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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寒烟翠 (阿荧新浪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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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临街的房间,外头市声渐渐盈耳。在推门前,你含笑想:总不是要从窗口系绳子下去、放你逃跑罢?推开门,你就“哗”的吸进一口气,想用手按住胸口。


好多的锦锻、好多的绣品、好多的珠宝珍玩。


就那么铺着、展着、摆着,填满了这个房间。


几个生意人模样的男女,站在他们的货色旁边,见着善儿来了,都上前招呼。


善儿原就是要你惊喜一场的,见你惊愕之色多过喜欢,忙笑嘻嘻给你介绍:“这个中不中意?那个中不中意?那些中不中意?——爷说前段时间疏忽了,你没这些东西,岂不被人欺负。你看着,看中什么拿什么,其他还有要的,只管说,我再到外头给你找去。衣服也该多做两身的,让这位大娘给你先量着,你挑定布料,回头她做好了送来。”


一位青布衣裳、头面整齐、手脚爽利的妇人便上前,行个礼,给你量尺码。


你并不知道这些东西要多少钱。放眼估去,只见那些绣缎,每一匹已足够抵过一个小户人家半年的嚼谷。你这样低贱的孩子,从来不过是人脚底的泥,何以一下子得到这么贵重的礼物呢?


小郡爷爱惜羽毛,不能亲自带你这么个青楼孩子到外头逛商铺、采买东西,又恐怕先买了东西送过来、会不合你意,因此把商铺都叫到这儿来给你挑,之中恐怕还额外作了许多手脚压住风声。他对你的心意,犹在这些东西的帐面价值之上。


只是啊,天下没有白吃的筵席。他想换取的又是什么?


你又陷入暗暗沉思的状态,一双大眼睛雾蒙蒙的、仿佛望着另一个世界。精神暂时放弃了对肉体的掌控,四肢像傀儡娃娃一样温顺无比,任青衣妇人将你转来转去的量尺码。


在不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有人会对你说:“你发呆的样子真美。我想,这双眼睛后面藏的是什么世界呢?我多想走进去。”


他会用生命来殉他这句话。


——而此刻,许多命运还没有相交、许多风雨还没来得及咆哮。你默默量完尺码,也拣了几件合用的东西。善儿又抱了个大盒子来,神神秘秘,献宝似的放在你面前,用表情造足气氛、勾起你的好奇,这才“唰”的一下子打开了。


你再也想不到,这盒子里头、玫红的丝绒垫子上,坐着的是一个无比普通、无比柔软、无比可爱的布娃娃。大小正正合适一个小女孩子的怀抱。


“爷说,你大概会喜欢它。”善儿道。


喜欢?是的,多么可笑……前世今生,从来没人送过你这么好的一只布娃娃。谁能想到呢?谁会想到呢……在此刻,真正当你是个普通的小女孩子,送你一只布娃娃?


你的泪水忽然决堤。蹲下去,抱着双膝,一个指头也不敢碰它,痛哭不已。


这是你今生仅有的、最痛快的一次大哭。在这大哭声中,善儿把商人们都遣出门去,他自己也善解人意的背过脸;在这大哭声中,只有一个娃娃坐在桌上静静向你张开双臂,而整个世界照常运行。


纹月已经到苏铁小楼,跟瑞香派出来讨好卖乖兼打探消息的写云一起,给依雪打下手帮忙。嘉兰洗净了身上脂粉和薰香、换上干净衣裳走出楼门。宝巾和金琥到了青衿堂,弹唱一支曲子,和所有闲杂人等一起被打发走。裴师傅自回去。宝巾她们便探病人来。


比起苏铁,紫宛的居处离着青衿堂比较远,宝巾金琥两个先经过苏铁楼前,正碰着嘉兰,没话说,一起进去探病。


善儿绞了热毛巾,你擦干净脸,顺便把糟糕的情绪一起擦干净,去完成今天应该完成的事。


你随善儿去取箫,顺便去探望了苏铁。一来可以表现一下你的忠诚,二来呢,你也想到了苏铁一病、叶缔想必会来,与嘉兰再接一次头会比较必要。而嘉兰守在苏铁病床前的机率很大,你来这里找她简直再合适没有。


事实上她的确在,并且向你传达一个信息:今天晚上,她希望你在这里。你答应了。


也许在内心深处,你确实对苏铁抱有好感、同情、怜悯和厌恶。在她生病的时候,你确实愿意到她床头表示一下慰问。然而这个世界只在乎手段和结果,谁会在乎手段之下是否还有个顺便的“愿意”?于是慢慢的,连你自己也不在乎了。


你吹箫给小郡爷听。他批评、并且进一步帮助你,与你聊了很多话,依然那么温和、沉静。先前那不小心流露的一点点忧伤,已被精心的收拾好。不用照镜子,你知道自己的微笑也是纯真无瑕。“嘿,我们喊声一、二、三,一起把画皮脱掉好不好。”你心里这样想着,唇角不由得俏皮的扬起来一点。小郡爷投给你询问的目光。你真诚的解释:这是因为小郡爷对你太好了,你真开心。小郡爷于是笑着点点头。


傍晚时分,你与小郡爷分手,回到苏铁小楼,田菁已出门应条子去,而她的丫头纹月说是跟她一起去的,却又悄悄的回来了。


她说是她主子命她回来继续照顾苏铁,然而在苏铁楼里呆不多会儿,却偷偷往繁缕当年的院子去了。那院子又不是空的,早指给了新的姑娘。纹月从来不是手脚多么灵利的家伙,转眼就被揪了出来,说她在人家院子角落里点香烧纸、给人招晦气呢!


那个时候,叶缔也来了。


是嘉兰派人在他官衙门口等着送信。有意装着害怕的样子,只在门口远远等着,偏不冒险闯进去。叶缔公牍勤勉,不到日斜西山是不会出来的,所以,等他得知消息、赶到苏铁小楼时,天色已晚了。那时候苏铁的病体虽然缓和了一些,人依然是昏沉沉的。叶缔放心不下,道:“左右这么晚了,我就歇这儿得了。”


苏铁微微一笑。


你也是个女人,你知道这个笑容的意思。


——郎君郎君,我固然不敢求您留下来、也不舍得让您陪在一个病人的身边,但你若真的决定留下,那么我,就算再生几场病也愿意。


多么感人。但你可不是平白愿意出手帮她完成这桩感人心愿的好人。嘉兰也不是。


那么,有意延迟传讯时间,希望让叶缔懒得再赶回家去、索性在苏铁房中歇息一宿。嘉兰的目的何在?


你笑了笑。从嘉兰的角度来说,这是好一步险棋。而你当然应该抓紧机会表现一下了。


那时候叶缔决定留下来。苏铁向嘉兰暗示:她可以回去歇息了。嘉兰没有借口勉强留着,只能笑笑,起身告辞。


可是纹月的事情也正好吵出来。依雪本就奇怪她一转身到哪儿去了,正出门去打听的,闻见她们闹得沸反盈天,唬得折身跑回来,正犹豫要不要回禀先生知道,嘉兰出门来见着了她,问明原委,微微一笑,回身去就告诉了苏铁。


苏铁怜纹月对主子的一片痴心,眉间流露不忍之色。叶缔也是个慈悲人,可惜一来不明白这件事情的来历纠葛,二来也不善于介入女人间的争吵,因此袖着手无能为力。只有嘉兰当仁不让的贴着苏铁耳朵道:“行了,小事。我去说说吧。”苏铁声音极低道:“告诉她……何必烧什么东西?只要想着死者,这一缕心香,就比一切店里能卖的香烛纸头都好了。”


嘉兰将她轻轻一握:“放心。”起身出去,三言两语,并不评判是非,只道:“如今院里病倒了两个,人仰马翻的,我道你为什么事又吵起来呢?原来是这个。真真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只怕妈妈动气,把所有人都扫上一鞭子,从前不是没有过。”那新住院子的姑娘气得哽咽道:“怪我么?她欺人太甚,烧纸烧到我鼻子下面来了,我——”“我说这也是个猪油蒙了心的小呆蹄子!我呀,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身后能有这么个傻孩子牵念着,我倒好笑呢。”嘉兰笑着,将这姑娘一牵,“都是苦命人掉在这儿,你根脚也未稳,快别在乱头上添乱了,当心被谁结了怨,你一时间多长对儿膀臂都应付不过来呢。”说着,又暗暗许那姑娘些甜头,叫她别再吵了。“若是害我没心思练戏,我也不饶你。”嘉兰笑着说。


这么的连哄带唬,那姑娘给降住了。采霓赶过来的时候,她不再出头指责纹月。嘉兰又说了些遮掩的话。采霓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权当一无所知,轻轻掀过了。嘉兰将纹月送了几步,心里也可怜她,将苏铁的意思转达道:“你想着你前头姑娘,就比烧香还强。哪怕供碗水、供瓶花呢,你们姑娘也必定欢喜。快别再烧这烧那了。”


纹月却抽泣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些……但想着,该当作七的日子,姑娘的魂灵儿回来,手里没钱,怎么好?先生你说,再怎么样都得给她些钱用啊!其他再好看又抵什么?”


嘉兰再料不到这话,一时怔在那里。听风中,琵琶声也停了,不知紫宛是不是终于住手,服侍李斗去。


适才医生来给李斗看病,按了脉,到外间写方子,紫宛也到外间陪着。李斗躺在床上,却向书僮招了招手:“磨墨。拿纸来。”


桌上墨盒原是现成的,书僮打开,里头蓄的墨还未干,略调弄两下便成了。李斗接过来,半倚着床栏,唰唰唰就写下去。书僮拿眼瞥着,略认得几句是“岫云寂寞出,青山相对老……”心里暗暗叫苦道:定是在写诗词呢!我的爷,不好好歇着,这般劳累了,如何是好?


劝,他是不敢劝,瞅个空子悄悄出去找紫宛想法。紫宛进得房来,李斗却已经写完,将那纸团一揉、丢进火炉子里。紫宛看了一眼,不说什么,依然服侍他躺下。李斗自己嘲着笑道:“奇怪,写出这种东西来。韵都错了,还是烧掉算数。”紫宛应声道:“等病好了,再写多少不成?”言毕,经过火炉子出门去时,眼睛一扫,见炉边有一角纸头还没烧完的,字迹依稀是“……已缚手,对画牢。”触动心事,怔住脚步,再要看时,火舌卷处,已将什么都卷进去了。


紫宛于是拿琵琶,出门练曲。她不曾陪着李斗,仿佛是无情也甚,却并不肯走远,直弹到苏铁这边服完了药、叶缔都来了,她才回自己房前,看了看李斗,见他已服完药安稳睡着,轻轻道:“大约真的没我的事了。”这才抱着琵琶,去远远的练功房练去。


嘉兰向苏铁回复了纹月的事,再略说个几句话,离开了。叶缔已准备歇息,苏铁怕病气过人,只准他在外间睡下。依雪给他弄好了床铺,忽听门外“哗啦”一响,是什么摔碎的声音,急步出来看,见你跌在地上,将个小瓷碗摔得粉碎。她气冲冲的开始责骂你。你跪坐在地上,手掌静静压着碎瓷片,不言不语。


你知道她会骂你。你正是要她骂你。


不是她的骂声,又怎么能引出那个人来呢?呵,他现在应该已经出来了吧,一步一步,似曾相识?


还记得吗?还记得吗?……人的记忆有多长。能不能长过一次轮回?


那时候他是多么年少。大概因为书读得太多的关系,神情已是严肃的,但眉梢还未压上风霜,那样秀挺,于是连严肃都成了一种清郁。


也是“哗啦”的碎裂,责骂声响起,命运齿轮轧轧运转,在被淹没的时光里,一个出身高贵的男子闻声从屋里出来,见到个卑贱如泥的小丫头,跪坐地上,低头不语。


那时,她不语,只因为心底那样的胆怯与温柔,觉得世界依然是很友好的,大多数人依然是很善良的,而她虽然笨了点、生活虽然沉重了一点,眼前的道路依然是很快乐的。


而此刻,你不语,只因为太过疼痛。只因为你沉默等待的时机还未到来,这伤痕累累的喉头暂时还不必开言。


你疼痛得像一捧粉碎的雪。沉默得像一痕怨毒火焰。


——然而在别人的眼睛里,你清凝如雪,温顺可怜。


所以说皮相是多么重要的事。世上口口声声说“爱”的人啊,有几个人能剥开对方的表皮、掘出心底的污秽,再潜进这层污秽、挖出内里的洁白,怜悯它、爱它、宽恕它、守着它,一生不离不弃。


在叶缔眼中,你也只不过是仿若当年的小小女孩,楚楚可怜跪坐于地,那样的温柔美丽,让他像被一根长钉子从颅至踵钉实在地。


你适时的抬起手,瓷片不负重望在你掌上划出了不大不小的流血伤口。


他当然立刻英雄救美,为你包扎。你不敢去一个人睡觉,他也就当仁不让的,抱着你睡。


并没有邪念,他这个人,说了保护一个女孩子,那就是干干净净的保护,不会作任何触犯举动。这样正气凛然的温柔怀抱呵……任何女孩子,都会忍不住沉溺其中吧?


然而你知道,同样是这个怀抱,曾经作过怎样残忍的背叛、与谋杀……尽管他所作的事,你通过这时代的任何法庭,都无法向他追讨。


你没有得到怜悯,于是你绝不怜悯。他没有什么可以让你宽恕,于是你绝不宽恕。


就这样利用他好了。在他床边睡着。让苏铁知道:她所爱的男人难得一次留下来陪宿,却抱了个小丫头同眠。让她对他的痴情受到一次严厉打击吧!好让你完成嘉兰的嘱托。


你以为在他的怀中,你会多么战栗、多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事实上,你刚刚合上眼皮,就睡着了。


你忘了吗?你此刻的身体还是个孩子,有权利拥有孩子的良好睡眠。甚至,在你的梦中,你仍然有权利梦见甜蜜的糖果、和阳光下的游戏欢笑。


你蜷在叶缔怀中,弓着腰、背向着他,这个姿势仿佛是要保护你怀中的娃娃。


小郡爷送你的娃娃,大小正适合你的怀抱,柔软得正适合陪伴一个孩子的梦。


内室,苏铁阖着眼睛静卧,窗子忽然掀开了,嘉兰穿着睡衣爬进来,轻轻道:“嘘!”


她钻进苏铁的被子,将头挨在她肩上道:“小木头。你忘了吗?只有我会来陪着你的。”


苏铁还是阖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她没有赶她走。


第二天,嘉兰笑吟吟的从苏铁房中离开。你和叶缔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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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是一大段的混乱,对你,对任何人而言。


从你钻到叶缔床上那一夜过去,直到新年堂会正式开始,这中间都是一团混乱,时而牵丝绊絮、时而刀突枪鸣,即使你在后来一遍遍的回想,也不能摸清它的全部细节……台面上的与隐藏着的。但你愿意一遍遍回想它,像嚼着一枚盐津橄榄。它给你今后的生活提供了多少养分和作料呵!一遍遍的咀嚼它,你的智慧如潮水般变得滋润,淹没你的猎物。


但这段时间最开始的时候,还是平静的。


虽然它的头绪都已经埋下。


苏铁的病势轻了很多,嘉兰还是长久的守在她床边,妈妈也来看了,提醒嘉兰当心别过了病气,嘉兰只是笑:“若真要过上来,也好。跟她一块儿治不就得了?左右我跟她是一架儿的搭子,她不好,我唱了也没意思。再说,不就是伤风发热嘛,哪有那么容易就耽误了两个人?妈妈你说是不是!”


她的笑容总是有点恶狠狠的意思,然而仍然是艳丽的,像某一种花朵,硕大、红艳、芬芳,毒气氤氲。很久之后你听说“狼毒花”的名字,虽然没有见过这种花朵,但总不期然想起嘉兰,仿佛就该是这个样子,太过红火,就有种令人战栗的不祥气息。


妈妈对她总是很容忍,无他,只因为她是花魁,是替院里头挣钱的人。


也许妈妈年青时比嘉兰还狂、比嘉兰还狠,但既然作了妈妈,坐在后台,难免要变得沉稳阴忍一些,把锋芒都留给前头肉搏的小兵小将去使。


嘉兰咬牙笑的时候,妈妈也就是坐着,朦胧的笑一下,仿佛没睡醒的样子,绝不跟她计较。


嘉兰提出的要求,妈妈也总是尽量的满足。


你给嘉兰立了大功,她兑现承诺,到妈妈面前给你要个好节目,妈妈也就答应了。


何太医前来复诊苏铁的病症,看她体惰,取小腹脐下三结交处为其施了次针炙[1],换过药剂,半日后,又施一次针,道:“此后不妨了。新药剂还是服上三天,可作些轻松的体力活动,并不碍事。以后还是少劳心、多休息、适当运动以养生。”


嘉兰便和苏铁先把年节下刚唱的戏目练起来,体谅苏铁的嗓子和身体,其他先不论,只练几个走位。


她们在那儿练着,你也持箫经过,遥遥的屈膝,只是尽个礼数,没指望她们会停下来回礼。谁知苏铁就停了下来,向你招招手:“过来。”又向嘉兰道:“你也先坐下。”


你们都知道事情有点不对了,却没想到苏铁这么平静的对你们说:


“我这个人,一穿上戏服,也不知道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想来脑袋是有点笨的。然而我爱着那位大人。不管自己聪明也好、笨也好,漂亮也好、丑也好,甚至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我是这样子,完全忘掉自己的,爱着他。


“他这个人呢,书读得太多,脑袋也是有点笨的,最大的毛病是心肠太好。不管什么人,粘到他身边,他总是拒绝不了,这是他的圣贤书教给他的道理。


“我并不担心任何人抢走他。因为他根本不属于任何人。他这个人,不会爱任何人超过爱他的圣贤书。然而我爱着他,想要保护他。所以,你们作任何事都没有关系,但是不许伤害他。否则,我这条性命豁出去,也要为他作点事。”


她恬淡的说完。你们都怔在那里,不知答什么好。她也不要你们回答,只是点点头:“我的话讲完了。”于是向你挥挥手,示意你可以离开,自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去台上,站了适才的位置,依然是温神如玉,揖袖念白道:“啊娘子,请来见礼!”


嘉兰过去,继续跟她配戏,眼神有点呆。


她是给她吓住了。你想着,一边走开,胸中有点忿忿的火焰烧起来。


苏铁说,她不嫉妒他抱着你睡了一夜,因为,“他这个人,不会爱任何人超过爱他的圣贤书。”


只不过是,你粘过去了,他就保护一下你而已?只不过是,他同情所有的弱者,所以也就同情你?你前世今生都不会成为他最重要的东西,在必要的时候,他会牺牲你,含着眼泪,像善良的人牺牲一只蝼蚁。


你胸中那团火焰熄下去,成为一捧灰烬。


苏铁不愧是苏铁,她说的话没有错。然而你已经决定继续将你的道路走下去,即使是她,也别想拦在你的面前。如果必要,你也会不惜牺牲她的性命,像牺牲一只蝼蚁。


在重入这个人世的时候,你已将所有温柔、同情和罪恶感都从身上斩去了吧?叫人颤栗的、你这个可怕的小东西……口口声声,回来是为了讨个正义、为了讨个公理,然而手段却是一片腥风血雨。


那一天,你把欠吴三爷的债给还了。


有了小郡爷的话,你本来可以不必再理会吴三爷这一头的事。但在妈妈面前,你却无所谓的摇摇头,表示不必取消你答应下来的会面。


吴三爷来见你时,几乎有些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只是一个商人,一个快要衰老的、皮松肉松、气息都开始浑浊的男人。而你,那么洁净、那么小、那么美丽,还有那么多的人欣赏你、多多少少愿意出点力护着你。他本来以为自己恐怕得不到你了。你却这样轻松的请他进来,带着一尘不染的笑容,向他盈盈请安。


没有说什么话,也不必说什么话。你请他坐下来,掀起他的袍子……(本节内容过于诲淫,恐怕未成年人看到不好,所以删去若干字。作者注。)


你想呕吐,但是……又何必呢?这些东西会比你的鲜血更烫、会比你的决心更苦吗?照黑皮大嫂的教程,咽下去。这就是你给自己的试炼。如果不能通过,就不必谈报仇了,所以……咽下去。


你咽下去。


用双掌的指尖,压了压嘴唇。


而后轻轻整整衣裳,退出房间。


你飞快的走过回廊和门槛,脸上波澜不惊,脚下越走越快,终于在院角一扑,张开嘴狂呕不已。


秽物呕出去,跌到冰冷的泥土上,尚未枯萎的残叶颤抖着,激起你更猛烈的呕吐。


你几乎连苦胆都要呕出来。


一双红绒底毛边懒鞋踩在你身边,一个声音道:“以后就好了。”


眼角余光瞥出去,是妈妈,仍然叉着手、蓬松着头发,一副看惯世情、万事都无所谓的样子,又仿佛是阅尽沧凉、有资格来提点一下后辈了,这么不知所云的安慰着你。


以后……以后?


