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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珠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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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7-04 12:25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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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她感到了心头尖锐的疼痛,奇怪的是,那好似与自己没有关系。是清晰的钢铁切入身体的感觉,然而她像是站在躯壳之外,默默看着这一切。这就是死么。鲜血在一瞬间散落,熄灭。夜明的视野变成红色。离弃了生命的血液带着余温,洒在她脸上。

  这么多的血。她迷迷糊糊地抬手抹去,闻到灼热的腥气。什么东西骨碌碌地滚过来碰到了她的脚,夜明惊悸地蜷起双腿。那个人她认得,是方才调戏死去老七遗孀的男人,他眼里目空一切的无耻依然鲜活,那双眼珠子却僵硬地凸出再也无法合拢。

  她倒在血泊里。胸前被刀刃划过,伤口中汩汩地喷涌。她的血和人的不同,她的血是凉的。但四面八方的红流在身下积聚成粘稠湖泊,共一处慢慢变冷,分不清那些血液属于自己或别人。夜明的耳朵里嗡嗡回响,那一片尖利轰鸣的噪音来自她身体深处,是对于失落蚌壳的微弱的代替。以此在恐惧中她消极地保护自己,过了半晌——其实只有一瞬,昏昏然抬眼看见四周横地的残尸。

  仿佛是一场异常惨烈的厮杀。一日之内她遭遇千年来不曾面对过的赤裸的杀戮。那些鼻翼穿过金环的男人们舞动刀剑,战斗的场面极其激烈,她却听不到任何声音。耳中锐响如洪大的蝉鸣,嘈杂到极处反而成为奇异的寂静。夜明渐渐觉得身体开始漂浮起来,就像在海水中的感觉,她望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忘记了恐惧。但那也许只是因为失血。

  一切荒谬得如同梦境。鼻穿金环的男人们在寂静中迅速地依次倒下,使她想起曾目睹渔人收割海菜的情景。弯镰之下齐截截地一切就断了,没有声音。那以后总有大量的鱼群蜂拥而至,生命死亡时溢出的汁液丰美了海水。

  不断有液体飞溅到她面上。那红色之中她看不清屠杀者的面貌。他挥起一柄平淡无光泽的刀,一刀下去一个亡魂。利落得简直不是杀人。

  只是收割而已。平淡无奇。

  夜明望向洞开的大门。那个面目模糊的人仿佛从天而降,她不记得他是如何进入这幢建筑并开始厮杀的。他手起刀落又砍死了一个敌人,逆光,仅是个剪影。背后遥远的两扇门框住一方强烈白光。

  日头方当正午高挂。

 

  常鳌又惊又怒。他来不及害怕。

  刀锋已没入那女人的胸膛,他听到砰然巨声,兄弟的头颅飞来砸脱了掌中刀。他半边身子溅得一片鲜血淋漓。

  手腕剧痛。常鳌咬牙摸摸腰间九节钢鞭,那煞神从何而来?长鲸堂纵横海窟三十年,仇家无数,但他竟完全摸不出他的路数。像个天降的灾殃,这厮来得好快!外面那么多人,没一个示警,甚至连拦阻搏斗的声音也未听见,他已直闯厅堂。

  弟兄们砍瓜切菜一般死在他的刀下。常鳌看了这无名灾星的身手,根本没做抵抗或偷袭的打算——谁知道他是冲着谁来的,不管冲着谁,自己身为大哥总脱不了干系。这批蠢货已不中用了。他们完全是虎口里的羔羊。

  长鲸堂就毁在今日。但一个长鲸堂算得什么!他能用三十年兴立一个横行海上的长鲸堂,就能再立一个更强大的——只要给他时间。

  常鳌当机立断,舍弃了这已成废墟的基业与活的死的弟兄。他拾起老四尸身上的钢刀,转头直奔那女人。

  长鲸堂毁了又怎样?不老仙丹依然是他的!千年万代的荣光依然是他的——常鳌更不迟疑,举起刀对着她便砍下去。

  铮!半截断刃破空飞去。常鳌惊谔地抬起头。

  那煞星不知何时已站在面前。他手中刀架住了他的刀。

  常鳌颓然而立。抛去了手里的废铁。有什么不对劲。这厅堂里……怎么变得这么静?

  长鲸堂的兄弟,竟然已死绝了。

  死人是不会喧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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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是……为了什么?”常鳌望着眼前的陌生人苦笑。

  他背光站着,脸上一片模糊。他和他的那柄刀一样暗淡,看去不像是一个才刚杀了这许多人的人……刀静静地被他倒提在手,顺腿边垂落。

  陌生人开口道:“你是长鲸堂的大哥。”他的声音很沙哑,叫人听着也觉得累。

  常鳌很不喜欢他的嗓音,但他必须试图挑起对话。很少有人一边说话一边杀人的——人在说的时候,通常都不喜欢做。他尽量镇定:“我不知道阁下是哪路高人,和长鲸堂有什么梁子?这其中难保没有误会。”

  陌生人却懒得答言。也许他自己也觉得用那样的嗓子说话是件很吃力的事罢。比起来,杀人轻松得多了。他的脸在暗处黑忽忽的,瞧不出眉目。然而常鳌能感觉到他在注视自己手中的刀。这令他胆寒。

  ——难道是为了这女人!常鳌脑中突然闪过这念头。他两次阻止他杀她,阻止他剖开她的胸口!即使在战斗中,他一直在注意着她?“假如阁下是为这女子而来……”他几乎想这样表白,然而不能。以上都是他自己的想头,这灾星未必是为了她。如果不是,绝不能再引起哪怕一丝他对这女人的关注。千年蚌珠不老药,常鳌不能让它有半点闪失。只要今天不死,它迟早还是他的。

  他阴郁而飞快地盘算着。陌生人却仿佛已不耐烦。他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顾德春的人。长鲸堂杀了他全家。”

  “顾德春?……”常鳌努力地回想。这名字有点熟悉,绝不是武林中人,那么……他想不起了。长鲸堂这些年中杀死的寻常商旅不计其数,并且大多是整船屠灭,常用的手法是劫掠一空后把人都绑牢,在船底凿开洞眼。有时将砍去了手足的人抛入海中引鲨鱼来食以为笑乐。顾德春是哪年哪月的一个亡魂,长鲸堂大哥这会儿实在无法回忆。

  陌生人道:“你用钢鞭。拿出来吧。”常鳌看到他握刀那只手的手背上肌肉微微紧了一紧。他知道自己已无退路。手腕仍然痛彻入骨,但他只剩下这一击的机会。

  他后退几步,右手缓缓摸上腰间,口里道:“原来是这样。阁下误会了,我敢担保长鲸堂并没有杀过你说的那个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顾德春这个名字……”

  突然,阴暗中一道银光暴起,如毒龙直取站在对面的陌生人的咽喉。他手未动、臂未抬,看似就要来不及抵抗。常鳌嘶声吼叫,于中途戛止。

 

  陌生人安然看着他的眼睛瞪得凸出来。常鳌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听来倒像是一种滑稽的笑声。一个老人的寒冷的笑声。

  朱漆剥落的厅柱后走出那女人来。她慢慢走到常鳌身后,把手抚摸着插在他背心的匕首,象牙柄光滑地在她掌中来来去去,她脸上漾起奇怪的笑容,仿佛竟有一丝怜爱。

  长鲸堂的大嫂穿着她那一身乱七八糟的艳丽衣裳,轻轻俯嘴在他耳边说:“你以为我真不知道我爹爹是怎么死的么?我本来想杀了你也没用,没想到今天有人替我毁了长鲸堂。我一点也没想到。长鲸堂!”

  她低笑了一声,白手按在匕首柄上,亲昵而又轻蔑地半含着他的耳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今天总算是死了,嗯?”

  她拔出了匕首。一溜细血喷出,在她的面颊划下弧形痕迹。常鳌瞪着两眼,把这个僵直的姿势又保持了片刻,终于向前摔倒。

  陌生人似乎皱了皱眉:“你为什么要杀你丈夫?”

  大嫂听了笑起来,满头珠翠晃动,竟笑得不可自抑,花枝乱颤一般。他沉默地看着她笑,笑完了,她突然朝地下一啐,呸出一块耳垂上的肉来。

  “你管得着吗!”她抹了抹嘴,轻狂地、几乎是恶狠狠地甩下话来,“我杀的是我丈夫,丑八怪,你算哪根葱!”

  陌生人又默然片刻,道:“我不杀女人。你走吧。”

  大嫂似乎怔了怔。

  “那谢了。”她斜起眼睛向他一笑,转身往大门走了。踏过满地尸体,其他的女人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她扭动着腰肢,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是一大块花红柳绿扎得人眼睛疼的颜色。

  她消失在门外的白日光中。

  陌生人把刀插回身后,他低下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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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燕云觉得口渴。此日,在两夜未眠跋涉寻至长鲸堂巢穴又杀了他们所有的人后,他迫切地想饮一碗清水。

  然而他得先俯低身子,从满地尸体与血泊中抱起那个垂死的女人。她胸前有伤。当他击开大门时,长鲸堂的首领正举刀向她心头剜下,燕云随手掷入的头颅砸在匕首柄上使她逃过了挖心之灾。刀刃拖过之处依然留下长而深的一道口子,汩汩冒着血。女人仰躺在他手里,身无寸缕,血秽不能污蔑她洁白的身体,那伤口像把素白织锦横来扯裂,裂帛的清脆决绝。

  鲜血沾染在两手,凉似触摸春初解冻的第一层冰。燕云微微迟疑一下,取出小瓶气味辛辣的黄色药粉尽倾她胸前,撕破死人衣裳紧密相裹。女人的血凉了,但她没死。可怖的伤口张着血红大嘴,她的嘴唇却闭成一直线,苍白得错认不出在面庞上的分野。她的人从头到脚都像具尸,如若不是半阖的眼缝里微微透露一线流光。

  她的眼珠还在转动。她在看他。燕云忽然竟有些愠怒了。这个女人的眼睛如此清澈而平静,不带一丝恐惧或是死里逃生的欢喜,它只是透明得仿佛映得出这世上所有的人与鬼。任何被隐藏的面貌都将无所遁形。她的眼睛告诉他,她没有求他救她的意思。

  他本来也不是来救她的。一切不过是巧合。

 

  19

  夜明睡着了。醒来时头边油灯晦暗地照耀着似乎是破败已久的所在,一点黄光还不如奄奄待毙的萤火虫,除了尺来远的径许一周,她什么也看不见。黑红一个小圆圈,空无一物。仿佛是睡在很冷很硬的地方。

  好象记得那个人把她横抱在手里走了出去。离开长鲸堂,离开那许多死人。都是他杀的,不到一顿饭的工夫。这可怕的人。外面强烈的日光直射下来,令她在瞬间昏睡。

  她蜷了蜷手指,以此来证明自己还活着。忽听嚓的一声,一团光亮在三丈开外燃起。

  那个可怕的人手持牛油大蜡,一路走近来。动物脂肪燃烧的臭味随之逼近。夜明闭了闭眼睛。他带着硕大的一团光,一路走,一路让她看清楚身处的空间。那是破了面子的鼓,那是倒塌的宝旒华盖,那是牵着泥马侍立的缺了头的人像,衣服颜色都不辨了。那人过来,跟着他一起,整个庄严而残破的人世间来到她眼睛里。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滑稽。

  光停留在她面前。夜明看到自己身下睡着朱漆剥落的神案,长髯红面的高大神像立于上首,泥塑的胎子却穿着旧锦袍,他站得比世人都高,极为神气。恍惚那褪白绿袍的衣角能飘到她脸上。夜明想抬手揉揉眼睛,竟不能。胸腔的疼扯入五脏六腑,使她连吸气也艰难,每一口带着牛脂臭味的空气都直接撞动那潜藏着的痼疾,伐髓洗骨。

  他放下左手一只坛子,拣起铁扦烛台,把蜡烛插上。在夜明没来得及说话之前,利落地抓住她身上密密缠裹的布条,连同胡乱蔽体的衣衫一并撕开。他拿起烛台,往她胸前照着躬身来看。夜明看清这张似曾被火灼烧过的脸,五官原本如何,都被纠结的硬疤掩了。它们蛮横地盘曲在他脸上像一窝死赖不走的蚯蚓,已与人共生共存。

  或许这就是他的本来面目。谁知道……他很丑陋,但并不可怖。满脸狰狞的伤疤经多年时光褪去了血凝之色,已经模糊得不让人觉得惊骇了。他面目模糊,年龄模糊,表情模糊,这张脸似乎只是一个面具。在伏魔大帝神像的脚下,更像是一个被镇住许多年,已泯去了狂暴之气的什么凶恶灵物。夜明不知道这人望着她伤口的眼光是什么意思。

  “化脓了。”他简短地说。突然拎起脚下的坛子,拍开泥封,浓烈的酒气登时溢了出来。

  “得用烈酒清洗。”他放下烛台,单手提着坛子,把酒向她胸前直倾而下。夜明感到像被巨锤击中,酒在身上流淌,她整个人就是一条痛楚的黄河奔灭入海里去。她张开口,嘶唤出声。

