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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落ING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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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落ING (End)


绪言


这是一个中国女孩在花样年华来到美国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在这片梦一般陌生的土地上经历的故事。如果你曾经来到美国、现正身在美国、或者即将奔赴美国,甚至哪怕,你只是怀念那段不再回来的雨季,那么你都不妨来到这个故事中,照照镜子、找找自己的影子。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课本上令人耳目一新的异国风情却被老师很深刻地总结为“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人吃人的资本主义社会”。天哪,这简直就是——十八层地狱。长大后,却渐渐发现身边更多的人,甚至包括那位曾经慷慨陈辞的老师,原来在骨子里,其实是对这座“人间炼狱”无比向往的,是宁可挤破头皮、欠下巨债、抛妻弃子,也要来过把“赤裸吃人”的瘾的。这种程度,似乎连天堂的门坎都要比它冷清逊色得多吧。



刚刚过了二十岁生日的Vivian,在众人羡慕嫉妒的目光中,轻松地得到了来美国的机会。她来了,带着父母亲人揪心的牵挂,带着一身青草地般的清新气息,带着简单得近乎苍白的期待和梦想。等待她的,有天堂般纯洁清澈的空气和生活,有令人头晕目眩无处可逃的繁华,有炙热得能够在刹那间燃尽生命的爱情,还有无休无止永不超生的堕落。Vivian的堕落是无奈的,却有一份真实的美丽。她堕落,却并不下贱、并不肮脏。她放肆在几个男人之间,却从未出卖过自己的爱情和身体。或许,堕落——只是成长中必经的阵痛和洗礼?



昨天,我的一位韩国同事和我说,对韩国男人而言,美国是枯燥的天堂,韩国是快乐的地狱。而他,则最终选择了回韩国去。我想,今天正在迅速发展的中国的情形,大概也是类似吧。你呢?你会选择枯燥的天堂,还是快乐的地狱?还是先听我讲讲这个故事。我知道这个故事我讲起来、你听起来都决不会轻松,因为故事中的人、故事中的事,都太普通、太真实。如果遗忘是一种解脱,那么回忆就是夜以继日的折磨。这是我们大家的故事,里面有你、有我、也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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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越狱





她一头冲进夜色里,她的心从未跳得这样厉害,全身的血液好象突然间多了一倍,涨得她的皮肤发痛。她的头脑却异常地清醒,她知道他很快就会追上来,而她这样赤着脚穿着毛绒拖鞋,在雪地里不用多久就会被他追上。她也知道当她狠狠地推开他跑出公寓的时候,他正在那里愤怒地吼着她的名字。她在瞬间发起的“越狱行动”让他措手不及,他愣了三秒钟,然后开始拼命地往脚上套鞋子,而就是这三秒钟,已经让她一瞬间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她没有回头,因为一个回头就会减慢她的速度,就有可能被他追上。尽管没有回头,背后的这一切,她全部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就象亲眼看见一样清晰准确。决不能够回头,一旦被他抓回去,他会对她更为严加防范,她可能再难找到机会逃出来,可能永远再也见不到那个人。即使不是永远,但只要几天的时间,几天就足够让她窒息在这里,窒息在她的这段“初恋”中。“初恋”啊,让人陶醉在回忆中的一个词,散发着酸酸甜甜香气的一个词,对此时的她却象是一座监牢,或是一座庙宇,只有空洞惨白的四壁和散发着霉气的古佛。她感到一阵略带痛楚的快感,那是肆意的释放,是自由的呐喊,是所有道德框架全线崩塌那一刹那梦幻般的解脱。她现在的真理只有一条:“要见到他,马上,见不到那个人,我会死的”。



白天刚下过一场大雪,这样两三英寸的积雪是这里冬天的家常便饭。这个城市不很繁华,九点多钟的市内住宅小区,外面就已经夜深人静,没有辉煌的灯火。她的闯入丝毫没有破坏这一片宁静与和谐,黑暗就象一位慈祥的母亲,毫不犹豫地用她宽大的胸怀容纳和拥抱这个叛逃的女儿。她飞快地穿过空无一人的马路,然后意外地停下了脚步,一闪身消失在一栋房子后院的篱笆下。她聪明地选择了隐藏自己,因为若论跑步,她绝对不会比他占优势,何况在这样的雪地中。果然,她刚刚躲到篱笆下,他的身影就出现在马路对面。她目不转睛地窥伺着,她的身体不停颤抖着,不是因为冷,她丝毫也不觉得冷,尽管她只穿着一条单裤和一件薄毛线衫。来美国后她便再没穿过衬裤,临行前妈妈为她新织的毛线裤干脆就没从衣箱中拿出来。学校里、家里、车里四季如春的空调从未让怕冷的她受到冬天的欺凌。更何况,她是逃出来的,她此刻的身份不是一个观光的游客,或是一个撒娇的女儿,而是一个越狱的逃犯。对自由的渴望让她无比勇敢和坚强,她全身的细胞因为过度兴奋而战栗。她象一只负伤而饥饿的狐狸,眼睛里闪烁着顽强的火花,全身的寒毛竖起,随时准备着一触即发的逃亡或是生死相搏。



她藏在这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对面的他,她可以看到他站在马路上绝望地寻找她的身影,可以看到他灰色的单薄外套,迅速起伏的胸膛,嘴边的白色哈气,甚至眼镜片隐隐约约的反光。“他一定很冷吧”,在一瞬间她竟然这样心软地想,但是马上,这种对敌人的仁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战术看来非常成功,因为他显然完全失去了头绪,长长的空空的街道,一个穿着毛绒拖鞋的女孩,竟然在几秒钟的时间内就这样从他眼皮底下消失了。他焦急地左右环顾着,向一个方向奔出了十来米,但又犹豫地走了回来。毕竟,他刚到美国一周多的时间,对周围并不怎么熟悉,茫茫黑夜,到哪里去找一个存心叛逃的人。终于,她看到他失望地回去了,直到走进楼门之前,他还在不甘心地四处张望。她依然纹丝不动,狡猾的她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门口好一会儿,确认他不会再回头查看,才箭一般地朝另一个方向冲了出去。她很清楚他的个性,他不会罢休,可能是回去打电话找人帮忙,或者去穿羽绒服和推自行车。总之,危险并没有结束,她要把握这个机会。“幸好他还不会开车”,她暗自庆幸地想。



可她还不是一样不能开车。他把她的车钥匙夺去了,她没看到他把它藏在哪里。她尖声叫着“你还给我,还给我”,他只是“哼”了一声,“你知道我不会的”,他冷笑着说,干脆顺手抓过椅子一屁股坐在门口,堵住了大门。他以为这样一来就能让她死心。是啊,外面冰天雪地,到黄鲲家开车也要十几分钟呢。可他错了,他低估了她的勇气,他以为她还是那个原来的她,那个软弱的听话的爱哭的她。也就是这样一个错误,最终送给了她这个宝贵的机会成功地逃了出来。当她在房间里叫得嗓子都哑了,她终于意识到他是不会因为同情而向她妥协的。她象一头被困的野兽,开始在房间里团团乱转,寻找出路。她甚至跑去仔细检查窗子的构造,并用手指用力地抠着纱窗和玻璃窗的边缘,试图摘掉整层玻璃。他看到一度忍不住想冲上去制止她,这个小疯子,她想干什么?这里是三楼啊。但他马上意识到她是绝不可能成功的,于是又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唉,我怎么也差点和她一起发疯了”,他颓丧地想。她还在努力地和窗子较劲,指甲上磨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缺口。她足足折腾了二十分钟,又冲进卧室去尝试那里的另一扇窗,终于绝望地发现屋里两扇构造相同的窗子,全都冷漠地不肯放她一条出路。她早已经是泪流满面,可她不记得自己哭过,因为她的心里并没有悲伤,眼泪就象是汗水,不知不觉地流着,一直都在流着。她终于累了,溜着墙壁跪坐到了地毯上。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温柔,她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她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纯洁的笑容,因为她又想到了鲲。这块在心田的最深处、在周围的一片废墟中却被保存得完好无缺的小小空间,是她珍藏着留给自己的唯一奢侈了。简直象梦境般的幸福,这一刻,她要好好地享受。



其实在几个小时前她还刚刚见过鲲。那时鲲咚咚地敲着她家的房门,他从门镜里看了一眼,一脸官司地给鲲开了门。“你还来干什么?”,他很不客气地问,并没有让鲲进屋说话的意思。“我把她的东西都带来了,就放在她车子的后备箱里……照相机和VCR什么的在外面放久了可能不好”,鲲低声说,同时向房间里匆匆地瞥了一眼,“你有空去拿上来就行了。还有,这个是她的钥匙——”,鲲顿了顿,“那我先——”。鲲想说“那我先走了”,不过显然已经太迟了,她已经听到鲲的声音从卧室里冲了出来。“我就知道是你来了”,她的脸上绽放着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的幸福的光辉,“你一敲门我就知道了”。是呀,鲲总是这样敲门的,鲲是从来不用门铃的。她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不由分说地一下子紧紧抱住还站在门外的鲲,就那样赤着脚,在走廊里一动不动地紧紧地抱着鲲,贪婪地用面颊感受着鲲羽绒服上新鲜冰冷的雪粒,用力吸着鲲身上那久违的令她发狂的气息。鲲并没有马上推开她,而他,居然也没有立刻拉开他们两人。他有权拉开他们吗?他还能拉开他们吗?他这样问自己。他不知道,他只是紧皱着双眉慢慢地把头扭开,不去看他们,他能做的也许只有这些。鲲深吸了口气,握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推开她紧贴着的身体,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进屋去”,鲲用一贯的略带命令的口吻对她说。她从来都无法拒绝鲲的这种口吻,这种口吻让她心甘情愿地放弃抵抗,即使鲲端给她一碗毒药,对她说“喝下去”,她都会毫不犹豫还无比幸福地把它喝光。但这次不行,她倔强地摇摇头,她的眼睛异常的明亮,可能是因为走廊里的灯光。看着她坚定的目光,鲲叹了口气,“我和你一起进去”。鲲抬头看了看石像般站在门口的他,他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忽然转身向屋里走去。



鲲一只手揽着她的身体——唉,她总是这样,一到他的怀里就好象是患上了“肌无力”,身子会一下子变得瘫软,自从第一次鲲抱她的时候就这样了,也许,鲲那强壮有力的臂膀本就是为她设计的吧。鲲用另一只手把门带上揽着她走进客厅,然后扶她坐到沙发上,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拉着她的手,羽绒服也没脱。不久鲲的另外一只手也伸过来握住她的手,鲲的手是冷的,而且用的力气好大让她有点痛。鲲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她也只是看着鲲,脸上一如既往地向他报以一个甜美的笑容。“Vivian”,鲲听起来怎么那么严肃,“你要学会照顾自己,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你懂吗?”。她还是笑眯眯地看着鲲,并没有回答,她从鲲出现起眼睛就没离开过鲲,她笑得那么幸福,光着的脚在沙发前一晃一晃的上下摆动。鲲似乎听见她在说,“我会好好吃饭,我会好好睡觉,只要有你”。



鲲又叹了口气,轻轻推开她的手,站起身转向他道,“孝诚,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她有些惊惶,他又要离开了吗?他终究是要撇下她不管吗?鲲轻轻拍了拍她拉住鲲衣角的手,安慰她说,“我先不走,不走,我们只是说点事情”。她半信半疑地看着两个男人走出门外,他们讲话的声音很低,隔着门她听不清楚。好象是鲲的声音一直在讲,而孝诚偶尔“嗯”“嗯”地表示答应。她狂躁不安了,他们正在谈判吗?他们正在决定这场交易中她将最终归谁所有吗?她不要!这是属于她的爱情!她正是为了这个理由而存在!她不要任何人的安排!她早已经作出选择。她背叛了孝诚,因为她更加无法忍受背叛自己的心,与其在初恋的牢笼中囚禁终生,她甘愿作一个可耻的叛徒。



她正要冲出去对他们说个清楚,他们却先结束了谈话推开房门。她迫切地寻觅鲲的目光,怎么,鲲你为什么不进来?她察觉到情形不对了,她冲向鲲,却被孝诚隔在中间。她忽然意识到她被他们出卖了,这两个因为她才会见面的男人,这两个在她生命中留下烙印的男人,他们都谈了些什么啊?她拼命试图冲破孝诚用身体构成的屏障,她距鲲仅一步之遥。“你快走!”,孝诚一边用力挡住她不顾一切的冲击,一边对呆呆站在房间外看着这一切的鲲吼道。鲲好象忽然清醒过来,立刻转身而去重重地带上了房门。终于,鲲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她彻底疯狂了,是的,没有鲲,她会抓狂至死。她将所有的怨气发泄在孝诚身上,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捶打他、推搡他。“我爱的是鲲!你知不知道!?我不爱你了!我早就已经不爱你了!你不知道吗!?我爱鲲!你放我去找他!没有他,我会死的!”,她歇斯底里地向他尖叫着。也许是被她的话正好刺中了要害,他的精力有一瞬间的分散和犹豫,也就趁这一瞬间,她竟已成功地冲破防线,拉开房门,冲了出去。谁知道,好不容易冲进走廊的她,却忽然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愣住了。她看到的是让她终生难忘的一幕,她看到鲲还在那里,靠着走廊的墙蹲在那里,他的头微微地仰着,他的眉深深地锁着,他的眼紧紧地闭着,他的双手捂住鼻子和嘴,他的脸上全是泪水。



她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她震惊了。这是你吗,鲲?你在为我流泪吗,鲲?你其实是深爱我的对吗,鲲?她还从未见鲲流过眼泪,她一直以为鲲是没有泪腺的。鲲遇到什么事都从来不哭,哭的总是她,而鲲总会让她把头埋在他的怀里,让她用他的衬衫擦眼泪。鲲啊,你怎么能够狠心亲手把我交给另外一个男人?她不再疯狂,她一动不动,她的眼泪尽情地流着。追出来的孝诚显然也没想到鲲还留在这里没走,他无可奈何地冲鲲愤怒地咆哮,“你怎么还不快走!?”。孝诚的声音震动着她的鼓膜和整条走廊,她自从认识孝诚就没听过他用这么大的声音讲话。鲲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跑下楼去了。他重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鲲这次是真的走了。她似乎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任凭孝诚抱着她的腰几乎是把她拖回房间。



她安静了几个小时,躺在床上发呆。可是刚才那一幕,鲲痛苦的脸,鲲满脸的泪水,不行,她要去找他,他们是不能够分开的,没有人能够把他们分开。于是她去门边的桌子上拿车钥匙,可孝诚先她一步抢走了钥匙,还包括鲲刚刚送回的那串。她又开始打窗子的主意,因为孝诚堵在门口,可是窗子怎么也拆不开。她沉默了,她又想到了鲲,鲲的臂膀、鲲的怀抱、还有鲲的味道,她忽然又有了无穷的勇气和力量。没有任何征兆,她对这座牢房又发起了新一轮的冲击,她试图把孝诚从椅子上拉下来,可她的力气不够,自己还差一点儿跌倒。她脑海中全是鲲的样子,鲲那不屑一顾的样子,鲲那放声大笑的样子,还有,鲲那满脸泪水的样子。



真是奇怪,只要一想到鲲,她的脑子就不大清醒,看着孝诚脸上那冷冷的略带嘲弄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努力一次又一次地无功而返,她彻底失控了。她居然不择手段地冲到厨房,随手拿起碗架上的一把菜刀。孝诚万万也没想到她的这一举动,他站起身向她扑了过来,他的声音因为绝望和愤怒而嘶哑,“你要干什么!?你想杀我!你想杀我吗!?”。她没有说话,他终于离开了门口,她敏锐地察觉到他身后露出的空隙,并且把握住了这唯一的机会。她扔下手里的刀,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冲出了房门。“杀你?”,她心里想,“也许是我自己吧,随你怎么想”。



他站在那里,他觉得他已经崩溃了,他真的不想再管她了,他不认为她会回心转意。她再也不是过去的她,那个属于他的她,现在占据了这个美丽躯壳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啊!?可是——鲲刚才不是说他再过一个月就会回国,去和他在那里的未婚妻完婚,让他照顾好她吗?鲲已经退出了,她不可能和鲲在一起的。等鲲一结婚,她就死心了,也许,时间会抚平一切,会给他机会重回她的身边。就在他迟疑的这几秒钟时间,她已经冲下了楼,等他套上鞋子追出大楼,她却已经在空无一人的雪地中消失了。



此刻的她正匆匆地穿梭于排列整齐的民房之间,她不敢走街灯通明的大路,她需要黑夜的掩护,此刻黑夜是她的朋友,此刻的她不会怕黑。她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和脚步声,积雪在她脚下叽叽吱吱地响。偶尔她也会惊动哪户人家的看家犬,惹来一两声警惕的吠声,不过很快它们便嗅出她身上匆忙的气息,一切便又重归寂静,黑夜的雪地里便又只剩她一个。人们其实还没有睡,每栋民房里都有柔和的灯光从百叶窗中溢出,隐约也不时有谈笑声溢出,好象在告诉人家:那里有爱,多得溢出来。



是的,那里有爱,多得溢出来。那就是她要逃向的地方。她的裤腿和毛绒拖鞋早已经湿透了,脚也感觉不到温度。每次有风吹过的时候,就会恶作剧般的掀起地上的积雪撒向她身上,风卷着雪粒穿过薄薄的毛线衫肆意地抚摸她的身体,她开始感到一点点冷。这冷,很清爽,可以稍稍冷却她接近沸腾的血液,让她的五脏六肺不那么烫得发痛,头脑也顿时清醒了很多。可略微降了温的头脑,又开始慢慢地转动起来,就象一架水车,不停地绞起回忆摆在眼前,那些模模糊糊、好象已经是前世的回忆,一件又一件。结实的记忆的绳索狠狠地绞着她痛得麻木、已经再没有血滴出来的心。她紧紧咬着嘴唇,脸上停留过泪痕的地方被冻得开始有点痒。她继续向着鲲家的方向,一脚深一脚浅地跋涉着...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5-5 13:52:36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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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 雨




她和黎孝诚是在大学里认识的。他们同样在这座城市出生、长大,又同样来到这座城市最好的大学读书。她和黎孝诚在同一个系,却比他高一年级。她在大学同班级的同学中是最小的一个,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同班的男生见到她常常会忍不住拍拍她的头,就象对待自己最喜爱的小妹妹,却很难把她当作追求的对象。这样很好,在她完全准备好之前,她并不渴望过早地遭遇爱情。她一直是个好学生,她很喜欢她所学的生物医学专业。因为有兴趣,大学里的功课对她从来不是负担,她能够在期末考试中轻松地包揽一半课程的第一名。独生女的她被父母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她发现最能令父母开心的就是她考到好成绩,所以她为了他们努力去拿一个又一个的第一名和奖学金。疼爱她的父母坚决不让她浪费时间学烧菜或者打毛衣这类很淑女的东西,其实她从来也没有象个淑女。她好几年来都是留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发,穿中性款式的衣服,再加上她个头不矮,经常在和室友“勾肩搭背”地回女生宿舍时被管理员阿姨误认为是个“色胆包天”的男孩。她不介意自己这种很不温柔的形象,大学四年来她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任何可能擦出火花的机会。她不常接受男生的邀请去迪厅或者酒吧,除非全班性的男女生联谊活动或者广场上献给蚊子的人体盛宴晚会。




她对这个年纪男女生之间产生的微妙感情似乎非常迟钝。一次一个高中同班的男生,后来考上了隔壁那所大学,来到她的宿舍楼下等了好久直到她下课,他说想要请她吃饭。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没空,还要去上自习!”,她笑嘻嘻的说,然后就搂着一个要好的女同学跑上楼了,也不管那个男生当时的脸色可怜得要命。后来听他说,他那时本是想向她表白的,结果被打击得一塌糊涂不说,还吓了一跳,怀疑她有同性恋的倾向。还有一次,正在上自习的她忽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然后就拿着保温杯去打开水。等她回到自习室,发现她摊在桌上的书本旁多了一盒“康泰克”,没有任何字条留下。她也不坐下,拿起“康泰克” 径直地大步走到后面第三排那个假装正埋头写字的男生旁边。“我不用吃药,还给你!”,她大声地说,惹得其他自习的同学全都向这边好奇地张望,她甚至没说谢谢。搞什么嘛!当人家不知道是你放那里的吗?只是每周有一堂几个系合并的大课一起上而已,和你很熟吗?每天不管在哪间教室自习都能看到你,连几个室友都察觉到有古怪了。看你也不瘦啊,难道是孙猴子身上的毫毛变的?幸好这些话她当时咽了回去,那个医学院男生现在在市医院工作,倘若当时真的那样刺激人家,说不定搞出一个心理变态的恐怖医生呢!她对收到的情书则是残忍地五马分尸然后焚尸灭迹,就象公安局对待色情刊物一样。不过有一次例外,一个在外地念大学的高中同班男生寄来了一张圣诞卡,信封上是她的名字没错,可卡片上只是写着“我几年来一直都很喜欢你,请你接受我作你的男朋友”的话,没再出现她的名字。她楞是把卡片给人家寄了回去,另外夹了一张纸片写道“你寄出时装错信封了,这张卡片是给别人的,我的在哪儿?”。直到大四时她被保送留校读研究生,不需要象别人一样埋头苦读准备考研或出国,每天的时间充裕得难以打发,她身上这才开始起了一些变化。也对,女大就要十八变嘛!她开始试着留一点头发,只是到肩膀而已,衣裙上的颜色也多了起来,至于化妆品嘛,还是不必麻烦了。她看到镜中的自己在变化,看到身边注视她的眼神在变化,她喜欢这种感觉。她也开始喜欢男生,她喜欢和他们一起吃饭、一起打球、一起聊天,女生们太容易生气又小器,还是和男生在一起要随便得多。于是很快她就有了很多哥们儿,而且一结交就是整个一寝室的哥们儿,比如216就是。




她其实是在一个很尴尬的场合下认识216寝室的男生的。那天她想趁着暴雨稍歇的时候赶回宿舍去,于是就抄近路从几栋男生宿舍楼后面穿过去。因为那条路在宿舍楼的阴面,她平时不爱走那儿。这时才发现这条路原来很难走,坑坑洼洼的。走到十一栋时,不好,雨又下起来了,她有些慌,讨厌,人家中午才刚洗好澡嘛!她用手遮着头开始跑步前进,没想到一不小心,踩到了一个水洼中,左脚顿时崴了一下。“唉哟!”,她大叫了一声,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湿湿的泥地上,裙子这下算是完了。她自然是气得要命,不过四下里看看发现周围没有人,心里不禁暗自庆幸。她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一抬头竟发现上面二楼的窗子不知什么时候推开了,一个脑袋正在窗口那里眨着眼睛朝她看。更可气的是,那个脑袋扭过去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就又有一个脑袋探出来,再然后,三、四、五、六,一共六个脑袋挤到了窗口,那是一个寝室的总人口数了。她从没遇到过如此尴尬的事,加上脚还有点疼,一时间竟然忘了爬起来。六个脑袋还堆在那里看她,双方对峙了一会儿,一个大一点的脑袋终于说话了,“你怎还不爬起来啊?你怎的啦?”。这话一出口,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几个脑袋已经自己先炸开了锅。刚刚说话的脑袋可怜巴巴地被挤在中间,另外的五个脑袋则带着又是羡慕又是佩服的表情看着说话的脑袋开始冲他起哄。一阵善意的哄笑声中,她再也忍不住了,脸憋得通红,忽然“啊”地发出一声拖得长长的大叫,然后迅速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跑掉了。




那么巧,原来那个寝室的男生也是这个系的,九四级,比她晚一级。也奇怪,在那之后她几乎每天都会遇到216的人,系里、自习室里、食堂里、校园里,甚至在公共浴室的门口。尴尬的初次见面反而拉进了她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她一见到他们就会忍不住大笑,倒好象那天摔跤的是他们。她很快就和他们成了很铁的哥们儿,她把去年的笔记、课本、考题找出来借给他们,帮他们找她相熟的教授签推荐信。不需要考研的大四生活平淡松懈,她便常常和他们一起吃火锅、喝啤酒。他们和她变得无话不说,甚至他们在寝室大讲黄色笑话时她闯了进来,也会肆无忌惮地把笑话讲完。他们每次都到市场上买来各种材料再搬到她的寝室吃火锅,他们说如果在男生宿舍吃,会被隔壁几个寝室饿狼一样的男生冲进来抢走食物、还有她。她的几个室友有的去了外校做论文,有的天天回家,反正是清静得很。只是他们常常要爬窗子进来,因为管理员阿姨好生凶悍,幸好她只住二楼。她和他们边吃边聊、边笑边叫,常常在火锅热腾腾的白雾中为了谁的一句笑话无意间和他们紧紧地挤成一团、笑成一团,撞倒了一排的空啤酒瓶。她有时真的忘了自己是其中唯一的女生。她信任她的这些哥们儿,他们都是些很好的朋友,她不担心他们会侵犯她,她知道即使其中一个人想欺负她,其他人也决不会允许。她并无意选择他们中的一个作为更亲密关系的发展对象,可她也不再象前两年那么迟钝。她最喜欢他们中的三个人:卓、涵、还有楠,而且,她知道他们对她也很有好感。那时黎孝诚还是216寝室中关系和她最疏远的一个,那时她对黎孝诚的估计是“好象有点喜欢我,但是不很肯定”。




她和卓混熟得最早,他倆都喜欢赶在大部队下课前早早地到食堂打好饭,也都喜欢就留在食堂那里吃,所以常会在食堂碰到。慢慢地,她和卓似乎建立了一种默契,进了食堂后眼睛先四下里乱转找着对方的身影,谁到得早就先给俩人占个桌子吃饭。有时一顿饭慢悠悠地吃完了却还没等到卓,她也会感到淡淡的失望。卓是湖南人,挺高也挺帅,是她接触的第一个南方男孩。她有一次笑卓的皮肤比她的还要白净细嫩,卓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竟然当场从书包里翻出了一堆小袋赠品装的“玉兰油抗紫外线润肤露”。“原来你用这个啊!?”,她笑得快把饭喷出来了。“什么嘛!没有没有!这是我同学给商场发赠品拿来的”,他连忙解释说,“我女朋友要我才给了她四袋,这些都是给你留的。你看你面子多大!”。卓有一个女朋友,也是湖南人,是卓的高中同学,现在在北京一所不太有名的大学里读书,偶尔会来找卓,反正从北京到天津乘火车只要一个来小时,方便得很。她并不在乎卓的女朋友,她和卓只是一起吃饭的好哥们儿,她从没对卓有任何过分亲密的举动,卓也从来没有对她有暧昧的表示。




后来,卓生病了,急性肺炎,校卫生室让他转院到市医院,还要住几天的院观察、输液、吃药。卓的室友们就排班轮流给卓送饭,因为医院的病号饭居然比学校食堂的还要难吃。有时他们上午三四节有课,她就自告奋勇地担起去医院送饭的任务。她当然知道卓喜欢吃什么菜,她特意跑到校内的小饭馆,点了蘑菇炒肉和八珍豆腐,加上一小碗米饭一起放在保温盒里,骑着自行车给卓送去。卓正在病房里无聊得要命,眼巴巴地等着室友来给他送饭、陪他说话。忽然抬头看见她的身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快,趁热吃!”,她看见卓很开心,他俩好几天没一起吃饭了。“怎么是你来了!?”,卓也特别惊喜,还有点感动,“哇,这么好的菜!还是你比他们都好!就是……没有辣椒,呵呵”。“还想吃辣椒!?”,她叫道,“你是肺病啊!还有啊,烟以后也不许抽了!”。“我女朋友也是这么说,呵呵”,卓开始大口大口地吃饭,“对了,你吃过了吗?”,卓嚼着豆腐含混不清地问。“早吃过了”,她很高兴地坐在病床上看着他吃。“哦,我今天下午不用打针,可以偷偷溜回学校,晚上十点前再溜回来”,卓神秘兮兮地偷笑着说。“好啊好啊,那你吃完我们就走”,她也很高兴。“不,吃完了,现在就走!”,卓抹抹嘴巴,“病房里面空气不好,你不要在这儿呆得太久。你先出去等我,我换好衣服就来”。一会儿,卓从住院部的大门跑了出来,她已经骑在自行车上单腿撑着地等他。“快走快走”,卓催促到,跑了几步后一屁股坐到她的自行车后衣架上。没错,卓坐在后衣架上,她骑车驮着卓。这大概也算是北方独有的一道风景线了,校园里、大街上呼啸而过的一群男女学生中,竟能看见女生骑车后面载着一个男生,这一点恐怕是江南水乡如诗如画的女孩们很难做到的吧。不过,坐在后面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每到一个路口,卓都要提前跳下来,乖乖地跑过人行横道,等逃出警察叔叔的视线后,再从人流中找到她重新跳上她的自行车。有时路上颠簸,卓的手会无意间触到她的腰,他会马上缩回手,而她呢,也就装作没有感觉到。“累不累?”,卓在后面问。“你说呢?”,她笑着反问道,“你那么重!”。“呵呵”,卓傻笑,“晚上请你吃饭”。




可卓晚上没能请她吃饭。后来他们告诉她,那天下午卓的女朋友特地请假从北京跑来看卓,事先并没告诉他,想要给他一个惊喜,下了火车后就直奔医院,结果自然只见到了枕头。没办法女孩只好到学校宿舍来问,可是几个室友居然大眼瞪小眼谁也想不到卓会去了哪里。实在没办法了,好心的涵还安慰人家女孩说,“别担心,卓不会有事的——肯定是和Vivian在一块儿”。当然,事实也证明了这句话还不如不说。那天他俩回学校后就一直在校园里逛,到荷花池边享受医院里没有的新鲜空气,她不记得那天他俩都聊了些什么,反正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直到楠无意中撞见他们,几乎是用喊的告诉卓,他女朋友正满世界地找他,都快急疯了。卓脸色大变,回头对她说了声“那我先走了”,就救火似的往宿舍的方向冲去了。只剩下楠,眯起眼睛笑嘻嘻地上下打量着她,“卓这个花心大萝卜!”,楠装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狡猾狡猾的。“才不是呢!”,她反驳,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还是“卓不是花心大萝卜”。她懒得跟楠解释,她在担心卓该怎么哄他的女朋友,她能想到卓越描越黑的尴尬样子,毕竟种种迹象都太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她觉得很对不起那个女孩子。




自打那件事后她就很少再跟卓一起吃饭。她有时故意晚些去食堂,也许卓也在有意躲开她吧,总之她不常会在食堂看见卓了。她开始感到有点寂寞,每天的生活总是提不起精神,不过很快,楠和涵就填补了这种寂寞。楠是个讲话特别好玩的人,只要有楠在,她就会一直笑个不停直到捂着肚子大叫岔气。什么事情一经楠的嘴里说出来都变得很滑稽,哪怕是糗得要命的事也会变得无比轻松。不过有一次例外。那天她去和楠他们几个喝啤酒,吃楠刚从江西老家带来的楠妈妈亲手做的腊肠。等从他们宿舍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就由他们几个送她回去。那天大家喝得都有点高,她头脑还清醒可就是走路有点不大稳了,楠就紧紧跟在她后面准备必要时好搀住她。她一边稀里糊涂地说着笑着一边摇摇晃晃地向前走,走着走着就一脚踩到石子路下面的草地上去了,楠反应挺快一把抓住了她,却反而被她带得倆人一起从坡上滚了下去。等俩人终于停下来,楠谔然发现自己正把她压在身下,而自己的一只手正结结实实地隔着衣服按在她胸前。楠赶快缩回手,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平时伶牙俐赤的他此刻窘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还好天很黑,他们几个大概没看到这一幕吧,还好她没恼,可能因为酒精的作用反倒大笑起来——也许,她根本就没感觉到吧,楠终于松了一口气。而她还躺在草地上哈哈大笑,楠怎么拉她都拉不起来,直到大家全都笑起来。其实,那么敏感的部位,怎么会没感觉到呢?可她知道楠是无心的,她才不会因为这样就怪楠侵犯她,她也不会费神去想一个女孩应表现出怎样的矜持,她只是服从她的本能反应放声大笑。她后来没再提起那天晚上的事,假装当时喝醉了根本不知道,可是她却发现,从那以后,楠看她的眼神总是怪怪的。




她其实也很喜欢涵,一个长得结结实实的东北小伙子,是216年纪最小的,但还是比她大一岁。对了,她摔跤那天说话的脑袋就是他。涵其实很聪明,他们说涵从不去上高数课,却能在考前只看一天的书就拿九十多分。“涵和你一样聪明”,后来黎孝诚对她说。可涵不太爱说话,加上他玩具熊一样可爱的外表,反而让人觉得他傻乎乎的。她还记得那次和他们一起去动物园,涵摸出一块饼干想要喂笼子里面的狒狒。铁笼的网子很密涵找不到缺口,只见笼子里的狒狒跑到笼子的一角,急急地向涵挥手,原来那里正好就有一个缺口。涵找到了缺口正要塞进饼干,却见狒狒又若无其事地走开,原来是饲养员正从里面出来。涵赶紧收起饼干,直到饲养员离开才又在狒狒的“指导”下塞进饼干。这一幕精彩的“马戏表演”她从头看到尾,实在忍不住大笑着对涵说,“涵,狒狒都比你聪明!”。涵只是看着她憨憨地笑。于是很快,大家都知道了“聪明的狒狒和愚蠢的涵”的故事。不过,她觉得涵很可爱,一个大男孩那样有爱心地喂动物,还真是不多见。




涵常和楠在一起,凭他俩的外形站在一起简直就是绝好的相声褡挡。她有一次在食堂遇到楠和涵,跟他们在一起吃饭,楠煞有介事地拍拍涵的肩对涵说,“旁边那桌有个女生正朝你看”,等涵扭头时楠就非常灵活地夹起涵饭盒中好大一块肉迅速放到自己盘里。涵发现中计后笑着狠狠地用拳头捶着楠,楠就假装求饶,“人家女生又在看你啦,涵,快拿出你最拿手的‘反刍’绝活给人家开开眼”。涵就是这样,总是被楠捉弄。可她觉得,涵的目光有种奇怪的穿透性,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涵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她,涵的眼睛格外清澈明亮,好象会说话。每次和涵讲话,她最多只能坚持和他对视几秒钟,然后就得装作看看别处,暂时躲开涵逼人的视线。她和涵单独在一起时总是有些心慌,有时还会脸红,甚至词不达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不过,涵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她和涵之间也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她和黎孝诚的开始似乎是由抽签决定的。大三下学期有每周长达两天的生化大实验课,他们全班要被分成很多个小组,每个组由一个大四学生带实验和改实验报告。为了绝对公平,全班同学一起抽签决定如何分组。她很希望他们中有人能够来到她负责带的实验组,这样她的生活将有很多欢乐,可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更期待他们中的哪一个。结果,真的有一个216的成员抽到她的组,却是和她最不相熟的黎孝诚。后来,黎孝诚告诉她,当时其他几个人都很嫉妒,楠还曾经提出和他交换实验室,可是他没有同意,因为,他那时也已经喜欢上她。




很久以后,回忆当年的邂逅,


也许那时,正是她和爱情约好的时候,


他抽中了爱的请柬,而这便已足够,


只是幸与不幸,却谁也料不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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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约 定






黎孝诚是一个从不抱怨、默默无闻的人。她很喜欢手把手教别人的感觉,她不厌其烦地讲解实验的原理和要点,尽管黎孝诚几乎从不提问。他们一起做实验、一起吃饭、一起趁着老板不在用实验室的电脑玩“仙剑”,后来,因为同住在本市,周末还一起骑车回家。






开始时是两个人一起骑到叉路口就说声下周见,然后分道扬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改成了他陪她一直骑到她家,再折回自己家。她喜欢在回家途中停下休息一会儿,买两串油炸鹌鹑蛋和几串烤羊肉串,站在原地吃完再走,说是充电,否则骑了十几分钟就要耍赖大叫骑不动了。反正黎孝诚总是笑呵呵地由着她,甚至有时不用她开口,只要他看到路边的小吃摊就会乖乖地靠边下车。






和黎孝诚在一起时,她几乎占据了全部事情的主动,她布置他的实验,她选择吃饭的地点,她指定回家的路线,她主宰了一切。也许女孩天生就爱安排别人的生活,好象小时候照顾布娃娃,而长大后这个布娃娃就换成了男朋友,总之,她非常喜欢这种感觉。不仅仅是生活上,最让她觉得兴奋和刺激的,就是她能发现黎孝诚对她的感情一天天在改变,她似乎还拥有了主宰爱情的能力。






几个月前当她还在和其他216的男生玩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黎孝诚对她似乎还很冷淡。那时,隐隐约约的,她似乎有一种不甘的好胜的心态,习惯了众星捧月般被爱慕的眼神包围的她,不相信黎孝诚会对她无动于衷。她开始留心黎孝诚对她的态度和一举一动,她发现原来“大木头”也有爱的蛛丝马迹,她每个异想天开的提议他都心甘乐意,在胜利的窃喜中她也迷失了自己的足迹。女孩啊,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滑稽,自以为完全俘虏了他而庆贺胜利,却在甜蜜中不知不觉乖乖交出了武器。






一个学期的大实验一转眼就过去了,她的大四生活也即将宣告结束。即将离开校园的毕业生们开始了不眠不休的聚餐聚会,用酒精和疯狂挑战自己的极限。黎孝诚还是会象从前一样每天来她做毕业论文的实验室,哪怕只是打个招呼、坐一小会儿,也足以让她兴奋上大半天。自从黎孝诚他们的实验课结束,她就一直厌厌不乐的,她已经习惯了那截“大木头”每天陪在她身边,听她啰哩啰嗦、看她开怀大笑、帮她走出“仙剑”里烦人的迷宫。他来了,他又走了,云彩没带走,却带走了她心里面那一小块地方,开满了金色蒲公英的地方。






那天,她在实验室等到晚上九点钟,却还没见他来。她百无聊赖,心烦意乱。“你算什么啊,Vivian?”,她想,“也许人家只是拿你当一个小师姐而已,仅次而已。否则,他为什么从来都没有明确的表示?如此近水楼台天天都在一起,那么多人都羡慕不已,他却一直没有任何的暗示?也许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唉,少女怀春,笑死人了!”。是啊,也许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毕业了,是很多事情该结束的时候了。只可惜,她幻想了无数次的初恋,就这样还没开始,便要宣告结束了。






她想到这里不禁有点想哭的感觉。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两声轻轻的敲门声,还没等她跑到门边,门就打开了。是他,真的是他,他有点急促地喘着气,就笑盈盈地站在那里。她又是惊喜又是埋怨,眼泪差点掉下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干脆一下子投入他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他。她冲过来得那么急那么快,撞得毫无准备的他一个趔趄。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她把脸藏在他怀里小声说,她的脸胀得通红,“我等了你一晚上,我想,你要是不来,我以后就再也不理你了!”。他搂着怀里的她,轻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在等我,所以我不等聚会结束就赶回来了。我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哦,黎孝诚,你这截大木头,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吗?你一直都知道吗?你为什么就是不把爱字说出口?你可知道你险些就错过了你怀里的我?