你恶狠狠的想着,唇角划起一个微笑。


 


不久之后,你已经洗干净脸和手、漱了口,重匀脂粉,换了套新衣裳,再去陪吴三爷坐坐。


吴三爷也已给人伺候着净了手脸、换了件袍子,半歪在榻上,神态满足而疲倦。你在他旁边坐下,他握住你的手,笑着、沉吟着,居然也说了两句良心话。


他说:“我只是个商人,俗话说,富不与官斗,你现在身后有了贵人,我若要你破身,是真的为难了你。如今你这样,对我实在有情。我吴某人不能无义。从此后,你有什么事,都包在我身上。”


你垂下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把这个当成是你柔顺的表示,把你的手欣慰拍了两拍,头一仰,呼呼睡去。


你纹丝不动的坐着,看着自己雪白小手压在他肥厚的手掌下,依然无喜无怒。榻脚边,太阳的影子慢慢爬了过去。


从此后,直到另一个人负责了你为止,你的所有开销,果然基本都由吴三爷承当。


为了筹备年下的节目,你这段时间的开销,确实有些大。


你会写诗、善书法、又能吹箫,出个节目自然不成问题,然而左思右想,又觉得为难。


头一件为难处:天底下的女子,尽有能诗的、能写的、能吹拉弹唱的,你纵然年纪小、又生得美,可怎样好好发挥自己长处,才能盖过她们去?第二桩为难处:这不是普通时候,是在年节下献演,太雅了不好、太静了不好、总要热闹喜庆、或者煸点情,方成亮点,可叹你会的才艺偏都是又雅又静的,怎么能在那嘈杂场合醒得了目呢?第三桩为难处:这也不是普通场合,可是在大庭广众下献演!众目睽睽,多少当权的道学先生眼睛也看着呢,玩些太妖异的点子也不好,怕惹恼了他们,抛上个“小淫婢”的帽子来,于今后的道路可是不利。


因这么顾忌着、踌躇着,到底该出个什么节目,总是定不下来。


你想了许多道具、服装,让外头店铺流水似的给你一套套的送,反复比过、看过,总不中意。


因为嘉兰的坚持,妈妈已经答应给你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你展示。你若想不出好主意,白浪费了这个机会,岂不可恼?一时间,你愁得睡眠都不安稳了。


更烦人的是,许多资历深厚的姑娘还得不到你这么好的机会,因此满圈儿夹枪带棒、明霜暗雨,都逼过来。你成了众矢之的,忽然之间,满院子都没人愿意跟你说话、没人愿意帮你的忙了。


女人是群居的动物。一群女孩子要孤立一个女孩,那女孩纵然本就不喜欢她们,也会觉得特别的难熬寂寞。整天儿没人好好聊天、没人对你笑,有的只是冷嘲的眼神、背地里指戳的手指。她们本来凑在一起甜蜜蜜的说话儿,见到你过去、就各自离开,说不定嘴里还飞几句不咸不淡的刀子;你喜欢的东西也许会被抹一把泥巴、你急着要用的衣物也许会不翼而飞,最后出现在秽物间里,问是谁干的?最善良的小丫头都躲闪着你的目光。


这种欺侮,不是一般的玩笑,而是虐待。你要是个普通的孩子,也许会被逼得精神崩溃。


幸而,小郡爷送你的娃娃,还没有人敢动。因为这是小郡爷送的东西。她们只是凌辱你,并不敢凌辱你身后的人。


你要爬得更高、压过更多人的头顶,所以,这种事,是必然会发生,以后也会存在的吧?你冷冷的挺直你的肩背,什么也不在乎,只管想你的节目。


你只是偶尔觉得奇怪:这些行为干得也太漂亮了,倒好像有谁在后头指使似的。谁呢?你也曾怀疑过依雪,但她未必有这个手段。


何况,后来苏铁听到了些风声,叫依雪过来道:“欺侮人的事,不要作。”依雪涨红了脸,埋头答应了一声,此后果然没直接找你麻烦,但你的整体处境并不曾好多少——若依雪是幕后鼓吹的人,以她对苏铁的忠心,既是答应了,当然明里暗里都应该罢手,那大局应有所变化才是。故细细想来,后头应该另有人在,是妒恨得狠了,且惯能掐阴使坏,一时还无人辖治的。谁呢?你无有头绪,只能搁着罢了。


幸而,这些人对你的妨碍也不算很大,真要影响节目准备时,你无非多使些银钱,陪笑上下打点,忍着几句冷言冷语权当没听见,也就挨过去了。惟这节目具体内容迟迟定不下来,实是桩头疼事。


嘉兰固然未敢再找苏铁麻烦,倒也不曾忘了你,曾招你来道:“到时演什么呢?光吹个箫吗?不是我说,这种清吹,在那嘈杂时候讨不了好,且院中这许多人都要抢在那一晚上露脸,妈妈未必许你一个人清吹过一刻钟去。算下来,划不划算?你自己想!——倒不如给我吹曲?我除了跟那截木头合一台,照例还要自己拿唱段小曲,往常搭手的都是行子里有名管弦,倘若今年就你这根小管子在旁边,也不算埋没了你。我喜穿红,你惯是白的罢?衬起来也不算混了。”


你凭良心寻思,嘉兰这番话,入情入理,也是对你的好意。现在人们都孤立你,这片好意,就更形难得。


哪怕再往阴暗面猜疑。嘉兰这么个花魁,犯不着嫉妒你的;平常对了谁都嘴头尖刻,人缘儿并不好,故不像是背后鼓动大伙欺侮你的人。


所以,此刻能攀上她的粗腿,怎么想都是好事吧?


但你在脑海中幻想你和她同台的画面,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嘉兰永远是艳丽的,在台口前香气袭人、容彩夺目,你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整个画面的层次丰富了、会变得更美。这个,没有问题。


然而画面中的你呢?是同样被衬托了,还是……埋没?你这么小、这么静、这么苍白,大概被淡成了一抹背景吧?好,你承认自己自私、心胸狭隘,要你去衬托别人、自己却得不到好处,你是不干的。


你对整台节目的效果如何,没有兴趣;你对嘉兰的形像如何,也没有兴趣。你只对自己的前途、自己的道路兢兢业业、死而后已。


你这个不幸的小东西。


抠着衣角、陪着笑,你就是不肯点头。嘉兰往椅背上一仰,从桌上掐了朵花下来,一瓣瓣拆了揉碎,丢到地上,口中道:“算了,左右要唱什么,我还没定呢。你也不一定吹得下来。到时候再说吧。”说着,把赤裸的左足从鞋中抽出来,去地毯上揉搓花瓣玩儿,忽见一个脚趾甲边缘起了个毛刺,“嗳哟”一声,高声唤丫头来修。


你猜这是叫你离开的意思,行了个礼,告辞走开,出门时,听见后头有人低呼。你仰面,也呆住了。


天上,下雪了呢。


雪并不大,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一片片那么温柔的飘着、飘下来,轻得完全没有份量,像个梦,让整个世界都宁静了。那景象之美丽,让你一时都屏住了呼吸。


一个人咚咚咚跑过来,站住,脱口叫道:“哎呀,下雪了!”目光与你相接,自然而然的一笑,想了想,有点尴尬的呆了一下,但还是继续笑下去了。


这是金琥。


她对你笑完,喜孜孜的跑进门里去,嘉兰的丫头迎上来接住,都欢喜道:“下雪了,下雪了!”跺着脚,向手上呵几口暖气,还是舍不得回到暖烘烘的房间里去,攀着帘子,向外头呆看,只是笑。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


原来,人要笑起来……也是这么容易的吗?你想着,心里不知为什么也轻快了很多,一边举步回去,一边试着仰起鼻子来接雪花,竟然接住一片,清凉柔软,转瞬化成雪水,叫你紧一紧衣裳,无声的笑了。


这个世界,还是有这么多意外的小小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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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雪没有下多久,很快成了细雨,再过片刻,就停了。


空中连雨丝都落尽的时候,小郡爷来这里探李斗的病。


李斗和紫宛都在房中,小郡爷才走到帘前,就听里头一阵笑声,一把清丽的声音道:“……骤自鸿蒙飘醉绒!——你这个招牌的醉字,到如今都不用出来,活该便宜我啦!”就听个沙哑男声笑道:“何苦来,停了我的酒,还特地谗我——看你后面接什么。”那女声道:“一时倒接不下去了。罢了!既然气了你,就让你接两句痛快的出出气罢。”那男声笑了笑,接道:“纤怀浅浅伤柔抱。”那女声奇道:“怎么这般纤巧起来?”男声道:“但咏今日之实景要紧,不与你一般见识。你接罢。”


小郡爷听那清丽女声,自是紫宛。那沙哑男声,却是病中的李斗了。他听这两人不知联什么诗句,这般有趣,一时倒站住了,向丫头摆摆手,叫她且慢通报,自己就在帘下听着。


紫宛顿了顿,果然接道:“细步幽幽损月弓。点叶穿松浑似有,”李斗应声道:“寻阡度陌总消融。诧因呵暖湿青袖,”紫宛叹道:“果然切景。这雪生得单弱,伸得手去,哈一口暧气,它就不觉融了,我看着只觉得伤感,并未得句,不知你怎么想得来?却怎么接好!我再想一想……”李斗咳了一声:“傻丫头。这些都是俗字句,有什么难想的。诧因呵暖湿青袖,怯怎抬头拾泪容。屏息凝气犹相待,仙袂成归梦已穷……”紫宛抢住他道:“罢罢!怎的就结了?快让我让我!世情不信竟为绝——”李斗接道:“持箭谁能射帝公。”紫宛慌忙道:“射破云关倾淡羽——”


小郡爷不觉应道:“苍黄终许慰吾衷。”旁边丫头已笑嘻嘻打起帘子,他撩衣跨了进去。紫宛忙迎着行礼道:“小郡爷!怎的过来了?”李斗指着笑道:“也不知听了多久了。悄没声儿,像只猫似的,不抢着好句就不进来!”


小郡爷笑道:“谁叫你们联得有趣?我在外头,听得也觉紧张,哪敢进来!”紫宛抿嘴笑道:“还说呢!一句话就来了个收稍。难道非得把人家的诗完结了,你就不紧张、才就敢进来了不成?”小郡爷摸了摸鼻子:“如此,权当它还没完,再接下去罢?”李斗持着笔摇头道:“意思已经补完,何必强求?就这么着罢!”


小郡爷笑着,看他面前一张宣纸,墨迹淋漓,大约便是刚才联的句,于是走近两步去看,不先急着批评字句,先挑剔那书法道:“长庚,怎么又用了狂草?我还是喜欢你的行书。”李斗大笑:“这大约只是因为,我的狂草意境你仿不来!”小郡爷笑了,就从头读这首诗道:


“今岁冬来地气融,


“等闲不见凋梧桐。


“蛩唱凄离未肯病,


“轻裘对壁几时拥?


“我闻天下有好雪,


“吹遍江湖动芙蓉。


“瑶池捻絮添祥瑞,


“玉阙摧冰赐玲珑。


“魂愫一翩寰宇净,


“虫蛇匿影秽无踪。


“四海峰峦皆锦素,


“九州大地尽银龙。


“残季到头当若是,


“豪情冷啸卷华空。


“此意心间埋也久,


“莫非痴志动苍穹。


“前日楼头寒飒起,


“昨夕瓦底朗霜浓。


“腐叶衰草连壑靡,


“竟夜阁台号朔风。


“旦旦朝朝封姨怒,


“骤自鸿蒙飘醉绒。


“纤怀浅浅伤柔抱,


“细步幽幽损月弓。


“点叶穿松浑似有,


“寻阡度陌总消溶。


“诧因呵暖湿青袖,


“怯怎抬头拾泪容。


“屏息凝气犹相待。


“仙袂成归梦已穷。


“世情不信竟为绝,


“持箭谁能射帝公。


“射破云关倾淡羽,


“苍黄终许慰吾衷。”


小郡爷一边读,一边赞叹,又问道:“要不是我闯进来,你们要将这几个主韵旁韵的字都用完不成?”李斗懒懒靠着道:“闲着也是闲着。”


紫宛奉了杯茶给小郡爷,“噗哧”一笑,接口道:“可不是?虽然只是场小雪,能够闲人消遣个半日,也算功德无量。”李斗摇头道:“还是压不了我的酒虫下去。”紫宛摔手道:“那你喝!像前几日似的,喝得病又重了,到头来,还是躺在床上进不了水、进不了食,头重脚轻,难道就舒坦了?把往后能乐的好日子都赔进去,饶今儿几口酒呢?那你喝便了!”说着背转身走到一边。


李斗瞧她这样,倒不发牢骚了,笑着招手道:“行了,算我怕你不成?不喝便不喝罢!你回来。我一个人躺着更闷,没病都成病了。”


紫宛方略略回过身来,牙齿咬着唇角,瞥了他一眼,不说话。李斗苦笑道:“果然气性大。行,行,是我说差了。并不是将你作我病中消遣的意思。并没有拿爷的身份压你的意思。我说差了,成不成?叩个头向你陪罪罢!”说着果然要掀被子起身。紫宛忙回身按住,嗔道:“着了风怎么办?说掀就掀了!头再痛起来时,看谁睬你呢!”


小郡爷在旁边笑了起来。紫宛面上一红。李斗就势揽住她的肩,边问小郡爷:“南小子,你又笑什么?”小郡爷含笑答道:“有紫姑娘在这儿,昊光叔公不应该担心了。”


紫宛的笑容凝在脸上。李斗的面色沉下去。


小郡爷口中的昊光叔公,便是李斗的亲父亲。李斗这样的不肖子、浪荡儿,听到父亲的名字就面色不善,这是人所共知的,小郡爷何以来犯忌讳?


他慢悠悠的掸了掸衣襟,道:“嗳!长庚,嫂子,这么看着我干嘛?作父亲的知道儿子病在了外头,难免说一两句话,这又有什么不对?”


李斗指着他暴喝道:“你到老头子面前嚼的舌根?”


小郡爷扬手道:“冤哉枉也!你们之间的事,我一向不掺和,你是知道的。”


李斗皱眉道:“那你好好的提他干嘛?”


小郡爷叹气:“你当你什么身分?这么几天躺下来,家里能有不知道的?你爹那个烈脾气,只叫我过来看看,没亲自跑来把你拉出去揍死,已经算是给你面子了。你还要怎的?”


李斗捧头道:“你回去告诉他,外头都传错了。我好好儿的,还是读读野书、写写淫词艳曲,没什么病痛。”


小郡爷只是看着他笑。李斗怒道:“又笑什么?”小郡爷摇头:“你知道我一向撒不来谎。”李斗激气,指着他喝一声:“你——”忽而又笑了,道:“好,好,我辈份还是七叔,你仗着富贵,叫我长庚,我到老祖宗面前哭去,看哪个长辈说你有理!”小郡爷顿足道:“真正岂有此理,我们三个从来是认兄弟的,你怎可这么无赖了说话害我!”李斗合掌笑道:“着啊!原来你还认我作兄弟!”


紫宛听到此处,终于知道他们的情份多深,斗嘴也不过是玩笑,方把一颗揪着的心落到实处,展颜笑了,再看小郡爷又是装腔、又是顿足的样子,与平常迥然不同,有了七情六欲,仿佛像个普通的男孩子,平添好多可爱,不由得多看几眼。


小郡爷有些臊了,微微侧转身,道:“算我倒霉!然则,你也要帮我的忙。”李斗奇道:“你这么乖的孩子,有什么要我帮忙遮掩的?”小郡爷赧然道:“我爹比你爹还严。前些日子,那首词不是叫我填了吗?回去,我想来想去不妥当,应酬上胡乱填些东西也倒罢了,若真叫这里的姐姐们在年下那么大场合拿着唱去,万一传开来,我爹那里还了得?因此上,没奈何,对不住!求长庚哥,就把这曲子重填一遍,拿你的到外头去罢!左右你到处留诗词是出了名的,你爹倒不会为这个多为难你什么。”说着,向紫宛作个揖:“嫂子,对不住得很!又得劳着星爷病中费神了。”


紫宛双颊酡红,忙深深还礼道:“小郡爷哪里的话!星爷——”向李斗一瞥,咬着嘴唇笑道:“这家伙左右是闲不下来的。有个题目消遣消遣,倒是好事。”


小郡爷这才笑着重新坐稳,偏头看到旁边两瓶衬着冬青叶子的新鲜白梅花,随口赞道:“这花插得倒俊!”


李斗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刚刚金琥拿过来的。”半向紫宛道,“不知谁替她插的。”


紫宛抿嘴笑道:“若是拿出去请师傅插的,满京城有好几个师傅能有这个手艺。若就在园子里插的,姐妹里只有两三个能插出这样子的来,有一个还未必肯替她动手,至于剩下还有谁,那名字,我偏不告诉你!”李斗向后一仰,道:“不说便不说。我自己在脑子里想像一番,还更好些。”


小郡爷摇头道:“你们两个啊!既然是金姑娘送过来的,你们承她的情便是了,计较后头有什么人作甚?”紫宛笑着欠身道:“是什么人帮了她的手,这个原不必理论。只是她这个情,可不太好承呢。”小郡爷问道:“怎么?”李斗摇头:“还不是那支曲子。”紫宛接着道:“就是妈妈让我跟裴笛师合奏的那支曲子,金姐姐刚才过来跟我说,她想唱呢。”


小郡爷微微皱了皱眉,问:“你怎么回?”紫宛道:“金姐姐嗓子是极甜的,但我总觉得她唱曲的风格和这曲调不太合,所以照实回了。”小郡爷看她一眼,笑了笑,道:“那岂不是得罪了人?”紫宛答道:“她自然有点不太高兴,但停了停,倒笑了,还陪我说会子闲话才走。大约是想开了吧?就算不是,也没法子,我只能告诉她老实话呀!”李斗笑:“这个处世的性子有草寇气,我喜欢!”紫宛白他一眼:“你无非自己是傻性子,就喜欢别人也是傻性子罢了!”小郡爷与李斗皆大笑。


笑完后,李斗却拍了拍紫宛的手道:“南小子来了,你们相伴着喝酒去罢。”紫宛奇道:“好好的喝什么酒?”李斗温言道:“别道我真的看不出来。你这阵子,大约是节目上有点费神,像写诗的人心里存了个意像,总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欠着一口气,恍恍惚惚、坐立不安,是不是?这种感觉最难受,要是我,就倒酒喝去了,你要陪着我,怕引动我的馋虫,又不能碰这个,实在可怜。我想叫你自个儿喝去,但饮酒也要有伴才好。如今南小子来了,我想着你们一块儿喝酒的画面,觉得极好,大概能触动灵感的。你们就去喝罢——阿逝,你也别装样。是男人能有不喝酒的?少点也罢,端起杯子来自然是浇愁的。去吧!”


这番话一说,紫宛垂下头,眼眸里有泪光闪动。小郡爷却连眼都直了,呆片刻,吁口气道:“服了你了!什么酒?留着你与嫂子喝罢!老实说,我这次倒给嫂子带了件礼物来,是屋里丫头作着顽的,看了别笑——”


 


小郡爷到底拿出了什么东西,暂时押后再谈。先说一说,你的目光。


你支着肘坐在窗前,身下无数雪白的织物铺展开,你什么也不看,任自己隐在暗淡的光线中,瞳人是灰蒙蒙的。这种灰仿佛是一场大雾,里面藏了什么东西,隐着的,总也走出不来。


刚才,苏铁进了房间,在你面前坐下,说:“大人向我询问你。”


你那一刹的表情很茫然。


当时你的心思还放在节目上,想得太专注了,倘若有人突然撕下你的手臂、将血淋淋的裂口展示给你看,你的表情大概也只有茫然。


然后,当疼痛终于袭来时,你大略已作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忍住它、把它再度的压入心底,像你这一世里怀抱到如今的沉默,注定没有那么轻易吐露端倪。


只是斟酌着、向人投出目光去,带一点吃惊、畏惧或者期待,就像个正常女孩子,至于你真正的心情,你不指望谁能理解、更不指望谁能参上一脚,所以,也就完全不必展露给任何人知道。


你过分的小心,这一次保护了你。苏铁仔细研究你的目光后,放心的叹了口气。


在她突然袭击,说出这句话后,你没有什么特别的爱意或恨意在猝不及防间流露。她终可以放心的向你道歉:“对不起,我撒了谎。


“大人并没有问起你什么。只是我忍不住想试探你,对不起。


“从前我忽然有种感觉,好像大人和你之间会有什么危险的事发生。现在看来,是我多心了。我在处理人际关系上一直糟糕得很,惭愧。


“这样说来,只是嘉兰许了你什么好处,你才替她办事吗?以后千万别这样了。嘉兰这个人,并不坏,但是很多时候不会瞻前顾后。你只是个孩子,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去陪着她拼呢?


