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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桃花债》作者:大风刮过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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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二日天色微阴,和风有点小凉,我怕成天在房里闷坏了天枢,与他同在涵院中透气。几个小丫鬟乖巧,落月捧了一副棋,本仙君与慕若言在石桌上对弈。 

  两局三局,索然无味。 

  所谓下棋之趣味,就是要与那对面同下的人为着一子两子的得失,三分两分的局面你争我夺。你喜我怒,你洋洋得意我森森冷笑,彼时抓耳挠腮它时冷汗潸潸踌躇难下,图得就是这个乐子。 
   
  但是慕若言下棋,面无表情。你吃他一片子,他文风不动;他吃我一片子,依然文风不动。赢了输了一张面孔,本仙君十分气闷。 

  当年在天庭的时候,本仙君也曾与天枢星君对过几局,倒不是现在这副样子,你将他逼死了,他也眉头微蹙,略做沉吟;我入瓮中时,他虽不喜于色,眼稍眉底,却也有几分笑意。虽不多,总有些喜怒。如此一比,木雕似的慕若言又与当年的天枢略有不同。 

  我还记着,有一回在南极仙翁处偶遇,本仙君与天枢对弈,那一局我异常不顺,处处受制,使尽浑身解数也未扳回局面,只得怆然摔下棋子,唏嘘认输。天枢当时手指中还夹着一枚白子儿轻轻敲着棋盘,听我认输,莞尔一笑,细长的手指拾起盘上的子儿分装入篓。天枢星君平时清冷冷的,那一笑,倒真不清寒了。 

  我瞧着眼前的慕若言,天枢转世一遭,连身上仅有的一点暖气也转没了。慕若言便和今天的小风一样,虽和缓,就是透着凉。 

  慕若言抬起清透的双目向我面上看来,我想得出神,被他一看有些怔忪,片刻才恍然明白,忙讪讪笑道:“走了神,忘记落子了。”随手将手里的子儿落下,慕若言却终于动了动神色,“李公子下得是白子,怎么落了黑?” 

  我脸皮微热,刚才吃慕若言数子,收子儿时候窥他表情,没留意走了神,手里还捏着枚黑子,刚才一糊涂就落了。捡起来,越发讪讪,“发昏了,发昏了。” 

  只听见远远一声缓缓道:“不是发昏,是闲看花时风也醉。” 

  本仙君咳嗽一声,见那袭青衫径入院来,丫鬟道:“少爷,赵先生来了。” 
   
  我心道废话,赵先生都站到少爷的面前了,少爷能不知道他来了? 

  “赵先生”对本仙君拱手,客客气气道:“冒昧来拜,唐突入院,三公子莫怪。”我也只好跟着拱手,“赵先生客气客气,今日能得先生至,求之不得。” 

  衡文今天过来,一定是奈不住好奇来看天枢星君的。 

  本仙君挥手让侍侯的人都退了,果然衡文装出一副略带疑惑的眼神,理所当然去看慕若言,慕若言站起身,我又咳嗽一声,“若言,这位是赵先生。赵先生,此是……” 

  衡文客客气气对天枢笼手一拱:“在下赵衡,是王府的幕仲。方才擅入,打扰言公子的棋兴,望言公子莫怪。”一双含笑的眼只盯着天枢。 

  慕若言拱手还了一礼道:“赵公子客气,若公子不弃,直呼在下若言就好,公子两个字万当不起。” 

  衡文看天枢本无恶意,但天枢此时的境况,见外人只能将他心中的苦水再多勾出来些。又有风过,慕若言轻咳两声,应该是把剩下的咳嗽费力咽了,又勉强向衡文笑道:“些许失仪,见笑了。” 
   
  衡文道:“在下是有点小事来寻三公子,便不打扰言公子歇息。”暗暗将我袖子一拉,我随他走到十来步外,低声道:“你怎的过来了。” 

  衡文在我耳边轻轻道:“南明帝君来了,就在前院。” 

  本仙君惊诧,“啊?”衡文道:“嘘。要装做全不知情到前院去。天枢气色不好,你先让他进卧房歇息片刻罢。” 

  我立刻回身,慕若言在石桌边收棋子。我道:“你进卧房看书歇息片刻罢,让下人收拾就好。”慕若言放下棋子道:“我收便好,什么都不做,便如同废人了。” 

  话说得本仙君心中很不是个味儿,只得由他在院中,我与衡文匆匆赶往前院。 
   
  路上我问衡文:“南明帝君竟如此大胆,顶着南郡将军的名头公然到东郡王府?” 
   
  衡文笑道:“单将军痴情且有谋略,怎么会干如此蠢事,你看了就知道。” 
   
  前院情形令本仙君大惊。 

  十来个短衣打扮的人列在空地上,内院总管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捻着山羊须子,在这些人前来回踱步。 

  那十几人是东郡王府新筛选入的家丁。 

  其中一条伟岸身影,身穿破衫烂裤,足登麻耳草鞋者,南明帝君单晟凌尔。 
   
  本仙君曾设想无数种单晟凌潜入东郡王府的情形,命格老儿告诉我他是半夜抢天枢,我便当他出现一定是在天色漆黑,月黑风高时。翻墙破门钻狗洞施展轻功落在房顶再飘然而下……种种可能都想过,万没想到他会在晴天白日下卖身做家丁进了东郡王府。 

  南明帝君还真他玉帝的痴情。 

  本仙君叹息。 

  南明帝君就这么卖身进来了,东郡王府的总官就这么收他进来了。 

  王府总管的眼睛是怎么长的。 

  单晟凌与他是南明帝君时的模样无甚大差别。身高八尺余,雄赳赳一副身板,两道斜飞的漆剑眉,一双精亮的老鹰眼。虽面有尘污头若鸟巢,站在这群人堆里仍然像瘦猪群中的一头野猪,一望即知非等闲。这种人怎么可能是个卖身当家丁的。 

  难道是因为命格安排? 

  总管拿出名册,开始分点记录。本仙君缓步踱过去,总管立刻垂手躬身道:“三公子贵安。” 
   
  三公子一出口,单晟凌两道刀一样的目光立刻向本仙君割过来。我只做没看见,点了个头,道:“都是新入府的家丁?” 

  总管答是,本仙君踱到众人前,装做一一审视,踱至单晟凌身边,徘徊片刻,只做打量,心中寻思。南明落入本仙君手中,为不辜负玉帝嘱托,本仙君要派他去做个甚么差事,让他见得着天枢却不能碰,两两同受煎熬。 

  劈柴生火看门的平常进不了涵院,南明忒威猛,做不得小厮,思前想后,只有一样差使能让他入得了我院,见一见相好。 

  我沉吟完毕,向身侧的总管道:“此人,暂时让他倒各院的夜香罢。” 

  晚上,本仙君搂住天枢道,“近日天寒,我与你同被而眠。” 

  第二日清晨,我洗漱完毕,装做去后园吸晨气,避开众人耳目闪进衡文房中,恬着脸让他将我真身提出李思明的身躯。衡文欣然为之,再欣然与我回涵院,隐在半空看热闹。 
   
  单晟凌身着家丁行头,正在院中墙角处清点恭桶,伸手去提恭桶的瞬间,无意抬头,恰望见廊下嬴弱的单薄身影。他似有所觉侧过身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天地凝固。 

  梁山伯与祝英台相会在楼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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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慕若言脸上写着思人,嘴里道:“整日闲坐,偶思旧事。” 
  我在他对面站着,阴声阳气道:“哦,是当年与那故人的旧事罢。”慕若言不言语,本仙君将一手搭上他瘦伶伶的肩,一手抽了他手中的书,竟是卷高常侍的诗本。李思明的卧房是间半镂空檀木隔两进的叠间,内设床帐,外间有些古董玩器,摆着书案,可以做书房来用。本仙君将慕若言挪进来后,特意在桌头案几堆满凄苦小诗悲凉小赋,供他伤情。 
  我原想看天枢每天袖一卷诗蓄着泪水看窗外浮云,必是一番让人怜惜的形容。他却不领我情,前两天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摸了本易经,拿一支小狼毫,边看还边批注,这有什么好注的?大街上哪个算命摊儿上不摆一本。我瞧见那书页上注得密密的小篆牙齿就发酸。本仙君想,他爱看就看罢,总比闹着上吊跳河强。前日晚上,我都在床沿上坐了,他才放下书到床上来睡。好容易今天换了本诗,居然还是高适。 
  我拧着眉头看封皮,忽的蓦然醒悟。是了,他相好单晟凌现在在做将军,所以读一读高常侍的战诗,看着烽火刀光的句子,想象烽火刀光中的人。刚刚在院子里看见南明拎恭桶,需要读两句诗重新温习一下他真正骁勇的模样。 
  些许心思,本仙君一眼看穿了你。我暗暗一笑,将书递还慕若言,“你已是本公子的人,旧人旧事便不能再想,从今往后,只能想着我这个人和我与你的事。” 
  天枢道:“这却难办。” 
  我没料到他竟敢驳话,道:“什么?” 
  慕若言合了书卷,侧抬头,清寒的双目看了我一眼道:“心不由己更不由人,怎可能说不想便不想。若应了,岂不是句谎话么。” 
  此话犀利,居然是慕若言当我面说的,情这个东西实在厉害,相好来了,人也不一样了。 
  我不以为忤地一笑,以示大度。拖把椅子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茶喝,慕若言望了一望本仙君的左袖,面色微疑。我方才记得袖子里硬硬的玩意儿是拿给天枢的,连忙摸出来,竖在桌上。 

  半尺高的竹筒,外皮青翠,里外都打磨的很光滑。我含笑问慕若言,“喜欢么?” 
   
  慕若言端详了一下它,神色有些勉强地道:“这个笔筒儿很朴实有趣。” 
   
  我将它向慕若言面前推了推,“不是笔筒,你瞧仔细点。” 
  慕若言神色更勉强地又端详了一下,沉吟不语。我温柔笑道:“这几天看你读易经,所以弄了这个东西给你。”从袖中摸出了几个铜钱扔进去,将竹筒拎起来晃一晃,“从今后你看易经闷了可以发一课,这个发课筒子你可喜欢?” 
  慕若言僵着身子看桌上的竹筒,我很得意,本仙君送东西一向送到点子上。看天枢的模样,肯定是感动了。 
  我再温声道:“你要是还想给人批八字,全府上下,想批哪个我给你找哪个。”慕若言张张嘴欲说什么,拿袖子掩住口,大咳起来,咳了数声后断断续续道:“多,多谢费心~~我只是偶尔一看,却……” 
  我起身抚他后背,将茶水端过去让他喝了两口,“我也只是顺手弄来的,倒没什么情让你承,你爱这个,只当解闷好了。” 
  他喝了两口茶水,咳嗽稍停。我将茶杯放回桌上,慕若言看着那茶杯苦苦一笑。 

  我将落到地上的诗本捡起来放到桌上,没话找话地道:“没想到你看这个。我还以为你好看王摩诘与孟襄阳。”虽然本仙君在天庭时,每逢有行令联句献诗之类需弄文墨事,都要靠衡文帮我过关,但其实我做凡人的时候也念过诗的,也能和人谈谈。 
  慕若言道:“王诗与孟诗虽以淡泊悠远著,其实一位是富贵生闲一位是闲想着富贵。倒不如高适图名利便公然的图了,却痛快。” 
  我道:“也是,此公虽然言大行怯,诗写得铿锵,战场上无能。但这世上行同于言的又有几个?大多如高公尔。”欣欣然望慕若言的双眼,等着他往下谈,他却避了我视线,不再言语,拿起桌上的书放回案几。 
  我颇空虚,讪讪又扯了几句别的,踱出卧房去。 
  东郡王近日踌躇在自立与按兵不动之间,议事甚频繁。衡文一天都被绊住,没得出空来,我在院中徘徊时,遇见单晟凌七八次,他或在扫院子或在锄杂草。他心思很沉,见本仙君就很恭敬地请安,眼里不漏出半丝的精光。害得我一整天都在掂量,晚上拿刀捅他哪里比较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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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入暮时,我总算见到了衡文,他面容甚疲惫,低声道:“你那位郡王爹实在不是一般罗嗦,你还要在这里靠多少日子,我怕我再这么陪他罗嗦下去,迟早有一天拿天雷劈了他。” 
   
  我陪笑道:“你莫躁,欠你的情回了天庭慢慢还,今天晚上我捅南明给你看解闷,可好么?” 
  衡文道:“你今儿一天都在琢磨着一刀扎在南明身上什么位置罢。”凑到我耳边道:“今天我入了更就去你卧房里等着。” 
  说得本仙君心中痒痒的,也低声道:“你说我扎南明哪儿好?” 
  衡文道:“随你痛快罢,扎心窝也行,反正死不了,有命格在呢,他不行了还有玉帝,你只管下刀。”本仙君听了此话后越发跃跃然,脚不连地回了涵院。 
  入夜,我坐在床沿上,瞅了瞅靠在床边悠悠然的衡文,吞了一口口水,硬着头皮向灯下看书的人道:“若言,时辰不早,来与我共寝罢。” 
  这句话是命格老儿嘱咐我每晚睡觉前一定要说的,我也是身不由己是不是?所以衡文,能不能别拿出那么一副不厚道的神色来? 
  慕若言听这句话却已习惯了,熄了外间的蜡木然地走到床边,宽下外袍,散开发冠,只穿着素白内袍的身子在灯下越发显得单薄纤长。看了看床上,身子略僵了僵,还是慢慢掀开被子,躺下。 
   