爱字一旦说破,蜜汁一样的恋情更加让两人如胶似漆。天一亮他就会等在她的宿舍前,而她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揉揉眼睛趴到窗边,撩起窗帘的一角看他在不在那棵树下。然后,她就会兴奋地尖叫一声,象快乐的小鸟一样用最快的速度穿衣、洗漱,迫不及待地要冲进他的怀抱。他们先会一起吃早饭,如果他没课就会一起去她的实验室,她工作时他就在一旁看书,她只要不时瞥到他,就会忍不住快乐得偷笑。






到了傍晚,她就陪他去校门口的小摊上吃夜宵——大饼炒鸡蛋,那是永远也忘不了的美味,伟大的大饼炒鸡蛋,永恒的大饼炒鸡蛋。他总是坚持让她在鸡蛋最多的地方先咬第一口,然后自己再香喷喷地一口气吃光。她还会陪他去校外的大型电玩厅看他打游戏,作大厅里面唯一的女生、幸福的女生。她不喜欢那类他最钟爱的血腥格斗游戏,但她会专心致志地看他玩,微笑着看他神采飞扬的脸。她自己最喜欢玩那个类似老虎机的游戏,只要在两轮转动中选中同样的位置,就能赢得一个钥匙链。她只浪费过一个游戏币,然后就摸到了规律,从此每次玩都赢一个钥匙链,然后幸灾乐祸地偷看老板沮丧的脸。






晚上他们常会去校旁的小花园里散步,那个已经踩遍了无数次的小花园,但只要是两人一起,就一点也不会觉得闷。那个小花园里,有无数的珍珠梅,毕业的七月花儿开得正艳,一点一点碎碎的白色花瓣,似乎也争着来和恋人作伴。那晚俩人并排坐在梅花下面的长椅上,轻风吹过掀起落下的花瓣,丝丝屡屡的香气让本已醉了的人更加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月亮好圆”,她轻声说。“嗯”,他答。“我想吃月饼”,她笑嘻嘻地撒娇说。“明天给你买”,他轻轻握紧她的手。“我好喜欢你”,她声音更轻。“我知道,我也是”,他还是仰头看着月亮,真不愧是“大木头”。她扭头看着他正在月光下出神的脸,忽然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把发烫的脸贴在他的脸上,然后,趁他还没回过神来,轻轻把唇贴在他的面颊上。他扭过头,抱紧她,用自己的唇迎接那两片玫瑰般的花瓣。月亮透过花丛偷偷看着接吻的人,好心地为他们撒下一点温柔的光辉,好让他们一生一世都能找到对方的唇。






她的初恋没有过多的酸涩滋味。他俩分享对方的全部,不让爱情有一点点的猜妒。她偶尔也会想起216的其他几个男生,她问他,“你们几个男生平时在一起都聊些什么?”。“游戏啦、女生啦,还能有什么” ,他答。“那你们都聊女生什么?”,她很想打探到一点她这几个哥们儿的“隐私”。“呵呵,这个是‘飞机场’啦,那个‘铁板钉钉’啦……”,他倒很老实。“什么意思啊?……哇,你们好坏!……那,你们在一起时,有没有说过我?”,她追问,明知道不会有什么好话。“嗯,都是好话,真的……说你人好、漂亮、身材又好,呵呵……‘波霸’这词听过吧?”,他已经扬起手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啊,你们原来这么坏!”,她红着脸尖叫,用力地打他。






“不过,我们现在已经不说你了”,他说,“而且,他们几个,尤其是楠,好象最近和我讲话也少了”。她沉默了。他接着说,“楠也喜欢你,你知道吗?”。她没说话,她当然能感觉到。她对楠他们几个有深深的歉意,可是,她已经遇到了爱,无法再用一生的时间来报答另一份爱。有时她和孝诚手牵着手遇到楠和涵,涵还是向她笑笑,而楠只是沉默。涵的眼睛依然清澈明亮,可那眼睛却已不再向她说话。






没多久,她的导师高兴地告诉她,上次来做学术报告的美国教授、她导师的朋友和合作伙伴,看中了她,想让她转去美国那所学校读研究生,完成两个导师之间的合作科研项目。“虽然很舍不得放你走,但这是个好机会”,她的导师说。黎孝诚也是这么说。她拼命地盯着黎孝诚的脸,希望看到一点点的犹豫、挽留、甚至生气。可他没有,一点都没有,他甚至看上去很高兴,而且是真的高兴,不象是装出来的。唉,讨厌的“大木头”,笨笨的“大木头”,你是对我俩的爱情有太多太多的自信,还是对很多事情根本都无动于衷?我要去的,是一个充满诱惑的地方啊!也许,爱情对于你,只是顺其自然、从不强求的安排。但你为什么不想想,如果不是那夜我吻了你,老天也许根本不会有这样的安排。






黎孝诚还是默默无闻地陪在她身边,陪她去办出国的手续,陪她一起买东西,陪她去北京签证。他们提前一天到了北京,因为要在半夜就去使馆门前排队拿号。他们一路上话很少,可能是因为签证前的紧张。她的心里很乱,希望能顺利得到签证,可又实在割舍不下他在心中的位置。他们找了一个小旅馆住下,他就在她的隔壁。“闹钟放在我这里”,他说,“你好好睡半宿,四点半我来叫你”。她吃了一片安眠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听见他在敲门。






他们踏着夜色来到使馆门口,这里已经有一些人在等了。“来,坐下等”,黎孝诚不知道从哪里租了一个凳子给她。她坐在那里,他站在一旁,一直没话。“冷吗?”,他问。她摇摇头。他还是把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十月北京的凌晨,已经很冷了。等到七点钟,终于发号了。因为去得早,她的号挺靠前。大概在十点半左右,她进了大使馆。临进去前,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什么也没说。






进了使馆,她又等了大概一个多小时,腿早已经站麻了,因为起得太早,脑袋里也稀里糊涂的,耳中全是使馆工作人员的吆喝训斥声和乱糟糟的人群声,还有小孩哭、大人骂的吵闹声,让她的头都快爆炸了。终于轮到她这一组,却因为前面有个人被拒签后和签证官大声吵闹发泄不满,大腹便便的签证官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导致她这一组又被晾了一个小时。她忽然感到很迷惘,为什么,为什么我现在要受这种罪、看着人家的嘴脸、等待人家的施舍?即使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签证,到了美国,还不是要长期这样忍气吞声吗?可是,这么多人拼命争取的机会,应该是值得的吧?希望是值得的吧!






叫到她的名字了,她走上去,很客气地跟签证官打了个招呼。“你的衣服很漂亮”,胖老头瞥了她一眼说,全是横肉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谢谢”,她说。“你还会回中国来吗?”,胖老头盯着她的眼睛。“会”,她很坚决地说,“因为我男朋友在中国,我要回来嫁给他作老婆”,她也狠狠盯着胖老头的眼睛。尽管这问题她和孝诚早就事先演练了很多遍,可脱口而出的竟然不是背得滚瓜烂熟的答案。不过,胖老头却好象很喜欢这个答案,脸上的横肉稍稍舒展,大概是笑了一下,“下午来取签证吧”。






她拿着人人羡慕的黄条子走出使馆的大门,一眼看到马路对面的黎孝诚正向她挥手。她面无表情地穿过栅栏,黎孝诚早迎了上来。“怎么样?”,他一眼看到了黄条子,惊喜地说,“签下来了啊!看你一脸的不高兴,吓了我一跳!”。她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就是高兴不起来,也许是使馆里的气氛让她觉得压抑难耐和对那个陌生的国度隐隐约约的恐惧。听到他们对话蜂拥而来的人们不停地询问签证行情,代买机票的旅行社职员向她手中塞满了广告传单,这些更让她觉得无法忍受。还是一路无话,取到签证他们马上就回了天津,连在北京转转的心情都没有。






机票很快就买好了,就在年底,只有一个多月了。出国的日期一定,日子就好象过得飞快。他俩更加珍惜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形影不离,在学校里就不用说了,周末也不肯留在各自的家里,一定要出来见面。她的父母对黎孝诚的印象不错,大概家里养了女孩的父母,最放心的就是黎孝诚这种老实厚道的未来女婿了。她有时也到黎孝诚家里去。黎孝诚的父母很和气,可仍是让她紧张得要命。她和他们一起吃过一次饭,那次她只是头也不抬、一个劲儿地往嘴里扒着白饭,笑得黎孝诚的妈妈使劲拍着孝诚的肩让他给她夹菜。






十二月里的一天,她来到黎孝诚家里。孝诚的父母去了外婆家,说是晚上才回来,不知道是不是特意想让他俩在临别之前能好好说说话。他俩在楼下的菜市场买了好多她爱吃的东西,有炸茄夹、松仁肚、蒜味肠,还有西安凉皮,准备提前给她庆祝生日——她的二十岁生日、在中国的最后一个生日。






吃完饭,倆人并肩坐在黎孝诚的单人床上,看着租来的已经看了无数遍的“大话西游”——反正是最后一次看了。她一直偎在黎孝诚的怀里,电影里的对白早就能背下来了,黎孝诚偶尔还笑上两声,可她却心不在焉。“孝诚”,她说。“嗯?”,他眼睛还盯着屏幕上贴了一脸毛的周星驰。“我要走了,你不难过吗?”,她问。“怎么会不难过呢?”,他扭过头看着她,“只是,我总觉得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怎么都没有用”。






“哦”,她小声嘟囔道,她对这个答案并不太满意。“那你是觉得我俩一定会分手喽?”,她不甘心地问。“不是”,他笑了,“我同学倒是说过,俩人中有一个出国,那分手就是明摆着的事。可我不这么想,我们两个这么要好”。






她终于高兴起来了,“等我毕了业马上就回来,然后我们结婚,好不好!”,她看着黎孝诚的眼睛,她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当然好!”,他有点感动。“哦,我好想嫁给你”,她一脸幸福地搂住他的脖子,和他脸贴着脸,“我现在就想嫁给你”,她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认真。






他抱着她柔软的身体,迎接到她热情的目光,他能听到她的喘息声,甚至急促的心跳声。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把火在四下里乱窜,烧得他头晕脑胀、无法自持。他终于忍不住了,他抱住她的头,用力地吻她。他把她的身体平放到自己的单人床上,他继续吻她,开始轻轻地解她的衣服。






“哦”,他一边轻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他知道只要她拒绝,或是有一点点的生气,他就会失去勇气再继续下去。可是,她没有,她已经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她深信他就是她生命中的男人、唯一的男人。






他看着她白晃晃的身体,有些慌乱,他学过一些这方面的知识,而且,和所有男生一样,也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第一次和女孩发生亲密关系的情景。他尝试着进入,可马上就听到她痛苦的声音,看着她脸上疼痛难忍的表情,他迟疑了。“没关系”,她知道他的迟疑,“我不怕”,她坚强地看着他,她的眼睛里有团火在烧。他得到了鼓励,重新开始冲击,他能看到她咬住嘴唇拼命忍住痛苦的表情,她干脆抓过枕头盖住自己通红的脸,好让他能够继续。






终于,他成功了,伴随着她一声无力的呻吟,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对方。整个过程她都用枕头蒙着头,这样也好,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触她的视线。还好,她出血并不多,没有弄脏床单,可却让她着实痛上了好几天。直到很久以后,当她迷迷乎乎地想起那一些片段,在她的记忆中也只有——痛。






临走那天他和她的父母亲人一起送她到北京机场。当着众人的面,他没机会说什么。她也没对他说什么,“我走了”,她进海关前只是这样对他说。“你自己多小心”,他在外面远远地叫。她推着箱子进去的时候走得很快,她没有回头,也没有掉眼泪。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样的宿命,但是她很平静,因为,她已经用身体和他订下一个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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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 堂



坐在芝加哥机场的椅子上,她累得要命。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让她的脚早就肿了,可是还不敢脱掉皮靴,因为怕肿胀的脚再也穿不回去。刚刚入关时,两个险些超重的七十磅的大箱子就象五指山一样,差点没把她压在下面。不仅如此,她还受人之托,要照顾前去同一个城市探望女儿的一对老夫妇。老夫妇从山东农村来,他们讲的方言简直比英语还难懂。她在路上费了好大的力气跟他们沟通,后来只好放弃,干脆拿过来他们的护照替他们把入境表填好。


芝加哥机场好大啊!她要转的下一趟航班还有三个多小时才起飞,于是就到处乱转打发时间。这里有那么多的商店和快餐店,可是她没兴趣逛,也没胃口吃东西,刚才的机上餐虽然不多但已经把胃折磨得够呛了,还是让它休息一下。也许,如果黎孝诚在身边,她会陪他去麦当劳吃点东西,他最爱吃薯条了,她想起他们一起逛滨江道时的情景。不过,那具高高大大的恐龙倒是很不错,她就坐在那只为芝加哥博物馆作广告的恐龙旁边,直到下一趟航班就快要起飞。


这趟航班倒是很短,她打了个盹儿,等睁眼时就听见空姐在广播里说准备降落了。下了飞机,走出长长的甬道,小赵老师已经在那里等她了。小赵老师从前是她的班导师,对她一直很好,象是她的大姐姐,一年前由系里公派来的美国,也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老板手下。“累坏了吧!”,小赵老师一眼就看到了她,笑着迎了上来。小赵老师的儿子也来了,“叫阿姨!”,小赵老师对他说。“Hi!”,小男孩倒是挺大方。那对老夫妻的女儿也在,接到父母后一个劲儿地向她道谢,后来,她也没再见过那对老夫妻和他们的女儿。


她和小赵老师他们打了招呼,就累得不想多说话了。取到行李,他们走出机场,已经是这里的晚上了。她坐上小赵老师开的车,小赵老师开车很慢很小心,“系上安全带,这是这个州的法律”,小赵老师说,“而且我上礼拜刚考到驾照”。一路上,小赵老师开始向她介绍这个城市,“美国特干净、污染少,你能感觉到这里的天空好象都特别高。而且人少、高速公路多,没国内那么挤。这个城市不算太大,安全,消费相对低,对刚到美国的人来说挺合适的”,小赵老师好象挺喜欢这个地方,“你年轻,应该会适应得很快”。是么?她想,车窗外城市的夜景并不算繁华,甚至比不上天津。不过,空气的确很新鲜,只是她坐了太久的飞机,胃在肚子里就象条被囫囵吞下去的活鱼,一个劲儿地扑腾。


小赵老师已经提前帮她租了公寓,三室一厅,和两个中国女留学生合住。敲门后马上就有人来开门,是个三十多岁慈眉善目的中国女人。“你好”,中国女人很客气地说,有一点东北口音,“我叫秀芬,是你的室友。你的房间在那边”。她来到自己的房间,美国普通公寓的房间,其实有点小,大概只有十平米左右。不过,因为衣橱全部是嵌在墙内的,还省了些地方。小赵老师对她照顾得可真够周到,已经在她的房间里为她找了一张单人床,使她在来美国的第一天就能有睡床的待遇,不用象其他人一样先睡地毯。


放下行李,小赵老师带她去自己家里吃晚饭。小赵老师和丈夫儿子住在一起,两室一厅的房子比她的新家还略小一些,但是结了婚的人,家里总是很温馨。小赵老师的丈夫早已经做好了饭等她,她一点胃口都没有,可是盛情难却,勉强吃了一点。她在小赵老师家给父母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听到父母的声音她眼泪顿时就涌了上来,不过还是忍住了,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快乐、兴奋。其实,刚到美国,神经上的兴奋总是有一点的,可是快乐就无从谈起了。


她早早地向小赵老师告辞回到自己的新家收拾行李。秀芬很和气,有问必答,但是其他的话就没有了,她也想不出还和秀芬有什么可聊的。秀芬比小赵老师还小一岁,但是却显得比小赵老师老好多。“房租每人每月两百八,月底交给我。还有三百块的押金,给在你前面住这个房间的人,她过两天会来拿,等你搬走时再从下一个住进来的人那里把押金拿回来。电费和电话费三人平摊,交给胡玲。冷水free,炉子是电的,不用煤气”,秀芬告诉她,“客厅、厨房和厕所公用,轮流打扫卫生——不过胡玲从来也不干。茶几、餐桌和椅子是公用的,沙发我将来搬家要带走,但是你现在可以坐”。


“谢谢”,她很有礼貌地说,看了看四周破破的家具。没有任何两把椅子是相同的,家具自然也不是成套的,比本科宿舍时的家具还烂。后来她才知道,客厅里全部的家具都是从外面那个垃圾箱旁边捡回来的。“捡破烂”对刚来美国的留学生来说其实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就连她家客厅里那台时灵时不灵的电视,竟然也是从前秀芬和胡玲她们一起捡来的,她们可真够厉害,她想。


夜里当然是没睡好,尽管很累,刚到美国的那种亢奋和十四个小时的时差让她浑身上下大大小小每根神经都在不停地跳动。半夜里听到客厅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动静,一定是胡玲回来了,她迷迷乎乎地想,然后就一直迷乎到天亮。第二天早上,她才见到她的另一位室友——胡玲。胡玲是武汉人,长得不算漂亮,但是个子挺高,一脸时髦的样子。胡玲的妈妈是一所大公司的公关经理,典型的女强人,由于在家里的地位“超然”,连胡玲也是随妈妈的姓,由胡玲的哥哥来继承爸爸的姓。胡玲显然很崇拜她妈妈,她应该也很象她妈妈。胡玲讲话很冲,显然比秀芬的性格活泼开朗,年纪也只比她大两岁。也许我和胡玲会成为朋友,就象大学时的室友一样,她想。


胡玲正坐在餐桌旁,喝着她的牛奶,嘴巴上沾了一圈白色,“噢,我跟你一个系的,我知道你的实验室,就在我们楼下,我很小赵老师也特熟”,胡玲话挺多,“今天你就跟我一起去系里吧”。她们的公寓离学校很近,走路十来分钟就到。一路上,胡玲推着自行车陪着她走在便道上,和她讲了很多学校里的事,“你还没有男朋友吧?”,胡玲倒是和她熟络得很快。“有,他在天津”,她笑笑答道。“哇,那我们系的男生又该失望了。这里中国来的男生大部分都是光棍,女生相对少,还基本都是‘名花有主’了”,胡玲不停嘴地说,“不过,这里是美国,什么都可能发生。比如李薇,就是我们从前那个室友,之前住你房间的那个女孩——老公在中国,她现在就和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搬去一起住了,听说明年要回国各自办离婚,俩人好在美国结婚”。“还有这样的人啊?”,她听得有点毛骨耸然。“哈,当然有啦!”,胡玲不屑一顾地看着她,好象她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


她来到了实验室,见过老板,这位“美国教授”、她中国导师的朋友,是个四十多岁黑不溜湫的小个子印度人。老板用标准的印度腔英语跟她打招呼,她赶紧毕恭毕敬地向他问好。从见第一面她就不大喜欢这个印度老板,但是当然不能表现出来,这点人情世故她还是懂的。实验室的同事有小赵老师、香港留学生Ben、美国学生David和Kathy、印度女孩Artina、非洲来的黑人博士后Aaron,还有一个漂亮的金发秘书Rebecca。


她把捎给老板和小赵老师的礼物交给他们各人,然后填了一大堆Rebecca拿给她的表格,也不知道都是干什么用的。在International Office报了个到出来后,她就拿着校园的地图开始背着书包到处转。先去注册了社会安全号,然后去银行开帐户把带来的美元存起来。这些地方都离学校不远,但是走起来也满累人的,那双好看的皮靴磨得她的脚生疼。等她回到实验室,已经是下午一点了。小赵老师真的是很周到,还特意为她也带了一份午饭。她很不好意思,可小赵老师说,“别客气啦,快吃,今天晚上带你去买菜,你就能自己开伙了”。


下午,小赵老师还抽空带她去了趟旧货店,买了一盏台灯、一台电话,这样能省钱,小赵老师说。其实刚到美国的那段时间幸好有小赵老师在旁边,否则,就凭她这么个住惯了大城市又刚刚离开父母、从没自己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哪里知道要这样节省,在美国靠“捡破烂”和“淘旧货”来置办家当。


晚上小赵老师带着她去超市买菜。尽管冰箱里空空如也,她转了一大圈还是只买了小葱、鸡蛋、油、盐、橙汁、面包和几包美国泡面。她也想不出还应该买些什么,即便是这几样都是小赵老师建议她买的。在中国呆了二十年,她基本上没做过饭,除了曾经给黎孝诚做过一次偷工减料的扬州炒饭。


超市很大很大,有点“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味道,只是泡面都还是她七八岁和父母去青岛旅游时吃的那种货色,她从没象现在这般怀念“康师傅香辣牛肉面”。蔬菜种类很少,而且,黄瓜象棒棰、李子赛鸭蛋,让她看了就心生恐惧。难道说到了美国,不论蔬菜还是人,都面临着被人工催熟的厄运?


从超市出来,她们又去了一家越南人开的东方店。这家店离她住的地方很近,里面能买到一些东方的调料,比如酱油、麻油、料酒、还有豆瓣酱什么的,而中国调料主要就是“李锦记”。她如获至宝地发现了“王致和”腐乳和中国大白菜,还买了一大袋20磅的“红国宝”,反正只要有米,就不怕会饿死。她忽然联想到古装电视里穷人家米缸见底的可怜情景,顿时觉得自己幸福得象老鼠掉进了满满的米缸里。


接下来呢,就是要买一个电饭锅,终于,在下一站的Walmart搞定了。她出国时中国的各大城市里还没有Walmart的连锁店,不过在美国终于见识到了。这里几乎什么东西都有,档次普通、价格便宜,简直是美国穷人的乐园——新到的中国留学生们的乐园。买了东西她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上楼时一堆的购物袋和那一大袋米实在是把她吃奶的劲儿都逼出来了。“唉,帮帮我,孝诚”,她心里说,这样一来她就又会想起他俩那个甜蜜的约定、一辈子的约定,她感觉好象又有了力气。


黎孝诚啊黎孝诚,给我点勇气,给我些力量,最后再给我,今晚一个甜甜的美梦。刚到美国的那段时间,和黎孝诚的约定成了她强大的精神支柱。每周她都会给他打好几通电话,既然“喜”都报给了父母,只好把“忧”一股脑地统统倒给他。“我想你,孝诚,这里好无聊,我一个人好孤单,为什么我要来这里,我好想爸爸妈妈,我好想你”,她委屈地对他哭着说。他就总是鼓励她,“坚强起来,时间很快就会过去,我们很快就会在一起,然后,我会娶你”。后来,她真的变得很坚强;后来,时间真的很快就过去;后来,他们真的等到了那一天的重逢;只是后来——原来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无奈。


她很快适应了这里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她和实验室的同事们相处得不错,反正整个Lab她的年纪最小,有什么不懂的抓个人就问,也不会不好意思。她和Ben很谈得来,虽然Ben一句国语都讲不来,但是香港毕竟渗透着千丝万缕的中国文化,他们之间很容易沟通。他们用英语交谈,遇到英语表达不出的词Ben就说广东话,要是广东话的发音相差太大她实在猜不懂他的意思,那还可以写出来,至少看繁体字她还没问题。


她和Ben在一起常常聊他们熟悉的歌星,Ben最喜欢的是“僵活油”,她听了一遍就听懂了Ben在说“张学友”。“He’s from your home town!”,Ben知道得还挺多。她告诉Ben她最喜欢的是王菲,“She’s very famous in Hong Kong. My younger sister likes her, too”,Ben点点头说。过了几天,Ben拿给她几张CD,有王菲、彭羚、还有张学友,王菲的那张居然还是国语的。“Those are all the latest ones. My sister just sent them to me”,Ben说,“Make sure you’ll return them”,他紧跟着加上一句,作出一副很小气的财主样。


Ben人很好,也经常教她做一些她没做过的实验,借给她他配好的试剂。尤其是用到放射性同位素的实验,别人都躲得远远的,可Ben会站在她旁边帮她搬重重的防护板。她知道Ben其实很热心,可有时候就是爱摆摆小架子,故意装出一副慢条斯里的样子。她经常风风火火地跑到Ben的旁边,“You’ve got a minute, Ben?I need your help now!”。她越是急,Ben就越会笑嘻嘻地不紧不慢地看着她,“急惊风遇到慢朗中”,他操着好笑的广东话摇头晃脑地得意地说。不过,Ben也不总是这么容易相处,有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很不高兴、一言不发,她也不好问他,总之,她觉得Ben有些让人琢磨不透。


她也常和David还有Aaron他们聊天。他们曾经一起边吃饼干,一边很激烈地争论嘴巴里面这种又甜又脆的面粉做的小饼到底是叫“biscuit”还是叫“cookie”。明明知道美国人就是叫“cookie”,她还是故意支持Aaron,“没错,我们学的英式英语里就是叫‘biscuit’”,气得David哭笑不得。David不算高大,但是长得很精神,在电影里演个黑帮老大的手下什么的没有问题。小赵老师还曾经拿她和David开玩笑,“你们两个在同一天来到这个实验室,又整天见面,为什么不考虑一下作男女朋友?”。David一边夸张地点头,一边用忧怨的眼神看着她,还挑了挑右边的眉毛,冲她挤了一下眼睛。她被他逗得哈哈大笑,“David and me?That’s impossible!——Unless he shaves the hair on his arms!”。David则马上爱惜地抚摸着自己小臂上又长又密的金色汗毛,一脸的不情愿。


真是奇怪,她觉得自己是个很开放的女孩,周围也能见到一些中国学生在和美国人交往,可她就是做不到。美国的大学生很多都长得很漂亮,只是再英俊的男生从她身边走过,她都没有兴趣多看一眼。高鼻金发、身材健壮修长的美国男生,对她来讲就象是商店橱窗里的塑胶模特,你什么时候见过有人抱着塑胶模特谈恋爱的?更何况,她早已有了黎孝诚。


她觉得自己和黎孝诚之间的感情坚不可摧,可是,似乎没有多少人看好这件事,甚至是小赵老师,居然连她都笑着说,“算了吧你!这么年轻,赶快在这边再找一个吧!自己一个人太苦了!”。反对最为强烈的要算是Rebecca,她瞪着大大的绿眼珠,象看外星人一样地看着她,“You must be kidding me! Where is that guy when you need him? This is not gonna work, trust me. You need a guy! Now! Here!”。她笑了笑,虽然对她的话不以为然,可毕竟明白Rebecca是很热心地在为她着想。Rebecca自己十六岁就生了孩子,现在的白人丈夫也不是孩子的爸爸,因为那孩子的肤色带点黑色,可能有黑人或者西班牙人那边的血统。Rebecca不会懂,她心里想,他们别人谁都不会懂,她和黎孝诚之间的那个约定。


生活上还是小赵老师在不断地关照她。她每个周末和小赵老师去买一次菜,偶尔也和胡玲他们一起去。胡玲自己还没买车,但是她有个男朋友叫小林,化学系的,他有车。老是麻烦别人带自己去买东西毕竟很不好意思,而且时间上当然不自由,要看他们什么时候临时决定要去,好在她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东西。她开始自己学着做饭,每天中午带午餐饭盒,不过自己一个人做一个人吃,实在是没有心思多花时间弄点什么象样的饭菜。索性能吃面就吃面,能煮的就不炒,能掰的就不切,做好一大锅菜分成三次带,为了补充油水,一个礼拜再炖一大锅肉。只是自己炖的肉,味道总是很奇怪,不过虽然不好吃,怎么也是蛋白质。美国杀猪不放血,所以肉里面全是血味,小赵老师告诉她的。她的手臂上自然是免不了落下一个又一个被热油烫伤的难看斑点。几个月下来,她大概已经比在中国的时候瘦了七八斤了。


饮食起居上的简陋她并不介意,也不觉得苦,最难以忍受的是越来越迫切的孤独感。她把父母和黎孝诚的照片摆在床前,但是这并不能减少一点点的思念。每当看到出双入对的人们她就有想哭的感觉。黎孝诚啊,你在哪里,我好寂寞,我快支持不住了,请你一定一定要记得我们的约定。


她觉得自己好象是一条小小的鱼,整日自由自在地在爱的海洋中遨游,那是她从出生起就没离开过的海洋。可有一天,她被幸运地捞起,放到了水晶做的鱼缸里。这里有美丽的水草和贝壳,可是这里没有海洋的味道,这里没有她赖以生存的咸咸的空气。她大声地呼喊,拼命吐出一个个的气泡,可她在海洋里的朋友却听不到。天堂,终于,她来到了天堂,一个人人羡慕的天堂,一个没有空气的天堂,一个令她窒息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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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空 气




转眼她已经在美国呆了大半年了。她一个人,真的很坚强。她已经可以一次提七八个装得满满的购物袋上楼,可以一口气把一大筐的衣服搬到地下室的洗衣房,而不用中途停下休息。她的饭虽然做得还不算很好,但是喂饱自己早已不成问题,还向小赵老师学会了做馄饨、包子还有年糕、月饼这样的点心,她甚至可以自己把山地车搬到三楼,可以自己补漏气的自行车胎。




秀芬已经搬走了,她的丈夫和儿子终于得到签证来了美国,一家三口得以团聚。秀芬之前是在国家教育局工作,以国家公派的方式来美国进修,一直在领取国内单位每个月的生活费。可秀芬这个人真的很不简单,她在美国一直打零工,学校宿舍的清洁工、中餐馆的服务员,什么都干,又在导师的帮助下拿到了奖学金,可还是过得比她和胡玲都节省得多。现在住进原先秀芬那个房间的,是胡玲的男朋友——小林。小林是上海人,他原先的室友正好搬走,干脆就退掉房子,搬来和胡玲她们一起住。她一点也不介意有一位男性室友,只要平时从自己房间出来的时候稍稍注意一下衣着就行了,何况,小林是胡玲的男朋友。




这样一来她每天晚上在客厅里呆的时间就更少了,看着小林坐在沙发上亲密地搂着胡玲看电视的样子,她觉得更加孤单,而且,她也不想作人家的电灯泡。这个时候,她就会回到自己的房间,给黎孝诚打电话。可能是因为电话打得太多了,她越来越不知道要和黎孝诚聊什么,她只是想听到他的声音,那能让她想起那个甜蜜的约定,能让她感到一丝的安慰。她给他讲她每天乏味的生活和身边的事情,她发现他还是象从前一样默默地听她说话,却再也感觉不到他的共鸣,是啊,美国和中国离得那么远,又是那么不同。




有时他们就干脆在电话里沉默,如果她在想事情不开口说话,那电话里就会一直保持沉默,“你倒是说点什么啊!我要付电话费的,同志!”,她等得有些不耐烦。“你知道我不爱说话,让我说什么啊?”,黎孝诚永远是那样一副蒸不熟煮不烂的样子。“哦,对了,收到你寄来的东西了”,黎孝诚说。“是吗?才寄到啊!可惜你的生日已经过了”,她刚刚兴奋起来,又为晚了几天感到有点惋惜,“你喜欢那块手表吗?我挑了好久”,她说。“当然喜欢,我马上就戴上了,一直戴着,睡觉都舍不得摘”,他高兴的说。“呵呵”,她也很高兴,“那就不要摘!”。“邮递员在楼下喊我名字时高文杰正好在我家打游戏,他看到是你寄来的手表,特别羡慕”。




“ 哈!羡慕死他!”,她忽然间觉得特别幸福,“唉——孝诚,我爱你”。“我也爱你”。“孝诚,我想你”。“我也想你,呵呵”。这已经差不多是每次打电话例行公事的话,却是不可或缺的。黎孝诚总是那样,她如此了解他,甚至可以预料到他要说的每一个字。她知道他以后一定会是一个诚实可靠的好丈夫,只是很奇怪,明明应该和他有说不完的话,为什么却感到无从谈起。每次和他通电话,她都觉得自己的性格好象在转变,在向着他那种木讷沉默的性格转变,隐隐约约的,她有点害怕这种转变。




那天她一个人在客厅里面补自行车的车胎,她嘴里象平时一样嘀哩咕噜振振有词地念着咒语。咒语很简单,就是“黎孝诚啊黎孝诚——”,她每次感到很吃力的时候都会念这咒语,提很重很重的东西时、来月事趴在床上痛得翻来覆去时、还有就是象现在这样补自行车胎时。这句咒语真的很管用,每念必灵,总能克服困难把事情办成。




这时,小林正好放学推门进来。“咦?你在自己补车胎呀?”,小林大概觉得她很滑稽。“是啊”,她很轻松地说。“算了吧,我来帮你补!”,小林蹲下来拿过胶皮和胶水。“不用,我已经找到漏气的地方,很快就能补好了!”,她一把又抢了过来,“谢谢你了!”。她有时会很固执地拒绝别人的帮助,尤其是来自男生的帮助。不仅是因为她很要强,她知道,她已经有黎孝诚了,所以要避免一切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总之,她一定要撑下去,一个人撑下去。小林也不勉强她,笑了笑进屋去了。




渐渐地她认识的朋友多了起来,谢雨豪就是其中的一个。她是在游泳池中第一次遇到谢雨豪的。那时她刚刚游了几个来回,正靠在池子边上休息,旁边的泳道上凑过来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男生。“Chinese?”,他很友好地问。“对,中国人。你好!”,她爽快地回答,看这个男生五官端正的也不大象坏人。“你好!我叫谢雨豪,计算机系的,以前好象没见过你”,他倒是挺能搭讪。“我刚来半年,Vivian,生物系”,她回答。




他们在泳池中聊了一会儿,谢雨豪认识的人挺多,象小赵老师、胡玲和小林他们,他都很熟。“这个周六我们要在Barkley lake开一个barbeque party,你一起来吧。我也会叫上胡玲他们,让他们开车带你来”,他微笑着对她说。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紧跟着说,“那我先走了,周六见”,然后双手一撑从泳池中爬了上去,拿起池边的浴巾往男更衣室去了。




她也游累了,上岸进了女更衣室,她不愿意洗完澡出去时再撞见谢雨豪,想了想就先进了桑拿室。坐在桑拿室的木头长凳上,她开始琢磨刚刚认识的谢雨豪,他应该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不过周六还是不要去的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想。晚上回到家里,她也没向胡玲提起今天认识谢雨豪的事,后来的几天她甚至把这个人给忘了。




周六,胡玲他们一起床就忙忙碌碌地穿戴整齐——他们起床时就已经十点半了,胡玲还特意戴上遮阳帽,准备去参加谢雨豪的BBQ。电话铃响了,胡玲一把抓起电话,“Hello?谢雨豪呀,我们马上就出发了……什么?噢……你也请她了吗?Okay,bye”。




放下电话,胡玲扭过头看着她。她正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着破电视里的动画片,一边往衣服上缝一个掉了的扣子,一点也没有打算去哪里的意思。“Vivian,谢雨豪让你和我们一起去Barkley lake。你——什么时候认识的谢雨豪啊?”,胡玲好象不很高兴的样子。“哦,前几天在游泳池遇到的”,她解释说,心想胡玲大概把她当成那种专门和男生搭讪的“交际花”了,“我不去了,你帮我谢谢他”。“哦,那就——”,胡玲还没说完,小林正好从卫生间里出来,“唉呀,去啦去啦,学生会主席下的命令还能不去?!快点准备出发了!”,小林笑呵呵地说。“那——那我去换件衣服,两分钟就好”,她冲进房间去换衣服了。她其实还是兴趣不大,谢雨豪——原来他是学生会主席,她只是见过一面而已,其他参加的人她就更不认识了,而且,胡玲好象也不大高兴谢雨豪还邀请了另外一个女生。不过,去就去吧,何必要扭扭捏捏地推来推去呢?