  “是会痛的,忍耐一下。”那人说。夜明根本听不清他暗哑的喉咙在发些什么声音,她懂得他的意图,极力忍耐,但仍然发狂般地蹬踢起来,倾侧着的酒坛自他手中歪落,带倒了烛台,轰的一声大火在神案上延烧起来,朵朵赤红莲花包围了她。

  夜明躺在火中尚未来得及害怕,那人不假思索,反手脱下布衫便向案上扑打,几下将火打灭。连那盏半死不活的油灯早不知滚到哪里去了。关帝庙中霎时一片漆黑,半星灯火也无。

  夜明听到那人近在咫尺的呼吸。蜡烛的气味还缭绕不散,然而幽暗之中,渐渐发出柔薄淡白的光,氤氲荡漾。

  依稀见到横卧案上的女人身体,一层光晕笼罩,宝气浮动。如一尊白玉观音的卧像。

  夜明霎时呆住了。寂静中听得两人的心跳,毕毕,剥剥,极细微地,错以为有残火未熄。她一丝不挂、无处可逃。

  唯有把双腿蜷缩起来,手臂交抱向胸前。然而这掩耳盗铃的笨拙举动不但遮不住半点光彩,反恰可可地暴露了她的秘密——团起身躯的女人,多像一颗硕大而温润的夜明珍珠。那价值连城的宝物,为什么偏在这种时候,她的美丽难掩难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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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跳声交错起落。这厢激烈而轻细的狂奔,和着那厢,沉稳凝重。像一折误了场子的戏文,生与旦都没上台,只有后边锣鼓不肯欺场,顾自敲打出各式的花点儿来,疾徐有致。 

  那节拍该是合着传奇故事的辙。但这儿并没有故事发生。古庙的黑暗,浪费的空台。辜负了这一番心涌意动。

  生与旦都没来。他们只是两个陌生人。

  不知为何,夜明觉得她自己的惊悸更胜过那男人。面对裸身发出光华的女人,他似乎见怪不怪——谁知道,或许就是因为他本身已经足够奇诡,所以不把一切反常之事放在眼里。他笃定得很。

  夜明觉得这人比什么都怪。

  他躬身拣起跌落的烛台。蜡烛摔裂了,从铁扦上掉下来。他从容地把它掰断,取上头还完整的一小段重新插回扦子,点燃。淡薄的珠光顿时被火光冲散。男人举着烛台,光亮映照他看不出喜怒的脸孔。

  夜明轻轻咳了一声,道:“大侠,我是……”

  这是她回到人世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然而只说了四个字便被粗暴地打断。

  “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你不用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你是不是人,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只不过凑巧救了你而已,今后你的事,仍然跟我没有关系。”那人沙哑地说,“另外,也别叫我大侠。我不是。”

  他又拣起方才用来扑火的布衫,抛在她身上。夜明双手拉着衣襟勉强遮住身子,湿淋淋,穿上比不穿更寒。闻到冲鼻的酒气。她撑着坐起身来。对方已明确地表示了不想与她扯上牵连,她该识相地自行道别才是。

  她确信自己是想道别的,和这个怪人在一起也并不是愉快的事。但她张开嘴,说出来的却是:“你为什么会去杀那些坏人?”

  说完自己不免也是一惊。这不是她一贯的性格,多口多舌,过问起旁人的事。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死里逃生,忽然失去了自制力?那人虽看不出脸上神情,目光中也带出一丝困惑。这女人恁地不懂规矩,自身尚且难保,还有心思打听人家的私事,天生的长舌妇?

  她猜他一定是这样想的。开始后悔起来了。正要挣扎下地离开,那人却开口道:“我不知道那些是不是坏人,我杀他们有我的理由,别的却没想过。”

  顿了顿,又说:“你又怎知他们一定是坏人。因为他们要杀你么。”

  果然。他眼里的神色仿佛在说“女人都是这样的,难怪。”夜明裹紧那件空落落的湿布衫挣下神案,便向外走。

  “是我多事了,先生休怪。您的救命之恩,我一介女流难以报答,如今告辞,不再麻烦您了。”

  一步还未迈出,胸口猛地一疼,使她猝然扑倒在地,连强自奋起的最后一丝余力也失却,再挪不动半寸。深入肌肉的、化了脓的伤口被酒一泼,那分剧痛无可形容。几千几万把小刀子翻着搅着,呼吸仿佛都汩汩冒着血气。口鼻里的腥如此浓烈,甚至连无时无刻折磨着的心底里的痼疾也暂时分辨不出它的所在。

  那人缓缓走到身旁,却没伸手扶她。丑陋的木刻面具般的脸悠悠俯视着,像是对她,又像是自言自语,轻声道:“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你知道么?”

  夜明俯伏于地,全身绞扭。在那巨痛的浪涛里她的神志依然清醒,那人一句话如同轰雷掣电,划过心底,一道通明。是啊,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什么是爱,什么又是恨,她知道么?她知道么?

  她从来不曾知道过。

  世间哪有爱恨黑白。一切不过是众生交错辗转因缘,七宝楼台,层层生灭,茫茫的大世界,一切都模糊。她心里久已忘记了的一个影子,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她说得清楚吗……

  一切都终将模糊。

  那个影子……隔着五百年的岁月,他从模糊的开始流入更模糊里去,终于澌灭。哪有爱恨。

  有只手拖住肩膊将她扶起。丑脸的陌生人,他在伏魔大帝脚下,也是小小的一尊神祗。神主宰万物生死,她的命自他手中被捡回,此刻,他就是她的神。

  神没有感情。他的职责只是维持世界的平衡,故善神佑人,煞神屠人。这其中,或许并无道理可讲。

  夜明做不了她自己的主。于是痛楚之中,她听到了神的纶音。

  他说:“你现在走出去会死的。先跟着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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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燕云带她向北行走,沿途歇脚在不同的小客栈。

  她知道了他名叫燕云。除此以外,并不比相遇那天多了解他一丝半毫。夜明恪守那日的教训,再也不肯多口。关于他是谁,他为什么偏偏那天会去长鲸堂,他要带她去哪里,他不说,她便不问。其实,对于这一切她原本也不存好奇之心,无愁海底已经没有人在等她,那么无论去哪儿都是一样。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那一天,她会对他表现出违背本性的关注,并跌倒在关帝庙里。莫非冥冥中有什么阻碍着她离去的第一步,上天注定了她这次上来,是要同这个陌生人一起漂泊吗?世间事总是这么的没有意义。他们同行同止,却始终素未相识。

  名叫燕云的陌生人似乎来自北方。他的魁梧身架与阔大步伐带出塞外的气息,一种笔直豪迈令他的背影不失为一名昂然的好男子,他的嗓音却听不出来处,不知是先天的缺陷抑或后天的灾殃,他的喉管被什么东西无情地锉过了,像把废弃石雕重来打磨,血肉纷纷屑屑,终于辨不出本来面目。

  每到一处燕云都与她宿在同一间房,既不征求她的同意,亦毫无尴尬之色。与其说是磊落,不如看作粗野更为恰当。这个人不懂任何规矩礼仪,也可能是懂而不加理会,他总是任己意而行,夜明想他做任何事大概都是出自感觉而非思考,类似动物的本能。燕云就像误入人间的一匹孤狼。

  跟他比起来,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人。那些世人奉行的繁文缛节,那些轻言浅笑,举止端庄,她曾经,比谁都更稔熟于心。但,这些如今都没有用了。世事是奇异的。

  他每天用酒与辛辣的粉末为她治疗伤口。除了这两样,好象也没有其他药物。他甚至不曾为重伤的她要过任何滋补的食物。在他的生活里,那些大抵是从无必要的多余之物吧。

  她和他一起吃着小客栈准备的简单的粗粮。能吃到这些其实已经很不错。夜明发觉她这一次被迫来到的是一个乱世。皇朝的统治摇摇欲坠,一些藩王起兵造反,几个皇子则勾心斗角,边关尚有异族觊觎,不时趁机骚扰。正是内忧外患,到处都有刀兵,大家都想把这中原宝地占为己有。他们打到哪里,当地生民无不惨遭屠戮,侥幸活下来的则拖儿带女四处奔逃,造成泱泱大国遍野哀鸿,盗匪横行,无法无天,所有的秩序都被打破,一切动荡不堪。

  燕云在残破的斗室里告诉她这些事。他说,这是江湖人格外活跃的时候。因为世上许多原本重要的东西都已荡然无存,于是武力暂时变成最重要的。说完之后,他为她解去衣服,开始上药。

  夜明在他面前敞露出胸膛,闭上眼睛。必须用烈酒冲洗伤口中前一日的药粉,及以棉絮和碎布擦拭,直至微溶的黄色粉末与溃烂的血肉全部清除干净,露出嫩红色新鲜的肌理。那是很痛的,每回换药都不亚于一次刑罚,在那样的疼痛里,夜明回想不起上次她来的时候那个雍容悠闲的太平盛世。人人温文揖让,处处灯火笙歌。在动乱与饥饿中褪淡成为盲点。她经历过人间最高雅最体面的大富大贵,但这一切此时只显得荒谬可笑。朝不保夕的时候没有人还在乎面子。

  她很快习惯了这疯狂、粗砺、贫乏的世界,就像习惯了酒水潺潺淌过伤口。当那种疼痛必须逐日接受,她发现也不是那么不可忍耐。她有一个永恒的疼,在心房暗室内,已如影随形。

  换完药,夜明吃力地坐起来,让燕云用布条为她重新包扎好。她感觉到他的手指掠过她背上八字形的两条伤痕,一次,两次,轻轻地反复。她身子略微一颤,但仍静静睁着眼睛,伏在他肩上。

  燕云的手指同样镇定。他从没问起过关于那两道可怖伤疤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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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

  这日来至陕西省境。当地原本苦旱,干喇喇黄土坡上常年龟裂,缝隙里东一撮西一丛可怜地站立着一些枯草根子。几只瘦山羊裹着一身毛发都粘连在一处、毡子一般的灰皮走来,不甚挑剔地嗅了嗅,连同老树桩子一起啃了。

  夜明独自坐在旅舍窗前,手肘依着窗槛,看那灰蒙蒙天气里远处那几只山羊吃草,低着头用心地咀嚼着,小胡子一撅一撅。忽然一阵人声嘈杂地传来,山羊嘴里叼着干草,警觉地支起耳朵听了听,像是惊着了似的,陡地尥开蹄子便跑。跟着只听店家砰砰闩门,几个人脚步叽哩骨碌,惶惶地不知忙些什么。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那穿着同样赶了毡的老羊皮袄、乍看去也像只山羊的十五六岁小羊倌,本来懒洋洋甩着鞭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那儿哼着哀怨的小曲:“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猫一猫你。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妹妹你虽好是人家的人……”

  此时也只得住了嘴,倒拖着鞭子,一溜烟撵他的羊去了。性急之下在树桩上扯断了鞭梢一绺红缨,孤零零地剩在那里,成为灰黄天地中唯一一点颜色,飘呀飘的。

  莫非是军队打过来了?还是土匪呢?夜明躲在窗后,侧耳,然而并没听到马蹄声。似乎有一群人,拖拖拽拽、七零八落地来了,停在店门口。她屏住呼吸,悄悄蹲下身去,寂静中听得到外头那帮人粗重的喘气声。

  歇了片刻,有人上前砸门:“大掌柜,开门!行行好啊您老,开门啊!”

  屋里鸦雀无声,没有人答茬。那嘶哑的声音又歇了歇气,落在门上的拳头可是没停,砰砰砰连砸几下,又叫:“您行行好开个门呀,这儿有人要死了!求您大发慈悲给口稀粥喝,您掌柜好心好报,大发财源……”

  “大掌柜您就给开个门吧,俺娃他娘要饿死了,眼瞅着要断气了,俺们只求您行行好施舍一口热粥救救娃们和他娘,您行行好,行行好……”隔一时,又哀求起来,对着铅块一样的沉寂。

  旁边有人上前帮着敲门,也帮腔喊:“俺们是从北方逃难来的,那边打得凶……俺嫂病在道上,好几天没米落肚了,求您掌柜好心人看这几个娃可怜,救救他娘吧,一口稀粥……掌柜的您是发财人,积积阴功哇!”

  有男人的声音号哭起来。

  夜明轻轻站起来,就着那残破窗纸看去。粗纸多年风吹雨淋早辨不出颜色,贴了又补,结果破洞也破得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黑与灰,掀动着像死去的蝶。那斑驳里她看到衣衫褴褛的汉子两手拽着门环大哭,整个人贴门瘫倒下去,黑瘦脸孔上只见一张大嘴,黑洞洞触目惊心。他兄弟边哭边骂,企图将他暂且拖开,却哪里能够。那双手如同老树盘根,嵌在门里、长在门里。

  “没人心的!见死不救啊……这样求你,俺们只要一口稀粥救命……俺一家子都死在你门口罢!横竖家也没有了,地也没有了……俺全家都饿死在你大门口,没人心的老狗哇!”年轻些的男人见求援无望,豁出去指着店门大骂起来,又叫,“哥!哥,你恁地了?哥!……”

  瘫在门前的汉子给他半抱半拖,挣扎着爬起身来,抬手却是一巴掌着在兄弟脸上,喘吁吁骂道:“这作祸的东西!快求……求掌柜的大发慈悲……救救你嫂和娃们,快给俺求……大掌柜哇,好心的客人,您老都是享福的人啊,救救俺苦命人罢!娃他娘眼瞅着要断气了啊……”他死命拉着兄弟一起在门口跪下磕头,把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哭喊着,磕了几个头,忽转身红着眼瞪向身后的女人。她披散着头发,黄脸瘦成一条,半闭着眼睛,张着嘴躺在地下只顾喘气,仿佛对这场骚动充耳不闻。五六个孩子团团簇拥着她,个个都睁眼呆望着父亲,吓傻了,肮脏的小脸反显得一片麻木——从没见过父亲这样疯狗般的模样吧!