  床上只有一床薄被,本仙君昨儿晚上开始,要和天枢同被而眠来着。 
  衡文倚着床柱道:“你,不睡?” 
  我浑身如扎满了牛毛细针,当着天枢的面不能和空气讲话,应不得笑不得,老着脸皮脱下外衫掀开被子,探身扇灭了床头的蜡,再躺平了睡下。 
  一环环完成的很艰难。 
  慕若言念着单晟凌,听呼吸声也像在睁眼躺着没有睡着。衡文将我提出窍,低声笑道:“每夜与天枢同榻共被,可生出情来没有。” 
  我干笑:“不是南明来了要把戏份做足么,昨天才开始,今晚上一过估计就不用了。” 
  衡文道:“睡前那句话,喊得亲切。” 
  我抖着脸皮道:“命格教的,不能不说。” 
  衡文可能觉得嘲笑我够了本,就没再说什么,同在房里坐下,衡文打了个呵欠,我道:“你今天一天劳累得过了,其实该早些歇着,不然床上的李思明借你,你附进去躺躺。” 
  
  衡文懒懒地道:“罢了,那张床你和天枢去躺罢,别再生出什么枝节来。我也怕好附不好出。”支着在桌前小憩了片刻,近三更时,风声萧萧,有黑影从窗前过,一把薄薄的刀刃伸进门缝,拨开门栓,门无声无息闪开一条缝,漏进一阵夜风,本仙君与衡文顿时精神大振。看那黑影轻轻潜入房内,单将军,你终于来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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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黑影半蹲移走,趁着月色进内间靠近床前,手中的兵器在黑暗中寒光烁烁,我和衡文在隔板处站着,我忍不住道:“一张床上睡两个人,黑灯瞎火,他怎么分得清哪个是天枢哪个是我?亮着兵刃不怕误伤。” 

  话正说着,南明在床前站定,手中忽有荧荧光亮,却是一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另一手用刀尖挑开床帐,天枢正睡在他站的这一侧,南明用夜明珠一照,便能看见慕若言。 

  我与衡文荡到床头伸着脖子看,帐中的慕若言像有所感应,竟猛然坐了起来,夜明珠的光亮里一对鸳鸯四目相对,一时都凝固。 

  他两人倒不怕旁边睡的本仙君李三公子醒了。 

  衡文道:“该轮着你了,还不回去爬起来?” 

  我道:“不急不急。” 

  单晟凌一把握住慕若言的手臂,将他拉下床,举起寒光闪烁的短刀干净利落向床内砍去,被慕若言伸手拦住,“莫伤他性命。” 

  这一声低低的,我听得清楚。 

  单晟凌道:“怎的?”两个字寒得像千万把冰刀。 

  何其罗嗦!跑路要紧,二位。 

  但这二位就是不跑,偏要罗嗦。慕若言道:“他不曾做过什么,不算个坏人。”语气极清淡,譬如在说一棵白菜。 

  衡文道:“天枢对你有情得很哪。” 

  单晟凌冷冷道:“你不愿我动手,是担心他的命,还是怕污了我的刀?” 

  天枢默然不语。 

  单晨凌冷笑一声,忽然放高声调道:“床前有如此动静半日,阁下虽屏息敛气,其实早已醒了罢。何不起身一叙?” 

  本仙君场子可以开台,扎进李思明体内,调匀一口气。 

  高人对仗,气势要稳足。所以我缓缓睁开双眼,缓缓起身,缓缓摸起火石点亮蜡烛,缓缓从床的另一侧绕出。 

  缓缓思考,我将钢刀藏到了何处 

  单晟凌的夜明珠已揣回了怀中,腾出的左手握住慕若言的手臂,本仙君与他两人对面一望,有喜有忧有愁。 

  我如此待天枢,他竟替我拦下刀子,一喜。 

  我如此待他,他竟说我不是坏人,不是我未唱够火候,就是他脑子过了火候,一忧。 
   
  至于那一愁…… 

  背后衡文道:“你的刀在墙角的大花瓶里立着。” 

  本仙君立刻道:“阁下夜半入房,未能及时相迎,失礼。白日家丁活计粗重腌杂,委屈了单将军,实在不好意思。但不知单将军半夜将我的人从床上拐下来,欲做些甚。” 

  我含笑负手,踱到花瓶旁,拎出无鞘的长刀。 

  单晟凌道:“本不想用此刃取你性命污它洁净。也罢,准你这畜生死前一挣。”眼角光扫来,极蔑然。“门外的数十护卫已悉数躺倒,似乎指望不上。” 

  我说,“哦。” 

  指望不上?有衡文在,黑白无常手里的也能给要回来,何况是被敲晕的。我道:“园中较量?” 

  单将军大步流星,欣然出房,我趁空看了一眼慕若言,他脸色清白,转身也向园中去,没有看我。 

  皎皎朗月下,本仙君在院中道了声得罪,喝道来人。几十名护卫从暗中闪出,将南明与天枢团团围住。兵器相接,铮然一声,寒光交错。 

  我站在外圈,看着热闹,只能到南明手软时再去扎他一刀万事大吉。 

  衡文方才从房中出去弄醒护卫,此时已回到院中站着,远远观战,道:“你这招缺德。”


 


  第二十一章


 


缺德亦是无奈,本仙君身附凡胎,如何敌得过一介赳赳猛将单晟凌,只有用护卫拖垮他,再动刀子方保险。


护卫们得了本仙君的吩咐不能伤慕若言,刀剑只能往单晟凌身上招呼,大受局限。单晟凌一人抵挡数人竟还绰绰有余。一边挡一边退,他早已看好出路,出了涵院,携着慕若言闪入后花园月门,假山后的一堵墙,外面就是条空巷。正院巡逻的护卫听到风声便飞快赶来,人越来越多,单晟凌连闪带退又左支右挡,渐渐力不从心。退到那堵墙旁,已受了四五处浅伤。


本仙君看准了一个空挡,握着长刀,闪入人群。


单晟凌右手横刀支住数杆长枪,左手去震另一侧来势。前胸空门大开,本仙君刀尖直指,很厚道地向他右胸去,五寸,四寸,三寸。两寸时,眼前人影一花,胸前蓦地一凉。


我讶然低头,一杆长枪,枪头没进我左胸,枪柄的另一端是一双手,削长细瘦,似乎没什么力气,我握过,硌手。


也就在这讶然的一瞬间,猎猎有寒风逼来,银光闪烁,似是南明的薄刀。


我颈上已有凉意。


命格,又简写天命簿了……


 铛地一声,凉意却止。单晟凌的薄刀横在我颈上不动,因为一把青光流溢的长剑正架在慕若言颈上,浅湖长衫在风中微动,“你放了他,我放你与慕若言平安出王府。”衡文啊,做人不能太招摇,你现身便罢了,这把剑忒亮了些。


护卫们手执兵器不敢妄动,单晟凌扬眉望着衡文:“阁下能做此主张?”


衡文道:“自然。”转头向众护卫道:“原地放下兵器,退到花园外。”


赵先生是东郡王眼前的红人,众护卫倒乖觉,放下兵器,退向月门。


刀刃从本仙君颈上收回,衡文一回手,也从慕若言颈上撤了长剑,温声道:“言公子,枪头已扎了进去,是否该松一松手了?”


握枪柄的双手松开,衡文一手支住我后背,低声道:“还撑得住罢。”那么一瞬间的神情明显是同情的。


我倒抽着凉气上气不接下气道:“只是……忒疼了些,咳咳……”


命格,X他XXXX的命格!!


单晟凌那厮眯眼看衡文,道:“方才阁下近身,在下竟无所察觉,好俊的功夫。”


废话,他是趁乱施法一瞬间就现身了,你个凡胎能察觉才怪。


衡文很端架子地随意道:“过奖。”


单晟凌微微一笑道:“阁下风采在下也甚惊叹,请教阁下名讳?”


衡文便道:“承蒙单将军垂问,在下赵衡。”


单晟凌竟拱了拱手:“单晟凌今日蒙赵公子指教,望他日有缘再与公子切磋。”衡文一只手撑着本仙君后背,就这么站着,略一点头。


单晟凌又眯着眼深深把衡文一望,与天枢转身,天枢回过头来,我从中枪后一直没怎么看他的脸,此时一望,他脸色依旧不好琢磨,漆黑的双目望着我,道:“抱歉。”


我提着气道:“没什么,活该么……”当真是活该。


慕若言的目光瞬了一瞬,转回脸去。单晟凌携他跳上围墙,没入夜色。


本仙君瘫在地上,听得熙熙攘攘嘈杂声大做,应该是问风从被窝中爬起来的本仙君的挂名爹和两个兄长,不晓得带了大夫没有。


衡文小声道:“你先忍一忍,等我不在人前应付时再提你出来。”


本仙君喘着苦笑道:“不能……提了~~伤成这样……一提出来李思明……必死~~~我得在里头撑着。”


衡文凉声道:“你活该。”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9-18 11:15:27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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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命格老儿在他的天命簿子上是这样写的——


 


夜,单晟凌救慕若言,李思明察之。争斗,因慕若言而重伤,脱逃。


 


命格掂着须子嘿然对本仙君笑道,“你看,其实写的很明白是不是?”


 


  我默然不语。反正李思明已经变成一具硬邦邦的尸体了,反正耽误的是玉帝派的差使,反正这趟差使耽误了怨不得我,反正现在正在灵霄殿上,玉帝他老人家自能定夺。


 


天枢的那一枪歪打正着斜插入胸腔扎穿了李思明的心,故意的都未必能扎那么准确。心是肉长的,偌大的一个枪头儿戳进来,刹那血脉迸裂,焉有不坏的道理?抽搐了两下便彻底不动了,全仰仗本仙君在躯壳内捱着疼苦苦地撑。


本仙君苦于仍动不了仙术,但有衡文在,本来就算有十颗戳坏的心,变回鲜活乱蹦也只是吹口气的事情。偏偏此刻衡文还是赵先生,大庭广众下不得施展,王府的下人瞬间一涌而上,将赵先生挤到一边,把我抬到卧房内,几个大夫轮流看了一遍脉,都吓得像雷打的鸭子,怔忪不语,浑身乱颤。


 


可怜见的,没脉了还睁着眼在言语的活人,凡间有几个人能遇见?


 


东郡王问:“我儿如何了,还有救没有。”


 


大夫们筛糠似的乱抖,本仙君看他们抖得可怜,在床上进言道:“爹……莫难为人了,听天命罢。”


 


李思源揩着眼泪道:“爹,您老人家莫愁,三弟这不还宽慰您么,看在这份孝心上,老天爷也保佑着他……”


 


话到尾巴梢上,哽了。


 


老李家的在本仙君床前哭成一团。东郡王哭“畜生啊孽障”,李思贤和李思源哭“苦命的三弟”,连李思贤和李思源的两位大夫人都在床头袖着帕子哭“苦命的小叔”。


哭得我很感动,红尘俗世熙熙碌碌,一份人情味儿还是挺暖人的。


 


话说衡文怎么还不过来给我治治?眼睁睁看着我在这里捱疼受罪,忒不念情份了罢。


 


正想着,全身忽然飘飘荡荡,缓缓上升。我大惊,这不当耍的,此时提我出去,还让不让李思明活了!


 


本仙君正要挣扎,头顶上瓮声瓮气道:“宋珧元君,小仙是日游神,玉帝有旨,让小仙引元君速回天庭一趟。”


 


原来是天命此次错的忒离谱,竟让南明救走了天枢,玉帝微怒,灵霄殿上,提本仙君和命格老儿问话。衡文在一侧当个旁证。


 


玉帝问:“事情变做如此,缘何?”


 


本仙君立在殿上,从容惮定,我站理儿“玉帝英明,宋珧此下凡界,事事都按交代做,事事都与交代不同,吃的苦受的罪也没当什么,就不提了。玉帝明鉴万事,是非对错,定能公断。”


 


斜眼看命格,老儿擦着汗珠儿立刻战战兢兢在玉帝面前自请其罪,又将天命簿摊给本仙君看,连陪笑带赔不是。我占着理,便卖份人情给命格,“玉帝,凡间有句话叫做琐事难挡命难定。命格星君掌管天命无数,冗琐繁杂,偶有一二疏漏,亦在情理之中。南明只不过劫到了天枢,两个凡夫何愁拆不开,且看以后便是了。”


 


玉帝沉吟片刻,点头道:“说得很是,且看以后。”展颜含笑,“宋珧啊,只等着看你以后了。”


 


我赔笑道:“玉帝,小仙办事不甚牢靠,南明劫走天枢多半是因为小仙无能,玉帝可否……”我用眼角扫了衡文递个暗示,让他给我帮声腔儿, “可否另选贤才?”


 


衡文还未有动静,头顶上玉帝已发了话,“你在下界做的甚好,朕每与王母闲话时,王母亦夸你周全。你助仙友堪破尘障,功成回天庭时,仙禄定再加一等。”


 


我急忙道不敢不敢。话未落音,天监司有事来报玉帝,将我等挤兑出灵霄殿外。本仙君扯住命格,“星君,从今往后,天命簿上,可要把我写得好些。”


 


命格星君一脸的折子都笑到了一处:“今日承元君美言,一定一定。只是天上一日地下一年,耽误了许多时候,元君再不赶紧回去,恐怕……”


 


我恍然顿足,扯了衡文急向南天门去。


 


衡文被我扯着,不紧不慢道,“急怎的?”