开到Barkley lake大概要三十分钟。这个湖很大,湖面上开着一些私人游艇和Jet Ski’s。环绕着湖的周围便是一个绿树成荫的大大的公园,草地上有很多烧烤架,供人们随时享受野外烧烤的乐趣。这是个阳光明媚的七月的周末,很多人全家来到这里,在石桌上铺开一块桌布,摆上丰盛的野餐篮。小孩子在旁边的游乐场欢叫着打滑梯,大人们则坐在折叠椅子上享受阳光。这里也有很多钓鱼的人,虽然半天也没见有人钓到什么,但是每个人都自得其乐。午饭的时间快到了,公园里已经飘来一阵阵烤肉独有的混着碳烟味的香气。




刚把车子转进停车场,就看见附近草地上一群中国学生在向他们挥手。谢雨豪迎了上来,“就差你们了”,他笑着说,“我们刚开始烤,你们来得可真是时候”。他来到她旁边,“走,我给你介绍介绍”。谢雨豪带着她来到烧烤架旁一个高高的男生面前,“先给你介绍黄鲲,我roommate,跟你一样是天津人——怎么样,见到老乡激动吧?”,谢雨豪笑嘻嘻地说。




“真的?”,她象打了一针兴奋剂,她连上大学都没离开过天津的家,现在是第一次感受到“老乡”这两个听起来土土的字中的份量。那个比黎孝诚还要高一点的男生转过身来,他正忙着烤肉,一手举着铲子,一手拿着小刷子往架子上的肉涂酱汁。他被碳火烤得满头大汗,皮肤黝黑、宽肩窄腰、肌肉结实,给人一种有点“野”的感觉。可他的脸却是长得风格迥异,轮廓瘦削鲜明、鼻梁笔直高挺、眉目清秀,甚至有些斯文。




“对,我是天津人,黄鲲——黄河的黄,鲲呢,比较少见,左边一个鱼字加上昆仑的昆”,他微笑着对她说。“就是‘鲲鹏展翅’的那个‘鲲’吧?”,她笑着看着他说,“这名字挺好的”。“对,就是那个字。你好”,黄鲲向她伸出了右手,但随即发现自己的手上全是烤肉酱,“唉哟,对不起”,他咧嘴笑了一声又把手缩回去了,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她冲他笑笑,她觉得这个高高的男生给人的印象很好、也很亲切,仅此而已,她甚至没有在心里偷偷评价一下他的长相能打多少分。这时旁边的谢雨豪插嘴进来,“真受不了你们俩这咬文嚼字的劲儿!什么鲲不鲲的,不就是大鱼吗!黄鲲这个名字就是‘大黄鱼’的意思”。他们都笑了,谢雨豪的玩笑让她想起天津的自由市场上“大黄鱼十圆三斤,小黄鱼十圆五斤”的牌子。“大黄鱼”这个外号,让她有种家一样的亲切。




谢雨豪接着转向黄鲲旁边的一个男生,“这是程乐,北京人,和黄鲲在同一个实验室”,然后神秘兮兮地对她说,“程乐可是个业余画家呢!”。“是吗?”,她很配合地作出一副十分仰慕的样子打量着眼前这个男生。程乐皮肤比较白,脸上有一种文质彬彬的帅劲儿,眉毛很黑,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一笑就眯起眼睛,透出两个酒涡和一股单纯的孩子气,让人觉得很可爱、很好相处。程乐给她的感觉,就好象他的名字——澄清、快乐。“你少损我两句不行吗?”,程乐冲谢雨豪笑着说,他说话的声音很脆亮、很好听,然后转向她,“你好”,他和她握了握手,很用力。接着谢雨豪又向她一一介绍了另外几个中国学生,包括黄鲲和程乐在内,差不多都是和她同时来美国的,有的比她来得还晚。




吃过东西,谢雨豪和胡玲小林他们叫她一起去打沙滩排球,她推说不会,就自己来到湖边的草地上,坐在那里一个人看风景。这时候黄鲲走过来,“你不去打球?”,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我不会”,她对他笑了笑,很礼貌地往一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一些地方。




和一个高高的男生并肩坐在草地上的感觉让她有些紧张,她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加速,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虽然有点不好意思,可她不愿意离开,她心里似乎有点贪恋这种感觉,尽管现在坐在她身边的是黄鲲而不是黎孝诚。她和黄鲲聊了起来,聊他们共同的家乡,聊他们在天津的经历,这些话题好象一下子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黄鲲比她大五岁,毕业后工作了两年,经历自然也丰富得多。他讲了一些他工作时单位里的趣事,逗得她不停地笑。




这时候谢雨豪跑了过来,“聊什么呢,你们?”,他喘着粗气问,“这么高兴?”。“没聊什么。你怎么不打球了?”,她问谢雨豪。“唉,二十七了,老了,体力不行了,换他们别人上”,谢雨豪说。黄鲲站了起来,“你们接着聊吧,我去和他们打会儿球”,然后就转身去那边了。




她心里有点不情愿黄鲲离开,可又只能看着谢雨豪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她身边原先黄鲲坐的位置。她之后又和谢雨豪聊了很久,其实基本都是谢雨豪在说,她只是微笑着听他说。谢雨豪是江苏人,来美国两年半,作为这个城市今年的中国学生会主席,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安排新生的接机、买菜、找房子问题,还有就是组织今年中秋、春节两次全体中国人的联欢活动。一直到天色变暗,胡玲他们叫她回家,她才和谢雨豪告别。




晚上回到家,她在电话里很兴奋地给黎孝诚讲她今天的经历和新认识的朋友。“黄鲲会理发、修车,还上过厨师培训班呢!我一定要向他学两手,以后好天天给你做饭”,她的声音变得甜腻腻的。“好啊”,黎孝诚也有点被她的情绪感染,“多认识些朋友可以有个照应,不过你一个漂亮小姑娘,自己要当心啊,别让我担心”。




“知道啦——他们都不是那种人!”,她不喜欢他怀疑她的朋友,“而且,我也不傻呀!”。她顿了顿,忽然想起来,“对了,我今天在报纸上看中一辆二手车,明天让David带我去试车”,她很兴奋,她早就需要辆车了。“哦”,他说,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两边的生活差异太大了,而他又不懂得怎么买车。




David带着她先到学校附近那家Wendy’s吃了份汉堡套餐——她坚持要先请他吃过午饭再去,David也不挑剔,就很随便地选了Wendy’s,这样快一些。然后按照刚刚在电话里问到的地址,很顺利地找到了在报纸上卖车的这户人家。卖车的是个西班牙女人,她讲的英语口音很重,她听不太懂,还好有David帮她交涉。




这是辆手动的Corolla,虽然已经有五六年旧了,但是黑色的车身显得还挺新也挺漂亮。David开了一圈后认为还可以,应该不会有大毛病,于是就开始跟西班牙女人讲价钱。西班牙女人要三千九,David说三千二,西班牙女人说要打个电话问问老公,过了一会儿从屋里出来说成交。




两个小时后,她拿着在银行办好的money order,和David一起坐小赵老师的车子来取车,由David帮她把车子开回了家。第二天,小赵老师又带她去上了保险和牌照。她早先已经通过笔试考了个临时驾照,剩下的就是找人教她开车了。David说手动车很好学,因为他开的就是一辆手动的Civic,可她不想再麻烦David了。虽然美国人很热心,可毕竟是美国人,跟他们还是“君子之交”比较好。反正不着急,她的宝贝车车现在就停在楼下,从窗子里看见就高兴。啊——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辆车子,人家说在美国开车就象说话一样重要,不能开车简直是寸步难行。那么以后的生活,应该会不一样了吧,她躺在床上,兴奋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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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颤 栗



晚上,她接到黄鲲的电话,问她一个生物系学生家里的电话号码,他说那人要卖床垫,他想向他买。“哦——对不起啊”,她不好意思地说,“单海已经把他的床送给我了……”。其实还是小赵老师面子大,单海听说她是小赵老师的朋友,又刚来没多久,立刻告诉她他家富裕一个床垫,还分文不取地送给了她。“不过——我一个人睡现在的twin size就足够大了,其实也不需要这个full size的。你是男生,占的地方又大,干脆送给你吧!”,她说,她很高兴自己能帮上黄鲲的忙。


“啊——那我就不客气了”,黄鲲也是个痛快人。过了一会儿,黄鲲和谢雨豪来敲门。“在这里”,她指着床垫,“我刚才一点点把它挪到了客厅里,你们现在好搬一些”。“你一个人怎么还搬来搬去的?多重啊!”,黄鲲大声嚷了出来,带着一点责备的口吻。她有点喜欢这种口吻,让她有种被人关心、被人在意的感觉,“还好,我搬得动”,她冲黄鲲笑笑。


“这几天你过得怎么样?”,谢雨豪问她。“还那样儿呗——噢,对了,我今天下午刚买了辆车”,她提起车就高兴。“是吗?那我来教你开车!”,谢雨豪很高兴地说。“你这几周不是要准备qualify的考试吗?”,黄鲲说,转向她,“我替谢雨豪教你开车,就当是谢谢你的床垫。你别看我自己还没买车,我可是在中国的时候就开车了”。


“好啊,等你有时间的时候吧,不急”,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更希望让黄鲲教她,她觉得和黄鲲在一起的时候更自在也更开心,大概是因为他俩来自同一个城市的缘故。黄鲲让她想起高中和大学时的同班男生,还有她的邻居、堂兄、爸爸同事的儿子……,总之,让她想起所有她在天津时认识的男生,她觉得他很亲切。


第二天吃过晚饭,她正要准备去实验室消磨时间,忽然听到卧室的窗外有人叫她的名字。探出头去,看到黄鲲在楼下,跨在自行车上正向她招手。她赶紧跑下楼去,“你怎么不上来?”。“你家电话一直占线,我进不了外面的security door”,他说。“是小林正在上网——你怎么来了?”,她看见他很高兴。“我等不及想教你开车啊”,他笑着说,“你有空吗?”。“现在?!噢,有空”,她有点紧张,又很兴奋。“那走吧”,黄鲲把自行车锁在她家楼下,两人走向那辆停了两天的黑色Corolla。“车钥匙”,黄鲲头也不回地向她伸出手来。“哦,对”,她乖乖地把钥匙放到他手里,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大手,一阵脸红。幸好他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应该是没有感觉到。


他打开车门,坐在驾驶员的座位上,她坐在旁边。“第一件事情——系好安全带。我们从前驾校的老师说过,你一旦坐在驾驶席上,便是一只脚跨进了监狱、另一只脚跨进了地狱”。“哦”,她有点害怕,用力地点头。“然后——左脚踩住离合——你来看,在这里——右脚放在刹车上——别搞错了,这个是油门,这个才是刹车。这样子把车子点着”,他很认真,一脸的严肃,“现在天已经黑了,别忘了开灯——在这里。接着下面——放下手刹,挂上一档,然后——右脚放在油门上,一点点慢慢地给油,一定要慢;同时左脚一点点松开离合,两只脚都要慢——就象这样,最后完全松开离合”。他很轻松地把车开了起来,右手随着加速不停地换挡,车子行驶得很平稳,他真的开得很好。


他先把车子开到了工程学院大楼的后面,那里有一个挺大的露天停车场,到了晚上停车场上一辆车都没有,的确是个练车的好地方。“停车的时候呢,就正好相反,象这样,边松油门,边踩离合,总之,油门和离合至少有一个是踩下去的——好了”,他把车停下来,“现在你来试试,记得我教你的要点吗?”。她点点头,紧张得心脏好象要跳出来,下车和黄鲲换了位置。她调好了后视镜,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定定神,按照已经背熟的要点,开始试着起动车子。车子终于动起来了,但是一点也不稳,而是“噌”的一下子冲出去。她听到黄鲲在旁边叫着“慢点给油,再慢点”,可就是很难把听到的话和自己的动作联系起来,好象那根神经已经断了一样,紧跟着,车子就一下子停下来,彻底死掉了。


她脸涨得通红,可怜巴巴地看着黄鲲,象个做错事的孩子,等着挨他的骂。没想到他却笑了起来,“跟你说过松离合和给油都要慢,温柔一点,温柔一点你会吗?——而且,你不听我的话,离合和油门的两只脚同时松起来了对不对?”。糟糕,他怎么全知道?她低垂着的头微微点了点,不敢抬头看他。


“告诉你,你师父我可什么都知道”,他看着她的一副可怜相,一边的嘴角挑起,嘴边露出一个不屑一顾的笑容,“不过没关系,手动车最难的就是起步停车,这个学好了也就会一半了——再来”。接下来这次她做得很好,“现在好多了,再多练几次就全会了。你看你多聪明,我们上驾校时光是起步就学了一整天呢!”,他鼓励她说。她又试了几次,越开越好,心里特别兴奋,简直有点上瘾。


也许是太得意,这次她没注意到前面就是一团黑乎乎的灌木丛。“啊——”,等她突然看见灌木丛,顿时就慌了,本能地松开方向盘,用双臂挡住脸,脚底下也全忘了该怎么办了。“别松手呀你!”,黄鲲喊了起来,反应很快地扑过来握住了方向盘,也就在这个时候,车子终于停下来了。等她睁开眼睛,黄鲲已经在狠狠地瞪着她了。


“你竟然松开方向盘?!居然还闭眼?!”,他的语气异常地严厉和生气,脸上没有一丝的笑容,“开车的时候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能松开方向盘,也不能闭眼,前面遇到危险就更是不能这样!”。她知道自己犯的错误很严重,心里后悔得要命,她也知道黄鲲着急是为她好,可还是很怕他。她低着头红着脸,眼泪都冲进了眼框,就差没掉下来了。


他顿了顿,语气有点缓和,“想把你师父吓出心脏病来啊?以后我得准备跟小棍儿,你再犯我就打——真打,狠狠地打”,他歪过头从下面偷看她低垂着的脸,脸上又是那种不屑一顾的笑嘻嘻的表情。“好了,你今天已经学了那么多,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我就没得教了。休息一会儿吧,然后回家”。他把座椅向后放倒,两只手枕在头下,很舒服地躺在座椅上。


“黄鲲”,她终于小声说,“对不起,我太笨了”。“哈——你才不笨呢!”,他笑了,“手动车本来就难一些,你学得已经很快了!……而且,我跟你就是发不起火,要换了我女朋友啊,我早就跟她急了”,他躺在那里看着车顶,好象在想事情。


“你女朋友在天津啊?”,她小心地问,看他的样子可能正在想他的女朋友。“嗯”,他轻轻地说,思绪飘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是大学同学,临出国前连婚纱照都照好了……你呢?你有男朋友吗?”。“有”,她想起了黎孝诚,心头一片宁静,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个微笑,“他也在天津”。


“对了”,他笑着说,“我听别人说,男女朋友之间不能互相教开车,还有夫妻俩因为一个教另一个开车最后闹离婚的呢!”。“真的?”,她也笑了起来。“所以幸好你不是我女朋友”,他笑着扭头看着她。“嗯,幸好不是”,她也笑着看着他。


回到她家已经是十一点了,黄鲲去推他的自行车,“路上当心”,她嘱咐道。她有些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得让他自己骑车回家,“没关系,现在正好又凉快又清静”,他说。进了客厅,胡玲有些不耐烦地从房间里出来告诉她,黎孝诚已经打来好几通电话找她了。“你男朋友还看得你挺严,生怕你跑了似的”,胡玲干笑了几声。“我回房就给他打过去,对不起,吵到你了”,她赶紧跑进了房间。


黎孝诚的声音很不高兴,“你到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我担心死了”,他说。“我去学车了嘛,现在不是回来了吗?”,她心情不错,不想计较他的语气。“学车不能白天学吗?晚上什么都看不见”。“唉呀你不懂,晚上停车场才会没人才能练车啊,而且,我要麻烦人家教我,也得等人家没有课才行嘛”,她开始觉得他有点烦。


“谁教你啊?”,黎孝诚还是没完没了地问。“黄鲲呗,除了老乡还好意思求谁啊?”。“他不是也刚到没多久吗?”。“可是他在国内就会开车,而且,他已经用谢雨豪的车考到驾照了……黄鲲教我开车可凶呢!我特别怕他”,她想起刚才的事,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不过她不想跟黎孝诚多说,反正他也不会爱听。


“黄鲲有女朋友的,人家都快结婚了,这下你放心了吧?”,她说。“我不是不放心这个……”,黎孝诚嘟囔着说。她打断了他,“行了,我今天学车学得好累,明天再给你打——还有,以后太晚了别给我打电话,会吵到我室友睡觉”。黎孝诚没说话,肯定不太高兴,她于是又补上一句,“好了好了,我爱你我想你,亲你一下,Bye-Bye”。


黄鲲隔三差五地就会来教她开车,晚上只要没有作业要做就会来找她。她则会提前准备一些冰好的饮料,或是煮好咖啡装在保温杯里,省得俩人晚上犯困。黄鲲还是骑着自行车来,不过如果离开时太晚了,就在她的执意要求下,开她的车回家。第二天早上她出门的时候,总能看见车子又静静地停回原处,而黄鲲又换了他的自行车上学去了。


她已经学会了起步停车、加档减档、转弯换道、倒车和平行泊车,现在已经没开始时那么紧张了,因为没犯过什么错误,也没再挨黄鲲的骂。其实她已经可以在马路上开了,可黄鲲对她的要求很严格,她也就不急着出师。她越来越喜欢看黄鲲很认真地在那里一边比划一边讲“迎弧打轮”和“坐弧打轮”,她觉得他的脸从侧面看很好看,有很清晰的线条和轮廓,有点野,但是很帅。


休息时他们就躺在车里边喝饮料边聊天,聊的话题也越来越多。她很感激他花这么多的时间来教她开车,“其实,我也愿意来教你开车,这样我就不会觉得闷”,他说。是啊,原来有个人常常陪在身边,闷的时候、想家的时候聊一聊,是那么快活的一件事。她刚刚意识到,原来,在美国的生活也可以过得这么容易、这么轻松、这么快活。


她还是几乎每天给黎孝诚打电话,尽管每次时间都很短,说几句一天里发生的事,最后例行公事般一成不变的,自然是“我爱你”和“我也是”。黎孝诚对于她,就象是一条长长的环型路上的一棵大树,她已经走出了好远,将他远远甩在背后,可是,他也是远远地守在前方,她早晚还是要走回那棵大树,那是她不能更改的归宿。


终于,她觉得自己开车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便偷偷地一个人跑去考驾照。胖考官选了downtown的一条路线,只要不超速、不闯红灯、单行街别走错方向、记得在转弯和换道时打灯,其实容易得很,她很顺利地得到了驾照。拿到驾照,她高兴得不得了,立刻开到超市兜了一圈,象征性地买了俩苹果。


晚上,黄鲲又来找她开车。她递给他一个洗好的苹果,“你看这是什么?”,她兴高采烈地拿出新驾照,迫不及待地想看他惊喜的表情,“你徒弟我终于出师了”,她高兴得快笑出来了。“你这个小丫头,居然自己跑去考驾照!还竟然考下来了!”,他并不象她期待中的那样高兴,“那个考官一定是尿急,很不得赶快让你通过,他好回去上厕所”。


“有你这样棒的师父,徒弟怎么会那么差?要对我有点信心嘛!”,她笑着说。“唉,好吧,考就考了吧。不过你可千万别以为拿到驾照就可以大意了,好些人都是刚拿到驾照就出了车祸”,他还在婆婆妈妈个不停。“知道了知道了,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饭,谢谢我的好师父功德圆满”,她和黄鲲说话已经很随便,有时撒点娇也没关系,反正他就象是她的大哥哥一样。


“明天再说吧”,黄鲲作出一脸可怜的表情,还抽了一下鼻子,“你以后只要能带师父去买菜,师父就感激不尽了”。“哈哈——那当然了,我随叫随到”,她也正愁以后要怎样才能见到黄鲲,“要不——我们现在就去?”。“不去”,他很坚决地说。她感到有一丝失望。“但是你的确需要多加练习”,他接着说,“所以,我们现在去Barkley lake”。她又惊又喜,“现在?!这么晚?!”。“对啊,现在马路上人少,这条路又长,正好让你练车——敢不敢开?”,他又用那种不屑一顾的表情挑起一边的嘴角笑着看着她。“敢敢敢”,她一连串地答应,几乎是跳着跑向车子。


路上很清静,黄鲲给她指路,不时告诉她“慢点,再慢一点——拐弯时速度一定要减为一档,不能有驾照就什么都不管了!”。二十多分钟后,她再一次来到了Barkley lake,她第一次见到黄鲲的地方。公园里几乎没有人,她围着湖转了一大圈,找了一处停车场,把车子朝着湖的方向停下来。“到了,呆多久?”,她问他。“困了再回去”,他说,然后放倒座椅,把脚翘起放到挡风玻璃前,舒舒服服地躺在车子里,就不再说话了,好象开始想事情。她也把座椅放倒一点,这个角度很舒服,还能看到前面月光下一闪一闪的湖水,简直美极了。


她扭头偷偷看着黄鲲,他不知道是不是在养神,闭着眼睛,象睡着了一样,她于是开始大胆地仔细打量他的脸。她从来也没有这样近距离这样直接地看他,平时又怎么好意思做这种“花痴”一样的事?不过,现在是个大好机会,反正他正闭着眼睛,又不会知道。


原来,他的脸是这样的英俊,比她从前见过的男生都帅,自然也比黎孝诚帅,这一点她不得不承认。他的眉直直的长长的,好象要飞起来一样;闭起来的眼睛和睁开时一样好看,让她的心跳略微加速;他的鼻子比较尖削,鼻梁又直又挺,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在他的鼻侧留下立体的美好的阴影;他的嘴唇薄厚适中,轮廓清秀。忽然,她一直盯着看的那个漂亮嘴巴一边的嘴角挑起,露出一个笑容,把她吓了一跳。


只见他还是闭着眼睛,微笑着说,“看我干嘛?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她赶紧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没有啊”,她红着脸小声狡辩,真是的,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他。他笑了笑,没再难为她,“对了,你男朋友——他叫黎——”,“黎孝诚”,“对,黎孝诚,你们两个怎么认识的?”,他问。


“唔……我当时负责带他的实验课”,她有点不习惯和黄鲲讲黎孝诚的事。“是吗?那应该是很浪漫的吧!”,他睁开眼睛朝她笑笑。“也没有……”,她有点不好意思,“那你和你女朋友——哦不,你未婚妻,你们呢?”。“我们?”,他笑了一声,“我们都是老夫老妻了,没什么可说的”,他闭上眼睛,好象又开始想事情。他总是有很多的心事要想,她想,为什么我就没有心事呢?不过她不想追问他在想什么,也不愿打扰他,两人就这样一直躺在车里,他闭着眼睛想事情,她睁着大眼看月光下的湖水,没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已经有点昏昏欲睡,忽然听到他大声说,“好了,回去了!”,她这才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歪过头看看她,笑着说,“我看你不行了,我来开吧!”,于是和她换了座位,把车子起动。她也真的是累了,乖乖地蜷缩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不一会儿就不知道身在何处了。黄鲲特意把车开得很慢很平稳,不时扭头看看她有没有醒。黄鲲的车开得真好呀,一点都不颠,唔——我真舒服,她模模糊糊地想,然后就彻底睡着了。等黄鲲叫醒她的时候,已经在她家门口了。“要不要我送你上去?”,他问。“不用了”,她揉揉眼睛下了车,“你回去时慢点开”,她嘱咐他。


轻手轻脚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她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没给黎孝诚打电话呢,应该告诉他考到驾照的事。可一看表,已经十二点了,明天再说吧。她澡也没洗,趴在床上就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一个不算恶梦但也不高兴的梦。她梦到黎孝诚来到了她身边,她和他终于又见面了,可是他们之间连一句话也没有,沉默,只是无尽的沉默。梦里他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他俩呆在一个有着雪白墙壁和雪白窗帘的房间里,房间里全部的东西都是同一种颜色——雪白,似乎整个世界突然失去了色彩,又或者她的眼睛已经完全变成色盲,分辨不出任何颜色。她坐在雪白的床单上,背对着黎孝诚,一言不发,他慢慢走过来从背后轻轻抱住她。他的手接触到她身体的一刹那,她的肩头一阵颤栗,好象触电一样,一直颤到心里头,可她却终究也没有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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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背 叛



她还是每隔一两天就能见到黄鲲。总是黄鲲说晚上要去买东西,结果转了两个小时买了点针头线脑的玩艺,或者就是她忍不住随便找个理由给他打电话。一天,她正趴在床上跟黎孝诚煲电话粥,忽然听见有人从外面用钥匙掷她房间窗子的玻璃,她一阵惊喜,不用说,又是小林上网黄鲲进不来了。

她匆匆挂了电话,跑到窗边,果然看见黄鲲站在楼下的草地上,正笑嘻嘻地仰头看着她。“干什么呢?叫你都听不见——走,去我家吃饭”,他说,他对她说话从来都是这种略带命令的口吻,从他教她开车时就养成了这习惯。“你家?!”,她很惊讶,还从没去过男生的家里吃饭。不过她从未置疑过他下的每一个命令,更加没有反对过,她一边问一边乖乖地在穿袜子准备出发。“你忘了师父我还学过烹饪吗?太小看你师父了!”,他斜着嘴,不屑一顾的样子。

她跑下楼,看到黄鲲站在路边一辆从前没见过的绿色Camry旁。“你师父我的车,今天刚买的”,他说,“让你第一个坐”。“你——买车了……什么时候——哦,对,你说过了是今天刚买的……”,她一下子有点发傻,象块木桩杵在那里,说话语无伦次的。

黄鲲径直地向她走过来,面对面地站在她身前,稍稍弯下腰,歪着脑袋从下往上笑嘻嘻地看她的脸。“不高兴了?”,他的声音柔和了一些,好象在逗家里养的小猫。“怎么会呢?这车看上去挺好的”,她赶紧走过去装做看车,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怎么搞的,她想什么怎么他全都知道。“呵呵”,他低声笑了一声,扭头冲她的背影说,“以后还是会一起去买东西啊,只不过是开我的车罢了”。她心头一阵夹杂着羞怯和兴奋的狂跳,他可真是的,干嘛这样直接地把她的心事说出来?她的脸涨得通红,却怎么也忍不住嘴边甜甜的笑意,更加不敢回头看他。

黄鲲的家不远,十几分钟就到了。她进了屋,里面已经很热闹了。谢雨豪迎了上来,“欢迎欢迎,你可是头一次来我家,来来来,坐这沙发上,我下午刚用吸尘器吸了一遍”。“谢雨豪听说晚上你要来,今天一整天都在打扫客厅和房间,所以,你一定要去他的房间里参观一下”,黄鲲插嘴说。“没那么夸张”,谢雨豪笑着说,“主要是我们家平时实在太脏太乱,简直进不来人,正好借你来的这个机会好好扫除一下”。她四下里看看,客厅里虽然很简陋,和她家差不多,可的确很干净。

程乐也在,正满头大汗地在厨房里剁着姜末,看到她便举起满是姜末的左手向她挥挥,“Hi,又见面了!”。她闪身躲过满天花雨般迎面打来的姜末,笑着走到程乐旁边,“幸好你没冲我挥拿菜刀那只手!——来,我帮你剁”,她一边拧开水龙头洗手一边对程乐说。“不用!”,程乐还挺要强,“已经差不多快好了”。“你让他干吧,他一直盯着这活儿呢!”,黄鲲笑着说,接着转向程乐,“哟!你怎么剁了这么多姜啊?——哎,当心你脑门上的汗!掉到姜里去了!”。

“走,带你去我房间参观”,谢雨豪拉拉她,两人走到他的房间。谢雨豪的房间很整洁,整洁得不象一个男生的房间——也许是因为她来才收拾成这样的吧。“坐”,他说,指指床沿,自己先坐了下去。他拿过床头柜上摆着的一本像册,一页页地翻开给她看,“这是我上大学的时候——这张是我们寝室的全家福——这是在太湖——站我旁边这女生是我哥们的女朋友,跟我没关系——还有这张……哦,这是我哥,现在在西雅图,人家都说我俩长得特像”,谢雨豪挺兴奋。她微笑着看完了他所有的照片,听到厨房那边已经打开抽油烟机了。“我们去帮他们吧”,她站起身来。“好啊!其实黄鲲做饭棒极了,根本不用人帮”,谢雨豪带她出了房间。

旁边另一个房间的门没有关,“这就是黄鲲的房间吧?”,她很好奇地问。“对”,谢雨豪转向厨房,大声叫到,“黄鲲——我们参观你的房间啦?!”。“随便”,黄鲲在厨房喊到。黄鲲的房间并不象谢雨豪的精心收拾过,但这样让她感到更亲切。房间不大,被一张大床占去一半,那不就是她给黄鲲那张床吗?然后,床边是一个大大的镜框,里面——是黄鲲和他未婚妻的婚纱照。

她蹲下来,仔细地看着他们的照片,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微笑。黄鲲在照片上头发吹得很整齐——反正他长得本来就很帅,而他的未婚妻——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漂亮,至少没让她有自卑的感觉。大概是女生的天性吧,见到同性总是要暗地里和自己比一比,就象开屏的孔雀一样。可是,看到照片上他那么幸福地搂着那个女人,她心里面多少有些沮丧——这照片害得我想黎孝诚了,她想。

“这镜框黄鲲在飞机上可是抱了一路呢!不容易吧”,谢雨豪在一旁说。“嗯”,她心里还在想着黎孝诚,根本没留心谢雨豪说什么。“说我什么呢,你们?”,黄鲲从厨房出来,看到她在那里笑眯眯地“欣赏”他的婚纱照。“哦……给我照得很傻吧?”,他似乎有些尴尬地说,“你和小黎在国内时没照吗?”。她摇摇头,没说话,脸上还是保持着很累人的微笑。“那你真应该去拍,你拍婚纱照一定漂亮!”,黄鲲冲她说。她站起身对他笑了笑,“你未婚妻很漂亮”,她很有礼貌地赞扬道。“哦”,他有点不好意思,“对了,你不是要看我炒菜吗?开始了”,黄鲲拉她来到厨房。

黄鲲烧菜非常专业。他已经把每样东西切好,肉也早已上浆,正一样一样地过油。她和程乐站在一旁听黄鲲讲每道菜的特色和要点,什么“芫爆鸡丝”要“色泽洁白、少油无汁”,还有“京酱肉丝”要加泡好的葱姜水来提味。黄鲲的动作又专业又麻利,一会儿就一道菜一道菜地炒好了,根本不用他们任何人帮忙,她和程乐只需要把炒好的菜端出去摆在餐桌上就够了。“很佩服你师父吧”,程乐向她挤了挤眼,“我早就佩服他了”。“你剁的姜也不错呀,那盘松花蛋全靠它呢”,她笑着对程乐说。

这顿饭是她来美国大半年吃得最好的一顿了。黄鲲烧的菜味道很好,都是地道的北方菜——她和程乐当然是热烈欢迎,就连谢雨豪这个南方人也吃得津津有味。“常吃黄鲲烧的菜,我早就是半个北方人了”,谢雨豪大嚼着炝拌土豆丝,含糊不清地说,“干脆我和程乐都作你们天津人算了,大家一起多热闹啊”。

“你想作天津人,人家程乐还不愿意呢”,黄鲲扭头看着程乐,笑着说,“程乐的女朋友还在北京呢!”。“程乐有个女朋友啊?”,她和谢雨豪都好奇地望着程乐。“啊——对”,程乐倒是承认得很大方,“就是还没开始追呢”。“那算什么女朋友啊?”,谢雨豪不满地叫了起来。“程乐暗恋人家十年了——”,黄鲲趁机来个大暴料。“吃你的吧,你!”,程乐夹起一块黄焖牛肉堵住了黄鲲的嘴,冲她和谢雨豪尴尬地笑了两声。“十年啊?那一定是初中同学——”,谢雨豪得到了线索。“来来来,你也吃”,程乐夹起更大的一块牛肉塞给谢雨豪。她被程乐逗得笑个不停,她觉得程乐很好玩、也很可爱,是一个很单纯很善良的大男孩,暗恋人家十年的事,说不定是真的呢。

从那起,黄鲲常常喊她一起去他家吃饭,有时谢雨豪和程乐也在,有时就他们俩。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到了冬天,她来到美国也整整一年了。这期间,她向黄鲲学会烧很多菜,有时黄鲲下课后累了,就由她来烧,饥肠辘辘的他竟也吃得很香。有时她在家烧好菜也会给小赵老师送去,连小赵老师都很惊讶地问她,“你从哪儿学会的烧菜?真不错!还记得你刚来时那可怜样儿吗?想不到现在这么能干了!”。