“现在,我对你没什么偏见了。有什么困难,你可以对我说,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的,好不好?”


她长长的话说完,眼神是那么……他妈的诚恳。让你想骂脏话。


就算叶缔对你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她也不用放心成这样吧?真叫你气苦。


没想到,你虽然如嘉兰之请设计让叶缔抱着你睡了一夜,他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就像你是一只小狗、一只受伤的小兽,他同样会作的一般。苏铁理解这种温柔的感情,而你不;苏铁欣赏这种温柔的感情,而你,不!


“那位大人,他欠我的,可比这个更多呢。”你这么冷笑的想着,随便用点慌张的手势摇一摇、挥一挥,表示点儿惶恐感恩的意思,算回答了苏铁。


苏铁将你的头抱在怀里:“可怜的孩子!你是怎么回事呢?连我都误会你。你这么苦着自己,算是作什么呢?”


你被她这么猛然一抱,有些惊慌无措。真正的无措。如果她知道你真实的样子,还愿意这么抱着你吗?你的手臂僵硬的垂在两边,心里有点融化着,身体却不知作什么好。


终于只是慢慢的、歉然的,从她怀抱中抽身出来,比一个钱的手势,告诉她:你就是想多挣点钱。


苏铁摇着头,还试图劝解,你实在是不耐烦了,她只能叹息着离开。你重新在窗前坐下,让自己的心再一次结回硬壳。


小郡爷从紫宛那边离开,再踱进来时,你已经凝成一尊完美的玉像。天光苍茫,那些白色织物温柔如沼泽上的雾气,从你身下铺展开,仿若还未成形的蛛网,屏息凝气,不知如何开始这一局的游戏。


小郡爷在门口轻轻咳了一声。


你的睫毛扬起来,目光划出一道美丽的弧,落在他身上。


你是真的喜欢他,他长得那么漂亮,而且从来没有一句废话。


可这次,连他都好像有点怪你了,侧过脸,淡淡道:“你大概还是跟我有隔阖吧?碰到大事,也不会跟我说。”


大事?什么大事?你一时间真是全无头绪。


“那个姓吴的,他给了你什么压力呢?你也不跟我说一声,就应酬了他。”小郡爷说。


他的声音很淡,然而,实在比骂你还厉害。你怔着,脸就一点点烧了起来。


脸红,一半是因为羞,另一半,却是因为怒。


“我果然还是个没用的东西,否则,并没有想去招他们的,怎至于坐在这里,等着人一个一个找上门来羞辱呢!”你想着,恨得要落下泪来。


但小郡爷坐了片刻,却叹了口气:“是我没用。否则,你怎么会不向我求助呢?我顾虑自己的身分,不敢卷入纠纷中。你只怕对我说了,也只是白让我为难一场,对吗?”他很慢很慢的说,“多谢你对我的体谅。这一次,是我没有护住你。”


这是真的吗?他语气中那种深深的责备与厌恶,都是对他自己而发的?就像你,经常对自己这样苛责和厌恶一样?你嘴唇微微张开来一点,看住他,没有出声。


“可是我已经决定,不要再这么碌碌无为!”他说,“从前……你知道吗?我有个妹妹。她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看到你,我就想起她。”


你把眼睛张得很大很大,好让眼中盛的泪水不要那么轻易落下来。如果这个时候你可以说话,你想说:“好了,不要再讲下去。不然,我真的要忍不住感动了。”


小郡爷咳了两声,岔开话题,笑道:“给你带了个礼物来。”从怀中掏出个娃娃,“屋里丫头做着顽的,你看了别笑。”


你见那是个小木娃娃,放在案头可作摆设的那种,脸上的胭脂画得很喜气,身上穿了件甜绿色银丝弹墨捆边小布袄,大约也是他口中的丫头亲手缝的,看起来极温暖样。


“这袄子上还有配花,可以选不同的款式换着戴,你看哪种好?”小郡爷接着掏出朵雪白的小绒花,比在娃娃的襟旁。你看着,这白色小花点在这身颜色衣服上,干净是极干净的,但总没什么特别的好看处,于是笑笑,不语。


“又或者……这样呢?”他又取出一蕊紫色的小花,与白花并在一处,重新插上襟头。你眼前一亮。


这一次的效果之好,就像菜里有了盐。这个娃娃、这身衣服、这两朵小花,全都成了这份美丽不可或缺的部分。


小郡爷看着你,笑一笑,点了点头:“适才我去看七叔,见紫姑娘似乎也在为节目的事情劳神,于是也送了她这么个娃娃,她的眼睛也像你这样亮了起来。我想,你们会是很好的伙伴。”


你慢慢吸进一口气,满心欢喜,不知怎么谢他才好。


他眼里是真正温暖的笑意:“有时候,我也想为你作点事啊!”


 









[1] “及中风寒,若有所堕坠,四支懈传不收,名日体惰。取其小腹脐下三结交。三结交者,阳明、太阴也,脐下三寸关元也。”《黄帝内经灵枢机寒热病第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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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宛见了你,深深一揖:“谢谢你!”快活抱住你的肩道:“星爷重新写了那首词,我想唱。可惜我还是笨了点,要是开口,手下就有点顾不过来了。要多靠你呢!我有个挺好挺好的主意,具体跟音乐怎么配合,我们慢慢儿的排。好不好?”


    你笑。


    好一串儿“我我我”,自私得痛快淋漓。这丫头也是个目无余子的傲主儿!幸亏,她美得不像嘉兰那么有热量、灵动处又胜过嘉兰许多,小郡爷法眼无差,整院中,果然是你们最适合为彼此搭档。


    不过,紫宛的歌喉不是顶好,从来也不以唱曲儿见长,她这次要自个儿开口,成不成呢?你很担心。


    倘若只想露脸,不先掂掂自己的斤两,结果往往把事情搞砸了去。紫宛不会这么蠢罢?


    紫宛眨眨眼睛:“你觉得这段音乐特殊在什么地方?也没有多么的雅,也没有多悠扬,但很特别、很随和,让人自然而然就想哼了,是不是?星爷新写的词,也是没有什么章法,连断句都难,可我喜欢。像是一场不负责任的舞蹈,或者是某种、琐琐屑屑的说话,我想它们都不应该用唱戏一般的演唱方式去表达呢!你听听,我这样来如何?”


    她开口,手指轻轻打着拍子,唱道:“江上一片风流彀,世间几抹痴心草。岫雨无言出,青山连壁老。裙初飞,意难描,金盏袅袅。分明覆双鸟。向年来,雪堆何处云失晓。惟,新取扶头,伤人怀抱。  欲醒欲止离魂诗,待愁待语归仙岛。未上月涛平,空余风色皎。钗衔珠,柳回腰,残尘怎了。点滴泪痕渺。劝相思,暮长杯短圣贤少[1]。难,凭尽阑干,酬卿一笑。”


    轻轻的摇。阳光很好。风吹起她额边的碎发,于是歌声中都有了金灿灿的颜色。她的声音,与平常说话时不太一样,带点儿沙,也并不婉转,那么任着性子的和着拍子下去,却有了点出奇潇洒的意味,像背着行囊的少年,世路风尘仆仆,不过是酒泼透的,一身流年。将前途行断,也难责备也难求,终归为淡淡的、酬卿一笑。


    你的手指轻轻抚过笛孔。


    好歌。你愿意和她这一曲,娱己娱人,当无遗憾。


    这篇基调既定了下来,你便与紫宛一同琢磨如何演奏。她的琵琶指法已经大体成型,但仍需进一步精研;你的箫法要从笛法中演化,如何化法也还得好生斟酌。好在你们两个都是沉得下心来动脑子的人,她虽然在世情上傲一点,讨论起具体问题来倒很能听得进别人的意见,而你虽然在感情上对谁都不信任,办事时却绝不敢刚愎自用。于是你们两个绝品聪明的女孩子,在一起合作得极顺利,竟没有互忌互疑、互相拆台的毛病。有时候,你一边喝水、一边呆想,连水洒到裙襟上都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和你一块儿想得痴了,半晌过去,忽然提出个主意,拿着乐器一试,可行,两个人拍手大乐,这才觉得肚子饿,拿水果点心来相对大嚼,且说且比划,呛着了,又是笑,觉得此乐无极。


    可惜你跟她的好时候,也没有持续多久。


    馥郁的芬芳一步步袭来,嘉兰来了。你一见她,就浑身一噤:要命要命,好好的一个美女,怎么让人这么觉得她像条毒蛇呢?


    “你们奏得还不错呀。”她漫不经心说着,带一点儿亲热、一点儿冷漠,恩赐般道,“我就唱这个吧,这调儿还有点意思。来,你们重新奏起,给我起个音。”


    你的手指停在箫孔上、紫宛的手指停在琵琶弦上,一时都无语。


    嘉兰……她怎么哪儿都想插一脚呢?你气苦,恼得真想扔下竹箫,一走了之。


    嘉兰眉毛一挑:“嗯?”


    你的手还是不由自主的将竹箫端起来。何必撕破脸皮?应付过眼前,走着再看吧。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将来总会有办法……


    紫宛将琵琶往下一放,双手按在上面,清脆的说:“对不起。”


    嘉兰有些意外:“什么?”


    “星爷的这首词,我自己想唱呢。”紫宛很清晰的回答。


    你都给吓住了。嘉兰也非常意外:“你想说什么?”——她大约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嘉兰姐姐,如果你一定要唱这曲歌,我拒绝伴奏。也许你能找到其他人代替我的位置,但我还是要表明我的立场:我,很在乎这曲歌,想要自己唱它。如果你要从我手里把我夺走,我会恨你的。你很美、很强、交往很广、地位也很稳,也许不会稀罕我的一点恨意。可是,正因为你很美、很强,难道没有听说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有多少适合花魁演唱的名曲任你选择,你又何必冒险抢一首俚腔俚调的新歌,树立一个不必要的敌人呢?”紫宛眼神毫不躲闪的看着她,“这就是小妹我,想说的话。”


    你的后脊梁骨“嗖嗖”冒起冷气。


    嘉兰愣了许久,忽而笑了,艳红的唇角那么有意思的扬起来:“神经病。你这么说,就不怕得罪我了?”


    “怕。可是我只能说真心话。”紫宛道,“姐姐不蠢。这些话,就算不说,你也明白。所以为什么不摊开来说呢?”


    嘉兰凝视她许久,仰起头来,对着天空大笑,领口殷红的狐毛含着雪白脖颈,随着笑声一抖一抖,仿佛极愉快样子。而后她猛然摆正脸孔,啐道:“胆小鬼,说那么多,是怕我会抢你风头吧?好个成不了气候的东西!够有自信的话,就别怕同台。弹也好、唱也罢,牵出来遛遛,看谁能踩过谁的头啊!一个人关起门来乐有什么意思?要斗,大家站一块儿真刀真枪比拼,赢了才叫滋味。你不敢么?”


    “我不想跟你比。”紫宛镇定道,“我只是想保住我心里的歌。姐姐的唱功很好,但是经你诠释的歌曲,将不再是我想将它展现出来的样子。”


    嘉兰狐疑的盯了她一眼:“什么样子?”想了想,忽然笑了,“你觉得你必定能演得比我好,是吗?”


    你心中暗骂“狡猾”。这种问题叫人怎么回答?


    紫宛却爽快的摇头:“不,我没想那些。只是,因为很喜欢脑海中的影子,想看看自己的能力可以把它表现到什么地步,就只是这样而已。”


    嘉兰的目光忽然那么恍惚,好像越过了你们,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是多久之前呢?有个小孩子说:“我想看看自己能力可以做到多强!跟我在一起吧,我会保护你,带你去这个院子外面、再外面的地方!”呵,院子外面是什么?爱看着山后遐想的孩子,要花多少年才明白,山的后面还是山。而院子外面,也不过是院子而已。


    嘉兰收回了目光,向紫宛微微一笑:“好啊,那我也想看看,你能到什么地方。”


    她摇曳着腰肢走了,殷红狐毛趴在肩头,抛给你们一个闪闪招摇的笑,好像也在“吃吃”警告道:“这次放你们一条活路,让我看看好戏吧。看你们能去到什么地方?”


    你悄悄在袖子里蹭掉掌心的冷汗。


    紫宛开心的吁出一口气,回头向你笑道:“我们继续排练吧!”


    她或许以为事情已经过去。而你,虽然没这么天真,对之后的变故也不曾预料。


    那一天没有丝毫预兆。上次的小雪下过之后,天气略回暖了几日,又冷了。北郡王的亲家公、宋家二老爷在行馆造了个新园子,正好完工,邀着诸位莺莺燕燕前往游玩。宋二老爷展眼瞧见了紫宛,就高声叫:“昊光公家那小逆子呢?我特意儿的请他,怎么还没来?”下人笑着呈上贴子:“李小七爷人没来,可送诗来了,向老爷告罪呢。”宋二老爷展贴子一看,里头一首唐多令,有“帏底冷轻偷,积云雪未酬,待出门,又怕梳头”之句,结末道:“因此上,告个罪,伯父容小侄拥被一日闲,纵然叩阶懒难见,或者醉乡可相逢。”宋二老爷弹着贴子大笑:“亏得没把昊光公给叫来。这犟老头儿,见着我起新园子开销,要咕哝两句,见他儿子懒成这样,还得咕哝个十句八句。今儿就消停不得了!”看着紫宛叹道:“可惜了好好一个玉女,没得金童陪着。”紫宛抿嘴笑:“二老爷取笑了!星爷他若是金童,观音那片净地也不能容他。只怕是哪座星宿里喝醉了失足落下来的,饶我们这等闲花草儿回去替他醒酒罢了。”宋二老爷又大笑,赞:“都说紫姑娘俏皮,果然名不虚传。”


    瑞香在旁边就看着金琥笑:“这张泼辣嘴皮子可给比下去了。”金琥咬牙掐她耳朵笑道:“没辣到你身上,还不快撮些盐巴,闲(咸)着罢!小心搅起醋来,可别说是我添的佐料。”瑞香脸色一变,尚未答腔。关镇波凑过来道:“姐姐说啥笑话呢?”金琥笑道:“说瑞妹妹倒不辣,只是太爱呷醋了,不然怎么把关爷辖治住的呢?”关镇波抓着头笑。瑞香剜了金琥一眼。金琥若无其事拿小指甲搔搔发脚,自言自语道:“哎哟,头发好像毛了,记得宝妹妹带了梳头家伙的,一起放在旁边屋里。”宋二老爷已起身带众人去外头赏园子。金琥偏头看见你,推一把道:“你去帮我拿了来。”


    田菁本已随宋二老爷出去了,不知想起什么东西没带,举脚回转来,正听见这句话,不觉笑道:“怎么老是支使如烟?”你倒不知道田菁这么乖巧的人儿,居然会帮你说话,奇怪的看她一眼。金琥也呆了,鼻子里哼出一点冷气,慢慢道:“这是怎么说?”田菁仿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么得罪人的话,顿时噎住了。


    这时候,屋里除了你们三个,还有个紫宛。她心里挂着李斗,不想和别人打情骂俏,一直尽量站在边儿上。你羽翼未丰,从来也是躲在一边看戏的,她正与你在一起。


    此刻你们僵住了,紫宛的心性,是最见不得僵局的,自然而然就圆场笑道:“外头园子景致好,快整理完咱们出去呀!”又在你肩上轻轻一拍,笑道:“谁叫如烟最勤快?勤快人难免受点累。”


    金琥像是等着她开口似的,就势儿挽住,道:“紫妹妹,还是你好。你来替我弄弄头发。”紫宛也开不了口拒绝,就随她去了。你心里觉得不太对劲,也跟着去。田菁搭讪着笑笑,宋二老爷差小厮来催她,她便自走了。


    金琥自己掀起镜袱,左右看看,果然略有些毛,并一根嵌红宝石光蜜腊[2]翠簪子也有些松。她向旁边指着一个盒子道:“宝妹妹的。”你快步过去取了来,打开盒盖,取抿子给她抿着。她手扶着簪子,瞥着盒内,道:“咦,怎么少了根扁针?”[3]


    所谓“扁针”,名字里虽有个“针”字,其实是箸般长、两指来宽的扁形物,用来掖碎发、或帮忙插戴簪子的,与抿子、梳子、篦子等物,都是闺房一套梳头家伙里的得用东西。你跟紫宛听见她这么问,就转头寻找。


    众人带的包裹行头全堆在这儿,紫宛一眼望见有根馏金扁针埋在里面,光露了个头。你的手压着金琥的头发,脱不开身。她就信步走过去,扬手将它一抽,顿时一声惨叫。


    你急抬眸,紫宛已经蹲到地上,握着手,痛得说不出话来。那根扁针落在地上。你过去,拿过她的手看时,手指到掌心已经烫出一溜水泡,皮肉通红。


    金琥骇道:“这是怎么回事?”呆站了片刻,拢着头发,向窗外叫人去。你小心扒开那堆包袱,见夹缝里藏着一只小暖炉,护盖给松开了,里头的精炭烧得通红。宝巾的头发厚重,落在地上那扁针大约确实是她的东西,比寻常款式还粗长了些许,且是铜里子馏金的,插在炭火里烧得滚烫,外头看不出来,着紫宛一手握上去,怎能不中招?


    你阴郁的想:这恐怕不是意外。


    紫宛蹲在地上,只是咬牙,脸色都变了。


    这件事,要查头绪,也不难:扁针是宝巾的,暖炉是紫宛的,包袱皮子是众人的。紫宛的小暖炉给瑞香烘过一会,后来谁也不知道放哪了,宝巾的梳头家伙是金琥等人都碰过,可谁也不承认最后动过扁针——每一条头绪结末全成了个“没头绪”。


    紫宛手上敷了伤药,医嘱是“不得多动”,她还想练琵琶,田菁等人劝住了,道:“若拉扯肌肤,留下疤来,反为不美。”田菁尤其抱歉,说“因为我的东西惹出了意外,都是我的错,请容我帮点忙吧。”于是,她参与你们的排练,帮你们和音。这谱子本就是裴笛师写的,初稿即是笛谱,她上手很快,只对紫宛的琵琶,却没甚帮助。


    紫宛大约也是心急了,听说附近云凉寺很灵验,别说正经舍金舍银求菩萨指点迷津的,每每能如愿;哪怕只是在寺边借房屋住下,日日在寺中求些素斋食用、多听经诵,疾病也能好得比平常快些。紫宛私心道:鬼神保佑一说,近于虚妄,不过山上的水土好、能够养人,又或高僧的念诵包含清淡道理、能够养心,因此对肌体有益处,也是有的。去住上几天,避开院里的嘈嚷,清清净净养养手伤,倘若能快些好,岂不大妙?因此一咬牙,拼死拼活跟妈妈要了三天假,上山拜佛去。


    她这边前脚走了,后脚,李府的老家人就送信来,说老夫人——也就是李斗的妈——晚上作了个恶梦,第二天醒来,心还别别的跳,非要见见小儿子不可。


    李斗对父亲虽然不咋的,跟妈的感情还行,何况这老家人是打小儿跟在老夫人身边、抱着李斗长大的,拍胸脯保证说:“小少爷,您就信我吧!夫人把老爷支开啦,准不让您见着他。夫人就想见见小少爷您,可怜都快出病来啦!”李斗还有什么话说的?本来打算在院子里再赖几天,也只能答应回去。


    紫宛既不在,宝巾就过来帮他收拾一下东西,进去时还咭咭呱呱、笑哈哈的,也不知怎的,过不片时,忽然把帘子一摔,就跑了出来,站在院中心向着屋里头气道:“我要是害了她,我现在就给雷劈死!疑到我身上来?我虽然看不上她,也犯不着出这烂污招。何苦——我再也不沾你们,成了吧?从今后你再别和我说笑一句,我也就犯不着扣这屎盆子!”说着,哭得连声儿都哽了。


    苏铁经过听见,吃了一惊:“什么事?”