 


我苦笑:“再不急李思明的坟头都要长草了。”


 


结果——


本仙君与衡文赶下去的还算迅速。


 


还不至于看到一颗芳草青青的坟头。


 


李思明的坟上泥土尚湿润,石碑簇新。


 


也不过,刚烧完头七而已。


 


衡文绕着坟包踱步,“已经装进棺材埋了,怎好?”


 


我道:“没奈何等到半夜挖开坟看看,李思明烂了没有,还能用不能。


 


第二十三章 

  夜半,月明,本仙君与衡文拘出土地,分开坟头,撬开李思明的棺木,李思明穿着上好的绸缎袍子,在棺木中躺着,棺中颇多金银古玩陪葬。秋暖东西不经放,李思明倒没烂,只有几只尸虫在鼻孔耳孔里来回爬爬,微风一吹,尸臭四溢。我用袖子一把掩住衡文的面孔,“秽物秽物,你快回头。” 

  衡文掀开我的袖子笑道:“他也曾是你过,如今这般模样我却不觉什么。”将棺材盖挪回去,我向土地道了声叨扰,合拢坟头。 

  李思明不能用了,需要再回天庭想想办法。 

  我在坟前摸了摸石碑,石碑下方砌着一个小小的青石台,摆放祭品用的。台上摆着一副没有收走的酒壶和酒杯,杯里的酒还满着,澄清见底,像是今天新斟上的。李思明死后人缘倒好。 

  我和衡文驾云回天庭,到半空时我低头看地面,李思明埋的地方是东郡王家的祖坟地,密密一片坟包。本仙君不禁感慨顿生,“我当初若不是碰巧拣了颗仙丹吃,不知道多少年后,也是这样坟头里的棺材一副,让尸虫爬着一点点化在泥里。魂儿归阎王管,一世世轮着,不晓得到了这个年月,能轮成个什么。” 

  衡文斜眼看我,倒吸着气道:“酸。” 

  回到天庭后,本仙君直奔西天门。 

  天庭的四天门,南天门通如今界,西天门通过往界,东天门通未来界,北天门通随常界。 

  本仙君打算从西天门转回李思明还在床上诊治的时候,日游神刚将我真身提出,李思明刚咽气,本仙君在这个瞬间再附进去,衡文把那颗扎烂的心还回原样,万事大吉。 

  西天门前轮值的工张元帅将本仙君拦住,“元君方才从灵霄殿上回来,难道没有听说,天监司曹已禀报玉帝,西天门坍塌,正在修缮,暂不能使用。” 

  我只得转到北天门,北天门各界皆通,算是其它三个天门修缮时的备用门。 

  北天门前也围了一堆神将,吵吵嚷嚷,团团乱转。 

  众仙中竟有太白星君。 

  我凑过去问了声好,探头看北天门牢牢紧闭,太白金星道:“宋珧元君难道也要走北天门?走不得了,钥匙丢了。” 

  我惊道:“怎么就丢了?” 

  金星长叹,道是昨日碧华灵君走北天门,把守的神将正在下棋,碧华灵君自己拿钥匙开了门,出北天门后神将上了门锁,才想起钥匙仍在门外的灵君手里。碧华灵君是去西方燃灯佛处赴法宴,要等宴罢转到尘界再转从南天门回天庭,这个北天门才能开。 

  我问估计要多少时候,太白星君的话让我很绝望,“一二十日罢。” 

  一二十日,一二百年。南明和天枢这辈子真能白头到老了。 

  我叹息向衡文道:“命,这也是命。禀报玉帝罢,正好你我可以不干回府睡觉了。” 

  衡文打了个呵欠道:“好,正有些乏了。去你府上吃酒睡还是到我府上吃酒睡?” 

  话是这样说,玉帝怎可能饶了我不做,去灵霄殿的半道儿上,命格星君已在守侯:“清君、元君,下界事玉帝已尽知晓。天枢与南明已出尚川城往南郡去,几日后长江大浪,他一行人将阻在周家渡的江上客栈,眼下有一躯壳,是个借宿在尚川城道观的云游道人,寿限已满,魂至地府,躯身正可为元君用。事不宜迟,请速下南天门去。” 

  天明,日暖,本仙君在一张木板搭的铺儿上睁开双眼,灰扑扑一间陋室,歪斜斜半朽的门窗。 
  
  朽门正被人拍得砰砰做响,“广云子!广云子!王府三公子的五七法会要开场了,再不去就赶不上了!” 

  唔,短命道士原来叫广云子。和本仙君的封衔广虚元君还有一个字相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9-18 11:30:2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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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广云子,估计五十尚不足,四十颇有余。我睁开眼的瞬间,先闻见一阵馊,将本仙君熏得头晕脑胀,此道未洗漱久矣。 

伸手一摸,颔下有须,颇长,触手粘腻。拎起看之,恰有一只虫儿在森森缝隙中奔波,似在觅食,不忍再睹。 

衡文在半天空里抛给我一句:“这么个臭哄哄的邋遢道士,别指望我在你跟前呆着,什么时候洗净了什么时候我再来罢。”便没消没息了。真是,道士难道有李思明的尸体邋遢?你在棺材旁边话说得像唱歌似的,此时又这样了。 

身上无处不痒,我伸手在脖子后挠了挠,搓出个颇可观的灰疙瘩。弹了,再搓,再弹,颇有意趣。 

头上奇痒,微觉有物体在奔跑,据说有种虫儿叫跳蚤,恐怕是它。 

门依然砰砰地响,我搔搔头皮,一手搓着灰团儿开门。门外也是个道人,扁圆的一张脸,敦实憨厚,扯着嗓门道:“可起来了,还当您仙化在里头了。” 

可不就是仙化在里头了,先他咽气,本仙君这位大仙再来化。 

我说:“是,游了数千仙山,恍然化为一梦,几乎忘却红尘事,连你也记不得了。” 

道人道:“广云仙人可记清楚了,小道是这明月观里的火工道人常善,您几时成了仙,别忘记照应。”嘻嘻哈哈地搓了搓手,“昨晚上您让小道给您提个醒儿,今天早上可别睡过了。小道早些来叫您,今日不同他时,是王府的大法会,观里缺人的紧,好容易师父才点头让您去凑个数。您好歹洗涮洗涮,换件体面衣裳。” 

我听见洗涮两个字双眼冒光,“水在何处?” 

常善道:“妙哉妙哉,您平日都说怕伤水不洗澡,今日竟想开了。”引着我去后院。 

后院有间木棚,棚内有井,井旁有桶,还有个大木盆。 

插上棚门,打满一盆水,伸头一照,一颗毛茸茸的头。本仙君守着井口,拎了数盆的水,使了一斤多皂角,才通顺了头,捋通了须,将皮子打磨出正常的皮色来。 

常善预先备了一套簇新的衣裳给我换。头束好,须子也拿梳子顺齐了后,浑身轻快,衡文这才晃晃悠悠地飘了出来。我趁左右没人,掸一掸簇新的道袍问,“可有吕仙之风否?” 

衡文道:“我若顺着你说声像,吕洞宾非砸了我的微垣宫不可。” 

我干笑:“难道不比早上时标致了许多?” 

衡文默然片刻,诚恳道:“像个人了。” 


我跟着明月观的道士们,到了东郡王府。 

跨进门槛的时候,我很感慨。 

不过数日前,我还与这门槛里头的是一家子,李思明虽不及本仙君倜傥,起码也算个英俊年少的公子哥儿,现如今他烂在棺材里,换给本仙君一个风干柿子皮脸的半老道人,命格和玉帝打算让我用这张脸去勾搭天枢? 

五七的法会做得极其排场,一共有八个道观六十六名道士唱经。我在人堆里摇铃铛。看见了东郡王,也看见了李思源和李思贤。本仙君明白他们对李思明感情是深厚的,但是,有再深的情,再多的眼泪,哭到五七,也全都哭干了。所以对着灵牌烧纸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干嚎。 

只有东郡王的一句话让本仙君很振奋。 

东郡王对着灵牌,往火盆里填一摞纸钱道:“明儿,你安心罢,爹一定挖了那单晟凌的心来祭你!” 

领赏钱的时候常善在我耳边悄声道:“听今日王爷的话,我们东郡一定要和南郡对起来了,唉,造孽啊造孽。不中听的说一句,小公子死了算是命也算自找的,一打仗平头百姓可要跟着受罪了。”将声音压得更低道:“你知道那小公子怎么死的么?” 

我心道,这世上没人比本仙君更清楚。 

常善道:“听说原本这位小公子是个傻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某天突然明白过来了。他一明白过来,可了不得,立刻就养了个来路不明的小相公在园子里,听说宠得紧。但没两天,王爷又请了一位公子做幕仲,听说那位幕仲先生神仙一般的人品,小公子见了,立刻把园子里的小相公丢了,一心在幕仲先生身上。园子里那位便喝起醋来,勾上他原本的老相好,捅了小公子以后跳墙跑了,你说有趣不?” 

我抽搐了一下胡子稍儿,“有趣。” 
常善嘿然道:“更妙的是,那小相公的老相好居然是南郡的大将军单晟凌。小公子死后,幕仲先生也寻不见了。一桩事闹得像出戏一样。只是这戏不好唱,他丧命,百姓遭罪。” 

我颓然不语。玉帝、命格,都是你们造得孽啊。 

我笼着两吊钱随人群出府,远远看见晋宁晋殊绑着孝带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晋宁的双眼巴巴地望着供台上,似乎是在打那碟供糕的主意。 

我向命格打听过这两个孩童的命。东郡王五年后将死于中风,再三年后李思源暴毙,又一年后李思贤死于战场。晋宁少年为帅,屡战屡胜。但掌控东郡大局的竟是晋殊,这个成天跟在晋宁身后怯懦的晋殊将来竟会是一朝的开国君主。世事果然波澜多变。 

我在灵棚前站得久了,晋宁一双骨碌碌的眼却转到我身上,一摇一摆走过来,“喂,长胡子老道,你看甚么?”晋殊照旧跟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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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晋宁将来将是个风流胚,本仙君瞧着他,想象他成人后陷在数十房美妾中东拥西抱的模样。真是个愁人的孩子。 

我从袖子里摸出两个小小的玉葫芦坠儿,弯下身,“贫道见两位小少爷满面福相,这一双玉符送给两位结个道缘。”晋宁伸手便接,晋殊拉拉他袖子,仰脸向我道:“你这道人来路不明,送东西给我们,是不是有什么想要的?” 

我哈哈一笑,“贫道能来做法会,自然来历清明,东郡王府哪是平常人进得来的?这两块玉只是结个道缘,并无什么目的。若小公子真想赏贫道什么,”我摸了摸胡子,望向晋宁手中,“小公子就把这个竹筒儿赏给贫道如何?” 

晋宁看着手中的竹筒,却有些恋恋不舍,又看看我手中的玉葫芦,在踌躇。晋殊眨了眨眼,看看晋宁,向我道:“那我赏你这个,你别要竹筒,葫芦给我们行么?”小手在腰带里摸了摸,攥着拳头在我面前伸开,我看着那块玉佩,心中大喜,活该便宜本仙君,不用再费工夫,一遭送道我面前来。 

我道,“多谢小公子。”拎起一个坠子递给晋殊。晋宁嚷道:“喂,说好了两个,为什么只有一个?” 

我摇头道:“这位小公子赏得礼物只够换一个。一样换一样,岂不是很公平么?” 

晋宁道:“你方才明明说白送的!”我再摸摸胡子,“贫道方才说白送,现在又不想白送了。”晋宁皱着鼻子,瞪着眼,晋殊将坠子塞到他手里:“算了,别跟他啰嗦,反正我也不稀罕,这个给你。”晋宁猛摇头,把竹筒向我眼前一递:“给,那个拿来!” 

本仙君笑眯眯念道:“无量仙尊,谢小公子。”接过竹筒,递给晋宁另一个坠子。 

晋殊道:“你喜欢竹筒,干嘛给他,我不想要这坠子。”晋宁将坠子向他手里塞,“你的东西换来的给我,我的东西换来的给你。反正给他的两样都是从小叔叔房里偷拿的,被爹爹叔叔认出来还要挨扫帚。” 

晋殊这才拿起葫芦,揣到袖子里。本仙君带着两样东西功成身退。 

回了道观,我将一吊钱给了常善,谢他的照应。常善笑得眉花眼开,“广云道兄实在太客气了,他日再来尚川,一定到观里找小道。” 

晚上,我拿着竹筒玉佩得意赏玩,衡文站在床前道:“两样物事都被你哄孩子诓到了手,心安了罢。睹物可有思人?” 

本仙君怎会做哄孩子的勾当,那两个玉葫芦可是我施了仙术加了平安咒的宝贝。保他两人邪魔不侵太平顺安。 

我向衡文赔笑:“你要不要床上躺躺?” 