  一个大些的女孩子把她娘的头小心地枕在膝上,一只手护着,另一只手照管着弟妹。忽见父亲在人家门口发了一阵疯,掉头向自己走来,不由分说几个孩子一人头上给了重重的一巴掌,骂道:“几个小崽子还不给俺磕头!快求好心的大爷大娘们救救你娘,娘若有个好歹,你们这几个崽子俺养活得了哪一个!快给俺磕头,磕呀——”

  孩子们不等明白过来,脑袋已被一一揿到地上去。几个小的嚎哭起来,大姐一个趔趄,怀里的病人也顺势一歪,摔落在地。她趴着去抱娘,摇一阵,哭叫:“娘!娘恁地了……娘醒醒,好心的大爷大娘救救俺娘呀!”

  她跟着父亲朝门上重重地磕头。几个小的学姐姐的样,也磕了起来,口齿不清嚷成一片。客店门前登时儿啼女哭,震天动地。只有一个最小的才不过两三岁,不懂爹和兄姐都在干啥,顾自爬到不省人事的母亲身边,扯着衣服撒娇:“娘!抱!爹打,娘抱抱!”

  夜明的手指紧紧抓着窗棂,这稚嫩的嗓门猝然入耳,恍如一箭穿心,冰凉凉贯喉入腹。那锐利生了锈,刺破重重年月,重重又重重的尘封了的记忆……她整个人被那疼痛刺穿,一瞬间,不能呼吸。冰冷的窒息没头没脑包住她。

  破窗纸在眼前,被风掀起,呼啦啦地响。死去的蝴蝶,死去的翅膀。灰的,黑的,一层一层。它们纷纷扑到她脸上来。

  她不知道这里的掌柜与其他住客何以如此忍心,竟能坐视不理。燕云今日带她投店,草草安顿下来便去了,他有时会像这样短暂地独自出行,从不告诉她去哪儿,只叮嘱她关紧房门,除了他亲来叫门谁也不要给开。外头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别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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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乱世。他说。

  然而她受不了那哭叫着娘亲的孩童的声音。锈的箭头在心里搅。一层一层,灰的黑的。腥的冷的铁锈粗糙地挂满了心壁,四面的回忆,十面埋伏。她没地方逃。

  夜明一只手蒙住嘴巴,无力地跌坐到地上去。片刻,挣扎着起来,去桌上端了吃剩的饭菜,又忙把包袱里头一阵乱翻,将几个硬面馍馍尽都拿出来,走到门口想了想,又折返回来,推窗轻唤:“快别哭了,这里有些吃的,快拿去跟娘一块儿吃。”

  孩子和大人哭声戛止,隔着十来步远,一齐举头望来。嘴巴半张,脸上仍有几分麻木。除了那最小的仍然专心致志,摇晃着母亲呀呀声唤,头也不抬。夜明在十几道目光的注视下勉强笑笑,招手叫那大女孩子:“来呀!拿了去给娘和弟弟妹妹吃,还愣着做什么——”

  那女孩像是刚醒过来,忙的又磕了两个头:“谢谢大娘!谢谢!”扭头欣喜地喊了一声:“爹!磕头真的就有人给俺娘吃的了!”

  爬起来便奔来接了食物,抱着,拔腿跑回去,蹲身先把一个大馍塞与最小的弟弟,然后扶着娘,将软和些的菜蔬掰开嘴喂进去。剩的,几个弟妹蜂拥而上,霎时抢了一光,各自鼓着腮帮子狼吞虎咽起来。两个男人站在那儿,愕然看看孩子又看看窗口。

  夜明临着那低矮的窗槛望向他们,眼眶里似有灼热刺痛的东西生出来。她没有泪水,心里却加倍地难受。食物总共就这么点,眼下已经分光,两个大人连同那懂事的女孩子都没得吃,但她也再没别的了。待要出房问柜上再要些,见那病人人事不知,女儿把饭菜填进口中也咽不下去,遂先回身向桌上把剩的半壶粗茶拿起,转回窗前道:“来,拿这茶……”

  一句还未说完,腕上突然一紧。只听到那茶壶呛啷啷摔碎,人已一头栽出去。天旋地转也似,她被从矮窗里生生拽出,着地处两掌先是一痛。

  夜明按着满地碎瓷片撑起身来,听到孩子们的惊叫与他们爹爹的怒叱:“你这是做甚来?你发了疯么,这大娘好心给娃们馍吃,你做甚来跌她一跤?你这惹祸的畜生!”

  黑瘦汉子挥拳打去,无奈饿得虚了,给他兄弟一架反后退几步,险些坐倒。

  “哥,这荒村野店的,往前去几十里没有人家,不吃不喝,你顶得住吗!”

  他愣了愣:“顶得住!只要娃们和他娘吃饱了,俺两个汉怕什么。等会歇过来……”

  “顶得住个屁!”年轻汉子吼道,“你受得了,俺可受不了了!这一道上一口粮没吃,骆驼也顶不住了!你瞅这老狗掌柜见死不救,你敢保到了前头还能有人给俺们饭吃么?”

  兄长闻言结舌,他又道:“俺是撑不了几里路了,过了今儿,不知还有没有力气挣命到明儿,俺俩一死,谁管俺嫂,谁管这些娃?他们一个一个的不都饿死么?”

  他步步紧逼,直问到兄长脸上去。红了眼,形容可怖。黑瘦汉子又退了两步,忽然瞪大眼睛叫道:“你想干甚?你想干甚?”

  “哥,你舍得死,你可舍得俺嫂、舍得这些娃么?这道上多乱,没了俺俩,他们不叫狼吃了也得叫人吃了!俺家断了根,绝了后,你忍心?”

  他一手指着地上的女人孩子,脸上筋暴起来,嘶声吼叫。夜明还未听懂兄弟俩为何争吵,臂膀上又是一紧。年轻汉子使出吃奶力气半拖着她,径往荒地里走去。夜明极力挣扎,伸手去掰那铁箍般箍牢在臂上的粗手,身后做哥哥的早一头扑了上来,撕打着兄弟:“俺不让你干这没人心的事!畜生,畜生呀!你还是人么——”虽是拼命,到底不及年轻人力壮,一个踉跄又被掀翻在地,摔得爬不起身。孩子们大声号哭起来。

  夜明不知这男人要把自己怎样,惶急中一口咬在他手上,齿间尝到了腥咸的味道,但他竟不松手,仿佛不知疼痛。她心里忽然极大地恐惧起来,好似睁着眼走进个荒诞的噩梦,一切都颠倒错乱,摸不着出去的边界。这无缘无故拖着她向野地走的汉子,像个疯子,更像僵尸……皮包骨头的坚硬的手,麻木的不知疼痛的肌肉……啊,这人世间鬼魅横生。这是人间么?

  “你还是人么……”孩子们的父亲在后面徒劳地哭喊。大的小的,乱成一片。那汉子突然刹住脚步,回身冲客店叫道:“老狗少管闲事!都是你见死不救,逼得俺没有法子,俺要活命,哪一个不让俺活命,俺拉着他一块儿死!”

  悄悄打开一条缝的旅舍大门吓得砰地一声忙又关上了。那汉子低头对夜明道:“大嫂,俺知道你是个好心人,你不忍看娃们饿死,你就大发慈悲,救人救到底吧!俺一家子若侥幸得了活命时,日后供起你的长生牌位,一生一世奉养。”说着抽出把刀,将她掼在一丛灌木后头,俯身下来。

  夜明心里此时像是魇住了一般,恍惚还与那汉子撕扯着,动作却如同梦游,缓慢而且吃力,自己不得作主。她手上的血染在他的烂衫上,眼睁睁看着他弯下腰来,一张脸越凑越近。他对她说话,仿佛极诚恳,老实的庄稼人的口气,还带点羞涩……他嘴角泛起一丝狞笑。

  当!突然一溜红光,断手握着刀把,斜斜掠过眼前飞去。汉子倒在地下翻滚,大声嘶嚎。夜明觉得脸上一热,水滴洒落,新鲜滚烫的腥味与她口里的连成一气。她抬手去擦,一切宛如一次小轮回。他的出现,总是带着血光之灾。

  血光里迸现出那高大的人影。这是人间么?

  他是一尊掌管杀戮的神魔。

  夜明举着她流血的双手仰望。燕云站在满地打滚的汉子旁边。这一次她看清楚他掌中刀,乌沉沉黯淡无光,刀身阔大平滑。一滴残血顺刀刃流落,所经之处明净依旧,并不留半点痕迹。

  血迅速地滑过,滴在枯草上。这刀的末端是平的,没有刀尖。竟是一柄断刀。

  黑气浮动。燕云挥刀向那汉子颈中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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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

  夜明缩在炕角,垂头自用布条缠裹伤手。她不敢开腔,燕云远远地坐在炕的另一头,并不看她一眼。

  自从晌午她拦住他没让杀那断手的汉子,回房后他就不再跟她说话。回思起来,夜明也不知道当时自己如何能有那么大的勇气,胆敢起身去拉他的手。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尊,况且他杀的本是要杀她的人。

  只记得他的力气猛得惊人,猛得已不像是人的手劲,成了一种速度,成了风。她的手堪堪触碰到他的,那一瞬间燕云突然低吼出声,当胸一掌向她推来。

  夜明与刀同时往相反方向跌开。那刀滴溜溜直飞向后去了,无声无息插入土中,直没至柄。她摔得浑身骨节都要散开了似的疼痛,双手抱着肩,爬起又俯倒两三遭,而燕云理也不理,返身走开。他腰间革囊骨碌滚出一个东西来,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旋儿,又教那赶来救护兄弟的黑瘦汉子惊叫起来。

  夜明摇摇晃晃站在黄土扑面的风里,燕云取了刀回来,大步跨过那颗血痕犹湿的人头,走到她面前。

  他漠然地看着她。

  夜明举衣袖挡住风沙,挡住他的目光。血像一些小蛇爬在她白皙的臂上,像雪地里艳红梅枝。蜿蜒倒流入袖子里去。她轻声道:“这家人是逃难的,好些天没东西吃了,其实……也怪可怜的……你宽宏大量,就饶了他们吧……”

  她咳嗽起来。沙土一阵一阵,兜头鞭打。

  燕云冷冷地瞅了她半天。

  “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他说,“这人要杀的是你,不是我。你自己来杀他,我不管了。”

  他把刀向她递来。夜明倒退两步:“……我下不了手。”

  她低头嗫嚅。风迷了眼,借此不看他的脸与他的刀。燕云的眼睛却像是不怕风沙的,坚定而锐利,他扫了一眼夜明的手,收回断刀,掉头走入客店。

  夜明忙催那黑瘦汉子带了兄弟妻儿快走。谁知燕云又大步走回,后头跟着战战兢兢的掌柜与两个伙计,各自捧了饭菜汤水。他用衣襟兜着一襟硬馍,手一松,哗啦啦撒在伤者身上。

  又抛下一个小瓶。孩子们转动着恐惧的眼睛朝上望着,一声不敢吭。

  “这是止血药。吃饱了,带着干粮,走。”

  说完一把拖了夜明回店。掌柜带着伙计小心翼翼绕过那人头,放下饭菜,忙转身颠颠跟回。

  “这年月啊人都没了活路了,人吃人的事哪儿都有,唉……野兽也不如……听见逃难的来了我们都不敢开门,兵狠,逃难的也狠呵,人没了活路甚都做得出来,兵是狼,逃难的是蝗虫。夫人到底不听劝,心肠忒软,方才吓得我们……”掌柜的一路摇头,罗罗嗦嗦地叹息,“这年月人跟畜生没什么分别,乱世呵……客官爷您心肠恁好,夫人心肠更好,好人有好报呵,夫人日后必有后福的,神明保佑二位大富大贵,百子千孙……”

  燕云扶着夜明,扭头看了他一眼。掌柜吓得立刻闭嘴,哆嗦着忙关了店门。两个伙计更不敢言语,风声呜呜,外头不知哪个孩子又哭起来。

  孩子的哭声顺着风流去。渐渐远了。

  ……

  夜明眼前总是浮动着那双孩童的眼睛。那样清澈、明亮、无忧无虑。孩子不懂事,不知道这人间有多苦。浮世悲欢变幻像那海浪,舔过哪儿哪儿就留下苍白苦咸的盐碱,谁也逃不开。只有孩子的眼里挂不住任何痕迹,永远那么欢喜,如果哭了,眼睛洗得更明亮。多么好。

  孩子的眼睛……这世界就是个海,人海,苦海,茫茫无边,翻着涌着,把众生吞吐,最终流去了一切。只有孩子的眼睛淹不了。永远是浮在海面,清澈地发着光。

  岁月也是个海。夜明以为她能忘了所有,一些东西沉没在黑暗海底,化为泥沙。但五百年前一双孩子的眼睛却仍然浮着,浪涛起伏,她能看到它,在那儿发着光,欢喜而信任,望着她。

