十分好奇这座山神庙,现在却恨不得马上离
开。
                 
  又等了几分钟,角落里传来细微动静,葛村长先走出来,身后跟着两人。因
为这个角落是烛火死角,所以看不清楚跟在他身后的两人是何等模样。其中最后
一人走到围幔处就站住,想来他是巫师的助手。看不出他的年龄,约摸三四十岁,
相貌平平。所以考察团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紧随葛村长那人身上。他的衣着打
扮以及身边葛村长毕恭毕敬的态度都表明,他就是传说中会黑巫术的松朗村师公。
                 
  师公穿着长长的黑色羽衣,每走一步就窸窣一声,让许莉莉不由自主地想到
刚才的蛇,跟着又联想到王东说的故事:传说这个巫师是千年蛇神附身的……
                 
  他一直走到灯火处,微微抬起头迎着大家的凝视。烛火照着他的脸,散发出
奇异的金属般色泽。梁平与许莉莉齐齐一怔,又马上掩饰自己的失态,没想到师
公会戴着一张面具出现。一般保持着傩文化的村落,都有着“戴上面具是神,摘
下面具是人”的说法。当地人认为傩面具有神灵的附身,平时要供奉起来,巫师
只会在需要成为“神”时戴着面具。师公这种超出常态的举动,是否在暗示世人
他就是神灵的化身?
                 
  迎着师公的眼神,梁平与许莉莉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敬畏之心。许莉莉年轻稚
嫩,生出敬畏之心也不奇怪,但梁平已过知天命之年,又是南浦大学资深民俗学
教授,却对一个巫师产生这种奇怪的敬畏,令他自己都诧异。
                 
  王东等三人连忙向他行礼问好。师公高傲地点点头,并不还礼,然后说出一
串话,因为说的是方言,许莉莉与梁平都没有听懂。
                 
  王东毕恭毕敬地用方言回了一句,大意是:“是的,想请个有经验的猎户带
路,还请师公允肯。”
                 
  师公说:“这由不得我,得问大仙。”说罢,他转身从香案上抽出三支香,
点燃插进香炉里,然后他拿过香案上的筊杯,跪在傩面具前面的神坛上闭着眼睛
念念有词。这时槽里的大蛇又滑了出来,挂在面具眉心,微张着口吸着。那衾衾
上升的烟居然一丝不差地飘进它的嘴里,许莉莉看得目瞪口呆。
                 
  师公念过咒后,掷下筊杯。清脆两声,筊杯落到地上,两个全是阴面,这是
怒筊不是圣筊,意谓着神灵发怒,凶多吉少。王东心里一沉。果然师公收起筊杯,
就说:“大仙不准。”说完,再无多话,一扭头往角落里的小门走去。
                 
  如果没有经验丰富的猎户带路,考察团翻过通天岭就会迷路。王东深知这点,
心里着急,顾不得忌讳,抢前一步挡住师公的去路。师公一动不动,只是严厉地
盯着他,似乎在责怪他这么大胆。他的眼晴闪烁着蛇眼般的光泽,王东被他盯得
心里直发毛。
                 
  葛村长深怕王东得罪巫师,赶紧过来拉他,说:“王主任,师公说不行就是
不行,不可以勉强。”猝不及防,王东被他拉得后退一步,师公冷冷地瞟他一眼,
又迈开步子。眼看他就要钻进小门里,梁平忍不住开口:“师公,请你帮帮忙,
我们一定要找到巫域。”
                 
  他说的是普通话,照理说师公听不懂,但这句话仿佛定身咒般定住师公,风
吹动着他的黑羽衣,从背影看师公似是极不吉利的乌鸦。师公凝重而缓慢地转过
身来,盯着梁平,问:“你们要去哪里?”
                 
  他说的是方言,梁平没有听懂,只好求助地看着王东。王东还在惊讶之中,
参加考察团时只听说要去寻找遗存的曼西族住地,梁平自始而终没有都提过巫域
两字。梁平看他只是发怔,不由着急地说:“王东,他在说什么?”
                 
  王东回过神来,说:“他问我们去哪里?”
                 
  “巫域。”梁平又重复一声,凝视着师公。师公缓步踱回到大殿正中,不说
话只是站着,他面具上的油彩在烛火映照下折射着金灿灿的光泽,面具后是一双
莫测高深的眼珠,闪烁着蛇眼般的冰冷与诡谲。在他的背后,那条黑鳞大蛇已经
吞食完所有的烟,心满意足地滑回槽里,长长的尾巴在空中一卷。
                 
  师公就这么一直站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庙门外的黑天黑地。(奇书网 Www.Qisuu.Com)
                 
  梁平与许莉莉都一头雾水,看着王东,王东又看着葛村长。葛村长小声地说
:“师公在冥思。”于是大家又等了约摸一刻钟,师公呼出一口长气,说出一句
话。王东连忙翻译给梁平听:“为什么我看不到这个地方?”
                 
  大家惊愕万分,心想难道他真的是蛇神附身,可以开天眼看异地?
                 
  梁平看师公刚才的举动,以为他知道这个地方,没想到却听到这么一句话,
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师公又说出一句话,王东一愣。梁平轻轻推他,他才翻译:“但是我看到了
你们。”师公继续往下说,王东继续翻译:“五个男人两个女人,你们的头顶罩
着黑雾,走在一条死亡之路上……”他的话让梁平、王东、许莉莉的脸色都变了,
他是如何得知考察团是七人五男两女的,梁平偏头看着葛村长,后者会意地摇摇
头,表示不是自己告诉他的。
                 
  “神灵看到祭品,欢舞而来……有个影子跟着你们,带着地狱的气息……”
师公忽然眼中光芒暴长,直挺挺的身子无端端地一挫,几乎要跌坐在地上。站在
围幔旁的助手赶紧扶住他,他颤声说:“好奇怪,好奇怪。快,我要扶乩。”他
边说边盘腿坐在蒲团上,助手端上砂盘,砂盘上铺着一张黄纸。师公念念有词一
番,然后双手握笔,闭着眼睛继续念。
                 
  梁平、王东、许莉莉三人立于他身后,凝视屏气,三人皆受过高等教育,不
是山野无知之人,但是此景此情,却让他们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约摸十分钟,
师公手中的笔开始动了,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又过十分钟,师公一扔笔,身子
软软瘫在地上,砂盘也滑落在地。
                 
  梁平等三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齐齐转身看着葛村长,他摇摇头,示意大家
什么都不要动不要说。巫师的助手走过去,拿起砂盘上的纸递给梁平,然后抱起
地上的师公,往角落的小门走去。
                 
  梁平瞟了一眼乩文,脸色大变,叫了一声:“请问……”巫师的助手恍若未
闻,一脚跨进小门里。梁平着急地又唤了一声:“喂……”
                 
  “他是个哑巴,听不到你们说话。”葛村长边说边凑到梁平身边看乩文,王
东与许莉莉也凑近,然后三人齐齐怔住了。这时,一股阴恻恻的风涌进庙里,吹
得围幔波浪般地起伏着,吹得红烛扑扑作响,火光半明半暗,庙里的一切却仿佛
复活过来,处处透出森森的鬼气。梁平手中的乩文不慎被风吹走,落到正中间的
傩面具上,一条蛇尾巴从后面槽口里滑出,卷住这张乩文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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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索真相之二
                 
  一脚跨过松朗村口的半截牌坊,狗吠声四起,沸翻盈天。惊得毫无准备的徐
海城一个激灵,手中的电筒抖动,在村民房子的墙壁上划出一道光圈。紧随着他
的小张也是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低骂一声:“靠,这些狗。”
                 
  徐海城停住脚步,晃动着电筒试图看清楚松朗村的模样,只是夜色太深,树
木摇晃,到处都是黑影幢幢。
                 
  小张四处张望,说:“这地方,晚上还真有点唬人。不知道村长家在哪里?”
正想着要去敲个人家的门问一下。徐海城手中的电筒光圈定在迎面房子的墙壁上,
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村长”,然后一个右拐的箭头。
                 
                 
                 
  两人沿着箭头往前走,每走到拐弯处必有一个箭头,倒是简单明了,大概是
这些人家被问怕了,就想出这么个办法。七拐八拐,终于到达一户院落,比周边
的房子
                 
  要气派,看起来就是村长家里。徐海城上前拍门,里面的狗十分亢奋,扑撞
得门板啪啪作响。等了好长一会儿,屋里亮起灯火,然后传来人走动的声响。
                 
  门开一缝,葛村长探出脑袋,警惕地盯着眼前两个陌生人。徐海城掏出证件
一亮,葛村长很是吃惊,显然是想不明白怎么有警察找上门?他连忙打开门,那
条大狗摇晃着尾巴还想钻出来威风一把,被他一脚给踹了回去。
                 
  徐海城与小张走进屋里,简单地说明来意,葛村长顿时放下心来,招呼两人
坐下,说:“没错,半个月前,考察团是住在我家里。我们这村的猎户是远近闻
名的,他们是想找个猎户带路。”
                 
  徐海城亮出方离的照片问:“你记得这个姑娘吗?”
                 
  葛村长点点头说:“记得,考察团就两个姑娘,这个姑娘特别安静,都不太
说话。”这是方离留给别人的一贯印象,安静,除非需要开口,否则别想听到她
的声音。
                 
  徐海城微哂,亮出许莉莉的照片,“这个呢?”
                 