衡文道:“罢了,你那张床不比李思明的尸布干净。” 

第二日,我离了明月观,出了尚川城。 

广云子肉体凡胎,连累本仙君不能驾云。只得一路步行,到周家渡,要走四五天的路。 

离了尚川城很远后,衡文就现了身,也陪着我步行,他现身,还是变成那个赵先生的样儿,不肯通融变个小道士。我与他一路同行,路人皆侧目,觉得我与他两人凑在一处很是奇怪。 

五天后的傍晚,我站到了江上客栈前。 

天已黄昏,乌云压顶,十分昏暗。长江浪高,拍打河岸,客栈的招客旗在风中寂寞地响。 

我右手拄着一根竹竿,挑着铁口直断的皂帘,左手晃着一把少毛的拂尘,迈进客栈。 

伙计本来用眼角斜了我一眼,爱搭不理地要扭头,却见衡文进门,顿时脸上绽开了花。 

等到明白我与衡文是搭伴的,我又掏出了银子,小伙计与掌柜的双眼都笑没了影,很殷勤地安排下两间上房,又很殷勤地在楼下堂内安排了一个最好的位置,端上最好的酒菜。 

上菜后,一个小伙计无限殷勤地来倒酒,搭讪道:“道长您仙风道骨,一看就是位高人。” 

我谦虚地说:“哪里哪里,修行浅薄,略通道术皮毛,能卜卦相,看吉凶,知前程而已。” 

小伙计满目钦佩。 

我于是继续道:“看风水,观天象,奇门遁甲,贫道也略知一二。” 

小伙计双目中的钦佩越发满了。 

我于是又继续说:“其实,如果有什么邪魅附身,鬼怪做祟,乃至医不好的疑难杂症,贫道亦都能看看的。” 

小伙计满面惊喜,顿时放下酒壶,作了一揖,“道长,您就是老天爷派来的!小店现有位棘手的病人,能否劳驾道长发慈悲一看!” 

掌柜的亲自领路,将我和衡文领到楼上,几个小伙计前前后后,窜来窜去地献殷勤。 

据掌柜的说,数天前,一位大爷带着一行人到店中来,本来要过江,但是江上浪大,过不去。于是在店里住,一行人中的一位公子还生着病。几日后,大爷好像有急事,带了一半人走了,留下一半人照顾那个生病的。结果那个生病的死活不好,留下的人也像有什么事,一个接一个都陆续走了,最后只剩下病秧子一个。 

“最后一个临走的时候,留了一大笔银子,说他们几日就回来,让小的们一定照顾好这位公子,还拔剑砍下个桌角儿恐吓小店,说万一照顾不好我们就是这样。”掌柜的语气极其凄凉。 

“但那位公子一天不如一天,什么大夫都找来看过,都说治不了。现在只在床上一把一把地吐血,眼看只吊着一口气了。求道长千万想法子保住他的命。他若死在这里那群人回来如何交代~~” 

掌柜的推开门,给我看房内床上那个只剩一口气的病秧子。 

油灯不算亮,不过足够我看见床上那个据说快死的人。 

我一眼看清,立刻向掌柜的道:“放心罢,他怎么着都死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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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掌柜的拉住我,如同拉住了他的救命粮,颤着双手道:“道长真是活神仙,一眼望去既知乾坤,有这句他死不了的话小人一颗脑袋总算能保个囫囵了~~” 

  我一步步走进屋内,向那床边去。 

  床上的人忽然睁开双眼,漆黑双目在灯光下竟异常的亮,向本仙君看来,开口,一句十分清晰的话。 

  “李思明,你是来让我赔你命的么?” 

  本仙君吓了一跳,向后大退一步。玉帝嗳,难道天枢忽然间仙灵开窍,竟一眼认出了我?掌柜的道:“道长莫惊异,这位公子自从病得糊涂了,成天见人就嚷这句话。当初那位大爷还在的时候,听见他喊这句话转头出门就砸桌子,小店的桌子不知被那位爷砸坏多少张。” 

 掌柜的沧桑长叹,我顺了顺真气,原来是烧糊涂了,如此说来,天枢捅了本仙君,心里还是愧疚的么。 

  我走到床前,在床侧坐下,慕若言一双雪亮的眼依然盯着我。我对他和蔼一笑,拿起他的一只手,装模作样搭了搭脉。 

  天枢好容易在东郡王府养的几两肉全烧没了,当年是皮包骨头,现在仅剩一层包骨头的皮也越发薄到似乎全无,我两根手指搭在骨头棒子上,故作高深地半闭双目。 

  衡文站在点着小油灯的桌旁,咳嗽了一声,恰与掌柜的之感叹齐发。掌柜的感叹说:“道长果然高人。切脉都切得与别人不同。” 

  我悠然道:“这是贫道的独门诊脉法,其实悬丝诊脉,贫道更加擅长。” 

  收手,床上的慕若言呛出四五声咳嗽,迸出两三滴血迹。 

  本仙君在东郡王府侍候他很悲哀地成了习惯,一伸袖子替他擦了。慕若言闭着双目,断断续续道:“李思明,你看我此时……会变成什么鬼。” 

  我道:“施主,贫道道号广云子。施主放心,有贫道在,一定让施主病去春来。” 

  慕若言枯瘦的手指一把握住我的袖口:“咳咳,我害了你性命,你却要留着我的命让我受罪,也罢,这是我该有的报应……报应……” 

  喔,看来还听得进话。 

  衡文打了个呵欠,“道长慢慢诊治罢,在下要先去睡了。”转身出门。 

  我挪了挪,将袖口从天枢手中扯出,从床沿上站起。掌柜的急切切道:“道长,如何?” 

  我掂须摇头:“不太妙,这位公子身有痼疾更兼心病,贫道要先回房静思,明日清晨方能有方子。不知贵店中可有燕窝,先煎一碗让他服了罢。” 

  掌柜的道:“那位大爷来的时候倒带了几斤燕窝,尚有存货。”小伙计们伶俐,立刻去煎。掌柜的恭恭敬敬送本仙君进客房,吩咐扛出崭新的木桶备一桶洗澡水,还赠送了两碟干果做宵夜。 

  我出慕若言的房门前还回头看了他一眼。昏暗的油灯下一个蜡白的人影躺着,倒像个纸人。 

  我出门,他也未再说过什么。 

  和我的客房门挨着的应该是衡文的客房,房门掩着。我看了一看,向掌柜的道,那个崭新的木桶和洗澡水送去给这位公子洗罢,将他房里的被褥枕头也换成崭新的。这位公子是位金贵人物,一概东西都要崭新最洁净的,他出得起钱。 

  掌柜的当然一应声地答应了。等我也洗涮完毕,灭掉油灯,在床上躺好,将铜八卦合在手心,脱出真身。 

  一路行来,都是两间客房,广云子一间,我和衡文一间。他不来提我,我只好去找他。 

  衡文的房内也熄了灯,我在黑暗中向床上摸,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儿,道:“诊治完了?” 

  我干笑,“完了。”搓一搓手,“你里面让让,给我腾个地方罢。” 

  衡文嗤了一声,挪动少许,我趁空躺下,拉了个被角来盖。衡文道:“天枢病得不轻,我看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他的病恐怕凡间的法子治不了,玉帝又不准用仙法治他。不知道广云子道长有什么灵方医治?” 

  我说:“对付着看看完了,治不了就让他吊着。” 

  衡文轻声一笑:“你舍得么,今天天枢嚷的那几句话,让你把那一刀全抹过去了罢。说是让他吊着,你心里莫不是已经有了算盘?” 

  我不敢接腔,衡文估测我却估测对了,我心中其实有个算盘。 

  窗外隐隐有风响。这动静我熟悉得很,已经跟了我们一路。衡文轻声道:“你打得,可是这个算盘?” 

  有风声,有细微的悉索声,之后万籁俱寂。一个时辰后我轻轻打开房门,门槛边果然放着一束扎得整整齐齐的灵芝草。这种灵芝草又叫金罗灵芝,很名贵的仙草,而且虽是仙草,却长在凡间,我在天庭也只见过几回。 
   
  这束灵芝草是送给衡文的,送草的就是思慕衡文的那头不怕死的断袖情种狐狸。 

  话说我和衡文刚出尚川城就被这头狐狸鬼鬼祟祟地跟着,毛团儿很有办法,半夜总能摸进我和衡文住的客栈,在房外徘徊凝视,再放一把金罗灵芝。 

  金罗灵芝可以去浊气,养元神,狐狸大概是担心衡文被我拖在这红尘浊世中沾了尘埃,故送此物。 

  本仙君是个慈悲的神仙,可叹世间多情种,此事我便当它是浮云。衡文拿了灵芝后总一笑收入袖中,也装作不知道是它。于是狐狸至今仍认为自己隐蔽得好,日日如此。 

  我拿着灵芝回床前,对衡文赔笑:“可能将此物分我一两片?” 

  衡文懒懒地道:“就知道你想拿它救天枢。你若想要就拿罢,只是我再罗嗦一回,宋珧元君下界可是来设劫不是救苦救难的。棒打鸳鸯眼看被你做成了情动佳人。你心中要留个分寸。” 

  我揣起灵芝草躺回床上,道:“虽然天枢星君后来与我有些梁子,但当年毕竟也救过我一回。总要还他这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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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我宋珧元君最不乐意欠别人的情,尤其是后来有些不对付的天枢的情。
  
    许多年前,我刚刚升做广虚元君,有一次衡文到西天佛界做法道会,我在天庭寂寞,便去碧华灵君处吃茶,看他养的仙兽解闷,恰好有一条独角龙修仙岔道,走火入魔,发起狂来。元君我仗剑敌龙,不幸被那畜生一口烟喷到脸上,再一尾巴扫飞数丈,仙面无存,且重伤。
  
    恰好天枢星君也在灵君府上,虽平时淡淡的,此时却治了我一治。从此我欠他一个情。
    
    乃至于,又数百年后,我与天枢星君对簿在灵霄殿上,我还当它是一场虚梦,曾救过我一回的天枢星君,清冷又清高的天枢星君,竟要栽我一条莫须有的罪名,让我堕回凡间,永不能再上天庭。
    
    衡文道:“当时天枢说你的罪名,却有些凭据,并不算冤枉你。但我也想不出他为什么要如此做。依天枢的品性,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他偏偏做了。必有缘故。”
  
    我道:“缘故我懒得知道,横竖当年欠他的情我还上,玉帝吩咐的事情我做到。当年他栽我那回没栽成,就当从未有过,他再上天庭,相见一笑,还是仙友。”
  
    我宋珧元君是个大度的仙。
  
    第二日,我大清早起床,预备和掌柜的说一声,将灵芝草煎一碗给慕若言喝。与衡文共下楼时,却看见一堆小伙计正围着一个笼子摩拳擦掌。
  
    一个小伙计喜孜孜地迎过来道:“小的们昨晚上抓到了一个稀罕畜生,道长和公子要不要过来看看?”
  
    我欣然应声,探身过去。
  
    笼子里竟是位故人。
  
    银白的毛团儿蔫着身子垂头蹲在笼中,似末路的英雄,乌江边的楚霸王,很哀伤。
    
    狐狸,你怎么被抓了?
  
    衡文也怔了一怔,狐狸抬头望了他一眼,眼中闪亮似有泪光,又垂下头,蹲在它的笼子角上。
    
    小伙计们都很兴奋。
  
    “最近野猫黄鼠狼闹得紧,小的们就在屋檐下设了个活套儿,指望抓那些畜生,没想到抓住了这只畜生。道长见多识广,这狐狸的毛色稀罕,值钱得很罢。若活剥下皮来,不晓得十两银子卖不卖得了”
  
    本仙君合掌念了声道号,再道:“罪过罪过,它虽是个畜生,活剥也忒惨了。天让它今日丧在此处,看贫道的面子,好歹先让它痛快归天再剥皮罢。”
  
    狐狸霎时抬头,凄厉地盯了我一眼。再凄凉地看看衡文,又低头。
  
    我看见他的右前爪似有血痕,像是道不轻的近伤。
  
    衡文果然道:“在下出十两金子,将它卖给我罢。”
  
    金锭子搁上桌面,小伙计们笑成了葵花,一丛丛很绚烂,殷勤地道:“小的们立刻替公子剥了这张狐狸皮。”
  
    衡文道:“我看它长得稀罕,先养着活的。”我道:“施主不怕狐骚气?”
    
    狐狸恨恨又盯了我一眼。
  
    衡文打开笼子,将狐狸抱出来,“我却没闻见有什么味儿,养着吧。”
  
    狐狸将脑袋插进衡文的怀抱深处,蹭了一蹭。
  
    回到楼上我房中,插了房门,狐狸伏在衡文膝上,盘成了一个团儿,模样很受用。我靠在桌旁,“毛团,本仙君上次见你时你胸肌精炼,也算是条汉子,此时却娇弱。”
  
    狐狸立刻跳下衡文膝盖,打个滚化成人形,以示它的尊严,冷声道:“在下名叫宣离,似乎仙君知道。”抖抖耳朵不瞧我,痴情地再望衡文,“多谢清君救了我性命。”
  
    衡文语声温和,当然,衡文他一向好脾气,对什么都温和:“你受了重伤,金罗灵芝是仙物,你拿不得,一拿必要现原身。何必冒这个险。”
  
    狐狸道:“为了清君,没命也值得,我情愿的。”
  
    本仙君的牙酸了一酸。
  
    衡文伸手递了一颗丹丸,“此丹你先服了,兴许有些好处。”狐狸伸爪接过,凝视衡文,十分令人肉紧,半晌后才将丹丸送到口中咽了。本仙君忍不住咳一声,道:“你臂上的伤看起来十分古怪,是怎么伤的?”
  