她感到很欣慰,全靠黄鲲,他不只教会她开车、做饭,还教会她如何独立生活。不过,她的生活中还是有一个很大的缺陷,就是远在大洋彼岸的黎孝诚,那是一种无法弥补的孤独。黄鲲虽然常来找她,但人家毕竟有自己的生活,而且,还有一个就要结婚的女朋友。一想到这里,她就愈发地想念黎孝诚,心里有一种无法排遣的酸苦。不仅如此,每天刺激她那脆弱而又孤独的神经的,还有胡玲和小林。这俩人整天甜得发腻,都那么大人了,走到哪里还都要手拉着手。

她有一次半夜从房间出来上卫生间,正好看见小林穿着背心短裤悄悄溜进胡玲的房间,关上房门后紧接着就是一阵悉悉挲挲的声音和胡玲大声的尖笑。打那以后,她每次夜里走出房间前都先仔细听听外面的动静,以免撞见小林让他尴尬。黎孝诚啊,我一个人好辛苦,我怕我快撑不下去了,我真的好需要你。你正在那边做什么?你也在想我是吗?还是——唉,你一定是在无忧无虑地打游戏——黎孝诚,你可知道我多想飞到你的身边,一分钟也等不了,我实在实在太想你,你这截没心没肺的大木头。

梦寐以求的机会终于从天上掉下来了。那天小赵老师介绍给她一个朋友,是个四十不到的中国人,刚刚在这所大学找到了faculty的位置,正准备往自己新建的实验室招一些研究生。“那么,Dr. Yang,您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朋友”,她鼓足勇气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中国人说,来美国的这一年中她学会了要制造机会、抓住机会,这是人为了生存的本能,没什么可害羞的。“我们那所大学的学生基础都很扎实的”,小赵老师也在一旁帮她游说。“看你那么聪明,你的朋友应该也不错,让他e-mail CV给我吧”,那个中国人看着她笑了笑,“叫我Eric就行了——看你那么卖力地推荐他,是男朋友吧?”。“嗯”,她重重地点点头,动作大得象给人家鞠躬一样,兴奋得要叫出来,“真是太谢谢您了,不会让您失望的”。

晚上六点,算算时间黎孝诚应该起床了,她迫不及待地打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黎孝诚。“你明天就给人家发e-mail,不,现在就发,还有你的TOFEL和GRE成绩”,她急急地说,“顺利的话,明年七月就可以过来,我们就能在一起了!”。她满以为黎孝诚会象她一样惊喜万分,没想到那边却好象没睡醒一样一点都兴奋不起来,“嗯,我想想吧”,他淡淡地说。

“想什么想啊?!你听清楚没有?这个人很可能会要你,你明年就可以来美国,我们可以见面”,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喊出来。“小点声啦,听到了”,他还是慢条斯理地说,“可是我这边才考上研究生,而且,那个学校在美国又不算是一流的大学……”。“同志——”,她开始有些生气,“你来美国读博士,就用不着那个中国的硕士啦!而且,来美国之后可以再转学到更好的学校,总比从国内联系机会要大得多!”。“嗯——我还是觉得不大妥当,晚上先和我父母商量一下吧”,他还是半死不活的口气。

她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你父母当然愿意你来美国!现在只是机会提早了两年而已,有什么不好?而且——你不想赶快和我在一起吗?你不想马上和我结婚吗?”。“我当然想啦,只不过不用那么急嘛!等过两年你回来再说也不迟”,他好象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你——你——”,她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你知道我在这边一个人有多可怜吗?对,我急,我贱,我上赶着要嫁你!”。“别生气嘛”,他嘟囔着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对不对?”。她被他噎得说不出话了,唉,好你个黎孝诚,我整天巴巴地盼着能跟你“朝朝暮暮”,你却不紧不慢地跟我拉大锯玩“久长时”。她实在不想再和他多说,重重地挂上了电话。

她心里面气得乱成一团。黎孝诚以前从来没有这样驳过她的心意,难道是他变了?还是她自己变了?或许他俩都没变,只是环境变了,这才暴露出他俩对待感情的态度竟然截然不同。她躺在床上,越想越生气,简直快不能呼吸了。她一把抓起外套和钥匙,冲出房间。出门时正好和刚回来的小林撞个正着,“这么晚了还粗去呀?”,小林惊讶地看着她。“嗯,有点事”,她尽量把语气放得柔和,不把情绪显露出来。“哦”,小林应道,看着她的背影冲下了楼梯。

她发动了车子,不一会儿就吹出了热热的风,车子里面变得暖洋洋的。她心里烦得不得了,又把车窗摇下一些,让清冷的空气透进来,头脑这才觉得好过一点。她一边开车一边想着黎孝诚的事,为什么,为什么她那么坚定地要嫁给他,可他还在犹豫不决,她真是受够了他这橡皮糖一样的性格。不是说想她吗?不是说爱她吗?那到底还在犹豫什么?不知不觉地,她已经开到了去Barkley lake的那条路上,也好,就去Barkley lake吧,那里人少,清静一些。

她照旧把车子面向湖水停了下来,熄了火。她心里还在生气,一点也不觉得冷。放倒座椅,她仰面躺在车子里。嫁给黎孝诚是她一直的心愿,也是她唯一的选择,不是吗?可原来,原来自己只是一厢情愿罢了,他并没有真的把跟她结婚列入正式的计划,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她知道黎孝诚的性格,她相信他决不是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大概也没有女孩会主动追他,除了她之外。她想不通为什么她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托人帮忙,终于能够有机会和他提前重逢,他却一点都不兴奋?洁白的月光洒在湖面上,也洒在她烦躁的心上,她的心终于渐渐静下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停车场里又开进来一辆车,她感觉到车子转弯时车灯射出的光束移动了一大圈,最后,这辆车子竟然就在她旁边停了下来。她还没来得及感到奇怪和害怕,已经看到黄鲲那熟悉的身影从车上下来,走到她的车旁。他弓起食指用关节敲敲她的车窗,隔着窗子冲着她笑,一边示意她把车门上的锁打开。她惊讶地张大嘴巴,赶紧打开车门,让黄鲲从另一边上了车。

“就知道你在这儿”,黄鲲得意地说,一边笑嘻嘻地看着她。“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她仍然睁大眼睛瞪着他,黄鲲此时此刻的出现实在是太出乎她的意料了。“我晚上给你打电话,你的那位男室友说你很晚开车出去了。我等了一会儿跑到你家楼下看你的车子还没回来,觉得不放心,就出来找你——我找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这里,还真给找到了。你倒是挺让我省心”,他也把座椅放倒,和她并排躺在车里,扭头用略带责备的眼光看着她,“可就是爱一个人瞎跑!”。她没说话,静静地看着车顶。他也不再说话,两人就象从前学车时那样,躺在车里各想各的心事。

过了好久,黄鲲又扭过头来,“你为了什么事不高兴?能跟我说吗?”,他的声音柔和了很多,也不再笑她。“我……我和黎孝诚吵架了,他说不想和我结婚”,她觉得没有事不能对黄鲲讲,除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对他生出的那种微妙的感情。“噢,我当出了什么大事呢!吓了我一跳”,黄鲲松了一口气。这还不算是大事啊,她在心里嘟囔着,“对了,你不是刚给我家打电话吗?找我什么事啊?”。“没什么事,我今天心里特别烦,就想找你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特别高兴”,他说。“原来我这么有用啊!”,她笑道,从见到黄鲲起她的情绪就好多了。“那当然,其实你特别有用”,他也笑了,不过,那笑容只在他脸上维持了一会儿,“其实——我今天也和我女朋友吵架了,我想我们俩是够呛了……不过,不说这些了”,他又重新振作起精神来。

今天的月光的确很特别,有很强的疗伤功效,而且,两个人一起接受治疗,似乎事半功倍。“说点高兴的事吧——你不冷吗?我都冷了”,他发动了引擎,顿时车子里又吹进了热风。“你还记得——”,他俩齐声说道,然后两人都笑了起来,“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儿”,他说。“当然记得”,她也在想同样的事,“那时看你烤起肉来那么专业,原来是个厨师啊”,她笑道,“不过,你什么都会,开车、修车、理发、做饭、打球……”。

“还会寻人呢”,他插嘴道,“你藏在这儿我都能找到。所以,我是‘什么都会’,而你是‘特别有用’”。她大声地笑出来,心情早已经完全舒畅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笑的样子,眼神有点发烫,“我最喜欢看你笑了,一看见你笑,我就把所有不开心的事都忘了”,他认真地说。她慢慢止住了笑,“我也——喜欢看到你”,她的声音小得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然后立刻就开始后悔自己说的话,低头不敢看他的表情。

他轻轻拉住她的手,她没有缩回手,任他拉着,也许,她在潜意识里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刻吧。他的手又大又暖,很有力地握着她,她觉得自己的手就要被他揉碎了。他转过身,把挡在两人之间碍事的手刹放低,身体俯向她躺着的座椅。他的脸离她很近,她觉得自己的心在砰砰乱跳,该死,他一定能听到,她想。她身体里的血液已经全部冲向头部,有些头晕目眩。和他靠得这么近,让她觉得很害羞,可仍然贪恋地睁着眼睛看着他的脸。天哪,这也许只是一场绯丽的美梦,既然不知何时我便要醒来,那么就让我牢牢记住梦里的这一切。他的脸就快要碰到她的了,她已经能感觉到他鼻尖的接触,他笔直漂亮的鼻梁现在就贴在她的面颊上。“我喜欢你”,他轻轻地说。她的心就快要跳出来,她能感觉到他说话时嘴唇的移动,他的唇就快要碰到她的。“我也喜欢你——唔”,她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声,就被他的唇盖住了。

他的吻热情而激烈,他托着她的头吻得很用力,他使劲吸吮着她颤抖的双唇,痛得她快要叫出来,他探索她唇齿间的每一个地方,在每一处留下激情的温度。她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吻过,她的唇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热烈地回应着外来的吸引,她的整个身子被他压在下面,已经瘫软得象是被抽去了筋骨。他的手离开了她的,轻轻来到她的身体上,试探地抚摸着她。她的身体回应着,他的手每到一处,便会引来一阵轻轻的颤抖。她感到电流般的快感一阵阵从脊椎发起,瞬间从上而下传遍全身,最后停留在肚脐下面汇成一个温暖的漩涡。天哪,我一定是融化了,她的意识逐渐变弱,身体自发的反应却在意识的失守之下愈发强烈,统治了全身的神经和细胞。

她欣然的接受给了他莫大的鼓舞,他的手轻轻解开她胸前的一颗扣子,探进了她的衣服里。她的胸脯迅速急促地上下起伏着,她早已侧过头闭上眼睛不敢看他。她感到他的手用力地揉搓着她的胸前,一阵又一阵的电流从脊椎传来,奔流至脐下热情的海洋。

她已经神魂颠倒不能自持,绵软的手臂轻轻抚摸他结实的肌肉,抚过他的头颈、他的后背、他的腰,然后无力地滑落下去,正碰到夹在他和她身体之间的隆起。啊——她立时感觉到他牛仔裤下面坚硬的身体,赶紧把手挪开,却又被他一把拉住,放回到他的身体上。她不再羞怯,她的手指隔着裤子不舍地徘徊在那坚硬的隆起上,她听到她颈间的他的鼻翼传来更加急促的喘息。他停止了吻她,开始解她的衣服,她丝毫不想抵抗,她听到自己的心灵和身体都在说:哦——给我——要我——现在。

没有了覆盖的东西,她感到身上略微有点冷,但马上,他火热的肉体已经迎了上来,紧紧地裹住了她。“你以前做过吗?”,他喘着气在她耳边轻声地问。“嗯”,她轻轻哼了一声,随即感到下体处闯进了一团火焰,立时溶入那欢乐汇成的海洋。“啊——”,她轻轻呻吟着,她的身体早已火热而湿润,他的进入只带给她难以言喻的欣慰的快感,却没有丝毫生涩的疼痛。原来——男女之间竟可以这样美好。

静谧的湖边一辆黑色的车子微微上下颤动着,随着欢乐的节拍,奏出月光下爱的韵律。初冬的寒意丝毫奈何不了车里那片小小空间中温暖洋溢的春天,那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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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挣 扎

夜里三四点钟她才回到家里。黄鲲怕她路上犯困,回来时就开车跟在她车子后面,直到她家楼下。她停好车出来,黄鲲已经从自己车里下来走到她面前。她不知道经过了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肉体上的接触,现在应该怎样去面对他。他似乎也有些尴尬,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双臂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多事的月亮从湖边一直跟到了这里,月光柔柔地洒向两人拥抱合一的身影。“好了,再不上去天都快亮了”,他放开她,“好好睡一觉”。她轻轻道了句“晚安”,便上了楼。

躺在床上,她想到了黎孝诚,她应该怎么办?还要和他结婚吗?她和黄鲲,应该只是一次无意中的脱轨吧。她本以为心里会很乱,却奇怪地发现自己全身心都沉浸在一股巨大的甜蜜和幸福之中。带着一点点罪恶感,还有一点没有明天的放纵和解脱,她感到自己的大脑象是受到了毒品的麻痹,有种幻觉般的沉沦的快慰。她带着这种感觉平静地睡着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她一直睡到快中午,起来后吃了个muffin,就开车去了实验室。今天的工作并不多,她要做的,只是去看看前些天被注射了癌细胞的老鼠,看看它们活得还好不好,身上有没有生肿瘤。她先在一楼break area的咖啡机买了杯Mocha,压压她刚吃下没多久的早饭,否则一会儿老鼠房里的气味真的能让她吃了多少全部一丝不差地吐出来。

边喝咖啡,她边打开办公室的电脑查看e-mail。没有黎孝诚的信,这家伙大概直到现在也不明白她昨天为什么生气。唉,他和她的个性简直就是两个极端,一冷一热。一个理智得过分,好象没有感情,一个却生性激烈,有时不顾一切。一个随遇而安甘于寂寞,甚至对爱情都从不强求,一个却象追日的夸父永无休止,为了瞬间的爱情宁愿焚毁一切。她本以为爱情是万能的,原来,爱情并不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本性,却往往残忍地度量出两人之间的差异。

她摇摇头,她不愿再想黎孝诚了,由他吧,结婚的事她再也不想提了,也许,即使他提出分手她也不会很难过,尽管她知道他不会,她对他已经有些麻木。她这样想并不是因为黄鲲,她知道黄鲲不太可能会和他的女朋友分手,她也没想过要和黄鲲正式在一起。隔在地球两端的昔日情侣,大概很多都在因为与日俱增的陌生和隔阂而惶恐不安,远在大洋的彼岸,再也接收不到对方爱的讯号,却仍为着一段曾经的感情半死不活地吊着自己,也吊着对方。艰难地维系着脆弱的感情,却更难把分手说出口,就好象她和黎孝诚现在这样。更何况,黄鲲已经和那个女人在一起那么久,又早开始筹备婚礼,连婚纱照都照好了。

她精神不振地来到顶层的老鼠房,一次性的纸口罩一点也遮不住铺天盖地迎面而来的湿热的骚臭,她讨厌这个地方。找到她的老鼠,她把一个个沉重的饲养箱搬了出来。和所有女生一样,老鼠是她的天敌和客星,不过,这种实验用的“裸鼠”算不上可怕。它们没有免疫系统,也正是这样才能任由人们随心所欲地注射癌细胞。可怜它们的机体毫无抵抗能力,在一两周内就会长出肿瘤。这些老鼠小小的,没有毛,浑身都是粉红色的皮肤,两只招风的大耳朵惊慌失措地颤动着。还不错,实验组的老鼠已经长出了黄豆大小的肿块,明天,应该就可以牺牲它们取出肿瘤来了。她漠然地看着这些可怜的小生命,它们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今天就是它们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了吧。唉,将来的事,又有谁能事先猜到呢?现在,这些小东西的生死存亡握在她的手中,而她自己的明天,又握在了谁的手中呢?

她看到一只小老鼠扭动着粉红色的身躯攀住笼子,啃饲养箱顶上的饲料块。吃吧,她心里说,多吃点,高兴点。那只小老鼠兴致勃勃地吃着,真的好象很开心,尽管它身上的一侧已经背负着一个不小的肿块,使它的动作不太平衡。明天,我就帮你把那肿块取出来,她对小老鼠轻轻地说。只是,背在我身上的感情的负担,又有谁能帮我取出来?也许,我也和你一样,要永远背负着,直到生命的最后。既然如此,那么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和你一样,忘掉身上沉重的负担,不管明天未知的宿命,做今天自己最开心的事,不是吗?感谢你的恩赐,上天,让我不知道明天要面对的事。

晚上黄鲲没来找她,她也不想给他打电话。她不愿让两个人觉得尴尬,如果黄鲲以后不再提起昨晚的事,她也决不会说,昨晚留给她的记忆很美好,她不想为了任何事破坏这份回忆。

十一点的时候,黎孝诚打电话来,她接电话的声音很平静,既没有以往卿卿我我的甜腻,也没有昨天气急败坏的激烈。“我昨天想了一整天”,黎孝诚还是不紧不慢地说,声音轻松愉快,“还是决定先联系着这个老板看看,不管成不成反正又没坏处。我父母也挺支持的,说这是个好机会”。“是吗?”,她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你随便吧”。

“别这样嘛!你这是什么态度?”,黎孝诚还得理不饶人。“我没什么态度啊,我真的觉得你自己决定好了,我不会再强迫你了”,她无可奈何地说。黎孝诚沉默了半天,忽然说,“你这是气话,你还在生我的气”。“我没有”,她实在是哭笑不得,“真的没有,我早就不生气了……我想通了,你说的都有道理,我不能因为自己觉得寂寞空虚就逼你过来陪我,我还以为这样是为你好。是我想错了,这不是解决的办法”,她悠悠地说。

“你今天说话和平时不一样,搞得我都不自在了”,黎孝诚半天憋出了一句。“孝诚,我们的事——我想再好好想想”,她终于鼓足勇气讲了出来。“你什么意思啊?你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黎孝诚有点着急。她闭上眼睛倚到墙上,拼命把脑海中被勾起的昨夜的回忆压下去,“没事……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的差异太大”。“那又怎么了?我们不是一直都很好吗?”,黎孝诚不服气,“夫妻的性格就是要互补才和得来呢!”。她没词儿了,有时候黎孝诚也挺能说的,“孝诚,我想静一静,过两天我再打给你”。“那……好吧,你不许再胡思乱想了!”,黎孝诚不大高兴地放下电话。

周日她从早上就泡在实验室,午饭也懒得回家吃,到了下午四五点钟,终于把全部的肿块取出速冻起来。正准备离开实验室,正好在楼道里遇到Ben背着网球包提着运动鞋朝这边走过来。“Your friend is waiting for you”,Ben今天好象又不大高兴,说话时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Who’s waiting for me? Where?”,她听得稀里糊涂的。“Your friend! The guy who comes everyday. He’s downstairs”,Ben指指楼下。

是在说黄鲲吗?她觉得有点奇怪,赶紧跑到楼下。果然,黄鲲正站在大门口走来走去地不知在干什么。她向他走了过去,“你来——是找我吗?”,她尽量自然地问。“嗯,想再找你一起吃饭”,他看着她笑了笑,“自己一个人实在是没心思做饭”,他很期待地看着她。“好啊,那我来做”,她浅浅地笑了,她实在没有理由拒绝他,也不想拒绝他。“不用,还是我来做”,他很兴奋,“只要你来,我就特别愿意做饭——走,上车”。她跟在他后面,慢慢往停在路旁的车子走去。他转过身,似乎是嫌她走得慢,右手从羽绒服的口袋中伸出来拉住了她的手。

她随他上了车,他没有马上起动车子,反倒扭过头来看着她。她有些紧张,他是想说那晚的事吗?他是要为那晚的事道歉吗?她心中准备好了应对的答案,就是“那晚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不会和任何人提起,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嘴巴动了动,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可他竟然什么也没说。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说话,她有点心虚,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声道,“你……是不是后悔那晚的事?”,她低着头,声音有些犹豫。

他轻轻托起她的头,“看着我的眼睛”,他说,“我不后悔,我从来也不后悔”,他的眼神认真而坚定,“你不该这样问我。你后悔了吗?”。她心里一阵温暖,用力地摇摇头,“我不后悔……只是——”,她踌躇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只是觉得我对不起黎孝诚”。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那么,你觉得对得起你自己吗?”。她愣了一下,是啊,她怎么从来也没想过这个问题。虽然从未想过,可答案却再也清楚不过。那个湖边月下的夜晚,大概是她来美国后最快乐的时光了,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始终在诚实地诉说这段恋情的新鲜和美好,只是被层层束缚着的大脑从未曾认真聆听。她觉得心情豁然开朗,一直以来压在心头的负担忽然轻松了很多。“哦,黄鲲,我喜欢你,和你在一起我好开心”,她探过身子去抱住了他。他拍拍她的背,“多为自己想想,别老去想对不对得起别人”,他有些心疼地说。

“好了,高兴点”,他用力狠狠抱了一下怀里的她,发动了引擎,“你的小脑袋里总是想得那么多!现在,和我在一起,你不高兴吗?”,他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笑嘻嘻的表情。“当然高兴,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高兴”,她朝他甜甜地笑笑,“哎?怎么走这里?不是回家吗?”,她诧异地问。“回家前,要先去买点东西”,他看也不看她地答道。“家里没菜了吗?”。“不是去买菜,是去买——”,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斜着眼睛忍住笑意看着她,“condom”。“啊——”,她笑着大叫了一声,又扑倒在他怀里。

打开家门,屋子里又黑又冷,“谢雨豪呢?”,她一边脱鞋一边问。“和老板去加州开会,走了好几天了”,黄鲲打开灯和空调,又帮她把外套挂起来。“哦——少了谢雨豪你一个人太闷,所以才想起我来了!”,她假装不满地说。“当然不是了,很多事和他在一起做不了啊!可和你在一起就行!”,他又开始逗她。“你讨厌!”,她红着脸叫道。“干嘛这么激动?”,他拉开冰箱,掏出两个鸡蛋,“谢雨豪这人奇怪,从来不吃鸡蛋——今天我们就做蕃茄鸡蛋汤”,然后扭过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她早捂着脸笑倒在沙发上。

晚饭是黄鲲做的,一盘鱼香肉丝,一盘南煎豆腐,外加蕃茄鸡蛋汤。黄鲲从来不用她帮忙,她也就不客气,站在他背后搂着他的腰,歪头看他切胡萝卜丝。他的手那么大,可切起菜来非常灵活。她捡起落到菜板外面的一根胡萝卜丝放到眼前,哇,居然是半透明的。她一脸钦佩地看着黄鲲不停忙碌着的大手,就是这双手,那晚曾经抚遍自己的身体,留下火热的温度。她觉得面颊微微发烫,身体中有股幸福的暖流在涌动,情不自禁地收紧双臂用力地抱着他,把整个身体贴在他结实的脊背上。

饭做好后两个人都吃得很香,“这两天我一个人光吃方便面了”,黄鲲说。“你慢慢吃,一会儿我来洗碗”,她说,看他要张嘴说话便立刻打断他道,“饭是你做的,我一定要洗碗嘛!否则我下次不来了!”。黄鲲把话咽了回去,点点头,“那就让你洗吧,我正好去洗个澡,刚才打了一下午的球”。

她把洗好的碗一一摆到洗碗机里——其实洗碗机只是被当作了碗橱来放餐具,俩人吃饭那几个碗碟根本不需要让洗碗机轰隆隆地转上半天。不过,为了卫生起见,今天怎么也应该开一次了——只为洗洗洗碗机。她倒进清洁粉,拧开旋钮,洗碗机轰隆隆地转了起来,一抬头,正好看见黄鲲从浴室里出来。他穿着T-shirt和boxer,在用浴巾狠狠地擦着头发。她望着他,目光舍不得离开他的脸庞。他湿漉漉的头发被浴巾揉得乱七八糟,在她看来却简直是帅极了。

“看我干嘛?”,他奇怪地说,“是不是觉得我洗完澡就变白了?”。“你想得倒美!”,她笑着说,“嗯……你真好看”。“才发现我好看啊?”,他大言不惭地说,声音一下变得温柔起来,“其实——你才好看呢”,他拉过她的手,把她抱进怀里。她听着他胸膛里传来“嗵” “嗵”有力的心跳声,自己的心脏仿佛也渐渐融入他的节拍一起在跳动。他的身上还散发着湿热的蒸气,混着淡淡的香皂味,让她的神智变得迷迷乎乎的。她抬起头看着他,他的唇向她压了下来,“唔,好痛”,她忍不住叫了出来,嘴巴周围一大片火辣辣地生疼。

“哦,对不起,我今天忘了刮胡子”,他不好意思地摸摸下巴。她望着他带些青色的下巴和俊美的脸庞,他头发上的水珠落下来滴在她的唇边,她第一次发现一个男生原来具有这样的魅力,不,应该说是男人的魅力。她感到一种本能的吸引,她无法抗拒,心甘情愿被他征服,从今往后只属于他一个人。她全身被这种强大的力量所统治,无穷无尽的激情彻底地释放出来,好象炽热的岩浆,刹那间贯冲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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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踮起脚仰着头热烈地吻着他,享受着他嘴边胡茬带给她的刺痛。对已经麻木了很久的人来说,那是种无比幸福的刺痛。它可以告诉你自己的心还活着,还拥有被点燃的能力。他也同样用力地吻着她,吻了很久,直到两人都累了。他望着她,她嘴唇的周围红了好大一片,那是他吻过留下的痕迹。他自己的嘴唇也在隐隐作痛,“你好大的力气啊”,他笑道,突然拦腰把她横抱了起来,走进房间,轻轻将她的身体平放在床上。

“这本来就是你的床”,他自己也翻身来到床上,“你把你的床送给了我,也许就预示了后来会和我上床吧”,他笑着逗她。她没有闲暇理他,她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呼吸的频率。他一点点向上撸起她的毛线衫,她轻轻抬高后背配合着他的动作,她的肌肤一寸寸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她的腹部随着急促的呼吸快速地上下颤动着,她平躺着的姿势清楚地衬出扁平的腹部和两侧肋骨的轮廓。他的大手小心地抚摸着她白晰细腻的腰身,然后,再往上,他把头深深埋在她的胸前,吸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那是女人独有的味道。她想帮他,把手伸到背后,却被他拦住,“让我来”,他说。

他的双手在她背后摸索了一会儿,解开了后面那两个挂钩,然后,轻轻掀起她黑色的胸罩,露出里面雪白柔软的皮肤。他很小心地亲吻她,可她仍是感到胸前传来阵阵的刺痛。她扬起双臂,任他终于把毛线衫和胸罩一并脱掉。他继续忘情地吻着她的身体,双手从她的腰间一直向下伸到了她的牛仔裤中,停留在她臀部美好的曲线上。她在他的触摸下轻轻扭动着身体,他解开了她牛仔裤的扣子和拉链,“你的肚脐是细长的呢,好可爱”,他注视着她的身体,轻声说。

她的皮肤很白,衬托出从脐下开始延伸至小腹的一道颜色略深的竖线。她交替移动双腿,在他的帮助下把牛仔裤褪到脚下。她急促地喘息着,双手伸进他的T-shirt中抚摸他背上坚实的肌肉。可是——讨厌,到了这么关键的时刻他却突然停止了动作。他欣赏般地看着她迷离的眼神、散乱的长发,不时低下头轻吻她的身体。她抚遍他的整个脊背,她讨厌他的T-shirt隔在他俩之间,却始终没有勇气脱去他的衣服。

她难受得不停扭动着身体和双腿,微张的嘴唇艰难地呼吸着,来自体内的火焰烧得她痛苦地皱紧双眉,不得不紧紧咬住下唇来苦苦忍受。“哦……求求你”,她轻轻地呻吟着。他的喘息也越来越重,“不逗你了——我也忍不住了”,他终于说,然后迅速脱下T-shirt和boxer,压在了那痛苦挣扎着的肉体上。“啊”,她感到他的闯入,他的身体和她的完全互补、丝丝入扣,带给她从未经历过的甜美的充实感。这种感觉无限美好,令人心悦诚服地认定,对方早已是自己命中注定的、肉体和灵魂上难以割舍的另一半。

她已经数不清自己翻过了多少快感的高峰,直到他也终于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和释放。他休息了一会儿,轻轻离开了她的身体。她从半合的眼帘下静静地望着他坐在床边的背影,飘出躯壳的灵魂还没有全部飞回来。她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着他男性的身体,心中升起一种不搀杂一点欲望的纯洁的幸福感。他转过身,望着全裸的她,从地毯上捡起刚才被踢下去的床单,盖在她的身上,“刚洗完澡,现在又是一身汗了……我的汗全弄到你身上去了,你快去冲一下吧”。

“唔……”,她刚刚才恢复了说话的力气,有些羞于启齿地小声说道,“我……我现在一点也动不了”。他笑了,起身走向卫生间,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条还冒着热气的湿毛巾。“那我就只好伺候你了”,他笑着帮她用毛巾轻轻擦拭身体。她温柔怜惜地看着他,体内的火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通透的舒畅和平静。她的四肢完全放松,身体臃懒无力,最心爱的人正在细心地呵护着她,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

“还好开着洗碗机造成了干扰,否则楼下肯定纳闷这俩人怎么会这么久”,他总忘不了逗她,“你今晚就留下来吧——反正我也不能再对你怎么样了”,他忍着笑看着她说。“嗯……”,她想了想,“那我明天早上再回家换衣服”,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站起来都困难,更别说走路了。“我先check一下e-mail,你再休息一会儿”,他打开了电脑。电脑屏幕的壁纸是一幅油画,画着雪地里的两匹狼。这幅画不象是印象中的几位世界级大师的手笔,但是画得相当不错。“这画是……”,她问。“哦,那是程乐画的。他画得还不错吧”,他说。

画中的背景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和几株萧煞突兀的树木,让人感到透骨的孤独和寒意,画中的两匹狼一匹卧着,另外一匹站在它的旁边,它们紧紧地靠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驱散从四面八方包围下来的寒冷。这幅画深深地震撼了她,似乎直指到她心灵的最深处,她脑海中出现了一个词——“相依为命”。这画,画出了她身在这个国度的孤独和恐惧,画出了远离故土的两个寂寞的人对彼此深深的依恋,画出了寒冬中仅存的那一点点温度。

“啊——”,黄鲲忽然转过头来有些尴尬地说,“我女朋友也在线上,她想找我用摄像头聊天。怎么办?”。“哦,没关系!那我先出去”,她看见他忐忑不安的脸,冲他轻松地笑了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不要!”,他有些内疚地阻止她,“你还是躺好,这样往里一些就看不到了——用床单裹好哦,身子不要露出来!”。“我知道了”,她朝他笑笑。

她转过身去面贴着墙壁,她不愿看见那个女人的样子,她不知道自己是嫉妒那个女人,还是愧疚。她也不想听到他们讲话的声音,可是他说的每个字,都由不得她的控制,深深地钻到耳朵里,再钻到心里。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和那个女人的对话,“……我这儿没有别人啊……就是程乐而已……真的就他一个人……你不信我也没办法——要不,让程乐和你讲两句?……”。

她听到这儿心里一阵冰凉,紧接着全身都凉下来了。一定是女人特有的直觉,才让电话另一边的女人感到如此不安,一定是女人特有的敏感,才让此刻床上的她如此心痛。她甚至有些佩服他说谎的本领和魄力,真是大手笔啊,他确信那个女人不好意思和从未见过面的程乐讲话。她不再为他担心,她知道那个女人此时已经完全相信了他的话,因为若不是此时此刻她正在这里——在他的床上,换作是她自己也一定会相信的。

她实在无法继续留在这里听他们呢喃的情话,他说的每一句话就象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割着她的心。她丝毫也不恨他,更不觉得后悔,因为这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她本也没奢望能得到他全部的爱。只是,她有些同情自己,毕竟心里面滴着血的伤口有多深有多痛,只有自己才清楚。她用床单小心翼翼地裹好身子,悄无声息地下了床。她沿着墙壁走出房间,以确保自己在摄像头能拍到的范围之外,然后轻轻转身关上房门。

她不知道黄鲲有没有注意到她,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苍白的脸上还是自始至终都挂着淡淡的微笑,为了他而展现的微笑。她拿起客厅里的外套,裹在赤裸的身体上。黑色呢绒的外套很长,严严地盖住了她几乎整个身体,可她还是觉得冷。黄鲲说话的声音隐约从卧室里传来,她忽然感到自己在这里是如此多余,她茫然地打开大门,走到了公寓外。

外面很冷,而且,已经很黑了。她有点害怕,竖起了领子,外套下面的身体被风吹得有些发抖。她插在口袋里的手摸到了一串钥匙,她哆嗦着打开黄鲲那辆Camry的车门,起动了车里的空调。车里面逐渐暖和起来,她躺在座椅上,就象从前那样。她想起黄鲲教她开车时的样子,想起她趁黄鲲闭着眼睛想心事时偷看他的脸,想起那个湖边月下的美好夜色。她再一次感觉到幸福的拥抱,刚才心里面的伤痛也察觉不到了,她的脸上荡漾着甜蜜的笑容。上天啊,我好幸福,因为我如此爱他。有他在我身边,空气中都是浓浓的眷恋,而他只是需要一点点的保留,这又算得了什么?哪怕他身边有再多的女人,只要我能站在那里看着他,只要我能如此偷偷地爱着他,小小的我便已心满意足。

黄鲲焦急地跑下楼,他好不容易哄好了那个女人结束了通话,却发现床上的她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冲出公寓,他一眼看见她正舒舒服服地躺在车子里。她闭着眼睛,好象在做什么美梦,她的脸色潮红,正象个小傻瓜一样地偷笑,居然偶尔还笑出了声。看到她一副悠哉悠哉自得其乐的傻样,他想笑却根本笑不出来,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

他敲敲车窗,她顿时从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一脸笑意地看着他。他把她一把拉了出来,紧紧搂在自己怀里,“傻丫头,衣服都没穿就出来乱跑,你怎么这么不让我放心啊?”,他责备地说。“我和她打电话你不需要走开的!以后我做任何事你都不需要走开!”,他的声音激动得发颤。哦,真的吗,鲲?我真的可以留下来陪你吗?你可知这是我唯一的奢望。她被他搂得浑身的骨头都痛了,可她喜欢他这样紧紧地搂着她,此刻她觉得无比幸福。

黄鲲一路搂着她上了楼回到房间,“冷不冷?”,他一边铺床一边问。她微笑着摇摇头。他并排摆好两个枕头,软软的鸭绒被看上去又舒服又暖和。“哦,你不冷啊……本来想说冷的话就钻到我怀里来——”,他掀开被子的一角,在床上拍了拍,很遗憾地望着她。她顿时“噢”的一声兴奋地笑着扑了上来,脱掉身上的外套,“吱溜”一下钻进柔软舒适的被窝,双臂抱着他把头埋到他怀里。

他帮她盖好被子,自己把头靠在墙上,让她舒舒服服地枕在自己的胸前,“好好睡吧,have a good dream”,他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头一次和一个男人这样睡在一起,而且,枕边的这个男人正是她最心爱的人,她觉得幸福到了极点。他的胸膛温暖而宽阔,他的怀里简直就是天堂。她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意,一会儿就睡着了。他低头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听着她细细的均匀的呼吸,充满爱怜地轻轻叹了口气,伸手熄了床头的那盏台灯。

她一觉睡到天亮,自打到了美国她就很少睡得这么踏实。睁开眼睛时,阳光已经透过窗帘洒了进来。黄鲲已经醒了,正侧着身子一只手支着头,面对面地看着她,不知道他这样看了多久了。“哦……你醒了……几点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翻了翻身,她第一次和一个男人说这样的话,这让她觉得又害羞又甜蜜。

“还早呢……我……”,他俯下身子,用手背温柔地抚摸着她散在枕头上的黑色长发,她的头发柔软光滑。“我想和你再来一次”,他伏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他热情的目光让她眩晕。“唔——”,她从被子里伸出双臂,羞怯地搂住他的脖子。他开始吻她,“你好美……我是第一次和一个女孩这样一起睡,你知道吗?”,他吻着她的耳垂轻声说。“我也是……我好喜欢你,鲲”,她的身体在他的爱抚下又一次激动起来。一天中最美好的清晨的金色阳光,洒在这对拥吻着的爱侣身上,他们的身体是那么年轻、充满生机,在阳光下构成了最美丽的跳动着的图画。