  她掩住了脸。若不是今日,几乎忘记五百年前她也曾是一个母亲……啊……五百年前……五百年前的孩子早已老了,死了,埋在坟里变成泥土,但他的眼睛怎么还活着。穿越茫茫岁月,永远望着母亲。

  仿佛又听到他呀呀喊着娘的声音。她离开时他八岁了,但在她心里,他好象始终是那个才刚学会说话的婴儿,爬在床边对她嬉笑,粉嫩的小肉团儿,心肝宝贝,柔软芳香。

  她的孩子呢,在哪里?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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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暗淡的天色里燕云转头望向女人。她缩在墙角,伛偻着脊背,偶尔静静地抽搐一下,不出声。然而他确实知道她是哭了。这瘦弱苍白的女人这样安静,许多时候简直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仿佛很小心地不替人添麻烦。他不了解今天为何她会如此反常,固执地阻止他杀死那意欲把她当猪羊般果腹的恶徒。想起来后怕——她差点就死在他的刀下!当时不觉得,过后他才发现,背上竟湿透了一重冷汗。

  燕云默默地坐着。他的生命里是斩钉截铁,刀、剑、血与火,江湖就是杀或被杀,从无二话。岂知今日被迫做出这婆婆妈妈的事来,都是因为她——对这个过分柔善的女人难免有点不耐烦。他觉得自己有些恨她。

  她像是明白他的感受,也不来招惹他,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脊背的弧线单薄流畅,一根,在暗影中格外分明。她看去如同丝绸剪成的一个人形。燕云看到她掩面的双手,一只已包扎好,另一只却才裹了一半,余下长长的布条顺着手臂搭拉下来,在暮色里像根枯死的藤。想必自己给自己裹伤比较吃力,那只已经裹好,再要替另一只包扎就更不灵便了。但他转回头来,并没有去帮她一把的意思。

  天晚了,风更大。这儿的天色永远如同黄昏,白天与黑夜都不分明,像混沌未开的远古时候。外头飞沙走石,啪啪打在窗户上。坐久了身上落了薄薄一层砂粒。燕云突然起身,点亮了灯,唤小二送一坛酒进来。

 

  晌午的事情之后,这店里的上下人等不免对他越发敬畏。不多时伙计陪笑进房,不单酒,饭菜也一并送到,还殷勤地放下两只粗瓷大碗,轻手轻脚掩门而去。

  夜明却有些疑惑。此时她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每次换药不须再用烈酒擦拭,可以直接上药了。燕云从不喝酒,他的生活简朴至极,日常只用大碗,一碗一碗地喝白开水。桌上灯盏摇曳着豆大的红黄的火,窗上破洞里钻进股风,倏地吹灭了它。燕云把灯重新点燃,挪至风吹不到的地方。那火苗仍是忽高忽下,闪烁不定。在明明暗暗的光里她望着他拍开坛口封泥,满满地倒了一碗。她以为他真的要饮酒,但燕云放下酒坛,忽然挽起裤管,嗤啦一声撕下块衣襟,在碗里蘸了蘸,向膝上涂抹起来。

  夜明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燕云没回答,只是埋头捏着那块沾了酒的布,用力揉擦着膝盖。酒气摩得热了,越发浓香。他专心致志,不一时腿上皮肤已红得发亮,看看快要破了,兀自不住把布片去蘸酒,摩之不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似乎累了,就那么把湿布往手心里一团,仰天倒在炕上。片刻又翻身侧躺着,两腿蜷缩起来。夜明不敢惊扰,心想他大概睡了,但燕云躺着也不能安稳,不停翻来覆去,似是十分不受用,辗转难安。

  夜明悄悄近前,抖开被子,要替他盖上。谁知燕云陡然翻身,她手里不由一颤,被子掉下去,覆住了他的脸。

  “你……你怎么了?”她呆了呆,又问,小心翼翼地,“生病了吗?”

  燕云挥手把棉被掀过一边。他的脸出现在那大红大绿的土布被面之下,虽是见惯了,倒叫她由不得愣在当地。眉目斑驳的男人面孔,粗糙而离奇,不是人世风景。如同凭空落下巨大陨石,磅礴呼啸砸进她的眼里。他的脸与其说丑,不若诡异。好似天地初开之时他便已存在于另一世界。她半跪半坐在他旁边,颤声道:“你身上不舒服,是么?”

  他看她一眼,随即转头,慢慢地说:“要下雪了。”

  “什么?”夜明又怔了怔,为这答非所问的回话。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天已全黑。大风尽管搅着黄土肆虐,却是一无所见。她随口问:“你怎么知道?”

  燕云道:“我身上各处的关节在痛。迟则明早,一定会有一场大雪。”

  “你……”

  她不知如何接口,他瞧着窗子,像是自言自语:“小时候练功落下的。若逢变天,全身的骨节就有点不灵。明早的雪想必特别大。”

  夜明道:“那……用酒擦擦会不会好些?”顿了顿,又问,“——你痛得很厉害,是不是?”

  “也不是很厉害。略微有一点罢了。过几天自然会好。你莫再招惹那些人了,如今乱得很。”他淡淡地说。然后以肘支炕,把酒碗挪至面前,手中布团沾了沾,又开始擦拭起来。

  夜明冷眼瞧着,见他虽然轻描淡写,行动确实缓慢而吃力了许多,每一抬手仿佛牵动浑身的骨节,吱吱咯咯地锈涩。他这样的人,一定是痛得非常厉害,不然不会带出样子来。

 

  “让我来。”她突然伸手去抢那块布,燕云手掌一收,紧紧地攥住,掉过脸去,粗声道:“不用你管。”

  她静静望了他一会。

  “我替你做点事,这不行么?”她心平气和地说,然后在自己衣裳上撕下一块来,向碗中蘸了蘸,不由分说,左手轻轻按住他的腿。燕云背着脸不看她,那清脆的裂帛声传入耳中,跟着腿上一凉。几根柔软的手指搭上来,若即若离,轻若无物。她指尖儿冰冷,粗布摩擦在身上,微微的刺痛,烈酒打湿了肌肤,在她的指间来去愈来愈热,愈来愈热,一股炽烫沦肌浃髓直烧入骨头里去,烧透心腑。像烤红了铁烙,烙下无法磨灭的印……但她的手指,却依旧是凉的……他只是低着头。火苗呼的一下蹿得老高,又暗下去。黄土坡上人家喜欢的花色浓烈的被褥,靛蓝底子上翠叶密生,碗口大绛红牡丹瓣瓣怒放,焰火一般亮在眼底,一刹那。有只蝴蝶停留在花朵边缘。

  她的手指来来回回,掠过他的身体。女人的香,又淡又凉。她手上半褪的布条苏苏搔着脚踝,一不留神,缠在上头。一副天下最柔软的锁镣。夜明俯身细心地将它解开,指尖在脚腕上轻转一遭。

  “这儿也痛吧?”

  他没搭腔。她也不再问,替他除了鞋袜,把两脚脚踝也抹拭许久。他的足底被她握在掌心,两下里一样冰冷。

  然后她解开他的衣衫。脖颈、肩膀、肘弯,一处一处地依次擦过来。燕云赤裸上身坐在炕上,僵僵地任由她摆布,像具死尸。但觉肢体无处安放。夜明垂着眼,目不斜视,眉睫的影子落在面颊上,丝丝分明。

  燕云向一侧拧着脖子。然而一绺轻淡墨色忽飘荡到眼前,被他的呼吸吹动,无力地悠了几下,欲静不止。似那三月里百丈游丝,软烟醉雾,摇漾春如线。

  一只白手自他鼻子底下伸过来挽起了那绺散落的长发。妇人家盘头娴熟之极,一壁还替他擦着,一只手飞快地捋起头发,飞快地绕了几绕,已将它掖回发髻里去。不过一眨眼。但他仿佛头一遭与这女人肌肤接近到如此的距离,满室酒香里嗅到她的气息,于清淡中带一丝奇异的味道,微苦微咸而涩……什么时候,久已荒废的记忆。

  燕云沉默地与她相对。后来他终于想起来,那味道,很像眼泪。

  是多少年不曾相遇过的气味。在这始终他相信只有血,没有泪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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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

  掌心的疼。

  手一次次地伸到酒碗里去,时候久了,浸湿了裹着的布。紧贴着伤口,重重层层,缓慢地渗入。今儿晌午才破损的新鲜创口,她可以很分明地体会那疼痛,如慢火熬煎。许多年以前她曾穿着宫缎衣裙,妆成只是熏香坐。竟日用一个五更灯,小小的铜盏,小小的火,慢慢熬。五碗水熬成一碗,人说要熬到五更天,而她从清晨熬到黄昏,不为什么,只为看着那跳动的火苗可以觉得它烧得比她的时间还要慢。放入人参、茯苓、鹿茸,许多名贵药材,看它们在一汪清水中荡漾,各不相干。最后终于变成干瘪破碎的渣滓。一碗浓褐苦涩的药,她守着它一整天,好等一个人回家来,给他喝。人说,延年益寿。

  她要他延年益寿。那时她竟以为有人可陪着她,直到生命的尽头。但谁能陪谁一辈子呢。她的一生一世,那么长,没人陪得起。

  都死了。啊……生命中的人一个一个地死去,而她活着。连珊瑚也死了。她还活着。

  长生,是一碗慢火煎熬的苦药。从清晨,到黄昏。

   夜明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葱枝纤指,机械地一来一回,在男人裸露的肌肤上摩弄。他身上也尽是疤,跟脸上一样,处处凹凸不平,瞧来可怕又可悯……这男人不知经过什么样的磨难,人之初,想他也曾是十月怀胎,三朝哺乳,父母手心里捧着一掬新雪般光洁柔软的小小婴儿啊……在时光与往事的颠簸里,终于面目全非。他整个人就像这世上的沧海桑田,已不堪重拾。

  大风呼啸着盘旋。天地间除了那永恒的风,仿佛也没有别的。不知不觉,坛中酒只剩下一半。夜明并未沾唇过一滴,然而她觉得头晕,深夜是一段奇异的辰光,人容易醺醺如醉。最近她好象总是生存在酒的气息里,自从遇到名叫燕云的男子,他带给她烈酒与血的日夜。

  酒渗入她遍体的鳞伤。疼痛一丝一缕,慢慢熬进去,熬进去。却不致命。呵总是不致命……这样的百折千回……不知不觉,好些天。

  “白天想哥哥大门上站,到夜晚想哥哥胡盘算……”

  号叫的风里传来了悠长哀伤的歌声。是睡在厨房的伙计,学着女人的声音,把嗓子吊起来唱那黄土坡上世代相传的女子心事。酸曲儿,这儿的人都有条嘹亮的好喉咙,在狂风沙的深夜里听起来却是凄厉而寂寞的。他哎了一声,拖长了嗓门幽幽唱道:“……头枕胳膊腕腕面迫墙,人家睡觉我盘肠。脚蹬住炕栏头顶墙,翻一翻身子好夜长。刮起一阵大风点起一盏灯,忘了哥哥的脸脸忘不了心……”

  她听着那曲儿,不由瞥了一眼灯火。夜过了大半了吧?不知道如今是几时几刻,那仿佛也是极不重要的事情,她觉得天永远亮不起来了。只有灯盏里的油越熬越浅,火焰渐昏下去。窗户眼里贼风吱溜溜吹着,随时摇摇欲熄。刮起一阵大风点起一盏灯……可要是没灯可点呢?她痴想着,迷迷糊糊地向那灯伸了伸手,想看看油还剩多少。陡然发觉燕云坐在炕上,身子朝前倾着,倚在她胸前竟睡着了。他双手还环在她身上不曾撂下。她很瘦,背上凸出的两块蝴蝶骨,他十指轻轻搭在上头,似一群倦来歇息的野马。

  夜明跪在他身前。不知道为什么,心底里一股酸而热的气流直冲上来。她替他擦拭着颈后的骨节,擦着擦着突然两臂一紧,把他的头颅揽在怀里。他是否醒了,她不知道,也不想管。这一刻,只是想抱他在怀中,紧紧地。她无声地哽咽着。

  燕云没有动弹。他的手还搭在她背后,指尖微微一颤,似是要抬起来,然而终于又落回去。

  他慢慢地抚摸过她背上八字形的两条疤痕。教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孩儿总是摸着它们,嘻笑问起娘背上这是什么。

  娘亲,你从前是天上的仙女吗?这里生着翅膀?

  他软软的童音在耳边响起,如此清晰。仿佛从来没有过几百年的岁月,深海的黑暗,生死相隔。

  娘亲,天上好玩吗?

  伸出手,就能摸到他的小手小脚,在膝上痒酥酥地爬……啊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暖暖的奶香味。他在她身边,一直地。永远不长大。

  夜明悚然一惊。不。他早死了。她的儿子,她的丈夫,她在这世上一切的留恋,珊瑚,他们都死了。他们早已抛下她一个人在这里,一无所有……她一阵痉挛。手指抓着怀里男人粗硬的头发。她一定扯痛了他,但燕云仍然纹丝不动。

  “狗入的!大半夜里号什么丧!你叫春呢?明儿滚回家叫你娘赶紧替你讨个婆姨来,莫在我这里日日的号丧,我还要开店做买卖呢,野狗子野狼都给你招来了!”