    狐狸本视我为虚无,但衡文也看他,于是闷声道:“被一介凡夫所伤。”
    
    我大奇,毛团至少有千年修行,何等凡夫如此刚猛,竟能伤到它。衡文也问,“此人什么来历,竟能伤你。”
  
    狐狸干巴巴道:“不晓得什么来历,他竟来我洞前偷灵芝草,我便出手教训,一时大意,略有微伤。此人被我关在洞中,好像姓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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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原来南明帝君一去不回不是做了负义狠心薄情郎,是替天枢偷药治病被狐狸抓了。 

唔,南明对天枢的情,让本仙君有点感动。 

当年棒打鸳鸯的时候狠得要命,此时痴情起来,更加要命。情啊,情啊。但是,话说,他怎么会知道偷妖怪种的仙灵芝给天枢治病。 

是谁指点了他? 

我问狐狸,“你抓到那偷灵芝草的贼后,把他如何了?” 

狐狸道:“关着。” 

我说:“只是关着?他偷了你的灵草,又打伤你的手臂。你就没对他用用刑,打断他两条胳膊两条腿玩玩?” 

狐狸看了我一眼,冷声道:“没有。我一向不与凡人多计较,只折了他一条胳膊,捆在洞里罢了。”又去望衡文,“我从没伤过凡人的性命。” 

狐狸在剖白它的清高。它望着衡文,眼神很诚恳,耳尖微微颤动,衡文对它一笑,它立刻满脸欢喜。大有立刻变回原形再跳上衡文膝盖的意思。 

恰巧,门外有脚步声响,狐狸立刻变回原形,迅速跳上衡文的膝盖。本仙君一把拎住它的后颈毛,将其拎起,毛团扭着身子,露出寒光闪闪的獠牙。 

小二在门外敲着门板:“公子、道长、早饭好了,请您二位下楼用罢。” 

我将狐狸塞到胳肢窝下挟着,一手开了房门,念了声道号,“即刻就下去,多谢多谢。” 

再合上门,狐狸蹭地跳到地上,打个滚儿化成人形。我与衡文预备下楼吃饭,临出门前本仙君还好心问了狐狸一句:“要给你捎个馒头回来么?” 

狐狸傲然说:“不要。” 

用完早饭再回房去,我指望狐狸已经回老窝去了,没想到打开房门,看见衡文的床上一个白毛团儿很惬意地盘在被子上,在小睡。 

狐狸不愿意回窝去,它振振有词,很有理由。衡文清君在众目睽睽下买了它,如果突然它不见了,必引人猜疑。为了不让衡文清君多麻烦,它暂时留下。 

衡文大概是有感于毛团痴情一片,也大概是觉得有趣,默许了它留下。 

狐狸很欢喜,本仙君有些忧虑。我当年一厢情愿地看上过人,知道这种事情只会越扯越难扯。天枢与南明正凄凉地在面前摆着,衡文虽不至于像这两位,但他平素有个毛病,爱试个新鲜找个乐儿,万一一时兴起,与狐狸一同试试情的滋味…… 

我打了个哆嗦。 

而且,天枢正在房里吊着半口气,等着用灵芝草。金罗灵芝是狐狸送给衡文的,它在这里守着,本仙君怎么好拉下脸去和衡文要。 

我对着衡文和狐狸徒然忧虑,便又踱到天枢房中看看。 

两个小伙计正在天枢房里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据说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天枢又咳了几口血出来。掌柜的也凑进房里,甚期盼地向我道:“道长昨晚说,今天早上一定有方子,可是已经有药了?” 

本仙君咳了一声:“有是有了,不过……” 

房门被敲了两下,一个小伙计手端着一碗墨绿的汤汁进房,“道长,药小的给您送来了。” 

我愕然,衡文迈进房来,“我算着时辰煎好了,你给他服下去看看罢。” 

两个小伙计将慕若言扶起来撬开牙关,本仙君将药汁一勺勺灌进他口内,金罗灵芝与慕若言有缘,一碗药很顺畅地灌了下去。慕若言被搁回枕头上后,没什么动静。 

掌柜的吞吐着道:“道长,这位公子……” 

慕若言呼吸匀而浅,面容上的愁苦也少了,他只有睡踏实了才是这副模样。 

我于是道:“无妨无妨,且让这位施主安静歇息。等到醒来时,病可望大好。” 

慕若言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 

掌柜的和小伙计担心他其实被本仙君毒死了,进进出出探他鼻息,小伙计们埋伏在前后门边和窗下楼梯前,怕我趁空跑了。我索性不睡觉的时候就搬把椅子坐在慕若言房内的桌前,自己和自己下棋解闷,省得掌柜的和小伙计们提心吊胆。 

入夜,我回房内脱出真身去找衡文,狐狸现出原形睡在椅子上的一个枕头上,我拎起它来,向隔壁一指,“那间房的床上躺着本仙君白天用的躯壳。你可以将他挪到地上,去床上睡。” 

狐狸用爪子紧紧搂着枕头,道:“为什么不让我与清君在一个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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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仙君直截了当道:“你对衡文清君有情,本仙君怕你与他同在一室会生出事情来。”
    
    狐狸化成人形,冷然笑道:“宋元君想得忒龌龊了,我仰慕清君,但清君不愿意,我绝对不会强迫。”
    
    我心道,是,原本就不担心这个。这位衡文清君哪是那么好强迫的,我若想都无望成功,何况你这点道行。
    
    衡文在床上没有一点动静,想是听热闹听得正高兴。
    
    我便放稳口气,对狐狸晓之以理:“清君与我这次是奉命下界,一举一动天上都有仙僚看着,天庭戒律森严,他与你言行过密,恐怕会招来嫌疑。”
    
    狐狸双臂抱在胸前坐在椅子上,双眼闪着幽幽绿光:“宋元君的理由,恕在下不能苟同。宋元君与清君夜夜同榻而眠,据说在天庭也时常在清君府上蹭吃蹭喝,似乎元君并没有被天条处罚过,所以依在下看,天庭的规矩并没有传闻的那么森严。”
    
    这头杂毛畜生居然打听过本仙君与衡文!他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老婆舌头,颠倒是非说本仙君时常白吃衡文的。
    
    狐狸道:“元君难道要说,只因为我是妖,你是仙,所以你能做的我便做不了么?”整了整袍子站起来,“我说过绝不会给清君惹麻烦,既然元君提醒,我就去隔壁睡。只是……”
    
    狐狸向墙去,转头在眼角里看了我一眼:“虽然我现在是妖,但只要过了一千五百年的天劫,我就能飞升成仙,同在天庭时,事情还未可知。”
  
    拂袖穿墙而过,去隔壁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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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我拖过椅子坐下,衡文低声道:“从未见你将天庭的规矩如此放在心上,难道是天枢与南明的事情让你悟了?”
    
    我干笑:“差不多罢。”起身走到床边,“对了,今日幸亏你送了碗灵芝草药来,多谢多谢。”
    
    衡文懒懒道:“记着欠我一顿酒行了。其实我是想看看,你把所谓欠天枢的还完了,再往后能干什么。”
    
    我说:“自然是玉帝吩咐命格安排我做什么我做什么。”说起来这几日命格老儿毫无动静,十分奇怪。
    
    衡文向床内让了让,我在床外侧躺下,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南明不是还在狐狸的洞里关着么。狐狸在这里不走,南明一定在洞中挨饿,我既然救了慕若言,要不要再发发善心,让狐狸将他放出来与慕若言演个团圆戏。”
    
    衡文在我身侧低低一笑。
    
    我问他,“你笑怎的?”衡文道:“没什么,觉得你的话有趣。”
    
    天亮后我再到慕若言的房中坐着,安慰掌柜的惶恐的心。
    
    小伙计找了一副棋,衡文陪我下着解闷,狐狸卧在衡文身边的椅子上,小伙计们来回地瞧它。
    
    本仙君和衡文下棋下了几千年,从没赢过他,今天依旧很忧郁地输了。掌柜的殷勤地吩咐人将午饭送到此房内,五个小菜一壶酒,还有一盆热汤。
    
    小伙计将汤盆放在桌上,掀开盖儿,热气腾腾冒上来的刹那,雾气迷离中,床上的慕若言动了动。
    
    本仙君口中正嚼着一块豆腐干,眼睁睁看着慕若言半撑起身,迷茫地向此处望来。
    
    掌柜的正站在本仙君身边亲自替我和衡文斟酒,拿着酒壶愣了,需知道,慕若言已经在床上瘫了忒久,掌柜的见到他能亲自坐起来,就像亲眼看见嫦娥升上月亮,激动得浑身颤抖,颤了片刻,扑通一声对本仙君一跪,“道长真是活神仙!道长真是活神仙!”
    
    我捋须微笑,先向掌柜的微笑,再向慕若言微笑。待张口时,才察觉豆腐干还没咽,于是从容咽下,又微笑,先对掌柜的道:“举手之劳,何必客气。”再蔼声问床上的慕若言,“公子觉得身子好些了么?”
    
    慕若言凝目看着我,脸上还有些茫然,掌柜的道:“公子,您这几日病得人事不知,多亏这位道长一副仙药。公子此时觉得身子如何了?”
    
    慕若言面上的茫然渐去,想是清醒了,坐正了身子,脸上带了些半自嘲的沧桑出来,再整了整神情,掀开被子,金罗灵芝的药力甚足,他居然一站就站了起来,从小伙计身上接了外袍披在身上,再看着我:“衣冠不整,望请见谅。听说是劳烦道长救了在下。”我起身,双手合十,“只是贫道走江湖的一点草头方儿,施主身子能大安便好。”
    
    慕若言道:“在下一介书生,没什么可谢道长的,请道长受我一拜,权做答谢罢。”
    
    他双腿一屈时,我愣了,慕若言竟要给我下跪?他一个不想要命的人对着救他命的人下跪,这不是笑话么。
    
    我心中这样想,腿早不知怎么的跨了出去,伸手阻住了慕若言未完全跪下去的身子。桌上有放下酒杯嗒的一声,我松手后退,再合掌,“施主行得礼太重了,贫道受不起受不起。”
    
    慕若言道:“道长不肯受拜,那便受在下一礼罢。”深深一揖。我没奈何,只要合着掌也深深一弯腰。
    
    慕若言道:“道长之恩,他日力所能及时,定再报还,鄙姓严,名子慕,请教道长仙号。”
    
    天枢下凡后果真依然了不得啊,刚刚从人事不省中爬起来,立刻眼也不眨地编出个假名字来。
    
    我再合掌:“施主言重了,实在不敢当。贫道虚号广云子,他人都喊贫道广云道人。”
    
    再略一啰嗦,彼此一番客套,我便道:“施主身子刚有起色,还需静养几日,莫再受了风寒,还是先在床上静养几日罢。”
    
    慕若言道:“多谢道长,”向桌上看了看,道,“在下打扰了道长与几位用饭实在不好意思。”
    
    我干笑,分明是我们在他房内吃东西,他还说得那么客气。一直背向床坐着的衡文侧过脸来,对他笑了笑。“公子客气,本是我等打扰了。”
    
    慕若言像是在极寒的山顶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瞬时冻住一样地僵了。
    
    目光奇异,脸色惨白。
    
    衡文悠然起身,“看来公子还认得在下。”
    
    掌柜的左右地看,“原来两位公子竟然认识,怪不得道长如此费心地公子治病了。哈哈,哈哈,原来各位都是故人。在小店中相逢,实是有缘,哈哈。”
    
    本道长要做局外人,原地站着。
    
    慕若言看着衡文,哑声道:“你……”
    
    衡文道:“此处相逢,真算是缘分了,公子既经大病重生,便如再活一世。当日种种,既是不得以发生了,索性当它是前生旧事,忘了它,好生过往后罢。”
    
    拱了拱手,向掌柜的道:“劳烦将饭菜再挪到楼下,我与道长去堂中用罢,让这位公子静养。”
    
    掌柜的一叠声答应,小伙计们手脚麻利收拾盘子。狐狸蹭地从椅子上跳下来,窜进衡文怀中。衡文在我身侧低声道:“你是要在这里留着,还是和我下去吃饭?”
    
    慕若言的目光跟过来,眼中光芒闪烁,与方才大不相同。我头皮有些麻。合掌道:“施主请静心休息罢,贫道先告辞了。”随在衡文身后出门,转身的瞬间,看见慕若言凄清的眼。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8-27 9:56:06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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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狐狸的金罗灵芝仙力十分不错。我开始有点后悔我治好了天枢。
  
    傍晚掌灯十分,我和衡文在楼下堂中吃晚饭,慕若言开始出来乱转。
  
    他穿了一件浅蓝的长衫,脚步声很轻,但是走得很稳,长衫在身上飘飘荡荡的,一看就是大病初愈,而且是大病初愈后已经养足了精神。
  
    慕若言下了楼梯,向堂中来,我站起身双手合十问了句安,衡文点了一下头。慕若言回礼后在旁边的一张桌上坐了,小伙计招呼他点菜。
  
    衡文今天话不多,本仙君于是有些闷闷的,我和衡文对面坐,毛团蹲在衡文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做一片天真状,吃衡文喂它的炒鸡蛋。
  
    衡文将炒鸡蛋挑出葱花,一筷一筷地夹进狐狸身边的瓷碟,狐狸一口一口地吃,吃完舔舔嘴角胡须,仰头看衡文,欶欶地甩它的尾巴。
  
    本仙君无所谓地看着,淡然饮粥。
  
    间或夹一筷秋蒿菜。
  
    小伙计们也站在一旁看,道;“公子实在是厉害,这畜生到您面前这么听话,吃得真有趣。”
    
    我在心中冷笑,它若化出人形,再露出它的胸肌来,一个七八尺的男子低头摆尾,更加有趣。
    
    ‘江上人家’没住着几个客人,堂中的人都在看狐狸,慕若言也在看。
  
    屋角的一桌,坐着几个商贾模样的胖子,其中一个道:“把一个野物儿驯得如此听话,公子与这位道长可有什么妙方没有?”
  