黄鲲终于离开了她的身体躺到她身边,他的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唉哟,不好!要迟到了!”,他突然抓起床头的闹表,嚷了起来,“今天开lab meeting,要是晚了老板非杀了我不可——快,快穿衣服”,他一边自己手忙脚乱地穿好裤子,一边把散落在地毯上的衣服抛给她。“胸罩呢?给我”,她也顾不上全身酸软无力了。“咦?没有啊……你昨天穿了吗——哦对了,黑色的……奇怪了!”,他翻遍了床单和被子却怎么也找不到。“唉呀,算了算了,我回家另找一件,回头再说吧”,她匆匆套上了毛线衫。两人随便洗了把脸,牙也顾不上刷,只用Listerine漱了漱口,就冲出了房间。

坐在车子里,他看到她拼命地忍着笑,“笑什么呢?”,他问。她咳了一声,强压下笑意,“我在想,楼下肯定觉得特奇怪,楼上这家怎么又在开洗碗机,哈……都是你,早上还不老实,结果现在这样”。“我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厉害嘛!还要那么久”,他一边开车一边说。她笑得更厉害了,“臭美吧你!对了,我的胸罩一定要找到啊!让谢雨豪看见可就坏了”。“谢雨豪要知道是你的还不得激动死……哎——你觉得和我做,跟和黎孝诚比,怎么样?”,他神秘地压低声音,挑起眉毛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的脸腾的一下红到了耳根,感觉象是一桶冷水当头浇下来,“我不想说这个,也不想拿你跟他比”,她把脸扭过去不再看他。她的意识中已经好久没有出现黎孝诚这个名字了,可现在,又被活生生地拉回到现实之中,昨夜的甜蜜还有刚刚的缠绵似乎一下子飘得很远。他稍稍收敛了笑容,“对不起,是我不好,以后不会再这样问了”,他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她回过头,给了他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路上他们没再说什么话,他在办公室的楼门口下了车,她把车子开回家洗澡换衣服,然后去上班。

她一天的心情并不好,黄鲲的那句话一直在她耳边绕来绕去。她无意拿两个男人做比较,也没有办法比较。他们之间并没有谁更好一些之分,在她心中的分别,只有爱——还是不爱。黎孝诚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他待她一直那样好,几乎从未拗过她的意思。就象默默无闻的一只黄牛,温顺地站在她身边,她累了时让她靠着自己小憇。和黎孝诚在一起,她不会有眼泪痛苦,不会有惊风骇浪,她应该会安安稳稳地和他结婚、生子,然后相敬如宾,过完幸福的一生。何况,她和黎孝诚之间还有那个约定,不是吗?她应该遵守那个约定,就象他一样,不是吗?如果,她不曾遇到黄鲲,她可能会很开心、很满足,可能会认为爱情,本就是她和黎孝诚这个样子。可是——为什么生命中总有那么多的可是,可是原来爱情可以达到那样的境界,令人如醉如痴、浑然忘我,甘心为那一刹那的燃烧而抛却一切,哪怕万劫不复。

和黄鲲在一起时——甚至不在一起时,她的眼中、她的心中全都是他,他已牢牢占据了她灵魂中的每一寸空间,甚至挤掉了她那一点点的自我。她不会象对黎孝诚那样撒娇发小脾气,尽管黄鲲也很宠她。她不会口无遮拦、为所欲为,她绝口不谈他的未婚妻,也不会追问他和她之间的将来。她很小心地留给他一个可以安静独处的房间,不去触及他不愿人知的心事。她希望自己能够讨他的欢心,能够为他做些什么、分担什么,让他有片刻彻底的放松,暂时忘掉那个遥远的责任,在这片孤独寂寞的土地上痛快地呼吸,而不愿向他再压上一个责任的重担。

唉,那是在多久以前,黎孝诚带给她的丝丝缕缕的甜蜜还记忆犹新。那时的她,看着镜子里幸福羞涩的脸,抚着自己微热的面颊,轻轻地问,哦,告诉我,这就是爱吗?这一定是爱情,因为我正如此幸福。她那时不只一次这样问自己,大脑中传来的肯定的回答每一次都令她兴奋无比。可是——可是对于黄鲲,她从没有这样问过自己。不需要答案,原来爱情不需要任何人的答案。原来真正的爱情到来的时候,你的心中已最先知道了答案。

晚上,黎孝诚打电话来,“好几天没和你说话了,怎么样,不胡思乱想了吧?”,他听起来心情不错。“孝诚”,她的声音有点哑,不大忍心破坏他的好心情,“我想过了,我们还是先分手看看吧”。“你胡说什么啊?”,黎孝诚急了,“你那边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是不是有别人了?他爱你吗?他要和你结婚吗?他象我这么全心全意对你吗?”。

她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黎孝诚的每一句话都刚好刺在她的痛处,狠狠刺在她自欺欺人、不愿提及的痛处。是啊,他爱她吗?也许有一点,但绝对不象她对他这般,他从未向她说过“爱”这个恋人间最常用的字,他一直都用“喜欢”,每一次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会娶她吗?答案可能更加明确,他和未婚妻之间现在应该已经和好如初了吧?她的机会应该比零大不了多少吧?全心全意?多么天真的问题,她又何曾有过这样的奢望?她紧紧握着手中的听筒,似乎握着她唯一真正拥有着的东西,眼泪汹涌地流着。

“没有”,她压着哽咽的声音说,“这里没有人爱我,没有人要娶我,没有人全心全意待我,没有人象你这样,孝诚”,她不想对他撒谎,这其实也算不上谎话,“我只是……想弄清楚我到底爱不爱你”。“嗐,吓了我一跳,你还是爱胡思乱想”,黎孝诚的声音轻松了一些,“告诉你,我已经给那个老板发信了,他回信说让我先向系里寄申请。听他的口气我觉得希望挺大的,我们很快就能在一起了!”。

“是吗”,她听了并没有很兴奋,但多少觉得有些安慰,“孝诚……你说,是不是我们见了面后,就会象从前一样好,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她擦了擦眼泪,梦呓般轻轻地说。“那当然了,比从前还要好!”,黎孝诚信心满满地说,“你现在胡思乱想就是因为我们不在一起,相信我,等我过去后就一切都好了,真的!”。“嗯”,她不再哭了,“你快点过来吧,孝诚,我们……我们重新开始”。“什么重新开始啊?用词不当”,黎孝诚笑了,“别忘了方便时再去和那个中国老板敲定一下,告诉他我没联系别的学校,一定会去他那里的,让他放心”。“我知道了……我……我爱你”,她依旧按照惯例地说。“我也爱你——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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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天 鹅


她已经有一周没有见到黄鲲了,黄鲲也一直没给她打电话。她想黄鲲,想得要命,可她不能去找他。一方面是对黎孝诚的愧疚,另一方面,她也不想去烦他。她觉得摸不透他的心思,他想的事情她似乎永远都不会懂。她心里明白,黄鲲不来找她一定是因为那个女人——他的未婚妻。

她和那个女人就好象在天平的两端,当他对那个女人的感情重一些,就会有意疏远她,而当他们之间出现矛盾让他心烦意乱时,他才会来到她的这一边寻求片刻的宁静。也许,这样的解释根本是她对自己的安慰。她此刻所扮演的角色,说白了无非是个秘密情人,日复一日地守在这里,只为满足他心灵上和生理上的需要。

这样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她无数次地尝试把对黄鲲的感情寄托在黎孝诚的身上。她知道黎孝诚才是她应该付出感情的人,才是会娶她和她共度一生的人,可她却无数次地失败。对黄鲲的感情就象一个巨大容器中的水,不停地涌出来,无休无止,似乎永远也不会干涸。这样呼啸而来的感情随时就要将她淹没,而她早已处在漩涡的中央,身不由己地随着浪潮旋转,还说什么转移到别人身上?即使她成功了,这样对黎孝诚来讲就公平了吗?她害怕听到“情人”这个字眼,这个连她自己都鄙视的字眼,她更恨自己正在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可是,如果一切可以重新选择——我一定还会选择爱黄鲲吧,只是不要认识黎孝诚,这样就不会伤害他了,她对自己喃喃地说。

下午在实验室她开始发烧,来美国一年多了这还是第一次生病,一定是被Ben传染的流感。她早早地请假回了家,紧紧裹在被子里,可还是冷得发抖。人一生病就会特别想家,她头痛欲裂,干裂的嘴唇渗到嘴里一股甜甜的血腥味。她想起从前生病时妈妈喂水喂饭地悉心照料自己,突然一下子软弱得象个小女孩。“妈妈,我想你”,她把头埋在被子里委屈地哭着。

电话响了,她不想动,也懒得接。可电话一直响个不停,胡玲和小林又出去了,她只好挣扎着抓起电话,“Hello?”。“嗯——Vivian在吗?”,是黄鲲的声音。“是我啊,有事吗,黄鲲?”,她虚弱地说。“你在睡觉啊?我都没听出来——好几天没见你了,来我家吃饭吧”。“哦,我……今天就不去了吧”,她心里有点乱,头更痛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是不是不太高兴啊?因为我好几天没来找你?”,他问。“不是,我有点不舒服”,她轻声说。“嗯……是不是来那个了?”,他还挺细心,“没关系,只是吃饭而已,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好色”。她“哧”地一声笑了出来,“没有,是真的不舒服,可能有点低烧”。“我有从国内带来的退烧药,我现在给你送去”,他说。“不用了”,她急忙阻止他,“我自己也有,没那么严重,你别过来啊”。“行了,一会儿给我开门!”,他用命令的口气说,不等她回答就挂上了电话。

过了十来分钟黄鲲就在敲门了,她挣扎着爬起来去给他开门。“怎么回事啊你?才几天不见就变这样了?”,他笑嘻嘻地看着一脸憔悴的她,“你可真不让我省心!”。“你干嘛非得要来?是不是要我传染给你才高兴?”,她生气地说。“你不高兴看见我吗?”,他歪着头看着她,伸手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想我了吧?!”,他一副很自负地样子。“嗯”,她本来还想要硬撑一下,可一到他怀里,就乖乖说出了实话。“我不敢去找你,我怕让你为难”,她抱着他,象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傻瓜”,他想安慰她几句,嘴巴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几天未婚妻和他家里又在催问他什么时候回国结婚,他心里面烦得要命,又不能为这事来找她。

她似乎知道了他心里面想什么,“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她抬起头微笑地看着他。“可能……可能明年春节吧”,他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那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在一起,不是吗?”,她很幸福地勾住他的脖子。“我怕你——到时候会离不开我”,他有点犹豫地说。她咬了咬嘴唇,向他展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你放心,到时候——我们就过回各自的生活。而且,黎孝诚正在联系这里的老板,说不定明年就来了呢……我总觉得……我对他可能还是有感情的”,她低下头,手指在下意识地用力搅着他的衣角。

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说,也许只是想让他觉得轻松些,或是怕他因为婚姻的承诺而不再来找她。“是吗?”,他有些黯然失色,沉默了片刻,“他能来就好了……结婚之后,我也会让她以陪读的身份过来……其实,从现在开始,我就打算每个月借些钱存进银行,签证时要看一年的流水帐,多些存款总是把握大些”。“哦,那我借给你!”,她好象很兴奋,“我一个人又花不了很多”。“不行!”,他很坚决,“我说好了向谢雨豪和程乐他们一人借一些,我绝对不能为了这个向你借钱!”。

“你怎么这么顽固啊?”,她有点不高兴,“我们的关系是不是比你和谢雨豪他们好?那为什么不找我?而且,你帮过我这么多,我都一直没机会报答你,你到时候还给我不就得了?总之,我一定要借给你!”。“好了好了,这事以后再说”,他心里有点感动,又有点难过,不象平时那样能言善辩了。“对了,快吃药”,他忽然想起了口袋里的药,“我还找到了一些消炎药——你吃过东西没有?这上面写不能空腹吃”。“嗯,那——我就先吃个Yogurt吧”,她拉开冰箱巡视了半天。“哼!我猜你自己就不好好吃饭,回床上去,我给你做个汤”,他命令道。

她得意洋洋地坐在床上,乖乖地让黄鲲用小汤匙一勺勺地喂她喝汤。“还觉得冷吗?”,他问。“一点也不冷了”,她快乐得要飞上天,“咦?什么怪味?”。“是我在熬醋,熏熏房间好杀菌啊”,他说。她顿时笑倒在床上,“我真佩服你!这么老土的办法也会!”。“是啊,我就是又老又土啊,比你大五岁呢!小东西,快喝汤!”,他把满满一勺汤舀到她嘴边。

喝完汤过了一会儿,黄鲲又喂她吃了药。“你回去吧,这次真的要被我传上了”,她有些内疚地说。“不急,我再陪你一会儿”,他坐在了床边,“还有一笔帐没跟你算呢!说,你生病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怕让你更烦嘛!你已经有那么多事要烦,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她嘟囔着说。“胡说”,他狠狠地瞪着她,“我永远也不会觉得你烦,我会心甘情愿来照顾你的,以后不许再觉得自己是麻烦!”。“知道了,走啦走啦,我可不想你也病倒了,那样谁来照顾我啊?”,她用脚轻轻地踢着他的背。“嗯……那你好好睡一觉”,他细心地帮她把被角折好,这才轻轻地掩上房门离开。

她真的美美地睡了一大觉。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一条鱼,爱上了每天来池塘里游泳的那只孤独的天鹅。她最开心的事就是默默注视着天鹅,天鹅游到哪里她就游到哪里,她喜欢在天鹅游过的涟漪中玩晃秋千,她觉得是上天把天鹅带到了她的池塘,她相信总有一天天鹅会注意到她的存在。

有天,池塘里飞来了另一只天鹅,她一直偷偷爱着的天鹅向那只天鹅游去,却被周围的水草缠住。天鹅拼命地挣扎,精疲力尽,可它修长的头颈和脚蹼却被水草牢牢绞住,它已经奄奄一息。她焦急地在天鹅的身边游来游去,拼命地咬着缠在它身上的水草,用自己的鳍和尾巴不停拍打它身上层层的束缚。结实的水草掀落了她身上一片又一片的鳞片,她不觉得疼,望着深爱着的天鹅,她的心更疼。终于,她成功地解除了所有的障碍,遍体鳞伤的她痴痴地望着天鹅,却看见天鹅正痴痴地望向远方那另一只天鹅。

她的心刹那间碎成了千片,她的眼泪融进水中没人看见。奄奄一息的天鹅再也游不动,它美丽高贵的头颈再也无力高高仰起,却仍是不舍地望着远方的伴侣。她的眼泪不断变成冰冷的湖水,轻抚过她周身无数痛得发烫的伤口,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用自己的身体顶着天鹅,艰难地向它望着的方向游去。

她觉得力量在一点点流失,身体越来越重开始下沉,灵魂正在渐渐远去。还差几米,只差几米就可以完成天鹅的心愿了,可她却再也支撑不住。她最后奋力跃起,将天鹅再推过去一些,然后重重拍在水面上,笔直地沉了下去。她觉得很幸福,因为在沉没之前她模糊地看到,另一只天鹅此刻已经游了过来,靠在她爱的天鹅身边,用长长的喙轻轻托起它低垂无力的美丽的头。她欣慰地闭上了眼睛,不,鱼是没有眼睑的,那么,是四周都暗下来了吧,湖水似乎也不那么冷了,她很开心,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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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交 易


转天她在系里的走廊遇到了Eric Yang,那个她为黎孝诚联系的中国老板。“你朋友e-mail我了”,他挺热情地迎上来对她说,“不过,他的GRE和TOFEL分数不是很高啊”。“分数是不太高,可他动手能力很强,做实验一定很好”,她有些焦急地替黎孝诚辩解,“而且,其他学生一旦拿到更好学校的offer就不会来这里了,可他不会啊,他也只联系了这所学校,只联系了您一位教授”。

“嗯”,他点点头,“这倒也是。不过,如果分数太低的话,系里就会先把他的材料筛掉,那样就到不了我这里了……Anyway,先让他寄申请材料吧——对了,我过两天会让我的technician去看你做实验,你替我教教她,没问题吧?”。“欢迎欢迎,只要是我会的就全教给她!”,她赶紧用最热情的声音加上表情说。其实她不喜欢讨好别人,她觉得那样很贱,可是有时,即使不为自己,也需要为了别人去讨好另一个人,就象她现在为了黎孝诚一样。唉,原来人的言谈举止也并不总是能由自己的喜恶决定。

过了几天,Eric真的带来了他的technician——Debbie,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美国白人女孩。Debbie人不错,在美国人中算是少有的勤快人,也挺聪明。有时,Eric也和Debbie一起来看她做实验,毕竟他的实验室刚刚落成,一些公用的仪器设备还不太熟悉。渐渐的,Eric和她越来越熟,有时也和她聊一些他家里的事情,不太象一个老板对学生讲话的口气。

Eric和他太太都是济南人,他太太辞去了工作,全职在家照顾上小学的女儿和做家务。她在Eric的办公室看到过他太太的照片,人不漂亮又已经是快四十的年纪,让她对自己二十年之后的样子有些恐惧——不过,他太太看上去还蛮温柔贤惠的。Eric常常为了一点小事就来找她或者让她去他办公室,这让她不大自在。可是,黎孝诚的未来——也是她的未来,就握在人家的手中,她可不想因为自己多心而搞出什么岔子来。Eric和她的印度老板关系不错,至少表面上很合得来,她和Eric的关系,却更象是朋友,大概在海外的中国人之间,本就多了一份亲切感,加上Eric自己也是从做留学生一点点熬出头来的,所以没什么老板架子。

转眼就到圣诞节了,黎孝诚应该不会忘记吧,一年前临别时的那个约定,还有,她的生日。她并不期待太多,只希望早点收到他寄的卡片,细细品位他精心写下的每一句情话。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同时爱他们两个。黄鲲就不用说了,她发觉自己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爱他。而黎孝诚,应该也是爱的吧,否则她不会每天笑容洋溢地应酬Eric——虽说Eric和她也算是朋友了,否则她也不会那么满心盼望他寄来的卡片和他的e-mail。

她糊涂了,为什么人家说爱情只能容纳一个人,是不是我的爱实在太多了?如果我同时爱他们两个,那么每当我对黄鲲的爱增加一分,对孝诚的爱就理应减少一分。可是奇怪,为什么我越是爱黄鲲,就越牵挂孝诚?哦,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是怎么了?我这个三心二意罪不可恕的坏女孩。

“今天有信吗?”,她看着刚刚进门的小林和胡玲问道,他们俩已经决定四月份结婚,过段时间就要开始找房子准备搬出去了。“只有电费帐单”,小林说,“等男朋友的信啊?圣诞节比较busy,可能会晚两天”。“唉呀你就别担心了”,胡玲插嘴说,自从和小林定下婚期她就心情大好,“男生最不能忘记的三个节日就是女朋友的生日、情人节、和圣诞节”,她边说边重重地拍着小林故意提醒他,扭头接着对她说,“你男朋友肯定会给你寄个什么礼物来的,你就等着吧!”。她暗自里想,我才没那么难伺候,他只要寄张卡片,上面再多写些甜言蜜语就足够了。

可是,一直等到了圣诞节的前一天,也没有收到任何黎孝诚寄来的信件。她有些着急,拨通了他家的电话,不在,她又打到他宿舍。“哦,在在在,你等一下——”,接电话的是同屋的高文杰,声音很热情,她还能听到高文杰把电话递给黎孝诚时羡慕的玩笑声。“什么事?”,黎孝诚没心没肺地问。“没什么事,我……我和Eric——就是那个中国老板又讲过了,他说分数可能有点低——不过没关系,他应该会帮忙的,你别担心”,她先捡正事说。

“哦,其实我的分数虽然不太高,但联系别的学校也够了,总是会有学上的——不都是因为你在那里吗?”,他倒是一点也不急。“嗯,我知道……”,她顿了顿,“孝诚——今天是圣诞夜了,你怎么过啊?”。“晚上和高文杰他们一起去吃饭,然后看通宵电影,你呢?”。

“不知道……你还记得我们在天津时一起逛到教堂门前吗?那是去年的圣诞夜吧?”,她轻轻地说,思绪飘到了很久以前。

“是啊,不过明年的圣诞节我们就能一起过了——对了,祝你圣诞快乐,还有,生日快乐”,他接着说,“我没给你买礼物——反正你从来也不在乎这些,以前在街上遇到卖玫瑰的你还拉我躲着走呢——等见了面再补吧。也不寄什么卡片了,现在都是电子贺卡了——你不是说过你不喜欢电子贺卡吗?”。“可是——”,她心头一阵失望,“可是你寄的不同嘛……”。“呵呵”,他居然还能笑出来,“那我明天就给你发一个电子贺卡!不,我一会儿就发”。她微微有些生气,“不用麻烦了,我是讨厌电子贺卡,特别讨厌——我要去上班了,挂了”。

实验室和走廊里张灯结彩,每扇门都挂上了红绿相间的花环,都是Rebacca前两天一手布置的,可见美国人有多重视这个节日。节日里的喜乐气氛感染了每一个人,大家都情绪高涨、笑容满面,除了她和Ben——反正Ben那边经常是无缘无故地晴转多云,大家早就见惯不怪了。今天来上班的人不多,一半人前两天就开始放假准备过节了。到了下午四五点,她忍不住打电话到黄鲲的办公室,她想见他,特别是今天。接电话的是程乐,带点北京腔的声音脆亮好听,“黄鲲回家了,他说今晚要和他女朋友通宵net meeting,下午得先睡一会儿——你有事可以打电话到他家里,你有他家号码吗?”。

是啊,他本就不属于她,这么重要的日子他自然要陪那个女人了。她只觉得整个心被掏出来了,轻飘飘的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依靠。“哦,我有他家电话,谢谢你,程乐”,她鼓足力气说,声音还是小得可怜。挂上了电话,她又失魂落魄地在原地站了好久,一动不动。“You are still here?”,Ben来到她的办公室探了一下头,“Everybody’s gone!”。她没说话,努力冲他笑了笑。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最后只说了句“Merry Christmas”,就转身离开了。

她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无聊地在网上游荡。黎孝诚真的给她寄来张电子贺卡,是一个可爱的卡通小熊在屏幕上跳来跳去,伴随着音乐在吹泡泡。小熊吹出的每一个泡泡都是心的形状,五颜六色的心型泡泡越涨越大,最后暴掉消失在空气中。贺词很简单,“节日欢乐,我想你”。她甚至不知道这贺词是电子贺卡自带的还是他写上去的,不过她还蛮喜欢这张贺卡,因为,这是她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所拥有的全部。小熊还在不知疲倦地吹着心型泡泡,她的思绪从黎孝诚想到了黄鲲,然后是黄鲲的女朋友。她盯着电脑屏幕,有种想哭的感觉,唉——这也许就是我的结局,爱越来越多,再也负载不动,直到涨得暴掉。

走廊里已经没什么声音,人们都回家过节了。她站起身,想离开这个冷清的地方,可是,去哪里呢?她不想回家看胡玲和小林亲热的样子,商店——今天应该都关门了吧。她第一次觉得无家可归的失落,难道,我真的就象外面街上那些可怜的homeless people吗?就连他们,今天都不在那里流浪了,收容所今天有免费的圣诞晚餐给他们吃。她默默地穿好外套,摸摸口袋里的钥匙,那就开车出去兜兜吧,兜到精疲力尽,没力气思念、没力气寂寞、没力气难过,回家倒头就睡,这样最好了。

她走到大厅里,正好遇上Eric拿着包从楼梯上下来。“这么晚才回去啊?”,他问。“对,您也是?”,她很有礼貌地说。
“Christmas Eve怎么过啊?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有很多party要参加吧?可别忙坏了!”,他开玩笑地说。“哪里,根本没有什么party,我回家”,她有点尴尬地笑笑。“是吗?那去我那儿吧,一起热闹热闹!”。“不用了,今天应该是您和太太女儿一起过,我去干什么啊?”,她点感动。“嗐,她们现在都在中国呢,过完元旦才回来”,他说。她有点警觉,可能是女人的本能,“还是不麻烦了,我家里还有点事”,她尽量委婉地说。“麻烦什么,看看我们家新买的房子,我昨天买了几只lobster,咱们也不用做饭——正好,你男朋友申请的事我还要跟你谈一谈”。她一惊,涉及到了黎孝诚,那最好还是三思一下,“他的申请——有问题吗?”,她忐忑不安地问。“嗯,有点麻烦——走吧,上车再说”,他拉上她出了大门。

坐在Eric崭新的Toyota 4Runner里,她几次想问黎孝诚的事,却都欲言又止,她怕提得太多会让Eric觉得她在利用他。一路上Eric都在喋喋不休地讲他从前的老板得过诺贝尔奖,如何如何有名气有势力,而他又曾如何受到老板的重用,两人关系如何之好等等。她只是心不在焉地听了一路。

Eric家的房子很大,一共有三层,最顶层根本没人住,其实真的是很浪费。他们停在车库——里面还停着一辆黑色的Nissan Maxima,应该是他太太开的,然后从车库的门进了房间。“先带你参观一下”,Eric似乎对他的房子很满意,领她看了楼上的主卧式、几间客房、书房、女儿的房间、还有两个大大的盥洗室,又看了地下室的台球桌、崭新的洗衣机、烘干机和净水器。终于回到了客厅,“随便坐”,他说,“我去看看怎么弄这个lobster”,然后就进了厨房。她小心翼翼地坐到真皮沙发上,沙发很软很舒服,她却一点也没法放松,一直在思量怎样自然一些地向他提起黎孝诚的事。

“好了,一会儿就能吃了——我先来把壁炉点起来”,Eric拿出一块碳木,在壁炉前鼓弄起来。“不用了——再说这里也不冷”,她不太习惯这种享受生活的方式。Eric笑了笑,没有理她,继续生火。火苗很快就蹿起来了,Eric在壁炉前摆好两把椅子,“来,坐这里”,他招呼她。她有些矛盾,还是慢慢走了过去,要不是因为黎孝诚,她真不想在这个“豪华”的房子里再呆下去。“喝什么?我喜欢收集wine,这边是我自己设计装修的bar,酒的种类应该说还挺全的”,他扭头问她。“我、我不喝酒”,她赶紧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地谢绝。“没关系,喝点吧,今天是过节啊——这个怎么样——Pinot Gris,法国的,配龙虾很合适”,他打开瓶子倒了半杯澄清的象牙色葡萄酒递给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你要是从前没怎么喝过wine的话,象这样——轻轻晃动杯子,看看酒会不会挂在杯壁上——这个代表酒的好坏——然后,再闻酒香”,他边说边做示范。她只好象征性地随他做了这些动作,不过真的没觉得酒这东西有什么香气,喝起来感觉也不好,酸酸的。

Eric把两只龙虾端了过来放在壁炉前面的小咖啡桌上,“吃啊”,他指了指她面前的一盘。“谢谢”,她看着面前红通通的大龙虾,满脑子的心事,怎么也没有胃口。轻呷了一口葡萄酒,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Eric,您刚才说,我朋友的申请有些问题——”,她试探性地问。“哦,是这样的。我一直没见到他的材料——叫黎孝诚对不对?于是昨天我就去系里问,秘书说她手里没有这个人的资料。我叫她查了半天,发现因为GRE成绩太低,第一轮就被负责招生的committee给淘汰了”。他抬头看看她,发现她的脸色变得惨白,有些不忍心,又继续说道,“我问秘书能不能为我特别录取这个学生,她说今年录取的offer在圣诞节前都已经寄出去了,所以明年秋季入学是不太可能了——但是,可以争取春季入学,只是晚几个月而已——你们不会这么等不及吧?”,他笑了笑。她定了定神,“没关系,只要春季入学真的能落实下来就已经很好了”,她的声音略微有点哑。“这个没问题,我已经和秘书讲好了,让你朋友再重新填一份表、重交一次申请费就行了”,他喝了一口葡萄酒,很轻松地说。

“真是太谢谢您了”,她心里由衷地感激Eric。“没什么——不过,站在朋友的立场,我劝你再好好想一想”,他放下了杯子,盯着她的眼睛,“你真的想让你朋友过来吗?你还那么年轻,这边的机会实在太多了”。她没敢抬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Eric向上托了托眼镜,接着说,“我有几个关系很好的朋友,有一个在U Penn,一个在Harvard,还有一个在Stanford,等你毕业后我可以帮你联系到那边去做post-doc。如果你想去我原先那个老板那儿就更容易,只是我一句话的事,怎么样?”。她心里更没底了,来到美国后短短的一年多时间,她已经明白了天底下没有不要钱的午餐。果然,Eric慢慢把手伸了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头,然后握住了她放在桌子上的手。她只觉得一股屈辱的怒火从胸中升起,她感到自己气得浑身在发抖,无耻,这简直是对她侮辱。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样反应。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马上把手缩开。

他看她没有拒绝,继续说道,“我跟我太太的关系一直不很好——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年龄的人,谈恋爱时也没有你们那样轰轰烈烈,反正现在是凑合着过——就是Susan还太小……”。她终于忍不住了,热血“噌”地一下子涌向大脑,猛地站了起来,狠狠地盯着眼前这张斯斯文文道貌岸然的脸。“你和你太太关系怎么样,我是外人不方便知道,我家里还有点事要走了”,她强忍住对这个人的厌恶,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太愤怒。话到嘴边她终究还是给他留了一点面子,毕竟他也是快四十的人了,而且大家又都认识。

他慢慢把脸转向壁炉,她看到他白净的脸变得和盘中的龙虾一个颜色,然后再变得发青,他的表情也变得让她琢磨不透。壁炉里窜动着的火焰映到他的眼镜片上,他脸上的愠色一晃而过。她没心情再看这个伪君子的变脸魔术,抓起沙发上的外套转身向大门走去。“等一下,我送你回去”,他在后面说。她已经想好出门后打电话叫辆出租车,本想马上拒绝他,但忍了忍终究没有说出来。她不想把事做得太绝,让他觉得颜面扫地。

他跟上来,走到她前面替她把门打开,然后过去开车,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的脸又恢复了平时白净的颜色。一路上两人没话,终于,他干咳了一声道,“你可能有点误会我,我只是作为老师和朋友和你聊聊天,大家那么熟,所以就随便一些嘛”。“嗯”,她懒得看他,她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我明白”,她冷冷地说。到了系里的停车场,她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说了句“再见”,就径直地走向自己的车,只听到身后的4Runner伴随着一阵猛轰油门的噪声卷起一阵风开走了。

今天的遭遇气得她不愿意再想起,等到心中的气恼渐渐平息了,取而代之的便是沮丧。她讨厌再见到Eric,可她知道在同一个系里会常常遇到他。她不担心以后要怎么面对他,应该担心的是他。不过,黎孝诚的申请这下泡汤了,就算Eric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也再不想跟这个人打交道。她觉得多少有些对不起黎孝诚,因为这事还连累了他。回到家里,她情绪很坏,想给黎孝诚打电话,忽然想起他这个时候还在看通宵电影。黄鲲呢,应该正在和他的女朋友郎情妾意吧。一想起黄鲲她的心里就更难受,她真的好羡慕那个女人。唉——圣诞节,原来只能让幸福的人更幸福,让孤独的人更孤独。

窗外隐隐约约地传来小孩子的欢叫声,她拉开窗帘,哇,开始下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尽情地飞舞着,想要飞到她的脸上,溶去那层落寞,却被玻璃挡住。这圣诞的大雪,也是为了祝福那些幸福的人而下的吧?她走回床边,她太孤独,她不属于这雪,这雪不属于她。她翻出一本都快看烂了的《神雕侠侣》,找到书签夹住的一页,往后读了下去。是十六年后杨过依约来等小龙女却遍寻不到一夜白发的一章,她看了无数遍了。“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她轻轻地念着,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无边无际的孤独还有白天的委屈随着眼泪流出来,心里便舒服多了,她哭得累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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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扑 火


“昨天怎么过的?是不是跟黎孝诚打了一宿的电话?”,黄鲲笑嘻嘻地问,“看你眼睛都肿了,没怎么睡吧?”。她冷笑了一声,“我们才没有那么神经呢!给——”,她递给黄鲲一张支票。“干什么啊?和你做爱我不收钱的”,他奇怪地拿过支票来看。“去你的”,她笑着呸了一声,真拿他没办法,“是借你给女朋友办签证的啊——那天不是说好了吗?你当我是发烧说胡话呢?”。看他一时间没有说话,她又补充说,“以后我会每个月给你写一张五百的支票——每个月五百差不多够了吧?加上你自己的每月进帐也两千多了,学生的收入太多大使馆也会奇怪啊”。“够了够了,足够了”,他连忙说,“那——我就收下了,以后……以后一起还你……咱俩之间,我就不说谢谢了”。“这才对嘛”,她开心起来,“晚上是你来我家吃饭,还是我去你那儿?”。“当然是你来我家,谢雨豪整天问你什么时候来吃饭,我都烦他了”。“是吗?”,她笑了,“谢雨豪挺逗的,人也挺好”。

到了门口,他没掏钥匙,却重重地敲着门,“谢雨豪在家”,他冲她解释说。“有门铃怎么不用啊?”,她奇怪地问。“我从来不用门铃——用不惯那玩艺儿,声音太轻”,他不屑一顾地朝她笑笑。“来了来了,你又不带钥匙——幸好我还没去洗澡”,谢雨豪光着上身,一边嚷嚷一边打开了门。“你看谁来了?”,黄鲲把她推到面前。“啊!”,谢雨豪看见她象见了鬼一样发出一声尖叫,转身就跑回屋里去了,一路还叫着,“不好意思啊,衣冠不整——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过了一会儿,谢雨豪从房间里穿好衣服出来,“坐啊”,他冲她“嘿嘿”地傻笑了两声。“这什么味儿啊?”,黄鲲跑到谢雨豪旁边四下里用力地嗅着,最后,气味的来源被聚焦在谢雨豪的身上。“哇!你还用香水,我怎么从来也没发现,藏在哪里了?”,黄鲲夸张地叫了起来。“没有没有——可能是人家女孩子的……”,谢雨豪眨眨眼睛还想狡辩。“不对,她的香水味不是这样的,明明是男用科隆的味道!就是你就是你”,黄鲲抓住了证据不依不饶。看到谢雨豪窘得要命的样子,她有些于心不忍,苦苦忍住了笑,打岔道,“行了行了你们俩,今天晚上吃什么啊?光闻香味儿又闻不饱”。“我来做我来做”,谢雨豪连忙抓住机会下了台阶,“今天让你们尝尝我们南方菜”,说着就跑进了厨房。黄鲲朝她挤了挤眼,大声对着厨房说,“谢雨豪还从来没这么积极要求做饭呢!精神实在可嘉,咱就给他一个机会吧——我去把肠胃药找出来!”。

谢雨豪忙活了半天,做了好几样菜,有肉末空心菜、海带烧肉、红烧烤麸,还有酸辣汤。味道其实一般,可她和黄鲲平时很少做这些菜,俩人竟然吃得赞不绝口。谢雨豪很兴奋,“多吃多吃,吃完我们看电影吧,我有‘Legends of the Fall’的录像带——女生没有不喜欢Brad Pitt的”,他充满希望地看着她,眼睛闪着兴奋的光彩。她扭头看了看黄鲲,等待他的决定,她虽然很喜欢那部电影,也很喜欢Brad Pitt,可是更喜欢跟黄鲲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嗯——”,黄鲲还真是了解她的心思,“你不是说晚上还要去实验室吗?吃完饭我就送你回去,电影下次再看吧”。她点了点头,冲谢雨豪说,“对不起啊”。“哦,没关系,下次吧”,谢雨豪一脸的失望。三个人吃过饭收拾好碗筷,他们就和谢雨豪道了别,走出公寓楼。