  掌柜的破锣嗓子大骂起来。那伙计登时噤声。

  夜明哑着声音问:“痛得可好些了?”

  燕云没有出声。他把脸深深地埋在她胸前。静默的时间里只有狂风咆哮。须臾,那伙计似乎偏要捣乱,故意拉开嗓子咳嗽一两声,又唱起来。这一次是支情人相会的荒唐曲儿,他兴高采烈,不顾掌柜叫他回家的威胁,快活地尽力高唱,喜乐无限,颠狂不禁。

  “哎——叫声妹妹开开门,东北风刮得人凉森森。满天星星月不亮,你小心走在狗身上。白脖子狗捣眼窝,不咬别人专咬我。半夜来了鸡叫走,哥哥好比那偷吃的狗。米汤放在锅盖上,大红被子伙盖上。你明天要来早点来,来的迟了门难开……”

  他絮絮叨叨,捏着嗓子,和着掌柜的骂声从头唱到尾。夜明静静听着,不知何时,天就亮了。窗屉子上一片雪白,耀得人眼花。

  燕云真的睡着了。她把他的头轻轻放在枕上,替他盖好被子。跪坐了一夜,腿有些麻。她下炕来走到窗边,揭开窗户。冷冽的风直吹到脸上,扑散一夜宿醉。

  夜里果然下了大雪。外头一片银装素裹,放眼望不到边。这荒凉破败的黄土坡一夜之间变作琼宫玉宇。雪还在下,纷纷扬扬,雪片有鹅毛大。一天一地,晶光闪耀。

  她把胳膊伸出窗外。雪花像传说里仙禽剔落的残羽,从天上落下来。一片一片旋转着落在手心。那样柔软,那样冷。

  片刻间融化成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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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

  过后倒还好,两人相对,也并没窘到怎样。夜明不觉得燕云待她的态度有什么改变。日常他仍然淡淡的,不爱说话,也不大搭理她。又住了两日,待雪化了些,便带她起身上路。

  这回改道向东。他向一户农家买了头骡子,不知从哪里又弄了辆破旧的大车来,套上牲口赶路。夜明想那车八成是人家弃了不要的,残破已极,一走起来到处乱晃,随时都要散架的样子,几乎完全不能用。燕云自己挖来树桩,削了些木楔子,把破车重行钉固。夜明却有几分意外。没想到他还有这手艺。她站在一旁,低头看着他蹲在地下,倒转那柄断刀,用刀把专注地将木楔砸进去。她手里也握着一把楔子,有时帮着递递拿拿,让他干活能方便些。待修好了大车,他便让她坐上去,亲自跳上车辕,挥鞭赶着骡子前行。

  他们准备了足够的干粮与清水,此番动身不似先前,竟是日夜兼程。西北道上人烟稀少,往往走上两三日也只见茫茫黄土,偶有几个窑洞,可怜地散布于亘古荒芜之中,不像住人的所在,倒似一些大号蜗壳,沉默的生物天地风雨里沉默地存活,仿佛一生也没有别的目的。能够存活下来,便是全部。夜明初时不禁疑惑,想着这里这样过活着的人们,如何能唱出那么些浓烈、狂放、赤裸裸火辣辣的曲子来。男女间的情事,无论是欢好抑或别离,都可以用声闻十里的嗓门直白地吼出来,便是相思也别无宛转幽愁,想亲亲就是想亲亲,想得要死了,多咱见了情郎的面脱了红兜肚任他耍玩到天亮……那是听了教人耳根也发热的荤曲。在一马平川荒原上冲着天尽力一喊,有多远便传得多远。

  或者正因这荒芜,才有这样格外癫狂的歌谣吧。祖祖辈辈的人们,一生一世守着昏暗的窑洞,出了门走上十几二十里许也碰不见一个人……人的温度,血的热,只从这最原始的欲望里方得释放……爱一个人几乎是恶狠狠的,什么情绪都是烈火干柴,不留余地。那粗犷高亢的喉咙,狂喜简直喊成悲哀。夜明坐在车里,摇摇晃晃,揭起肮脏厚重的蓝布棉帘子。看不见唱歌的人,也许他在老远的地方,一嗓子扔向天际,声嘶力竭地绞着沙土呼一下卷过她面前……那干冷的大风里她只看见燕云的背影。他坐在辕上赶车,一天也不回头看她一眼。

  歌里的爱与恨,活生生,血淋淋。她没有见过。

  触目所及,生命只是空虚的苍凉。她回忆着一千年,黑的海,蓝的海……风沙满面,闭上双眼……这干旱的没有一滴水的土黄色的海。

  他背后。女人洁白的手臂悄悄自帘缝里探出来,一枝白花的菟丝。犹犹疑疑,柔弱飘摇,缓缓地往他爬去。啊……什么都看不见,黄天土海里只有他的背影,如一方磐石,那般坚定。他在,能替她镇住漫天风沙,然而……

  手臂在风中停留一会,终于缩回。蓝布帘子放下来。

  燕云目视遥远天边,赶着车,一心直奔前路。他并不知道。

   他究竟要带她去哪里?夜明一无所知。前些时像是没有目的的游荡,走走停停,随处住上几日不等。他有时会把她留在住处,独自出去办一些她所不了解的事,也不像是计划周详,这一路更似心血来潮,想到哪儿便走到哪儿,然后顺手杀上几个人。这是一种她从来没想象过的生涯。若在从前,不敢相信竟有人这样过活。

  而现在他不再随心行止。带着她,向着东北方向一径直插下去。车轮辘辘,晓行夜宿,起先所经之处人家稀少,他们常常就宿在道上,掖紧了车帘,里头铺有三层厚棉被,是临行他向掌柜买来的。狭窄的车厢里他紧挨着她,如同从前无数次地在许多旅栈里同房而宿,同被共枕,各不相扰。他总是背对着她。黑暗里夜明睁着眼睛,有荧荧珠光荡漾。是的,他们仍是陌生人。这经验如此怪诞,与一个始终陌路的男人夜夜睡在一起……但不久她便合上眼,安心地睡去。她已习惯他身上的气味,就像他习惯了她的夜光。

  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你不用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你是不是人,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只不过凑巧救了你而已,今后你的事,仍然跟我没有关系。

  她想起初相遇,他冷然的言语。他对她的一切毫不关心,甚至不在乎她是否人类。他说,今后你的事,仍然跟我没有关系。然后他把她带在身边,形影不离。

  他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夜明双手交叉扣于胸前,仰望着车顶。她也翻了个身,与他背对背,中间短不过一寸的距离。

  有时夜里醒来,他并不在身边。风声里得得蹄声响得疾,颠簸动荡,他睡不着,索性出去连夜赶着路。夜明掀开帘子看看,他总是回头,简短地告诉她没有事,叫她回去睡。

  他这样的赶路,可是为了什么重大原由?她相信一定有事,也许有仇家在找他,但她从不向他问起。只是跟着他走,海角天涯。虽然始终,他们不是彼此的任何人。

  他的背影在夜里越发高大。荒原上虽然遍野黄沙,到了夜间天空却是漆黑纯净,星群满天密撒,又低又明亮,像玻璃做的一般。细看,原来不都是银白的,每一颗星都带有自己的颜色,或暗红,或揉蓝,或灰绿……极薄极淡,一层迷离光晕。需要长时间安静地注视,才能够分辨出来。这样清澈的黑暗教她想起海底,那些半透明的水母也是如此发着幻彩朦胧的光,似有如无,浮浮沉沉……在海里大半的生命都是这样随波逐浪,只跟着海流迁徙,一生无有定准。大海教会人接受安排。夜明看着星光遍洒于莽莽平野,似乎觉得车辕上这个一心奔前路的男人就是大海对她的又一次安排。大海叫她离开它,遇到他,他的前路就是她的路。她躺回车厢,准备接受这安排。说到底,又有谁能够作自己的主?

  那么,跟他去吧。不问祸福。

  她决定跟随燕云。但是她一天一天地憔悴下去。虽然越往东走,沿途景色越渐温润起来,逐日远离黄土飞扬的陇西之地,空气也不再干燥得能在人脸上裂出口来。夜明捧着水囊贪婪地吞咽,自从这次横遭灾殃,她在陆地上已漂流了不少时日,像一条上岸的鱼,她可以感觉到自己日渐干枯,肌肤内里水分一天天流失,正在变成一具僵萎的尸。

  她在缓慢地死去。正午时分燕云歇下大车,掀开帘子,在强烈的日光里眯起眼睛,默默看着阴暗中女人熟睡的脸。似一朵白茶花,于盛放之后困倦地在合拢了。她一天比一天精神短少,总是恹恹睡着。燕云长久地望着她。

  此时他们已出陕西,过了晋、鲁,进入幽燕地界。这边更乱,时时遇到溃败的残兵与抢夺粮食的灾民,然而人烟到底比西北稠密些。燕云虽不敢离了大车,千方百计竟也弄了不少食物来,甚至还有肉。有一次不知自何处得来一盏燕窝,盛于描金薄胎细瓷小碗中,面上点缀几粒鲜红杞子,还漾着热气。他捧着这碗精致到造作的东西,神情极不自在。一生都不曾碰过这种既无聊又无用的食物,他与那些需靠进补保持精力与容颜的公子小姐们全然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但他唤醒夜明,把燕窝趁热递到她嘴边。

  可是她却只想喝水。她越来越瘦。燕云从井里打来的清甜的水对她没有用。全身的皮肤,每个毛孔都在干渴中发出无声的嘶喊。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对他透露真正能起她沉疴的药。她病体不胜,心里却清醒得很,只是连自己也不很明白,如何,便是不想告诉他她渴望着什么,为了什么,生命点滴地流逝。像中了毒的人,求不到解药。

  她推开燕云送到口边的鸡汤,转过头去。她只是不想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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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

  日日夜夜,在车厢里昏睡着。也不知过了几时,忽觉身上火灼般的温度降低了些。一股清凉像自九天之外抑或九泉之底神秘地潜入,无形的冰龙,周身环绕飞舞熨贴。那寒气丝绸般在全身滑落,轻轻褪下带去了难耐的燥疼。

  夜明睁开眼睛。听到骡子低叫一声,车身吱吱作响,晃了几下然后止步。闷热的黑暗中透进一线流光,湿风吹进来。难以言喻的疲倦像潮水涌上来,突然淹没了她。

浓厚的水气。咸的,清涩的微腥,带着触摸新鲜伤口般的甘美,无数白银刀片,纤薄细小,遍体相割。仿佛所有的毛孔于一刹那间全部敞开,生命的汁液倒流进来。

  夜明觉得自己像个冰雪人儿一般,就这样哗地一下,碎裂了。变成晶莹的流体,融融泄泄。这一刻,她只想睡去,不再醒来。

  流光里浮现燕云的脸。他搴起车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你愿意跟我一起出海么?”

  夜明抬手挡住车外排山倒海涌进来的清晨。淡绿色晨光轻柔缥缈,于她却似当头倾碎琉璃宝殿,煌煌光华灿烂,劈头盖脸地扎来。她一扭身伏在角落,如同鬼魂,见不得天光。

  “我们……这是到哪儿了?”她颤声问。

  “过了幽州。快到渤海湾了。这里叫杨花镇,我才刚打听过,离海边还有十里。”他探身入内,两臂穿过她身子底下,轻轻横抱起来,一面简短地说,“我要出海办些事,你可愿意跟我去?”

