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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钟丽丝《顽童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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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钟丽丝《顽童时代》

第一章

20年后,母亲对我说起那个时刻,两眼依然盈着一片泪光:“……我回过头去看你,我的孩子,你融在那轮夕阳的中央,在你姨妈的手臂上,离我越来越远。我无法知道,第二天等着你的,是一轮朝阳,还是一场风暴……”

         ※       ※       ※

我的母亲美丽端庄——任何见过她的人都这么说。而母亲曾认真地对她的孩子说:“我之所以要嫁给你们的爹,其中很重要的一个緣由是,他非常英俊。”

于是,自我出生后,不但令我的爸爸妈妈面面相觑,甚至连医生护士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很丑,很丑,就好像有个高明的画家,先为我爸爸画了 張漫画,然后将它一下子套住了我的生命,好让我的爸爸妈妈及全部亲朋戚友啼笑皆非:我的眼睛鼻子嘴巴相互湊得太近;下巴颏太尖;手掌脚板又太大;连哭,也 哭不响亮起来……总而言之,我一降临人世,便弄得大家都有些尴尬。

那个助产士是我爸爸妈妈的老朋友,他咽了咽口水,说:“嘿,这孩子出世太早,在娘胎才呆了6个多月。过些日子,五官就会舒展起来了。嗯,瞧,她才三斤二两呐!”关于我的头发,则任谁也对我那秀发如云的母亲讲不出宽慰的话来。

我的头发与生俱白,且夹了几根红的黄的,说不清像什么小兽的什么毛。助产士将我全身裹好,就露出那最不中看的头,好难堪地送我去妈妈身边。

母亲细细地看着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然后抬起眼睛,微笑道:“我的女儿叫丽丝。因为她有一头美丽的发丝。将来,她的生活也会是五彩缤纷的。”

挺立一旁的爸爸,长长地出了口气,弯下腰,将他那美丽端庄的妻子和丑如小妖的女儿一并拥在宽宽的胸怀。

我爸爸是个军人,妈妈是教师。

当然,我那时还不懂得什么叫“生活也会是五彩缤纷的。”生活给我第一个五彩缤纷的印象,就是几种颜色各异的药水药粉——因为我得了新生儿黄 疽性肝炎,之后不久,又尝足了肺炎的滋味。亲戚朋友在背地里议论纷纷,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是感到惋惜还是觉得侥幸,总之认定“这小妖怪是哭不了几天的罗!”

我自己倒没有听见这些议论。醒着梦里,我听到的,常常是我母亲柔柔的呢喃,或是她那一首接一首的歌。是的,她唱印度尼西亚的《宝贝》,也唱布拉姆斯的《摇篮曲》,但哼得最多的,是她自己随时为我即兴编出的歌。

我的父亲是个从不知沮丧为何物的硬汉,尤其不会担忧他自己创造的女儿活不下来。恰恰相反,在我还只会吃药只会哭的日子里,他就已经围着我团 团转,急煎煎地,老想将这只小妖怪快快扯进他的生活。父亲擅长折纸。他给我叠了大大小小许许多多的纸炮纸枪纸马纸兵舰。父亲唱歌五音不全,但会拉琴,会吹 洞萧。逢他清闲,便架了二胡在腿上,悠悠扬扬地拉着《黄水谣》,或是持了管紫竹洞萧,呜呜地,为我吹出苏武牧羊的故事来……我在亲生父母跟前,过了3个月 这种日子。

后来,因为战事,父亲要出发到很远的地方,母亲也要随他前往。“这是我唯一的孩子,”母亲说,“我们生死难料,她却一定要活下来。”就决定将我赠送给她唯一的姐姐。

那事发生在一个黄昏,很冷,在1948年3月初。

为了避人耳目,以免将我掳去,作为牵制我父母行动的人质,母亲和她姐姐各自分头,去一片荒郊会合。她姐姐一身农妇打扮,抱了我,对妹妹 说:“15分钟后,你姐夫就来接我们。你快走。”母亲的战马昂首长嘶。她跃上马背,要赶回父亲身边。立时蹄声“啦啦”,扬起一路尘烟,在地平线上划出一个 长长的惊叹号,我妈妈和她的马,恰如那惊叹号上的小黑点。

20年后,母亲对我说起那个时刻,两眼依然盈着一片泪光:“……我回过头去看你,我的孩子,你融在那轮夕阳的中央,在你姨妈的手臂上,离我越来越远。我无法知道,第二天等着你的,是一轮朝阳,还是一场风暴……”

我的姨父姨母带着我,一直跑到香港,在贫民区安顿下来,并立即换了名字。姨父去了一间私立中学教国文,一直到他生命的终点;姨母呢:则买下 一爿小小的杂货铺,卖些儿糖果饼干、针头线脑,以便总能守护着我。收养我之前,在事业上,姨父是个春风得意的律师,他妻子是科班出身的教员。

毅然改行的律师,也毅然将我改了姓,姓朱,随他,又给我另取一名,名“天儿”。

这位新任教师来自一个代代单传的书香世家,而到了他这一代,已既无儿子又没女儿了。他将我抱着高高举过头,喊道:“天儿、天儿,你可是上天 赐给我的孩儿啊!你命中注定,背负着三个家族的期望,你应该给我们三个姓氏带来荣光!”就在他激昂慷慨长啸仰天之际,那个虚弱的小妖怪又开始哭了起来。

那个小妖怪实在太虚弱了,总病,不但吹不得冷不得,也晒不得热不得。我实在弄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将这么个小病猫般的孩儿赐给我的亲爹亲妈养父养母。

一到香港,我们家立即寻访种种医生为我治病:儿科、内科、中医、西医……我妈妈向她所有的顾客提同一个问题:“您知道哪儿有好医生治我的天儿么?”谁要荐了个大夫,她便不但不收货钱,还硬是拿些糖果饼干,千恩万谢,往推荐者手里送。

后来,凡是光顾杂货铺的人必要凑到小竹椅笼跟前看看我。好几个月,我都似乎没什么起色。人们不是见我毫无理由地啼哭,就是呼吸微弱地睡觉。

与我家杂货店相对,有个咖啡馆。咖啡馆老板夫妇,有7个孩子,凡是读了书的孩子,都喜欢上我家请教功课。有一天,老板夫妇一齐上门,好诚恳 地建议我爸爸妈妈在他们的7个儿女中任选一个。他们觉得我父母太艰难了,他们说,依照他们的人生经验,如我这般孱弱的孩子是很难治好的,更担心这种无穷无 尽的寻医抓药会让我父母倾家荡产……事后,这两夫妇对人说:“从来也没见过有人像朱先生两公婆那么固执。”我的父母无论如何也不放弃他们那个病孩儿。

从此咖啡店老板夫妇也学了我妈妈,逢人便打听何处可以觅得妙手郎中。

我爹爹温文尔雅,嗜书如命。莫名其妙地,他居然认为我需要听他吟哦朗诵,如同我需要打针吃药般重要。无论我哭我笑,他总在我耳边“诗云子曰 ”,或词或令,或赋或曲。饶是一厢情愿,却也耐心无比。多年以后,他的一位学生回忆起老师平生轶事,仍忍俊不禁,对我说:“你爹爹不但思维模密,且才情横 溢,一直是我们崇拜的偶象。到了你一岁那年的春节,我们才突然发现朱先生也有凡夫俗子之情!”

那日,学生们去给先生拜年。正值贺辞连篇时,我又哭了起来。爹爹从母亲怀里接过我,一面轻轻拍了,一面诵起《出师表》来。《出师表》涌 完,我依旧号陶。那些弟子诸生正在尴尬,爹爹却笑吟吟叹道:“我的天儿痛哭不已,正因为她领会到孔明一腔热血。唉,不容易,不容易呀!”学生们大眼瞪小 眼,好不容易强忍半天,终于还是哄堂大笑起来。他们觉得先生委实幼稚,陡然倍感亲切了。

过完年后,一位江湖郎中来了趟杂货铺,提了3斤饼去,留下一道偏方:每晚睡前,先用热咖啡将我泡上一阵,提出来抹干,再扑上碾成粉末的酒曲。

从那以后,咖啡店老板的7个孩子就轮流着,天天往我家捧来了一大钵咖啡渣。我妈妈买了口好大的锅,她熬出来的咖啡水,依旧香喷喷的,我被好 好地浸泡起来,每每这种时刻,总有邻居围观,并且热忱祝福。一直到我被全身扑满酒曲粉,严严实实地裹在小被子里,人们便开始散去,父亲便开始吟哦……就这 样药丸针水、咖啡酒曲,病病歪歪地,危危乎乎地,我开始慢慢往高里长。

我是先会讲话,后学走路的。父母对我,爱若至宝,从来不打不骂。我那爹爹,先为律师后任教员,自是口若悬河,从来教我,都将“为什么要这 样”或“关什么不能那样”讲得清清楚楚,道理透彻。无论家中来了什么客,父亲从来都把我放在他膝上,让我听他们高谈阔论,或是让我奶声奶气昂首挺胸地诵它 一阕岳飞的《满江红》,不然就是文天祥的,《正气歌》……

家里开着杂货铺,我便糖果饼干尽着吃。一到开饭,已胃口全无,见饭便苦着脸。我是满街跑着吃饭的,母亲端了个小碗,耐着性子在后边追着劝 着,久久才能喂上一口。那时香港还不多见铁闸,特别我们住的那条小街,人们在大白天连门也不喜关好的。我逐家串,每餐非吃上一个钟头不可。后来益发不像 话,要从九龙坐渡船往香港来回一趟,才肯吃完一小碗饭。再后来,母亲就总在喂饭时给我讲故事,这才使我略为收敛。母亲讲了好多故事,但讲得最多的主题,当 然是“人拐子”。

在所有关于“人拐子”的故事里,被拐的孩子总是因为吃了别人的东西或跟了不认识的人走,才上当的。而发现上当时,又必是到了语言不通的孤 岛的。母亲很怕我被拐走,挖空心思教我许多从人拐子手上逃脱的办法,以至我能将《童区寄传》背得滚瓜烂熟,并常常给邻居小孩复述种种关于人拐子的传说。