  “记得,我听说这位姑娘前几天被发现一个人在森林里游荡,精神有点问题,
是不是?”考察团发生意外,对平静的瀞云山区来说是件大事,所以早传遍了各
个村寨。
                 
  徐海城不置可否。葛村长从他神色里瞧出端倪,惋惜地说:“这姑娘很活泼,
人不错,但是胆子太小,实在不应该跑到荒郊野外……”
                 
  徐海城心中一动,问:“你怎么知道她胆子小?”
                 
                 
                 
  “那天她在山神庙,吓得脸色全青了。”葛村长一瞧徐海城神色,就知道非
得将事情始末说清楚不可,所以也不用他催促,直接把那天晚上去山神庙发生的
事情详
                 
  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听得徐海城与小张脸色肃然,两人长在城市,又是年轻
力壮,完全不信鬼神巫术之说,但听葛村长如此详尽道来,也觉得那天晚上实在
是诡异至
                 
  极。
                 
  葛村长说完,徐海城没有出声,试着将他所说梳理一遍,却觉得无头无脑如
坠云山雾海,他想了想,说:“葛村长,麻烦你带我们去见一下这位师公。”
                 
  葛村长脸上一僵,没想到是这种结果,心里纵有千般不愿意,也不敢对警察
同志说不。他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举着松明火把,牵着大狗,带着徐海城与小张
往山神庙走去。已是深夜,山风滋溜溜地往衣服里钻,走路出的热汗被风一吹,
凉凉地缩回毛孔里。
                 
                 
                 
  远远看到山神庙的两盏灯鬼火般地摇晃着。走进庙里,葛村长叮咛两人不要
乱动,推开角落小门走进去。徐海城与小张仔细打量着山神庙,刚才听葛村长的
描述心
                 
  里已有个大概,直到见到才知道自己的想像力有限,流泪的红烛、微动的黄
色帷幔、巨大的铜面具、凉嗖嗖的山风,还有角落里的影影绰绰,无一不迷离阴
森。
                 
  一会儿,葛村长出来,惊异地说:“师公不在,哑巴助手也不在。”
                 
  徐海城大感意外,问他:“你最近一次见到师公是什么时候?”
                 
  “就是那天夜里,跟着王主任他们一起。”
                 
  徐海城不信:“这半个月你都没见过他?”
                 
  葛村长说:“是的,这山神庙造得偏僻,师公平时也不出庙门,有人求助时,
会自己到山神庙来找他。一般情况下他都在的。”
                 
  “听你所说,他应该在村里威信很高,如果他不在庙里,其他人如果知道也
应该会传到你耳朵里。”徐海城很熟悉这种村寨,几乎是没有什么隐私,一点小
事也会传遍全村,巫师如此重要的人物离开村里,没有理由葛村长不知道。
                 
  “是这样子的,不过因为现在不是打猎季节,村民们没事也不会来这庙里,
毕竟……”葛村长扫了一眼庙殿,言下之意十分清楚,毕竟这里相当的令人畏惧。
                 
  他说得不无道理。徐海城心里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却又不知道不安在何处。
他略作思索,指着正中挂着的傩面具问:“你说乩文被蛇卷进这后面的槽里,是
否还在?”
                 
  “这个……”葛村长想了想,“我就不知道了。”
                 
  徐海城掏出手电筒,绕过香案朝傩面具后面走去。小张跟上,轻轻扯他一下,
提醒他:“蛇。”徐海城点点头表示明白,他走到离傩面具一米外,小心翼翼地
举高手电筒,光柱斜斜地射进槽里,里面却是空无一物。
                 
  大蛇也不见了。
                 
  徐海城与小张相视一眼,心里的疑虑更盛。两人走到近处审视,槽里散出的
气味十分腥臭,里面湿漉漉的,积着一些不知何物的滓渣。一张黄纸就埋在滓渣
间。小张戴上手套,闭着气,捏住黄纸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扯出来。
                 
  徐海城将手电筒的灯光移到黄纸上,黄纸已被泡得微烂,上面的朱砂字迹有
点模糊,但还是可以辩识出笔划,只是上面所写的根本不叫字,而是一串乱七八
糟的符号,犹如三岁小孩子的信手涂画。“是这张纸吗?”他冲葛村长招招手。
                 
  葛村长走近,掩着鼻看了一眼,说:“是这张,我不认得字,但认得这些字
组合成的大叉。”经他提醒,徐海城留意到乩文上的字符正好组成一个X 符号,
他以前没见过乩文,所以不解葛村长为何会经由一个X 符号认出这张乩文是那天
晚上的,于是转眸看着葛村长。
                 
  葛村长明白他的意思,说:“师公以前出的乩文我也看过,都可以看到字,
而且排列整齐,没见过这种像大叉的,所以我印象比较深刻。”
                 
  徐海城仔细看着X 符号,觉得并无异常之处,问:“你知道这个大叉代表什
么意思吗?”问完即失笑,葛村长都说是第一次看到,自然不懂它的意思。果然,
葛村长奇怪地看他一眼,说:“不知道。”
                 
  徐海城反反复复地审视着乩文,只看得头晕眼花,他甩甩头问葛村长:“你
说当时大家看到这乩文全愣住了,是因为看不明白的缘故吗?”
                 
  葛村长点点头,说:“应该是吧,不过……”他回忆着那天晚上的情景,梁
平看到乩文后脸色大变。“不过,我觉得梁教授可能看懂了。”
                 
  “哦?”徐海城诧异地抬起头。“为什么?”
                 
  “只是一种感觉,好像他明白什么似的。”
                 
  徐海城不再询问,将手电筒放回口袋,捏着乩文的一角递到烛火边烤个半干,
然后夹进随身的记事本里。“后来,他们有没有再去找师公,解释一下乩文。”
                 
  “没有。”葛村长说。
                 
                 
                 
  那天晚上,巫师的一番话已将众人吓着,乩文被蛇尾卷进槽里后,大家就一
起离开山神庙。被庙外的冷风一吹,梁平清醒不少,他是个治学严谨的学者,意
识到刚
                 
  才自己一干人是被山神庙的氛围和巫师的奇言怪语蛊惑住了。装神弄鬼是巫
师最擅长的本事,而要装神弄鬼就要弄得神秘兮兮,让人心生敬畏。于是他叮嘱
大家不要
                 
  将今晚的事情放在心上,而且也不要说给其他团员听。
                 
  对于梁平的看法,徐海城深以为然,这个世界向来都是先有疑心然后才生暗
鬼。“后来还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呢?”
                 
  葛村长说:“没有,回到我家里,大家就睡觉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就离开我
家。那天早上下着雨,下雨山路滑,我劝他们多停留一天,不过他们说要早点赶
到蟠龙寨找个带路的猎户,还是冒雨走了。”
                 
  蟠龙寨。徐海城心思微动,事实上那天考察团并没有到达蟠龙寨,因为许莉
莉的记事本里清楚地写着:4 月11日,黑水潭,傻子,磨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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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磨刀声
                 
  4 月11日的早晨飘着细雨,雾色苍茫,遮住群山群峰。依着坡势而建的松朗
村在雾里半隐半现,颇有点水墨山水的味道。葛村长挽留考察团再多呆一天,不
过被王东与梁平婉言谢绝了。
                 
  两人带着大家上路,如此火急火燎,让方离不由得觉得似乎他们有种感觉,
在逃离此地。她偏头看着卢明杰,后者的神色里也不无诧异。再看许莉莉,她一
迎上方离的视线,就惊慌地别转头。
                 
  许莉莉的脸色不太好。事实上昨晚从山神庙回来,她的脸色就挺怪异,当时
方离拉着她的手,只觉得冰冰凉凉。方离问她山神庙里发生什么事,她立刻夸张
地摇摇头,说什么都没有发生。这种反应过度的表情反而让方离更加疑心,她又
试探一番,许莉莉口风很紧,什么也不肯透露。只是临睡前,与方离同室同床的
她忽然无头无脑地冒出一句:“巫师真的会黑巫术吗?”
                 
  这个问题问住了方离,要说有,自己还没有碰到。要说没有,可是有些人确
实表现出超凡的神秘力量。在她沉默的时候,许莉莉睡着了,但是睡得极不安稳。
她一直在做恶梦,把睡得很沉的方离都惊醒了。有次,许莉莉忽然从床上坐起来,
扯着被子拼命地擦着鼻子,擦着擦着,又头一歪睡过去了。现在,她的鼻尖还有
点微红,想来是昨晚擦得太过用力。
                 
  很快地,身后的松朗村被浓雾完全吞没。带路的王东放慢脚步。方离听到身
后的许莉莉吁出一口长气,某种沉重的气氛也随着两人的举动消失了。许莉莉又
开始说笑,对沿途所看到的景物问东问西,走在她身后的马俊南则不厌其烦地告
诉她。
                 
  雨天路滑,大家走得很慢,中午才到出名的“迷林”。关于这个林子,王东
一早就告诉过大家,据说很容易迷路。解放初有干部下乡做工作,结果在林子里
怎么也转不出去,以为遇到传说中的“鬼打墙”而活活吓死。
                 
  从松朗村到蟠龙寨就得经过这么一个林子,否则就得翻过整个山峰,那得走
一天一夜。王东以前几次经过迷林,不过都是山里人带的路,本来以为会在松朗
村找到猎户带路,迷林的问题就迎刃而解,现在只得依靠自己。
                 
  站在迷林前面,王东叮嘱大家一定要跟紧前面的人。卢明杰看着眼前的大片
树林,颇不以为然,心想经过六个月的野外培训,一个林子难道会让他们迷路?
及待走进林里,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树林里长着全是百年树木,密密麻麻,无边
无际。本来树叶就遮天蔽日,又逢今天下雨起雾,林子里黑漆漆的,雾比外面更
黏稠,似是要凝结住了,目光可及的范围不过是身边的丈余空间。他此时才明白,
王东并不是危言耸听。
                 
  林子的地面积着厚厚的树叶与松针,踩上去沙沙作响。空气里掺杂着树叶或
是动物腐烂的味道。大家循着树干上村民做的记号往前走。所谓的记号,就是隔
着几根树绑着一根麻绳。
                 
  走着走着,最后的向玉良突然有种不安的感觉,似乎身后跟着人。他几次猝
然地回头,都只看到茫茫雨雾以及雾里若隐若现的树木。然而那种感觉并没有因
为看不到人而消失,反而更加强烈。他想了想,掏出身上的小本子匆匆写下一行
字交给前面的卢明杰。卢明杰匆匆瞥了一眼,脸色微变,赶紧往前递。每个经手
的队员都悚然一惊。纸条一直递到王东手里,他略作思索,停下脚步,于是后面
的人一个个地停下脚步。
                 
  但踩着落叶发出的沙沙声没有停下来,沙沙沙,从后面的雾里传来,渐渐地
靠近。然后那人仿佛意识到什么,也停下脚步,沙沙声顿时消失,树林里安静得
落叶可闻。
                 
  确实有人在后面。
                 
  大家面面相觑一番,然后一起看着王东。他想了想,用松朗村的方言喊了一
句话,大意是我们是南浦大学的考察团,要去蟠龙寨,请问后面的乡亲能否指一
下路?
                 