“你真的要送我去实验室啊?”,她可怜巴巴地望着黄鲲。“傻瓜”,黄鲲笑了出来,“那不是说给谢雨豪的吗?难道你愿意和他一起看电影,不愿意陪我啊?”。“当然不是”,她笑着紧紧挎住他一条胳膊,亲昵地把头贴在他身上,“我好想你”。“我知道你想我,所以找了个理由应付谢雨豪,好带你出来——我也想死你了”,他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下,“上车——想去哪里?”。

她不情愿地松开了他的胳膊,坐进了车里,他发动了引擎,“怎么啦你?”,他奇怪地看着她。她撅着嘴,嘟囔着说,“开车的时候我就不能抱你了嘛……要开多久啊?”,她一脸的委屈,好象要跟他讲条件似的。她片刻也不想离开他的怀抱,巴不得抓紧每分每秒紧紧抱着他——她的时间有限,黄鲲的婚期虽然还没逼到眼前,可始终都高高在上,把她压在下面,挑衅和藐视地看着她、折磨她,讥讽嘲笑她的痛苦无奈和每一次徒劳的挣扎——痛苦让人更懂得珍惜,和他相处的时间,永远也嫌不够。

“哈——你心里想的事情,怎么都这么简单?”,黄鲲怎么也没想到她在为这个不高兴,“那——我把车开慢一点,你躺在我腿上?”。“好啊!”,她高兴得叫起来,解开安全带,把身体靠了过来,头枕在他的大腿上,“不会影响你开车吧?”,她说,却丝毫没有打算离开那里的意思。“可能会哟!你头不要乱动!害得我都激动了”,他笑着训斥她。“噢,对不起”,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的敏感地带,老老实实地躺好,不再乱动。黄鲲车开得很慢,“去哪里呢?这个城市的每个地方我们差不多都去过了——要不,还去Radnor park?”。她舒服地眯着眼睛,懒洋洋的,“去哪里都行,只要和你在一起,哪里都一样”。他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要不,你还是坐好吧,不系安全带毕竟不太安全”。“不要!”,她强烈抗议,接着柔声说,“和你在一起,我死了都愿意”。“胡说八道”,他大声斥责道,“你不许死,我也不想死,我们都不会死——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了!”。

到了Radnor park,已经是傍晚了,但地上的积雪把路灯映得格外的亮。高速和街道上的积雪早被清除得差不多了,可显然铲雪车没有来过这里。“出去走走?”,他拍拍她,他腿上又舒服又暖和,她差不多快睡着了。“有没有汗?别着凉了”,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帮她把羽绒服上面的拉链拉好。两人走在深深的雪地上,他在前她在后,她小心地把脚放进一个个他踩出来的足印上,觉得安全踏实。他弯腰捧起地上的积雪,双手满满地捧到她面前,“送给你”,他笑着说,嘴边溢出白色的哈气。她的双颊冻得红扑扑的,开心地走近他的身边,把脸凑近他捧起的双手。他忽然低头对着手中那捧雪猛地吹了一口气,雪花喷散起来,溅到两人的笑脸上,冰冷清凉、晶莹剃透,然后洋洋洒洒地从半空中飘落下来。隔着雪花的帘幕,两个幸福的人紧紧拥吻在一起。

“我要是早点认识你该多好”,他把她搅在怀里,轻声地说。她整个脸埋在他的胸前,深深吸着他身上的味道,混着冰冷雪粒的味道。她会永远记住这种味道,让她痴迷让她狂乱的爱的味道。“现在也不晚啊”,她迷迷乎乎地说,在他怀里她都快醉了。哦——爱情是如此自私,如果仁慈的上天能够给她机会,如果他能够重新选择,她多想用下半生好好爱他——这个海市蜃楼般的憧憬在她心里面不知偷偷想了多少次。“你知道我们最后是不可能的”,他握住她的肩头,提醒似的告诉她。她心头掠过一阵失望——那是意料之中的失望,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失望。

“我知道我知道,从一开始你就告诉我了”,她还是贴在他怀里,喃喃道,“可是——为什么不可能?现在还是不可能吗?……哦,我这么的爱你”。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努力思考这个问题。“不行,我不能抛下她”,他托起她的头看着她的眼睛,下定决心似的说,“我做不到——对不起”。哦,鲲,我这一生中最爱的人,你就忍心抛下我吗?她心里默默地说。可她还是仰起头,向他坚强地笑了一下,“不用,我说说而已……我不会逼你,永远也不会……我只想听你说,说你爱我——不是喜欢,是爱,我想听真心话——你爱我吗?”。

她渴望地看着他,她的眼睛中燃烧着跳动的火焰。他望着那团火焰,那是一份多么热烈的感情,毫无保留,永不言悔,带着那样一丝悲哀与绝望。他觉得自己坚硬无比的心正在被这火焰熔化,痛得他只能用全身的力气抱紧怀中的人,这个软弱又勇敢的女孩。“爱,我爱你,爱你,特别爱”,他一连串地说。不再需要深思熟虑,不再需要分析后果,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神经,简简单单地说出心底最深处的话了——原来最容易说的话,就是真心话。他再一次低下头用力地吻着她,好象这样就能让自己被火焰烧红的心舒服一些。

“我们回去吧,我的脚好冷”,她撒娇地挽着他的手臂。“好吧,你不要再踩雪了——这样吧,我背你回去”,他转过身半蹲下,挥手让她上来。“Are you sure?我很重的”,她半信半疑地俯到他的背上。他轻松地站了起来,“还真挺重的,不过你师父别的没有,就是有股子牛劲儿”,他笑着边说边往回走。他的背很宽,她稳稳当当地趴在他背上,搂住他的脖子,心里一万个幸福。

“你知道吗?我和我女朋友曾经分手,她又有了另一个男朋友,俩人都快结婚了”,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些,“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是还爱她,还是出于嫉妒,终于又把她抢了回来”。她在他背上轻笑了一声,“那你很厉害啊,一出手就能把她抢回来——不过,她一定也是还爱你,才会和那个人分手”,这个故事对她来讲其实并不好听。“唉——我现在常想,为什么当初我要把她抢回来,要是我没有,那她现在早就结婚了,那我们就——”,他没再说下去。她没有说话,如果真能回到当初,她也不会选择黎孝诚。为什么会这样?这可笑可悲可叹的人们啊,自以为主宰着自己的命运,却不过在愚弄着自己的灵魂。

当曾经的执着变成了枷锁,

最初的真理到头来全都是场错,

当昨天苦苦纠缠,你我终逃不出那漩涡,

而明天又不得不吞下今天栽种的苦果,

那么这世上还有谁敢爱得过火?

不问结果的付出却何时沦落为罪过?

我只想和你一同燃烧,熔化在你的怀抱,

世界上可有一个地方容得下你我的欢笑?

哦——原来被愚弄的最终只是自己,

爱此刻最爱的人,做此刻想做的事,

竟只是一种看起来最简单不过的奢侈。

他背着她回到车里,帮她把鞋袜脱下,然后解开自己的外套,把她的双脚放到自己的毛衣下面,紧贴着贴身的T-shirt。“我从前经常这样帮我妹晤脚”,他说,“我对我妹可好了,简直是百依百顺……以后我便这样对你,永远都这样对你”。她甜甜地笑了,“好啊,我有个好哥哥了”,她轻声说,象只小猫一样用脚轻轻蹬着他的身体。冰冷的双脚已经暖起来了,可心里还是一样的冷。这就是我和你的结局吗,鲲?我命里注定只能有个哥哥,而不是爱人是吗,鲲?黄鲲依旧握着她的脚,目光飘向了车窗外的远方。“为什么你爱上了我?如果换个人——哪怕是谢雨豪,你现在该多幸福啊!”,他说。“我怎么能说爱谁就爱谁?”,她笑了,伸出冰冷的小手轻轻放在他的面颊上,认真地说,“爱上你是我一辈子最幸福的事——幸福不幸福,你说了不算,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为你盛开,寒风刺骨也不退却,

你却对我说,我开错了季节。

你是夏日的雨,和蝶有了约,

我短暂的花期,便选在那冬季,

因为这里——你是我一个人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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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噩 梦


情人节她照例收到了黎孝诚发来的电子贺卡。这段时间她和黎孝诚一直是种温吞吞的温度,算不上冷,却也无法沸腾。她几次想过要向他和盘托出她和黄鲲的事,她并不想刻意隐瞒。可每当听到黎孝诚的声音,她就失去了坦白的勇气。她越来越瞧不起自己,她不是害怕面对自己做过的事,而是害怕给黎孝诚带来如此巨大的伤害。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她已经重重地伤害了他,如果现在说出一切和他分手,简直是唤醒一个被麻醉的病人,逼他面对自己身上血淋淋的伤口,听他痛苦的呼号,不,这太残忍,她做不到。天哪,一切都会恢复原状的是吗?在他察觉到痛苦之前——求你怜悯他,哪怕惩罚我。有时候,当这种越来越沉重的负罪感压得她快要崩溃,她也会觉得自己很无辜。她变了心、辜负了他,她甘心受罚无可辩白,但是一颗年轻的寂寞的心爱上了别人,就是如此罪不可恕的事吗?何况,爱上别人的她,已经在为自己的背叛日日夜夜承受着无尽的煎熬和折磨,为了一个义无反顾的选择,一天天地在赎罪。这样的惩罚,不知够不够?

情人节的晚上,黄鲲没再让她孤孤单单地一个人过。“给黎孝诚打过电话了吗?”,他笑嘻嘻地问。“打过了——你那边呢?”,她心想这样滑稽而又无奈的对白在情人节这个日子一定不多见。“嗯,都搞定了——今天晚上就我们俩,谁也不许来打搅”,他从身后递给她一个用漂亮缎带包裹的盒子,“情人节快乐!”。她的眼睛和嘴巴张得大大的,不敢相信她在情人节竟然会收到礼物——还是来自黄鲲的礼物。“你送给——我?”,她诧异地问。“我为什么不能送给你?”,他反问道。“没人会在情人节这天送礼物给我,从来没有,而且我和你……”,她觉得他有无数个理由不送礼物给她,却一个也说不出来。

在她的心中,不知何时已经种下深深的自卑。在这场感情的纠葛中她早不战自败,其实她根本从未具备过加入战争的实力和地位。她觉得自己连个“偏房”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靠他闲暇时的些许爱意赖以生存的小小宠物。更何况,黄鲲总是三天两头地敲打她脆弱的神经,一再提醒她他俩之间并不存在的结局。她知道黄鲲绝对不愿公开他俩之间这段错误的感情,而她也苦苦忍住快要泛滥成灾的爱,不给他增添感情上的压力。

“你收下吧——我想送给你,我应该送给你的”,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可我……我没给你买礼物……本来都看中了,怕你不高兴,没敢买……”,她小声地委屈地说。“那有什么关系,男生又不需要礼物”,他笑着说,“打开看看”。她一层层拆开包装,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那是一套Estee Lauder Pleasure的香水和乳液,“来,试试这味道你喜不喜欢”,他拿过香水,抓起她的手,轻轻向她手背上喷了一点。幽雅的香气飘散开来,充满了整个房间,这种感觉太美好,美好得有些不真实。“喜欢,我好喜欢”,她闭上眼睛勾住他的脖子,忍住随时想要冲出来的泪水。“那以后就用这个,让它天天跟你在一起”,他在她耳边说。

谢雨豪今晚又不在,说是到程乐宿舍打游戏去了——又是两个孤独的人,逃避着情人节这个尴尬的日子。黄鲲倚在沙发上,她坐在黄鲲的腿上,两人就这样依偎在一起,可以暂时抛开所有的枷锁,完完全全地放松自己的心灵,就好象程乐画上的那两匹狼。黄鲲轻抚着她耳边的长发,她则摆弄着他大大的手,把自己的小手手心对手心地贴在他的手上,羡慕地看着他大过自己的轮廓。“在玩儿什么呢?”,他嘲弄地看着她和她小小的游戏,猛地偷袭要捉住她的手。她灵巧地躲开,把双手藏到身后,象个诡计被大人戳穿的孩子,歪着头冲他眯起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着。“真是个小孩子”,他不禁哑然失笑。“才不是呢”,她挤进他的怀里,用沙甜的声音说,“其实,我好喜欢小孩子——我给你生一个孩子好不好?”。

她在等待他的回答,哪怕只是一句玩笑,可半天也不见他开口。她奇怪地仰起头,发现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而认真,甚至有些冷冰冰地看着她。她被他看得有些慌乱,开始后悔刚才不加思索脱口而出的话,手足无措地解释道,“我——不是逼你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如果有了你的孩子,等你离开我之后,我也好有他陪我……我从没想过靠怀孕来逼你娶我……我——”,她愕然发现自己越描越黑,干脆闭上嘴巴,放弃了辩护,叹了口气,沮丧地闭起眼睛等待接受惩罚。他生气了吗?他一定是误解我了,她忐忑不安地想,完了,我处处小心在意、为他设想,可还是惹他心烦了,我真笨,真是没用,她忍不住悔恨地狠狠摇了摇头。“好了,别胡思乱想了”,他望着她幼稚得可怜的面孔,忍不住又软下心肠。“你没生气?”,她松了口气,“都是我不好,我嫉妒她能嫁给你,能为你生儿育女,我没法嫁给你——但我可以……美国这么多的单身妈妈,反正没有人会在意……”,她重新抱住他,委屈地向他坦白。

“我在意!”,他打断她,声音大得吓得她差点从他怀里跳起来。“我怎么可能让你这样?你想事情怎么总是这么幼稚?”,他这下是真的生气了,“我没办法娶你,没办法对你负责,这些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为什么还要对我这样?你口口声声说不想逼我,可你现在这样就是在逼我”,他越说越激动,扭过头去,胸膛重重地上下起伏着。她的泪水在眼圈里打着转转,后悔得恨不得用头狠狠地撞在墙上,“对不起”,她带着哭腔说,“对不起,对不起”。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无意间说出了一句真心话,却因此犯了一个无心的错误。

“我错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生我的气”,她的眼泪终于汹涌地流了出来,“求求你原谅我,当我什么也没说过,我不要孩子了,我不缠着你了,你说怎样就怎样——求求你别生我的气,我这么爱你——不,我又说错了,你不想听我说爱你……”,说到最后她已经语无伦次、泣不成声。他转过头来,脸上的寒冰早已融化,只剩下无尽的怜惜。“不要说对不起,我也不想听你说对不起,我没有真的生你的气,你记住,我黄鲲永远也不会真的生你的气”,他捧着她的脸,用他的大手使劲地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别哭了,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凶”。她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拼命地摇着头,一边流着泪一边冲他笑笑,样子凄惨无比。他把她搂到怀里,“我们不说这些了——怎么搞的?今天是情人节,我们应该开开心心的对不对?”。她还在为了他上一句话用力地摇头,听了这句又连忙开始重重地点头,他看着她的傻样,轻轻笑出了声。

沙发上面又软又舒服,她喜欢躺在沙发上被他热烈地亲吻。每次当他吻她的时候,她全身的力量和意识都会贯注到唇上,再没有足够的力气支撑身体,只能靠他来维持两人站立的平衡——或者,就象现在这样,干脆倒在沙发上面。他接吻的技术很好,很有力,稍微有点野蛮,有时她甚至担心舌头都会被他扯断。她喜欢他嘴里面的气息,他偶尔会抽根烟——他没有烟瘾,只是偶尔,那淡淡的香烟味道也同样令她发狂——原来世界上能让人醉的东西远远不止酒精一种。

她的鼻翼剧烈地煽动着,勉强维持着呼吸,她的双唇被他用力地吸吮着,没办法大口大口地喘气。她鼓足勇气,轻轻解开他衬衫上的纽扣,一个接一个。他胸前的皮肤一点点露了出来,最后是整个宽阔的胸膛,他淡褐色的皮肤配上浅蓝和浅绿色相间的竖条纹衬衫,竟然是那么好看。她将他束在牛仔裤中的衬衫下摆抽出,然后把衬衫完全除去。他的身体很热,象一团碳火压在她身上。他的大手使劲揉搓着她的身体,涨痛的感觉瞬间从胸前传到了身下。哦,我的爱人,我准备好了,我不再去管明天会怎么样——即便明天就是世界末日,这一刻只属于你和我,全世界都为你我屏息停住。

沙发很软,他每个动作的幅度似乎都被沙发的弹性加倍,快感的幅度也在加倍。她迎合着他,用身体诉说着欣悦。她的双臂本能地勾住他的脖子,却在他一波又一波重重的冲击下完全失去了力量,软绵绵地落到沙发上。她觉得自己进入了一种半昏迷的状态,象是喝醉了,又象是在做梦,全身的神经都在传递着相同的讯息——无穷无尽的爱的喜悦。上帝啊,你的创造真是美妙,让相爱的人有这样贴切的方式来诉说他们的爱。

她正不知身在何方,耳朵里忽然传来一阵铃声,是电话——半天她才迷迷糊糊地反应过来。“讨厌——不管它”,黄鲲说,可她能感到他明显地放慢了速度。电话又响了几声,“去接吧”,她无力地说,她知道反正俩人的心思这时已全被搅乱了。他想了一下,“那你别动,我马上回来”,他离开了她的身体,走过去抓起客厅里的电话,“Hello?”,他的声音还有点喘。她躺在沙发上,随手抓过一件不知是谁的衣服盖在身上。果然是那个女人——难道真的存在心灵感应?她听到黄鲲接电话的语气有些尴尬,吞吞吐吐的。“哦——你等一下啊,我换房间里的电话”,他回过头来朝沙发上的她无奈地皱眉苦笑了一下,把听筒平放在茶几上,就到房间里去了。她冲他体谅地笑了笑,等他接电话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她从沙发上挣扎着起来,走过去轻轻把茶几上的电话听筒放了回去。

只过了大概十分钟他就回来了,“对不起啊”,他挠了挠头,不知所措地朝她裂嘴笑笑——那其实实在称不上是笑。“没关系”,她微笑着说,然后,越想越觉得讽刺和滑稽,干脆用手捂住眼睛笑出声来。开始只是轻声地笑,后来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她的笑声也感染了他,“有这么好笑吗?真是的,怎么会这么巧?!”,他向沙发扑了过来,重新把她搂在怀里,嘴唇贴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那我们——继续?”。“还怎么继续啊?”,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都……现在只能从头开始了!”。

她渐渐习惯了自己这种特殊的角色。在别人眼中,绝对看不出他们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他们都隐藏得很好。即便两人一起去超市,只要是有可能遇到熟人的时间和地点,他都不会允许她牵他的手。只是偶尔,拗不过她的苦求,在无人的货架尽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她抱他一下。作为地下情人,第一项要学会的本领就是抛开爱情的自私和自尊,如果实在抛不开,藏好也行。然后,要有足够的自知之明,不要付出多少就想得到多少,还要学会和别人分享——虽然那个人并不想也不知道你在和她分享。就好象小丑鱼和紫海葵,小小的我需要的只是一点点,在你紫海葵还没察觉到的时候,我便伺机得到了我需要的养料,同时也为你清理了日久堆积的障碍,让你在海水中更好地呼吸。我在做的,应该会让所有人快乐,因为我们同样深爱这片海洋,同样离开这片海洋便无法生存,不是吗?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堕落——但是史无前例的幸福,酸苦——却有别人永远体会不到的甘甜。转眼已经进了四月,天气依然很冷,还常有混着小冰粒的冻雨。谢雨豪的生日到了,他让黄鲲转告她,晚上来他家吃火锅一起为他庆祝生日。她给谢雨豪买了一个Norelco剃须刀作为生日礼物,左右想想又怕送这种个人用品显得太过亲密,就和黄鲲商量好,说是两人合送的。和黄鲲约好六点半他来接她,她于是早上就没有开车。下午六点左右她在Student Union和化学系的一个美国学生谈完一个合作项目,要出来时发现外面又下起了冻雨。唉,这倒霉的天气,谢雨豪这名字还真不是白起的,她心里想。给黄鲲的办公室打电话,黄鲲和程乐两个人都不在,应该是已经回家准备了吧。又拨通了黄鲲家里的电话,占线。她想了想,从书包里翻了半天,找到一张快被揉烂的纸片,那上面是谢雨豪写给她的他手机号码。终于通了,是谢雨豪的声音。

“谢雨豪啊,本来讲好黄鲲来接我的,可是现在下冻雨了,要不……我就不去了”,她带着歉意地说。“不不不,你怎么能不来呢?!今天是我生日”,谢雨豪打断了她,“冻雨又怎么了?你还信不过你师父的开车技术啊?”。“可是——”,她刚要说话,又被谢雨豪打断,“你等等,他就在房间,我去看看他在干什么”。她只好在电话这边等着,听筒里传来那边热闹的讲话声,她能听出其中一个声音是程乐。过了一会儿,谢雨豪回来了,“哦,黄鲲正跟他——跟家里打电话呢……可能是有点事吧——不过他说他就出来了,反正你就别管了——你现在在哪儿?……那你就在Student Union里面等吧,别到外面来,一会儿就过去接你”。唉,黄鲲一定是在跟那个女人打电话,她想,只是谢雨豪啊谢雨豪,为什么连你也要对我隐瞒呢?

她买了杯咖啡,靠着窗找个位子坐下,这里正好冲着楼前面那个路口,黄鲲的车一到她就可以看见。过了一刻钟左右,果然看到黄鲲那辆绿色Camry出现在前面的丁字路口。她站起来,正准备出去,却愕然看到她不敢相信的一幕。黄鲲的车子转弯时的速度并不快,但地上的冻雨使轮胎打滑了,整个车身转了三百六十度还没有停,然后被后面驶上来的一辆车重重撞在侧面,这才终于停了下来。这是个噩梦,我在做梦,她对自己说,不用怕,快点醒!你倒是快点醒呀!!

可她分明看到周围的车都停了下来,有人从车上跑下来冲向出事的车子救人。她的视线已经无法转动,可还能听到这边大厅里的学生尖叫着冲到了窗前,一些人跑了出去帮忙,还有人在用手机打911。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所有人的声音混在了一起,“……Oh my God, I hope nobody got injured!”,“……Did anyone call 911?”,“Oh no……”。最后,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她似乎还听到了警笛声。“黄鲲,别这么早离开我”,她觉得身体软软地倒下去时撞到了什么东西,前额一阵剧痛,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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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亏 欠


“你去哪里啊,黄鲲?你等等我”,她轻声呼唤着,猛地睁开了眼睛,病房里刺眼的灯光让她觉得眼球胀痛,她只得又眯起眼睛。“这里是——医院”,她努力转动着大脑,“我来这里是因为——黄鲲,黄鲲出车祸了!”。她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正在旁边病床上整理床单的女护士立刻走了过来,“How do you feel now, Miss? What’s your name? Can you tell me your name, Miss? Can you speak now?”。“Where is he?”,她瞪着护士问,“Is he injured?——The car accident……was he killed?”,她急着翻身下床去找他。护士把她牢牢地按住,美国护士的力气出奇的大,她竟根本挣扎不动。“Calm down calm down, okay? Could you please go back and stay on the bed?”,护士用职业性的冷冰冰的语调面无表情地说,“I don’t know what you’re talking about, but your friend is waiting outside and you can ask him. Now, you must stay on the bed until the doctor comes, okay?”。她有点发傻,停止了挣扎,呆呆地看着护士走出病房去找医生。

病房的门一打开,她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站起身迎了上来。是他,真的是他,她的眼泪顿时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黄鲲,你吓死我了”,她泣不成声地说,向他伸出双臂就要从床上扑下来。黄鲲连忙跑到她床边,抓住她伸过来的手,小心地摸着她头上的纱布,“没事,没事,你也吓死我了”,他把她的头搂在自己怀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那场车祸……你一点事也没有吗?”,她抬起挂满泪水的脸望着他,焦急地检查着他的脸庞和身上有什么伤痕。“我当时没在车上……开车去接你的,是谢雨豪”,他低声说,“谢雨豪说想替我去接你,他的车正好放在店里换engine oil,就借了我的车……”。

她张大嘴巴呆住了,“那——谢雨豪怎么样了?都是我害了他,他怎么了?受伤了?还是——”,她急得眼泪又流了下来。“他还在急诊室里,程乐他们正在外面等呢——你醒之前我刚从那里过来,不会有事的……没生命危险,别怕”,他吻着她的额头安慰她,“医生说的,没生命危险……不怕,乖……你的头痛不痛?”。她摇了摇头,低下头哭了起来。“哭吧,哭出来也好”,他轻轻拍拍她的背,他知道她刚刚被吓得魂飞魄散,现在又对谢雨豪为了接她而出事充满了内疚。他其实也很内疚,如果不是他的未婚妻打电话过来,去接她的应该是他,那么出车祸的可能也是他。这厄运却被谢雨豪赶了个正着——而且还是在他生日这天。

一个年轻的男医生推门走了进来,手里一边还拿着表格在看她的情况。“It seems like you feel much better now”,医生朝她笑笑,“Everything will be fine. Your hemoglobin level is a little lower than the standard——that could be the reason for your faintness. Not a big deal, just eat more steaks. We’ve already taken care of the wound on your forehead. Don’t worry about it unless you’re in lots of pains. I still suggest you to take an X-ray, just in case.”。她点点头,向医生道了谢。医生向护士交代了几句,回头对她说,“After we finish all the paperwork, you can leave whenever you want”,又冲她笑了笑,便扬长而去。她把医疗保险卡找出来交给护士,又签了护士拿来的表格,处方看都没看就揣在了口袋里。“我们走吧”,她跳下病床忙着穿鞋,“去看谢雨豪”。

谢雨豪已经从ER转到了病房,他还在昏睡着,医生说他左侧的肋骨断了两根——运气不好也不坏。因为另一辆车撞到了车子的侧面,所以airbag也没有起上作用,不过万幸的是没有生命危险,断骨也没有刺伤肺叶。已经很晚了,她和黄鲲想留下来等谢雨豪醒,可护士说医院规定不让,也没地方让他们呆,便只好和程乐他们一起回去了。晚上她就呆在黄鲲和谢雨豪的家里,蜷缩在沙发上,心情自然是糟糕至极。黄鲲陪她坐着,两人几乎是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去了医院,带去了谢雨豪的几件内衣裤和洗刷用品。

只等了一会儿,谢雨豪就醒了,“你们这么早?”,他虚弱地向他们笑笑。“疼吗?”,她的嘴唇颤抖着,眼泪又流下来了。“也不怎么疼,你哭什么呀?我又没死”,谢雨豪笑了。“都是因为我,我害得你这样,我对不起你”,她哽咽着说。“哈,真没见过你这样‘自作多情’的!都是该死的冻雨,那时我根本就没办法控制”,他转向黄鲲,“车子完了吧?”。“这你就别操心了,有保险公司呢”,黄鲲说,“早知道就不让你去了”。“我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明天就去买lottery!”,谢雨豪居然还开得出玩笑来。“人家说拿到驾照后三年内准得出次事故,我还不信,结果真在第三年给赶上了”,他想笑几声,好象却牵动了断骨,脸上闪过一阵痛苦的表情。

一个月后谢雨豪出院了,身体虽然恢复得很快,可还是要卧床休养。她成了他和黄鲲家里的常客,其实,更象是个小保姆。黄鲲每天负责做谢雨豪的病号饭——菜单是谢雨豪自己开的,都是些大鱼大肉,他管那叫“食疗”。她则包揽了收拾房间、买菜、还有洗衣服这些杂务。谢雨豪本来不同意她帮他洗衣服,可是反对无效,她根本不理,也就由着她了。她想顺便也帮黄鲲把衣服洗了,可是黄鲲死活不让,“我知道你觉得对不起谢雨豪,想帮他做点事,可你又没对不起我,我绝对不让你为我干这些活”,他说。自从谢雨豪出院,她和黄鲲就很少单独在一起。一方面是要照顾谢雨豪,没有时间,另外,也总觉得撇下断了肋骨的谢雨豪自己去约会有点太过分。只在每天晚上她离开时,黄鲲送她下楼,两人才能在外面静静地牵一会儿手。黄鲲最近的话也不多,谢雨豪的伤一天不好,俩人的心里就总是特难受,更开不起玩笑来。

谢雨豪实验室的工作已经耽误了不少,不过他老板人很好,建议他申请休学一年,还要亲自出马去系里帮他说。最后谢雨豪也决定先回国休养一段时间,反正连老板都同意了。她心里还是过意不去,提出要陪谢雨豪回去一趟,飞机上也好有个照应。可谢雨豪说他哥会从西雅图过来陪他一起回国,正好探探亲。

谢雨豪的哥哥来的那天,黄鲲陪谢雨豪去医院复查,她去机场接他哥。在机场等的那段时间,她心里一直在打鼓,不知道他哥知不知道她就是罪魁祸首——如果不知道,那还是应该告诉人家,不管是打是骂她都认了。她一眼就认出了谢雨豪他哥,她从前在照片上见过他,长得和谢雨豪挺象的。她忐忑不安地迎了上去,那是个高高大大的男生,更让她心里怕得要命。“你就是那谁吧?——Vivian是吧,谢谢你来接我”,他先开口说话了,“我叫谢云轩”,他很有礼貌地和她握了握手。对我这么客气——他一定还不知道,她想。一路上她都在暗自盘算,该怎么告诉他就是自己害得谢雨豪这样,虽说已经下定决心任打任骂,可终究还是心虚。谢云轩话也不多,随口问了两句这个城市的情况,就没再开口,根本没提谢雨豪车祸的事。

到了家,黄鲲和谢雨豪还没回来。她打开一听Coke递给坐在沙发上的谢云轩,“谢谢你”,他接过Coke说。“请你不要说谢谢我,其实,谢雨豪出车祸,全是因为我,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的父母”,她鼓足勇气一口气说了出来,觉得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很多,剩下的只是等待他的裁决了。谢云轩没说话,慢慢把Coke放到茶几上。她不害怕任何惩罚,却不敢看他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谢云轩慢悠悠地开口了,“这些谢雨豪早就告诉我了,他嘱咐我千万别问你车祸的细节,只不过我没想到你会自己说出来”。他看了看她,继续说,“你大可不必这么自责,其实根本不怪你啊,是个意外而已”。她没说话,谢云轩的通情达理很让她感动,可她不认为在这件事上自己能脱得了责任。

“不过,我倒是一直想和你谈谈”,谢云轩说话很稳重,慢条斯理的,和谢雨豪完全不同,“谢雨豪很久以前就和我提过你,他很喜欢你,这个你也知道吧?”。她继续低着头,无言以对,这个消息并没给她带来太多的震惊。“当然了他是我弟弟,我说话可能会偏袒他,不过他这个人真的很不错,很重情,也很负责”。她点了点头,这点她同意。谢云轩呷了一口Coke,“我觉得,你不妨考虑一下他——我只是提议而已,你真应该珍惜他对你的这份感情——毕竟只差一点,我就失去了这个弟弟”。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谢云轩的眼睛,“我知道谢雨豪是个很好很好的男生,和他在一起会很幸福,可是我不能,我真的不能。我不求你和谢雨豪能原谅我,我亏欠他的太多了,这辈子都没办法报答。如果可以,我情愿那天出车祸的是我——就是死了我也认命,或者,我宁可现在自己也断掉两根肋骨,只要能偿还我欠他的。可是,我不爱他,我不能和他在一起,这样对他不公平。我愿意做任何事来补偿,可就是这个做不到。真是对不起”。他看着她诚恳勇敢又充满歉意的目光,叹了口气,“明白了,你别往心里去,也别再觉得对不起谁,现在谢雨豪不是没事了吗?——你可别告诉他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话啊,他非生吃了我不可”,他冲她笑着说。

谢雨豪一回来就兴奋地拉住谢云轩,“怎么样,路上还顺利吧?我还担心Vivian不认识你,好在她看过你的照片——其实没看过也没事,上哪儿找和咱兄弟俩一样帅的男生啊?哈哈……当然黄鲲是个例外——他也就勉强和我们打个平手吧”。谢云轩拍了拍他,“你啊,还是以后给我稳当点吧。走,我帮你收拾行李去”。“不用,Vivian都帮我收拾好了”,谢雨豪得意地说,扭头看了她一眼,“你和Vivian已经认识了吧?”。“是啊,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喜——喜欢提起她了”,谢云轩没理会谢雨豪拼命在向他使眼色,“有她和黄鲲这样的朋友那么周到地照顾你,你也算没白光荣负伤”。

谢云轩在这里住了一个周末。周一早上,她和黄鲲送他们兄弟俩去机场。一路上只听谢雨豪在不停地说,好象怕回国后再没机会和他们讲话了。“你把你家电话留下吧,有什么事我们好联系你”,她对谢雨豪说,“明年我要是能回国的话,也好去看看你……你自己多保重啊”。“放心放心”,谢雨豪一脸的兴奋,“我都三年没回去了,我妈特想我呢!而且,这次回去要把终身大事也一起解决掉,再回美国时可就带老婆一起来了,呵呵……我未来老婆肯定和你一样漂亮”,谢雨豪得意地笑着说。她和谢云轩相互看了一眼,谁也没说话。

到了机场,谢云轩说要去买本杂志飞机上看,就自己先走开了。黄鲲看了看她和谢雨豪,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说,“你们先聊一会儿,我去——洗手间”。“你不用走”,谢雨豪拦住了他,“我还有话想跟你们说呢”。她有点心虚,预感到谢雨豪要说的肯定跟她和黄鲲的事有关,不太自在地低着头用脚划着大理石地面上的格子。谢雨豪想了想,“你们的事,我多少感觉到一点,我也算是你们俩的媒人吧”,他笑了两声,然后表情稍微严肃了些,“你们自己想好该怎么办,要是决定在一起,那就赶快把国内的事处理好——我这‘两肋插刀’也算没白牺牲”。

她抬头看着谢雨豪笑呵呵的脸,忽然很想抱住他哭一场。黄鲲显然也没想到谢雨豪临走会这样说,有点不知说什么好,“知道了,你——多保重”,他重重地拍了拍谢雨豪的肩。“那你们快回去吧,我去那边找找我哥,一会儿就要登机了”,谢雨豪推了推他们两个,拎起书包往里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向他们笑着挥了挥手。

回来时她象从前一样躺在黄鲲的腿上,这段时间她心里的压力太大了,人也好象一下子长大了很多。黄鲲稳稳地用左手开着车,腾出右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我以为这次你会接受谢雨豪,做他女朋友呢”,他说。“要是在几个月之前,可能我真的会,我觉得我欠他的”,她轻声说,“可是,自从我看到车祸的那一幕,我以为出事的是你,当时那种感觉……我就知道我再也不可能这样喜欢另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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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救 赎


世上的事有时真是东边不亮西边亮,该亮时不亮不该亮时才亮。她本以为得罪了Eric,黎孝诚申请学校的事就算没戏了。谁知道那天闲来无事和小赵老师去华人教会,闲聊中认识了一位姓蔡的台湾老先生,在生物工程系,差不多相当于那个实验室里的二老板。因为大老板就要退休了,所以什么都让他来管。不仅如此,他太太就在那个实验室做秘书,简直快成了他们的夫妻店了。

可能因为是老基督徒了,蔡先生讲话很谦卑也很随和,“我们最近正要招学生,老板很喜欢你们大陆来的留学生,都很勤快,又聪明。有没有知根知底的,帮我们介绍两个啊?”,还没等她问,蔡先生竟然自己笑呵呵地提了出来。“有啊有啊”,她连忙把黎孝诚的情况介绍了一下。“很不错啊,还有一点你肯定忘了介绍——就是长得一定是高高的帅帅的对不对?”,头发花白了的蔡先生还挺爱和小姑娘开玩笑,“我见过好几个你们北方的男孩子,全部都是又高又帅的”。“其实——现在南方男孩很多也又高又帅”,她尴尬地笑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比她矮了整整一个头的蔡先生。