    金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腰上娜娜袅袅、脚下虎虎生风,过去就搂着宝巾道:“哎哟我的好妹妹,这话是说给谁听呢?”


    宝巾抹着眼泪,回过身去,气道:“屋里就一个人,我说给谁听?”


    金琥向那儿瞟了一眼,笑道:“行了,我说妹妹啊,虽然说打是疼骂是爱、这闹腾多了也伤肝儿呢?你是个光明磊落的,姐姐给你作保,行了吧?谁把你当奸妃呢?你要是,咱们合院子都不干净了。看这天寒地冷,够呛,再寒了人心可怎么了得?今儿他就走了,要今儿掰开,难道以后真就掰开不成?快别犟了!”


    苏铁听这篇话,明着是劝解,暗里句句像拨火,不由皱起眉头,待想插进去分拆两句,她又一向在这些曲里拐弯的方面说不出妥贴话来的,只怕越插越乱,索性闭嘴,想回去叫采霓来看看,也就罢了,正待动腿,听帘子一动,李斗出来靠着门口,脸色那么黯然,道:“我本就不应该来的。隔着一段距离看你们,我是多么爱你们,觉得将生命献出来保护你们,都是值得的事。可当‘你们’变成一个个的‘你’,就太乱了,就跟‘他们’好像也没什么两样了。我原不该来的。我走了。”


    苏铁听着这句话,触动心事,迎上去笑道:“然则,探花爷,如果在‘你们’中找到一个‘你’,就永远不会变成‘他们’吧?”


    李斗转过头来,凝视着她,答道:“所谓永远,是你相信自己能坚持下去的全部时间。”


    苏铁把头低下去:“探花爷是说,对那个人也无法信任吗?”


    李斗慢慢的摇头:“不。不能信任的,只是自己的心情。”


    苏铁看住他,眸光越来越清澈,越来越亮,盈盈福了一福:“多谢。”


    李斗神情变得肃然,回拜一拜:“保重。”


    苏铁嫣然一笑,回身走开,素白的衣角飞在夜风里。李斗也自大踏步走了,老家人急招呼小厮挑起东西、一块儿跟上去。


    金琥愣在原地,拍了拍心口:“这两个人打什么禅语呢?你听出来了没?”


    宝巾把脑袋摇上两摇,泪落纷纷,一头扎进金琥怀中,哭了起来。


    那一晚,李斗走后,再也没回来。妈妈忽然把你叫去,说:“听说李家那小爷给他老头锁住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紫丫头该回来了,你去接她吧,顺便把这消息告诉她。”


    你惶惑着,慢慢在心中消化这个消息,一边已经恭顺的低头答应着,看看没什么其他事,便要告辞退下了。妈妈忽又叫住你,问:“这几天的事,你怎么看?”


    她的笑容很平静,几乎有点愉快的样子。奇怪,说是她身体欠佳,所以好几天都没抛头露面,此刻虽然看起来有点疲倦,但情绪怎么显得这么好?


    你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就老实的摇了摇头。


    妈妈不耐烦的拿指甲敲了敲床沿:“这些小狐狸精们勾心斗角的事。”


    你默然,低头站着,装傻到底。


    妈妈倒不追究了,鼻管里哼笑一声,挥挥手:“走吧。”你告退转身了,她却在后头淡淡道:“你跟她两个,是难得沉得下心来的孩子,就继续这么着吧。那几个蹦达的,没几天了。”


    她老是喜欢冲着人背后说话,难道这样更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你背脊骨上寒浸浸的,又回身深深施了一礼,这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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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宛坐在云凉寺畔的“静舍”中,纹丝不动,初看好像很是安然,细瞧才发现不对劲了:眼神竟有点像发烧的样子。她握住你时,你发觉她连手都是抖的。


“我见到了她。”她这样说。


你怔一怔。“她”是谁?谁是“她”?


“我到这里的第二天,她就来了。打扮那么得体大方,笑容也那么温和,举止当然是有点老气的,她的身份高贵嘛!可是还很年轻啊,还是个很年轻的姑娘。你知道,她确实应该很年轻,对不对?”紫宛说。


你真想把手放到她额头上,试试这家伙有没有发烧。到底谁是“她”嘛?


“她谢谢我这些天照顾他。你想得到吗?她竟然谢我!她说‘都是妾身失责,使得姑娘受累,多谢姑娘。这些茶点,不值什么,是妾身亲手做的,就当是妾身致以姑娘的一点谢意罢。’那些点心做得真好,我给你看看吗?真的是一个女人用心做出来的。我们这样的野花野草,十指哪儿沾阳春水?她倒是会的。她是那种相夫教子、厅堂厨房,样样都能做得妥贴的。她也就是为了这些事教养出来的女人。”


紫宛起身去拿那个食盒,步伐有点摇晃。你想按下她,她不理你,到底把那黑漆镶螺钿婴戏图盒子拿出来,一屉屉打开了,精致的小小糕点,每色不过两三枚,每枚不过案头闲印的大小,色致鲜净、样式柔巧,端端整整在里面。刚送过来时还是热的吗?现在温度已经都散了,看起来仍然是妥贴温柔的样子,几乎有点寂寞。


这糕点,就是那女人的样子吗?你心下一动,微微醒悟。


紫宛手撑着桌面,声音幽幽的,压得很低,像鬼上了身,继续道:“她对我讲‘舍下的事,不瞒姑娘,料来姑娘也是知道的。妾身未进相公的门之前,相公对一个丫头极为爱怜,不料因长辈力主定妾身这一头亲事,那丫头福薄,有了点闪失,竟自死了。妾身事后才知道,相公与长辈呕气,都是这件事起,归根到底也是妾身的罪孽。如今有了姑娘,妾身非常欢喜,愿将姑娘迎回去,从此亲如姐妹,共同侍奉相公,也好为妾身赎罪。姑娘觉得如何?’”


如何?——哈哈!你把目光转向窗外去。


李斗的夫人,并不是一般俗人呢。


紫宛向虚空的地方点着头:“我知道他有夫人,但我从来没去想。我依稀听人说过他有一个死去的心爱的人,但我也没去想。我见到他就是那么孤独的可恶的迷人的家伙,一切事情都只应该在我们两个之间发生,而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不因为我不去想,就不存在啊!这个寂寞愚蠢的女人,这个可以有资格叫他‘相公’的女人,跑到我面前来了,有热量,会痛,会动点傻脑筋,会把眼泪压到心里、微笑着期望未来。我再也不能假装她不存在!”抬起左手,抓住自己右手的手臂,直到很紧很紧。


那个真实的世界,从来不会因为你不知道、不承认,就不存在。迷梦一刻,只有肮脏和疼痛才是永远的。


你漠然的想。


“……所以,现在院子里怎么样了?”紫宛手仍握着自己的手臂,冷冷的向你发问。


你老实告诉她:李斗已经被家里骗回去软禁了。金琥跑来跟田菁唱紫宛的歌,把它唱得像首评弹小调儿。妈妈要你们沉下心,许诺局面都在控制中。


“金琥算什么东西?田菁这只野鸡精,才是惹事的!妈控制她?哼!妈是只要有白花花银子进帐,理它台上六月飞雪关公战秦琼呢!”紫宛斩截道,“我们回去吧!”


你伺候她上轿。上等的红姑娘在外头,行止比一般大家闺秀都还要严密些,从房门到轿门几步路,步步莲花,帷帽[4]掩得是严严实实的,小心翼翼给扶进轿里,绣帘立刻就垂下了,并不漏一线春光。


——越是在污泥里,越要爱惜自己的身份,不能残花败柳般招摇了去。这是高级姑娘的职业素养。


你看她在轿里坐妥贴了,自己方才举步,要上后头一乘轿,猛听“呵”的一声,一个年青和尚站在那里,看住你,竟看得呆了。你碧青的小眉毛微微一皱,他方才回神,大约也醒悟到你们是什么人,红着脸快步跑开,口里叽哩咕噜不知念了什么告罪定心的经。


你想笑。那丝笑容流露在脸上时,也不过是冷笑罢了。


 


回到院子里,糟心的事情果然不曾消停。


李斗是绝足不来了。金琥非要与紫宛合作唱这首歌,紫宛恼了,哪里买她的帐,一状告到妈妈那里,金琥反抽抽搭搭道:“本就是妈妈买过来的曲儿,又不是她亲手写的,为什么非看作是自己的东西,把人家排挤出去?别说我比她入行早几年,是做姐姐的——就不摆这前辈的谱儿,看她的横样也太欺负人了。”


紫宛气得咬牙。那边厢,宋家二老爷却来找妈妈说话,道:“昊光公他家里人找我说过话了,七小子实在有点不太像样,家里人意思叫他收收,到小郡爷、王太子那边都拜托过了。听说他前儿在这里还写了首歌?他们家里人意思,这些年他也写了不老少了,爱唱就唱吧,可听说那姑娘挺能闹腾的?让这么能闹腾的主儿唱这个,不太好吧?真传出不好听的来,到谁的面前能交代?你看哪,能安排就安排一下吧。”


他这么说话,是客气。妈妈能回答什么?就把紫宛撤了。


紫宛已经快要内伤,抱着她的琵琶,连条子都不想应。妈妈也体恤她,并不逼着。你眼见这形势已经到了风口浪尖了,不敢纠缠,装聋作哑,只老老实实吹你的笛子。金琥与田菁大概看你已经不成气候,倒没再来特别的挑什么事,只是两个人情浓意浓的排练罢了。你穿着半旧云蓝衣裳在旁边中规中矩吹笛伴奏,多一点点亮彩都不敢表现出来,只是悄悄冷眼观察她们。


金琥很有些得意样子,田菁却依然沉和委婉。金琥亲亲热热搂着田菁脖子说:“妹妹,怎么有你这么个可人儿!姐姐真是谢谢你!”田菁会不着痕迹的退开一点,垂头笑答:“忙得昏了,瞧这一段工尺谱儿又背得有点错,不如姐姐吹得好。我惭愧死了呢!”


确实,她自己原本就有节目,再跑到这边来支应,还不愿放过日常的客人应酬,精力难免有些顾不过来。纹月曾端了个小磁罐子过来请“姑娘用汤”。你闻见有参味,正寻思间,金琥已经凑过头去道:“哟,怎么喝参呢,哪儿买的?”田菁应付道:“听人说这个补,随便喝喝。”金琥就笑:“这个公那个王都跟你好,你让他们送呀,比外头买的准保强些。——不过呀,不是我说,你小小年纪喝这个,怕反而伤了身子呢。”田菁恭顺答:“姐姐说得是。”让纹月端了下去。


你事后留了个心眼,有机会便到田菁院边转转,依然能闻见些参味,看来关起门后还是炖的,只是不在外面招幌子罢了。


说起来,田菁这阵子眼窝一周的黑圈儿是更加的重了,莫非心机用得太甚,精神不济,只能拿这东西提吊着?你在心中暗暗记下一笔。


紫宛没有你这样的隐忍,她老觉得心里像烧着团火,简直要光着脚跑到外间去,舀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全喝下去,才略微舒坦些。


她甚至举着两手跟你说:“我想把这些指头一个一个全咬下来,吞到肚子里。你明白吗?我烦哪!有力气使不出来,多冤屈!——憋气!——我现在觉得嘉兰说的话有道理了。要比,有本事放在一个台面上,谁好谁差,真刀真枪拼一场,那才痛快。现在这样算什么?”


现在这样?……也不过就算人生罢了。你想。


她去找了客人,让他们带你们出去马场玩儿。马场惯例是不接待女客的,她换了男装,扮相是极俊俏的样子,挥着鞭就冲出去了,姿势极娴熟。


“真是个淘气的孩子,是不是?”文爷看着她的背影对你说。


声音里有无可奈何的疼惜和宠爱,因为修养太好的缘故,藏得很深,像云底的日子,不经意间飘开来一点,瞥见了,原来真情藏得那么深。


这个爱着那个,那个爱着另一个。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爱欲和情意,多半也都是真实的,可大家仍然觉得寂寞,只不过因为,总是得不到“对的那个”。


紫宛已经奔出很远了,文爷并没有跟上去,他身体不好,骑不得快马。你也没去。你只是个小丫头,不敢提出学习这种游戏,只是遥想:在风里面疾驰,经历那种粗糙的颠簸,像奔向死亡一般只管狂奔出去,大概是很快意的吧?不知今后有机会的话,能否体验一番?……到那时,不知是什么日子。


紫宛回来了,脸红通通的,那么有活力的样子,像个终于疯够了的男孩子,发泄完了,又可以有足够的精神面对一切牛鬼蛇神。文爷陪着你们休息毕,护送回院里去。


路上经过品茗精舍,见到关镇波正打马过去。文爷忙打起轿帘叫了一声,下轿见礼,关镇波待要也下马来,文爷止住了他,笑呵呵只管打趣寒喧,又问:“今晚这边的席,世子是跟瑞先生一起来罢?”


“哪儿能够!”关镇波诉苦道,“她这阵子不舒服呢,整天拘在院子里头,不出来了。”


文爷听此语,脸上略呆了呆,旋即点点头,尚未说话,就见精舍边门有个丫头出来招呼马车,好像是瑞香院子里的人,文爷有些认得,关镇波自然更熟了,两个人看着,都一愣。丫头并没看见他们。关镇波忽然把文爷一拉:“到那边躲着。”


文爷还在吃惊:“怎么?”关镇波怒冲冲道:“兵法,不能放过可疑的动静,不能叫敌人发现你的存在!丫头能随便乱跑吗?前几天田菁的丫头偷偷溜出去给她前头的主子买纸钱,害得田菁跑到妈妈那边帮她丫头求情。多委屈!你看这个丫头,是该伺侯瑞香的!瑞香房里就她一个会手好推拿,瑞香心口不舒服又犯了,当然要她揉揉,她怎么好跑出来?我看看她玩什么花样,别害得瑞香又委屈了!”


他性子是一根筋,糊涂起来时,碰个三岁小孩也能被耍得团团转,认起真来时,却连九条牛都拉不回。文爷哪儿拦得住?踉踉跄跄就给拉到一边躲起来了。你和紫宛的轿子本就跟在后头,自然也不再向前,只停住等着。


不晓得紫宛此时此刻在她轿子里有什么感想。反正你是凑着帘缝儿,眼睛都舍不得眨。关于瑞香的谣言,你耳朵里也曾刮到过几句,倘若是真的,这次说不定能看场大戏。


很快,有丫头扶着个女子出来了。可不就是瑞香贴身的写云丫头!再看那女子,蒙着青色头帕避人耳目,但那个身段儿、脚步儿,瞒得过哪个?关镇波一个虎步蹦过去,愣愣看着她:“你……你不是在房里歇着吗?”


女子仰起头来,青色头帕滑到一边,果然是瑞香,神色已然大变,双唇颤抖两下,不解释,反而恼了,冷冷道:“你跟踪我吗?”摔手走到一边。


关镇波满头雾水,呆站着不知所措,想了想,一把拉住旁边的写云道:“好姐姐,我没跟踪啊!你家先生不是在家歇着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瑞香还是背对着他,一跺脚,嗔道:“你才在家歇着!”语气比方才已和缓许多。写云察颜观色,已有分数,对关镇波笑道:“先生来办事呢,累着了。倒是爷怎么到这儿来?”关镇波道:“我随便走走嘛!碰见人就站住了。先生办什么事?”


瑞香回过身来就怒道:“还不是年下唱曲儿的事!你帮不上半分的忙,活该我受着累罢了。想拜托怡雯社的人帮忙扶衬,要我亲自请酒,他们还半路里翻了盘不答应,这不,跑出去了,你见着的人影就是他!这像话吗,你说?端的是可恶!”


关镇波其实不曾见着什么人。适才见瑞香行止,也疑心她是不是来这儿私会什么人,但看她动怒,自己先就软了三分,听她说起怡雯社的名头,心里也一跳,暗道:“那可是有名的戏班子,都说做姑娘的喜欢倒贴戏子,瑞香不会也犯了这一出吧?”但又想:“嗳,关镇波,你多心了!哪有人偷了情,自己把名字嚷出来的道理?”因起了这个念头,便把疑念打消,再听她骂到后面,反而疼惜,上来轻轻拉住道:“什么人敢翻你的盘?我去打他!”


瑞香把袖子一甩,抽抽噎噎:“别了!都是服侍人的苦行当,你打他作什么?我再想法子便了!你……你你,都是你没用,不然哪要我受这样苦!”说着,咬了牙伸过手去,指头在袖子里一藏,轻车熟路,狠狠将关镇波拧了一大把,关镇波鬼叫起来,瑞香忙掩过脸去,避到马车影子里,口里嘟囔:“戳筋短命的死鬼,怕不招人看不成?”关镇波揉着痛处,陪笑赶过去,扳过她肩来,瑞香脸上胭脂水粉都揉花了,一片狼藉,他凑向她耳朵边笑道:“成了花脸猫了。难怪要捏我,想回去让你猫叫是吧?那你也疼着我的肉一点儿呢!虽然这块长在上头,它也是肉啊!”瑞香啐了一口,倒忍不住笑了,忙屏住,扭脸自上马车去,关镇波急步跟上,竟就随她去了,再没理会文爷一边。文爷站在拐角,把这场好戏看了七八成,也叹为观止,回来招呼你们继续上路,难免笑谈了几句。紫宛道:“一物降一物,真是半点不错的。”文爷也点头:“前辈子欠的罢。”


他们哪句是应酬、哪句是真有感触,哪句打了埋伏、哪句装聋作哑,你并不在乎。


只是,瑞香临上马车前,曾经偷偷往这边瞥了一眼,目光不善,你的心不觉向下一沉。


如此这般各怀心事,同奔前程,而路旁不远处有人开始唱歌。应该是个少年吧,那嗓子可真难听,难听得都不叫唱歌了,简直是在吼,像山里人的山歌一样,直着脖子只管吼出来。你微微皱了皱眉头,紫宛忽然拍着窗子喊:“停轿,停轿!”


轿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停轿。紫宛自己举手一掀帘子,“卟嗵”跳了下来,竟就奔开去。


文爷一干人不知出了什么事,愣住了。“花深似海”派出来护送的跟班暗自叫道:“娘哎,不是这时候想逃跑吧?”都赶上去要拉她。


紫宛急得指着前面叫:“那个唱歌的人!你们快去找他,唱歌的人!”


街面两边是错落的房子,拐角暗巷彼此交织,地形很是复杂。这吼山歌的离街面隔了一段路,谁知道是在哪儿?大家都稀里糊涂的,都看紫宛面色郑重,只好咋咋呼呼的往那边找。


你也下了轿,迎面一股寒风吹来,不觉紧了紧领口,看紫宛这么慌急慌忙,连外套都没披,好气又好笑,过去扶住她。紫宛忙握住你:“快听这歌,跟裴笛师谱的新曲是不是一个风味?虽不一样,可也是这个感觉的,是不是?我没听说裴笛师又谱了新曲,你听说过没?这个唱歌的不知是什么人!”


这样说起来……两首曲调确实有点像。但又何至于这么慌张?你肚里暗道:“只听说什么戏痴、武痴。可怜这个紫宛,都快被整成‘曲痴’了。”


路边瑟缩着两个小乞丐,看你们衣着华贵,抖抖索索想爬过来乞食,文爷的人把他们喝住了,抱怨着:“不过下了场小雪,把要饭的胆子都冻大了,也不看看是什么人,就敢过来!”