到了5岁,我渐渐少于病痛。爹爹开始教我练毛笔,对对子。母亲关了杂货铺重续她的教书生涯。舍不得送我去幼稚园,便请了个保姆来家,由她 追着我喂饭。爹妈上班的时候,我便在家抄抄文章读读诗,满街跑着吃吃饭,讲讲人拐子的行状吓吓邻居小孩,自觉日子津津有味,也就不那么爱哭了。

也不知从何时起,头发变得又浓又黑,唯是脑后总有一撮白毛。只是我的五官,怎么也没法长得舒展,不过,爹妈和邻居们已大为满意。妈妈为了我显得漂亮,连牛痘也往我大腿上种,可她当时万万想不到我长大了会那么喜欢穿短裤。

爹妈眼巴巴地盼我长,准备第二年送我入学,然后上中学,念大学,留洋当博士。邻居们也看好我的前程,等着这条小街出个大博士。谁也料不着,我这辈子偏偏只念了6年书,就失学了。

有一天,家中收到一份电报,母亲失踪了两日,回来后,抱了我只是哭。爹也没顾上给我的毛笔字画红圈,却大步大步踱着,在他书房抽闷烟。我不明白出了什么祸事。从那以后,三天两头就会有封大陆来信。我家从前是没有那种信的。信一来,总是妈哭爹抽烟的。

又过了三五个月,母亲开始频频为我添新衣。原本不兴串门的爹,下班就抱着我到处转,让街坊们高兴了好一阵子。

终于,母亲红了眼圈问我:“乖天儿,愿意去坐火车么?”哎呀!火车!那只是我在电影里见过的东西啊!天儿兴奋之极,也不缠着爹妈抱,又跳又笑地由保姆领着,登上北去的列车。我以为爸爸妈妈要上班,才不跟我一起去玩的。

火车日日夜夜停停开开。我先是惊喜,后是习惯,继而厌倦,但那火车依旧在开。最后,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怖,便开始狐疑地窥视着我的保姆,猜想她定是入了人拐子一伙的。

那列火车将我送上了另一条命运的轨道。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9-9-25 19:09:1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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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位将领,我的父亲没有任何理由将我留在香港。那是中国 共产党管辖不到的地方,那里归英国管。在部队,别说亲生孩子在香港,即使有封香港的来信,也是一件令人大惊小怪的事。为了种种原因,他的孩子必须回到社会 主义中国受教育。于是我的大陆父母向我的香港父母提出,要将我收回,大陆妈妈亲自赴港,与香港妈妈聚了两天,却并不来见我。香港妈妈哭得肝肠寸断,就是不 肯舍了这命根子。于是,便有了那些信……结果是,大人们决定:直接由保姆带我进川,任何人不向我作关于这种迁徙的任何解释。因为,让一个孩子在军营里谈什 么“香港、九龙”的,非但不伦不类,还将给父母带来不尽的麻烦。

火车停在重庆站。一个挺拔的男子,全身戎装挤入车厢,将我抱起,说:“丽丝,我是爸爸。”

我狠狠咬了这个军人的鼻子一口,然后,照故事里说的那样,尖声喊道:“叔叔伯伯快救命呀!大家抓住这个人拐子呀!”一边喊,一边抓他的脸, 踢他的肚子。他皱皱眉,将我翻了个面,连手脚一并箍抱着。跟着他,又挤上来一个女的,接过我,紧紧抱着,轻轻拍着,悄悄在我耳边说:“别怕,别怕好孩子。 ”那音调柔和又恬静。我见到一双好亲切的眼睛。我双手捧着她的头,本能地觉得那是我的救星:“阿姨救我回家!他是人拐子!”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我家地 址,那是我刚会走路时,妈妈就要我熟记了的。妈从来都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分辨好人坏人。别听人家怎么说,而是要细看人家的眼睛。”抱着我的人,眼睛有几 分像我妈,很慈祥。

她将脸贴在我的眼睛上,好轻悄好轻悄地呢哺道:“我们这就回家去。”我听到那个柔美的音调梗着一丝呜咽,“好女儿,我是你妈妈……”

我吓得魂不附体,味溜窜下地,转身就跑,却被那军官一把捞回,依旧箍了在他怀里往前走。

我怎么呼救,也无人搭理。或许,谁也听不懂我的广东话,或许那军人的堂堂仪表实在不属于人拐子。那个自称是我妈妈的人,从保姆手中接过大包小箱,一面看着我,一面往前走。我如一只关进铁笼的小狼,声嘶力竭地仰天长嚎起来。

终于,我被弄进一辆吉普车,逃不脱,也挣扎不动了。那个女的将我拥进怀里,慢慢晃着,哼起一支歌来。似乎没有歌词,但韵律优美,很恬港,像是从好远好远的地方飘来……

我精疲力尽地摊在她怀里,抽抽泣泣地咒骂,骂她,骂那军官,骂那同谋合伙的保姆……

我不停地骂,她不歇地唱,弄得我糊里糊涂起来。我在心里拼命搜寻,也想不起在哪个故事里,曾出现过会唱歌的人拐子。

这个会唱歌的人拐子,有两辫长发,黑油油地,顺在肩上。她的眉毛很长,略淡,眼尾也很长,双眸很美。我抵抗了许久,累得恍恍惚惚。恍恍惚惚 之中,竟觉得那歌声,是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流出来的,那眼神中有一抹很淡很淡的忧伤,像她的歌一样。我打起全付精神,恶狠狠地,最后诅咒道:“大灰狼来咬你 们三个,人拐子!”终于,无可奈何地在人拐子优美恬谧的歌声中睡着了。

待我醒来,立即见到一双离我很近的眼睛,又大又黑又明亮。那是个胖乎乎的小姑娘,脸儿红红的,一笑,就现出两个小酒涡,她低下头来亲亲 我,叽叽叭叭地对我讲起话来。她吐字清清楚楚,声音脆脆甜甜,但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对她说:“我叫朱天儿,被人拐子从爸爸妈妈那儿拐来了!”

看来,她听不懂我的广东话。她又说了句什么,就跑出去了。转眼功夫,她又跑回来,和那会唱歌的人拐子一起。

小姑娘握着我的双手,又开始叽叽叭叭,然后转过身去叫“妈妈”,她妈妈对我用广东话说:“这是你妹妹,丽珠。她刚才对你说,她很喜欢你,她有一个弟弟,叫可可,她早就想有个姐姐了。她问你,是不是也会喜欢她,喜欢她弟弟。”

丽珠的小手软软的,手背上也有小酒涡。我真的很喜欢有个这样的妹妹,就点了点头。然后对她妈妈说:“妹妹有妈妈。你送我回去,我找我自己的妈妈。”

丽珠的妈妈蹲下来,用手指轻轻梳着我的短发,说:“丽丝,我就是你的妈妈啊!”她抱起我,往厅里走去。丽珠就握着我的脚,一面走,一面又叽叽呱呱起来。

那个将我掳来的军官已换好便装,正在厅里看书。他刚将我抱上,我尖叫一声,随即便小狼似地开始抓咬他。他把我高高举起,喊了一句:“嘿嘿, 真是将门出虎子!”便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很响亮,吓了我一跳。他把我抱到镜子跟前,问道:“我的女儿,你看,我们俩的脸有哪一点不像呢?”

是啊,都像,脸型像,五官也像。不过,他各部分都很明朗,而我的呢,咋也舒展不开就是。

像又怎么样呢?我有爸爸,他在香港。况且,“人拐子”的故事里说过,人拐子有障眼法,会变哩。我溜下地,抱着他的腿咬了一口,恶狠狠地 说:“我要我爸爸,不要人拐子!”他连摸都不去摸一下被我咬过的地方,却弯了一根食指去挠额角。他从列兵一步步当到将军,此时此刻,竟无法战胜他的亲生女 儿——那个疲劳的、虚弱的,被愤怒和轻蔑烧得两眼血红的小妖怪。

从此,我名丽丝,不叫天儿,也不再姓朱了。

我坚定不移地相信,我是被人拐子弄来的。因为生活在军营,于是满耳满眼,全是军号军令,军械军装,这在好长一段时间都令我心惊胆颤。

我到重庆时,正好放暑假。妈妈和妹妹都在家。以后,她们一个去了学校,一个去了幼儿园,每周才回来一次。父母曾多次将我送入幼儿园,但他们总是失败。我在幼儿园,不但大哭大闹,而且还要病,发高烧,最后只好让我呆在家里,和保姆在一道。弟弟那时一岁,寄养在别人家。

军营里,孩子很多,可谁也不跟我玩。孩子们的游戏,多是“官兵捉强盗”,追得满山跑。我跑不快,老摔跤,不但“官兵”们不让我入伍,连当强盗的资格也不够。

我的模样很不讨人喜欢,我只肯穿着从香港带来的中式长袍,冬棉夏单,因为郎中们说我招不得凉,小脸青青,下巴尖尖,一双眼睛满是警惕,满是惊惧,满是惶惑,还要说一口谁也不懂的广东话。

我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要逃回香港。

常如幽灵般,我站在路口,盼望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好求人带我走,或者是拼命找寻一段熟悉的景物,想立在那儿等我香港的爸爸妈妈来找寻……,这些都是从故事里听来的脱身之计,而我始终没能发现一条熟悉的路,更见不着一张熟悉的脸。

我几乎都不会笑了,整天寻寻觅觅,失魂落魄,那神情、那行状、那心态,活脱脱跟一匹小小的、落到陷饼里的孤狼一样。

重庆是世界有名的雾都,山风瘴气很重,须以辣椒抵御,我却怎么也不肯吃辣椒。不久,我家又是郎中满门——我的肺又出毛病了。

终于,爸爸开始亲自管教我了。

“丽丝,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是我的女儿。”他说,“所以,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必须尽快强壮起来。”

是平生第一次,我听到这种野蛮的推断方式。

爸爸让我的保姆回香港了。他将我们从香港带来的咖啡酒曲打成一个小包,说:“这些都变成回忆了,从耗子能活下来,你就应该能活下来。”

