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接到这个电话后,明白了是不是去找亲生父母,已经由不得他自己决定了。事情牵扯了太多的人。他父母或许是他老婆去告诉的,或许外办的人 也去做了思想工作,无论如何他已经没有选择。倘若是他老婆去拉他父母来劝他,还算说的过去,只能说他老婆实在很想他去。但如果是外办的人去找过他们呢?他们那代人已经经历了太多,反帝反右,大跃进,文革,几年前有海外关系的会被打倒,现在政策一转风向,有海外关系的属于要统战的。他们那把年纪,还经得起多少折腾?事到如今,还有多少人的脑子是可以跟得上政治风向的?恐怕他们已经噤若寒蝉有一阵子了吧,又恐怕他们欲言又止只是为了不让阿福知道他们有多担心吧。
是的,阿福的父母谦逊善良,即便是外办的人去找过他们了,他们也不会让阿福知道。他们不会让阿福担心的。
夜里,阿福洗好碗筷,等老婆女儿都入睡了,又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天井里,拿出那包抽了一半的大前门,开始一支接一支地抽。
那烟头上的红点亮起来,又变成暗红,然后丝丝点点的跑出些烟气,然后阿福便呼出一口浓雾,整个脸都不见了。另外一只手则是用蒲扇拍打秋日里的蚊子。秋日里的花脚蚊子一个比一个厉害,又狠又毒,咬上一口能起一个大包,几周不退,痒起来涂上一层厚厚的万金油都不一定有用。
阿福索性在烟雾腾腾的时候也不眯起眼睛了,就直盯盯地穿过那层云雾,看着昏暗路灯下稀稀拉拉的树影,眼睛被呛的通红通红。他放下蒲扇,闭上眼,用手指捏了捏鼻梁两侧,然后把脸埋到了掌心里。
第二天一早,阿福依旧买了早饭,放好到桌子上等老婆女儿起来吃。
“爸,今天的油条蛮大的噢。”阿福女儿说,说着又叫起来,“还有鲜肉馒头啊?”上海话里包子和馒头是不分的,那个时候上海人甚少去北方,北方人也不太来上海,所以上海人不知道自己说的不对,而北方人也没机会纠正他们,这个错误一直延续至今。
阿福也拉了个椅子坐下来。通常他都是买了早饭等老婆女儿吃完了,然后老婆和女儿出门的时候他洗了碗,自己再拿个大饼包一副油条,或者喝着剩下的豆浆拿上粢饭团就去上班。阿福的女儿拿了个鲜肉馒头一口咬下去,那馒头连汁带油从她的指缝里面流出来。“老好吃的。”她说,然后又递过去叫阿福也咬一口。阿福的老婆扯了几段油条放到豆浆里,打算泡软了吃。阿福说:“我决定跟外办去走一趟,就当是去白相相,你说的对,不去白不去嘛。”说完,他咬了一口大饼,用调羹拨拉着热气腾腾的豆浆,冷了一会儿,喝了一口。
“爸,你要去外国啦?要去看爷爷奶奶啦?”阿福的女儿又叫,脸上的雀斑都亮了,一跳一跳,把那张小脸点缀得像熟透的草莓。阿福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勿要瞎讲,你爷爷奶奶都在上海。”阿福的女儿吐了一下舌头:“那叫他们外国爷爷奶奶好伐?”阿福摇头:“伐好。”
阿福的老婆倒是有点吃惊,说你怎么突然就决定了。阿福知道老婆心思简单,所以没有把他对传呼电话纸条上的话的解读告诉她,就说:“你说的也对,去看看没什么不好。”
阿福的老婆,一个上班从来一分钟都不迟到的人,对阿福还是有些了解的,总觉得他态度的转变有点不自然,不过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却无从得知。她觉得阿福应该有自己的道理。阿福虽然每天就是纺织厂车间钻进钻出,但是不知怎的,就是明晓事理,看事情也比她看的深一点,想的比她远一点。虽然他们那时候的人根本无法计划自己的人生,对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保持一种稀里糊涂的态度,但是阿福有所不同,他喜欢看清楚事情,嘴里不怎么说,但是心里跟镜子一样。“个么时间定了吗?”她问。
阿福说,就下周吧,去一个礼拜,你们早饭只能将就着吃泡饭榨菜了。阿福的老婆点头,豆浆油条吃的心不在焉。女儿在旁边又叫:“噢,爸爸,那下个星期没有红烧肉吃了?“阿福说:”你们就到对面的饮食店吃点面条,等我回来做给你吃。“
“你回来会有侨汇券吗?“阿福女儿问。阿福说大概会有的吧。阿福女儿开心起来:”可以给我买支唇膏伐?“阿福点头:”回来了就给你买。“
就这样,阿福即将踏上去英国寻亲的旅程。弄堂里大家伙儿想办法,借给他一个军用的帆布袋子装行李,七七八八拼凑了一些好看的衣服,比如的确凉衬衫,两用衫外套,行李里还装了一瓶榨菜和一瓶霉干菜,万一迫不得已只能吃面包,至少还有一点家乡口味可以夹在面包里。外办的人又来了一次,说是帮忙准备,其实是一直在告诫阿福,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比如社会主义国家是有优越性的,我们的生活条件很好,等等。阿福抽着烟,他自己心里清楚,只是去走个过场,哪有那么多的话可以说。他没打算去认亲,而且认为对方也没打算给他认亲,事情就是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