蔡先生还真的帮了大忙,在他的敦促下,申请的事渐渐有了眉目,很快黎孝诚那边便收到了录取信。电话里黎孝诚还稀里糊涂的,“那个Eric Yang那儿怎么办呢?就这样不去了?”。她一直没告诉黎孝诚她那天和Eric的过节,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再说也没必要让他知道后心烦。她也没跟黄鲲提过,她怕黄鲲一怒之下去找Eric算帐,要是在学校里闹大了,吃亏的还不是作学生的?“嗯……我觉得他那个实验室不好,新升的faculty都喜欢拼命使唤人,还是蔡先生这边比较有前途”,她说。“那我这几天就打电话预约签证时间——可能怎么也要约到十月份了,要是签证顺利,年底前我就可以过去了”,黎孝诚高兴地说。“好啊”,她努力调动大脑中所有高兴的细胞。

可能也是因为蔡先生的缘故,她从那时起几乎每周都去教会。刚开始是怕蔡先生为了黎孝诚申请的事找她,尽管牧师的讲道她几乎一点也听不懂。后来,她渐渐喜欢上了那个教会和那里的人。他们都很热情,好象有点爱心过剩,一个个轮流过来关心她,问她生活上有没有难处,让她觉得受宠若惊。有一次聚会时,她和大家一起拿着诗歌本唱诗,唱到一首歌词上说,“我不知明天将如何,每一天只为主活,我不借明天的阳光,因明天或不晴朗,我不要为将来忧虑,因我信主的应许,我今天要与主同行,因他知前面路程……有许多未来的事情,我现在不能识透,但我知谁掌管明天,我也知谁牵我手”。

她唱着唱着,不禁想起和黄鲲这场没有明天的恋爱。就快要结束了吧,一切的一切,没有了他的明天,不知道要怎么过……被他松开的我的手,上帝啊,求你来牵住它。可能是教堂里那种圣洁的气氛,让人格外脆弱,诗歌还没唱完,她竟在钢琴声中忍不住当着众人的面哭了起来。她觉得大家都在看着她,很不好意思,想努力控制住情绪,没想到却哭得愈发不可收拾,象山洪暴发一样,又是眼泪又是鼻涕一塌糊涂的。

不过,没有一个人笑她,这里的人们好象早就看惯了这种长久压抑下的宣泄和崩溃,离家久了,大概换了谁都会有这种控制不住大哭一场的时候吧。旁边递过来一片洁白的纸巾,是牧师的太太,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好象在说“哭吧,我们都了解”。诗歌唱完了,她也哭够了,接下来牧师的讲道她听得格外明白。当听到那段最有名的马太福音十一章二十八节:“凡劳苦担重担的,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必使你们得安息”,她再一次泣不成声。心里没有重担的人永远不会了解,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她永远不会了解,这样的应许中包含了多大的爱与宽容。

聚会结束后,牧师太太走过来笑眯眯地拉住她的手。她有点不好意思,可人家根本问都没问她刚才为什么哭得那么凶。“上次我们聊天时你说,你不很明白‘罪’的含义……”,牧师太太和蔼地说。“师母,您别说了”,她一脸的惭愧,“我是个罪人,我罪不可恕”。她痛苦地用双手掩住了面孔,脑子里象放电影一样闪过了无数画面——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手牵手漫步在珍珠梅丛中,女孩无忧无虑的笑声将睡梦中的白色梅花惊醒,纷纷争相绽放,女孩幸福地靠在男孩的身上,一遍遍地诉说着自己的梦想——就是和他完成那个一辈子的约定……可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的诱惑?她自问不会向金钱和名利屈服献媚,却在美艳绚丽的爱情面前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我们大家都是罪人,这没什么可耻的”,师母拍拍她的肩说,“耶酥基督已经在十字架上为了洗净我们的罪流下宝血,只要认罪悔改,神会洁净我们,主耶酥为我们背起了沉重的十字架,以后的重担,都有主耶酥帮你来扛,以后的道路,都有主耶酥带你来走”。

“认罪”容易,“悔改” 可就难了。小林和胡玲已经搬了出去,前些日子刚登记结婚。她也搬出了原先学校附近的那栋房子——那片公寓楼里住的中国人太多,低头抬头总能碰到熟人,或是熟人的熟人。而且,大家对谁找了个老美、谁跟谁离婚了、谁又跟谁同居了这类消息特别敏感,总之,住在那里是非太多。她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找了个小一点的2-bedroom公寓,说不定等黎孝诚来了以后,他们俩就可以在这个新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她想——如果一切进展顺利的话。

出于这个考虑,她尽量把小小的新家布置得温馨舒适,还添置了不少新东西,象书架、电脑桌、沙发、音响、还有成套的餐桌和餐椅,当然也少不了买张大床。厕所里的新浴巾、新牙刷、甚至睡袍,全部是两套,她俨然变成了一个等心爱的男人下班回家的小女人。可是,来自黄鲲的巨大引力就象是个磁场,她所做的这一切努力,在那磁场中简直是可笑的徒劳挣扎。每当她换上干净的床单和枕套,深深吸着房间里芳香油那甜甜的气味,憧憬着即将开始的二人世界,脑海中那个朝夕相处的男人总是变成了黄鲲。唉,她重重叹了口气,黎孝诚,你快过来吧,我都想不起你的样子了。

她没和黄鲲讲黎孝诚拿到录取信的事,毕竟他签证顺不顺利、什么时候能过来都还不好说,而且,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和黄鲲说——他这些天也够忙的,婚期只有几个月了,现在正和家里商量在天津办酒席请客的细节。即使说了,会有什么分别吗?他会在意吗?和黄鲲在一起时,她的话越来越少。她不想问他筹办婚礼的事,也不想说自己的事——这是个特殊时期,再加上他俩间这种特殊关系,任何话题都会惹他心烦。甚至当她察觉到月事晚了三四周还没来,吓得饭都吃不下去,也没敢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他。

一个人住就是爱疑神疑鬼,不过这种事一个孤身在外的女孩子又怎么能泰然处之呢?她一遍遍努力地回忆前几次的详细经过,黄鲲一直都很小心的,应该没有意外啊。可还是越想越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而且,事情往往按照最倒霉的版本发生。如果是真的,我该怎么办?她想出了一身冷汗,坚决不能告诉黄鲲,更不能生,黎孝诚又快来了,真该死,怎么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那天晚上她梦见自己的肚子变得老大,她跑去医院,医生说堕胎违法,然后警察就出现了,把她关进监狱里,她抓着牢房的栏杆歇斯底理地喊着“放了我,我得去机场,黎孝诚今天的飞机”,这时牢房的门真的打开了,进来的却是她神色憔悴的父母……噢,上帝啊,求求你杀了我吧,她大叫着从梦中惊醒。

第二天天黑后,她偷偷跑到Walgreens买了一个验孕的kit,交了钱掉头就跑,象做贼一样,生怕撞见熟人。到了家手忙脚乱地拆开包装,看清了使用说明,呆呆地坐了半天楞是没有勇气验。最后又是耶酥又是菩萨地胡乱叨咕了一通,终于鼓足勇气进了厕所。等她翻过来倒过去地检查了无数遍,确认验孕棒上只有一条带出现,和说明书上画的阴性结果一模一样,这才发现早就吓得腿肚子都转筋了。

黄鲲通常来找她前会事先打个电话,有时也会直接来敲门。除了车钥匙,她还给了他一把门钥匙,这样如果她下班晚了或是正在洗澡,他随时都可以进来。俩人还和从前一样一起做饭、吃饭、看牒、做爱。好几次她想说是不是今后应该少见几次面,可两人剩下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指不定哪次约会就是最后一次。这样一想,再怎么过分的缠绵亲热似乎都变得理直气壮——反正这条路,已经快走到头了,干脆就闭上眼睛一路走到底,直到撞墙为止。

偶尔黄鲲也会留下来过夜。“你下次什么时候过来?”,清晨她总是裹在被子里这样问他的背影。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头也不回地答道,“再说吧,我不能每天都说在程乐家通宵打游戏吧”,然后弯腰在她脸上亲一口。“你一定是撒旦派来引诱我的”,她恨恨地看着他说。他还是那种不屑一顾的笑容,一边的嘴角扬起,“哈,怎么可能?我自己就是魔鬼撒旦!”。

黄鲲不来找她时,她就去网上瞎逛,在中文聊天室一泡就是一晚上。她在聊天室里有两个名字,一个叫Amy,和男生聊天时用,还有一个叫Kevin,当然是和女孩子聊时用。她喜欢在网上大大咧咧地说话,一副嘻皮笑脸的无赖相,真的象是个无聊的男生。她从来不提自己的私事,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看到失恋的可怜人会过去劝劝,可要是看到有人在那里不识趣地大叫“我要结婚啦,我太happy啦”,就会象饥民撞见了肥财主冲上去痛扁一顿,临走再骂一句“结婚是因为不敢承认爱情已经消失了这个事实——我鄙视你”。尽管她隐藏得很好,有时还是有细心的网友问她,“你听起来怎么总是不太开心的样子?”。她本来打算按一贯的作风胡说八道一番,可想了半天,终于还是缓缓地敲出了一行平平淡淡的字,“我爱的人要结婚了,新娘不是我”。

晚上她接到黎孝诚的电话,“我今天拿到签证了,那一组就我一个人签下来了,太悬了!看来你的祷告还真灵,你以后爱信上帝就信吧,我也不笑你了……还有,机票订好了,就在下周!快想想还要带什么?”。“这——这——这么快啊?”,她突然有点结巴。“是我爸托旅行社的朋友订的,正好找到一个空座,怎么样,高兴吗?我能陪你过生日了!”。“哦……高兴……你把航班号e-mail给我,我那天去接你”,她失魂落魄地挂上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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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错 乱


周五黄鲲打电话来,“看电影去吗?《Patriot》,听说特好!我现在去接你”。“哦——不了……我今天有几篇paper要在家看完,明天跟老板talk”,她头一次对他撒了谎。“那……我只好叫程乐一起去了,然后让人家以为我们是gay……唉,算了吧,你好好学习——别太累了!”。“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去看吧”,她急急地说。黎孝诚下周三就来了,她总不能在这边和黄鲲好到周二晚上,到了周三准时换人吧?

周三下午她没去上班,在家换床罩、洗衣服、吸地毯,忙得团团转,然后烧了几个从黄鲲那儿学来的拿手菜放在烤箱里。等把活儿都干完,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只好再赶紧洗个澡——有谁心目中的初恋情人是一身臭汗的?匆匆赶到机场,时间刚刚好,她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了看电子屏幕——什么?Arrived!她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回头,看到一个高高的男生,很面熟。迟钝的大脑搜索了一秒钟,唉哟——那不就是黎孝诚吗,他正推着行李车笑盈盈地站在她面前。“你——你等多久了?”,她吓了一跳,“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一般都会晚一会儿的,没想到你倒早了……”。

“就等了一会儿,下飞机我还找了你半天呢!刚才你一跑进来我就看见你了,你风风火火的楞没看见我”,他慢条斯理地说,“你头发怎么还滴水呢?外面没下雨啊”。“哦,是我洗澡把时间给耽误了,对不起啊,刚到美国就让你吓了一跳……还以为我不来了吧?”,她狼狈地挤着头发上的水——这比起一身臭汗其实也强不了多少。她也想过看着他走出甬道,她向他拼命挥手,然后两个人奔向对方紧紧拥抱在一起——就是电视里那样。男女主角当然还要迫不及待地互诉衷肠,接着长吻一通,然后时间停住,周围的人群全都一动不动,就剩俩人在那儿亲,镜头围着俩人旋转……却怎么也没想到真正的机场重逢最后是这样。

“没关系,走吧”,黎孝诚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她身子一颤,象只小猫一样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的味道,那种陌生的味道。“怎么了你?脸色好象——有点发红?”,他问。“可能是刚才跑的——来,我帮你推车”,她挽住了他的手,两人一起推着行李走出机场大门。一路上,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很复杂也很奇怪,其实还是有些激动,可就是没有久别重逢的那种喜悦。“飞机上很累吧”,她想了半天才冒出一句,一扭头,发现黎孝诚一直在盯着她看。“干嘛?不认识我了?”,她不大自在地朝他笑了笑。“你一点儿都没变,和我印象中的一模一样……就是头发长了”,黎孝诚说。“是吗?”,她轻轻说,一路上再没开口。

“这就是我们的家”,她打开门,很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挺好的”,黎孝诚就评价了云淡风清的三个字。没关系,她心里说,她早习惯了他这种风格,“你先洗澡,脏衣服给我——蓝色的浴巾是你的,洗完换上这件睡袍。一会儿我们就吃饭”。

“哎——这水龙头怎么这么奇怪,怎么开呀?”,黎孝诚在厕所里喊。“噢——”,她冲进厕所,“对不起忘了告诉你了,这个是往外拔的,这边是冷水,那边是热水——我再帮你把这个浴帘拉上——怎么样,水会不会太烫?”。

等热好了饭菜,正帮他收拾行李,黎孝诚洗完澡出来了。“这睡袍看着还挺合身的”,她高兴地上下打量着他。“挺好的”,黎孝诚还是那句三字经。“快来吃饭”,她拉他坐到餐桌旁,“你还没吃过我做的菜吧?”。“你不是给我做过扬州炒饭吗?”,黎孝诚记性挺好。“唉呀那个不算,我现在是今非昔比了,快尝尝”,她给他碗里夹了一堆菜,期待地看着他。“嗯,是不错”,他细嚼慢咽地吃着,“还是这个素炒洋白菜最好吃”。

“别的也很好吃啊”,她不甘心地提醒他,“你吃这个啊!这菜的名字叫‘鸡里蹦’,其实就是鸡丁炒虾仁儿,呵呵”,她得意地说,还傻笑了两声。他把嘴里嚼着的东西咽了下去,抬起头看着她,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我吃虾过敏的,你忘了?”。她顿时象被人打了一记闷棍,半天说不出话来。对呀,他一沾虾皮肤上就起红疹子,她一直都知道的。唉,光顾着挑自己最拿手的菜做了,怎么居然把这个给忘了?爱吃这道菜的——其实是黄鲲啊。

“对不起,我……我本来记得的,可就是……唉……你吃别的吧”,她沮丧极了。“没关系,反正我现在没什么胃口,可能是时差吧”,他也没生气,“看看捎的东西吧,箱子你打开了吗?”。“打开一个……不是告诉你不用带毛裤吗?这儿没人穿的——怎么还有被子啊?跟你说我这儿好几床呢……”,她把衣物整理好放进壁橱。“嗐!我妈说带上反正又没坏处——看见那包药了吗?感冒药、肠胃药、安眠药、还有速效救心丸——你最近心脏又疼过吗?”,他问。“没有,到美国后就没怎么犯过——再说我那不算心脏病,就是有点胸闷憋气而已”,她麻利地腾空了一个箱子,又打开另一个。

“对了,这个送给你”,他拿出一个粉红色的细长首饰盒,里面是条做工精致的白金项链,上面有一个镂空的心形项坠。“来,我给你戴上”,他拿起项链。“哇,很贵吧?多少钱啊?”,她转过身,让他帮她戴好。“我也不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嗔怪地叫道,眯起眼睛盯着他,装出一脸凶狠的样子,表情活象个逼供的狱卒,“五百?还是八百?”。“真的不知道,是我表姐给的,让我送给你”,黎孝诚这人可真是老实得够呛。“嗐——还当是你这么会买东西呢”,她夸张地叹了口气,不过马上就跑进厕所,笑嘻嘻地在镜子前照个不停。

“你这一路也累坏了,咱快别折腾了,你赶紧休息”,她把碗碟收好,然后一一关掉外面客厅里的灯。“等一下,还有一样”,他神秘兮兮地说,从箱子里翻出一包拿《天津日报》包着的东西。“这是临上飞机前我妈给我的,嘱咐我一定要等下了飞机再打开,我还没看呢,你猜是什么?”,他问。“不——知——道”,她把头摇得象个货郎鼓,自顾自地走进卧室开始铺床。他撕开一层层的报纸,露出了里面的几盒安全套。“我一猜就是这个”,他得意地看着她,打开一张折着的信纸,“这儿还一封信呢,‘诚诚和Vivian,首先祝贺你们在美国重聚……’”。

黎孝诚还在念着他妈妈的信,她却没有在听,刚才乍一看到那么多的安全套把她吓得不轻,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你们如果决定近期内在美国完婚,我和诚诚的爸爸会非常支持。我们的思想并不保守,你们不用回中国来操办,我们对Vivian很满意……’”,他念着念着,一抬头看见她已经上床躺好,两只手拉着胸前的被子边沿,正老老实实地瞪着天花板发傻。“怎么啦?你累啦?”,他放下信,从另外一边上了床,“这不是挺好的吗?”。“嗯”,她的眼神还是盯着天花板,似乎不加思索地轻声说,“正好我忘了买condom了”。

“睡吧”,她翻身关上床头的台灯,然后并没有转回身来,就那样背对着他侧身躺着。她睁着眼睛,双手还是下意识地拉着被沿,全无睡意。她忽然有点害怕,很奇怪,平时黄鲲不来时她一个人睡也没有这样害怕过。害怕什么?她说不清。身边是苦苦盼了两年的人,是会一辈子和她在一起、永远保护她的人,不是吗?

黎孝诚的手忽然从后面伸过来扶住她的肩头。她全身颤栗了一下,头皮一阵麻紧,僵硬的感觉从头一直传到脚。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她僵直的身体扳了过来。她仰面朝天地躺着,今晚没有月亮,周围是一片漆黑。她感到他的身体压了下来,她拉着被子的手本能地想推开他,犹豫了一下却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他在黑暗中找到了她的唇,用力地吻着她。她轻轻皱着眉——反正他看不见,她任他吻她的嘴唇、她的面颊、她的颈间,没有躲,也没任何回应。天太黑,她看不清他的脸,可她知道是他,她闻得出他身上那种陌生的气味,他——不是黄鲲。

他摸索着脱掉她的睡衣,她一动不动,既不反抗也不帮忙。她还是仰面躺着,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就象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想死我了”,他喘息着说,扯掉她的内裤,猛地掰开她用力并着的双腿。她忍不住痛苦地闷哼了一声,然后立刻紧紧咬住下唇,防止有更多不该发出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嘴里冒出来。她怎么能拒绝他呢?两年来第一次见面,俩人又都那么年轻,他想要是正常的,她应该给他。他迟早会和她结婚的,再说又不是第一次了。更何况,她还曾经背叛了他,她欠他那么多,而他,还一点都不知道呢。

想到这里,她心里一阵难受,这应该是上帝给她的机会,让她赎清对他犯下的罪过,让迷路的她找回命中注定的归宿。可是她,现在却让他象跟木偶做爱似的。她怜惜地伸出手轻轻放在他的头上,他的头正徘徊在她的腹部。她下定决心般地闭上眼睛——尽管睁眼闭眼同样是一片漆黑,似乎闭着眼睛就可以不知道发生的一切。她彻底放松了紧绷着的双腿,从现在起,不会有任何抵抗了,你来吧,孝诚,我不会允许自己的身体有任何抵抗,她心里默默地说。

黎孝诚伸手打开了台灯,她马上扬起胳膊盖在眼睛上,挡住那刺眼的灯光。“干嘛开灯啊?”,她不情愿地说。她不愿意开灯,那灯光让她心中一片慌乱,在灯光下她无所遁形。“找东西”,他拿起刚才卷在报纸里的那几盒安全套,“还不一样呢……‘颗粒型’和‘条纹型’,你要哪一种?”。“随便”,她差点哭出来。

对他进入时那股干涩的撕裂的疼痛,她早有准备。她一声也没哼,只觉得血从被咬破的嘴唇中渗到了嘴里,甜丝丝的。身体的构造似乎突然间改变了,以前十分自然流畅的动作,带来难以言喻的美好感觉的动作,现在却莫名其妙地变得陌生而艰难。怎么会这样,她紧闭着双眼痛苦地想。两个都是她爱的人,为什么自己的身体却有如此截然不同的反应?躲避疼痛的本能使她的身体在他每次深入的时候向后微微躲闪,可强烈的意志让她集中了腰腹乃至四肢全部的力量对抗这种自发的逃避,他并没有察觉出任何的异常。

他一次次的冲击在挑战着她意志的极限,她四肢的肌肉紧绷,双手牢牢抓住身下的床单,指甲嵌进了手心的皮肉里。她努力坚持着,劝说、命令、甚至威胁自己的身体再多忍耐一会儿。哦,我实在受不了了,救救我,她觉得自己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绝望无助地呼救。可是没有人能够救她,她只能独自承受,这是上帝赐给她赎罪的机会,她应该心怀感激地接受这一切。

也许——把他当作黄鲲会简单得多。她脑海中灵光一现,对,就这么办——这可能是唯一的办法了。一切是如此简单,仍是在这张床上,她仍躺在同一个位置,借着今夜没有月光,她要做的,只是别开头去,在脑海中勾画出他的样子。她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牙齿松开了咬得发白却还流着血的嘴唇。她成功了,她觉得下身传来的疼痛减轻了很多。她想象着黄鲲的模样,想象着他逗她时的一脸坏笑,想象着他身上别人无法取代的味道,想象着他和她互补的身体间无声的默契……

哦,我现在究竟在做什么?这是怎样的一种背叛啊?刹那间,她的泪水冲出了眼眶,冲散了眼前所有的幻象。她心里从未有过如此莫大的委屈,她可怜自己,她更憎恨自己。可耻的叛徒,她背叛了孝诚,背叛了黄鲲,最可悲的,是她现在又背叛了自己。她在出卖自己的身体,出卖自己的灵魂,出卖自己的爱情。她以为这是上帝的安排,却把自己出卖给了魔鬼。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这个无耻的女人。她用力地捂着眼睛,拼命咽下抽泣声,眼泪顺着指间汹涌地滑落,浸湿了崭新的枕套。

他丝毫没有察觉。黑暗中,她忍不住偶尔溢出的低声抽泣听起来就象羞涩的情人快乐的低吟,她的身体也比刚才柔软放松,似乎都在欣然暗示对他的鼓励。他愈发地用力,好带给她更多的快乐。

“不行,求求你,我不行了”,她终于崩溃了,双手捂着脸一边哭一边叫了出来。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她一秒钟也忍受不下去了,她尽力了,可她一败涂地。她能想象得到他的震惊,重逢后的第一天夜里,她竟给他演了这样一出“好”戏。“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她彻底失控地哭着,她也不想这样,可她无能为力。

他起身打开了灯,然后又走回床边坐下。她抽泣了许久,慢慢松开遮着眼睛的手,她已经准备好接受他的审问,向他坦白只是早晚的事。她抬起挂满泪水的睫毛,内疚地看着他的脸。可是,她看到他的脸上,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和疑惑——甚至还带着一点新奇刺激的快感!她实在无法相信他的这个表情,揉了揉眼睛,惊讶得忘记了哭,张大嘴巴看着他。

“我知道怎么回事儿”,他兴奋地说,“书上说有的女人到了高潮时会不由自主地流眼泪,你就是那种!”。

天哪,错了,全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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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摊 牌


黎孝诚对她也算体贴,看她已经“来了”,而自己又差得还远,就没再强迫她。那天夜里,他从背后搂着她,飞机上的倦意终于迟迟袭来,不久就睡着了。她哭过后眼皮有些肿,沉得抬不起来,可还是怎么也睡不着。半夜,她悄悄爬了起来,看看墙上的钟,才三点多。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吞了一片黎孝诚刚带来的“舒乐安定”,然后躺在沙发上,头枕着扶手,抓过羽绒服盖住了半个身子。她没敢把枕头拿出来,怕惊动他,多余的被子又都在卧室的壁橱里。

“完了,我一切的努力,全是白费”,她绝望地想。她以为她能够主宰自己的爱情,却原来一切都不受她的控制。她以为自己的爱情泛滥,却原来始终义无反顾地朝着那一个人的方向奔去。她以为自己拥有同时爱两个男人的能力,却刚刚发现自己的爱情竟是如此专一强烈,容不得任何人的折辱污蔑——哪怕是她自己也不行。一个人冷冰冰地蜷缩在沙发上,反倒比在床上时多了些疲倦的睡意,也许是安眠药开始发挥药效了,她终于迷乎着了。

睁开眼睛时天还没完全亮,朦胧中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影,她一激楞坐了起来。“噢——孝诚”,她松了口气,又躺了下去,“吓我一跳,你起得这么早啊?”。“我早醒了”,他奇怪地看着她,“你怎么自己跑到沙发上睡?”。“哦”,她脑子拼命转着寻找借口,“空调开得太热了,我睡不着,外面凉快”,刚说完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你看你看,贪凉冻感冒了吧”,他责备地说,“其实我也觉得有点热,今天晚上调低点就行了”。“嗯”,她应道,心想今晚不知道又该怎么蒙混过关。“上午我还有个实验——”,她爬了起来。“你去吧,没事儿,我在家收拾收拾东西,下午睡一觉”,他说。“嗯,不用急着报到,你来的比别人早,先适应适应……那,我今天早点下班,中午等我回来弄饭”,她走进卧室,又马上把头探了出来,有些警惕地看着他。“我要换衣服了!”,她大声告诉他,然后关上了卧室的门。

她不到七点就到了实验室——从来没这么早过,还多亏了黎孝诚。小赵老师一到就笑嘻嘻地问她,“怎么样啊?小黎到了吧?这下小两口称心如意了——哎,你怎么今天还来这么早?”。她苦笑了一下,没做声。这时Ben跑了进来,“Your timer is beeping!”。“啊——”,她赶紧跑了过去,正做着的实验差点儿给忘得一干二净。她听见小赵老师在后面笑着对Ben解释,“Her boyfriend just came from China. She’s too excited.”。

Ben没说话,走过她身边时扭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What?”,她毫不客气地问。“Nothing”,Ben耸了耸肩,“I thought your boyfriend was another guy”,他露出一个难以琢磨的笑容。“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Could you just…just do me a favor, Ben?”。“I know, I know. Sure”,Ben轻松地说,“I’ll keep my mouth closed…zipped”,边说边把手放到嘴前横着比划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下午四点她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一出门又撞上Ben。“Hey, you’re leaving so early today”,Ben夸张地大叫,一脸略带嘲弄的坏笑,“What should I tell him if that guy calls?…Don’t tell me the two guys don’t know each other yet”。她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垂头丧气地做了个抱拳作揖的动作,“Mercy mercy, Ben”。“Okey-dokey, just kidding…you don’t look happy today. Cheer up!”,Ben变回了平常那种正经一些的微笑。

她慢吞吞地开着车,radio里面N’SYNC正咬牙切齿地喊着“baby bye, bye, bye……it may sound crazy, but it ain’t no lie, baby bye, bye, bye……”。这些天一打开radio就是这首歌,好象还怕人们不知道,一而再地渲染着初冬是个分手的季节。该怎么跟他讲呢?不知道,计划也没有用,一切都是按照它们自己的规则在发生,她所有的尝试都是失败。她冷笑了一声,唉,听天由命吧。

终于还是到家了。“回来了?”,他正坐在电脑前上网。“嗯”,她一脸的疲惫,“自己在家闷坏了吧?我马上做饭,吃完带你出去转转”。晚饭她老老实实地做了两道家常菜——蕃茄炒蛋和肉末豆腐,没敢再炫耀手艺,昨天虾的事对她打击太大了。

吃完饭,正准备换衣服出门,电话响了。她有点心虚地接起电话,果然是黄鲲。“这么早就到家了?我现在过去啊!”,他象往常一样地说。“哎——”,她连忙想阻止他,可他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程乐也跟我一起过去”,他接着说,然后“嘿嘿”地笑了两声,低声加上一句,“把衣服穿好啊!”,就砰地挂上了电话。

黎孝诚看她还站在那儿发傻,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听筒放了回去。“谁呀?”,他问。“哦,是……黄鲲……还有程乐,他们说一会儿要过来”,她汗都下来了。 “好啊,我老听见这两个名字,今天正好见见,明天再出去转也不迟”,他还挺好客。“那……好”,她觉得腿有点软,坐到了沙发上。

一刻钟后,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你这俩朋友怎么不用门铃啊?”,黎孝诚笑着站起身要去开门。“就黄鲲那样”,她随口答道,赶紧把他按回椅子上,“我去我去!”。

打开门,黄鲲笑嘻嘻地出现在她面前。她差不多整整一个礼拜没见到他了,要在平时,早就冲上去了。黄鲲一只肩膀靠在门框上,故意把程乐挡在背后,趁程乐看不见,朝她无声地努起嘴,夸张地做了一个kiss的动作。她在一瞬间居然忘记了房间里的黎孝诚,看着黄鲲那一脸坏笑的样子,象平时一样浮现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唉哟”,她刚回过神来,直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对了,我——我男朋友来了,给你们介绍一下——黎孝诚”。她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可还是忍不住偷偷留意着黄鲲的表情。黎孝诚已经迎到了门口,还好刚才黄鲲那个kiss的动作他没看见。“你好,你是——黄鲲是吧?她老提你”,他向黄鲲伸出右手。

黄鲲还呆呆地堵在门口,张着嘴象看外星人一样看着黎孝诚。他的脸庞也不象平时那样黝黑了,在走廊的灯光下显得有点蜡黄。过了半天他才猛然醒过味儿来,赶紧和黎孝诚握了握手,“啊,你是黎孝诚……对,我叫黄鲲”。他的声音比平时小了一半,还有点哑,她第一次见到黄鲲那样失态。

“你倒是让我进屋啊”,程乐在后面大声嚷嚷起来,自打到这儿他就一直被黄鲲堵在外面。黄鲲这才想起来,赶紧走进屋里。程乐一脸兴奋地和黎孝诚握了握手,“我叫程乐——早就想见见Vivian的男朋友了,你可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

黄鲲渐渐恢复了往常的神色,和黎孝诚客气地聊了两句。“你哪天到的啊?”,他问黎孝诚,“我怎么不知道?”,这后面一句是扭过头来问她的。随后可能是怕黎孝诚误会,又补了一句,“早知道应该去机场接你的——都是天津老乡”。

“不用,呵呵,昨天刚到”,黎孝诚丝毫没有察觉到空气中的异常。她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眼睛自始至终都盯着黄鲲的脸,怕他难过,怕他有任何受到伤害的迹象。从黄鲲进门开始,她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奇怪的是,她确实担心得要命,却根本不是事先担心的那些事,她根本就忘了担心黎孝诚会得知一切,忘了担心该怎么向黎孝诚解释。她的眼中、心中、脑海中只有黄鲲、黄鲲、黄鲲。

黎孝诚本来话就不多,黄鲲呢,可能还在琢磨这么个大活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俩人客气了几句后,就谁也没话了。程乐看没人说话,插嘴道,“我们租了张DVD,本来是想来这儿看牒的,不知道你来了。你刚到是不是挺累的?我们还是回去吧”。

“别别别”,黎孝诚拦住了他,拿起DVD,“《Shanghai Noon》,正好我也没看过,一起看吧——我下午刚睡足”。然后一边打开音响一边扭头对她说,“你快去拿饮料”,俨然象是家里的男主人。

“我帮你拿”,半天没开口的黄鲲突然说话了,跟着她来到厨房。厨房没有门,在这儿说话客厅里能听得一清二楚,可是因为有面墙挡着,也算让两人有片刻的独处。她一走过那面墙就转过身面向黄鲲,她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要跟她来厨房,这点灵樨还是有的,只可惜这里不能说话。

他也看着她,双眉挑起、嘴唇动了动,做出个询问的表情。他的脸色还是有点蜡黄,眼睛里也没有了神采,黑洞洞的好象深不见底,更别说平时逗她时那种坏笑了。她轻轻叹了口气,闪动的目光中全是无奈,然后上前一步,抱住了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算是回答。他明白了这个回答,大手缓缓地摸挲着她柔软的头发。她终于又在他的怀里,她终于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她觉得一切烦恼都微不足道。

“饮料怎么还没来啊?”,黎孝诚在客厅里喊。她顿时象受到电击似的从他怀里跳了起来,“来了来了……我,我正弄冰呢”。她发现自己的嗓子声音好象不大对,咳嗽了一声,又冲黄鲲呶呶嘴,示意他先把饮料拿出去。黄鲲幽幽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替她整理了一下刚才弄乱的头发,拿着饮料进了客厅。

电影里打得很热闹,程乐不停地哈哈大笑,黎孝诚笑得稍微少一些,也没有程乐笑得那么响。她和黄鲲则是一声不吭,两人偶尔会偷偷朝对方看上一眼,总是发现对方也正往这边看过来。默默地交换一个眼神后,便立刻错开视线,以免被人发现。

看完电影黄鲲和程乐要走,她立刻提出送他们下楼,跟着出了门。程乐远远地走在前面,她和黄鲲慢吞吞地在后面磨蹭,好象嫌这几层楼梯实在太短。终于走到了楼门口,他停下脚步,轻轻拉住了她的手,“我先送程乐回去,你一会儿……还能出来吗?”。他的声音有些迟疑,可眼睛里闪着让她不能拒绝的光芒。

“我想办法,你别管了”,她斩钉截铁地说,“二十分钟后我到你家”。一瞥眼正好看见他手里的DVD盒,一把夺了过来。“这不就有了?”,她脸上浮出一个笑容,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他看着她的脸,那笑容狡猾、得意,似乎还有一丝邪恶,却是那样的勇敢、坚定,让他心里一阵发烫。

她上楼回到房间,做好了说谎的准备。“他们走了?”,黎孝诚问。“走了……唉哟,坏了!”,她故意大声叫起来,举着手中的盒子,“DVD忘记拿走了”。 “那你明天上班时给他们捎过去吧”,黎孝诚说。“不行啊……这是1-day release的,还晚了要罚款的”,她顺口胡诌,“一会儿我去drop到BlockBuster算了”。

“对不起了,孝诚”,她一边开车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说,“可我没办法,我试了,但是我真的做不到……你很快就会知道一切的一切,到时候你会恨死我,这次谎话相比之下根本算不了什么”。她很快就开到了黄鲲家,黄鲲也刚刚回来,两人几乎是同时驶进了停车场。

她下了车迫不及待地冲过去抱住他。“我好想你,黄鲲,你知道吗?我以为孝诚来了之后我会忘记你,可是原来我更想你!原来只会更想你!……我错了,我全错了,没有人可以取代你,没有人……”,她憋了许久的感情一下子发泄出来,眼泪尽情地流着,“我不管了,我什么也不管了……我不管你爱不爱听,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离不开你,黄鲲,我再也离不开你……”。

她在他的怀里哭着,她哭得很快乐,真的,哭得快乐。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流了那么多眼泪,终于明白了。从今往后再不会束缚、强迫、凌辱自己的爱情。她觉得很痛快,原来有时候,放声痛哭比开怀大笑更加畅快。黄鲲会有怎样的反应?应该会象从前一样狠狠地骂她一顿,让她断了这个念头吧!她不怕,爱给了她无穷无尽的勇气。在爱中,女人有时比男人更勇敢。

他托起她的头看着那张义无反顾的脸,那张挂满泪水的脸上有一种令人动容的坚强和美丽。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眼神有些烫人。“我问你两个问题,你回答实话”,他忽然大声地说,脸上的表情如此认真。他从没用过这么严肃的语气对她说话,脸上找不到丝毫平时那种玩事不恭的笑容。她迷惑地看着他,想也不想地点点头,却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第一个问题:你,Vivian,你——爱我吗?”,他大声地问。她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这算什么问题,一年多来的相依为命,一年多来的幸福和折磨,还不够回答这个问题吗?“我知道,我知道”,他看着她,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我要你再说一遍!想清楚了!”,他的声音大得好象在喊。

“爱!我爱你——黄鲲!我爱你!我只爱你一个人!”,她大声喊出来,眼泪随着奔流而出的感情放肆地宣泄着。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可那是个每天在她心中呐喊成千上万次的答案,不需要任何的思索和迟疑。那已经变成生命中最值得依赖的信条,已经变成身体内象心跳一样永不停息的本能。

“好。第二个问题:你,Vivian,你——会嫁给我吗?马上?”,他的脸因为激动涨得通红,可以看到太阳穴鼓起的血管。他双目圆睁,一眨不眨地瞪着她,宽阔的胸膛急速地起伏着,比起往日的滑舌调笑简直判若两人。

他的样子吓到了她,可是,她在诚实地面对自己的爱情,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我一直都想嫁给你,黄鲲,我一直都想嫁给你做老婆,只要你娶我!黄鲲,我嫁你!马上!娶我!”,她的声音激动得发颤。她勇敢响亮的回答回荡在整个停车场,那是她的爱的宣言,是她心头谁也无法抹去的烙印,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她为此无比骄傲和自豪。

“那好,你等我的消息”,他坚定地说,紧紧把她搂到怀里,下定决心似的长舒了一口气,“明天早上,我和家里人摊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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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蜃 楼


沙发上,她幸福地依偎在他怀里,仍然不敢相信几分钟前发生的一切。即使是在最痴迷的梦里,她也从来没敢期望他能亲口许诺她这个机会。哦,这一定也是上帝给她的机会吧,因为一切来得太突然太美好太不可思议。上帝啊,原来你真的存在,原来你还是眷顾我,你最清楚我不能没有他,所以你给了我一份这样珍贵的礼物,你永远会为痛苦挣扎着的人在绝路上打开一个出口,是吗?