  她由着他抱出车去,那些话听在耳里,倒像是梦魇住了,清醒白醒地躺在床上,周遭人走来走去,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再动不得一个手指头、说不得一句话。他已将她抱在手里,站在小镇一条背静的街上。这时分天刚蒙蒙亮,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鸟儿扑喇喇拍翅,冲破湿寒空气飞去了。偶尔鸣叫一声,如梦如寐。

  ……是的,那是近海才有的空气。风里仿佛挟着半干的盐粒,掠过皮肤,留下终日微黏的潮气。

  像一缕返魂香过。夜明双手攀在他脖子上,转动着眼珠。里头,湛黑深处一点墨蓝的瞳人,渐渐恢复神采。

  她的魂魄回来了。她无言地望着男人,点了点头。一阵湿风吹过,长头发呼呼地飘扬起来。

  此日。他将她救出熔岩火狱。

 

  “累不累?该进去歇歇了。”他看着前方,扬起手,鞭梢儿在空中虚虚一抖,爆出清脆声响。如雪地里枝条上轻坼第一朵梅花。

  她微笑着摇头。才不过半个时辰。自从来到这小镇,她的精神迅速健旺起来,简直像服了仙丹。她不肯再躺在里头,执意要和他同坐在车辕,让那咸湿的风畅快地通过她。燕云担心她久病未愈,难以支持,然而她一定要,攀着车辕,轻轻地向一边推他,叫他腾出个座儿来。燕云略带惊谔地望着拧起眉毛,似乎有点不耐烦的女人,一时她又转到前头,伸手拍拍那匹骡子的脑袋,认真地盯着它温顺的大眼睛仿佛头一遭看到它。从没见过她这样轻快的神态。这忧郁、隐忍、弱不禁风的妇人,怎么忽然间年轻了十岁,她的眉眼、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舒展开来,蒙蒙透露出橘色暖晕。像一座冰冷绝美石像,被仙人点化,她手牵裙袂从座子上走下来,一个旋身,活了,呼吸吹动着发丝……啊,她向他走过来……燕云侧过头,身边的女人瞳孔里闪烁着明亮湿润的光点。此刻,她与他同驾而驱,并肩而坐。春风鬓影,杨柳如丝。

   燕云尽量向边上挪挪,让她坐得舒服些。他甩起鞭子,劲风掠开迤俪缠绕到眼前的柳条。水气湿润之地,虽是塞北,万物生发得早。道旁高树,那枝条上叶尚未萌,却已隐约透露一点青意,千条万条,缭乱飞舞。人与车马,仿佛穿行于细细密密双络丝网。

  他们在道边一个饭铺停伫片刻。这镇子虽小,因偏安海隅,反而略略平靖一些。今日天气晴朗,镇上有人裹着棉袄,两手筒在袖管里,三三两两踱出来吃早点。老人要碗浆粥烂饭,就咸菜,眯起眼睛,缓慢而安闲地咀嚼着。

  燕云要了壶热茶与两个馒头。店家递过缺了口的粗碗。夜明此时虽吃不下什么,他命她多少喝一点茶挡挡寒气。

  夜明把手拢在碗上取暖,游目望去,见门外走来两人。年轻的女子荆钗布裙,衣上还打了几个补丁,却是十分干净,神态亦端然安详。满头乌发一丝不苟齐整地梳挽好,青绢相裹。她低垂着眼帘款款走进铺子,向众人福了一福。身后跟着的老妇人取下背上一长条布囊。

  原来是卖唱的。夜明想着,只见老妇打开层层旧布,取出一张七弦琴。颜色黯淡陈旧,夜明不禁多看了两眼。音律之道她虽不通,不懂这琴是否什么焦尾断纹的稀世名器,但当年也曾听说,寻常流离于娼家酒楼的卖唱女子所弹多是琵琶,偶有银甲按筝者,已被视为风雅、幽娴、非同于一般庸脂俗粉的名花。这七弦古琴她却只在内室,隔帷听一位士大夫抚过一曲《流水》,于某次雅集之会……那是“他”的朋友。她还记得当时一曲既终,满室文人墨客,拈须称赏。难道如今时移世易,这样的琴也可用来佐酒伴座、为民间的俚歌陪衬了吗?

  “各位客官,小女子漂泊到此,今日有缘,愿为众位献上一曲。如今春回,万物萌生,小女子便应景唱一支前朝旧谣《杨柳枝》,有辱清听,切莫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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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女子寻一个空座,待老妇先将裹琴布在桌上铺好,这才横过琴来放于其上,又向众人行了一礼,文文静静地说道。却无人理会于她,寥寥几个食客,都埋头专心地吃着各自那份茶饭,把粥喝得呼噜呼噜直响,眼皮也没抬一下。女子却似不以为意,顾自敛衣裙落坐,端端正正,轻抬手拨动琴弦。只听她启朱唇、发皓齿,唱道:

  “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黄金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

  琴韵泠泠,似水石叮冬,歌声悠长宛转,其中更带一丝淡淡的凄清之意,然而点染辄止,哀而不伤。这女子所唱出乎她的意料,竟不是绣鸳鸯、怨春风之类相思私情小曲。夜明并不熟知诗书,然而似乎隐隐记得她唱的是从前谁人做过的一首诗,曾被许多人诵念着……她没想到会在这地方听到这样的歌声。那雍容端庄,平和中正的音韵……隔世的一种气氛。

  夜明有点恍惚。忽然间她像是做了鬼又回来,什么都不一样了,但这萍水相逢的卖唱女子把前世的空气与声音一一封存起来,于意想不到的时刻陡然释放。不知今夕何夕。

  她唱完了,仍是无人理会。各人依然目不斜视、漠然地盯着面前的一小块桌子,把茶饭往口里送,仿佛世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女子坐了片刻,默默地站起身来。

  老妇上前,把琴重新裹好。她谦恭地让开道路,让年轻女子先行,然后将琴负在背上,低着头跟随于她身后,往门口踽踽走去。她们走得就像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她们的人、那美妙的琴韵与歌声好象从来不曾出现在这间小饭铺里。对于这里的人们,她们只是幻影而已……夜明望着二人,心里突然恐慌起来。其他人的平静令她疑心是否只有自己看到了这些……难道她们真的只是个幻影,是她自己的记忆?死去的记忆也会变成鬼魂回来吗?……她不安地在凳上动了几下,捧着茶碗的手轻轻颤动。

  叮。夜明微微一悸,低下头。

  燕云仍专注地把脸埋在巨大的茶碗上啃着馒头。他喝一口茶,道:“去吧。”

  夜明犹豫地捡起桌上的几枚铜板,看了他一眼。

  “你这个心软的毛病,是改不了的。”燕云没看她,淡淡地说。他好象叹了口气,但夜明并不留意,她拿了铜板便起身追去,在门口唤住那两个女人,把钱递给她们。

  老妇伸手接了。那年轻女子转过身,低低谢了一声,便又向外走去。夜明看着她们,她几乎能猜到这女子的身世……是哪城哪家的闺秀,金尊玉贵,惯养娇生,如今却漂流在外,以琴曲谋生。家人星散,唯有一个旧日仆妇,仍忠心耿耿地跟随着、服侍着她的小姐。即使她沦落到卖唱,她替她背着琴……

  那是曾经深闺中拨动迟迟长日的心爱的琴吧?春江花月夜,秋窗风雨夕。当时只道是寻常,谁知似水流年。

  夜明看着女子单薄而娴雅的背影,禁不住轻道:“姑娘,你的琴……很好听。”

  “多谢夫人。若非别无他途,小女子也不愿令此琴随我蒙尘,辱没了它。世事多不如意,有夫人这一句称许,小女子已然铭感于心。”她刹住脚,并没回头,只答谢一句,声音安然温和,并无辛酸之意。遂携老妇出门,一径去了。

  夜明站在门口,倒发了一回呆。乱世中,每个人都有伤心的故事。每个人的故事,总是不为人知。甘苦冷暖,除了自己,又有谁能够了解呢。

  她回到座上。燕云已喝完茶,望着空碗,似乎在出神。见她回来,忽然说道:“方才那个女人在唱些什么?”

  夜明怔了一怔,答道:“那是一支关于柳树的曲子。是从前的人做的一首诗。”

  “柳树?”他皱了皱眉,“不知在唱什么,没有听到柳树。是很久以前的人做的诗么?”

  夜明望着门外天光,缓缓点头:“是的……很久以前了……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写了这支曲子……我从前,好象曾听到过。”

  “你认得那个人么?”燕云道,“——那个做这曲子的人。”

  她摇摇头:“不认得。我——只是听到过。这首诗——曾经很出名。”

  燕云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夜明有点心慌意乱起来。她从千年以前走来,背后是一长串黑洞洞望不到头的隧道。时间的死去的尸体,沉沉背在她背上。对于燕云,那是可怕的。她背负着超过他承受与想象的时间的秘密。她不愿再提起五百年前在她的记忆里,街巷间曾经风行过的一首诗,于是笑向他道:“你不喜欢这曲子吗?我还记得另外一支,也是讲柳树的,比这个好,我念给你听,好么?”

  燕云点头,于是她念道:“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

  这是遥远的北国胡歌,鼓角横吹之曲。虽然她的嗓音柔软,一股苍凉豪迈之气仍不免自辞句间透出。

  她惴惴地瞥他。燕云很仔细地侧耳倾听着,然后说:“嗯,这个好些。你念得比那个女人唱得还要好听得多。”

  夜明由不得笑了。她从没想过他口里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燕云却是一脸肃然,直直地坐着,隔了许久,忽问:“你懂得许多诗么?你从前读过很多书的,是么?”

  夜明愣了一会,摇头道:“不,我没有读过书。这些……是听别人说过,我碰巧记住了而已。其实我也不懂它在讲什么的……”

  “我想,你从前一定是一个尊贵的千金小姐。”他突然脱口而出。听在夜明耳里,又是一怔。这些时日以来,他们仿佛始终遵守着某种默契,从不曾向彼此问起关于过去的任何事情。包括那日在长鲸堂的相遇,她既不问他何以会去斩杀那盗窟的满门,他亦无一字追究她落入那批人手中的原因。他与她,只是带着一片空白背景出现在对方眼前的陌生人。

  然而今日,他对她提起“从前”。夜明呆呆地看着他满布伤疤的脸,嘴唇动了动,却没有一字出口。

  燕云倏地起身,道:“走吧。”

  说罢他在前,大步先走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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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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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

  大海。

  它就在她眼前。夜明跳下车来,讷讷地望着海。此地并没有她所熟悉的绵亘柔软铺满细沙的海滩。北方的海,黑色礁岩嶙峋矗立,怒涛翻涌如万马奔腾,高高地拍打在岩石之上,惊天动地。碎裂的水沫随风乱飞,迎面扑来。夜明闭上双眼,深深呼吸那气味,想要流泪,想要放开喉咙在这风里尽情喊叫,然而她只是轻轻地张开双臂。

  燕云负手站在她身旁。片刻,说道:“想喊,就大声喊出来吧。”

  她讶异地望着他。男人的脸孔在那天地摇撼的巨声之中,不知为什么,显得有点缥缈。海浪声太响了,恍惚觉得脚下的岩石也在颤动,忽然间,她有种幻觉。整个世界、这看似广袤的陆地其实只不过是一块漂流在海上的浮石,晃晃荡荡,一切都不确定。只有海……啊,海是无边无际的,海是全部,海是永恒。

  海是一切生命的根源、一切死亡的归宿。她不怀疑,倘若有一日这世界毁灭了,所有灰烬必然也将流入大海。

  燕云的脸在水影中荡漾。他遥望海面,好象在说给自己听:“每次我看到这样的海,总是想大声地喊叫出来。心里会舒服很多。你如果想叫,就叫出来吧。”

  夜明看着他。这个满身伤疤、没有容颜没有来处、手持着一柄断刀杀人不眨眼的沉默而神秘的男人……他心里会有许多积郁么?究竟他背负着什么样的秘密,像他这样只用刀锋与鲜血说话的人,也会有许多伤心事么……什么样的故事……她转头向下望去。早春的寒冷海水,不太蓝,灰茫茫直到天边。黑岩白浪相激,这样的海不美,然而气势壮丽,一往无前。

  夜明突然仰起头,尖锐纤细的喊声像一根丝线从她胸中吐出,抛向天际。她似乎用尽全身的气与力,胸中重重缠绕的乱麻,在暗黑阴湿之地霉烂了千年……顺着那根线头直溜溜远抛出去,长到眼望不见……啊那些过去死亡的过去,潮湿的心事,腐朽的寂寞,万语千言,如何能够从头说起……她只是尽力尖叫着,嘶裂喉头,身子向前伛偻,喊声变成了号叫,整个姿势看上去倒像是在呕吐。这情景颇有几分可笑,但燕云不笑,他静静负着手,低头看着腰越弯越低的女人——苍白娴静、风致楚楚的女人——无论多么狼狈,她似乎总保持着一分淡漠与疏离,仿佛世间万事于她只是擦身而过。他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抛弃了庄容雅色好皮囊,如一只濒死的兽。她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夜明跪在地上大声号哭起来。她没有眼泪,嗓子也哑了,那号哭只是干号。凄厉地,不忍卒听,远远传扬飘散。

  这一刻,她像是要喊尽一千年的孤寂与别离——每一个人,漫长的、没有救赎的隔绝。生于这世上,谁是谁的谁,谁,又能够陪谁走多远……父母子女,至亲至爱,唯有别离等在尽头,是恒久的结局。

  没有人知道永远在哪里。

  海水仿佛也激起更高的浪头,哗哗地在巉岩上碎裂。云生浪涌,四面相和,似一个母亲,倾听着儿女痛切的哭泣,不由叹息。天色似乎阴暗下来,铅灰云朵层层流动,远处一只鸥鸟滑翔而过,划出倾斜的弧线,迅速没入云层,留下一两声短促的嘹呖。

  燕云微微仰面,望着这寒冷的海与天。阴霾四合。

 

  她的嗓子彻底喑哑了。在一场尽情嘶喊之后,终于伏在石上,一动不动。嵯峨的礁岩连成一片,沿海边巍巍铺展开去,女人纤细的身体在其上不过是极渺小不起眼的一星碎屑,灰白色,又单又薄,偃卧着像只死去的海鸟。只有一蓬头发在风里烈烈飞舞,仿佛她所有的生命都流失到它里面,她空了,它却成为活物,疼痛地跳动着想要逃离开去。