  这一声犹如泥牛入海,毫无回应。
                 
  大家盯着身后的浓雾,渐渐地不安起来,特别是许莉莉,脑海里闪过昨晚巫
师的那番话,刚才的轻快又荡然无存,她脸色变白,不由自主地挨近方离。时间
在这种静寂里仿佛嗒哒嗒哒有声。梁平清楚越沉闷,大家会越不安,于是清清嗓
子说:“可能只是小动物,还是快走吧。”
                 
  他递个眼色给王东,王东会意地点点头,冲大家招招手:“走了。”他边说
边转身,忽然听到方离一声尖叫:“王主任。”他一愣,眼前忽然现出一张丑陋
的脸,几乎要贴到他的脸。王东吓一大跳,连忙后退,结果被身后的梁平一撞,
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哈哈哈。”响起一阵大笑,跟着传来拍掌的声音。王东诧异地抬起头,只
见面前一个人正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大概二十来岁,上身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女式
薄棉袄,手肘、肩膀处都已被磨破,下身穿着一条肥大的军绿色裤子,以麻绳作
腰带绑着。他裸露在外的肌肤都黑黑的,头发纠结成块,看起来是好久没洗了。
                 
  一看这装束,大家都猜得出来,这人是个傻子。他看到戏弄成功,高兴得又
蹦又跳,还直冲梁平与王东扮鬼脸。然后忽然转过身来,脱下裤子翘着屁股扭了
扭,他的屁股倒是挺白净的。方离与许莉莉红了脸,赶紧别转视线。看到两人的
害羞神色,傻子更加得意。没一会他似乎觉得意兴已尽,扯上裤子往林子深处走
去,顺手扯掉树上绑着的一根记号麻绳,很快地没入浓雾之中。
                 
  第二章磨刀声(二)
                 
  大家相视一眼,觉得啼笑皆非,但先前的不安总算烟消云散,于是收拾心情
重新上路。又走了近一个小时,终于钻出林子。还没有看清楚眼前状况,一阵窸
窣声响,从草丛里爬出一个人,正是刚才的傻子,他晃动着手中一堆麻绳冲着大
家呆笑。
                 
  王东心中一动,仔细分辨着四周地形,不由得“呀”一声。
                 
  “怎么了?”梁平不解地问。
                 
  王东忿忿地瞪着傻子,对大家说:“我们被他耍了,他把麻绳重新绑了,我
们现在走的方向不是蟠龙寨。”那傻子似是听懂了,格格笑着,扬着手中的麻绳
跃进草丛里。
                 
  “那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王东急得眉毛拧成一团。
                 
  梁平思忖片刻,说:“快,我们跟着傻子,他肯定是住在附近,跟着他就可
以找到人家。”大家一听,很有道理,一个个跃进草丛。山野的蒿草齐人高,傻
子动作又快,只剩下挥舞着麻绳的手。大家不敢怠慢,铆足劲追着他。约摸十来
分钟,地势渐高,傻子已走得无影无踪。
                 
  钻出草丛,眼前全是黑色的嶙峋山石,荒凉至极。王东觉得眼熟,仔细搜索
着记忆,终于想起这是到黑水潭了。
                 
  “黑水潭?哪里有潭?”许莉莉四处张望。
                 
  “在那里。潭在山洞里,围着潭的岩石是黑色的,潭水看起来也像黑色的,
所以叫黑水潭。”王东指着前方,知道是什么地点就容易多了,在山里最怕不知
道身处何地。大家从他神色里看出端倪,心情也转好。
                 
  “蟠龙寨在那边,我们并没有绕太多的路,大概再走上两个小时也就可以到
了。”王东又指着另一个方向,大家也搞不清楚是哪边,反正这里只有王东一人
认得路。
                 
  “那得加快,这雨可能越来越大。”梁平的话犹如魔咒,刚说完,雨骤然变
大,噼里啪啦地落下来。虽然大家身穿特制的登山服,可以防雨,但这样的大雨
还是吃不消。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起风了,风将锁着天地的雾刮散。许莉莉眼尖,
指着不远处的一幢石头院落说:“看,有人家。”
                 
  大家再不迟疑,快步往那院子走去。那院子建在蒿草与黑石之间,仿佛遗世
而立。走近,看见在房子的右侧,有好大一片桔树林,有些还开着花,被雨打落
在地上,现出星星点点的白色。
                 
  院子的门敞开着,有个人戴着斗笠坐在门槛上,埋头磨着刀。刀形如月,雪
白锋利。王东知道山里人家,随时会碰到野兽,所以总是把刀磨得锋利。其他人
平时哪见过这种刀,心里微微发怵。
                 
  王东让大家等候在院门外,他自己走进去。虽然脚步声吧哒,但那人并不抬
头,只是专心磨刀。王东在离他一米多远时停下来,用蟠龙寨的方言客客气气地
说:“请问这位大哥,可不可以让我们避一下雨?”
                 
  那人抬起头,约摸四十五岁,一脸的敦厚,眉宇间有愁苦之色,与手中的刀
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并不说话,先是看看王东,然后看着院门口的六个人,最后
定在方离脸上。王东又说:“我们是南浦大学考察团的。”
                 
  这句话让那人的眼睛陡然闪烁一下,他站起身,将刀挂在腰间,瓮声瓮气地
说:“家里乱,我先收拾一下。”说罢,他扭头走进屋里。
                 
  王东冲院门口的六人招招手,大家赶紧走进来站在屋檐下避雨。卢明杰好奇
地凑到窗前往里看,只是屋里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一会儿,那人站在门边
喊了一句:“进来吧。”
                 
  王东率先进入,屋里光线很暗,但并不似主人说的乱,相反收拾得很干净。
那人等大家都进来后,说:“你们,随便。”然后自己又坐到门槛上,继续磨刀,
沙啦沙啦,磨刀声比刚才更大。
                 
  王东抽出背囊里的毛巾擦拭着身上的雨水,问那人:“这位大哥,你贵姓?”
                 
  “叫我老何。”
                 
  “大哥,家里人呢?”
                 
  老何手中的刀停了停,说:“死了。”
                 
  王东立刻意识到失言,赶紧别转话题:“大哥,这儿离通天寨还有多远?”
                 
  “不远,也就一个时辰。”
                 
  听他这么说,王东心里一松,看来没有绕多少远路。
                 
  “这天你们走不了,等下还有更大的雨。”老何头也不抬地说。果然没错,
一刻钟后风雨都变大,整个天空黑压压。屋里也是一片漆黑,许莉莉自作主张,
点燃墙壁上挂着的松明灯。灯火照着很简陋的房间,一张松木桌子,几条长凳,
桌子上摆着陶制水壶和一个杯子。正对着门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寿星蟠桃图,图片
的旁边另有几个四四方方的贴痕,但贴着的东西已不见了。
                 
  老何还在磨刀,后背不停地耸动。
                 
  王东小心地说:“大哥,这刀磨得很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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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何嗯了一声,但手中动作不停。大家交换了一下眼色,都认为他性情异常
不好相处。可是外面滂沱大雨,实在是走不了。大家在屋里或站或立,也不敢大
声说话。忽然那老何站起身,说:“我给你们做饭。”边说边钻进里面的厨房。
梁东想客气一下,说大家带着食物,被王东的眼色阻止了,山里人耿直好客,拒
绝会让他以为是看不起。
                 
  没多久,老何端着一大盘腊肉和一锅红薯饭出来,大家吃过饭后,气氛稍微
缓和。看情况,今天是走不了,王东就提出留宿的要求,老何二话不说地同意。
大家商谈了一下明天的行程后分房睡觉。老何家总共三间房,两个姑娘一间,其
他五个考察团队员一间,老何自己一间。但他并没有睡觉,依然坐在门槛上磨刀,
似乎那把刀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松明灯将他的背影拖到屋外地上,任雨打风吹。
                 
  山里的夜特别寂静,所以响声都特别纯粹,风刮过山谷呜呜呜,雨打着屋檐
哒哒哒,老何的磨刀声沙啦沙啦,沙啦沙啦。
                 
  许莉莉转了个身,不无烦燥地说:“见鬼,他到底要磨到什么时候?”
                 