爸爸认为,他平生最为得意事,有四种:带兵打仗,拉琴吹萧,设局对奕,入厨掌勺。

仗是没得打了,那会儿。于是他开始为我纸上谈兵。爸爸让我翻开的第一本书,竟是《三十六计》。

他曾在步兵学校呆过一段,任军事研究室主任。这位行伍出身的将军,毅然决然,把他的女儿领进一个铁马金戈,征战杀伐的世界。

我的生活日程被安排得满满的,已经没有空隙去恨爸爸,甚至连哭的机会也没有。

他逼我练拳脚,教我骑马,要我爬山,爸爸做事很极端,凡是他要求的,我必须百分之百做到。我的身子骨很快就强健起来,真的可以“动如脱兔,坐如泰山”了。

每天,我必须写够300个大字:手中捏只鸽蛋,笔头挂串铜钱,臂弯上还要放碗水。爸爸常站在我背后,出其不意地抽我的毛笔,只要被抽走,我就得再加写10个字……

他要我读书,文章由他亲自选,大多选自《史记》、《左传》、《资治通鉴》……

如果说,童年的我,心中依然能享有一片孩子的天地,那是妈妈描出的。

放寒假了,妈妈妹妹和弟弟都回来了,家中热闹起来,总有歌声有笑声。爸爸从来严肃的眼睛,变得十分柔和。除了凌晨教我打拳,下午往我大字簿上画圈,他并不拉我去“运筹帷幄”。

重庆有时也下雪,很冷,大家晚上都不出门。

那晚,全家正围了火盆坐。炭火红起来时,妈妈开始讲故事了。那是说一个美丽的小公主,如何历尽磨难,救他那12个哥哥的故事,她的哥哥们被魔法变成了野天鹅……

这个动人的传说牵引着我,让我使劲往妈妈跟前凑。“再讲一个,妈妈。”丽珠一边抹眼泪,一面请求。

“让丽丝念吧。”妈妈说,“她跟着爸爸,学了好多东西,比丽珠懂事多了。”她递给我一本书,翻开其中一页。

那是安徒生的《海的女儿》。我开始读:“从前……”

读到人鱼姑娘在朝霞中化为水沫时,我已是泪痕满面,妹妹趴在妈妈膝上抹眼睛。坐在我对面的爸爸站起,踱到我身边,又将双臂抱在胸前,踱回原位,抓了火钳,往盆里添炭。

青杠炭哗哗喷哦,亮着暗红色的、淡蓝的火苗。我忽然悟到一抹透明的忧伤:我不甘情愿地发现,我有点喜欢我的爸爸妈妈了……

整个冬天,几乎每个夜晚,我的心都在童话里流连。我们读安徒生,读格林兄弟,读拉封丹,也读克雷诺夫,读伊索……窗外的雪绒,细细地,细细地,密密地下。腊梅的清香从门缝窗缝溢进来,飘散在屋里,飘进故事,直到弥漫了我的梦乡。

我的梦里,再没有出现人拐子了。

那些在夜色中潺潺流淌的童话,慢慢滋润着我的心灵。虽然,我依旧不改孤狼习性,常常一人独步山岭,但眼里心中,鸡虫狗鸟,家花野树都似乎沾了人性,温情多了。我喜欢对大自然讲话,对草说,对石说,甚至速来只长脚蚌蛀,也会对它絮叨一番,然后又放它飞去。

我不再穿长袍,也不像妹妹穿裙子。父亲将他几件旧军装,裁裁剪剪又缝起,改小了装扮我。他总给我留两个大衣袋,我将它们装得满满的,从鸟蛋石头到小沙蟹,应有尽有。

我最喜欢上树掏鸟窝,得了蛋下来,拾几张竹壳烧熟了,兴冲冲拿去喂蚂蚁,绕着我家墙根,共有6个蚂蚁穴。4穴小黄蚁,两穴大黑蚁。我总是将野外所得,平均分给4穴小黄蚁。从不喂黑蚁,它们体积庞然,总让我想起故事里那些仗势欺人的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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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爸爸亲自调教,我的身体已非常强健,令整个军区大院的人刮目相看。

也许是随了各自爹爹的缘故,大院里的孩子,几乎人人尚武好斗,且顽皮异常,又几乎都不去幼儿园的。部队里,军官的妻子们统称“家属”。几乎所有的家属都闲散在家,而又几乎所有的家属,都不能将她们那些精力旺盛的宝贝蛋牢禁家中。

孩子自有孩子的世界。小一点的,自有三两一伙,四五一群,下地抓抓蟋蟀,上房墙堵烟囱;十来岁的娃娃就不一样了,他们偷马骑,偷车开,偷枪玩……玩得带兵打仗的父辈们头痛欲裂。

最终将孩子们管束起来的,还是那些十七八岁的警卫员、通讯员。小伙子们将首长们的孩子按年岁分级,组织各种各样的比赛:摔跤、跑步、爬竿、讲故事。

前三项,我兴味索然。我从不与同龄人斗力。因为爸爸说:“跟同龄男孩或跟比你大的女孩争斗,是最没出息的窝囊废。”而照警卫员们定出的“军事纪律”,我又绝不能分去大孩子一级,才6岁多哩!

只有故事会,是不分年龄的。我最喜欢。

50年代初期,在那片充满阳光充满希望的土地上,人们崇尚的是英雄。我们心中的偶像,清一色,全是又年轻又勇敢,既高尚且简单的人。

中国偶像,当然有被敌人挑在枪尖的放牛郎王二小,13岁的王二小孤身一人将鬼子引进了八路军的埋伏圈;有“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刘胡兰;有舍身炸碉堡的董存瑞;有用胸膛去堵机枪的黄继光……至于外国的,则全是苏联偶像:如卓娅、舒拉、保尔·柯察金。

怪得很,小小年纪,我们想的不是如何好好活着,而总是憧憬如何壮烈死去。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理想的死法。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后院的5个孩子,他们发誓要学狼牙山五壮士,面对越缩越紧的包围圈,拔了枪栓砸了枪把,然后哈哈长笑,纵身跳崖……

会议厅前有一颗硕大的黄榆树,枝杆硬朗,浓叶婆娑,可供好几十人乘凉清谈,四川人叫“摆龙门阵”。家属们各自端张小板凳,在日影里、月影里 纳鞋底织毛衣。孩子们则分头寻了适意的树杆树根坐了,诚心诚意地为自己或为朋友,争先恐后描绘就义的蓝图……偶尔为父辈走过时听了,尽管他们人人都有一章 刀头舔血的历史,也不禁为儿女们这种狂热的赴死精神皱眉。倒是没人干涉。也许父辈们觉得:孩子们说说而已,反正死不了。聚在一堆探讨一下死亡的方式,总比 小家伙们劈了树丫做弹弓,列了阵对射安全得多。嘿,谁知道这些老军人想什么呢!

有个周末,照部队惯例,操场上放起露天电影来。是个苏联片。我记得是黑白的,片名却记不清了——反正,不是叫《真正的人》就是叫《无脚飞将军》。

故事很简单——那年头,似乎一切都很简单——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架苏联飞机被德寇击中,飞行员弃机跳伞,双脚受伤。他在森林里爬行了好多天,靠吃蚂蚁卵,在冰天雪地中活了下来。遇救时,双脚已坏死。医生将它们齐膝截去。克服种种困难后,他居然带着两支假脚,再度登机,激战蓝天。

看完这个电影之后,黄桶树下,话题骤变:孩子们一致认定,漂漂亮亮地活着,比轰轰烈烈地死去,更令人心倾神往!于是,便想方设法,要仿效那无畏无惧的无脚飞将军。

如何仿效?参军么?虽然我们年龄不齐,但参参差差,人人都缺了不同的一段;截肢么,不知何时何日才盼得如此机遇。“走!”也不知是谁憋急了,振臂一呼,“到林子里练爬去!”

一帮孩子便开始练爬,或往竹林或往蕉林,爬得个个都满脸伤,满身脏,越是艰难,便越是崇拜那位苏联英雄,越是五体投地向前进,一面拼命想象着自己的双脚早已坏死。

那段时间,军营里的日子正常的不正常了:没人偷筲箕支麻雀,没人堵烟囱,甚至对任何一块窗玻璃,都没人有雅兴去射穿……

每天傍晚,大门哨卡就会有一番热闹:放学的,背了书包急急往那儿赶;学龄前的,立在那儿拉长脖子往盘山道上望。待两拨人一会合,“呜啦!”一喊,几十只脚,相跟相随,追命般练爬去了。

那些练爬的日子,可忙煞了家属。天未擦黑,从食堂打回饭来,她们便走出户外,扯了嗓子,有板有调地唤着各家儿郎的名字,长长地,悠悠地,一声一声,歌似地往林子里递去……

终于被唤回家的未来无脚飞将军们,立即卸甲冲澡,然后立着,一声不吭。这时,家属们各自拿出棉签、小瓶儿,(不外是些酒精、红汞、紫药水, 她们结了队去医疗室讨来的。)开始横一道竖一道地往孩子身上涂。饭后,把未来无脚飞将军的泥衣泥裤扔进一个直径1米的大木盆,架块搓衣板进去,开始一边唠 叨一边洗。天天这样。

我从不参加练爬。这比爸爸要求我的要容易多了。我相信,如爸爸要求的那样:只要一只耗子能活的地方,我就能活。与其练爬,不如寻条菜虫喂我那4穴黄丝小蚂蚁。

为了黄丝小蚂蚁,我平生第一次跟人打架,且大打出手,两败俱伤。原因就出在无脚飞将军身上。

终于有一天,所有练爬的孩子都已确信自己能在森林爬行三日。练爬运动胜利结束。孩子们深感成功,又顿觉失落。

几天后,又一位崇拜者想出个学英雄的新招:吃蚁卵。

大家很快便寻得些破碗残碟断码钉,相邀相约翻蚁穴,见天功夫,就将个大院弄得坑坑洼洼起来。

我赶紧回家问爸爸:“如果一只耗子为了活命,会不会吃蚂蚁的蛋?”