只是想要一口饭吃,想要几个钱,想要好好儿的活下去,这样也是罪啊!你暗暗咬住下唇。


歌声已经停了,去寻找的人回来,说什么人也找不到。紫宛叹着气,很失望的样子。文爷过来劝解:“凡事缓着来才好。”要送她回轿。


紫宛点着头,怀中掏出个值点钱的小玩艺,丢到两个小乞丐面前。小乞丐按着章程磕头致谢,脸上很麻木。轿旁的跟班可惜道:“紫姑娘何必心肠这么好?这些人是合伙出来骗钱的!死懒,不做活,你看他冻得可怜吗?才活该呢!姑娘可怜这些人哪里可怜得过来。”


“活该?倘若有做贵公子的机会,谁还讨饭呢?”你肚里怀着这个冷冷的心思,小脸绷得极紧,将这些跟班瞪了一眼,忽听“咚”的一声,回头看,一个小乞丐倒在地上,身子渐渐僵直。


他再也不用求人可怜了。


 









[1] 圣、贤,是酒的代指。据说,东汉未年,曹操主政,禁酒甚严。有一次尚书郎徐邈违令在家狂饮,喝得酩酊大醉。适逢曹操派人传唤上朝议事,徐邈躲避不及,便仗着酒兴对来人说:“请回丞相话,臣正与圣人议事,不得功夫。”来人一听是“圣人”不再追问便回命了。徐邈由此躲过了惩处。后世因称白酒或浊酒为“贤人”,称清酒为“圣人”。把喝醉酒称之为“中圣人”或“中圣”。 此来历,荧某未考证得非常确凿。但大约是曹魏时起,人们开始称清酒为圣、浊酒为贤,有良多诗句流传为证,这是确实的。



[2] 蜜腊,从地质学上说与琥珀是同一种东西,透明的叫琥珀,不透明的叫蜜蜡,都是树脂埋在地底深层,经数千万年逐渐石化而成。密腊大多数为黄褐色,在地壳的变动中受地层压力及热力的影响、以及因不同地层不同矿物质的渗入,会形成不同的色系:红、绿、黄、蓝、黑、白、啡、紫。绿色蜜腊较为罕有,其色彩介乎翡翠与绿宝石之间,紫色蜜腊也极为稀少珍贵,



[3] 抿子,又称刷子,用于抿发,使头发光洁平整。抿子中也有用于描眉、或用于沾胭脂在两颊涂红的,还有刷扫梳发时落在脖子、后背等处污物的。扁针则用于掖外露的碎发或拨缝隙:插戴簪子、头花等饰物时,若直接插入易将头发弄乱,因此插戴前用扁针在所戴部位拨出缝隙,将头饰插入后再撤出扁针;



[4] 帷帽,原属胡装,一般用皂纱(黑纱)制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其长到颈部,以作掩面,至隋唐把四周的垂网改短,亦称“浅露”。本文为架空,此处服饰描写不代表任何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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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院里,几个女孩子便来约紫宛同去洗浴。紫宛不甚待见她们,本来想自己关起门来洗过算数。可她们今儿个极其热情,田菁道:“托人采买了些极好的香精,用来和在香灯里也好、点在浴水里也好,听说舒筋活血、是很解乏的,我一个人用着觉得浪费,姐姐们一块试试不好吗?”语气柔婉至极。


紫宛这个脾气,软硬不吃,可就是耐不住磨叽,被她们说得烦了,不好意思坚拒,便同去洗浴。


那香精果然温馨宜人,不知采了多少种花草合成的,点在热水中,满室生香,泡得人筋驰骨懈、浑身懒洋洋的,皮肤也都蒸得红通通了。大家便陆续出来,敷了护肤的花泥,脸上遮着手巾,各自躺下养神。


这个时候,紫宛听见有人在哼歌,很轻很轻,好像是李斗谱过词的那一首歌的旋律。


外屋点亮了一盏灯。


远远的是谁在嚷?“星……那女人……陷阱!”


是巷子里的人声传到这里来了吗?这个人到底在嚷什么?紫宛睁开眼睛。其他姑娘们仍在手巾下阖目休憩,好像什么都没听到。紫宛也就不惊动她们,自己披一件袍子,趿着拖鞋跑了出去。


下午的天空暗淡如一张旧纸,空气凝肃,花园中树叶子都呆在那里,寒意重了,冷得有点压迫感,呼吸都变得低微。


从门口出去,穿过园子,贴着比较靠外的那堵墙细听,哪里有街声?紫宛呆了片刻,冷了,打个哆嗦,默默往回走。


但她刚刚出去的那道门,忽然打不开了。


有谁已经将它锁上。


紫宛心往下一沉,拼命打门,上头的窗口忽然“哗”浇下一盆水来,从头浇到脚,是冷的。很冷。


然后才有脚步声,女孩子们“嘻嘻”笑道:“谁啊?谁在外面?”金琥和宝巾抢着开门,越抢越打不开,终于把紫宛放进来时,她已经嘴唇乌紫、全身哆嗦,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众人赶紧扶她泡热水,她一进浴盆,就“阿嚏”一声,打了好大的一个喷嚏。


 


紫宛的身体其实挺结实的,这么折腾,并没有生病。


但你悄悄的劝她:装病罢!避过这个风头,看看情形,再做打算。


这话正中紫宛下怀,她就躺到了床上,压着嗓子装出点嘶哑音色,道是病了。众人都情深义重的来探访她,说了许多贴心暖肺的话。紫宛一概颤颤巍巍答:“都是我不懂事,惹出这场病来。有劳姐姐妹妹慰问。我身上觉得很不舒服,怕是要多躺两天,妈妈面前请帮忙美言几句。”——说得多可怜见的。


可是,那些人一走,紫宛就向你冷笑道:“都是群装神弄鬼的家伙……尤其是田菁。这些事后头一定是她主谋,你不信?哼,谁的面具有她漂亮?谁的心计有她深!再说,我虽然风头健一点,资历毕竟浅着,别管外头说得多好听,我自己心里知道,还压不过嘉兰这些老人去。她们混到这一等地位,也都是修炼成精的,能不明白这个?犯不着往死里谋算我。这一次年节,嘉兰苏铁准是顶顶出风头的,瑞香她们地位稳固,不上不下,也就那样了,靠踩我,她们也爬不过那两位的上头去,何必多事?只有田菁,跟我同期出来的,先害了我,她才好上位,跟那些人争竞呢!你看她多有野心、多有手腕?跟宋家二老爷勾搭那么好了,还不招幌子。聪明不外露,手腕都用在阴里头了!”


你心里还有点疑惑:事情未必就至于此吧?如若当真如此,田菁的心计岂不比你还厉害?那你以后怎么还有信心走下去?再说,宝巾可能因李斗与紫宛结怨,嘉兰可能因那次口角对紫宛怀恨,瑞香还可能以为紫宛带关镇波去撞她的奸、从而恼羞成怒——哇,这样一想起来,紫宛这家伙在树敌方面还真有天份。人人都可能对她下黑手啊!


紫宛却认定了:“就是她。她像条蛇!趁人不注意,就咬上一口。而且她在纹月面前那样卖力表演,收伏了这么个死心塌地的好丫头,如虎添翼,办起事来多顺溜!我没往这方面留心,棋输一着,是活该,日后一定要赢过她的!”


你默默记下了,出去找到田菁,装是无意的,让她看到你玩一个游戏。


你拿着一个小娃娃,实在是很平常的娃娃。但你用其他更普通的花扎出小花轿,将它抬起来,再用丝巾装作舞伎在它身前起舞,它就高贵得像一个公主。


田菁的眼神亮了,几乎想上前向你表示感谢,终于只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走了过去。


你的脸上滑过一丝冷笑。要玩,大家一起来玩嘛!谁比谁学得慢半拍?


这个时候,有一个不速之客到了紫宛的病房中。


是妈妈。她将紫宛审视了片刻,慢慢将唇角扬了起来:“听见唱歌吗?心有所思,听到别人哼几个音符,就不由自主的把旋律顺了下去。那是你自己的心魔,人家只不过有这个本事引起你的魔。连引你注意的几句断续说话,也是一样。你以为你聪明吗?掉进人家的局里罢了。这是无迹之局,查无可查的。你觉得你在我手里把本事都学会了?告诉你,对于别人心思的揣摩,你还早着呢!”


紫宛将头猛的一抬,凝视她:“妈妈?”


“我说过,你不要想逃走。因为有一天,你会求我把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你的。”妈妈懒洋洋抱着双手:“你连女人的心思都对付不了,又怎么奢望留住男人的心?”


风从窗外吹过去。


很快,田菁走向青衿院,想请求妈妈教她排练群舞。


丝丝缕缕的交缠。小小一个院子,连同院子外的世界里,谁知道有多少个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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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8-06 13:39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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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个世界转得像一场风啸,亲爱的、我亲亲爱着的你,站进虚无的影脚,且看他们玩笑。


你知道那些手指都会将鲜血沾染面庞,尸体积满幽谷,光荣的名下岁月锒铛,何妨?但披衣徜徉。


你必不会寂寞,我爱,我的亲亲所爱!香气坠落有如苹果,每个头颅都有它的院落。


你必拥得惩诫,我爱,我的亲亲所爱!这份罪即是一切罪孽,你双肩的倒影成全今夜。诸法无灭。)


 


这种时候,应该有个巫女唱一段鬼歌,权作背景,你觉得呢?


紫宛隐,李斗走,你韬光养晦,苏铁无用,嘉兰只管冷眼旁观,整个院子一时都成了田菁的舞台。


你引诱她去找妈妈请求排舞,本来是想让她在那儿碰个钉子,好压一压她的势头。不料妈妈竟然满口答应,还笑道:“几个基本的动作和规矩,你们本来也会了。我再说几样变化,你去排着。要排得好,我私家几个舞步再教你!”


田菁受此激励,回头分外努力。你以为瑞香、宝巾、金琥或许会找她碴子,结果也不曾有。


宝巾是一个嘴快心粗的家伙,脾气大、忘性也大,给人甜甜软软的糊弄几句就能过去,倒不足虑。瑞香嘛,宝巾说过她“小心眼、酸肝肠”,只要对症下药,多陪几句好话、多上点供,也就完了。惟金琥这一把笑面的刀子,怎么给田菁处下来的,你一时还看不懂,正待躲在旁边多学几日,事情又变了。


那一天,妈妈去外头不知见了谁,回来就直接回了房里,谁都不见。而生意场面上,常来的几个高官们忽然都绝足了。整个“花深似海”中,慌张的气氛越来越浓。直到大家几乎都受不住了,妈妈才把人们叫到青衿院里,没让进屋,只让大家黑鸦鸦站了一地,颇等了片刻,才听门“吱呀”一响,采霓扶着妈妈出来。妈妈淡淡扫了下面一眼,道:“年节时候,我们去盈达湖边的事儿,取消了。”


这话一出,连你的耳朵里都“嗡”的一下。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所有的眼神、所有的嘴都在这么问。


“为什么?”妈妈的唇角简直有点恶毒,“因为翰林院里的承旨石学士进谏说,这样重大的节日和场合,虽然在民间,也要体现圣王教化,我们一群婊子去闹腾,影响不好。把事情请了朱批了。你们还要问为什么会有这个进谏吗?因为你们争风吃醋,个个都想爬着别人的脑门子上去,颠三倒四找你们背后的客人给你们出力,关系网扯得太紧了,几个老人觉得你们这群小婊子太不像话了,所以干脆把整件事敲掉算数。为什么?哈哈,你们里面的几个人,不用我点名了吧?刚刚也去找背后出力的贵客打听情况了吧,找到了吗?别以为自己攀上粗腿,什么事都可以做得过,腿上还有个几重天呢,你们这点蚯蚓样的小眼力还看不见!想插了翅膀飞吗?瞒着老娘捣鬼?告诉你,蹦腾太欢翻了船,算计得太聪明了!这件事算完了!”


她利索的转身,回屋去,裙角带起一阵风。采霓丢给你们一个复杂的眼神,也跟着进去了,屋门轻轻合上。


“咕咚”一声,田菁倒在了地上。


 


田菁这一次病,病得很凶。听说神智都有点不清的样子,半夜惊醒,把头往床头乱撞。丫头来拦,她就抱着丫头哭,嘴里狂喊乱叫,叫的是娘,“娘你带我走吧。我错了!我受不住了!我跟你走吧!”边叫,手里边下死力气的抠着,不让人离开。纹月手臂给她抠得青一块紫一块。


有人说:“既然这样,找她娘来罢。”她哪有娘?亲生娘早死了,后娘跟她亲生父亲为了养活她几个小弟弟,一块儿摁手指印把她卖进来的,这上下,听说她亲生父亲出去跑生意没混好、大约也死了,后娘拖着孩子又另嫁了一个人家,谁会来看她?


院里头请了个老婆子,给她收惊。老婆子掐掐她人中、翻翻她眼皮,咕哝:“都是心火烧的。”拿簪子在灯火上烧红,叫人按着她,卷袖子擒出她的手来,将簪子往虎口一刺,同时猛的就扇了她一个大嘴巴子。田菁一惊,哑了,虎口“嘶”的喷出细细的血丝,先是紫的,再挤一挤,变成通红的,田菁慢慢躺回床上去,不乱叫了,只嘟哝着:“疼。”


老婆子把簪子在裙摆上抹两下,插回发髻上去,封出两包香灰来,道:“泡热茶给她服了吧,睡两觉就好。”苏铁在她床边守着,有些不信,问:“这样就能好了?”老婆子叹道:“深宅大院的夫人小姐,常有这毛病。大约是阴气重,动不动就把人魇着了。放了血,服下菩萨前头的香灰,总能安稳些。但叫俺老婆子说呀,平常多做些善事、供着菩萨,把心事放平些,眼里少见些东西、醒里梦里都憨着点儿,那才是个福相。”


苏铁听这话,竟又是沉甸甸的道理,不觉叹了一声,叫人封赏钱给她。嘉兰已有些不耐烦了,道:“偏你好心,管着做什么呢?你是她的谁,管破天有什么用?走罢走罢!再则这个什么憨什么福相的道理,我就不服。都随波逐浪的去了,就能有个什么好收稍?呸!见他的神鬼去吧!我们还不去应条子?赚得一钿是一钿,明朝谁知道怎么着呢?”


老婆子听她说话骇人,低头只管念佛。苏铁过意不去,叫依雪赶紧牵她出去领赏,边向嘉兰道:“朝廷风声紧,北郡王怎么还敢叫我们?”嘉兰撇嘴:“从来的只许州官放火,他怕甚么?再则说,私家的宴,叫我们唱两段,这种清条子,打什么不紧?”就拉她走。苏铁还犹豫,宝巾在一边叹道:“你走好了,留我一个看她,也够了。”嘉兰点头:“你不走?”宝巾冷笑道:“现在是个什么形势?一纸谏文还不知会扯出什么来,官的商的缩头看风声再说了,也只有你们才有条子应,我们走去哪里?”嘉兰道:“我不是问这个。这孩子病得蹊跷,你看金琥她们都不来了。倒是你有情义来守着?”


宝巾往后一仰,靠了椅背,看看苏铁,笑一声:“大约我比苏先生还笨一点,什么来龙去脉都看不清的,只是心里犯着迷糊,又难受,就坐在这里守会子罢了。”


苏铁也料不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想想,叹一声,对她点点头。嘉兰皱眉,一阵风似的把苏铁拉走了。


 


宝巾一个人坐在房中,一灯如豆。病人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动作,连呼吸都细不可闻。院子里里外外一片沉寂,连风声都没有。纹月蹑手蹑脚进来,探探田菁的额头,田菁毫无反应,大约是睡着了。宝巾压低声音向纹月道:“行了,你先去睡罢。我守两个更次,完了你再替我就成。”


纹月深深埋头致谢,却没下去,只抱个被褥铺在田菁床脚,和衣睡了。宝巾看着,心下感喟,暗道:“繁缕死到现在,刚过了七七,她对新主子已经这么死心踏地,真不知是个忠心的、还是个没心肝的。就像世上男子,辞了这个心爱的人,哀痛一番,说不定又跟新人举案齐眉去,人们还要夸他有情有义,实在奇怪……哎哟,我差了,从来主仆和男女,主要去比男,仆要去比女,繁缕这主子死了,好比当家的男人死了,作婢子的好比妻妾,总不能抬脚就陪了别的男人去吧?人家要说话。……但说起来,纹月要没田菁照应,连给繁缕烧些东西都不能,这么照应了,大家划算……要末,就死了殉主,倒是段佳话,咱们讲起来得多英烈啊,就像跟着主人死了的狗……怪道有人说宁肯养条狗,也比男人可靠……真是,薄幸的男人,怎么要女人贞烈呢?这么多男女……”


胡思乱想着,不觉也迷迷糊糊打了盹,坐在桌边,脑袋趴向手肘子上,忽然心中一悸,猛然惊醒,不知出了什么事,忙看看床上,田菁还是老样子,呼吸虽然微弱,总算平稳。宝巾这才放心,却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跟刚刚相比已经不同了,站着迟疑的想了片刻,忽然明白,披起外衣奔出几步掀开门帘,看外头,天地已经一片茫茫。


银白的大雪,从清冷的夜空飘洒下来,分外宁静,然而填补了一切声响。


宝巾双唇微张,仰头热切的看着这些美丽生灵,眼有些晕了、身子发起抖来,还是舍不得回去,心里想:“等纹月醒来,我要叫她看看雪。明儿,我再找人打雪战去,大家快快活活玩一场。”


她转身欲回屋,眼角带过,忽见有人从边门那个方向行来,披一件天青的斗篷,扶个小丫头,步伐是挺轻捷的。宝巾心下奇怪:这时候哪个姐妹来这儿?定睛一看,却是紫宛。宝巾的脸色一变,对她嚷道:“咦,你来作什么?”


紫宛客气的在门首抖了抖雪:“睡不着觉,来看看她。”


宝巾睨着她,并未决定要不要请她进去,脸上是十二分不信的神色。紫宛自己抬手打帘子道:“不进屋?看你都抖了?要看雪,要末穿好毛衣服再出来看。不怕着凉?”


宝巾进屋来,脸上还是犹犹豫豫的,想了想,忽道:“咦,你嗓子好了?”话音方落,自己也醒悟,冷冷的苦笑着道:“罢了,反正我总是最后才知道的。”


紫宛慢慢回过身看她:“是么?有的事情,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宝巾一哑,片刻,跺脚道:“你的事又不是我干的。你爱信不信!”


紫宛低头,仿佛将这句话在心头慢慢咀嚼过几遍,叹口气,福了一福:“宝姐姐,我信你。”


她说这句话时,语气是一片真诚,宝巾大是意外,脱口问道:“你信?”紫宛笑一笑:“其实我为了星爷跟你呕气,还有现在愿意相信你,底下都是一个理由。——说出来,姐姐别生气。你是最痛快的一个人儿,怎么开心怎么想去做,没那么多曲里拐弯的肠子顾虑别人,但求开心就好,又怎么会答应跟人合谋害人呢?若是答应了,面子上也不能再这么开朗了。所以,虽然我们算不上什么姐妹、什么朋友,我还是愿意相信你的话。”


宝巾听得怔住,想了想,忽然抱着手笑了:“怪道人说新出来的你们两个,田菁沉默细致,看是个淡的,其实是个暖的;你敏思飞扬,看是个烫的,其实是个冷的。这话当真不差。”


紫宛笑道:“‘看是个烫的,其实是个冷的’,这莫非也是褒奖不成?”宝巾道:“虽然冷些,理路清楚。我虽然还是不喜欢你,但也有些钦佩了。因此,这评语也就算褒奖罢。”说罢,停一停,仍然忧虑道:“那你今儿来做什么?”


那时,她们两个都站在屏风外边,紫宛就向里边点了点头:“来看她。”宝巾皱眉:“早不来晚不来,现在来做什么?”


紫宛道:“凭我的性子,确实是不想来,只是——睡不着觉。后来想想,还是要来说句话。”


宝巾问:“什么话?”