  方离没有说话,虽然磨刀声也让她心神不宁。但她能理解没有亲人的孤独,
这种孤独总需要一点事情来排遣,比如说不停地磨刀。
                 
  许莉莉叹口气,说:“我觉得这次考察……”她不知道如何说下去,古怪,
还是诡异,或是令人害怕。她也不是第一次做田野考察,但是这次带给她的感觉,
让她心里十分不安。昨天晚上,那位巫师冥思时说的话,仿佛潜伏在自己耳朵里,
随时会跑出来遛一圈。
                 
  为什么我看不到那个地方……但是我看到你们,头顶笼着黑雾走在死亡之路
上……神灵看到祭品,欢舞而来,有个背影在带路,身上带着地狱的气息……
                 
  许莉莉甩甩脑袋,把巫师的声音赶走,小声地说:“巫域,究竟是什么样的
地方?”
                 
  第二章磨刀声(三)
                 
  朦胧入睡的方离听到这两字,顿时清醒,惊愕地问她:“你怎么知道巫域?”
                 
  许莉莉也惊愕,“你也知道?”她昨晚第一次听梁平提起,方离又不在场,
以为她并不知道。方离嘴角微哂,这两个字还是她告诉梁平的。在接受古墓被毁
调查时,她都没有透露这个地名,也没有透露她与甘国栋的最后一番话,只是说
他来自迁居深山里的曼西族,为了保护自己的神庙不被其他民族占有,而故意来
毁灭古墓。
                 
  这种为了不被外族掳去财物而故意损害自己神庙的事情,历史上本来就有,
例如著名的三星堆遗址和金沙遗址。大家十分能理解,同时也萌生了去深山里寻
找曼西族的想法。考察团成员列出来时,自然没有方离的份,于是她去找团长梁
平,将甘国栋最后一番话告诉他,他二话不说,帮她争取到名额。为了避免大家
对方离有看法,梁平认为应该保密。
                 
  所以巫域这个地名从许莉莉嘴巴里吐出来,让方离着实吃惊,她意识到昨晚
一定发生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她转动着脑筋,想从许莉莉嘴里套出点什么,
仔细一想又算了,打算以后直接问梁平。
                 
  一声刮锅般的磨刀声传来,刺痛大家的耳膜。这一声后,沙啦沙啦的磨刀声
再没有响起。许莉莉舒口气,说:“谢天谢地,他终于停了。”她打个哈欠,咂
巴着嘴巴很快陷入昏天暗地的睡眠里。
                 
  睡到半夜,许莉莉觉得有点冷,不由自主地偎紧方离想要取暖,模模糊糊中
觉得身边空空的。她感觉奇怪,用手摸了摸,还是空的。这下子清醒了大半,睁
眼一看,床上哪有方离?“方离。”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回答她的只有外面的风
声与雨声。
                 
  难道她去上厕所了?许莉莉脑海里闪过这个想法,但又被否决了,因为她看
到床侧的外套和床前的鞋。看到这双鞋,许莉莉顿时意识到不妙,方离连鞋都没
穿,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敢再想,披上外衣,赶紧去敲梁平他们住的那间屋门。
“方离不见了?”
                 
  大家很快都起来了,本来睡得正香,听到这个消息,都有点懵。松明灯下,
每个人的脸都是木呆呆的。卢明杰推开老何住的那间,里面黑乎乎,借着灯光可
看到床上空无一人。“老何也不见了。”大家的脸全白了。王东与卢明杰走到屋
外查看足迹,但雨这么大,足迹早被冲掉了。
                 
  “怎么办?”许莉莉着急地问。在都市里可以打110 ,也可以估量她可能会
去的地方。可是在这种深山荒岭里,大家只能急得团团转。梁平自己着急得不得
了,但还是安抚大家,“不要着急,大家赶紧搜一下,看看这家里有什么异常东
西?”
                 
  大家赶紧分头去找,在这么一个简陋的房屋找东西太简单了,卢明杰很快从
老何的草席下翻出一堆东西。他打开看了一眼,脸色大变,赶紧招呼梁平过来。
其他人也围了过来,看着这堆东西,居然是五六张奖状。奖状发黄,显然贴了很
久,大家看着寿星蟠桃图旁边的贴痕,明白过来这是刚刚撕下来的。原来老何说
收拾一下,就是收起这几张奖状。
                 
  奖状上写着同一个人的名字:何桔枝。
                 
  梁平脸色一变,原来跑到何桔枝家里了。他教过的学生无数,并不能记得每
个学生的名字,但一年前发生的事情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何桔枝这三个字也深
深烙在脑海里。何桔枝掉进运河尸骨都没有找到,公安局与南浦大学商量后,决
定由南浦大学出面写信给其家人。考虑到何桔枝死亡的可能性极大,不想给家里
人增添困扰,所以不曾道明她曾在学校里杀人,只说她在田野考察时,失足落进
河里失踪了,生还希望不大。
                 
  除了梁平与卢明杰知道事情始末,其他人还是一脸懵懂,只是看两人脸色不
好,隐隐觉得事情不妙。梁平不解地说:“我们都是南浦大学的,为什么他只带
走方离?”
                 
  “可能是方离跟何桔枝长得像。”卢明杰见过何桔枝几面,他的这个答案让
大家似懂非懂,颇为不解。
                 
  “方离会怎么样?”许莉莉担心地问。大家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眼前
仿佛都闪过那把雪亮的刀。屋外的风雨就像发疯一样,将大家牢牢地困在这石头
房子里,松明灯火不停闪烁,将各人眉间的重重忧心渲染成一团阴影。
                 
  许莉莉抬头,看到松明灯燃烧所散发的黑烟在大家的头顶徘徊不去。“但是
我看到你们,头顶笼着黑雾……”巫师那低沉喑哑的声音又在她的耳边回响。
                 
  追索真相之三
                 
  斜晖照着黑水潭的嶙峋石头,它的南面是连绵不绝的蒿草,散发着亘古的荒
凉气息。徐海城打量着孤零零的石头院落,很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将房子建在这里?
                 
  今天早上他与小张离开松朗村,葛村长自告奋勇地带路,恰好在迷林里遇到
蟠龙寨的蒋村长,他这才作罢,自己一个人回松朗村去了。蒋村长年近六十,留
着山羊胡子,身体还很硬朗,走起山路健步如飞。
                 
  蒋村长指着石头院落,用蹩脚的普通话说:“这就是何福海的家,黑水潭只
有他这么一户人家,他是外来户。”
                 
  “外来户?”
                 
  “是,文革时候忽然冒出来的,寨里没有一个人认得他,那时候他才十来岁,
跟他爹两个人,在这里盖起房子,先是打猎为生,后来开始种桔子……”那时候
的蟠龙寨还有几百户人家,蒋村长还不是村长。山里人家热情率直,见他们爷俩
也不像坏人,以为是城里某个受不了迫害的人家逃到这里,很快接受了他们。后
来何福海还娶了寨子里的姑娘。
                 
  蒋村长絮絮叨叨地说着:“福海为人忠厚,不过这一年性格变了,他就这么
一个宝贝女儿,又考上大学,就这么没了,难怪他受不了。”徐海城知道他说的
是何桔枝,一路闲聊,他已经知道黑水潭住的人家就是何桔枝家。
                 
  三人边说边走近何福海家,院门敞开着,阳光静静地照着门檐下的青色磨刀
石。看到磨刀石,徐海城眼睛一亮,是这里没错了,看来考察团在这里逗留过。
院子里静悄悄的,门檐下挂着几串腊肉,几只苍蝇正绕着它飞,发出嗡嗡的声响。
                 
  徐海城上前敲门,无人应答,从窗子往里看,简陋的房子里冷冷清清,什么
人都没有。蒋村长又开始唠叨:“他不在呀?这个福海,自从桔枝没了,一门心
思钻进邪说里,也不做事了,去年桔子结满了,他都懒得摘,还是我看不过去叫
了几个人帮他摘的……”
                 
  徐海城截断他,“什么邪说?”
                 
  蒋村长叹口气,说:“这得怪春花婆婆……”春花婆婆是蟠龙寨的老巫婆,
今年都近八十了。何桔枝之死令何福海遭受重击,他日渐沉默,本来就老实巴交
的人,又住在荒郊野外,渐渐地钻了牛角尖。他天天去找春花婆婆,问女儿去了
哪里,为什么他都梦不到?春花婆婆为了让他心灵有个寄托,不至于从此沉迷下
去,于是添油加醋乱说一番。她先是说,何桔枝的灵魂附在一个跟她相似的女孩
身后,将来会来看他。何福海听后很宽慰,日等夜等,大半年过去,这荒山野郊
哪里有人来?于是何福海再去找春花婆婆,她无法自圆其说,就哎唷一声,说不
得了,那女孩灵魂太强大,将何桔枝的灵魂吃掉了,所以没办法来看他,除非那
女孩死掉才能救出她女儿的灵魂。从那以后,他就天天不做事,日夜磨刀,说要
去救自己的女儿……
                 
  小张忍不住哎呀一声,徐海城也是一惊,都想起方离与何桔枝相似这件事。
“蒋村长,你知道何福海会去哪里吗?”徐海城心里焦急,连说话声音都变大了。
                 
  “可能在黑水潭吧?他们家在那里养着条大蛇,我听说他们经常去喂食。”
                 
  小张惊愕,“养大蛇?”
                 