爸想也不想,就说:“会的。咦,你问这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问一下。”就跑了。按照孩子们不成文的规矩,谁将事情泄露给大人,就是“叛徒”,叛徒将失去所有的小朋友。我决定参加吃蚁卵的壮举。

在电影里,出现过两次无脚飞将军吃蚁卵的镜头。我们当然决定每人吃两窝。

第一个蚂蚁窝被翻出来了,欢声过后,立即哑然:太恶心了,那些卵!成千上万的小蛋蛋,密麻麻,惨白一堆垒着,一群蚂蚁慌慌张张,散去聚来,各自尽力叨起一只卵逃掉……

我直觉心头发怵。看看别的孩子,有人打寒颤,有人连脸上都起了鸡皮疙瘩。然而,对苏联英雄的崇拜毕竟使孩子们勇敢起来。刘团长的儿子,一个 三年级小学生,咬着牙关,沉沉发誓道:“老子绝不临阵逃脱!”便一手抄起那堆白东西,连泥,连几只蚂蚁,一并愤怒地倾进嘴里,咽了下去,满脸视死如归般肃 杀。

以下再翻出蚂蚁窝来,就没有人作难了。孩子们义无反顾,一人一窝轮着吃,个个脸上都呈着大无畏的神态。

到我吃时,便偷偷在心中默念道:“耗子能活,我也能活;耗子能吃,我也能吃。”默念两遍。也吃了下去。虽然以耗子为榜样,未免亵读英雄,但我终究完成了英雄完成过的业绩,就也释然了。

蚂蚁卵子,一窝一窝被翻了出来,又一窝一窝被吃了下去。终于有个周末,吃卵大队搜索到我家墙根,发现了那6个蚂蚁穴。

对于黑蚁的倾巢覆灭,我无动于衷。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让那4穴黄丝小蚁惨遭横祸——一年多来,都是我喂我养。我们是朋友。

我对大伙儿说:“咱们另外再找吧,这些黄丝小蚁是我的老朋友了。”

大家坚决反对。反对我这种将人蚁友情看得比英雄主义更重的坏行为。大家都觉得,另寻蚁窝,是“贻误战机之罪”,对不起我们崇拜的无脚飞将军。

大院的孩子都不善舌战。三言两语未能了断的争断,必以武力解决。于是,既然4窝蚁都在我保护之下,我就必须轮流与原本该吃这些蚁卵的4位朋友相搏。

这是一伙在梦中都要血战沙场的军人后人,谁不曾练过几日拳脚?我们用断码钉在泥地上画了个大圈:谁被打出圈外,谁就输了。

我的对手败下两名后,我依然微弓了腰,满脸鲜血地站在圈内,准备迎战第三名。

第三与第四是李生兄弟,只比我大几个月,平日练的,就是联手拳。他们招呼也不打一个,竟双双扑上来,左右夹攻跟我干。

这下可乱了套!吃卵大队立即经渭分明化作两军对垒:有人帮我,因为“双打一”不公平;有人帮他们,因为孪生兄弟是“正义之师”……于是圈也不用了,两边人马各自认明后,便拳打脚踢,混战一团。立着的固然红了眼拼命,倒下的又挣扎再来……

到大人们终于发现时,我们已伤得七七八八了。

大人们又好气又好笑,背的背,抱的抱,把这批苏联英雄的崇拜者统统押送军医院。

我掉了一颗门牙,左肘脱了臼。

爸爸把我从军医院领回来,进门就用皮带抽了我一顿。理由是,我的拳头不应该砸在自己人身上。我没有哭,也没有分辩。随后,他又细细问我,在单打时,我的拳是如何出的,对手的又如何……

我被爸爸关在家里,坐了3天“禁闭”。

“坐禁闭”就是不许出门口。3天来,只要我偶尔走到阳台,便看见有小朋友在我家楼下徘徊。只要我爸出门,就有人来敲窗户。孪生兄弟用纸包了石头扔上来,纸上写着:“我们已经喂过黄丝小蚁了。放心。你的右钩拳很准。”

唉唉,我的童年的、真诚得傻气咄咄的伙伴啊!你们都在哪里呢,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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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茬苒,我该到学校念书了。

那时入学虽然也经考试,但比起现在的孩子来,就容易得多了。

那年头,学校的位子比入学的儿童多得多。学生逐个应考,题目千篇一律,答案大同小异:除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剩下的题目就是:

一、我们的领袖是谁?

二、我们的国旗是什么样的?

三、中国的朋友是谁?

当小朋友答出“是苏联老大哥”,考试便告结束。

我进了李子坝小学。人学的孩子,大小不一。自7岁至12岁,按年龄排队,编成甲乙丙丁4个班。我还差3个月才够7岁,被分去丁班,坐第一排。

新课本发下来了。一本《算术》,一本《语文》。

我急急忙忙去翻那本算术,当堂便觉没意思得很:翻了半本书都在讲加减法。我早就懂了。我妈妈学数理出身,教的又是她的本行。周末闲了,除去念念童话,妈就随口出些题,好让我安安静静地坐着绞脑汁。至今,我还记得有道题是这样的:

大年廿九,刘大哥提罐去买油,一罐3斤装,一罐7斤装。半路碰到从镇上回来的王小二。小二说:“粮店关门了,你过完年再买吧!”这两人各自 在一个饭堂当炊事员。见刘大哥着急,王小二说:“我刚买了满满一罐,10斤油,分给你5斤吧。”于是两人就在路上,用3个罐,将10斤油,匀成两份,一人 提着5斤,分道回去了。问:“两人最少倒了多少次,才将油分出平均的两份?”

像这一类的题,可比眼前这本算术书上的难得多,也好玩得多哩!

待翻完语文书,我已是目瞪口呆,苦苦地坐在板凳上犯懵懂:最难的一课书在最后,讲的是谁家种了个大萝卜,大得一个人拔不起来,于是又上一个 帮忙的,还是拔不动……课文结束时,是:小花猫拉着小朋友,小朋友拉着老婆婆,老婆婆拉着老公公,老公公拉着大罗卜,拔呀拔,拔呀拔,拔起来了!

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简单的书?更叫我糊涂的是,为什么爸妈要我来读这种书?

一年级小学生的头一课,连标题全文如下——

一 开学 开学了

第一节课就教笔划:“点,横,竖,弯,钩……”老师提了条教鞭,敲一下黑板喊一声令,好认真。学生就更见卖力,人人都握拳伸出右食指,作笔状,悬在空中,照着黑板描,跟着老师吼,齐刷刷一片点横竖弯钩。

我转过身去,开始东张西望,去看同学们的指头同学们的脸。每一张脸,无论胖胖瘦瘦方方圆圆,全都很认真。

最令我感兴趣的,还是我的邻座。论个头,我属全班最矮的,他倒数第二,叫关宝宝。关宝宝脚蹬虎头鞋,套条开裆裤,右手举着,随了老师的教鞭,正一丝不苟地撇捺钩点;左手却捉了个橡皮奶嘴,时不时低下头来,“唧唧啧啧”地吮几下。

我奇怪得要命,忍不住问关宝宝:“你现在还吃奶的吗?”

他急急忙忙拔出奶嘴,对我说:“吃的。也吃饭,吃菜。”到老师让大家放下手来,关宝宝转过脸,将奶嘴塞给我,说:“你妈妈忘了给你带奶嘴么?我借给你吸几下吧。”他的眼睛十分温驯,看着我,很友善。

我很慌张,赶紧推还给他。他却说:“你不好意思么?没关系的。我娘说了……”我还来不及知道她娘说了些什么,老师已经走近我们,并让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责备道:“讲课之前,老师已经交待过,上课讲小话是违反纪律的。关宝宝同学,你为什么要影响别人学习呢?”

我连忙举手说:“报告老师!是我影响关宝宝。”

关宝宝不高兴了,说:“她没有影响我,是我自己要把奶嘴借给她的。”

“什么?什么奶嘴?给我看看。”老师大吃一惊。

我臊得满脸通红,急忙抢过关宝宝手里的奶嘴塞进抽屉。老师从抽屉又拿了出来,将它放到讲台的粉笔盒上,然后转过身来对我们说:“你们俩个都是勇于承认错误的孩子,应该表扬,但影响课堂纪律总是不对的。站着听课吧。”

班里开始吱吱喳喳。老师又叫站起一位同学,问他为什么影响课堂纪律,他指指讲台,支支晤晤才说了半句“那奶嘴……”就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老师很年轻,刚从师范毕业,我们是她的第一批学生。大概因为讲台上都是粉笔灰,她才将关宝宝的奶嘴放在粉笔盒上的。虽然奶嘴原非什么稀罕物 事,但当它蓦然出现在教室,且又神气又傻气地立在一个粉笔盒上,静静让30多个学生盯着瞧时,就变得有点儿滑稽了。我看老师的神色,似乎她也觉得有些不 妥,赶紧从粉笔盒上将奶嘴捉走。她穿件没有口袋的连衣裙,也不知该将奶嘴藏往何处。老师走近我们,看了看低着头的关宝宝,也许她曾想还给他,后来又觉得这 样处理不合适?终于,她又将奶嘴放回粉笔盒上面。这时,全班就开始哈哈大笑起来。老师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了三行“开学了”也没有转回脸来。她的肩膀在微 微颤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笑的呢?总之,剩下的那几分钟的课到底没再讲什么,由大家笑到响下课铃。

一出教室,关宝宝拉着我就跑。原来他娘正等在学校围墙拐角处,手中拎了张小板凳。关宝宝把我推到他娘跟前,急急地说:“娘,你先给她吃 吧,她饿了。”原来,关宝宝他娘是等在那儿,准备给儿子吃奶的。有几个跟了来的同学看着我飞逃而去,笑得捂着肚子。关宝宝他娘脸朝墙一坐,撩开一角衣襟开 始喂她儿吃奶……

也不知哪位同学将这事捅到班主任那儿去了。中午放学时,老师去了校门口,把等候儿子的关宝宝他娘请到办公室。从第二天起,关宝宝再没有在下第二节课冲出学校吃奶。那奶嘴,也再没出现过。像大家一样,他从此不再穿开档裤了。