紫宛笑了笑,自己抬脚转过屏风去。宝巾糊涂着,也跟上去,心里还想:怎么这个笑容跟魔疯了似的?紫宛已站在田菁床头,不管她听见听不见,一字一字道:


“我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决定原谅你们,因为从前,那是我自己笨。


“可是从此后,我不再对你们感兴趣的那些东西抱幻想,也不要与任何人抢任何东西,只是要唱、要弹奏,那些只有我能看见的、会把人心里面烫出一个大洞的美丽怪物,我想试试看表现它们,性命都没什么要紧,只想看看自己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谁如果挡在我面前,鬼挡杀鬼,佛挡杀佛! ”


她又一次点了下头,只有一下,好像给刚刚的说明作个着重号,然后回身就走出去了,再爽利不过的。她的丫头忙追上去。


田菁在床上微弱的动了一下。纹月已经醒来,俯身过去照料她。田菁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低低的喘息和啜泣,可是纹月再直起身来时,仿佛已经得到了主人的命令,对宝巾道:“宝姑娘,您请回吧。我们姑娘有我就行了。”非常坚决。


宝巾只好揣着满肚子的嘀咕出去,暗道:“这两个新晋的小蹄子都疯了,我再也不理她们了,自己另外找人顽去,只是——”忽然想到,“只是,这么一日又一日,再到以后,我还找谁顽呢?”这么想着,两行眼泪就挂了下来,极想有人能把她抱在怀中,安慰她、笑话她,给她擦去眼泪,可是身边,除了个小丫头,毕竟什么人也没有。


 


你名分上仍然是苏铁房里的丫头。苏铁跟嘉兰去北郡王府应条子,你也跟着去了。紫宛下决心发表“不贪恋荣华富贵、不再跟任何人抢李斗,从今只专心发展才艺”的这篇伟大宣言,你可惜都没有躬逢其盛、亲自见证。


当然,换成依雪,是不会觉得任何可惜的。她心里只有她先生一个。


寻常妓女不得进官员府府邸,尤其是郡王府,也唯有嘉兰、苏铁这样的,才能获恩准进入侍奉。嘉兰虽是花魁,苏铁应召入北郡王府的次数却比嘉兰还多些,难怪依雪觉得面上有光、十分骄傲。


她们唱的时候,屏风后面有女眷在听。看来北郡王府的女眷也喜欢她们的戏。可你们来之前,妈妈并没有拜托你们趁机求一求北郡王,给“花深似海”网开一面。


嘉兰机灵,说笑时曾借机试探了一句,然后看了看北郡王的表情,便主动把话岔开了。


你也看见了他的表情,是那种“真烦。关我什么事。别烦我。”的表情。看来,他虽然喜欢声色,却不会为声色担一点责任的。事情既已通天,他当然不会挺着肩膀到御前为几个婊子求情。妈妈大概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也就懒得花力气来通他的门路了罢。


幸好他还是叫了嘉兰和苏铁的条子,至少证明王上那边的态度到目前为止还不是很严峻,否则,凭他的小色胆,还不敢那么逆天意而动吧!


“这样说来,事情总算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想着,忽听席上北郡王大笑着劝酒道:“你家小子说了邱家媳妇了,怎么不带过来叫我们庆贺庆贺?那你替他喝!”


你抬眼看,几位贵不可言的大人坐在席上,而北郡王正劝的,是南郡王。


南郡王只有一个儿子。


那末……小郡爷他,说下了亲事呵?


你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南郡王转过头来,好像看了你一眼?但也许只是在欣赏嘉兰的台步。


而后他转回去接北郡王的酒杯,嘴里咕哝着:“要不是这小子外头跑得太野,前几年都说下公主了啊。“


“郡王这是看不起我们邱家的丫头了。”旁边一人打着哈哈,“当不当罚?”


“当罚!”北郡王声若洪钟的吼叫,拿酒壶把南郡王埋住了。那邱家的人,却似乎又看了你好几眼。


 


那一日,你们所得的缠头,大约也就与平常相当,只是另外又有几件小玩艺的赏赐,虽然在你们的眼里,什么金银珠玉都只寻常,不过王府里出来的东西,做工精致,总算是个心意。


你回到院里,看那些女人们还是一片惶然,唯紫宛一个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似的,照常弹弄琵琶,而妈妈则把自己关在青衿院里不出来。


你心下盘算:倘若真的出事,也不是靠你们一两个人在此刻出力扳得回来。这片地方是妈妈打下的江山,她不急,你又急什么?不过是个圈在这铁桶里养着的小妓女,江山不倒,于你未必有什么好处;江山若倒,你大约也是转手到别人桶子里去讨生活,真正有啥妨碍!


所以你和紫宛成了最清闲没事的两个——连苏铁都忍不住派人找了叶缔,想打听情况,叶缔传话回来说:“年节之事,确然有损教化,圣裁英正,如何犹望转圜?然汝等并无他桩逾矩事,罚不能加于无罪之处也,勿自扰之。惟叹年前诸事纷繁,吏风政纪,亦实需一肃,故街市或将略移过靡之风,以安民心,幸汝志清神端,未曾以行乐挂念,当能体悟此事是福非祸……”等语。


站着说话不嫌腰疼。“花深似海”的生意就是靠“行乐”得来的,如今他要帮着整肃“吏风政纪”,就是跟姑娘们的饭碗过不去,怎么还“是福非祸”?苏铁沉思片刻,望着窗外慢慢道:“大人是心系黎民百姓的人。”并没有一丝埋怨,然而也嘱咐依雪把叶缔的原话隐去,只告诉院里姑娘道“官衙里有消息出来说,不会有大事的”,好宽她们的心。


可是院子里都是些什么人?哪个是省油的灯?随便丢件东西都能把皇天吵下来的,更何况要熬上几天清淡生意!三天之后,有人都打算卷包袱到妈妈院子里撒泼了,大意是说妈妈再不想法子,她可要走人,到别的地方做生意去,免得耗死在这儿!


她还没真的壮起胆子去跟妈闹,妈主动来叫人了。一个采霓,还有请风等几个小丫头,都把脸板得死紧,道:“到青衿院来罢。”再没第二句话。


叫到你时,采霓独努了努嘴,叫你往边院去。你心里疑惑着,请风已悄悄过来携了你的手,领你抹墙根儿走了。采霓自招呼其他人不提。


这一干莺莺燕燕进得青衿院,妈妈吩咐将几重门都拿大木头闩上,她自个儿掇一把桦木座椅往台阶上坐了,笑容里带着三分杀气:“这阵子都慌了吧?眼看快大过年的,要过年关,这时候本来该甩开膀子干一场,却生生给人封了门路、堵在窝里。我们不光彩吗?我们卖笑,自古以来的行当,吃的是辛苦饭、赚的是血汗钱,给人家欢喜,自己担着委屈,到头来赚到什么呢?叫人堵在了年关前面!你们心里头舒不舒坦?”


这还用问?一院子女人差点没亮出爪子挠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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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呸”的一声:“闹?你们也配闹!前阵子干嘛去了?一个个当自己天王老子,能飞了呢!正经事不做,窝里反是教也不用教的。门外头的汉子比自己的姐妹还亲!反了骨的东西。被人看不起、封了店门堵在窝里,这是讨了好去!”眼睛把几个人恶狠狠瞪过来。


嘉兰很不以为然的抱着手往后头一靠:“妈——现在说这些干啥?赶紧想主意是正经啊。我们开销大,辰光哪儿耽误得起?”金琥含含糊糊附和着。


妈妈把腿跷起来,耸着肩,扳着脚踝冷笑:“是该想主意。我是你们的妈妈,这盘生意统总在我肩胛子上。可是你们一个个给我听好了,那些妖蛾子、暗绊子、合纵连横、蒙着眼睛连坑带整的事,已经把全院都拖到泥潭子里了。我再出一次力拖大伙儿上岸,你们要再不知道怕、再忍不住那条蝎子尾巴作出蠢事来,别说我手里有帐,就是天火也要白降下来烧你的!到时候凭你没路走,我不管;卖你去生杨梅毒疮,我不管!我要大伙儿是一家姐妹似的抱在一块儿使力,作京城的风光,作全国的风光,人间天上斗不过我们花院姐妹风光!——我实在告诉你们,要不就是跟我走这条路,要不就是拖到泥潭里的路,再要第三条路是没有的!这院门内外,没有人许我们走的!你们自己看要往哪一头去?”


宝巾眼里含住眼泪,不由得喊出来:“妈,我还是要大家跟从前姐妹似的。你快指路吧!”众人也纷纷附和。原本有的赤诚些、有的不自在些,但终于,那些赤诚火烫的情绪也席卷了所有不自在的人。每个人脸上都放出光来了,满庭激昂,士气涨得如同发春的野猫一般,妈妈就势一拍大腿:


“好!告诉你们:我在盈达湖重新定了位置了!”


当青衿院里忽然变得寂静、而后又爆发出一阵惊喜尖叫时,你已经在请风的指引下跨进了一扇门扉。


天色不好,雪略停了停,只怕还要下,屋里屋外都是灰蒙蒙的。


在一片阴郁中,那个洁白衣袍的身影,格外温暖而亲切。你望着他,像望着一个兄弟,可又分明隔着天壤,教人不知做什么才好,只能站住了。小郡爷他望着你,似乎也不知说什么,又或者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只将箫孔凑向唇边,静静吹出气息。


箫音清丽寂寞。虽然吹奏它的人已订了婚约,但音符是这么任性的东西,再掩饰着,总要从心中出来,于是这管玉箫是没有大喜旋律的。喜什么?满庭华芳,我心独伤。


你也举起你的箫。以什么音相和?举世皆醉,我不能啜其醨[1]。寂寞里的骄傲,认真骄傲着,痛作心怀里的刀。


他玉音徘徊。不应有恨,芳华难忍。你银线穿珠,天不老,弦难说,而面前那壮阔的……那波澜壮阔的,到底是什么?


音流相互激应,负了罪的奔腾,咽尽沙石唱向东,挟势长驱,从低谷到高潮仿佛也只需一刹。可就在要纵身一跃时,小郡爷忽然停止了吹奏。


——只留你在高处,静静将口中的长音吹尽。片刻,他方才将玉箫横在膝上,微笑问你道:“最近好吗?”


好?当然好。最近不过跟着紫宛鬼混,又没人来为难你们。这当中,吴三爷做生意做得焦头烂额,还是抽空来探望了你一次,你也就轻车熟路应付完了。算什么大事?当然是好的。


你就以微笑来回答他。


你们两个人,喜怒都不形于色,颜容如玉的对视,能允许自己流露出来的,也就是这么点微笑。


而后他温和道:“盈达湖的事,没有问题了,你们会有个新的位置。”


你的嘴唇吃惊张开来一点。


他淡然道:“新年佳节,举国同庆。由国库出银请黎民百姓观赏舞乐,这是圣上体恤子民的意思。京城中有名的优伶班子都要奉召,你们女乐出众,当然也在此列。”


这么说来,不但可以去献艺,还是名正言顺的奉旨献艺?好笑!你们想自己出钱挤到那里亮牌子,正道君子们尚且不肯,如今却可以去国库领银子作缠头?你细细咀嚼,甚觉趣味,看了小郡爷一眼,不知这么妙的变化是怎么出来的。他只是眉目沉静看着你,眼波那么柔和,让你不由得发出痴想:“莫非……莫非他是为了我办成这事?”心便漏跳半拍。


小郡爷咳了声,错开目光,从袖中取出一张字幅给你:“看看罢。”


你展开,见上面写着首词,笔法是极好的行书,能看出许多《黄庭经》[2]的影子,不过词意却不怎么样。只见它写的是:


“清夜辽远江湖风,座前似见梅花雪。隔院隐冰迹,分帘呈玉列,凭寒飙,任华霜,芳情冷澈。纵然香薄命,料东君,不应抛撇。如何转侧,将绮貌晶颜,伤成屑。


“朱册空有恩千言,茅歌终望春三阙。紫砚赖卿研,明笺烛未灭,诗中辞,墨里痕,与人细阅。多少踌躇事,待回首,云关明彻。苍天不负,合众且欣然,怡年节。”


(本词为荧某原创,鄙帚自珍,转用请注明出处,谢谢。)


你看了上阙时,直想冷笑:这人好大的口气!待看了下阙,却不觉沉吟,心中疑骇不决。


小郡爷点了点头:“七叔公那边发话了,你们原来的词不能再唱。就用我给你这个吧。……放心,只要你唱这个,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以后,院子里跟备战的军营似的,好生紧张热闹。人人都听妈妈调度、个个的不辞辛劳。现在生意比往常更好,又要排练,活计是有些吃紧的,但几乎没人抱怨。田菁从前排群舞,那些姐姐们咭咭呱呱,给她惹过多少麻烦?如今在妈妈手下日日夜夜吃苦作事,大家反觉得兴头。


连嘉兰都不再作怪。她现下替苏铁挡起酒来终于可以名正言顺了:要准备圣上定的堂会呢,倒了嗓子,谁耽误得起?——因了这个缘故,她心下痛快,对妈妈也就格外买帐。自她而下的诸位姑娘,就更不用提了。


其他地方有个鸨母,是妈妈从前的姐妹,抽空跑来探望她,见这气象,大是惊叹:“这些毛鸦头刁得很!好吃懒做不说,稍有点名气,尾巴就翘到天上了。难得你带这么多迷死人的小姑奶奶,还能这么听话。菊芳!你真像故事里的将军,连皇帝宫里的女人都能训练她们排队操练的!这么服帖,你是怎么收拾的她们?”


妈妈眯起眼睛笑笑:“谁知道?我前阵子还病了几天,你知道,女人身上的事……起来一看,她们倒乖了。大概打小没白在她们心上花心思。你说是吧?这小孩子乖不乖,真是打小儿就要看着的……”两人便说一番训练雏妓的事。


妈妈话东说西、指南打北的本事,也算到家了,其实所谓皇宫中训练女人,是孙子为了证明自己才能,将吴王宫中女子集中起来操练的典故。他杀了吴王两个爱姬立威,宫女们自然心惊胆战,不得不俯首帖耳,说起来有什么难懂的?妈妈这一次的手段却该比作驯马。不管多野的马,先纵着它不妨,而后吓住它、苦着它、困着它,再亮出手腕,慑服它;给点甜头,笼络它。从此只要指个方向,它便会听话的“得儿得儿”奔去。有如那种学子,十年寒窗不晓得读书有什么用处,除了混日子和撩蹶子——忽然一转性子,开始头悬梁锥刺股、准备精忠报国啦!便是驭马人的功劳。


这其中的道理,你在旁边揣摩,几乎要不知肉味。却不知那个鸨母了悟了没有。


她选这个节骨眼上跑来聊天,倘若不是太聪明,就一定是太蠢,反正妈妈不会多浪费时间应付她,早早就把她打发回去了,自己又拍拍手掌、照顾这个院子继续像辘轱似的忙碌旋转。


田菁前头编了一半的群舞,着妈妈妙手指点一二,便成了另一档节目,架子虽还在,意趣和原来已大相径庭,田菁还不知道——她虽然已经起得了床,病势毕竟没有痊愈,仍是怕声、怕光、怕见一切的人。但“花深似海”是养不得闲人的,田菁也知趣,撑着身体依然应酬。反正她原本就沉默温顺,如今精神上有了变故,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来,有的客人反觉得她比从前更加小鸟依人,一发的有兴致做她,因此她的生意还过得去。苏铁看她可怜,台面上时时加以照拂。宝巾也找机会劝她,说:“田妹妹,谁没个犯错的时候?你就算年纪小不懂事,病都病过了。现在我们还该亲亲热热一块儿望前走才是。你快不要这个样子!”


田菁只是红着脸,微笑、点头,口里含含糊糊的说着抱歉,眼神像只困进笼子里、快被开水烫光了毛的小耗子。


妈妈看这么下去不是个事,也怕一个好端端能赚钱的姑娘真的就给毁了,这日亲自来看她,嘘寒问暖,缓缓宽解道:“你这个孩子,心思重。我原来有些话没告诉你,怕说了你也听不进。这青楼里头,做的是男人的客,闹的却是女人的事。一个女人三百只鸭,都挤在一起,又都这么聪明,磕磕碰碰是难免。只是头一桩,不该搅黄别人的客;第二桩,心气得大些,凡事看开了就完了,不能往深里搅和。这两桩忌讳,犯的人还少吗?前些日子的事,妈哪有不知道的。之所以一时没说,其实是见得多了,在身子不方便时,就没顾得上理会。再则,牵涉的人这么广,怕猛古丁插下手去,吓着你,伤损了你的身子。这实在是爱护你的意思。谁料到你这孩子,心底这么良善、面皮又这么薄,到底把身子糟蹋成这样了?乖孩子,听妈的,妈不怪你;有妈护着,其他人也伤不了你。你只管放开面皮,慢慢的把日子做下去,手里存了钱,拣个良人,从此可以过太平日子,那才是个女人的正经归宿呢!妈是必定帮着你的。听妈的,安心罢,嗯?”


田菁低头,听着,点着头,神情果然缓和不少,忽听有乐声传来,是那首笛曲,难免又心中一悸,再听这是琵琶与箫的合奏,再没笛声什么事儿,觉得有些酸苦,忽然想到一件事,脱口而出道:“如烟替了金姐姐位置?她个子小,给人家舞起来的花埋没了怎么办?尤其到第二句第三、四个字时,紫宛站到台前,她在后头一埋没就失了照应,须不好看。”


妈妈含笑道:“难为你这么挂心,是个好孩子。那曲子么,歌词也换了,紫宛和如烟对整个风格另有主意,我看着还好,就由她们去。你排的群舞,自然不能浪费,我收拾收拾,安在别的地方了。”


田菁慢慢儿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神情忽然分外宁静,竟有了点出世的意思。妈妈心里“格噔”一下,想着“这孩子是不对劲咧”,从此有了别的打算,这且不题。


你和紫宛刻苦练着歌舞,小郡爷每常来探望,对紫宛多有照拂。紫宛拜谢,小郡爷便道:“快别谢我。我也为着另一个人,来尽尽心罢了。”紫宛道:“爷是说星爷?请回告他:贱妾只愿他家庭和美,请他再勿挂念我,因为我,也断断然不会再挂念他了。”话音无比斩截。


小郡爷料不到她这么能放下,怔了怔,笑笑,此后果然不再提李斗。


雪还在下。城里粮价又涨了。听说吴三爷本来可以做这笔投机生意,但是车队出了些问题,运不得多少粮进来,所以他整天对人现出一副苦脸,居然苦中作乐、又跑来你这边散心。


也该他倒霉,那日,正好小郡爷也来。吴三爷屁股刚落座,发付了娘姨的奉手巾钱、呈瓜子钱,热茶还没啜上两口,前面便通报了小郡爷的名号。吴三爷哪敢照面,抬腿就跑,还是给小郡爷瞥见一个衣角。小郡爷随口问:“这是谁?”话音刚落,猛然了悟,再不说话,别别扭扭落了座,手搭在膝盖上。娘姨上来招呼,他也不搭话,只闷坐了片刻,忽然向你道:“我给你另外买个宅子,你住在里面,和紫姑娘练习也在里头,不要再见这些人,行不行?”说完,也不等你回话,一撩衣襟走了。从认识他到现在,他还从没这么失礼过呢!他……是当真恼了?


你埋着头,心想:“这是嫌我脏了。到底是嫌我脏了。”应该冷笑的,耳根却滚滚有热流烧上来,也不知怒还是羞,只是眼底发烫,有什么液体含在里面,流不下来。大约不是眼泪。你哪有资格流眼泪?


善儿体贴,溜上来给你打个躬,道:“姐姐,别恼!我们小爷还从没生过这么大的气呢,你这阵子心里烦。可不是对你的!”悄悄附耳道,“吴三爷犯事啦!有个案子牵涉到他,要取他一个指模子才好,可要明着来,又怕打草惊蛇。这案子本来是我们家大舅老爷手里,可老爷喝高了,跟大舅老爷说,交给我们小爷,半个月包给齐活喽!这么着,我们小爷接了这个事,想来想去没个好法子,能不烦吗?咳!又丢不下姐姐你。看他连觉都睡不好了。”


你垂头听完了,给他道谢,便起身出屋,避过人,冒着雪攀着假山石上高处望望,见吴三爷背影抹过墙脚,正在青衿院附近,大约是要借那里的道出去,却不知为何流连着不走,正中你的下怀。你便急步追过去,待追到那里,他人又不见了。你不敢高声,悄悄儿寻找,忽听树丛深处有人说话。


先是个浑浊的嗓子,听起来是吴三爷,焦灼的道:“官府这几天好像盯上我了,我说真的!”然后一个男人答了句什么,糊里糊涂的,像是捂着嘴说话,听不太清。吴三爷发狠道:“我不管这些!你告诉她,我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跑不了我跑不了她。这笔生意够她楼里几年的出息,她别拿生意当挡箭牌避着!”那男人咳了一声,吐出口痰去,声音清楚了些:“那是!用说吗?那小的自要的烟土……”


你骇一跳。


寻常人抽的都是烟叶,但闽国的山里还出产一种植物,其果实炼成的膏也能抽,其状如土,故称烟土,抽后能解乏止痛,但多了会上瘾、且全身乏力,故朝廷一向是禁的。吴三爷暗地里做着烟土生意?那是够给官府惹麻烦的,却怎么跟“花深似海”有关联?


树林里“悉悉索索”,人要出来了,你忙躲到一边去,看那打头出来的,是老夏,略弯着腰,护着怀里什么东西,左右看看,一溜烟走了。你放过这家伙,侯到吴三爷跟着出来时,便绕个圈走开,抄近路到他前面去,装出好容易找到的样子,扑过去,抱着他的腿,脸在上面摩挲。他弯腰拿伞遮着你,连声问:“怎么了?小心肝?怎么了?”