  风吹得太剧烈。它像是随时会自她头颅之上挣脱,跃入天空,或是大海。

  燕云直挺挺地站着,伸出的双手僵在半空。这一刻,他发现竟然无法弯腰去扶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她是人家砧板上的肉,在这个乱世中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他记得,第一眼见到她,那洁白赤裸的屠刀之下的羔羊——这个世界上荆棘丛生、人已成兽,有些人是虎狼,生有强悍爪齿;有些人是狐,靠着天生的狡诈穿行于锯齿般险恶夹缝之中,得以不伤皮毛;有些人是毒蛇,见血封喉,生人勿近。他比谁都更明白,活着不容易。尤其在如今,人间便是片密林,撕去了一切温饱的闲情与太平的矫饰,人人还原回那最原始的面貌,能够活下来简直便是成就。刀山剑树,血雨腥风,十八般的武艺,用来抵挡十八层地狱严酷的考验。每个人都有维生本事。

  而她荏弱得甚至没有片丝寸缕来保护自己。一株嫩秧秧娇滴滴寄生植物,浮香掠影,纤尘不染,这样奢侈的闲愁。只合呵护在盛世,碾冰为土玉为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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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一开始他便知道,她会是他卸不下的包袱。

  从一开始。

  是的……都是那一天。

  他保护她,他照料她,他让她跟随他,其实,是他在跟随她……啊,这一切再清楚不过。在心底,她看不见而他自己从来不去看的幽暗角落。当此际,潮声冲刷尽一切烟尘血渍,他终于不得不面对这一切。想不到的,不敢想的,一片空茫之中,忽然明净如洗。

  他必须如此,也只能如此。这样柔软的女人。需得捧在掌心,待她好。爱不爱倒在其次。

  她是金缕玉衣内贴肉紧裹着的明珠。必于秘密的黑暗之中,幽幽发着光。体温与气味蒸腾。恍惚是殉葬的灵物,教人不由误会,以为那就是天长地久。

  她予身边人以终结的感觉。她是最后一个。最后的一个女人,温柔洁净贤惠脆弱。你不能离开她,因为她没你不行。是的。她便是一切了。无论曾经多么跌宕。所有的尘埃,在她身上慢慢慢慢地落定。

  但此刻他发现无法伸手去扶她。

  偃伏在海礁上的女人身体,脆薄得成为可以忽略的存在。只有那一把头发……啊,那把跳动的漆黑无光的火焰,如自岩石内里直接生长出来……若此强大与天然。风吹不散,浪扑不灭。他从来没想到过,她那一头硕大、驯良、一丝不苟的发髻,一旦打开之后,会是这样的情景。三千丈银河中了毒,呼啸着自天际倾泻下来。它有多灿烂,就有多黑暗。

  几乎如误入妖魅异域。

  一瞬间他觉得她实在不需要他的扶持。她自己,不知道多有力量。那是连根也拔不去的、血肉骨髓里头的、与这天地溶为一气的奇诡力量。像今天的海一样凶野。

  他只是张着两手,默默瞧着她。

  女人缓慢地抬起头来。她有点羞涩,不知为自己逾矩的举止或者别的什么。黑发飘摇之间,薄唇牵动,露出惘然的笑容。

  她把一只柔若无骨的白手向他递来。燕云冷着脸,梦游般伸手相挽。她攀在他臂上站起身,哑着嗓子道:“我们下去看看海,好么?”

  灰寒的海面,望下去似乎有数十丈远。其实并不很高。岩礁虽险,层层叠叠,处处有踏脚的地方。她不待他回答,把一只穿着玄色土布鞋子的脚伸下去试了试,踩着石棱一步步爬下去。

  “你小心啊!留神脚下,别滑了!”燕云低头喊道。

  “不会的!我踩得很稳。”片刻间她已爬下两人多高距离,手攀岩石,仰面对他笑喊回来。大风把她的长发与裙袂掀成黑的白的翅膀,鼓蓬蓬在身后。海天之间,她是泼墨写意的画图。他不由自主,跟着她攀石下去。心里有点恐慌。要赶快。

  只怕她会飞去。高处不胜寒。

  “下来啊!”她大声唤他,“燕云,陪我来看海。”

  鞋子像两只黑蝴蝶,被她甩向脑后。一正一反,落在他眼前。她赤着脚,踏在嶙峋突兀碎石滩上,像是不怕疼,直跑到海水里去。怒潮卷到近前,已是强弩之末,翻着白沫的浅浪温驯地舔着小腿,哗啦哗啦,裙子湿了粘附在身上。

  她似饿马投槽,向着水面弯腰下去。忽然硬生生止住。她回过头来,尴尬地对他笑笑,解释似地说:“我想试试春天的海水有多冷——你要一起来吗?”

  燕云站在海浪舔不到的地方,轻轻摇头:“不了。你当心不要着凉。”

  她又是一笑,一蹲身,把脸深深扎进水中。不知过了几时,直教他担心她可会淹死,她慢慢抬起头来道:“——海水——很冷。”

  声音轻飘游移。他正待叫她上岸来,高处一阵铿锵音韵传来。

  似乎有兵刃相击,在那连绵巍峨礁岩之上,由远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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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

  燕云飞快地把她一扯,动如脱兔。

  两人藏身于一方礁石后,海水半淹过胫。听那刀剑相交,叮叮当当,在高岩上一路过来了。间或有人呼喝。

  “他娘的,老子与你昆仑派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如此相逼?”一把尖利、微微带点女音的嗓子愠怒地叫道,尾声直刺上天去,继而陡低下来,含着威胁,“小娃儿,老子忍你到现在,是看在你师长面上。劝你莫再不识好歹——以为老子好欺负么?”

  他的对手不答,只是手里越发攻得紧。金属的声音自高处急急洒落,如夏夜里一阵密雨。夜明缩身石后,伸手挽住她飘飞的头发,感觉一颗心跟着那拍子狂跳,愈来愈烈,就要从口里蹦出来——

  她偷眼看身边的男人。燕云面上看不出是何神色,这等凶险事体于他有如等闲。惟目光坚定而专注,似能穿透岩石。

  手心里攥着丰厚的一把头发。那么粗,几乎攥不过来。她能够觉得,发丝渐渐地湿了。那不是海水。

  刀剑声越来越近。有人从高岩上纵落。两人的脚步声,轻轻几个起伏,一先一后,脚踏实地。

  又一轮急攻,先前说话那人似乎支持不住了,脚下踉跄,往这边直退过来,咬牙恨道:“小娃儿,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儿是渤海边,你昆仑派管得也太宽了吧!老子又没在你地盘上干过事!”

  一时又道:“停手,停手!好罢,最多两下里罢手,老子终生不过陕甘半步就是了!算是我怕了你,认栽了,如何?”

  对战的那边只是一味猛攻,并不理睬他大呼小叫。交手几合,这人忽然啊的一声惨呼,似中了招,扑通一声摔倒在近岸浅水中,距他们藏身处不过丈许。夜明轻轻捂着耳朵,听他嘶声叫道:“你……你……姓邵的,昆仑派欺人太甚!我又没惹着你,这么苦苦追我一千里地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儿可是渤海边,便是杀了我,又有甚好处到你头上!你想仔细!”

  说罢辗转呻吟,痛楚不克自持。

  “我当然知道这是渤海边,贺长岭,你什么时候入了海盐帮?我从辽东一路追你至此,早已料到你要来投奔你的新主子。‘赛五通’不是一向独来独往的么?海盐帮给了个什么你做,香主?还是堂主?”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响起,语含讥刺,然而口气听来颇为温厚,好象只不过是开开玩笑。

  “哼,知道还不罢手,你昆仑派便算势大,可知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们人多,老子可也有兄弟!小娃儿,你给我当心……”贺长岭喘吁吁道,色厉内荏。

  “你这恶徒轻功果然不错——可惜逃到家门口,还是免不了一死。”年轻人的声音突然一凛,寒意逼人,“贺长岭,你犯案累累,恶贯满盈,今日才死,已然便宜你了!”

  海浪声中,剑发龙吟。夜明轻轻拉住燕云的衣服,躲向他背后——虽然看不见,她知道那姓贺之人立时便要血溅当场。她按着胸口,心惊肉跳。

  贺长岭大吼:“老子犯案关你屁事!昆仑派不是公差,姓邵的,你今日杀我,老子做鬼也不服——”

  年轻人冷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昆仑派斩妖除魔,天下恶贼的狗命,个个都取得……”

  金刃破空。夜明拼命塞紧耳朵,她听到了预计之中的长声惨叫。

  然而,那声音愤怒、低沉、清朗。带着不可置信与不甘心,随身体重重摔在水中。

  这惨呼竟属于“昆仑派”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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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明惊呆了。不知不觉,手从耳朵上放下来。她扯扯燕云的袖口,皱眉望着他。

  但燕云置若罔闻。他沉着脸一动不动,像与礁石连结一体。

  贺长岭挣扎着自水中站起,哈哈大笑:“小娃儿!想杀老子,你还嫩了点!怎样?这黄蜂针的滋味好受么?哈哈哈哈!”

  “无耻……恶贼,你暗箭伤……”那年轻人尚还未死,怒极骂道。无奈身中毒针,一口中气不继,只骂了半句便耐不住呻唤出声。

  “是啊,老子是暗箭伤了你了,怎么样?”贺长岭似乎颇为得意,磔磔笑了一阵,那尖细喉咙飘荡在风中,其中恶毒之意令人毛骨悚然,“嘿嘿,老子又不是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无耻又怎样?小娃儿,你却有耻,只是马上就要没命了——妈的临死还捅老子一剑——瞪我做什么?你想我一刀杀了你?呸!老子偏要把你四肢先斩下来,看看名门弟子做个葫芦在水里打滚的模样……哈哈哈哈!你要找老子报仇,记住了,‘赛五通’姓贺的,下辈子莫找错了人!”

  他自齿缝间迸出这些话,夜明但觉一颗心即刻就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胸中气血翻涌得难受。燕云——啊,他如何能够袖手旁观?

  他仍如岩石般巍然不动。夜明急把两手抓住他肩头,轻轻摇撼。一阵风来,满头长发忽然直卷上去。措手不及。

  似海中起火,水底生烟,一把漆黑自礁岩后飘举。万缕千丝,高高飞扬。

  夜明攀着燕云的肩膀,还来不及伸手相挽,耳中已听贺长岭惊叫道:“谁——”

  她手中陡然一空。

  眼前的人,不在了。

  她呆呆地蹲在冰凉海水中,抱住自己。看不清燕云是否纵跃而出,他的身影在她眼前一晃,人已不见。

  她是个废物……方才那两人的对话听得惊心动魄,世间如此凶险,她对他来说,完全是一个拖累。枉活了一千年,眼力甚至赶不上任何一个寻常的习过武艺的人类。

  但……他可是出手去救那个姓邵的年轻人了吗?那孩子听来不是坏人。为何听不到搏斗的声音?他一跃出,一切了无声息。

  想起贺长岭的险诈与阴毒……

  夜明扶着礁石,颤抖着站起身来。几乎用尽全身气力。

  万缕烟丝仍然猎猎飞舞,越升越高。女人胆怯的眼睛如深海中惧光的生物,缓缓从黑褐色岩礁之后爬上来。

  就在那同时她听到年轻人强忍苦楚的声音,含混低哑地说道:“在下……在下昆仑派第二十八代弟子邵秋空,多谢前辈仗义出手,诛此恶徒。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衣衫尽湿的女人,似传说中化身人形的鲛女,于天阴欲雨时刻悄然自海水中站起。冷风吹不动她紧贴肌肤的裙裳。不见天日的瓷白容颜,浓发凌乱半遮。

  邵秋空躺在浅水中,胸前被抛下一只小瓶。他的救命恩人低头说道:“贺长岭的黄蜂针毒性不烈,只怕拖得久了,将来手脚会不灵便。这是那厮身上搜到的,应该便是解药。拿去速速服下。我还有事,这便告辞。”

  说罢转身便行。邵秋空接了解药。这位前辈似不喜多话,江湖中这等身手高强然却孤僻的怪人原是有的,虽问不出他的姓名,然身为昆仑派弟子,岂可失了礼数?

  他本该挣扎着起身,说什么也该执后辈之礼相谢才是。 但邵秋空的眼睛越过恩人离去的高大背影,怔怔定于两丈之外某一点。

  那块礁石后面,湿淋淋地浮升起苍白的女人。泼墨般天色,密云涌动,在她背后低低压下来,如衬出一朵海水里开出的白莲花,妖娆而静默。

  仗义出手、诛杀了赛五通的前辈笔直向她走去。

  夜明怯怯地从石后转出来,粗布衣服贴体勾勒出轻盈线条,她是纸剪的,白描的,飘飘欲举,不胜风力。燕云大步迎上,一面脱下外衣,手腕一抖,飞快地与她披上,同时揽住肩膀,已将人转过身去。不让她看到贺长岭身首异处的尸体,横于海水中,染红了周遭一片。他的大手落在她眼睛上。

  她依在他肩下,眼不见物,然而安心地由他带领着离开了。

  他们慢慢走远。

  “前辈,且请留步!在下有一言相进。”

  身后忽然传来年轻人的声音。燕云并没停步,头也不回,只搀着女人,一心一意,引她涉水而过,踏上石滩。

  “前辈!”邵秋空趴在水中,又唤。咬牙撑着爬起,几度摔跌,踉跄赶上。

  “前辈——在下想问,这位——是您的夫人吗?”

