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她感到了心头尖锐的疼痛,奇怪的是,那好似与自己没有关系。是清晰的钢铁切入身体的感觉,然而她像是站在躯壳之外,默默看着这一切。这就是死么。鲜血在一瞬间散落,熄灭。夜明的视野变成红色。离弃了生命的血液带着余温,洒在她脸上。
这么多的血。她迷迷糊糊地抬手抹去,闻到灼热的腥气。什么东西骨碌碌地滚过来碰到了她的脚,夜明惊悸地蜷起双腿。那个人她认得,是方才调戏死去老七遗孀的男人,他眼里目空一切的无耻依然鲜活,那双眼珠子却僵硬地凸出再也无法合拢。
她倒在血泊里。胸前被刀刃划过,伤口中汩汩地喷涌。她的血和人的不同,她的血是凉的。但四面八方的红流在身下积聚成粘稠湖泊,共一处慢慢变冷,分不清那些血液属于自己或别人。夜明的耳朵里嗡嗡回响,那一片尖利轰鸣的噪音来自她身体深处,是对于失落蚌壳的微弱的代替。以此在恐惧中她消极地保护自己,过了半晌——其实只有一瞬,昏昏然抬眼看见四周横地的残尸。
仿佛是一场异常惨烈的厮杀。一日之内她遭遇千年来不曾面对过的赤裸的杀戮。那些鼻翼穿过金环的男人们舞动刀剑,战斗的场面极其激烈,她却听不到任何声音。耳中锐响如洪大的蝉鸣,嘈杂到极处反而成为奇异的寂静。夜明渐渐觉得身体开始漂浮起来,就像在海水中的感觉,她望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忘记了恐惧。但那也许只是因为失血。
一切荒谬得如同梦境。鼻穿金环的男人们在寂静中迅速地依次倒下,使她想起曾目睹渔人收割海菜的情景。弯镰之下齐截截地一切就断了,没有声音。那以后总有大量的鱼群蜂拥而至,生命死亡时溢出的汁液丰美了海水。
不断有液体飞溅到她面上。那红色之中她看不清屠杀者的面貌。他挥起一柄平淡无光泽的刀,一刀下去一个亡魂。利落得简直不是杀人。
只是收割而已。平淡无奇。
夜明望向洞开的大门。那个面目模糊的人仿佛从天而降,她不记得他是如何进入这幢建筑并开始厮杀的。他手起刀落又砍死了一个敌人,逆光,仅是个剪影。背后遥远的两扇门框住一方强烈白光。
日头方当正午高挂。
常鳌又惊又怒。他来不及害怕。
刀锋已没入那女人的胸膛,他听到砰然巨声,兄弟的头颅飞来砸脱了掌中刀。他半边身子溅得一片鲜血淋漓。
手腕剧痛。常鳌咬牙摸摸腰间九节钢鞭,那煞神从何而来?长鲸堂纵横海窟三十年,仇家无数,但他竟完全摸不出他的路数。像个天降的灾殃,这厮来得好快!外面那么多人,没一个示警,甚至连拦阻搏斗的声音也未听见,他已直闯厅堂。
弟兄们砍瓜切菜一般死在他的刀下。常鳌看了这无名灾星的身手,根本没做抵抗或偷袭的打算——谁知道他是冲着谁来的,不管冲着谁,自己身为大哥总脱不了干系。这批蠢货已不中用了。他们完全是虎口里的羔羊。
长鲸堂就毁在今日。但一个长鲸堂算得什么!他能用三十年兴立一个横行海上的长鲸堂,就能再立一个更强大的——只要给他时间。
常鳌当机立断,舍弃了这已成废墟的基业与活的死的弟兄。他拾起老四尸身上的钢刀,转头直奔那女人。
长鲸堂毁了又怎样?不老仙丹依然是他的!千年万代的荣光依然是他的——常鳌更不迟疑,举起刀对着她便砍下去。
铮!半截断刃破空飞去。常鳌惊谔地抬起头。
那煞星不知何时已站在面前。他手中刀架住了他的刀。
常鳌颓然而立。抛去了手里的废铁。有什么不对劲。这厅堂里……怎么变得这么静?
长鲸堂的兄弟,竟然已死绝了。
死人是不会喧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