    衡文淡淡笑了笑,我道:“不敢当不敢当,其实是一点雕虫小技。”狐狸用眼角很不恭敬地看了本仙君一眼,我便道,“其实驯服这些山野之物十分容易,只需贫道一碗符水,即刻便能野性全消。”
  
    那张桌的其余人都称这位说话的胖子一声董员外,董员外半信半疑地看本仙君,道:“在下四海五湖行了大半,却不知道家的仙术竟还有如此一用。”
  
    我掂着须子不语,在恰当的时候不说话,这就是高人的境界。
  
    立刻有小伙计道:“董员外有所不知,这位广云道长实在是位高人,您看这张桌上的这位公子,就是广云道长治好的,只用了一帖药。真真正正妙手回春。”
  
    董员外与同座的胖子们顿时肃然起敬,连声地道失敬与恕罪。我也连声地谬赞与惶恐。
    
    董员外便道:“道长仙骨烁烁,想来降妖捉怪,起死回生之术一定也精通得很。”
    
    眼看越扯越没有边际去,我只有道:“偶有家宅不宁,魑魅魍魉作祟的,贫道或者尚能尽薄力驱之。起死回生之事,万不敢夸海口。生死命数,自有阴司管辖。贫道自身尚未脱出六道,岂敢大言生死之事。”
  
    董员外钦佩本仙君的谦谨,唏嘘赞叹。
  
    衡文闲闲地拿筷尖点着盘子,一盘鸡蛋都被他喂了狐狸,只剩下木耳和挑出来的葱花和姜头。
    
    我向木耳伸出筷子,听见慕若言开口道,“所谓生则缘起,死则缘灭。但是那些取债的魂魄,含怒含怨的魂灵又从何处来?还是只是谣传罢了。”
  
    我把木耳夹回粥碗,思索该说点什么。衡文忽然道:“这种事情可不好说,是不是谣传不一定。人生在世就比如一个人住在一座房子里,房子住不了的时候,就是将死缘份将灭的时候。但是和这座房子缘份尽了,说不定和另一座房子还有些缘份。”筷子向我一指,“比如这位道长,他说他不会起死回生,说不定会换座房子住住。”
    衡文,你这是拆我的台么?
  
    慕若言顿时看向本仙君,我干干一笑,“赵公子的玩笑开得忒风趣,贫道竟不知如何是好。”
    
    衡文放下筷子,狐狸跳上他的膝盖打了个哈欠。衡文道了声先行,抱着狐狸扬长上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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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本仙君于是也回房。
  
    我在走道里踌躇,是回我的房还是去衡文的房,想了一想,还是到衡文门前推门进去。衡文在桌前喝茶,我走道桌边坐下,衡文端起壶添茶,我拿起一个杯子伸到壶嘴前。
  
    衡文道:“连这一分的力气你也要省?”我笑道:“你给我倒一杯,余下的茶我来替你添。”衡文嗤了一声,将我手中的杯子倒满。
  
    我瞟了一眼卧在床头的狐狸,“毛团,和你商量件事情,晚上你带路,我和清君去你洞里一趟,把你关着的那个姓单的人放了罢。”
  
    狐狸跳下地面,化出它的人形,皱着眉头靠床柱站着。单晟凌在它臂上伤得那道疤仍然在,狐狸心中一定仍然愤恨,听我让它放人,脸色铁青。
  
    我说:“我和清君奉命下界办事,你关得这个人恰巧是其中关键。其实本仙君与此人有些恩怨,要不是天命在身上压着,你把他烤了吃,本仙君还愿意替你生火。”
  
    狐狸抱着双臂不吭声,直到衡文说:“宋珧元君说得是实情,虽然对你不住,还是甚望你能帮忙。”
  
    狐狸立刻低眉顺眼地道:“清君要放,我今晚便放了他。”一副甘愿为什么肝脑涂地的模样。
    
    于是夜半时分,我与狐狸同去向它的窝。衡文只提出了我的真身,说他就不去了。他现下的模样与真身差不了多少,恐怕被单晟凌知道更加麻烦。
  
    狐狸听说衡文不去便晦下了一张脸,一路引本仙君向它的山头去,一句话都没有。
    
    夜黑风疾,去时正好顺风,御风行云,不过一刻钟多些,就到了狐狸住的那座山。
    
    我与狐狸在山腰落地,参参树影深深长草,我问狐狸此山的名字,狐狸冷声道:“宣清山。”宣离的宣,衡文清君的清,本仙君一阵肉紧,道:“你未起这个名字之前,这座山叫什么。”
    
    狐狸悻悻道:“枯藤山。”闷头走了几步,道:“你怎么知道名字是我改的?”
    
    我未回声。本仙君在人间念诗伤情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家偷鸡哩。
  
    狐狸的洞口掩在爬满山壁的藤叶内,顺着一条狭长的石道蜿蜒进去,狐狸是头懂得享受的狐狸,挖了一道水横在前路,水面上横一座石桥,过了桥,转过一道石屏,狐狸扬袖弹出火光,四壁熊熊的火把,展出另一片洞天,一个甚宽阔的石洞,照着厅堂的陈设布置得似模似样。石桌上陈着蔬果酒菜,石椅上铺着缎褥锦垫,右首还有一道镶贝的琉璃屏风。
  
    我正要称赞一下狐狸的石窝,狐狸站在厅中,皱起眉头,喃喃道:“不对。”大踏步转过屏风。
    
    本仙君跟上,屏风后又是一条石道,分出无数条岔道,狐狸疾疾在前,我紧紧在后,转过了数道弯,打开一道石门,又进了一个洞内,狐狸扬手点亮火把,洞中只有一个光秃秃的柱子,柱子下掉着零落断开的铁链。
  
    看样子,狐狸把单晟凌关在了此处。
  
    我看着四散的铁链皱眉,单晟凌竟然勇猛至此,能挣断铁链子从狐狸洞中跑了?
    
    狐狸磨牙恨了声什么,奔出洞去,再顺着石道转过七八十来个弯儿,又推开一道石门。门外一阵风吹来,我一抬头,竟能看见乌压压的天,此处是山中的一块缝隙,被狐狸开辟成了内院。
    
    一道黑影自暗处蹿起,笔直地蹿了过来。
  
    跟着一声呜咽,一头扎进狐狸怀中,蠕动了一下,变成一个幼齿的男童,搂住狐狸嚎啕大哭:“大王~~你终于回来了大王~~呜呜,来了一个好厉害的人,把洞里关得那个人救走了~~红姊姊~秋姊姊~花哥哥小七他们他们都被那人抓到笼子里~~呜呜,我我我好不容易藏起来,我害怕呜呜大王……”
    
    男童把头贴在狐狸怀中,一边哭,一边说,一边蹭他的眼泪鼻涕。
  
    好不容易等他哭完了,狐狸带着他引本仙君回到石厅。男童缩在一张椅子里,仍在抽抽噎噎,一边抽噎,一边偷偷看本仙君。一双绿油油的眼,头顶两只尖耳朵上还带灰褐的纹条。这孩子原来是只山猫精。
  
    小山猫精说话很不清楚,颠三倒四的,结巴了半天才把大概的经过说清楚。
    
    据说今天早上,有位手拿拂尘的人闯进洞来,劫走了单晟凌,抓了狐狸洞中的大小妖精十来个,有漂亮的母狐狸们,也有道行不够高的其他小妖怪们,小山猫的修行最浅,妖气最弱,钻进了一个石缝旮旯里侥幸拣了一条小命。
  
    狐狸脸色铁青,目光凌厉,本仙君知道,它从此和单晟凌不共戴天了。
  
    小山猫对那救人的拂尘客的模样也左右说不清楚。来来回回只说“没有胡子”、“像道士”、“蓝衣裳”。委屈地伸它受了伤的两只前爪给狐狸看。
  
    本仙君听着看着,却不能不道:“洞中的人既然已经走了,本仙君来此的事情便算完了,时辰不早,须回客栈去了。”我看看狐狸和小山猫,“你——你们两位有什么打算?”
    
    狐狸默声不语,小山猫蜷在椅子中缩着。
    狐狸小小的妖精寨此时妖尽窝空,他那么垂头坐着,颇有些凄凉。
  
    那位法力高深的拂尘客却不知会不会还杀回来,狐狸与这只小山猫都有些险。
    
    本仙君其实很容易心软。我看到此情此景,心中又忍不住软了一下下。
  
    只是这一下下,我回到衡文房中的时候,身后跟着一头狐狸,还有一只灰纹的山猫。
    
    狐狸跳上衡文的膝盖,呜了一声,盘身伏下,模样很颓然。衡文抚了一下它头顶,狐狸抬头,舔舔衡文的手。
  
    小山猫跳到床尾的被角边卧着,叭嗒叭嗒舔它受伤的前爪。
  
    本仙君对这一下心软真的很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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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若言与单晟凌相逢在一个风疾浪高,大雨倾盆的中午。
  
    就在我带了狐狸和山猫崽子重回客栈的第二日。
  
    我和衡文正在楼下厅内吃中饭,客栈紧闭的大门被敲得砰砰响。小伙计将门打开一条缝,雨水骤然被疾风斜吹入店,水沫溅进我面前的一碟清炒素三丝。
  
    一个头顶斗笠的水淋淋人影跨进门槛,天上恰恰打了一个炸雷。
  
    斗笠兄脱下斗笠,狐狸浑身的毛都立了起来。
  
    本仙君眼疾手快,一把将狐狸按住。眼看单晟凌昂然立在堂内,一双精亮的眼环顾四周。他这一顾,就顾到了这张桌上。一看,就看到了衡文。
  
    眼顿时眯了眯,眉峰微动,面色却未变,算是不曾形于色。
  
    衡文客气地露了半分笑,南明帝君果然是人物,向衡文也一笑后,两道电样的目光立刻扫到本仙君脸上来。
  
    本仙君本欲对他一合掌,奈何双手正按在挣扎的狐狸身上,只好点了下头。单晟凌的目光做不经意状略过狐狸,掌柜的恰在此时哈腰直奔过来:“陈爷终于回来了,小店这就给您预备热水与换洗衣裳,陈爷要不要先来壶热酒暖暖身子。”
  
    我心道这掌柜的好不知趣,在洗澡水暖身酒上献殷勤,此时这位爷心里除了楼上房中的那个弱书生相好,哪还有别的?偏偏你就不提这个。
  
    果然单晟凌开口便道:“楼上那位严公子,这几日可好?”
  
    掌柜的方才恍然悟出真经,一面说好,一面让小伙计引路,再赔罪说小店招呼不周,对那位公子恐怕仍有怠慢,请陈爷包涵。
  
    单晟凌大踏步地上楼去,刚上到一半,蓦然止步,双眼直直向上望去。慕若言一手紧抓着扶手在楼梯尽头立着,四只眼睛,两两相望。
  
    其情其景,无限动情,无限肉麻。
  
    连狐狸也被麻倒,在我手下抽搐了一抽搐,一动不动了。
  
    默默相望了一瞬间后,单晟凌问慕若言:“你这几日身子好些了没?”
  
    慕若言道:“已大好了。”
  
    单晟凌哦了一声,大步上楼去,与慕若言转身回客房,余下的话就听不清了。
   
    用完饭回房,刚插上门,小山猫一头扎过来:“大王大王,我~~我方才瞧见洞里关的那个人~~那个人他……”
  
    狐狸化成人身,冷冷道:“我已看见了。”一双拳头捏得紧紧,目露凶光。它一洞的妖精被擒之仇仇深似海,应该是想立刻窜到隔壁去活剥了单晟凌。
  
    本仙君不得不劝毛团稍安勿躁,单晟凌只身回客栈,生擒一洞妖怪的人还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南明在天庭上颇有几个好友,难道敢违逆玉帝的法旨下来帮南明?我便道:“你一洞的妖怪还不知道关在哪里,如果贸然伤了南明,说不定你的那些小妖们连命都没了。还是暂时莫乱动罢。”
    
    毛团将拳头捏得咯咯做响,立在桌旁不动
  
    我开门喊小二要了一碟炸鲫鱼给山猫做中饭。小二咂舌道:“道长真是好胃口,刚吃过中饭就要点心。”我笑道:“随便吃吃只当消食了。”
  
    下午,单晟凌来敲本仙君房门,他已经沐浴换了干爽的衣裳,在狐狸洞里关了数天,双颊略陷,却神采奕奕,进门抱拳道:“道长妙手回春相救严子慕之事在下已知,严子慕乃在下的结义兄弟,故而前来道谢。”
  
    如刀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本仙君,双手递上一个红封的纸包,“奉些微薄谢仪,望道长莫要推辞。”
  
    我合掌道:“施主忒客气了,不过是些草头药方,贫道方外之人,本不该收红尘铜禄,但施主一片诚心,贫道便当做施主为天下道法的捐资,权且收下。”老实不客气接过,在手中一捏,沉甸甸的,像是金条。
  
    单晟凌道:“道长与隔壁的那位公子,像是同行?”
  