已开课3天了,我们仍在学“一 开学 开学了”。

我深感无聊,便总去惹关宝宝说话,几乎每节课,老师都让我站着听。第四天,她将我换到另一组去坐。

于今想起来,我那位年轻的班主任对我确是用心良苦的。她找我谈换位子的事,是在操场而不是在她的办公室。那时已放学好久,只有我一个人还在 兴致勃劲地荡秋千。忽然,我发现班主任站在秋千一边对我笑,秋千骤起骤落,将她的裙边轻轻撩动。我从高处看着,觉得她很像安徒生童话里的什么人物,美丽纯 洁,心地善良。想起自己每天都要惹她生气,忽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我快快弄停了秋千,规规矩矩给我的老师鞠躬——那年头,不大时兴握手。学生见了自己老师,便是隔了一条马路,也不管老师是近视还是远视,不由自主便会鞠上一躬的。

我的老师,从她那黑色的手提包里掏出一条小手绢,去抹我的脸,那张脸汗津津,脏兮兮。我偷眼一看:她的白手绢马上变黑了。我很惭愧,便低了头,用脚尖拼命去踢地。

老师一面走,一面跟我闲聊,夸我的作业总是完成得又快又好,夸我的精力什么时候都显得旺盛。

末了,老师说要派给我一个任务:第四行的柳风眠上课常打瞌睡,我应该在他睡觉时叫醒他。并且,老师希望我上课时不再跟人讲话。

我看着我的和蔼可亲的班主任,使劲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坐到柳风眠旁边,他的邻座换去和关宝宝坐了。

我如只牧羊狗般警惕,每节课都盯牢了柳风眠,绝不让他有睡觉的机会,一见他的眼睛朦胧起来,就撞他的肘子或踩他的脚尖。

柳风眠是个脾气很好的男孩子,从不发火。每次让我搅了睡意,他也没意见,也不道谢,只是转了脸来朝我一笑,又重振精神听老师讲课。他是绝对不肯与人闲话的,尤其上课的时候。

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我上完了第二课语文:“二 上学 我们天天上学’。然后是第三课:“三 同学 学校里同学很多”。

算术老师,则总是不厌其烦地在黑板上加加减减,令我乏味得很。只好咬了牙胡思乱想。

那天,柳风眠又睡着了,待我从胡思乱想中脱出神来,刚想踩他一脚,忽然又变了主意。

我掏出毛笔,拔了铜套,润润墨,开始画他的脸。老师认真讲,学生专心听,谁也没注意我在搞什么鬼。那柳风眠,一个多星期来,不断受我骚扰而睡不成,这下可立即入了梦乡。

有次我因为上课将两只小沙蟹用线绑在一起,放在桌上,让它们比赛爬行,惹得关宝宝笑出声来,被算术老师弄去办公室,他和班主任老师的办公桌 是打对面摆的。我听到柳风眠的妈对班主任说,她怀这儿子时,因为全身老起红疙瘩,天天都要喝一碗草药汤,一喝完就迷迷糊糊想睡觉。儿子出生后,她的疙瘩消 失了,也不再犯迷糊。可天晓得怎么搞的,柳风眠一生下来就喜欢打瞌睡。他不病不痛,人也聪明,只是坐下来便合眼,还要打呼噜!

认认真真地,我将柳风眠的脸描了8条长长的胡须,像伙房那只老蹲灶头的黑猫,又在他前额正中添了个竖着的眼睛,像小人书上的二郎神那样。

老师讲了几道例题,便让大家开始在作业本上加加减减,他则背了手,开始在教室造巡。

眼睁睁他就要巡到我坐的第四行。我看看不好,马上一脚跺醒柳风眠。若他醒来,顺势低头做功课,没准那天不出事。偏偏这柳风眠,懵懵懂懂地转过脸,宽宽厚厚地朝我笑,于是,恰好,与算术老师打个照面。

老师吓得喊了一声,全班立时炸了锅。柳风眠还以为老师叫他站起来哩,便温温驯驯地起立,这下更是热闹,整个教室都快笑疯了。

老师从讲台上抓起教鞭,气得连声音都在颤抖:“你这匹害群之马,把手伸出来!”他噼噼啪啪,在我手心狠狠鞭了5下。

我刚上小学那会儿,个别老师仍有打学生手心的习惯。但我的算术老师,其实并非恶人,他教了几乎一辈子小学,那年52岁,我是被他打手心的第一个学生。

第一次见算术老师雷霆震怒,全班吓得鸦雀无声。打过我,老师说了句“继续做练习”,便依然铁青着脸朝我端粗气。柳风眠则站着,一面低了头看书,一面在练习本上做题。老师也不叫他坐下。

突然,第一排角落传出抽抽咽咽的声音。老师回头一看,却是跟我换座的李亚玲伏在桌上哭。

“又发生什么事了?”老师压着怒火问她。

是关宝宝起立报告说:“李亚玲她、她、她说刚才笑得想流尿,她,她不敢举手上厕所。”

老师喝了一声:“还不快去!”

她却不动,只伏在桌上抽咽。关宝宝频频伸手去拨她肩膀,她怎么也不肯动一下。

“唉,李亚玲,你快上厕所吧,去吧!”老师无可奈何,放软了声音劝他那无辜的女学生。

李亚玲终于立起,从关宝宝背后挤出来,突然捂着脸,大哭着冲出教室。我们看见,在她那条白底蓝点的半腰裙上,湿着一片大大的、浑圆的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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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后,气犹未消的算术老师亲自送我回军区大院。我的班主任因为急性盲肠炎,头一天,被送到市中心的医院去了,由数学老师代班主任。随着去的,还有教导主任。

当着爸爸的面,他们开始声讨我的种种劣迹,一五一十,不添不减,令我好难过,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坏孩子。

可听着听着,我又忍不住偷偷地笑,算术老师更来气了:“你还笑!你还不认识自己犯的严重错误么?你捉弄了同学还笑!”

我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是笑我爸爸。”

教导主任按了按算术老师的胳膊,皱着眉头训斥我:“好孩子都是尊敬老师尊敬父母的,你不应该笑你的爸爸,知道吗?”

我连忙点头,说:“知道了。”想想不妥,赶紧又摇摇头道,“不是不是,我觉得爸爸有点像关宝宝——”

算术老师一声断喝;“还敢胡说八道!”他气得站了起来,像讲课时那样,开始在我家客厅来回踱。

打从两位老师开始声讨我,整个傍晚,爸爸就并膝而坐。双手放在腿上一动不动,恭恭敬敬地听着,似乎于干坏事的不是他女儿,而是他本人。

虽然,在那个时代,学生家长无论当了多大的官儿,在孩子的老师面前,全都显得谦和有礼;断断不似如今的那么勇敢那么现代化,或仗了钱或仗了势,好些为父母的,常乜斜了眼睛跟孩子的老师谈话,似乎教书的,总是因了或穷或懒或愚钝不堪之故,才不得不去干这一门下三滥的行当。

但是,我那时的确不谙世事,况且,小娃娃家,脑瓜里装的形象,总是比装的道理多得多的。爸爸平日龙行虎步,不忽自威。与我所谈,又多是孙膑,庞涓,司马、诸葛;让我见的是刀刀枪枪,教我练的是拳拳脚脚。天下为父之严,怕也严不过他去。

当然,我爸也有显风流、见倜傥的时分,那便是周末。逢周末全家相聚,便总是一派和平景象:

常常,厅里支开谱架,母亲一面往上铺纸,父亲一面往弓弦抹松香。爸平生酷爱苏轼、辛弃疾,妈便总为二人词作谱曲,常有新章。父亲拉琴吹箫,母亲相伴唱和……

但这种时日毕竟少。从星期一清晨到星期六黄昏,我都必须独自面对严父,听他运筹帷幄,纸上谈兵。

我从未料到我那军人爸爸会如小学生一般,规规矩矩地在我老师跟前听训。那姿势那神态,真的有点像乖孩子关宝宝,真的。

爸不知道关宝宝,狠狠盯我一眼,然后请教教导主任。两位老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显得很狼狈,最后还是教导主日清清嗓子提提气,红了睑,告诉那个一生戎马半身伤的将军说:“关宝宝是敝校一年级丁班的学生,过去与令媛同桌。”

然后,大人们再不吭声。各自点根烟,默坐了对抽……

老师们告辞后,爸爸命令我趴在小板床上,他倒抓鸡毛帚,开始扎扎实实地惩罚我。平日,因为在大院屡屡做下的劣迹,我早已受惯了他的鞭笞,但 远不如这次来势凶猛:开头那三五记打下来,我还可以循了旧例拼命在心望想着要学少年英雄刘胡兰;鞭至20上下,即使在心中高喊着卓娅的名字也快要哭出声来 了。我赶紧将枕头咬住,流泪可以,哭喊是万万行不通的。打从开始跟爸练拳,他就说过“哭喊不能改变任何事实,只会加重惩罚。”

那年头也真是怪得很,我们大院所有的孩子,都有着几项不成文的信条,什么“英雄流血不流泪”啦什么“挨了爹打朝妈哭是狗熊”啦,什么“大欺小,癞蝈宝,小欺大,不害怕”等等,等等。

待我默数到30下,心里只觉得一阵恐慌:屁股该不是被打飞了吧?怎么连痛的感觉也没有了呢?