  “是的。”蒋村长脸上也露出厌恶之色,“山里人虽然认为蛇有神性,也没
有几个把蛇养起来的,听说是他爹养的,他爹脾气可古怪了。”
                 
  “他爹呢?”徐海城估摸着何福海的爹何春发大概也就六十来岁,山里人生
活健康,长寿的不少。
                 
  “不知道怎么就没了。还有人说是福海杀的,因为有人经过时听到两人经常
吵架,有次看到他们打架。后来山里多了一个坟,也没立牌子,别人都说是何春
发的。反正大家也不喜欢那个老头子,所以也没有人过问这件事……”
                 
  徐海城打断他问:“大家为什么不喜欢何春发?”
                 
  蒋村长思忖片刻,说:“那个老头很阴沉,跟大家都处不来。何福海的女人
嫌家穷,跟别的男人跑到县城里过生活,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被蛇咬死了,有人说
是何春发干的,估计就是为这事,爷俩开始闹别扭,天天吵……”
                 
  说话间,已到达一个大山洞,是天然溶岩洞。洞壁全是黑石头,密密麻麻地
挂着水珠。洞里很空旷,还有不少小洞穴,到处闪着幽暗的光。大约走了五十来
米,前方隐约有水光澹澹,折射到黑色洞壁的光也在微微晃动。想来就是黑水潭。
                 
  前面一路走来还会看到山鼠在壁缝里跑来跑去,到潭边基本没有,大概是因
为潭里养着蛇的缘故。黑水潭边静悄悄,回荡着三人的脚步声。
                 
  这时,从潭边传来急促的低语声。徐海城示意其他两人放轻脚步,慢慢地靠
近黑水潭。只见潭边跪着一个男人,手里捧着一只兔子,念念有词。徐海城侧目
看着蒋村长,后者点点头,表示此人就是何福海。
                 
  何福海继续念了一会儿,然后将兔子扔进潭里,一触及水面,马上水波分开,
一张血盆大口接住兔子,然后又没入水中,顷刻,水面恢复平静,宛若什么都没
有发生过。何福海早就听到人来的动静,但却置若罔闻。蒋村长忍不住叫他:
“福海。”
                 
  何福海迟疑地抬起头,打招呼:“村长。”
                 
  “这两位警察同志想问你点事。”蒋村长指着徐海城与小张。何福海嗯了一
声,脸上神情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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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问南浦大学的考察团在你家里留宿过吗?”徐海城问,蒋村长小声地翻
译给何福海听,他点点头。徐海城想了想,亮出方离的照片,说:“你对这位姑
娘有什么印象?”何福海脸色微变,蒋村长小声地说:“还真跟桔枝有几分像,
福海,你没杀人家吧?”
                 
  何福海迟疑着摇摇头。
                 
  蒋村长舒口长气,说:“那就好。”徐海城嫌他啰嗦,横他一眼,蒋村长讪
讪地笑了笑。
                 
  “春花婆婆告诉你,你女儿何桔枝的灵魂被一个长相相似的人吃掉了,只有
杀了她,才能拯救你女儿的灵魂,是不是?”
                 
  何福海迟疑着点点头。
                 
  “你相信吗?”
                 
  何福海迟疑着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没有杀她?”徐海城晃动着方离的照片。何福海这种人特别实
心眼,一旦相信某事就很难改变,为什么他会放过方离呢?虽然徐海城不希望方
离有事,但还是觉得奇怪。
                 
  何福海喉结滚动,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我害怕。”这句话是用普通话说
的,很生涩,很别扭。这句话令大家都愣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山里汉子说自己害
怕。
                 
  “你怕什么?”
                 
  何福海脸上肌肉微微颤动一下,压低声音说:“她不是人。”
                 
  徐海城三人面面相觑,搞不清楚他是疯掉,还是有其他什么意思。何福海已
经继续往下说:“我看到她身上的记号,魔鬼的记号,她是魔鬼……”他痛苦地
按着后脑勺,眼晴里充满恐惧,货真价实的恐惧。小张起初觉得匪夷所思,忽然
想起被活活吓死的许莉莉,不由得也起了疑心,难道方离真的有什么异常地方?
                 
  “什么记号?”徐海城追问。
                 
  但何福海根本听不到他的问题,自顾自地说:“她砍我的头,救救我……”
他的口气忽然变成孩童般,然后他抱住脑袋蹲到地上,浑身发抖。徐海城心中一
动,掏出手电筒,走到他身后拨开他后脑勺的头发,只见后脑勺两道好长的痕迹,
看起来形成已很长一段时间了,那两道疤痕交错成一个“X ”符号。也许何福海
年少时后脑曾受过重创,当时留给他的恐惧一直隐藏在记忆里,令他一见到相似
的记号就开始发作。
                 
  何福海后脑的疤迹似是用刀斫出来的,整整齐齐,斫成X 型也是有意为之,
只是不知道这个符号有着什么特别的意义?是否跟松朗村巫师乩文上的“X ”意
思相同呢?
                 
  何福海还蹲在地上缩成一团,浑身哆嗦,此刻他是回到受伤的那一刹那吧。
徐海城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柔声说:“没事,没事,她已经走了,你得救了。”
                 
  何福海缓缓地抬起头,冲着徐海城憨厚地笑了笑,张嘴说出一串话,非常快,
叽哩咕噜。徐海城办案子经常四处奔波,不曾听过类似的方言,连忙看着蒋村长,
可是他也现出茫然之色,说:“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何福海没得到响应,脸色又开始变得惶恐,徐海城试图再安抚他,他却身子
一挪避开了。可是他忘记自己站在潭边,这一挪,后脚跟悬空,重心不稳身子直
往后仰。
                 
  徐海城大叫不妙,伸手拉他,哪里来得及。何福海一头栽进潭里,连汽泡没
有冒一个就沉了下去。水面涟漪一圈圈地扩散,很快地消失无形,好像什么事情
都没有发生过。潭边三人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心里说不清楚什么感觉。
                 
  究竟方离身上有什么样的记号,令何福海如此恐惧?
                 
  也许他恐惧的不是记号,而是年少时濒临死亡的经历吧?这个答案随着他的
死亡,也许永远都无法得知了。徐海城长长地吐口气,黑水潭微微荡漾,水光折
射到他眼晴里,幽光晃动。
                 
  方离在黑水潭并没有遭遇意外,他并不惊讶。如果有意外,许莉莉的记事本
里一定会提及,考察团也不会继续前进。在黑水潭留宿一夜后,第二天七人继续
前进,当天逗留在无日谷。
                 
  无日谷,蒋村长说那是个千年没有阳光的地方,因为地偏荒凉,附近都没有
人居住。他很惊讶,考察团为什么去的是无日谷呢?因为去通天寨的路经过的是
秋虫谷而不是无日谷?徐海城也想不明白,但许莉莉的记事本就是这么写着的:
4 月12日,无日谷,夜祭,傩舞者。
                 
  第三章傩舞者
                 
  4 月12日的早晨,大雨停歇,天色异常清朗,沿途的山峦树林崭新如洗。考
察团一行七人行走在水晶般的阳光里,都觉得精神一振,昨晚的事情就此变得遥
远。除了埋头走路的方离,阳光为她披上灿烂的华衣,但她似乎还处身于昨晚的
滂沱大雨中,浑身发冷。
                 
  昨晚她睡得正香,嘴巴被一只手按住,她惊醒正想挣扎,又觉得脖子一凉,
眼角闪过刀刃的寒光。老何的尖刀!那把在磨刀石上细细打磨千百回的刀!她不
敢稍动。老何松开按住她嘴巴的手,指指门外示意她出去。方离不知道他想干什
么,心中的害怕也让她失去思考的能力,只知道要想活命就得听他的。她不敢怠
慢,但跳下床时还是轻轻地踢了一下身侧的许莉莉。但许莉莉转个身依然熟睡,
浑然不知道同伴正经受何种磨难。
                 
  老何推搡着方离往门外走去,外面依然下着大雨,她很快被淋湿,浑身颤抖。
赤脚被山里的碎石割破,一阵阵锥心的疼痛。老何一手拎着防风防雨松明灯,一
手拿着尖刀,脸上还是初见时的憨厚。
                 
  方离大声地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为什么要带我出来?”雨太大,她的
声音被冲得七零八落。
                 
  老何置若罔闻,眉毛上结着一串水珠。方离忽然想起他不懂普通话,绝望的
心里仿佛有条虫在啃。
                 
  走了十分钟,到达一个深潭边,潭水荡漾,幽光点点。老何将松明灯搁在地
上,将刀挂在腰间,双手平摊,对着深潭念念有词。他在说什么,方离一句也没
有听懂,但看模样似乎是祭祀祈祷,这让她很不安,微微地后退。潭里的生物似
乎听到召唤,从水底缓缓地浮上来,一个长长的阴影在水面下拖曳滑动。平静的
水面被搅碎,幽光晃动得厉害。
                 
  方离虽然不知道老何要做什么,但总觉得不是好事,心里害怕到极点。对死
亡的恐惧令她油然生起一股力气,转身往洞口跑去。老何听到动静,一把抓起腰
间的尖刀,高高地扬起,雪亮的刀光划过她的头顶。方离往旁边一避,只觉得后
背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脚下也是一软,整个人趴到地上,一刹那魂飞魄散,心里
转动的念头只有一个:我居然会死在这里!
                 