你没打伞、也没穿斗篷,全身沾了雪,微微打着哆嗦,紧紧贴住他,扬手解开领口的一个扣子,露出纤嫩颈窝给他看,再抬头抛一个眼色。


只要是男人,都不会误会这个眼色。吴三爷被你这从未主动展示过的风情撩得激情勃发,打横抱起你,进了最近的一个厢房。


房中没有人,但炉火仍然烧得很旺,像“花深似海”的招牌笑容,随时准备给人提供温暖。椅榻上都铺了褥垫,棉帘子从门口直挂到屏风畔,一重重,挡尽寒风。


吴三爷随手扯下一幅帘幔,擦擦你濡湿的发辫,把你放在褥子上,手顺势滑进你的衣襟。你很乖很乖的反手解开衣带,脱了外衣,连中衣都滑下去,露出一边的肩膀,又将桃红绫汗巾抽出来,蒙上他的眼睛。


那巾子上还带着你的体温、你的香味。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向后半倚在榻上,等待享受你的服务。你轻轻舔过他的手指,那么小小的湿润,吞没指尖,他喘息声重了,你让他的手再次伸进你的亵衣,(这段文字可能过于诲淫,给小孩子看见不好,因此删去,留白不便处请诸读者大人海涵。)你帮他(这段文字可能过于诲淫,给小孩子看见不好,因此删去,留白不便处请诸读者大人海涵。)……却丢开了,只管去吮吸他的指尖。吴三爷受不住,一把将汗巾扯下来,撑起身子看你,你这才笑着重新伏下头去。他呻吟、颤抖,双手紧紧抓住你赤裸的肩头,抓出紫黑的印子来。


他看不见,你的头伏下去后,脸上笑容便完全褪去,变得一点表情都没有,仿佛这具身体跟你完全没有关系,激情和痛楚,都只是工具,连你自己也是工具,颠簸着直到高潮,完毕,穿好衣服,各自回去。


不知道吴三爷回去后做了什么。至于你,则是连净身都顾不上,先褪去衣服,拿剪子将亵衣裁下一块来,那布料上清清楚楚按着血红指印。


你蒙住吴三爷的眼睛,咬破舌头将血舔上他的指端,按出指印,过后再将他指上的血痕舐净,神不知鬼不觉。


这是你给小郡爷的报答了。凡是向你流露过善意的,都应该得到报答,就像所有的恶意都应该得到报应。是不是?


你拿匣子装好这块布,让人把它带给善儿,旁的什么话也没说。


几天后,吴三爷给抓到官衙里去了。听说这阵子雪下得绵密,往京城运粮的路道吃紧,吴三爷还出重金大量搜罗车马私运烟土,占了粮草的运力,令得城中粮库告急,一朝败露,其罪非浅,大约是活不成了。


天仍是阴着,雪有一阵、没一阵的,时断时续。苏铁旧病又犯了,缩在被子里,额头上密密都是痛汗。依雪守在她床边照顾,你亲去厨下捧了艾叶红糖蛋汤回去给她,经过一道回廊时,站住了。


廊下,善儿高擎一把八十四白玉骨杏色帛面描兰叶伞,守在他主子后面。小郡爷披一袭银羽斗篷,立着,正在看你。


你慢慢儿想:咦,这雪尘飘得……怎么有地久天长的感觉?


他柔声道:“我把宅子定好了,你现在要搬过去吗?”


你想想,摇摇头。兵荒马乱的时候,何必轧闹猛给人添乱?再说,你还想在这里多看点好戏呢,暂时不必躲清净。


他点点头:“你想过去时,跟我说一声。”


你笑了,向他行礼致谢。他微欠身答礼,片刻无话,你猜你该离开了,走出两步,他又叫住你:“那个……”停顿一下,“多谢。”


你笑笑。他实在是太客气。


而雪,飘得那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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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吴三爷就这么定了罪、抄了家,家产大部分用来雇车雇马、运粮运米,运到的粮米交给寺里熬成粥,舍给城中百姓们。众百姓领粥时谢一声菩萨、谢一声君王,感恩戴德不尽。听说这都是叶缔的主意,看来效果不错。


这一案株连倒不广,稍微端掉了几个有关联的商人和小官,“花深似海”完全没有牵涉,基本上的客人也都安然无恙。妈妈和采霓两个,脸上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单只老夏稍露点儿慌乱,倒也掩饰得过。你也就不说什么,多留个心眼看着罢了。


一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大伙儿紧着做生意、排节目,转眼就过去了。眼前便是年节,说不得家家迎新、户户挂彩,街头爆竹盈耳,巷尾管弦相和,鲜衣少年们抢占各处空地比赛风筝、轮车、药线,儿童奔跑,妇女谈笑,好生热闹。盈达湖边挨挨挤挤搭满了店铺,卖头面的、卖冠梳的、卖领抹的、卖珍玩的,真的假的,琳琅满目。小贩钻来钻去提瓶卖茶;“打拍婆婆”头上插着三朵大纸花,一面唱,一面敲盏,掇头儿拍板,叫卖着香糖异物;赁脚力的牵着小骡子殷勤守在口儿上;算卦和卖酸文的先生们各自招徕着主顾。有的说书的、卖唱的,已经唱起来了,小摊位前两圈三圈的都挤了些人。“花深似海”的舞台上却帘幔深垂,妈妈领着众姑娘们在后头,描眉画眼,整理衣裙钗环,必要事事都妥贴了,外头人气也聚集得更旺些,才开帘献艺。


虽然姑娘们常跟达官贵人们周旋,但在这么要紧时候、繁华地方,对这么大的场子唱演,还是头一回,有一个刚升上“长三”的姑娘吃不消了,悄悄儿找到宝巾,陪笑道:“姐姐,我怕了。要不你替我那场?我腿儿软,实在不敢上。”金琥在旁边,耳朵里刮到一点话儿,大声问:“什么?什么替什么?”喊得连妈妈都听见了,过来问怎么回事。那姑娘怯生生又说了一遍,嗫嚅道:“不是不想挣这个脸,实在腿不争气,都软了……”妈妈含笑道:“各人有各人的衣裳位置,练了这么多遍,怎么替呢?”极亲切的捧着她脸道:“你不是凭自己的本事升到这个位置,一路过来了吗?‘花深似海’能有多大能耐,你就有多大能耐。这有什么信不过,要软了腿的?嗯?”那姑娘垂着眼睛,还在犹豫。妈妈右手“啪”一记大耳光就狠狠招呼了上去,脸上还是亲切的笑着,慢声细语道:“你要再犯贱骨头,闹别扭,给人找麻烦,就不妨想想这记耳光。嗯?”姑娘再不敢说话,捂着脸冲到旁边去净面补妆了。众人也都吓一跳,再没什么闲言闲语,各自麻利了手脚作准备,秩序井然。


 


出名戏班子大铙大钹的在新搭彩台上舞弄起“小破台”,杀鸡放炮求吉祥,将要开演了,“花深似海”的台子上还没动静。唱花鼓的草台班子“得儿得儿”敲起来了,“花深似海”的台子上仍然没有动静。


有的浪荡子弟不耐烦了,哨叫道:“兀的午时都过了,怎么还不放一台娇滴滴的小娘子出来。莫非画张纸上的烧饼叫我们吃么?”


这种怪叫激起的最普遍回应是一个白眼:啊呀,王上下令请她们来演的,难道好这么容易就变成纸上的烧饼么?王上既然能为百姓杀了奸商、还在寺庙舍粥给大家喝,难道好意思在大过年的时候叫大伙儿吃个玩笑么?


可是帘幕垂着,老不打开,疑虑就悄悄蔓延了。听说王上本来对这些婊子们就不是很待见呢。又听说,朝中的清正势力——力主给大伙儿舍粥的叶缔大人就是其中的一位——对这件事也很不赞成呢!眼看戏台上的“加官”跳完,都要跳“财神”了,这边还没动静,难道叶大人他们仗着这次案子有功,到王上那边进言,把“花深似海”的堂会给取消了么?


一些轻薄子弟的嘴里有了些没上没下的嘟囔。但老派人们还保持着沉默。叶大人舍粥的恩德在他们心中仍无比崇高,这是不可以因为几个花魁小娘子的缺席就去加以抹灭的,再说——哎呀,再说!历年来,盈达湖畔就从来没有婊子的演出。最热闹、最招人喜欢的,无非京城内外有名戏班子的台戏。如今戏台上不是准时开演了吗?那还有什么好抱怨?


可是,人是不能有“期待”的。一旦对某件事情有了合理的期待,而这东西又迟迟不来,本来的“满足”都变成了“空虚”,“空虚”里就生出来“焦躁”。渐渐的,“饱肚子”的恩德都压不过对“花魁小娘子们”的热望了。嘟囔声在人群中蔓延。有人干脆声称要去叶府前头打听打听,究竟是谁、凭什么,不让他们在年节下尽情的乐呵?


“叮——叮叮”,忽然清亮悦耳几声铃钹响起,并不很吵,像春天里绽放的第一支花蕾,轻柔得简直有点怯生生的意味。然而这声音一传进人们的耳朵,就像春冰上吹过一阵暖风。大家知道:呀,好节气果然在眼前。它就要来了!于是不管是七老八十的驼背公公、青春正俏的长辫姑娘、腰粗身圆的受佣大娘、活蹦乱跳的学堂小子,哪怕嘴里不好意思说,脸上不觉也都带了春风,等着后头的花信了。


帘幕轻轻拉开。拉帘的人隐在帘子后头,只在帘底露出四尺水裤的一点边儿、并桃红的绣鞋尖儿,像风卷着花瓣,那么漂亮的台步,把帘儿开了。上头已经两溜雁翅总共八个姑娘,收拾得那么齐整,就算闺中巧女儿也没有这么齐整;笑容又那么妥帖,就算新媳妇拜见公婆也没有这么妥贴。看她们三镶三滚的袖口,十根尖尖玉指,弄起了箫管琴弦,就算作神仙面前的供奉,也配得过吧?


人们不觉满意的叹息了一声。但耳朵眼里、舌头尖上、心底深处,有什么地方还是不饱足的,也说不清缺着什么,只是软塌塌欠了一层,仿佛大暑天灌下两木杓的水、还是渴着。


 











[1] 《渔夫》,疑为楚人记念屈原所作,文中有云:“……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沽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糠而啜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2] 王羲之代表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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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不觉满意的叹息了一声。但耳朵眼里、舌头尖上、心底深处,有什么地方还是不饱足的,也说不清缺着什么,只是软塌塌欠了一层,仿佛大暑天灌下两木杓的水、还是渴着。


    东边戏台子上,财神交完元宝,下去了,报台小生头戴黄色“报台巾”、身穿红褶子内衬的淡黄色帔、蹬着厚底靴,背着双手走出来,扬声宣报:


    “国泰民安,河清海晏祥麟现,三多嵩祝,四海颂尧天,幸遇唐虞盛世,正逢日丽花妍。梨园双部舞蹁跹,文武争奇夸艳。莫讶移宫换羽,须知时尚新鲜。箫韶奏,欢声遍地,齐庆太平年——交过排场!  ”


    像是有意应和他、气着他似的,“花深似海”台下忽然拔起一嗓子:“苏先生出来了!嘉先生出来了!”


    像一阵春雷滚过。耳朵张开了、舌头颤抖了、心也跳起来了。卖大碗茶的一呆,烫着了手;吃馉饳儿[1]的一急,咬破了嘴;戏班台子上出来的小僮踏错台步,吃他师父狠狠瞪了一眼;卖艺人的猴子攀到竹竿顶上扭啊扭的,也手搭凉棚向那个方向张望,气得卖艺人在下头叫:“哎呀你这畜牲,你怎么这种事儿都要跟人学呐?”一个读书人在旁边摇头晃脑叹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2]可他的脚步也不由得往那边挪动了——人流把他席卷走了。


    东边戏台上,《红鸾天禧》[3]其实早已开锣,搁在往年,这是盈达湖边最热闹的时候,可如今不同了。他那边金玉奴再怎么娇声嗔气,到底是男角儿反串,怎么比得上嘉兰扮的谢云霞,端庄里透着妩媚、气恼中全是情致,随随便便一个眼风,天然的勾魂摄魄,叫台下一半的男人都看得迷了,恨不得哪里找床锦被来,把她裹在怀里怜爱;而那边的莫稽公子,再怎么浪子回头,又怎么比得上苏铁扮的梁玉书,玉树临风、深情款款,扮相已是清俊得逼人了,念白又是这等温柔,他一句:“娘子转来,娘子转来……唉!世上哪有你这种……女子啊!”那体贴和寂寞,叫台下一半的女人都将手按上心窝子,恨不能倒进他怀中,把心事尽诉,好换他一刻的怜惜。


    戏班一干人依然抖擞精神,稳稳的唱念做打,要借这扎实的基本功赢回人气。“花深似海”的台子下,却忽然爆出一声惊喝:“常炫天!常老板上台了!”


    这常炫天当年也曾是梨园翘楚,领了个班子在京城打拼,提起“常老板”,没人不翘大拇指的。后来出了点事,他解散了班子,到乡下隐居,谁知今天况到“花深似海”的台子上客串个老苍头,替苏铁的梁玉书开门引道?[4]他纵不亮那出了名的嗓子,戏迷也要争着挤着聚拢来,看他的抖须、看他的台步,甚至只看看他的扮相,也算偿了心愿。


    戏班的台子颤抖、瑟缩了,终于完全败倒在“花深似海”的大手笔之下。它们现出苍白的样子来,这颓势是注定了,只能向人声喧哗的方向无可奈何扮个鬼脸,算作认输。“那个方向”,没有程式的妖精;是只凭她们的媚眼、风致,以及一两个小花招,就能叫观众疯狂的优伶;是最原始的欲望和最优美的梦想结合到一处的奇迹。她们会沉到泥污的最底层去,也能随时浮到云霄的最顶端;会低下头去,却永远不会被打败。


    就在这一片欢呼和荣耀要把人都迷醉的时候,响起了个不和谐音。一个嘶哑、恨毒的声音咒骂道:“这是婊子呀!一个瘦鬼、一个狐狸精,应该给她们挂上破鞋子游街的呀!竟然把脸丢在光天化日底下。这世道算完了!呸!还招一群人瞪着眼睛捧着,丢脸呐!这世道完了!”


    苏铁的步子微微凝滞了一下,接着往下唱。


    人群中有几个穿青衣的,浑身一抖擞。他们正是妈妈安插在下面、防备别人闹场的。听这婆子咒骂得不像话,他们要出手。可惜晚了。


    这婆子犯了众怒。对付这种人,群众的出手可是比暗桩们来得凶。


    那个刚刚还念叨:“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的读书人,听了这老婆子的话,都觉得刺耳,瞥了她丑怪的嘴脸一眼,嘟囔:“妇人切忌起妒心、动口舌,这是要犯‘七出’的。”


    其他人表达意见的方式可没他这么委婉。就见一阵阵嘲骂道:“闭嘴罢!哪来的老猫头鹰,跑这儿鬼叫来了。”“你瞧她那张脸,是扫帚疙瘩成了精呢,真给人找不痛快。”一个小泼皮忽然尖着喉咙叫:“那不是殿后街的梁老嫂子吗?她死了男人后,为几个钱,把女儿卖给痰火病的老员外作小啦!乖女儿不听老娘‘三从四德’的规劝,卷铺盖跟喂马的小郎倌跑了。老嫂子的乖儿子手脚还要伶俐,愣把她棺材本儿挖出来抛到了青楼里。怪道她恨呢!我听她在屋里对她儿子叫:‘小赤佬,勿就是个逼吗?乃(你)娘没格只逼吗?伊拉有啥比银(人)家好格,要乃(你)替阿娘棺材本丢勒里厢去。侬讲。侬讲呀!”


    几句话把这个妇人悲惨家世也都道尽了,但群众是没有什么同情心的,听他最后两句学得俏皮,都哄笑起来,一句句打趣话跟着往外冒。这婆子面红面白,节节败退,虽也有几个人帮她说话,但群众并不介意多来几个取乐的,立马就把他们也给捎上了:“瞧这张血盆大口!”“她倒是想给人睡,可她家养的狗对她都没胃口。”“赵大爷,你跟你小老婆关起门来轮着叫唤时,可没这么正经啊!”又一阵哄笑。[5]


    民众是最凶悍的暗桩、战士、和暴徒。不幸成为过街老鼠的这伙人发着抖、害着怕、生着气,完全溃败了。那读书人心里隐隐有点儿闷,好像他圣贤书要求他维护的什么重要东西受到了侵害,但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至少不能站到一伙正受着攻击、形象丑陋的家伙旁边——于是他嘟囔道:“还让不让人听戏了!”


    这个抱怨得到普遍赞同。人们重复着:“我们要听戏。”一边把那伙可怜的人往外推搡。


    妈妈的暗桩在此刻施以援手,不动声色接过了赶人的任务。几个暗桩叉着他们往外一丢,又上来两个替他们拍拍身上的灰,满面含笑:“您们上其他地方逛去?”


    这就宣告了“花深似海”的压倒性胜利。


     


    采霓兴冲冲奔到后头,道:“开锣戏碰了头彩!”一边拿出拿彩缎子包好的谢银,捧给常炫天:“老爷子,您辛苦了!”常炫天拿手掂掂,这谢银好像重了点,有点儿不好意思。采霓早双手按住道:“老爷子,别客气!这是您应得的。”


    瑞香在那头一迭声叫起来:“我不要这支桃子色的胭脂。写云、写云呢?这小贼蹄子死哪儿去了!”采霓忙过去救火不迭。


    金琥、瑞香、宝巾,一个个都上过台,紫宛与你彼此整理过仪容,审视良久,料来是确没有问题了,终于也该上台。


    台上又安静片刻,隐隐有了丝竹声,仿佛是风清云淡、天气正和融,一群小姑娘上来,笑得那么甜,身上是鲜妍装束,妆扮成芳草与鲜花。她们快快乐乐舞完一圈,台前台后错落蹲开,轻轻摇曳,台上就成了一片美丽芳草地,单等着佳人出现。


    然而佳人没有出现,恶风先来了。锣钹敲响,一伙身裹罡风纹黑底披风的小子,呼啸而出,肆意打旋,吹得花折草萎,只便宜了他们带出的一群灰白雪纹饰的小人儿,三三两两,填补台上空出来的间隙。罡风小子们都下去了,她们覆在残花剩草上,凝滞不去。


    箫声在此刻响起,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似的,还是那样天真优美。琵琶声追着来,也是天真,那么奔放。你和紫宛相偕出场,一个绛红轻衫,一个烟蓝小斗篷,也许是姐妹、朋友、彼此作了亲切的陪伴,同来玩景。她往台侧一倚,轻起纶音,你在台中回眸,翘唇和箫;她在台中回旋,作琵琶舞,你在台左留连,成飞天姿。


    少有人试过这么样子亦奏亦歌、亦歌亦舞的。持着乐器在台上走动,笑着、奏着、翻转着身体,你舞时有她,她歌时有你。你们的动作和乐音巧妙应和,似生长良好的一朵绣球花,天然饱满精美。


    这是愉悦的开场:“清夜辽远江湖风,座前似见梅花雪。隔院隐冰迹,分帘呈玉列。”可锣钹再响时,灰白色残雪们不怀好意的抖动她们双臂,整个景色亮出了不祥的圈套,罡风小子们再次一啸而出,冲着你们、乱了你们、分散了你们。你们一次次试图重新携起手来,却一次次被逼得再度分开。他们手中扯出那么多黑色与白色的长长帛带,织成蛛网,终于隔绝了你们。


    “凭寒飙,任华霜,芳情冷澈。纵然香薄命,料东君,不应抛撇。如何转侧,将绮貌晶颜,伤成屑。”这正演绎着你们的别离。


    罡风悄然隐退,花草早已避入地面,台上只剩灰白的罗网,疏的地方那么疏,密的地方却又那么密。你们无路可逃。


    它们裹上来了,紫宛像条柳枝一样的摆动,却没有办法挣脱。你转动四肢,躲开这条、还有那条;推开那条,还有另一条。你终于愤怒一挣、将斗篷甩给它们缠去,让你一个身子挣出来,竟是南方蛮族小凶神的装扮,玉色短打、莲纹边饰,露出光致致双臂双腿,套着一个个金圈,那裸着的足裸上又别系了两环金铃,分明是个摩合罗孩儿[6],看着那样可爱,影子里早已历魔历劫。


    满台雪魅见着你仿佛都怕了,虚抖着带子,近不得你的身。紫宛却没有挣出来。被重重的白帛缠绕在里面,她与她的轻衫,从踵至胸一重重裹紧。她成了那么修长、那么纤美的一条影子,像是可以将双手抱上她的腰、轻轻将她折断似的。你在前头跳跃跌扑、她在后头原地辗转,风声迷住你们的眼睛、帛带遮住你们的视线,你们寻不见彼此。


    间奏中,帛带渐渐束上她的肩项、脖颈和头颅,连她高举的双臂,终于都不能免。挣扎的姿势绝望若无骨。你回环的脚步仿佛狂喜,这喜气全无来由,于是都成了惶恐与痴狂,像失了母亲的孩子大把去寻糖来填进嘴里,越来越甜,且吞且笑,每一个笑容都叫爱你的人心碎。


    你的动作忽然停止。


    音乐也仿佛停了,淡如浅浅阴天的月光,帛带都飘落地下。紫苑仍在后面苍白着扭动,如一株残柳、一条伤心的蛇。你用奇异的姿态聆听。


    音乐渐渐变暧。是谁在后台轻轻的合声曼歌?“朱册空有恩千言,茅歌终望春三阙。”你的足尖滑动,紫宛的手臂与腰肢也变得柔和。身披青绿披风的新精灵们跃进场中,一旋、再一旋,每一旋都是快乐与和善的气息,教那些灰白的雪魅都悄悄溜了下去,草儿花儿都重新绽开笑靥。“紫砚赖卿研,明笺烛未灭。”紫宛身上的束带一点点滑下去,露出双唇来唱道:“诗中辞,墨里痕,与人细阅。”你一边吹箫为她应和,一边悄悄拿眼角溜着台下:某个人,他还没来?