    我顺口诌道:“正是,那位公子甚爱道法,欲寻静处清修,便与小道同行,时常同研些丹药之术。”
  
    单晟凌道:“原来道长擅炼丹。”
  
    我道:“也不是,其实卜前程看风水贫道修习得更深些,贫道看施主天庭饱满骨骼清奇,乃安逸大贵之相,正是祖上福萌深厚,此生安乐逍遥之人,施主要不要贫道替你卜上一课,看看近日的吉凶?”
  
    单晟凌敛回目光道:“在下今日有些困乏,改日罢。”回身欲走。
  
    我作势向前大跨一步:“施主当真不算?贫道的课法乃老君梦中亲传,一课只要十个钱,贫道既然与施主的义弟相熟,便八个钱罢了。可以再多测一字,施主看如何?”
  
    单晟凌道改日一定,大踏步走了。
  
    我一声长叹,合上房门。身后道:“我出二十钱,请道长给我卜上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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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回头,衡文笑嘻嘻地坐在桌前,我拖过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拿起茶壶,先替他的杯中斟满:“
  
  你是要发文王课,还是鬼谷子课?”
    衡文道:“难道不是宋珧元君课?”
    我终于撑不住笑,道:“你倒悠闲,不在房中看着毛团,来看我热闹。”
    衡文道:“他被你几句话震住,估计不会轻举妄动。一洞妖精都被抓了,看他和山猫儿怪可怜的
  
  ,就留它两个在那房中平复平复,正好单晟凌过来,我就忍不住来看看。”饮了口茶水道:“你这道
  
  士做得有模似样的,越发得有道骨了。”
    我洋洋得意道:“那个自然,当年我在凡间成天算命,阅过算命摊儿无数,比那刚入门的还行得
  
  多,如果哪一天犯了天条,被打回凡间来,我就真去做个算命的,生意一定不错。”
    衡文拿着杯子摇头:“你倒像做道士做上了瘾。我听说凡间的人都爱卜命,像你当年成天算命,
  
  都算些什么?”
    我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么,我七岁的时候,我爹请了位什么山上的高人给我算命,那位高人算
  
  我有大机缘,会享到十分难得的福气,但是是个永生永世孤鸾单只的命。我一直不信这个邪,就到处
  
  找人算命,但凡算到姻缘,都是全无。”
    说起来便又唏嘘了,本仙君当年七岁,已经懂不少的事情,我还记得许管家的女儿芳娘当时是个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很喜欢她,正打算和我爹说了长大要娶她做媳妇,被老道士一棍子打得头晕眼
  
  花。
    但那道士的乌鸦嘴确实灵验,芳娘十四岁上就嫁给了一个商户的儿子,我忿忿地跑去问她为什么
  
  不记得我当年给她吃桂花糕千层酥核桃饼的情谊,芳娘揉着我头顶道:“少爷您还什么都不懂。而且
  
  芳娘这样的人,怎么能高攀少爷呢?”我眼睁睁地看着芳娘上了红轿子,被吹吹打打地抬走。
    我爹也给我订过亲,是尚书千金,媒人说她花容月貌,生辰八字大相小相与我合上加合,正和我
  
  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结果她爱上了三王爷的世子,两人在月黑风高夜,公然私奔。
    我再订亲,是国舅的千金,和她表哥私奔了;又订亲,郡王家的郡主,被皇上看上,收进后宫了
  
  ;皇上补给我他妹妹八公主,和年轻的侍郎偷情,连肚子都大了。
    我在烟花之地流连,对花魁娘子一见钟情,用情之深,感天动地。结果怎样?她还是和穷书生相
  
  好了。
    我误打误撞成了神仙,确实享到了世人享不到之福。
    老道士算是句句言中。所以命这个东西,由不得你不信。
    衡文打着呵欠道:“晓得了晓得了,晓得你的苦楚悲凉。几千年耳朵都听出了茧。你却不能换换
  
  词?总惦记着你的永世孤鸾不撒手,你在天上做神仙,难道做得不快活?”
    我说:“快活。只是你生下来就是神仙,不晓得情这个东西的厉害,尝过一次忘不了。不然隔壁
  
  的天枢和南明,怎么会好好的上君不做,到今天这个地步。”
    衡文转着茶杯道:“哦,是有几分道理。有趣,有趣。此话如果被玉帝听见,一定算你凡根未净
  
  ,打回人间来。”
    我却真有些后悔又扯了许多,扯住衡文的袖子道:“玉帝听不听见在其次,我只是胡乱说说,你
  
  可别听得有趣,想找个什么人来试试。”
    衡文拍了拍我肩膀,笑道:“你放心罢,一定不会找旁人试的。”
    天将黑,下楼吃饭时,我随口问了声慕若言和单晟凌,小二说他两人已经用了饭,各自回房去了
  
  。
    狐狸和山猫还在伤感它们的同洞妖怪,索性将衡文那间房留给它们去悲,我和衡文挪进了我的卧
  
  房。我左思右想,仍想不出救南明的人是谁,忽然想到,南明走而复归,一定要和天枢说说原委,这些事情可能不会瞒着天枢。

    我和衡文商议,去探探南明房中。

    单晟凌的客房在走廊尽头一间,隔壁是天枢卧房,天枢隔壁便是本仙君的卧房。衡文将我的真身
  
  提出,我和他隐在半空先到南明卧房,不曾想绕远了,南明卧房空无一人,人肯定在天枢房中。

    我与衡文进了天枢的卧房,一眼望去,很不得了。

    慕若言与单晟凌纠成一团,正在,咳,欲行那云雨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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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慕若言背抵着床柱,身上只剩了件襟怀半开的薄袍子,半闭着双目,微微喘息。单晟凌在他颈上噬咬,一只手正将那件袍子慢慢褪去,另一只手游向下……
  
    阿弥陀佛,本仙君真是做神仙做得太久了,居然忘了不该来的时辰。
  
    衡文道:“唔,双修修得很热烈么。”
  
    我赶紧将衡文清君拽出去,一头撞回房。“罪过罪过,凡人看了这个要长针眼。”衡文道:“本君是仙。再则你我进去,纯属无意,只看了一眼而已。”
  
    我默默无言在床前坐下,衡文挥了挥他的破折扇:“没什么好不自在的,你在凡间时,难道没做过?”
  
    我干咳了一声,“做过,但都是与女子……和这种的,修得,咳,略有不同……”衡文道:“嗯,我看书中画的,确实略有不同。”我大惊,直跳起来:“书中看的?什么书!!你怎么会看?!”玉帝啊,衡文清君下凡一趟,倘若装了一脑子乌七八糟的东西回去被玉帝知道,一定一道天闪,直劈我天灵盖,直接把我劈成飞灰。
  
    衡文道:“你一惊一乍做什么?我既然司天下文命,自然各种书册都要看看。当日在东君王府时,我闲来无事,便去市井上买了几本图册,翻了一翻,想瞧瞧双修要如何修。”在袖子中摸一摸,摸出小小的物事托在掌心,瞬间化大,是一叠墨蓝皮的书册。扬起来拍了拍,放在桌上。我伸手拿了一本一翻,眼前金星乱闪——春宫。
  
    且是龙阳密戏春宫。
  
    本仙君当年做凡人的时候,春宫看得多了去了。与知己好友也时常品评赏看,互换珍本。
    
    但是,引诱衡文清君看春宫,这个罪名在天庭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做神仙做的还算滋润,还不想被押上诛神台五雷轰顶。
  
    本仙君看出了一头冷汗。衡文尤在悠悠然地道:“我瞧了后才晓得,原来双修的确是门学问,个中讲究很多。可惜图画得不好,有些倒胃口。”
  
    我忍不住说:“那是因为你买的是市面上常见的,这种本画功粗糙,没有什么新意。真正的珍本市井的书坊里买不到,须得有特殊的门径才能得手,其中画的,那才叫一个意趣儿。”
    
    衡文兴致勃勃地道:“哦?”我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
  
    南明与天枢许久不见,情浓意厚。等我与衡文吹灯睡觉时,隔壁的动静便阵阵地传过来。
    
    吱吱响的床板,慕若言断断续续的吟哦,听得本仙君心神不宁胸中难安。幸亏广云子的躯壳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煞去了不少孽情。
  
    我盯着广云子稳神宁息。身旁的衡文道:“你傍在床沿上探头探脑的做甚?”
    
    我道:“春风阵阵,又有衡文清君在身边,我怕动摇仙根,铸成大错。看广云子稳固心神。”
    
    衡文低低笑了一声:“这老儿在地面上躺着,确实镇得住心神。你便看吧。”
    
    我听他翻了个身,再无动静。想是睡着了。
  
    我瞧着广云子,渐渐倦怠,竟也睡着了。
  
    睡着之后,做了一个梦。
  
    我做神仙后,很少做梦,这个梦又做得分外不同。
  
    恍恍惚惚里,我站在大片的桃花林中,桃花灼灼胜过九重天阙的云霞。云雾深处一个人影影绰绰地立着。我走近时,他回过头来,我愣了。
  
    仙者有梦,梦是本心,我明白此时我是在梦中。看见他时,我又明白,这个梦是我的本心。
    
    本心藏得住,却骗不过自己。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了这样的心。
    
    也许在几千年前,我在九重天阙上遥遥看到他时起。高贵清华,虽在眼前,却遥不可攀。又忍不住想近上前去。
  
    几千年我悠哉悠哉地过,十分感谢老天,我本来是个永世孤鸾的命,妄求什么也求不到,但时常能看见他,心中已满足。
  
    横竖我是个白捡来的神仙,凡根净不净都有借口。就像在凡间时,明明知道月亮摘不到手,但也偶尔想想真的摘下了月亮的时候。
  
    此时的这个梦,就是我龌龊的心。
  
    既然是在本心之梦中,可以尽情放开手。
  
    我抱住眼前的人,径直亲了下去。
  
    梦是用来做什么的?就是亲不敢亲的双唇,解不敢解的衣衫。做神仙绝对不能做的事情。
    
    抬起他腰的刹那我想,值了。就算被玉帝一道天闪打成飞灰也值了。虽然是梦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梦醒之前我记得我圆满得不得了,在如霞的桃花下将他搂在怀中说我其实喜欢了他几千年,其实也想了他几千年。他靠在我肩上低声道:“我也想着你几千年。”
  
    然后梦就醒了,我一睁眼看见帐子顶,左侧头看见空空的被子和枕头,右侧头看见地上躺的广云子。
  
    衡文正在他房中神清气爽地等我同去吃早饭。
  
    毛团阴郁地蹲在凳子上,山猫哀伤地卧在床边。

    衡文说:“你昨天晚上做了什么好梦,我走的时候你一脸龌龊地正在傻笑。”
    
    我干笑两声,“梦见玉帝给我升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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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许久不见命格星君,十分思念。
  
    数日风大雨疾,今天居然晴了。被雨洗了数日的天碧蓝铮亮,高高在上,悬着一枚火热刺眼的太阳。无云,而且无风。
  
    我支开窗户刚赞了一声好天,进来添茶水的小伙计就跟着道:“可不是么,下了这些天,总算见到晴了。今天上午好些客人都退了房去渡口了,连昨天刚回来的那位爷和道长您治好的那位公子都刚去退房了。”
  
    本仙君急惶惶地去找衡文商议,兼带思念命格。
  
    “命格老儿,我刚下界那阵子一天两三趟地看着,勤快得很,最近怎么疲怠了,连个影儿都不见。单晟凌带着天枢跑了, 你我是跟还是不跟!”
  
    衡文道:“天庭算起来正将要开太清法道会,天门钥匙又没着落,兴许命格星君正为这几件事情忙着,一时疏忽了地上。”
  
    本仙君被衡文这一提点心中雪亮,是了,命格老儿爱做玉帝面前功,天上此时忙成一团,他一定要伺机掺上一爪子功劳,将本仙君暂时向一旁晾晾。
  
    我瞧着衡文,却有些忧虑:“如果开太清法道会,你岂不是要回天庭?”
    
  
    太清法道会是道佛论法会,六十年一次,在天庭与西方如来极乐处轮流开。我惟有六十年前才有资格赴此会,也只能做个旁听的凑数神仙。衡文清君是此会的重角儿。以往衡文去赴会时,我在天庭寂寞,便去太阴宫找吴刚喝酒。想来我也赴此会后,吴刚只能对着那只兔子喝酒。
    
    六十年前的论法会在西方极乐土的梵净河边,景色十分华美,十分极乐,河畔的砂是金砂,菩提树的叶子是翡翠,鲜果触手可摘。玉帝未能赴此会,以太上老君为首,衡文清君、四位帝君、八位星君,加上其余仙者如本仙君的,足踩祥云,袖蓄清风,浩浩荡荡,甚有气势。如来与药师佛、弥勒尊佛、贤善首佛、大慈光佛等等佛尊菩萨列位有序,端坐莲台,顶放佛光。论法会开了七七四十九天,本仙君吃鲜果,听双方互论,甚得趣味,衡文清君与大慈光佛论法三天三夜,天花乱坠。老君拈须微笑,如来拈花微笑,最终衡文大胜,拱手回座,一挥衣袖,掸开我身边如山的果核儿,飘飘坐下。我真心道:“厉害。”衡文故作谦虚地抬了抬嘴角。
  
    当时南明帝君与天枢星君也赴了此会,衡文之后五日方轮到天枢,天枢星君与善法尊者论法,天枢阐辩道法亦和缓如水,徐徐而进,与善法尊者绵绵渐论,本仙君多吃了几个鲜果,微有胀食,跟着他二位缓缓的语调揉肚子,揉着揉着便酣然入梦。但十分不幸,衡文清君在我旁边坐,他每论法会必胜,西方的佛祖天庭的神仙都爱时不时瞧上他一瞧,结果就顺带瞧见了闭目静坐的本仙君。回天庭后,玉帝微怒,觉得本仙君丢了天庭的脸面,以南明帝君为首,劝玉帝严惩。衡文和东华帝君、碧华灵君、太白星君等人替我求情。玉帝于是将天枢星君招到阶前道:“宋珧元君在卿阐道时酣睡,依卿的意思该如何惩处?”
  