  半晌都没听到老何的动静,也没有尖刀刺透身体的疼痛,方离好奇地回头,
只见他高举着刀惊愕地盯着她的后背。
                 
  刚才那一刀在方离的后背拉开一个长口子,她的T 恤也几乎被割成两片。防
风松明灯的微弱光芒照着她斑斓的后背,尽管刺青已经变形,但最上面的蛇头还
是清晰可辨。老何惊愕的眼神变为恐惧,尖刀落到地上,双手抱住后脑勺。方离
不知道他恐惧什么,但知道这是个难得的逃命机会,于是赶紧从地上爬起跑回老
何家。
                 
  看到神情焦急的考察团众人,她双脚一软几乎跪在地上,余悸让她浑身颤抖。
面对死亡时,她只想着如何逃离这种死亡,真的逃离后,才体会出恐惧,只差一
点就跟这个世界说再见。
                 
  这一次的死里逃生,在灿烂阳光下回想,竟有种做梦的感觉。回到老何家里,
方离才明白原来他是何桔枝的父亲,但她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杀自己?为何他
看到自己后背刺青会恐惧成这个样子?
                 
  不过这两个问题怕是得不到答案了。方离逃回老何家里后,考察团担心他不
死心而伤害其他队员,所以收拾行囊离开他家,摸黑赶往蟠龙寨。
                 
  走在最前面的王东轻轻地叫了一声:“到了。”他停下脚步,后面各人也依
次停下,都抬起头望着前方。只见前方百米远处的斜坡,有不少房子星星点点隐
在绿树丛里,有些屋前屋角还有几株盛放的桃花。几声狗吠声远远传来,吠声清
亮,有悠然忘俗的味道。
                 
  这就是蟠龙寨。大家相视一眼,舒口长气,昨晚的阴霾也总算消却大半。到
达村寨口,王东与马俊南进去找村长商谈猎户的事宜,其他人则留在村寨口休息
一阵。各人找块大石或选根大树,或坐或立享受着早晨的阳光。
                 
  昨晚没有睡好,许莉莉哈欠连天,闭上眼睛将脑袋靠在旁边的树干上。忽然,
脑袋上有东西轻轻拂过,她一愣,抬头只见蓝天上几朵棉花般的云彩。正疑惑时,
树后面忽然蹿出一人哈哈大笑着。这一笑,引得大家都偏头看着这边。原来是昨
晚迷林里遇到的傻子,手里拿着一枝树叶,笑得十分开心。
                 
  众人也被他逗乐,不由莞尔。虽说他并无恶意,但许莉莉对傻子还是有着天
生的害怕,赶紧走到卢明杰身边坐着。那傻子不以为然,在考察团队员身边转来
转去,或抢走这人的帽子,或对着那人扮鬼脸。虽然大家不响应,却丝毫不影响
他自得其乐的兴致。
                 
  约摸等了一个多小时,王东与马俊南从村寨里出来,身边并无第三人。大家
不免惊诧地交换眼色。王东与马俊南也面有忧色,他们去找蟠龙寨蒋村长帮忙,
想找个猎户带路。但蟠龙寨的猎户,一听说要翻过通天岭进入原始森林,纷纷表
示没有这个能力带路。听到他们这么说,考察团队员心里都是一沉。事情发展越
来越偏离当初的设想。假如当初能在松朗村找到向导,就不会绕道去黑水潭,方
离也不会差点性命不保。
                 
  王东、梁平、马俊南三人商量一番,决定马上赶往通天寨。现在唯一的希望
只能寄于通天寨,如果不能找到带路猎户,这次费心费力的考察就会泡汤,以后
也不可能会组织这样的考察了。大家重新背上厚重的行囊上路,或许是因为这两
天的不顺利,队伍里笼罩着奇怪的沉闷气息。尽管沿途景致如梦幻,但大家的欢
笑却少了。连一贯开心的许莉莉也变得若有所思。
                 
  那个蟠龙寨的傻子,一直跟着考察团,有时候模仿着向玉良的举动走在他身
后;有时候忽然不见,正当大家以为他回蟠龙寨时,他又在队伍的前头冒出来。
这番神出鬼没,倒也逗得考察团的众人一笑,严肃气氛略减。
                 
  经过杉林,经过峡谷,经过草甸……头顶的太阳照得大家浑身出汗,麻木得
只有一双脚在动。面前蓦然出现一个幽深的大峡谷,一脚踏进去,一直追逐着大
家的太阳忽然没了,清凉自生。
                 
  秋虫谷,昨晚王东提过这个峡谷,一到初秋时万虫啁啾,十分悦耳,所以才
有这个名字。大家听后还十分向往,现在尽管是初春,这谷里的美貌也不可以小
觑。树木遮住天空,涓流细细,黑魆魆的石头造型百变,石头根处开着不知名的
紫色野花。
                 
  谷里完全没有路,山石起伏突兀,很不好走。方离的腿脚渐渐变得迟钝,差
点一个趔趄摔倒。走在她身后的卢明杰赶紧扶住她,一看她脸色,不由大吃一惊。
只见方离烧得双颊飞红,两眼茫然。
                 
  卢明杰连忙叫住前面的王东,大家一看方离的病况,就知道不能再赶路,否
则即使到达通天寨,她也得大病一场躺上几天。于是决定在秋日谷扎营,沿着溪
流挑选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平台,安下三个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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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离吃下药丸后在帐篷里睡觉,卢明杰留着陪她,其他人便在谷里四处走走,
顺便采撷野菌做汤。[ 奇` 书` 网` 整。理提。供] 夜晚很快来临,秋虫谷的夜
晚更是比别的地方黑森,白天的幽幽美景到晚上便变成森森魅影。
                 
  大家围着旺旺的篝火而坐,喝着香气四溢的野菌汤。方离下午睡过一觉,虽
然身体依然乏力,精神却恢复了。喝过热汤,大家就各回帐篷休息。夜静静流淌,
篝火不知不觉地烧到尽头,长夜里只有深深的黑。
                 
  突然,一声惊锣声传来。
                 
  七个人全被惊醒,却缩在睡袋里不敢动,只是竖直耳朵。远处有宿鸟被惊扰
而飞的扑扑扇翅声。
                 
  又是一声惊锣,随后是两声鼓点。所有的人都愣了,三更半夜,人迹渺然的
秋日谷里传来唱大戏的锣鼓声。
                 
  许莉莉不敢相信地问方离:“我没有听错吧,怎么会有锣鼓声?”方离还没
有回答,锣鼓声更加密集,营地附近树木上宿着的鸟类都被惊动,纷纷鸣叫着飞
上天空,扑翅声渐渐远去。
                 
  “会不会像鬼故事里的那样,有鬼在夜里唱大戏?”许莉莉被自己的想像吓
着了,在睡袋里瑟缩着身子。方离也百思不得其解,看到隔壁帐篷亮起了电筒灯
光,并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大概是有人要出来查看。于是她也穿上衣服,先
用电筒扫一圈帐篷外,确定无蛇类之动物,这才钻出帐篷。
                 
  除了许莉莉,其他人都起来了,四处张望。到处都是摇晃不定的深黑浅黑,
山风从耳边溜过,凉凉的。锣鼓声随着山风,时而推近时而拉远,隐隐还夹着咿
咿吖吖唱戏的声音。黑暗里大家相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
                 
  大家商量一番,决定由王东、马俊南、卢明杰三人过去察看,其他人则守在
原地。王东把手电筒装在口袋里,仅依着透过口袋的微弱光芒,往声音传来的方
向走去。马俊南与卢明杰小心翼翼地跟着。
                 
  方离等人根本看不到三人的身影,只看到一圈微弱灯光渐渐地远去,很快便
没入森林的黑暗里。锣鼓声时而一下,时而骤雨般地狂响,咿咿吖吖唱戏声散发
着诡异的气息。许莉莉也起来了,重复着刚才的问题,不过照例没有得到别人的
回答。
                 
  二十分钟后,一圈朦胧的光又慢慢地移近,卢明杰回来了,兴奋地说:“有
人在唱傩戏,大家快一起去看看。”所有的人都愣了愣,三更半夜有人唱傩戏,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梁平心中一动,说:“没想到瀞云山区还有夜祭的风俗。”
                 
  许莉莉转身往帐篷里钻,说:“我去拿相机。”
                 
  “不可以。”梁平拦住她说,“选在人迹全无的深山老林里夜祭,一定有着
非同一般的目的,大家等一下小心,千万不可发出声音。夜祭被外人瞧到,有时
候会让他们觉得不吉利,甚至觉得冒犯了神灵。”
                 
  大家一听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就不再想着照相的事情,将营地简单地设防
一下,以免有野兽闯入,然后跟在卢明杰后面往夜祭的地方走去。锣鼓声渐渐地
近了,咿咿吖吖的唱戏声可以分辨出音节,但一个字也听不懂,想来是属于方言
一类。
                 
  走了十分钟,前方火光隐隐,驱走林子里的黑暗。卢明杰关掉手电,做了个
安静的手势,并猫下身子。大家也跟着他,猫下身子,蹑手蹑脚地走近。先来的
王东与马俊南躲在灌木后,透过树叶缝隙窥视着,火光照着他们的脸,眼睛里充
满新奇之色。
                 
  后来的五人也各自选个隐身的地点偷窥。只见树林里有一个十多平方米的空
地,中间堆着许多枯枝,火烧得正旺。火堆后面正好有块高出平地约一米的大平
石头权作香案,摆放着供品香烛。香案旁边支着一个简单木架,上面悬着一面光
灿灿的铜锣。敲打铜锣的人面目僵硬,目光毫无生气,细看原来是脸上戴着面具。
他腰间挂着单面牛皮小鼓,一会儿挥动鼓槌,一会儿挥动锣槌,一会儿挥动双槌。
                 
  另有七人围着火堆绕圈唱歌,不时地将手里什么东西撒进火堆里,火苗便扑
的一下子蹿高。这七个人全部身着巫师的黑羽衣,脸上戴着与敲锣打鼓那巫师式
样相同的面具,火光下油彩焕然若新。面具雕的十分简单,唯一比较突兀的是眉
心正中雕着一只明珠(明珠是面具学里称法,其实就是眼)。其中一个拿着木头
权杖,权杖顶端雕着蛇头,昂首吐信。大概此人就是这群巫师的首巫。
                 