“黄鲲”,她仰起脸闭上眼睛,轻轻地说,“亲亲我,用力亲”。他低下头,分开她散乱在面颊上的发丝,把唇盖在她的唇上。他的胡茬刺得她好痛,告诉她这一定不是在梦中——这种痛实在太幸福。

“为什么,黄鲲?”,她手里玩弄着他衬衫上的纽扣,“为什么你忽然间会改变主意,让我到了最后又看见希望?”。他仔细地端详着臂弯中的她,那个执着勇敢甚至有些疯狂的她,那个撞了南墙也不死心、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她,自始至终都是。只是现在,一切似乎都变得轻松了。他第一次可以这样坦然地面对她,心里不再有愧疚的心痛。这份滚烫的爱情原来是如此珍贵,丝毫不会带来任何伤害和压力,只要你能够坦然地敞开怀抱。

“你不是说过了吗?你以为黎孝诚来了之后你会忘记我——我本来也这样以为,可是,其实你反倒更想我——我也是一样”,他说,“当我看到他,我知道我从此就要失去你。我只觉得……觉得这个城市再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只觉得一下子特别憎恨身边这个地方……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同样离不开你”。

哦,鲲,我懂,我懂那种感觉。没有了你,这个城市再没什么值得留恋的,这段生命再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就在下着冻雨的那一天,我找到了我要一生追逐的太阳。

“那你想好明天怎么说了吗?这么大的事……”,她知道那并不是一场轻松的谈判。“怕什么?就实话实说——你都能这样,我还有什么可害怕的?”,他说,想起她自始至终的义无反顾,心里又是一阵怜惜。

“哦,黄鲲”,她感动地抱住他,“我该怎么报答你,一辈子不知道够不够”。“不够!”,他斩钉截铁地说,扭过头来寻觅她的嘴唇,捧住她的脸吻她,“你以后就是我的女人了,我一个人的”。“哦,我一直是的,一直都是”,她轻吟着。

他一层层脱下她的衣服时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怯,再也不用自欺欺人,再也没有亏欠愧疚,今晚一切的障碍统统在毫无保留的爱情面前消散融化。今晚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女人,而他是她引以为豪的爱人。月亮啊,你来做证。

他象往常一样拉开床头的抽屉准备去拿condom,可手伸出一半便停下了。“Vivian”,他回过头看着她,脸上的神情认真而又激动。“嗯?”,躺在床上的她目光迷离地轻哼了一声。“你说过想为我生个孩子,这话还算数吗?”,他大声地问,眼睛里熊熊燃烧着的火焰照亮了她的脸。“算数,永远都算数”,她扑上来从后面搂住他,不遗余力地吻着他的面颊和脖子,牙齿轻轻咬着他的耳垂,在他耳边喘息着,“给我吧,就今天”。

他的臂膀今夜格外有力,他轻而易举地托起她的双腿和腰背,把她从床上举起抱在身前。她的双手勾住他的头颈,他稳稳地抱着她。这种站着的姿势他们还是第一次尝试,开始她还有些慌乱和摇摇欲坠,但是他的臂膀那么可靠,可以让她毫不迟疑地托付。她不再惊慌失措,她陶醉地追随着他的节奏,跳跃的长发甩动在身后。她的身体被他的双臂轻松托起,这让她觉得自己是如此弱小和微不足道,但是,她却拥有他,这难道还不值得欢呼歌唱吗?

“哦,鲲,这样……太深……不行,不行了”,伴随着“啊——”的一声轻吟,她的四肢紧紧缠住了他的身体。他感觉到她体内激烈的脉动,带给他一种成就的欣慰和感动。

他轻轻把她平放到床上,她的身体洁白柔软,他的欲望一尘不染。有人说女人因爱有欲,男人因欲才爱。又有什么分别?又怎能将两者分别?

他俯下身体搂住她,她却不知又从哪儿来的力气,抱着他一起翻了个身,反而把他压在身下。“让我来,鲲”,她轻轻跨坐到他的身体上,“让我为你做些事,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她轻轻摇曳着身体,就象在摇着一叶爱的小舟,那上面只有她和他,载着两人驶向欢乐的彼岸。

他感动怜惜地看着她,她微扬着头,四下飘散的发丝贴在潮湿红润的唇上。她不时需要把手撑在床上,每摇动一会儿,就不得不中途停下,压下体内奔涌欲出的快感,也让支撑全身的双腿重新积攒一些力量。哦,这是一片属于他们两人的田野,他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辛苦地耕作?他猛地抱起她把她放回床上,抬起她修长的双腿,把她的脚架在自己的肩上,帮她完成剩下的工作。终于,她感到一阵温暖跳动着涌入身体,一种从未有过的欣慰和满足自下而上,充斥了全身和大脑,除此之外,再感受不到其他的知觉。

窗外的月光皎洁明亮,把飞到了星星上的神智悄悄带回了身体。“你知道吗?今天做爱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真是奇怪,以前从没有过”,他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出神地说。她挣扎着支起上身,一脸惊讶地看着他,“真的吗?——我也是”。

他们相互依偎了好久,最后,他拍拍她的腰,“你——还回去吗?”。“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扭过头来看着他,“我要回去和他交代清楚”。“你怕不怕?”,他不忍心让她独自面对,“要不,我和你一起去跟他说”。“不用”,她微笑地看着他,目光温暖踏实,“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她穿起衣服准备离开,虽然舍不得走,可他们还有一辈子在一起,不是吗?

他看着她上了车子,“你——还能开吗?”,他问。“怎么不能开?”,她笑着反问,“你当我现在就怀孕了啊?”,朝他挥了挥手,然后一连串的加速换档,消失在夜色中。

一路上脑海中回荡的还都是刚才的缠绵快乐,上楼时她忍不住把右手轻轻贴在小腹上,似乎能感觉到那里传来阵阵温暖。哦,希望上帝能够给我一个孩子,象他一样的英俊漂亮,有他一样宽阔结实的臂膀,她甜丝丝地想,脸上出现了一层红晕。明天,不知道他的谈判结果会怎样?一定会顺利的,上帝啊,你总是会为绝路上的人打开一道门,不让他们困死在荆棘中,对吗?“赌博”?不!她狠狠地批判了脑海中突然蹦出来的这个词,不是赌博,而是最虔诚的祈求。她低下头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温暖的小腹。

打开门,黎孝诚又在电脑前打游戏。“怎么这么久啊?”,他站起来,还不忘记save一下游戏的进度,向她走过来,“哎?没还电影啊?怎么还在你手里?”。她没说话,放下DVD盒,脱了鞋走到沙发上坐下。

“你怎么脸这么红啊?发烧了?”,他也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伸手要去摸她的额头。她拉开他的手,她的脸的确红得象喝醉了一样。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孝诚”,她挪了挪身子面向着他,“我和你说一件事,你听了之后会很生气”。

他沉默了几秒钟,“你说”,语气还象往常那样平淡。

“你来之前,我自己在美国的这两年,我——我喜欢上别人了”,她看着他的眼睛。这种事再怎么讲究措辞也无济于事,干脆直截了当。

“嗯”,他从嗓子里闷哼了一声,抬起眼睛从眼镜片后斜着瞥了她一眼。

她以为他没完全明白,否则,怎么会无动于衷。“我——我跟他好了,我对不起你”,她又描了一句。

“嗯”,他还是闷头哼了一声,他这种反应让她心慌。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她,眨了眨眼镜片后的单眼皮,“他——是黄鲲吧?”,他的语气异常地平静冷淡。

她愣了一下,“对,就是黄鲲”。她等着他进一步的反应,她能猜到他即将来临的风暴。不过,刚刚一说到黄鲲的名字时,她的心头又是一片甜美宁静,她什么都不怕。

“我就知道,哈,我就知道”,他冷笑了一声,仰头看着天花板,“从他一进门起我就知道了,你看他的那种眼神……哈……我就知道了”。他自顾自地冷笑着,看也不看她。

她本来已经做好了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冷淡。而且,他在她说出之前便猜到了是黄鲲,这让她更加措手不及,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好。

“过两天我帮你找房子,或者,你要是愿意,一直住在这里都没关系”,她说,寻思着自己还有什么能为他做的,“你整天就喜欢玩电脑,这台电脑也归你了——不,我给你买台新的……另外,生活上其他的需要……要是带的美元不够用,你就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你以为这样就行了?我要这些有什么用?这些我不用你帮!”,他终于低吼起来,这让她心里踏实了不少。“哈,这样就能让你们心里好过吗?我偏不要你帮!我不会成全你们!”,他的愤怒来得晚了些,但终究还是到了。她没有说话,眼泪静悄悄地淌了下来,不是因为他在冲她咆哮,而是她感觉得到他的痛苦,她在替他心痛。骂我吧,孝诚,狠狠地骂我,这样你我都会好受一些。

可黎孝诚毕竟是黎孝诚,他不象她,在他身上永远不会看到她那种歇斯底理的疯狂。就象一头温顺的黄牛,即使被牵到屠宰场,拿刀去刺它,它也只是默默地流泪。他没再冲她咆哮,只是沉默、冷笑、再沉默、再冷笑,“你还骗我说他有未婚妻!……你打算跟他结婚?”,他斜着眼睛问她。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实在太复杂。“他——是有未婚妻……”,她说,然后看到他转过头来,圆圆地瞪着镜片后面不大的眼睛,用看冲进闹市区的精神病人一样的眼神看着她,连脸上的冷笑都僵住了。“可是,他明天会和家里谈谈,他会娶我的”,她不甘地在为自己和黄鲲辩解。

“哈,哈哈……”,他脸上的冷笑变成了嘲笑,这嘲笑声让她微微恼火。“要是他不娶呢?你怎么知道他就会娶你?”,他的脸忽然变得如此陌生,隔着眼镜片的目光狠狠地刺着她的软肋。“那你为什么不等到明天再告诉我?他明天要是说不娶你怎么办?那你就根本不用告诉我你们的事了,对不对?反正我也不会发现”。

她看着他陌生的脸,努力地判断他是不是在说反话,她再也猜不透此刻的他。“不,不是。即使他不娶我,我也会告诉你的……我现在这样还怎么能和你在一起?”,她老老实实地说。

“那——你——为——什——么——还——让——我——过——来?”,他指着她的鼻子拖长了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高声喊道。他的双眼通红,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扭曲。她被他吓呆了,她的耳膜被他震得嗡嗡作响,让她觉得头晕。他缓缓地蹲在了地上,低下头捂住脸,痛苦地低声重复着,“那你为什么还让我过来?……我为什么过来?”。他摘下眼镜,背过身去擦掉脸上的泪水,嘴里喃喃地说,“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刚到第二天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快告诉我?”。

看着他的样子,她觉得自己的心痛得缩成了一团,不得不弯下身子,跪坐到地毯上。我这个天底下最坏的女人呀,活该受到千刀万刮……她本以为一切可以象想象中那样,让黎孝诚永远感觉不到伤害;她强迫自己喝下那碗麻药,企图在麻痹和幻觉中分不清爱谁,真是可笑,身体告诉了她那才是最可耻的背叛。对于黎孝诚,她再也无法补偿,但她以为至少他到了美国,至少他不是一无所有,只是没有了她而已。可是,显然他并不感激,他恨透了这个没有了爱的地方,他恨透了这个没有了爱的她。

“孝诚”,她喃喃地说,“你恨我吧。要是你会觉得好受些,你还可以打我,可以拿刀子割我的肉,但是,我早已是他的女人,你再也拿不走我的心”。她闭起眼睛,缓缓仰起了头,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恬静的微笑。他看着她,忍不住哭出了声,“我真想狠狠打你两个耳光”,他痛苦地皱着眉,“可是我下不了手,我下不了手……”,他哽咽道。

他把枕头拿到沙发上,就在那里躺了下来。她为他把被子抱出来,却被他用力地挥手推开了,他只是拉过外套盖在身上。她没说话,转身默默往卧室走去,临进去前听到他冷冷地问她,“明天——如果是坏消息,你打算怎么办?”。她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有回答。她第一次感受到海市蜃楼的眩丽,让沙漠里的人义无反顾地奔走追寻,直到永远倒下。刹那间,她不希望自己还有明天。时光啊,能否请你就停留在这一刻?如果前方的生命里并不存在那无限美好的蜃楼,那么不如就让我永远倒下。

黑暗中他躺在冰冷的沙发上,他似乎听到了“啪”的一声,是那根从地球的一端拴到另一端的红线,那根他本以为会拴三生三世的红线,原来竟是如此脆弱——终于,在他到达美国的第二天,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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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宣 判


夜里她做了一连串稀奇古怪的梦,梦到她站在明亮的梳妆镜前拉下洁白的头纱,遮住自己幸福羞涩的脸。她踩着白色的高跟鞋,提起婚纱的裙角,洁白的手套轻轻推开教堂的大门。她看到他就站在那里,黄鲲就站在撒满玫瑰花瓣的地毯的另一端,在那个大大的神圣的十字架前。他穿着黑色的Tuxedo,白色衬衫上有好看的竖纹褶花。他系着银色的宽腰带和领结,胸前别着两朵乳白的玫瑰,双手交叉地放在身前。她出神地望着他,险些掉落了手中的Bouquet;他也望着她,他含笑的目光让她觉得欣慰。

她踩着玫瑰花瓣向他走去,可是地毯突然一下子变得好长,她似乎永远也走不到他身边。她惊慌失措地跑了起来,头纱和高跟鞋丢在了身后,Bouquet上的玫瑰纷纷调落。白色地毯上的红色花瓣被碾成了花泥,象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她向他飞奔而去的足迹。她跑啊跑啊,他的笑脸就在眼前却始终遥不可及。刹那间,教堂里装饰了绿色葡萄藤的长椅消失不见,她的两旁立起了两道高高的呼啸着的水墙,就象上帝分开红海海水的一幕完全倒演,那带着咸味腥味苦味的海水在一瞬间便将她淹没!

“啊——”,她尖叫着坐了起来,嘴里还残留着梦中海水的味道,却原来是混着唇上血水的眼泪。正坐在床上惊魂未定,突然“咣”地一声黎孝诚撞开门冲了进来。黑暗中,她睁着泪水朦胧的眼睛呆呆地瞪着他的影子。那影子站在原地,半天没有说话,然后又默默地转身出去,悄无声息地带上了她的房门。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希望太阳永远也不要出来,哪怕此刻就是世界末日,她也可以在幸福的憧憬中毁灭。可是,即使再不情愿,残忍的太阳终于还是出来了,带着对她命运的宣判书。

她静静地坐在床上,看着照在床单上的阳光一寸寸地拉长,好象把她的心一寸寸地拉起,然后悬在半空中,摇摇欲坠的,特别难受。她也没心思洗漱,目光只是徘徊在三个地方:窗外、挂钟、和电话。七点了,她拿起电话,手在不停地发抖。打到黄鲲家,是占线的声音,她不禁松了一口气,心里一阵庆幸地赶紧挂上电话。对于一个等候判决的死囚,判决书总是收到得越晚越好。

一直等到了八点,黄鲲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她忍不住又拨通了他家的电话。这次没占线,可是响了好几声也没有人接。直到留言机响了起来,她才听到录音里夹杂着黄鲲低低的一声“Vivian?”。听到他迟疑无力的声音,她的心一下子就冷了半截。“黄鲲……是不是……不行啊?”,她努力稳住情绪,可声音还是颤得厉害。黄鲲没有回答她,半天才缓缓地道,“我们当面说,我二十分钟后到你家楼下”。

她挂上电话,两条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扶着桌子腿慢慢坐到了地毯上。房间的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条缝,黎孝诚正站在那里冷眼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是啊,这不仅仅是她的判决书,也是他的。“他——娶谁?”,黎孝诚面无表情地问。她缓缓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他过一会儿会当面告诉我”,她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无可辩驳的坚定,那种坚定把他的心硌得生疼。“可那并不重要——我一定会嫁给他,不管他娶谁”,她的脸上挂着自豪的凄惨的微笑,那微笑让他想哭。

她用毛巾轻轻擦干脸,镜子中的自己脸色憔悴,双眼还有些肿胀。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换好衣服拉开门就要出去。虽说黄鲲还到不了那么早,可她在这个房间里是一刻也呆不住了。“外——外套!”,黎孝诚叫道,声音有点犹豫。她的脚步停了一下,“我不冷”,她头也不回地说,然后就跑下楼去了。

在楼前冰冷的台阶上坐了十来分钟后,她看见黄鲲的车拐进了停车场。上了车,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用面如土色来形容他的脸一点也不过分,上面还结了一层寒霜。他也盯着她,她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好象身体中的血液已经全部凝固;她惨白的脸好象一件瓷器,似乎只要轻轻一敲,便会跌得粉碎。“我尽力了,Vivian,我尽力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我无能为力,我帮不了你,我帮不了自己……我帮不了我们”,他皱着眉闭上眼睛,把头扭过去靠在座椅上。

“我真的……连一点希望都没有?”,她的嘴唇颤抖着,脸上淡淡地还挂着两人在一起时那种情不自禁的笑容。那笑容,正被眼泪冲洗着,更加灿烂鲜明。哦,鲲,你在捉弄我呢,你总是那么爱捉弄我,是吗,鲲?清晨的寒风把笑容和泪水都冻在了她脸上,把那个令人心碎的模样冻在了他脑海里,把那阵深深的重重的疼痛冻在了他心里。

“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他不停地重复着这一句话。他逼开她的目光,俯下身子,头一下下重重地撞在方向盘上,这也许是他唯一能够缓解心痛的方法。“不要”,她喊道,伸出手垫在方向盘上。他没来得及收住,头便直接撞在了她的手上。他用的力道很大,撞得她骨节都要碎了。

“为什么?你有没有告诉他们——我有多爱你?”,她问。“告诉了,我都告诉了”,他无可奈何地说,痛苦地缓缓摇着头。“那——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她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他心里一震,抬起头来看着她,“知道,我知道你特别爱我,爱得都疯了……可是……”。“你不知道!”,她打断了他,“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到底有多爱你”,她大声地说,“就连我自己也是刚刚才知道,可我所知道的也许只是我爱你的十分之一!”。

他哑口无言地看着她,过了许久才缓缓地说,“早知道你会这么爱我,也许,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开始……”。她惊讶地望着他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然后,象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居然笑出了声。“你后悔了?你终于还是后悔了!”,她放声笑着,直到笑声变成了哭声,“我让你后悔了……我那么那么的爱你,可最后竟然是让你后悔”,她泣不成声地说。“我是后悔了!我后悔是因为我现在心疼你!”,他大声喊道,“你明不明白?我心疼你啊!”。

她止住了哭,“那你爱我吗?你爱我不是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崩溃一样地喊道,“求求你不要再问我……”。他一脸痛苦地低下头,“我无所谓了,我现在娶谁都无所谓了……他们让我娶谁我就娶谁……我放弃了”。“可我不能放弃!”,她象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话,“让我怎么放弃……你为什么要放弃……是不是因为……她比我好,她比我漂亮?”。

“不是,你比她年轻,比她漂亮——也正因为这个,我就更不能撇下她不管”,他的脸色愈发地苍白,“我撇下她,让她去找谁啊?……可你不同,会有很多人追你,你会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我不要!”,她愤怒地叫着,“你就是最好的,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我……我又怎么还能去找别人?”,愤怒化成悲哀,冲进眼睛里,变成汹涌的泪水。

“你哭吧,哭完就好受了”,他幽幽地看着她,“我说服不了我父母,我用尽了一切办法,我无能为力了……婚期提前了,我下个月回天津结婚”。她哭不出来了,因为她已经无法呼吸,强烈的悲伤和绝望让她的胃一阵抽搐,她推开车门弓着腰干呕起来。

他伸过手来,怜惜地轻拍着她的背,可突然间,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看到打开的车门外,远处的黑暗中,有一个影子静静站在那里。“黎孝诚来了……你和他回去吧”,他轻声说。“不”,她勉强忍住了胃里的难过,直起身子,“我和他——已经回不去了”。

黄鲲没理她,下了车把她从另外一边拉了出来,拽着她往楼门口走。她的腿脚飘乎无力,象个风筝一样被他轻轻松松地牵了过去。黎孝诚只冲他狠狠地看了一眼,便扭过头去盯着神智似乎不大清醒的她。她两只手拉着黄鲲的大手,象个和大人撒娇不肯走的孩子。那让黎孝诚想起大学时她甜蜜地搂着他的胳膊,她喜欢故意把全身至少一半的重量加在他的胳膊上,原来,那种担负起她的感觉,曾经如此美好。只是现在她眼中闪动的那种绝望与疯狂,他却从来也没有见到过。女孩啊,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你把自己伤得体无完肤,就是为了这最终的绝望的疯狂的谢幕吗?

黎孝诚缓缓举起右手,他手中一直拿着她的外套。他展开手中的外套,似乎想给发抖的她披上,可中途却变了方向,递给了旁边的黄鲲,连看也不看他一眼。黄鲲默默地接过外套,给她披在身上。他想把她的手交给黎孝诚,却被她死死拉住不放。“上来吧”,黎孝诚嘴里闷哼出几个字,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上楼去了。

黄鲲拉着她坐到沙发上,有点尴尬地扭头对黎孝诚说,“你——也坐下来吧”。“我站着”,黎孝诚没好气儿地说,象个木桩子一样双手抱怀地杵在那里。三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望着,黄鲲望着她,黎孝诚也望着她,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黄鲲,谁也不说话。

“孝诚——”,黄鲲清了清嗓子,可声音还是有些哑,“我知道你生气,可你别怪她,还是怪我一个人吧”。“我还怎么怪她?”,黎孝诚的声音有些发颤,“她现在都这个样子了……”,他摘下眼镜背过头去,不知道是不是在擦眼泪。

“孝诚,这样说象是在为我自己辩解……但你可能不了解,我们刚来的时候,都特别孤独……她自己一个人又特别要强,有时让人看了心疼……刚开始我只是觉得她一个小姑娘挺不容易的,想帮帮她、照顾她,后来就……”,黄鲲低声对黎孝诚说着,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她的脸,他冰冷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温柔。

“我是理解不了,你别说了”,黎孝诚打断他,用眼角瞥着他道,“你——决定了?”。“嗯”,黄鲲似乎被他问得底气不太足,“你以后好好照顾她”,他的声音更低了。“这不用你说”,黎孝诚冷冷地道,目光象针一样刺着他。他感觉到那种男人之间的敌意,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他实在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

“不,我不让你走”,她大声叫着,拼命拉住他的手。他心中一软,可看到站在旁边的黎孝诚,咬了咬牙又狠下心来,用力想把她的手甩开。可她拉得那样紧,似乎在用全身的力量,用一生一世的力量来拉住他,此刻就算是用鞭子抽她也不能让她松手。他觉得胸中一股酸痛涌了上来,一直涌上眼底。他不记得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掉过眼泪了,男人有再大的痛苦和委屈都不该掉眼泪,他做到了。可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因为爱他而被折磨得近乎疯狂的女人,他要用尽全力才能咽回险些奔涌出来的泪水。

“Vivian,你这是干什么啊?你想逼疯我是吗?你想让我内疚一辈子是吗?你就那么恨我吗?”,他痛苦地皱着眉,眼睛通红,大声对她说,“你忘记我们当初说好的吗?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你我不能娶你!你早知道的,你早知道会这样的不是吗?”。

他的话就象是乍雷一样响在她耳边,“我逼你,我恨你……”,她喃喃地念着。这些话每念一遍,便在她心上狠狠地划出一个伤口,直到血肉模糊。刹那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切的一切全部颠倒了方向,似乎连地球也忽然间失去引力。她双膝一软,跪在地毯上,松开了死死拉着他的手。

他再也不敢朝她多看上一眼,向黎孝诚做了个手势,便匆匆转身跑出房门。恨我吧,Vivian,他心里说,恨我,直到你再找到幸福为止。

黎孝诚用力把她瘫软的身子拖回到沙发上,终于,该走的人已经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俩。他的那个她回来了,她永远也不会跑掉了,她正好端端地坐在他身边,就象从前他们并肩坐在月下的小花园里。她一动不动,乖得象个布娃娃。可是,布娃娃的双眼却那样无神、那样空洞,那里面已经干涸,不再有泪水流出来;布娃娃的手脚和四肢柔软地摊在沙发上,一直维持着他刚才抱她坐下时放在那里的姿势;布娃娃漂亮的眼珠不再灵活地转动,布娃娃小巧的嘴唇不再撒娇地撅起。就是这样的一个布娃娃,一个没有了心的躯壳,一个没有了爱的爱人,现在还给你,你还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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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窗 花


接下来的一周里,她几乎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她并不是想靠绝食来证明什么,或是抗议什么,她只是感觉不到饥饿,仅此而已。她有时整整一两天滴水不进,尽管那样也感觉不到口渇,感觉不到干裂的嘴唇上在流血。似乎全身所有传递感觉的神经,都集中到了心里。除了那里一波接一波从未间断的疼痛,再没有其他的知觉。

白天大部分时间她就坐在床上发呆、想他、流眼泪,然后跑到柜子里翻出相册,捧着他的照片,发呆、想他、流眼泪。到了晚上,她仰面躺在床上,黑暗是最好的画布。她在那上面一遍又一遍地勾画着他的样子,然后,对着他的画像,双臂环抱着自己入睡。没有一夜不做梦,梦里不是两人幸福缠绵,就是重现那天心碎的片段。没有任何分别,因为不管梦里是甜蜜还是凄惨,惊醒后都是同样肝肠寸断的痛苦和绝望。

这一切黎孝诚都默默地看在眼里。从那天起她就再没和他讲过话,唯一让他知道她没有变成哑巴的证据,就是她时不时象个精神病人般的自言自语,还有夜里阵阵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号。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恨她,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躺在沙发上,听到她房里传来凄厉的哭声时,会难受得自己也想掉眼泪。是因为他还爱她吗?还是出自一个男人对一个为爱疯掉的可怜女人的同情?

他自己做饭、煮面,烧好后也端去给她一碗。她不吃,看都不看、闻也不闻,好象他在用青草喂小猫、用鱼虾喂兔子。他便不声不响地把饭放在那里,等变冷了再拿开,反正和她讲话她也是不答的。可是两天过去了,她什么也没吃,连水都没喝。他看不下去了,端了一碗刚烧好的鸡蛋汤到她房里。她还是盘膝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和早上他看到她时一个样子。

“喝汤”,他说,坐到床边把碗端到她面前。她看也不看他,仍是直楞楞地看着墙壁,好象他根本不存在。她的这种态度让他微微恼火,他宁肯她冲着自己大喊大叫,也无法容忍她的视而不见。“你想他也没有用”,他沉声说,“他说过不会娶你的,你再缠着他只会让他恨你”。她缓缓朝他看了一眼,她那张可怜巴巴的挂满泪痕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轻蔑的冷笑。“他爱我才这么说”,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凄惨的自豪,“他爱我的——你不懂”。

“我不懂?!”,他的声音气得直颤,“对!我只懂爱一个人你就娶她!我只懂爱一个人你就好好照顾她!”。她没理他,他说的每一个字在她耳中都是对他的污蔑。她猛地从床上站了起来,虚弱的身体晃了几晃才勉强站稳。“你去哪里?”,他在后面大吼,可她已经抓过外套冲下楼去了。

她开着车到处找他。他家、学校、体育馆,都没有看到他的车。对了!Barkley lake!那里收藏了她一生中最美的图画,她掉转车头直奔那里开去。上帝啊,为那荆棘中苦苦挣扎着的人创造一个奇迹吧!可是,她的声音太微弱,她的身体太堕落,高高在上的上帝没有听到,上帝没有为她安排奇迹……他不在那里,爱不在那里,只有回忆。

她发疯似的围着湖兜了一圈又一圈。不可能!这不可能!她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他,她在这里第一次偷看他的脸,她在这里的月光下第一次和他缠绵,这湖水中一闪一闪的全是她的爱,要结束,总该也在这里给她一个交代!

仁慈的上帝有时会拒绝你的苦求,那是因为你的罪太深太重,那是因为你命中的苦难还没到尽头,那是因为成全了你会给别人造成伤害。她蹲在湖边放声哭泣,鲲啊,你的影子还映在这湖里,你的笑容还刻在我心里,可你的人到底在哪里?你的爱到底在哪里?我感觉不到你!我感觉不到你的气息!我感觉不到你的怀抱!你就这样躲我一生一世吗?那片爱的湖水溶入了她的眼泪,荡起的涟漪一瞬间便又消散,湖水依旧那么平静,仿佛只是又记录下一个完整的故事。

天黑了,她踉踉跄跄地回到家,进了门就趴在床上不再动弹。过了一会儿,黎孝诚推门进来。她抱过枕头蒙住了头,不想再听他说黄鲲的坏话。“找到他了吗?”,他轻轻地问。她没想到他会这样问,缓缓摇了摇头。“那先喝点粥吧”,他端过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米粥,“再不吃东西明天还怎么有力气出去找他?”,他看着她说。“孝诚”,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对不起,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我没办法补偿你,这辈子都没办法……”。他觉得鼻子一阵发酸,“别想了……喝点粥休息吧”。

她喝了小半碗粥,黎孝诚煮的这粥,又给了她一些力量,让她可以继续想他、流眼泪、梦到他,然后再哭着惊醒。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她又出去找他。果然,一整天一无所获,他在故意躲着她。她又怎么可能找得到他,这个城市这样大,而她,那样渺小。绝望可以逼出人最后的智慧。她决定一直守在他家门外,他迟早要回家的。她把车子泊在他窗外的那棵树下,那树很大,刚好挡住了从二楼窗口到车子的视线。天很冷,她在车子里瑟瑟发抖,可她不能启动车里的暖风,因为那样从外面就能看到车子尾气管处冒出的浅浅白烟。她只能静悄悄地藏在这里,等他,哪怕能再见他一面,哦,那让我思念欲狂的脸孔。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等了几个小时,她觉得身体完全冻僵了,只有意识还在努力维持。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漆黑的窗口,眼珠已经无法转动。可她决不放弃,因为她知道自己还在呼吸,因为她知道自己还在爱他,爱得发烫、爱得淌血,尽管连上帝都不帮她——哦,上帝,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爱他!

终于,她看到那扇窗口亮起了微弱的灯光。没错,这不是错觉!她的全身都在颤栗,没人能体会她此刻心里的激动,她终于等到了——那点光亮、那点希望。她冲下车,发疯一样地跑上楼,用力砸着他的房门。“黄鲲,你开门,我知道你回来了”,她哭着说,“你不能躲着我……你怎么躲开我?”。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似乎真的没有人在家,尽管他此时正靠在门背后无声地哭泣、拼命忍住哽咽。

她不停地敲着门,直到全身没有了力气。她溜着门坐到门外走廊的地上,把冰冷的脸贴在门上,好象大门就是她的情人,一边哭一边喃喃地抚着大门说着让人心碎的情话。两个人就这样,一个在屋里,一个在门外,背靠背地坐着,倚着同一道门,隔着同一道门,各流各的泪。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有人匆匆上楼的脚步声。她不在乎有人会看到她这副样子,即使别人以为她是个疯子又怎么样?反正她本来就是个疯子。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竟停在了二楼,一直往这个方向走来。走廊里的防火门拉开了,来的竟然是黎孝诚,还有程乐。黎孝诚的眼睛红红的,毫无表情的脸上结了一层冰。程乐则是一脸的诧异,却也没问什么。

黎孝诚一把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不顾她的挣扎,架着她就往外走。程乐有点脸色发白地跟在后面,单纯的他可能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这般疯狂。她哭着叫着却没有人理睬,屋里的黄鲲不睬,黎孝诚不睬,从没见过这架式的程乐也避过头不敢睬她。她被黎孝诚塞进了程乐的车里,一路上他都死死压着她,生怕她再有什么疯狂的举动。到家后,程乐跟着一起“押送”她进了屋,看看没什么再能帮上忙的,也觉得自己毕竟是个外人不好多问,就先告辞回家了。

从那天起她就被黎孝诚“软禁”在家里,小赵老师打电话来问她为什么不来上班,黎孝诚就说她病了,请她向老板请几天假。“那好好养病吧,反正老板这几天出差”,小赵老师说。

出乎黎孝诚的意料,她安静了几天。他每次喂水喂饭,她也吃一点点,有种“回光反照”般的安宁。可是,自从黄鲲把她那天停在他家楼下的车开回来,上楼来还钥匙,自从那时她再次看到他,她又疯掉了。她没办法再作黎孝诚悉心照料的植物人,她没办法一辈子就作一具行尸走肉,她没办法停止爱他。终于,她抓住了一个机会,就这样逃了出来。


她在雪地里走着,每一步都踏踏实实地踩在脚下,绝望的人没有顾虑,疯狂的人不会胆怯。三十多分钟后,她已经走到了黄鲲家。她先在停车场绕了一圈,没有看到他的车,窗口也是一片漆黑。她不甘地跑上楼,门上贴着一张FedEx的包裹通知,他肯定不在家里。她坐在门外休息了一会儿,等身上稍稍暖了些,便又冲下楼直奔他办公室的方向跑去。

他的办公室离他家不远,只有二十几个block。她不停地跑着,头也不敢回,湿透了的毛绒拖鞋在脚下好象滚了个儿。每次有车从身边驶过,她就一阵心惊肉跳,生怕是黎孝诚打电话叫人开车出来抓她。他们都是一伙的,自从上次黄鲲不给她开门,却打电话叫来了程乐和黎孝诚,她就知道身边再没有人可以信赖。现在她只能靠自己,这就够了,她那么爱他,这勇气足够支撑她做任何事了。

到了他的办公楼下,她一眼就在停车场里发现了他的车。她又惊又喜,冲过去摸着车身。没错,就是他的!别激动,别慌张,冷静点,她对自己一遍遍地说。我现在上去找他,可万一他正好出来,就会走岔……不行,一定要留给他一个线索。她摸遍了全身的口袋,没有钥匙,更没有纸笔。她努力地想着,舌尖下意识地舔着甜腥的嘴唇。对,嘴唇!她用手指摸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好极了,那上面有血。她绕到驾驶座的一侧,又狠狠地咬了一下干瘪的嘴唇,然后俯下身子,用力吻在了车窗上。

窗户上留下两片鲜红的痕迹,就象两瓣梅花,盛开在冰天雪地里,有一种穷途末路的妖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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