  燕云刹住脚步,并没回头。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淡淡说道。

  邵秋空紧握两手,黄蜂针的毒尚在体内肆虐,全身经脉但觉又麻又痛,如千万虫豸钻在血肉里噬咬。全仗一口气支持着,他面若白纸,汗珠沿额角滚落。要撑住,不能倒。

  此时一倒,怕是再也站不起来。

  昆仑派的年青弟子强忍着非人的苦楚,竭力令声音连贯下去:“……前辈不肯见赐尊姓大名,在下未敢冒撞。但不知前辈与本门尊长可曾相识?昆仑派虽僻处西域,论起渊源却也是中原武林正道一脉……本门弟子在家师教导之下,除刀剑外门招数外,倒是更为注重炼气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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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说出个头绪,眼见两人不再理会,背对着自己,又已相携行远。男人脱下的外衣披在女人身上,又长又大,不过一件短衫,下摆已堪堪拖至膝盖。宽大的衣裳底下,她的身体似乎不存在。飘飘缈缈,我见犹怜。

  那男人黑压压的背影。像一座山,投影在荡漾浅水中。他把她紧紧地揽在怀里。

  他是在细意呵护着她。看得出来。这个无名无姓、形容古怪、绝无一句多余废话的陌生人待这女人如何。好象她是个玻璃人,碰一碰就怕碎了。刀过处人头落地,干净利落,赛五通连惊叫也没来得及。他用握刀的手轻轻遮住她双眼,隔绝自己带来的杀戮与鲜血。

  如同无声的誓言。他杀人。然而给她稳妥黑暗的世界,是手心肌肤蒙在眼睛上的触感。

  他带她向海滩上走去了。

  邵秋空突然大声叫道:“前辈,你要当心这女人——她不是人!”

 

  夜明回头的时候,看到颀长白皙的少年站在没膝水中,湖蓝衣袍透湿,满溅着贺长岭的颈血。他如此狼狈,年轻的脸孔不知因疼痛抑或愤怒而扭曲,目中似有一股火焰燃烧。

  隔了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他在海水之中,昂首瞪向她。她看得清少年手中的剑。

  那一声如石破天惊。昆仑派的弟子自幼先习定力,即使身受暗器毒伤,声音依然凝聚,海风也吹不散。

  是一柄明晃晃硬锃锃飞燕银梭,笔直地掷入她耳中。

  夜明似被钉在了地上,没法再前行一步。她在他的怀抱里,缓缓转过身来。心里头竟像是做梦一般,不知有何滋味。脸上反而平静非常。

  只觉得赤足踏在碎石子上,实在是痛。这儿滩上的石块都棱棱角角,一片黯淡地铺到天边。奇怪,千年万载的海浪,怎么还是磨不圆呢?

  心里尽是些麻木、模糊、奇奇怪怪的念头。走马灯一般,不相干的,荒谬地掺杂进来。

  燕云的手臂环绕着她。他的温度与气味。这时风更大了,好象冬天早晨睁眼看见檐下结了一溜冰凌,就要起床的时候,被窝里感到特别温暖,分外地留恋——但她轻轻地把他的手从眼睛上拿开。

  她推开他。转身。

  遥对十数丈外,挺剑怒视的少年。

  “在下功力浅薄,但幼禀家师训诲,昆仑心法以诚心正意为先,我看出此女身上有股阴寒之气,恐非善类。前辈武功卓绝,世所罕见,倘被妖邪迷惑,不但于己身不利,日后且必为祸世间。此事非同寻常,在下不得不说,请前辈务必留步听我一句忠告!”

  他直冲着他们,一口气高声说道。

   燕云漠然地望着少年。风卷着水沫吹在只穿单衫的肩膀上,他屹然不动,邵秋空拼尽残存气力喊出来的言语,像是根本未曾听见。

  突然,他快步向海中走去,踏着水,直走到少年面前。

  邵秋空昂起头颅。十九岁的年轻剑客、昆仑派后起之秀,近两年在江湖中也是声名鹊起。所作所为,行侠仗义,正道中人提起昆仑小邵,没有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后生的。当今之世,天道混沌,妖孽横行,黑白正邪多所淆乱——因此更要站稳脚跟,大是大非之际,一定要守得住。

  这是第一次得到准许携剑下山时,师父的教诲。他一直记得。

  阔大的黑影投在眼前。昆仑小邵玉树临风,这个疤脸陌生人似乎也并不比他高出多少。然而此际只觉得强大的压迫力,好似王屋太行横空飞来,呼吸为之逼仄。

  他只是努力地昂起头。

  “前辈,在下句句肺腑之言,绝非有意侮辱宝眷。倘若前辈觉得在下年轻识浅,不妨携这女子随我同上昆仑山走一遭,由在下师尊及派中众位长老法眼鉴认。若是在下信口开河——”

  他看了看海滩上的那女人。惘惘然做梦未醒似地立在那里,像随时都会给风吹跑,一副薄命相。安静,认命的模样。但一头长发张牙舞爪地印在墨灰天空上,一个十六只指爪的大蜘蛛。铁证如山——她再装也没有用,她不是人,错不了的。骨子里透出的森冷阴媚出卖了她。那股妖气他嗅得到。

  “——在下愿当场自裁于二位之前,以谢唐突之罪。”咬咬牙,他道,“昆仑派门规严明。如果前辈还信不过,可公请江湖同道以为见证……”

  燕云打断他,道:“你气息紊乱,面色转红,黄蜂针之毒此刻已走心脉。此毒虽微,若你再在这里多管闲事,不及时拔除的话,武功恐将不保。”

  他声音平板地说完,仿佛毫不关心这年轻人的功夫是否会废掉,只把一件事实机械地陈述出来而已。

  邵秋空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勉力站稳,头发零乱飘飞,但一双眼神清亮地透过发间,直视燕云。

  “前辈如不答允在下此请,令天下苍生受妖孽荼毒吞噬,在下情愿毒发身死,又何惜区区武功!”他斩钉截铁道。

  燕云愕然片刻,随即道:“那随便你。”

  他掉头欲走。邵秋空叫道:“前辈,想不到你一身绝学,却是个是非不明正邪不分之人!这妖孽此刻假作可怜欺哄于你,他日若她用不着你了,翻脸无情,反噬于你,你也不后悔么?”

  燕云头也不回:“那是我的事。”

  邵秋空追了两步,四肢百骸渐失知觉,实在无法赶上燕云,身子晃了两下,只得站定,愤然吼道:“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世上这许多善良无辜之人的性命在你心中也半文不值么!你的父母师长、兄弟姐妹,他们的性命加在一起也抵不过这一个妖精!你算什么英雄好汉!王八蛋,你是人养的不是——”

  他怒极,口不择言,竟尔违背昆仑门规,秽语谩骂起来。然无论如何辱骂,不能激得燕云回头。他阔步迈过一层又一层细浪,白色的蔓枝花朵温柔地破碎在脚底下……越走越快。

  女人在那边等他。广阔无边的灰茫茫海天之中,他的衣裳她穿着,她是唯一的细节。可追寻的线索,她的身影那样熟悉,如同从他自身分离出来的一部分。

  她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没有焦急表情。她像是准备接受任何可能的结局——假的!假的!心机阴深的妖孽呵——

  邵秋空喝道:“妖孽!你等着——邪不胜正,别以为人人都能由你摆布!天理并没有消亡,你得意吧!你的死期就快到了!”

  他颤着双手,扭开解药瓶子倒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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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忽然一花。

  空瓶坠入水中,逐浪漂远。

  燕云又回到面前。他疤痕密布的脸庞阴如这雨前天空。目光如两道冷电,直射颜面。邵秋空身子又是一晃,但他倔强地一抖手腕,长剑斜斜挑起向着对手咽喉。

  “不错!要么你今日便杀了我灭口,否则只要我活着一天,你想护着那妖孽养虎贻患,便是做梦!江湖正道不孤,你便有本事杀了我,杀了昆仑全派,须杀不尽天下滔滔众生。你这黑白不分的糊涂虫,枉学了一身武功!你和那妖精没有好日子过,你等着吧!”

  燕云冷冷瞧着面前的十九岁少年。他俊秀的脸面涨得通红,眼神也渐渐在涣散了。奇痒难熬的蜂毒钻入心脉,已随血行开。只有右手手腕虽颤得厉害,仍如风雨青松,倾立不倒。是个有骨气的少年。一身理直气壮的坚持,不计后果,毫不怀疑——啊,这样的人是幸福的。

  他忽然意气萧索,道:“你一定要这样么。”

  邵秋空昂然挺立,望着面前强大到可怕的敌人——一转眼,恩人变成敌人。师父说,男儿汉行走世间,当恩仇分明。还来不及相报他的救命之恩,已被迫不共戴天。正邪不两立……江湖,它这样叵测。像一只巨掌云雨翻覆把万千英雄玩弄。任你豪雄盖世,一样莫可奈何。

  师父没有教过他倘若恩仇并立,该当如何。但师父说过,大义为先,末节为轻。

  他望着燕云不动声色的脸。十九岁初入江湖的少年,他是多么钦佩这个如海边巨岩般粗砺沧桑,一身刻满岁月痕迹的汉子。

  如果可以,真想与他把臂入林,击节痛饮上一坛幽燕古镇新酿的烧刀子……门规严明的昆仑剑客,他并没有机会了解过书上所写的英雄侠士,那烈马长刀、快意恩仇的生涯,究竟是怎样的……

  他知道他再没机会了解了。

  邵秋空抬起头来,面对那双目光,道:“我必须这样。”

  他的拇指轻轻地上下错落,抚过剑柄。涣散的眼神里,蠢动着一点不属于卧雪爬冰训练出来的昆仑弟子的柔暖回忆。手中剑,自从师父赐下,跟了他十二年……十二年春秋轮转,他身边,贴寒着热,只有它。

  剑柄上金丝缠着两个字。秋空。琅琅的少年的名,意气风发。他的未婚妻、济南府金刀夏家的大小姐,用她习练七十二式羲和东海刀的双手,盘金巧篆为他缠了这两个字……再是刚强不让须眉,她是个十七八岁女儿家,深闺里,夫君的名,剑上的字,江湖儿女的心事,似乎,也就只有这些了……

  为这金翠辉煌的剑柄,师兄弟们还曾取笑过的……他曾经说:“谁要她?我只练剑,还怕不够用。孬种才讨老婆!”

  言犹在耳。

  人说,夏大小姐生得很美,很美。

  啊……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他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将要成为他妻子的女孩……那个让他在师兄弟中间口口声声讨厌她的女孩子,他的口风辗转传到夏家,人说,她打了丫鬟,她哭了一场。少年心事,永远来不及向她分说。

  邵秋空闭上了眼睛。手指恋恋地抚摸过剑柄上的字。直到最后一刻……

  或许,留恋的只是这柄剑。

  十九年来,唯一的陪伴。

  甚么都来不及了。

  他不觉得痛。他听到了血液喷出的声音,是一种奇特的风声,又薄又锋利,即使在海风中也分得很清楚……天地间亘古的浪涛,它来来又去去百十万年,也遮掩不了一个人生命拍翅离去的声音。像鸟群盘旋飞远,凛冽直刺天边。

  这风声……会一直飞到风日明媚的大明湖边吗?

  人说,她的闺房外有一池深红色的荷花。在夏天,灿烂夺目。所以她的名字,叫作夏红莲。

 

  深红色的水珠一行抛洒,像夏日最后的花瓣倾斜飘落。

  少年伸着双臂,如同一竿洁净翠竹横来摧折,仰天倒下去。

  燕云低头默默站着。他听到了遥远处女人的尖叫声,然而海浪哗哗淹上来,一层又一层。白色的花,此开彼谢。

  一只修长的手臂被浪花掩了。手里紧紧攥着长剑,密云里日光忽而一闪,照见剑柄上金黄闪耀的两个篆字,没等人看清楚,又一层浪涛涌来。

  一切都化归乌有。

  好象从来不曾存在过。

 

  夜明赤足狂奔过来。她的衣袂与头发在风里翻飞,她的脚底刺出了血,一丝丝游开去在海水里。

  远远地看见燕云肩膀一动,她便失声惊叫出来。她太熟悉他身上那种黑沉沉的杀气,好象自内心弥漫,一念既动,天地失色。

  她用最快的速度飞奔向他。可是甚么都已来不及。

  夜明扑到男人身上,几乎整个人贴在他面上。

  她叫:“燕云——你为什么又要杀人——”

  他垂首无语。半晌,像是解释给自己听,低声道:“姓贺的是个采花淫贼,这些年在北边做了不少案子。他坏人名节,滥杀无辜妇孺,死有余辜。他是个坏人。倒是没听说,他什么时候入了海盐帮——”

  夜明胸膛起伏,打断他,劈头问道:“那个姓邵的少年呢?他也是坏人吗?”

  咫尺相对,她的发梢冰凉地吹拂到他唇上。咸的海水渗入舌尖。燕云转了转脸,不看她。张狂乱舞的黑发那么长,将他,将他们两个团团包围。前无去路。

  他不答言。忽然一伸手,将她抱起来走到滩上。

  “你在这里等我。我要离开一下,等不到衣服晾干,我就回来了。

  走出约摸二里许远,他把她放在一块干燥的大石背后,丢下两句话,转身便走。

  夜明惊愕地接住他掷下来的东西。一双玄色土布鞋子,不偏不倚落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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