  考察团的各人不免暗暗好奇,心想从哪里冒出这么多的巫师?只有王东知道
附近三十来个大小村寨,依旧保持着巫师习俗的就有近二十个,这次夜祭大概是
周围村寨巫师的集体祭祀。
                 
  这七名巫师嘴里发出抑扬顿挫的歌声,虽然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但他们字
里行间不断地发出“兮”音,可想而知是远古的祭歌或是赞神歌。千年以前伟大
诗人屈原《九歌》说的就是类似的祭仪,其中那句“灵之来兮如云,灵之来兮蔽
日”,说的是祭仪第一步骤“请神”时神灵降临的气氛。
                 
  树林里火堆发出的黑烟聚集在半空并不散开,还真有点屈原诗中的如云蔽日
的味道。难得遇到如此原始的祭仪,考察团队员们凝神屏气,眼睛睁大,深恐错
过一丁点精彩。手持权杖的巫师在香案前站定,身后的六个巫师散开,分立火堆
两旁,嘴里依然“兮”呀“兮”的。然后停下来,手持权杖的巫师一个人唱了几
句,朝着香案方位深深地弯下腰,其他巫师也跟着行礼。
                 
  巨石后忽然又冒出一位巫师,他把手里抱着的婴儿小心地放在香案上,并用
手扶着他的背,让他坐直。这名婴儿身着红衣红裤,细白嫩肉,眼珠黑亮,眉心
正中用丹砂描出一只眼。看他的身形大小,估计不过百天。婴儿一现身,巫师们
发出轰然喝彩声,然后又开始唱,边唱边舞,动作极为夸张癫狂,大概是表现神
灵降临的喜悦之情。巫师们的身子时高时低,黑色羽衣裙裾甩开像转动的伞,火
光把他们的影子拉长,斜斜落到林子地面、树干上,到处都是,有着一种言词无
法形容的诡异迷离。
                 
  偷窥的考察团队员惊呆了,事实上当婴儿现身时大家就惊呆了。一般傩祭请
的神灵都是以傩面具或是雕像替代,就像江西萍乡傩舞之前请一种叫“小太子”
的人偶。没见过有活生生的人,何况还是个婴儿。
                 
  至此,这场夜祭终于透出最诡异的一面。(奇书网 Www.Qisuu.Com)
                 
  巫师们吟唱一番,那个抱着婴儿的巫师将婴儿转过身,背对着众巫师,然后
揭起婴儿的后背衣服。一个娇嫩的小小后背露出来,被火光照着,散发着自然肌
肤的莹光。背部似乎有个印子,不过考察团隔得远,而且火光一照色彩淡化,更
加看不清楚。但那群巫师犹如看到世界上最兴奋的事情,发出更大的轰然喝彩声,
然后齐齐行礼。行完礼后,围着火堆又唱又跳,十分邪异,散发着一种魑魅魍魉
的气息。
                 
  羽衣飘飘,面具斑斓,吟唱声古老朴实,仿佛时光倒退了几千年,回到原始
巫术时代。考察团一干人等,看得眼睛发直,连思想都仿佛停止。
                 
  忽然,林子里钻出一个人,加入到巫师的队伍里,模仿着他们的动作也是又
跳又唱。考察团各人大吃一惊,以为是团里某人,一会儿才看清楚,原来是一直
跟着大家的蟠龙寨傻子。自从进入秋虫谷,就没看到他再出现过,大家还以为他
已经回去蟠龙寨了。
                 
  那些陷入癫狂的巫师开始并没有发现多出一个人,依然舞得淋漓尽致,敲锣
打鼓的巫师首先发现,音乐戛然而止。没有音乐伴舞的巫师们也停下动作,终于
发现自己队伍里多了一人。他们的脸上戴着面具,看不清楚表情,但从身体一震,
还有四处张望的脑袋,可知道他们十分惊愕。
                 
  那傻子无所察觉,依然围着火堆兴高采烈地跳来跳去。巫师们冷眼看他片刻,
然后聚到持手杖的巫师身侧细声低语。首巫对抱着婴儿的巫师挥挥手,后者会意
地抱着婴儿隐到石头后。
                 
  持手杖的巫师对敲锣打鼓的巫师招招手,然后指着绕着火堆跳舞的傻子。敲
锣打鼓的巫师走过来,挥起鼓槌狠狠地打在傻子的后脑勺上。傻子“啊”一声软
倒在地,同时林子里也响起“啊”的一声。
                 
  许莉莉着急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可是那声“啊”早已传到巫师耳朵里,他们
齐齐偏头看着许莉莉藏身的方向,火光照着他们脸上僵硬的面具,透着一股生冷
狠意。许莉莉将头埋得很低,汗如雨下。考察团其他人也是心惊肉跳,大气不敢
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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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群巫师没有说话,只是交换着眼色。敲锣打鼓的巫师走向大石头旁边,弯
腰打开一个麻袋。而其他巫师则脚踩火堆,火苗被他们踩得一暗,看来他们是要
弄熄火堆。
                 
  王东心里有种不祥之感,连忙冲梁平做手势,意思是撤。手势一个个地传过
来,大家猫着身子,悄悄地离开藏身处往回走。这时林子里火完全灭了,周围漆
黑一片,大家心里也是黑沉沉的。周围忽然十分地安静,安静得只有高空树叶被
风吹拂的簌簌声。这种安静似乎包藏着祸胎,让人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
                 
  许莉莉频频回头看着身后的黑暗,生怕有什么东西忽然就冒出来。结果没留
意脚下的路,其实留意也没有用,黑灯瞎火只能凭着感觉走着。她的脚踩进石头
罅隙,差点跌倒,她心里着急,用劲地抽脚,可能方向不对,结果只觉得一阵疼
痛。走在她身侧的卢明杰顾不得再隐藏行踪,摁亮口袋里的电筒。向玉良帮忙扳
开卡住许莉莉脚踝的石头,让她把脚抽出来。
                 
  忽然听到旁边的马俊南一声长长的抽气,三人回头一瞥,几条颜色鲜艳半米
来长的蛇正蜿蜒而来,动作很快,蛇信子在空中一卷一舒,蛇眼里闪烁着凶狠的
光。顷刻,嘶嘶声已传到耳边。
                 
  向玉良浑身一震,手里不免用力偏差,被扳开的石头又重新契合,卡住许莉
莉的脚。三人都慌了手脚,可是越慌越容易出错,许莉莉的脚怎么也抽不出来。
马俊南一看他们三人僵在那里,连忙又回身,拉住许莉莉的双手,也顾不得会弄
伤她,用力一扯。许莉莉尖叫一声,但脚终于抽出来了。
                 
  于是四人逃命般地往前跑,这林子里少有人迹,地面都是突兀不平的。卢明
杰口袋里的电筒在奔跑中掉了出来,没有电筒,根本看不清楚周围地形。
                 
  马俊南顾不得危险,弯腰去捡电筒。刚捡起来,有条蛇蹿到他手上张口就咬。
他大叫一声,用力甩手,手中的电筒又掉到地上,顺着斜坡一路滚下去。咕噜噜,
咕噜噜,光明随着渐远的咕噜声远去。
                 
  林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奔跑中的向玉良、卢明杰、许莉莉停下,回头着急
地大喊:“马老师……”叫声在空旷的林子里回响,跑到前头的王东、梁平、方
离听到呼叫声,赶紧折回来。顾不得会引来巫师们,王东与方离从口袋里掏出电
筒,将它拧到最亮,扫视着来路。
                 
  黑色石头根部的紫色野花被压折,笔直的古树缓缓落下几片叶子,电筒所照
的范围内空无一人,电筒所照的范围外是黑暗。
                 
  追索真相之四
                 
  离开黑水潭,徐海城与小张决定跟蒋村长去蟠龙寨住上一宿,明天再去无日
谷。快到村寨口,看到前面有个年轻的女孩子也急匆匆地往寨子里走,看背影似
曾见过。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这个寨子怎么会有自己相识的人?
                 
  那女孩子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似乎大吃一惊,低下脑袋
加快脚步。徐海城微微一愣,更加确定是相识的人,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于是问蒋村长:“前面那女孩子你认得吗?”
                 
  蒋村长点点头,“春花婆婆的曾堂孙女,以前她爷爷我还得叫叔。”
                 
  小张好奇地问:“春花婆婆不是巫婆吗?怎么也可以结婚吗?”
                 
  蒋村长说:“警察同志,你不懂,巫师也分为卖全身与卖半身的,这春花婆
婆是卖半身的,可以结婚。”
                 
  小张听了,觉得更加稀奇,问:“什么叫卖半身?”
                 
  蒋村长含含糊糊地说:“就是卖一半灵魂给鬼神。”小张还是没有明白,不
过看蒋村长的样子,估计也不是太懂,于是不再问。
                 
  两人说话时,徐海城正拼命回想前面的年轻姑娘是谁,忽然想到蒋村长的蒋
字,终于记起来,高声叫了一声:“蒋屏儿。”
                 
  蒋屏儿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走得更快,逃似地转过一丛青竹就不见了。徐
海城越想越奇怪,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怎么会跑到荒山里?于是又问蒋村长
:“这个蒋屏儿来这里干吗?”
                 