    不,你要找的不是叶缔。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他必定和家人在一起;就算来了,又怎么会是单身——若真是单身,那恐怕就是执行公职、勘察来的。他这么严肃的一位官员,若到青楼的台子前勘察,实在也不是什么好事。因此,不管是出于何种考量,你都不想看见他。


    你期待的人,是小郡爷。


    他要是露一下脸,你对未来日子的把握,又会多上三分,可他怎么老不来呢?


    紫宛已经快从绷带般的帛带中完全挣脱出来了。帛带内侧的秘密设计,叫她身上添了层闪闪金粉,激起台下一片激赏惊叹。“多少踌躇事,待回首,云关明彻。”音流奔淌,绿风的精灵聚拢来,把你困在当中,要替你换装。你从它们披风的缝隙中最后往外望一眼,正见到对面、专替贵宾搭建的看楼里,黑衣侍卫“嗒嗒嗒”跑了进去。屏风支起来。两个人走到正中落座,其中一个白袍似云。


    你安心的、把唇角稍许扬起来一点,任精灵们把你围在了里面。


    看台上,小郡爷向身边的人微倾一下身子,含笑埋怨:“出来那么晚,看你的词都快唱完了。”


    那人年纪也不大,着件湖色绣枝梅纹的缎绵袍,外罩石青色缎绣如意云纹貂领坎肩,面庞端正,眉宇间很有点挺拔的样子,听小郡爷这么埋怨,怪委屈的把手一抬:“纵然今儿爹不拘着我,我娘那里不要应酬吗?到现在能溜出来,都算是好的,前几年何曾出来过?都是你给我出了难题,还敢说!”


    小郡爷笑:“你自己不想么?只管赖我。”那人张开嘴,却忘了回答,望着前面,轻轻吸进一口气。


    台上,精灵们散开,紫苑全身洒着金粉,给夕阳照透,而你披了一袭羽裳,轻得全无份量的样子,点点银粉闪烁,四周山顶的积雪映着夕照,你像是从那里来,偎进紫苑身边,随时都能融化。


    “……苍天不负,合众且欣然,怡年节。”愉快的音调重复又重复。小郡爷闲闲往后一靠,与那人一起欣赏,直到乐曲进入尾声,才低声道:“这孩子很有天份吧?可惜她们这样的人,命都不好。要不要待会儿去见见?”


    那人旁边一个四、五十岁的下人紧张上前一步:“爷!”还瞪了小郡爷一眼。那人竖起手掌止住他:“我对民间疾苦所知甚少。南小郡爷的提议,是从这角度出发,于大道不曾有违。”然后把头埋向小郡爷,嘟囔道:“可你想想,我能去那里吗?给人看见……”


    “我能悄悄儿进去的地方,大约你也去得。”小郡爷也是很低声的回答,胸有成竹的笑,停顿片刻,又搔搔脑袋,“当然,我也有点怕。你要是说不行,那就算了。”


    那人略有些讪讪的一笑,想了想:“行。我跟你去看看。”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8-6 13:42:4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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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事,你反正不明了,待这一场节目结束,就和紫宛一起退到后台去了。采霓带头上来向你们祝贺。台下的喝彩声,隔着帘幔,一浪一浪传进来。你笑笑,说要小解,溜开了。结果等小郡爷他们来时,任谁也找不到你。


当然,你一个小孩子,也逃不到哪里去,左右是哪个角落里猫着哪。但身为青楼里受客人待见的孩子,一句交代也不打、就随便猫了出去,总是不像话。妈妈接待小郡爷时,就极是抱歉的样子,亲手捧茶奉给他,口中谢罪不迭。


小郡爷微皱了皱眉,但还是笑道:“只是听这首词唱得好,歌喉为文章添了光彩,所以过来赞扬一句,倒不为别的,你先将紫姑娘请来好了。”


妈妈一边应着,一边正将茶盏奉给他身边那人。那人低头,见一双纤纤的手,捧着口细开片闪青白釉盏,竟是古物,衬着里头透绿的胎菊花茶汤,格外清雅宜人,心忖:“料不到这种地方,还有这种赏物的眼光?”先是吃一惊。再看那十只指尖,搽着鲜红的蔻丹,颜色比平常官中用的不知艳丽多少,又和匀、又轻透,暗道:“这是‘不正经’女人用的颜色么?”脸就不觉得红了,顿时觉得这个女人虽然徐娘半老,但双手的皮肤实在太柔腻、身上的薰香也实在太微妙,窘得他抬起手来,遮在嘴前,连咳了两声。


小郡爷看了他一眼,明白了,笑对妈妈道:“您老先下去吧,外头必定忙着呢。紫姑娘来时,不拘哪个丫头陪着进来也行了。”妈妈会意,便告辞下去,临走时还瞥了他身边那人一眼。那人明明是低着头的,若有若无间、却又分明能感觉到这眼光在他身上一绕,媚得如游丝一般,不知哪儿颤巍巍的就有些撩人,虽然可说声放肆,偏又叫人发不出火来,只是耳根的红晕原来便未退去,这时滚滚又添上一层。


小郡爷摇头:“这孩子躲哪去了。”那人只顾自己窘迫,听他说话,方才回神,“哦”了一声,自己也知道不大方,便觉得脸上更热,站起来走了两步,听见外头隐约有女孩子的笑语声,莺莺燕燕,不晓得谈些什么,只是有些像嘲讽、又有些像调笑,和着室中的香氛,叫人心里痒兮兮的不安。他在室中踱个半圈,终于耐不住了,叫小郡爷道:“我们走罢。”


小郡爷迟疑道:“星七叔惹出麻烦,多亏你救了她们两人……那个姑娘,你见着不方便,不见也就算了。可是那个孩子,实在感念你,老问我是谁出手写了新词,是不是哪位翰林?你要不见她,她一则是道不得谢、心中难免不安;二则还当你看不起她、心中难免难过;三则恐怕她到处去问是谁写的,反而问出事来。倒不美了,你说呢?”


那人听得笑起来:“怎么招出你这么大篇话。”说着,老觉得外头有环佩响动,很怕那个“紫姑娘”真的进门来,惹人尴尬,就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我去外头透透气。其他事再说吧。”小郡爷再留他不住。


那时,关镇波也从家里溜出来,要见瑞香。写云进房来回了,瑞香阖目养神道:“什么时候,谁有闲情见他?真是个讨命的——罢了,你跟他说,我补个妆,对不住,叫他等等,实在等不得时,回去也罢。”写云出来,对关镇波学了一遍。关镇波点头:“我等,我等。”又低声下气对写云道:“先生累了,叫她别急,慢慢的来。我回去晚了,大不了给爹骂一顿。大过年,他不敢打我的。”姑娘们听得都轰笑起来,一人迭一句的跟他逗趣。传进小郡爷房间的,正是这阵声音。


关镇波愿意一直等着瑞香,小郡爷他们却不能一直等着你。你呀你,是到哪里去了呢?


——你在后面的一个小树林,甜甜蜜蜜含了笑,拿箫在敲打冰冻的树干。


负责到这边来找你的仆妇被节日的热情和外头的寒风弄晕了头,她探了探脑袋,但没看见你,风戏弄着她的眼睛、糊住了她的耳朵。“不在这里。”她嘟囔道,“我听见风吹着树枝的声音,要么是有人在砍柴火。这天冷的,是得多生些火,可我真奇怪那些穷鬼怎么能把那种见鬼的木头给弄着火——话说,那只小耗子钻哪儿去了呢?”


她转开身,到别处寻找。


你带着你的笑容,继续敲击。


你在赌,赌你离开的地方是不是有人在等你,赌你在他心中的份量有多重。你是个完全没有信心的孩子,总觉得面前每一寸道路都有可能在脚下坍陷、化作陷阱,所以你必须试探,为了拯救自己的生命,哪怕因鲁莽的赌注招来惩罚也在所不惜。


目前,你的目标就是把你的箫磕坏。


这件小小的破坏行为给你带来很大的愉快,你嘴里轻轻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把它变成一场游戏,箫管敲出的声音也和上了拍子。


拍子越来越轻松,像做完一天活计的女孩子那样,心满意足,带点儿憧憬和自得,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树干和树枝有着不同的音阶,像编钟的征与鼓[7],细细的小枝仿佛钟带,错落的节疤便好似钟乳,这棵树叮咚叮咚的唱起了歌,唱的是重阳节的黄昏、你曾用簪子和茶盏敲出来的歌。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呢?被女妖吸引过一次的昆虫又嗡嗡的飞来,“啊呀这不是我追过一次的神秘的节拍?”加快脚步,这次再没有碍事的重门和女墙。加紧几步,那晶莹的是雪吗?那漆黑的,是沉睡的树木吗?那甜密的气息是森林为神秘女神保管的香氛吗?


在树林间,他见到一个孩子背对着他,漆黑的头发垂到腰间,上面随便扣着一顶御寒的白色皮帽,身上披着件小袍子,手中举着一枝秀丽竹箫,叩出音乐。


听见他的脚步声,你回头,凝视他,深深的黑眼睛中,含了一潭星光。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从出生时就施于的咒,人间天上,也要遇上。


来找你的人终于推开门,看到了你。她们从你身后走出来,正见到这个湖色衣袍的贵公子柔声问:“你就是如烟?”


命运如潮水般涌来,漫过疼痛的舌尖。你开口道:“是。”


所有人都听见你,用无比清柔而沉静的声音回答:“——如影随形的如,烟消云散的烟。”









[1] 馉饳儿,即馄饨。据说山东人现在还这么叫。



[2] 出自《论语》,『子罕9.18』。原文:“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3] 应为《红鸾禧》,过节时讨个吉利,往往把戏名字改了的。例如将《甘露寺》改为《龙凤呈祥》、《红鸾禧》改为《红鸾天禧》。



[4] 我所见的《盘妻索妻》“赏月”一折没有老苍头,考虑到“花深似海”的实际需要,没有这个角色也要加上去,但戏剧一般是不能随便加人的,哪怕是配角;更重要的是,越剧原来是男班,后来发展为全女班,男班时一班不上女角,全女班时一般不上男角,好在本文架空,就权当是有点混淆的时期,史妈妈胆子又够大……所以下文加一笔“没有程式”的评论,以明确这里描写的配角并不是常式。



[5] 这确实是市民趣味对卫道士价值观的一次消解,但不代表荧某本人对这种“论战”形式表示赞同。谨此加注。



[6] 摩合罗,为印度神话体系中神祗,又译摩诃乐、摩喉罗、摩侯罗或摩侯罗迦,俱是梵文音译。据说他当年曾是一个国王。有一位仙人犯了罪,被禁在后园中,国王忘记了这件事,有六日未供奉食。因此被罚坠入黑暗地狱,过了六万年才脱身成胎,又过六年才出世。六岁出家成佛,得道后,入大乘,久住世间者乃其变化身。供奉摩喉罗偶像成了信徒的一种信仰。偶像大多是泥塑的小泥人,也可用木雕的。宋朝与异族文化交流甚深,所以容易受到影响,从彼时起,民间在七夕逐渐流行以其为名的娃娃,往往装束华美、形象生动可爱,有无名氏词云:“天上佳期。九衢灯月交辉。摩睺孩儿,斗巧争奇。戴短檐珠子帽,披小缕金衣。嗔眉笑眼,百般地、敛手相宜。转睛底、工夫不少,引得人爱后如痴。快输钱,须要扑,不问归迟。归来猛醒,争如我、活底孩儿。”



[7] 编钟,又名歌钟,是我国古代的重要乐器。每组有多枚,依大小之序挂在木制钟架上,钟身呈椭圆形,象两个瓦片合在一起,上径小,下径大,纵径小,横径大,钟口边缘不截齐,两角向下延伸,成尖角形。顶端有柄的为甬钟,带钮的为钮钟。钟的上部称为钲,下部谓之鼓,钟口两角为铣,钟唇曰于,钟顶名舞。在钟的鼓部,铸有精美的图饰,钲部的纹饰称为钟带或为篆间,每枚钟的钲部都有36个突起的隆包,谓之钟乳或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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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62]  目前blog就更新到这里了,为了出书,俺正在索要后面的,要是能要到就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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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述方式让人很不习惯啊,第二人称

开头倒是跟勾弋夫人的故事有几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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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挺累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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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要坚持贴完啊,很想看后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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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继续贴,但是排版怪怪的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3/31 20:55:5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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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小雅 补记   那一天,众人狂欢。到深夜,尤是遍地灯火。众女子乘轿回去时,说不得多少珠围翠绕、蜂趋蝶拥。独是苏铁一个,披着长长的刺绣斗篷,作男装,戴个轻便风帽,压到眉梢,只露出双寒星似的眼睛,骑一匹‘烟熏海骝’, 在众女子的轿边驰骋,恰似个押花的俊少般,斜挎个马鞭,要多英秀有多英秀、要多风流有多风流,把路边一干人都看迷了。到次日,无赖少年多有习此装束为炫耀的,也有轻薄女子于街市上公然男装骑马,都是这一次开风气为始。若干年后,方有人作乐府诗进谏曰:“长衣小帽斜挎鞭,个个颠狂欲倾国。”极力攻讦,然而毕竟禁不能止,这是后话。   那一天,你和紫宛的歌舞不算重头戏,但胜在别致,叫人印象深刻。那首词从此走红,取词中三字成名为“梅花雪”,定格:“中仄中仄中平平,中平中仄中平仄。中仄中平平,中平中仄仄。平平平,仄中平,平中仄仄。中平平中仄,仄平平,中平中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中仄。”两叠,上下阙同。很多年后,有人受这场歌舞启发,排出一种新戏,各地推广,对万民鼓与呼,这也是后话。   那一天,一个小哑子开口说话,这个神迹轰动异常,但某方面势力出于审慎考虑,将一部分真实强行隐去。于是,那湖衣贵公子的身份免于被追究。传说中,他成了个仙人,三百年一下凡,预告太平盛世。   那一天,小郡爷从不交给他人使用的玉箫,借给了你,让你随众人演出最后的节目。那一天,烟花最盛的时候,而妈妈把小郡爷让进静室,道:“老身许的舞,如今该是兑现的时候了。不知您想看哪一支?”小郡爷含笑道:“鹤舞。”妈妈目光闪了一下:“鹤,来处如有神佑,去势人所莫窥。您的事,必定善始善终。”小郡爷正容、欠身:“但愿如君所祝。”   还是那一天,王太子回宫跟娘共度除夕夜时,招来好大一个白眼:“到哪儿野去了?”王太子还想支吾,王妃冷笑道:“你当你什么身份,到什么地方去,没人做耳报神的?你爹待会儿就要来问着你呢!你是想看看百姓的情况,不当心走到女乐的台下了吧?照实说。可别猪油蒙了心说是南小子笔直拉着你去的!”王太子听一句、应一声,听到最后一句,笑道:“娘疼阿逝,我也友爱他,断不会攀他出来的。”王妃一个爆栗子就轻轻凿到他额头上:“混小子!他爹是你爹的亲兄弟、他娘是你娘的姊姊,我当然疼他,可能比疼你更多?记住,他虽然没昊光家那个疯小子荒唐,但名声也够瞧了。你偏跟他们亲厚,算什么?要说是他们带的你,你还要好听呢!”王太子连连应下。不料王来的时候,不问别的,但道:“那些女子里面,哪一个给你印象最深?”太子想了想,红着脸道:“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她唱得很好。”王大笑:“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有什么能耐?难道说……”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怔了怔,叹口气,把从前模糊的记忆抛开了,但寻思着:一个青楼班子,最吸引人的竟然是个小女孩,可见整个班子的姑娘都不够狐媚罢!就没把整件事往心里去。只是嘱咐儿子:“人不风流枉少年。但你要念着自己身份,别闹出事来。要是觉得寂寞,我再赐你一班好的吹打。过些时候,你也该择妃了,切不可过于放纵!”王太子红着脸都应下。   那一天之后,你收拾东西,要往小郡爷给你安置的地方搬去,待向苏铁辞行时,听见叶缔正在里面对苏铁说:“……这种事,对民风的影响是很不好的。着男装在大街上骑马的事,今后不要再做了!”他的声音并不高,有一点悲伤和失望的意思,这意思抽打在他爱人的心上,比任何的责骂都还要来得厉害!苏铁回答道:“是,大人。”像一株卑微的竹子,连抵抗都没有,就完全把影子匍匐在他的脚前。“该死,这让他像一个神那么尊贵呢!”你把额头抵在冰冷的墙上,这么想着。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自信、崇高,看不见自己供奉的圣卷上,累累都沾着血。但总有一天你会逼他承认的。你会敲碎他脚底的基石,逼他承认他信仰的事情是有罪了——呵,他,他是背负着罪的!   你绝不会逃离,不会退避。你的信念比他的信仰更坚硬。来吧,看看谁输在谁的面前。谁会抵受不住、碎成地上的尘土?总之你是绝不会像田菁那样的——她在过了年后,情形仍不见好,妈妈只得将她卖给了一个重病的商人,总算是捞回了本儿。想想吧,他一直迷恋着田菁,而他妻子终于答应把这个婊子娶进门给他作妾,是因为他病得快死了,需要冲喜啊!这种摆明了悲惨的前景,田菁用一种沉着、或者说麻木的态度接受了,没向妈妈提任何抗议,只是在走之前见了紫宛一面,拜托紫宛照顾纹月,“我是一个错了的人,可她还要活下去呢。她是个傻孩子,傻得像只小狗或者小猫,所以也应该像只小狗或者小猫一样无忧无虑、健健康康的活下去,是不是?整个院子,我想你是最能看出她的好处、也最乐意接受她的,是罢!那末我把她交给你,因为我自己是……没有力气了。”她的眼睛迟缓着露出一点微笑来,这是被苦涩所浸泡了的微笑。能露出这种笑容的,是个对什么都妥协、都失望,也没有力气再去抗争的人啊!紫宛深深被打动了,伸手去握住她的双手,想为她做点什么,可两个女孩子的手刚一接触,田菁就像触了电似的跳起来:“不不,不用同情我。我干什么要接受你的怜悯?我……”她没有说完这句话,掉头走了,黑眼睛里有点发狂和骄傲的神色。死也要一个人去死。这最后剩下来的骄傲。   她过门半个月后,商人病卒,大娘想把她卖了,她一言不发、连跪三天三夜,恳求出家。大娘最后听从了她的意思。   田菁的名字,后来再没有什么人提起。   补记二   不久后,“花深似海”的粉头院子,统统包给外面去做。包下它的再不是别个,正是四嫂,听说她在年下发了注小财。   贴虹跟那个院子一起被包出去时,正是你搬进新楼的时候。你没有去看她。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3/31 20:57:53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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