待爸爸认为他已打够,我已昏迷不醒了。

爸爸打我,从来只许我回答他的问题,而绝不允许我在他的问题之外再为自己解释什么。他说:“我打你,是因为惩罚你所犯下的结果,而并不需要知道原因——如果爸爸早已告诉过你,没有任何原因可以使你得到饶恕的话。”

然而我的爹,他的问题太简单了,我除了回答“是”,便只能对应“不是”。比如每次我与人打架——我从小笨嘴策舌,几乎从不与人争论——爸必 为此惩罚我。惩罚之前,他必问几个问题:“他是不是你的敌人?爸爸是不是说过你打了别人爸要打你?你这次是打人了吧?爸爸是不是该说话不算话?”于是,在 我别无选择地“不是”、“是”、“是”、“不是”之后,我只好趴上小床挨屁股。

第二天。我根本不能走路。大院里来了一队三四年级的大伙伴,一路轮流换着,将我背下盘山道。他们在校门口附近放下我,放了学又从那里将我背回大院。如此这般过了3天。

对我的惩罚还远不止于此。3天后,学校贴出告示,宣布于我“记大过一次”的处分,还将我从丁班调到丙班。他们告诉我爸,像他女儿这种顽皮的一年级新生,实属罕见,连老教师也头疼;而我的丁班班主任年方20,若不将我调走,怕会挫伤她对教育事业的积极性。

丙班班主任也是女的,也教语文。她不老不少,40上下,新班主任对我的印象,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好。

“你并没有违反纪律,完全用不着罚站。为什么偏偏不肯坐下听课呢?”她问我。我转过脸去看墙:那面靠我左侧的墙上有斑斑点点的水印。有一处的图像,看似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我不肯告诉新班主任说我的屁股被鸡毛帚打开了花,又不会撒谎说什么长了个坐板疮。

见我不回答,老师就说:“不回答老师的问题,是很没有礼貌的。你是个记了大过的学生,争取早日取消处分。”见我仍是不回答,却也不肯坐下,她就说:“你能自己罚站,说明你已认识到错误,那就站着听吧。”又加上一句,“你靠紧墙站,不要影响后面同学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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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丁班班主任很快就割掉她的盲肠,从医院出来了。

那天放学,我正蹒蹒跚跚背着书包往家去,忽然听得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过身去。见到我从前的班主任,正匆匆忙忙地追上来。她依然,两根辩梢系着白绸蝴蝶结;一袭没有口袋的白布连衣裙;布鞋是黑的,带扣绊。到了我身边,她仍气喘吁吁;“我下午回的学校,我都知道了。”

我想说点儿什么,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干脆啄下头去等她批评。老师蹲下来,来看我的眼睛。我很难过,就对她说:“老师,是我破坏了丁班的名誉。您打我吧!”便摊开两只手心,伸到她面前。

老师将我的双手握住,找到了我的眼睛:“从换座位以后,你上课就再没有讲过闲话。柳风眠刚才告诉我,为了让他上课不睡着,你已经想尽了办法。”老师就这样对那个给她捅足了漏子的学生说,她的声音温柔恳切,好轻,好轻。

那匹“害群之马”——那个灵猴似的捣蛋鬼平生第一次,味出了什么叫做“鼻子一酸”,就斗牛般将头埋下去,去躲她老师的眼睛。

老师悄悄叹口气,我听见了的。她转过去,将我的双手搭在她肩上,什么话也不再说,背起我。一步一步,依着盘山道踩去。

叹,那条盘山道啊!那条盘山道弯弯曲曲,曲曲弯弯,一边见河,一边傍山。

那河叫嘉陵江,当时正承了一天晚霞,烨烨熠熠,长长流淌。远,听不到水声,却让人想象到那儿淌着的是满满的,满满的一江童话……

从学校住家去,右边总是山。山上时不时可见几梯玉米田。田是斜的,玉米杆是直的,精精神神,矮矮瘦瘦,就像那些利索干练的重庆人。没有庄稼 的地方,便是野草野花的世界。开得最为显眼的,是那种仅有一根主杆,又居然能在花茎之强俪出一大蓬一大篷的白花——孩子大人都管那叫赖子花。我至今也弄不 明白咋就得了这么个怪名称。赖子花名号不雅,却比别的花花草革更见性格;它们总是几株几株地,紧密团结着疯长,白白一簇白白一簇地,拼命挤兑那些韧官司、 硬山茅,愣是把山山岭岭的青青绿绿,染出片片霸道的璀灿……

老师在喘气了。我无论如何也不再让她背着。老师走在我旁边,牵着我的手,开始给我讲起高玉宝的故事来……

故事讲完了一会儿,我依旧默默地和老师一起走。她问我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我那会儿正一门心思地琢磨,正设想着如何更好地捉弄老地主:比如往他衣袋里放只癞蛤蟆,或是弄颗小爆竹藏进他的水烟筒,如此这般。

老师得知我的想法后,眉毛往上扬了扬,直盯着我眨了两眼,一时也没说出什么来。

后来长大些,我读了《高玉宝》,又看了许多评论文章,才发现老师们都乐意以此书教育自己的学生,使他们明白应该好好珍惜读书的机会。偏我当时没出息,悟不出文章中心思想,光顾着寻思整治老地主的点子:因为他太可恶了,居然半夜三更,学了鸡叫来骗他的长工下地干活!

老师当时并不曾因了我的怪念头生气。她眨了眨眼后,自言自语道;“这真是个奇怪的孩子。”便依旧伴着这个因为伤病未愈而蹒蹒跚跚的孩子走那条盘山道。

进了家门,我请老师到我的小房间坐着,并从床底下翻出一只瓦钵,又拿出三五个竹简,从里面轮番倒了两只蟋蟀,以官司草撩撩拨拨,让它们恶斗给我的老师看。老师满脸讶然,告诉我,她是平生第一次见蟋蟀打架。

她是丁班学生最喜欢的老师,最要我们爱惜集体荣誉。我因为画花了柳风眠的脸,成了全校闻名的捣乱分子。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公布对我的处分 时,特别强调说,我校已有30多年历史,而我是该校有史以来第一个在一年级就要记过的学生:更有甚者,是有女孩就读以来,几十年第一个被记大过的女学生。 校长这种宣布,够得上声色俱厉了。然而让我突然感到事态严重的,还是宣布完对我的处分后,校长让全校师生同声高唱的那首歌。歌词是:

怒火燃烧,吼声震天,要坚决消灭蒋介石卖国集团。四万万人民的意志,谁也不能侵犯。中国人民一定要解放台湾,中国人民一定要解放台湾!

虽然,那年头,凡是集会,总要全体高唱《一定要解放台湾》这首歌,但其时其地其景,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委屈,好像我成了蒋介石。蒋介石的漫画贴了满街,是个光头,两边脑门都贴着十字形的膏药,头像下写着“人民公敌蒋介石”的字样。

我坏了丁班名声,已是心中难过;被调离丁班,离开关宝宝等好朋友,自是十分不舍。待今日重见出院的班主任,她非但不打不骂,反而将我一路背了牵了回来。心里那份惭愧、那份焦急令我好不难受,只想着如何生个法子,叫我的老师高兴起来。

此刻见她对我的蟋蟀感兴趣,不由对她存了一份感激,只想送一只给我的老师,就问道:“您觉得哪只最好呢?”我的老师,斯斯文文伸根食指,点了点我刚从竹筒倒出来的一只肥头肥臀须子长悠悠的蟋蟀,我顿足叫苦:“怎么竟相中肉礅儿呢!”

我的6只蟋蟀中,最好看也最不好战的便是这只。我向老师一只一只地介绍它们:“瞧这只!它的头型如棺材,每次相斗,只一口,使咬得敌手浑身 发抖,要用官司草硬生生挑开才松口。我长期剪碎指天椒拌生姜汁喂的,从来没有败过一阵。我给它取的名字叫铁头常胜;这一只叫癞皮疯虎。老师您看,它身上几 处新伤旧伤,它之所以赢,不仅是咬得狠,而且是不投降……”

老师又用手去梳我的箭猪毛似的短头发,她定然好生迷惘:“你家,嗯……你家别的人也斗蟋蟀么?”问罢脸却一红。

我说:“不哩!不过我爸用兵,用兵之道与斗蟋蟀之道是一样的。”见老师哑然失笑,我更认真了说孙膑自荐于齐王,为田忌设赌马之局:田忌上、 中、下三匹马皆依次弱于齐王上、中、下三匹马,后用孙膑之计,以己之下乘,对王之上乘;以己之中乘,对王之下乘;以己之上乘,对王之中乘,使三盘两胜赢了 齐王五百金。

斗蟋蟀赌三盘两胜时,肉礅儿就是作为我之下乘而对敌之上乘的。

我将铁头常胜放进瓦钵,又剪碎几颗小红椒投进竹筒;再取把小刀,将一块老姜刮了汁滴进竹筒,然后放入铁头常胜,盖好,连竹筒一起交给老师,说是送给她,留个纪念。

她无论如何不肯收,说是第一,如铁头常胜这种蟋蟀极是难得捉到;第二,她是绝不会去与人斗蛐蛐儿的,拿了也没用。

正在这时,爸爸大步流星进屋来,也不知谁去报的信。开学时爸爸送我进教室,他见过丁班班主任的,就请老师到客厅,亲自泡杯西湖龙井,端到老师跟前。一面道歉说;“小女严重扰乱贵班阵脚,失之家教,责任在我。我今后一定对小女严加管束。”

“严加管束?”老师突然站了起来,瞪我爸一眼,平日我们调皮,老师也会生气,但我从未见过她那么愤怒的眼神。当时我正依了家教站着:有人来投诉时,我得立正听着,投诉完了,我要恭恭敬敬送入下楼,再回头受责。

老师拍拍我的肩,说:“你不必留在这里,回自己房间做功课吧。”

我去看爸爸,爸一挥手:“照老师说的办。”

一年级小学生只有语文和算术两本书。两本书对我来说都浅得十分可恼。闲时没事,我便自己在家做功课,将那书后的练习题早已做出了几次答案。 开学才一月,两本书的习题已完成了一半。算术题,自是每道都解过;语文书上的每一个生词,都被我造过句的。每次放学回家,我便从早已做好的功课中,选出老 师布置的,重新誊一遍在作业本上便是。