  村寨就这么点大,鸡犬相闻,少有秘密可言。蒋村长又不懂什么隐私权,便
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说了一遍。原来蒋屏儿怀孕了,以她的性格自然不愿意生下
孩子束缚自己,但她父母就她一个女儿,家境又富裕,知道蒋屏儿要定性嫁人还
不知道何时何日?更不用说生孩子。于是要求蒋屏儿生下孩子,给两个老人带,
条件是随便她几时结婚。
                 
  蒋屏儿同意了,不过挺着肚子在城市里太过张扬,也不利于她将来谈婚论嫁。
于是她父母在她肚子开始显出来后,将她送到蟠龙寨的堂叔家里生养。三个月前,
蒋屏儿生下一个孩子,她自己返回城市休养,孩子继续放在堂叔家里,准备长到
一两岁再送回城市家里,说是领养的,以避人耳目。结果十来天前,这孩子被人
偷走了。
                 
  虽说蒋屏儿玩性甚重,但这孩子毕竟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有着割舍不断的
血肉亲情。听到孩子失踪的消息后,她又从城里回来,疑心是接生婆偷的,天天
去人家家里吵,到现在孩子还不见踪影。
                 
  听他说完,徐海城与小张摇头微笑,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笑过之后,他
又觉得事情有点蹊跷,问:“这孩子什么时候丢的?”
                 
  “我想想。”蒋村长掐着手指,“就是考察团来的那天丢的,本来老蒋还打
算那天要请村里人吃吃饭,说是孩子满百天。”
                 
  “这孩子有什么特别吗?”
                 
  “长的白白胖胖,很逗人喜爱。不过我听说他身上有个胎记,很古怪。”蒋
村长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
                 
  小张好奇地问:“什么胎记?”
                 
  蒋村长低声说:“这孩子背上沿着脊椎骨长着一条蛇形胎记,所以大家都说
他是蛇神投胎。消息传开后,还有其他村寨的巫师专门过来看他面相呢。你知道,
我们这几个村寨都是信奉蛇神的,所以大家对这孩子都特别敬畏。”他似是忽然
想到徐海城的身份,讪讪地笑了笑,说:“都是迷信,都是迷信,我们山区落后,
村民们见识不高。”
                 
  徐海城笑了笑。山区闭塞,常识有限,碰到无法解释或无能为力的事情,就
去求神拜佛,所以较多地保留着传统信仰与习俗,他自然能理解。只是觉得蒋屏
儿孩子被偷的事情,似乎并不简单,沉吟片刻,他请蒋村长带自己去春花婆婆家
看看。
                 
  这时蒋村长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再后悔也来不及,只好带着两人到春花婆婆
家。
                 
  春花婆婆的老伴过世多年,自己一个人住在低矮的小房子里。房子外围着一
圈半倾塌的竹篱笆,院角有一畔菜田刚发出嫩芽,房内透出的灯光落在芽尖盈盈
流转。
                 
  低矮的门半开着,昏暗的松明灯下,有个老太太佝偻着后背在纳鞋底。听到
警察同志找她,老太婆大吃一惊,眯着眼睛打量着徐海城与小张。她佝偻着后背
惊惶张望的模样,就像是一只受惊的耗子。这是徐海城一刹那闪过脑海的念头。
                 
  蒋村长说明来意,春花婆婆总算放下心,颤巍巍地站起来。徐海城连忙让蒋
村长叫她坐下,她又坐回椅子里,巫婆裙窸窣有声,更让徐海城联想到耗子。春
花婆婆满脸皱纹,眉毛全掉光了,目光从突出的眉弓下幽幽地探出来,闪烁着狡
黠的光芒。就这么看着徐海城,神情模样都极似与猫对峙而又随时要逃走的老鼠。
                 
  徐海城从记事本里找出那张松朗村巫师所写的乩文递给她,问:“婆婆,你
知道这张乩文是什么意思吗?”她犹豫着不敢接,只是看着蒋村长,直到他翻译
完徐海城的话。她把乩文凑到灯前,然后脑袋后仰眯起眼睛看了半天,说出一串
话,蒋村长转述给徐海城听:“这不是乩文。”
                 
  徐海城大吃一惊,托蒋村长问:“那是什么?”
                 
  春花婆婆回答:“我就看不懂了,不过乩文不是这么写的。”
                 
  徐海城想了想,指着乩文一角的X 符,问:“这代表什么?”
                 
  春花婆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没牙的牙床,说:“这个我也不懂。”
                 
  徐海城收回乩文,问:“听说蒋屏儿的儿子丢了,你觉得会是谁干的?”
                 
  春花婆婆浑浊的眼珠子里闪过一丝惧意,瘪瘪的嘴巴蠕动一下,却没有说话。
看她的模样,似乎是知道是谁干的。于是徐海城托蒋村长再问:“婆婆,你知道
是谁干的,对不对?”
                 
  春花婆婆目光闪烁,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但眼睛里的害怕出卖了她。徐海城
思忖片刻,蒋村长说孩子身上有块蛇神胎记,所以被村民们认为是蛇神投胎。瀞
云山区的村民大部分都信奉蛇灵,他们对这个孩子只会十分敬畏,绝不会起偷走
的想法。那么只有一群人有这种胆量,那就是被认为能通鬼神的巫师。他盯住春
花婆婆的眼睛,说:“是巫师们干的吧。”
                 
  春花婆婆听不懂普通话,但被他威严的眼神盯着,浑身不自在,耸动着肩膀。
蒋村长连忙把徐海城的话转告给她。她浑身一震,瞪着徐海城,那意思好像说你
怎么知道?
                 
  徐海城不说话,只是盯着她。一会儿,春花婆婆终于开口了,说出三个字。
这三个字让一脸沉稳的蒋村长也变了脸色,半晌才镇定下来,说:“瞳子会。”
                 
  瞳子会,徐海城心里一动。许莉莉的记事本上写着:“4 月12日,无日谷,
夜祭,傩舞者。”那一行下面另外用笔重重写着三字:“瞳子会。”
                 
  第四章瞳子会
                 
  王东与方离手中的两把电筒,就像探照灯般来回扫视着树林,只是在灯光范
围只有压折的野花和悠悠落叶,马俊南如同人间蒸发般地消失了。想到那些如闪
电般游动的斑斓毒蛇,大家心里都有了不祥之感。
                 
  许莉莉急得眼泪都冒出来了,喃喃地呼唤:“马教授……”话音未落,一阵
嘈杂的嘶嘶声传来,电筒光圈所照的地面滑进几条长蛇,嘴巴里吐动着叉子般的
舌信子。考察团各人齐齐一震,顾不得马俊南的生死,撒开腿往营地跑去。
                 
  这帮城市里长大的学生与学者,虽然经过半年的野外培训,碰到这种情况,
心里早慌乱成一团,哪还来得及细想怎么办。只隐约记得蛇怕烟与火,只要跑到
营地篝火堆旁,就安全了。
                 
  许莉莉脚受伤跑得慢,同时拖累架着她胳膊的卢明杰与向玉良,三人在林子
里一蹦一跳,好像连在一起的蚱蜢,不一会儿就落后于带着手电筒的方离。许莉
莉心知这样子谁也跑不掉,于是说:“你们快放开我,等一下回头来救我就是了。”
卢明杰与向玉良如何能丢下她不管,只是咬着牙在树与树之间穿梭。
                 
  乌漆墨黑里看不清楚前面的路,不知道中间忽然出现一棵大树,许莉莉啪地
撞在树上,痛得眼泪直流,心里绝望到极点,抱着树干缓缓滑坐到地上。她都不
敢回头,深怕看到后面蜿蜒而来的蛇。
                 
  卢明杰与向玉良也束手无策,四周一片漆黑,只听到嘶嘶嘶声越来越近。就
在这时,身后忽然又出现灯光,只见方离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一根枯枝冲
了过来。电筒光照着地面的青草绿油发亮,几条蛇正分开青草滑过来,马上就要
到许莉莉背后。
                 
  方离用枯枝使劲地敲打着草丛,看到她的动作,卢明杰与向玉良猛然记起,
这是学过的最简单的防蛇方法:打草惊蛇法。考察团出发时每个人配着一个手杖,
一是为了爬山方便,二也是为了行走时敲打草丛惊走蛇类。于是两人也连忙去找
树枝,不过他们都忘了,这招适用于吓那些毫无防备的蛇。而这追人的蛇却不是
这么容易会被惊走的。
                 
  方离敲了几下地面和草丛,虽然阻延了蛇的行动,但它们却并没有惊走,反
而散开呈包围形状地游了过来。方离步步后退,不知不觉退到许莉莉身侧,再也
无路可退。她心里叹口气,虽知是无用功,依然不气馁地敲打着地面。不知道为
何,那些蛇也只在两人身边围成一圈,却不敢靠近,似乎在怕什么。
                 
  方离脑海里灵光一闪,想起今天早上喷在脚踝的驱蛇药水,看来这些蛇怕的
是药水,她大喜,二只手揽住许莉莉,说:“不要怕,你忘了我们喷着药水,快
起来。”许莉莉听她这么说,精神一振,顾不得疼痛赶紧爬起来,挽住方离的胳
膊,一腐一拐地往回走。那几条蛇只是跟在她们身后,方离心想,果然怕我们的
药水。
                 
  这时卢明杰与向玉良捡来树枝又回来。方离大声地说:“蛇怕我们的药……”
话还没有说完,脸色大变,只见这些蛇舍弃她与许莉莉,飞快地往前面游去猝不
及防的向玉良,腿被缠个正着,虽然腿上穿着防护袜他也惊得脸色灰白。他着急
之下,用手去掸蛇,结果蛇缠上他的手腕,飞快地往脖颈处游走。他吓得喔喔直
叫。
                 
  许莉莉惊愕地说:“不是怕我们的药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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