    我当时立在殿上,心中甚欣喜。玉帝分明是想饶了我找个台阶下,如此一问,就算与我有仇的十有八九也会卖我个情面,何况是天枢。
  
    本仙君万万没有想到,天枢星君居然肃然向玉帝道,论法会上酣睡虽然是小事,但这件小事天界众仙与西方诸佛各个都知道,天庭体统大伤。而且广虚元君因机缘得以成仙,但从未深修道性,固己仙根,时常言凡间事,大有眷恋意,其实并不适合在天庭为仙……
  
    依然是和缓如水的徐徐而道,听得我心中拔凉拔凉。玉帝道:“那么依照卿的意思,广虚元君该定何罪,如何惩罚?”
  
    天枢在玉阶下躬身缓缓道:“当年西方净土处,有尊者在如来说法时走神片刻,便堕入尘间十世,受一切轮回苦。今日广虚元君在众仙众佛面前有失天仪,其平日又凡心未泯,依小仙之见,当遣回凡界,永不得再返天庭。”
  
    这几句话如五雷轰顶,直敲我天灵盖,将我敲得目瞪口呆,木木僵僵。衡文一步跨到殿前,道:“竟是这样大的罪过,那我这个罪魁就不得不出来认错了,免得帝尊误罚了宋珧元君。”
    
    玉帝只得问何故,衡文笑嘻嘻地低头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在论法会前和宋珧~啊,是广虚元君打赌。我因广虚元君是平白飞升的神仙,对道法并不精通,一向轻看他。论法会上道法佛法皆博大精深,大不敬地说一句,我每每听时,都偶觉枯燥。因此和广虚元君打赌,赌他在论法会上一定撑不住要睡觉。广虚元君当时神情严肃,对我道‘论法会乃是领悟道法的好时机,玉帝赐我参加,实在仙恩浩荡。小仙听一句欢喜一句还来不及,怎么会睡觉!’便和我赌下三十坛月姊亲自酿的桂花酒。当时东华帝君也在,他是见证。”
  
    东华帝君举袖掩嘴咳嗽了一声,道:“禀玉帝,小仙确实是见证。啊,金星啊,我记得,当时你也在,你也做了见证的,是不是啊?——”
  
    太白星君胡乱点头道:“是是是,小仙也做了见证的。做了……咳,见证。”
    
    衡文接着道:“广虚元君和我打赌时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我看了有些发酸。谁料在论法会上,他目光炯炯,腰杆笔直地坐着,我怕我没那么大情面,讨不来月姊的三十坛桂花酒,一时贪图输赢……”咳嗽一声,做痛心疾首状道:“看广虚元君吃果子吃的很欢,便捻了两个瞌睡虫儿,弹进果肉中,于是就……”
  
    说到这里,转过身来,对我一揖:“十分对不住,万想不到竟连累元君被按上如此大的罪名,甚歉甚歉。”
  
    我眼见衡文替我顶缸揽罪,几乎老泪纵横,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
  
    南明帝君和天枢等都默不言语,衡文清君出头顶罪,东华帝君和太白星君做保,驳斥就是在说这三位上君包庇说谎。再理论起来势必闹大。正僵持时,王母娘娘从后殿转出来道:“不过是在论法会上睡了一觉,固然有伤体仪,哀家看也不至于这么大的罪。论法会法道高深,哀家偶尔都觉得乏力,何况宋珧。我们修仙讲究的就是率性自然,与佛家的法体各有不同。所谓我们修我们的逍遥道,他们参他们的枯坐禅。哀家觉得不必照着他们的体度罚。玉帝英明,一定自有公断。”
    
    玉帝果然英明,最后判衡文胡乱认错欺上罪,罚仙俸两个月,静修思过一个月。东华帝君和太白星君包庇兼欺上罪,罚俸半个月。本仙君论法会睡觉有失天仪,思过两个月。玉帝道:“想你替衡文和东华金星出罚俸也该将钱出个精空,便不罚你仙俸了。”
  
    我大呼玉帝英明仙恩浩荡。
  
    王母似笑非笑地慢悠悠道:“且慢,哀家听说有某位仙君在梵净河边大呼还是如来这里大方,果子随便吃,不像天庭王母,几个桃子还使天兵把守,抠门得紧。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啊,宋珧元君?”
  
    我干干一笑。
  
    于是,本仙君在蟠桃园浇了半年桃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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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衡文说:“法道会么,到时候再说罢。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等到了开法道会的日子,兴许此处的事情早完了,已经回天庭了。”
  
    我想一想,赞叹很是,再又一想,复大惊:“要是命格老儿在天庭忙活,一不留神把这件事情忘了个两三个时辰,那还了得!”
  
    衡文打了个呵欠:“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你想怎么做怎么做就是了。”我嘿然道:“是,要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随便一推,就说命格没说我也没主张了,横竖不用担责任。”
    
    狐狸在桌角旁的椅子上抬起头来,撑着眼皮斜斜瞧了瞧本仙君,鼻孔里不屑地一嗤。
    
    本仙君不计较。站起身来,负手看窗外,踱了几步。
  
    衡文道:“天枢和南明,你还是跟上罢。反正不管命格回不回来,早晚还是要跟的。”
    
    于是,两刻钟后,我扛着全副的算命道士行头,与衡文一起迈出江上人家的大门。
    
    衡文在柜台上搁下一锭金子,让掌柜的笑脸热烈如三伏天的太阳,很殷勤地亲自送到门口。
    
    狐狸和山猫都想同行。本仙君怜弱,就肯了。山猫卧在本仙君背后的藤架上,本来按照我的意思,拿条绳子栓上狐狸牵着走,再合适不过。狐狸双眼血红地盯着我,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凛然神情。真是的,方才你无耻地望着衡文,意有所指时,倒没想起自己还是条汉子。最后,调和再折衷,狐狸也卧上了我背后的藤架,山猫卧在第一层,狐狸卧在第二层。两只妖怪,险些累断本仙君的老腰。
    
    江上人家离周家渡只有不到两里路。我等赶到渡口前,遥遥看见数个人影站在渡头,其中一个细长的人影衣衫随风飘飘荡荡,正是慕若言。
    远处一片白水,浩浩荡荡。几条小船如苇叶一般,飘了过来。
  
    十年修得同船渡。
  
    我和南明天枢同为仙僚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十年。当然够缘份坐同一条船。
    
    我赶到渡口前时,单晟凌两道如刀的目光立刻从人群中射了过来,在我身上一扫,却扫向衡文。我侧眼见衡文客气地点了下头。倒是慕若言望向我,我一合掌:“施主,好巧。”
    
    正说着,几艘船都靠到渡头。本仙君腿脚敏捷,眼看单晟凌与慕若言踏上一条船,立刻一大步跨了上去。
  
    艄公道:“道人,我这船是专渡这两位客人到卢阳的平江渡口,您要去别的地儿就请再寻船罢。”
  
    我挥一挥拂尘:“正巧正巧,贫道也是要去卢阳。”见艄公瞧着我,却有些不怠见,忙将拂尘向身后一指:“贫道是与这位公子同路,和他算船钱。”
  
    身后甲板声响,衡文站到我身侧,和声道:“敢问老丈,到卢阳船钱几何?”
    
    艄公却换了脸色,忙躬腰点头道:“不忙不忙,公子请先舱里坐,等到了地方您再看着打赏。”
    
    我在舱蓬边,让衡文先行,再弯腰进了蓬舱。蓬舱中十分简陋,侧沿两条木板算是条凳,中间搁了一张破木桌。
  
    单晟凌与慕若言在一侧,我和衡文便到另一侧去,我将皂帘杆倚在桌旁,刚要搁下拂尘,眼梢里看见衡文径直要向木板上坐,忙喊了一声且慢。伸手在木板面上一抹,抬手看看,倒不脏。但木板硬梆梆的,怎么能让衡文坐。我将背后的藤架搁在桌面上,从山猫身边拿过一个做样子用的衣衫包袱,拆开包袱皮,将里面的衣衫等物重新搁了搁,再用包袱皮重新包过,包成个坐垫模样,放在木板上。还要装模作样地一合十,“公子请坐。”
  
    衡公子眉毛动了动,一脸受用,大模大样地坐了,然后很有派地拿扇子一点,“你也坐罢。”
    
    我合十道:“多谢公子。”在木板上缓缓坐下。单晟凌和慕若言已在对面坐下。我有些担忧地去看狐狸和山猫,生怕两头妖怪一个按捺不住扑去找单晟凌报仇。幸亏它们尚沉得住气,山猫蜷起了身子在缩在藤架中。狐狸的脊梁有些许起伏。
  
    片刻,狐狸忽然躬起脊背,本仙君凛起精神,狐狸躬起脊背后,却抖了抖毛,一窜窜到我和衡文之间的木板上,挪到衡文身边,盘着卧下。
  
    于是我和衡文,与单晟凌和慕若言,隔着一张破桌,对面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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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这条船是条五人划,方才的那个艄公在船头掌船,船首和船尾各有两个后生摇橹。船身摇摇晃晃,行得轻快。
  
    微风带着江水的潮润气吹入蓬舱,慕若言端坐在木板上,风吹得衣衫微动,神色却有些勉强、。
    
    南明忒不是个东西,昨天晚上床板几乎响了一夜,今天就拉天枢来一起赶路坐船,他脸色不勉强才怪。
  
    我总算明白慕若言为什么身为相府公子却闹下一身的病症,十有八九是被南明折腾出来的。
    
    不过天枢也是爱被南明折腾才会折腾成这样。这叫周瑜与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慕若言和单晟凌,两个名字中间有手指头那么粗的一根红线连着,天枢能不愿意被南明折腾么。
    
    单晟凌的声音忽然道:“这头狐狸和这只山猫都是公子养的?倒是两只稀罕畜生。”
    
    单晟凌他行途寂寞,开始搭讪了。
  
    衡文笑了笑。我说:“过奖。”单晟凌道:“公子此行,也是到卢阳?”
    
    衡文道:“是,听说南郡风光秀丽,想去看一看。”
  
    单晟凌道:“前日在东郡王府内,情势仓促。公子到了卢阳后,若不嫌弃,还请赏脸到敝府一叙,让单某略尽些地主之谊。”
  
    我说:“单施主真是太客气了。”
  
    毛团听着单晟凌与衡文说话,虽然盘身卧着,颈上的毛已炸了起来。衡文拍了拍它头顶,它颈上的毛才又服贴了下来。趁势爬上衡文的膝盖。狐狸将自己养得不错,体态丰润,毛色光亮,小风一吹,雪白的毛微微拂动,末梢似乎还带着银光,引得慕若言也紧紧地瞧它,面上露了点犹豫的颜色,然后开口低声道:“这是雪狐罢,毛色真漂亮。”
  
    衡文道:“是。”我道:“在客栈里买的,谁知道它是什么。”狐狸在衡文膝盖上动了动耳朵,慕若言忍不住道:“它……让人碰么?”
  
    衡文悠悠道:“这可要问它。”
  
    慕若言起身过来,试探地伸手。但狐狸是头傲骨峥嵘的狐狸,此时故做这种姿态估计只是想变法的揩衡文些油水,以慰它的断袖相思,慕若言又是他仇家的相好。所以慕若言手刚要去摸它头顶,狐狸傲然一偏头,闪了过去。
  
    慕若言的手僵在半空,笑道:“看来它不愿意,是我唐突了。”
  
    嘴里虽然这么说,手还是忍不住又去摸,狐狸这一下未闪开,只得让慕若言摸了摸头顶。耳朵抖了抖,猛地甩了甩头。
  
    慕若言却微微笑了笑,收回手回对面去坐。我冷眼看狐狸又要在衡文膝盖上卧下,扯起嘴角笑道:“妙哉,单施主要不要也过来摸一摸?”
  
    狐狸一个激灵翻身而起,炸起全身的毛露出森森尖牙,从衡文身上跳下,鼻孔中喷出一口气,在木板上寻块地方悻悻地趴了。
  
    船桨嘎吱嘎吱地响,船晃晃悠悠地行。
  
    船夫说,傍晚才能到平江渡。衡文从袖子里装模作样地掏了掏,化出一册书来看,慕若言脸色不好,闭目坐着养神。剩下我和单晟凌两两相望,他越过本仙君的头顶看风景,本仙君越过他的头顶看风景。
  
    单晟凌忽然道:“听说道长好卦象,在客栈时未能请教,现在可能替在下占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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