作业很快就誉好了。我在房里转来转去,冥思苦想该送我老师什么礼物。

这周末,丁班的同学陆陆续续送了许多礼物给我:柳风眠剪片纸皮做个大书签——也不知从哪本小人书上剪了个躺在床上光脚丫伸懒腰的长衫古人贴 上,把他自己一张小小的照片齐眉下剪去,将头去换了那古人的。旁边抄了一句古诗题上,伊然是“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右下角落款更令我哭笑不得,居然 是“瞌睡虫笑赠害群马”!柳风眠的爷爷原在私塾掌教,且爱孙如命。风眠上学之前已跟他爷爷念了两年多古文,弄得小小年纪使夫子味十足。我们俩是全年级功课 最好的学生,谁也不听课的。不过他天生好睡,我天生好动罢了。

刘抗生送了把弹叉;张嘉陵送了只麻雀;连被我害得在课堂上尿湿裙子的李亚玲,也送我一支红杆铅笔,杆上用锈花针刺出一行小字,“我已经忘掉你是个坏孩子了。——同学李亚玲。”

关宝宝的礼物到得最迟,是在今天下午——我调去丙班一周后才有的:放学时,关宝宝在校门口追上我,牵了我的书包背带就跑。刚开学那天,我就 知道关宝宝有个习惯:跟谁走到一起。他都大大方方央人道:“你牵着我的手,好么?”我说:“我爸不让我跟别人走路手牵手。”他说:“你爸没让人不牵你的书 包带吧?”我刚一犹豫,他就上来拉我的书包带子。以后凡与他同路,我的书包背带就被他拉着。我说不出拒绝的理由,便只好由着他。

我们跑到学校围墙背山的那面,关宝宝将他书包往我肩上一挂,就去剥他的套头厚战衣。几件衣服一去,便露出个白白的胖身子来:他居然佩着个 肚兜兜!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奇怪得眼都直了。关宝宝双手一叉腰,将肚子挺得滚圆,得意洋洋,道:“看清楚点,看清楚点,漂亮吗?肯定漂亮的!”

那肚兜兜裁自块厚厚的家织土布,经过腊染,染得古色古香,周边用线锁得细细密密,用线绣出水花铺底,中部以红线绣了条鲤鱼,高高跃起,精神得很。

北风一吹,关宝宝顿时上下牙齿咯咯响,兀自挺着胸膛催我:“快摸摸,快摸摸!喜欢吗?肯定喜欢的!”

我走近摸摸肛兜,却见他冷得到处呈着鸡皮疙瘩,就赶紧叫他穿衣服。

关宝宝解下肚兜,以两膝夹了,一件一件穿好衣服,拿过书包,又连我的也抓了去,说:“轮到你了,快,快脱衣服!”见我呆愣着,他就自己动手,将两个书包放在地上,来解我的衣扣。

我出手一推,关宝宝“叭”地贴在围墙上,如张烧饼般,脸儿变得煞白,且马上就眼泪汪汪,说:“你为什么打我?”

我更莫名其妙:‘你为什么脱我的衣服?’

关宝宝用两只手捺住头说:“你把我的后脑勺撞了个大包,我娘知道要吓哭的。”他使劲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流出来。但泪水到底还是流了下来。他 便唇也不咬了,一面疼得吸凉气,一面对我说:“我告诉娘。你调去丙班。丙班班主任喜欢罚人站到教室门口;怕穿堂风吹了你,要我娘给你做个肚兜,你带着吹了 也不会拉……哎哟……娘说让我穿给你看,若喜欢,我娘说,就让我今天给你穿上……”

我心一疼,赶紧将他扯离围墙,用掌心使劲按他头上那个肿块。关宝宝就哭。我想起爸爸平日的教训,就对他说:“关宝宝你不要哭,英雄流血不流泪。”

谁知关宝宝并不稀罕当英雄。反而开导我说:“疼了哭,哭了就没那么疼;难过了哭,哭了就没那么难过。我刚才头又疼心里又难过;我怕娘见了这包包伤心,又怕你对我这么凶,你从来都对我很好的。”说完就大大方方地哭出声来。唉!

我的同学关宝宝做什么都坦然,无论是穿开裆裤还是吮吸奶嘴,或是邀我吃他娘的奶;他对我好,无论我是否受过处分都一样。

揉了一会儿他的后脑勺,我感到那个肿块已消退很多,就告诉关宝宝,只要他当着娘面前忍住疼痛,不伸手去按摩,他娘八成发现不了的。

他就站起来,说:“我不想再哭了。你快穿上肚兜吧。到明天丙班班主任反正是要罚你站的。”就又来帮我脱衣服,一面还唠唠叨叨:“我娘说你聪 明,将来一定能做大学问,就像鲤鱼跳龙门哩!”他时不时抽抽长气,再接着说:“我娘说你太瘦,是因为没有人奶吃。我告诉娘你吃饭堂。娘说你可以要大师傅在 饭干水前,用大勺泌碗米汤,你撒些白糖喝了,很补身的。跟人奶差不多。自从老师说上学就不要吃奶,我娘天天都给我喝白糖米汤哩……”

我心想,要是我跟爹说这个主意,我爹爹必然眼都不眨就会说:“耗子不喝米汤也能活;耗子能活你能活。”不过我没把这情况告诉关宝宝,别说 关宝宝无法理解,就是他娘也没法理解;要是我告诉他母子俩我爹的教育方法,他俩一定会想得脑仁疼也想不明白,如同四川人听广东话那样糊涂也如同我爸绝不可 能明白她娘那套教子之方一样。

我爸总对我说: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是品格,然后是才干。

这时听关宝宝转达他娘的左叮右嘱,我陡然发现,除了品格与才干外,在别的方面也有人关心我的痛痒,便觉很是受用。虽然我的肚子早在5岁时,便习惯了迎着北风跑步,还是接受了关宝宝的肚兜,心里很感动。

因此我也很想选份礼物给老师。爸说:“给朋友的应该是自己最喜欢的。”我最喜欢的,一是几只蟋蟀,二是4穴黄丝小蚁。蟋蟀,老师是不要的了;那黄丝小蚁么,我总不能整窝端去筑在老师家门口况且也不知她住楼上楼下……

终于有了个好主意,我立即溜出房间。出来便是条长走廊。走廊右侧是墙,左侧连着个十分宽敞的客厅。客厅与走廊之间,以一帘厚重的金丝绒隔开。走廊尽头便是我家后门了。

我正蹑手蹑脚经过帘子,从帘缝中恰好见着父亲的侧面。我没想到,在那么年轻的老师面前他仍然表现得像好学生般中现中矩,但这回,我可是再不敢笑。我怕发出响动被爸察觉,既不敢溜走也不敢回房,只好傻呆在光线越来越暗的过道,听他们说话。

老师说:“……她是个信守诺言的孩子,是我最聪明的学生……”

听得老师这种评价,我倒真的吃惊不小!还未及回过神采哩,又听老师对爸爸说:“您这样狠心地打她,我真怀疑那不是您亲生孩子。”

我爸脸上涨得通红。我心中怦怦直跳,久已淡忘的人拐子故事又乱七八糟地涌上心头,一刹时,脑海里挤挤碰碰,尽是些旋来转去的记忆片段。又清晰,又残缺。可爸爸却什么也不回答,掏了支烟出来抽。

老师很生气,说:“我要找孩子的妈妈谈一次。”说着便站起来。

爸说:“老师,我请求您别找我妻子说这些。”他往我老师的林里添了水,又说,“请老师再留一会儿。”

三言两语,爸爸告诉了老师我的身世。他说:“孩子回到重庆后,性格变得很古怪,宁可跟些虫虫蚁蚁玩,也不肯和父母讲话。为此,我妻子很痛苦,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孩子。我将孩子带着亲自教育,也是想使她早日成为一个坚强的人。唉!玉不琢,不成器……”

“别的玉,您也一律用鸡毛帚琢的么?您将所有的玉都像对我这学生那样琢得皮开肉绽的么?”

“其他?”我爸一愣,轻声说,“呀,是啊,我想一想……”

看着这个浴血疆场的军人一副乖孩子关宝宝的形象,又见我那平日和蔼可亲的小老师对他仍是不依不饶的模样,我好艰难方忍住没笑出声来。心 想:“人拐子阿爸,除了我你还能打谁?丽珠进出家门都与妈妈在一起,可可弱得跟条虫似的。你便只会整治我!”我虽然不太相信是他生的,但想起他被老师责 备,终究因我顽皮之战,便又觉得他有点儿冤枉。谁知他想了一想,居然说出叫我人吃一惊的话来:“我还有个儿子也是因为读书调皮,被我打过两三次……”

怎么?我还有哥哥么?有几个?怎么从来没见过,也没听任何人提起?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屑去问父母,只好耐心等周末问我妹妹。一想到哥哥也挨过打,虽是从未谋面,却隐隐约约感到有些亲切。

忽然记起,爸说过“私听大人谈话是不道德的”,便赶紧踮起脚尖走掉。

出得后门找到小马哥哥,他是爸爸的警卫员,三言两语讲清缘由,央他到伙房给我要来大碗白糖半盒火柴。那时节很好笑,重庆人给许多物事加个“ 洋”字头:火柴叫洋火;肥皂叫洋碱;水泥叫洋灰;煤油叫洋油;外文统称洋文;外国人统称洋人——唯对苏联人例外,称苏联老大哥,若是女的,还说是“女苏联 老大哥”;苏联文字也不称洋文而称俄文。我倒是从未养成“洋”呀“洋’的习惯。父亲对我的遣词造句,要求得十分苛刻。别说一般甲国物事,便是真的洋枪洋炮 我说及时,也必须准确地称谓,比如说“这把手枪叫勃朗宁”,或“这把是左轮”、“这挺机枪是马克沁”、“这门是迫击炮”……等等。

我从小马手中接过白糖、火柴又去拾了一摞竹壳,全弄到我家前门去。小马毕竟不放心,一直跟了我看。我拾几块碎石断瓦,砌了个灯形。父亲教 过我埋灶,无论刮什么风,我都能在野外烧煮的。我捧些儿水在糖里,将碗架在“灶”上,便点燃竹壳去煨。眼见白糖熬成浓浓一碗浆,就收了火。另取一页半青半 卷的小竹壳,上大下小贴着碗边,然后,慢慢倾斜那碗,糖浆缓缓而下,从竹壳尖尖流出,我就赶紧往那条长石板铺就的路面浇糖字。浇完,我央小马帮我还碗,说 怕路人踏坏了字去。

我将一页竹壳点燃,跑去那4个蚁穴出口轮流熏了熏。我的黄丝小蚁早已习惯了这种信号。两年以来,凡是搞到好吃的我就这样通知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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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马从伙房转头,还邀了几个人来看热闹——

其时夕阳未竟,糖浆已干,小蚁如卒,首尾相衔,成四路射线自墙根出发朝向石板道,毅然挺进,一触白糖,便捷速散开,恰似有人在调兵遣将列队布阵般。一忽儿,那糖香淡淡的每一道笔划,就满满铺了一层生动的金黄。

围观者越聚越多或蹲或站,看得津津有味。孩子们自不必说多么兴奋,就是士兵、甚至军官也没有任何人想抬脚辗死任何一只小蚁。看情况,4穴黄丝蚂蚁几乎倾巢出动。我纵与它们相知两年,却也从未见过这等壮观景象……

不知谁喊了一声“好!”众人就齐唱起彩来。喝彩声刚刚落下。小马指着我家门口,说:“这是送给她的礼物!”

众人抬头望去,见一位秀秀气气的姑娘,正由我的父亲陪着拾级而下。阶梯尽头,就是这条石板道。围观的人们纷纷起立,给我老师让路。原先由身影遮暗的路面,立即被泼了一层柔美的天光。

老师看见那组字了。这时,有人抑扬顿挫,为她清清朗朗读道:“嘉陵江水深千尺,不及老师教我情。”

老师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红到脖子,红到耳梢。她的眼睛很大,这时亮着一泓泪光,她看着我的蚂蚁。

这行蚂蚁字,如此沉默,如此热情,又是如此气势磅礴,是我央来千千万万个生灵在夕阳下流动组合而成的。这时它们正从老师脚下,熠熠生辉,延伸向前,它们汇聚着我小小的心中,对我老师所有的敬爱、歉疚和感激。

我和爸爸将老师送出大院。

老师走了,又沿着来时那条盘山道。至今,我仍记得起她的背影:白绸蝴蝶结,白布连衣裙,黑辫子,黑布鞋——那么素雅,如同她的风度:那么简朴如同一个道理;那么美好,如同一个愿望,眼看着老师裙踞飘飘一直走进晚霞深处,我的心情真是很舒畅。

在回家的路上才走了几步,爸爸突然将我抱起。打从我5岁刚到四川那天咬过他几次,他就再也没抱过我。起初,是由于我对他充满敌意,只要见他 朝我伸出双臂,就立即弓了腰,咧嘴啮牙准备咬他;而在他终于遣走保姆,宣布我从那天起由他亲自管教后,父女之间就再没出现过可以“抱一抱”的气氛了。这时 被他乍一抱,我猛地吃了一大惊,还没来很及弄清是怎么回事已被高高抛过他的头顶;然后,他将我接住,双手撑着我的胳肢窝仔仔细细地看起他那古灵精怪的女儿 来。

我被吊空,固定对着一张轮廓刚毅的脸。我很想别过头,却又不愿错过他的眼睛:他目光深深充满了沉甸甸的爱怜。这种目光使我感到极为陌生又极为熟悉,竟看得呆了。

然后,他也不管我情不情愿,就把我拥在宽宽的胸膛,大步向前。他有只脚在一次与日本人的遭遇战中负过伤,就比另一只短了两厘米,走起路来, 带着种有韵味的颠簸,加上一付被战争磨砺得坚定沉着的面孔,让我觉得他不是陆军,而联想到那些即将海战的舰长,就又联想到小时候由香港妈妈带着在往返于香 港九龙的渡船上的种种画面,回忆起小时候被大人追着哄着喂饭的快乐时光,虽年方7岁,竟觉得昨日今天沧海桑田,恍如隔世一股。眼前这军人阿爹,不管我心中 如何倒海翻江,一味如艘战舰前行,那步调那节奏,将我满脑子过去现在将来颠颠簸簸强行混合,弄得我分不清理不顺。

直到晚上,我还在难过。就想起关宝宝关于“疼了哭,哭了就没那么疼;难过了哭,哭了就没那么难过”的开导,就决心不当英雄当回狗熊,于是 扯被子蒙了头,将眼皮又搓又揉,鼓捣了好一阵,就是招不来眼泪,居然便不会哭了!自己想想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一折腾,虽然到底没哭成,也没那么难过了。 于是又从被子里放出头来,默默背诵一遍诸葛孔明那则《为将八忌》,冥思苦想历史上哪些人是犯了哪些忌而因之战败的——这本是爸爸晚饭时给我出的题,3天后 就要回答的。

不久,我便一如往常,在繁纷错杂的历史人物与童话人物中,安然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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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新班主任表扬我,说:“看来你对从前的错误有所认识,上课的确是守纪律了。其实你可以坐下听课了。”

我看看老师,没有告诉她我屁股上的痂很硬,坐下会压破流血的。我不吭声,依然靠墙站着。

过了几天,她又表扬我说:“你单元测验的语文、算术都得了满分,卷面也很干净。看来的确开始用功学习了。”又温和地加上一句:“坐下听课吧。”

那时屁股上的痂已蜕得差不多,我就坐下听课。我最矮,坐头排。

一坐就发现不妙。

课是照例不听的,因为实在浅得乏味。但靠墙一站,如高屋建瓴,上课时就可以一张一张看别人的脸。一放学,就找到丁班小朋友,绘声绘色,开始 模仿新同学的音容笑貌动作表情,每天选一个。第二天的课间休息,丁班就有一个人应该照我曾描述的,找出丙班那个同学来。猜中有奖;第三天猜个新的;猜错受 罚:手脚撑他已了腰当木马让大家跳过,倒也很有乐趣。

却这一坐,乐趣全坐没了!我当小学生那会儿,人人上课都要坐得很端正,很难东张西望。因为上课时间难以打发,已使我十分难熬;放学后见丁班小朋友的猜人游戏也因此告终,更觉得对不起他们。

为了补偿这种遗憾,我就给大家讲一些课堂上听不到的事。也不管深深浅浅,将我从爸爸那里听到的东西信口拈来。有些故事他们很爱听,比如信陵君窃符救赵,比如荆轲刺秦王,比如萧何月下追韩信,比如诸葛亮七擒孟获……

听故事的人越来越多,丙班也有同学参加;讲故事的人也越来越多。孩子自有孩子的好恶,若觉得故事不好,就摇头摆手大叫“不好听不好听,换一个!”

我便是被打断最多的人。沙开燕从来不被打断,她的故事最美,总是《白雪公主》、《拇指姑娘》一类,女生们兴奋得一面听一面啧啧称赞,对主人公羡慕不已……

陈古稀一本正经,尽说此《卧冰求鲤》、《郭巨葬子》等等,就像个老师在给我们训话,弄得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孝子行为又敬又畏,诚惶诚恐得很。

故事讲得最精彩的,就是柳风眠。他的故事,全部与孤仙鬼怪有关。柳风眠在课堂上睡眼惺松,但放学一开口,就变得灵气十足巧舌如簧。他学女鬼哭学男鬼叫学被吸血的书生临死前哀哀长号,让这堆一年级小学生听得心惊胆颤毛骨悚然。

我们讲故事,多是藏了在学校围墙后面的山坡上。坡上有树有坟,有花有草。奇怪的是,当沙开燕讲她那些王子公主小矮人时,大家觉得这山坡亲切 得很;但当柳风眠开口,这儿的一草一木就似乎立时变得诡谲凶险,围坐着的人圈儿自然就越缩越小。李亚玲和关宝宝他们几个还会时不时尖叫起来,但却是又要怕 又要听。每次听完,都要别人送回家。

我已被爸爸训练成彻底的无神论者:他要我半夜三更穿过大田湾那片在晚间绝无人迹的烂地。那儿曾经是刑场,有尸骨,有野狗,有癞蛤蟆,有四 脚蛇,还有跟我个头一般高的丛丛野草……下雨时雷鸣电闪,一切高出地面的东西都变得鬼影憧憧;逢了晴天的晚上,又是磷火飘飘,夜枭磔磔,总觉得远远近近隐 隐约约晃着些孤魂野鬼魍魉魑魅,实在不是什么好玩的处所。然而我爸对他那当时刚过6岁生日的女儿说:“鬼都怕,还做什么人?”走了几次,胆子越吓越大,倒 真的不知世上有什么物事是可怕的。

柳风眠却是信鬼而不怕鬼:“我爷爷说了,只要不贪不淫不害人,鬼是不会上身的。”讲完道理,就劝他那几个没贪没淫没害人的同学别怕;劝来 劝去,见他们依然每次都怕得手脚冰凉,便老气横秋叹一声“孺子不可教也!”然后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那好,现在送你们回家。”于是被送的与送人的或余 悸森森或豪气干云从后墙鱼贯蜇出结伴而行。

见被送的虽然被人前后拥着仍免不了东张西望满睑鬼祟,尤其关宝宝,拽着我书包带那只手的指甲都紧张得白了,便更是觉得自己责任重大,饶是不信,也巴不得从哪棵树后真闪只鬼出来,以让我拼命降住,要他向关宝宝道歉求饶。

我也因此对柳风眠佩服不已。有天早上他走到我们丙班教室门口,招我出去,交给我一本书说:“看完还我。”就伸个懒腰又回了班。

那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我才明白,原来他那些孤鬼故事尽来自书中。于是常在晚饭之后邀帮大院的孩子钻进竹林讲电讲神,快乐得很。那些军 人后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光听故事还觉不够味,有人便提议化装演故事。好长一段日子,那竹林那蕉林那墙院拐角处,总传出些凄凄厉厉的鬼哭狼嚎,吓坏了家属 们。她们那时已不像从前那么清闲可以在黄桷树下纳鞋底织毛衣,而是要集中起来,学习《五年计划》。这些久已习惯在家相夫教子的女人们,摆起龙门阵来,开口 是“社会主义”,闭口是“一五计划”,摩拳擦掌准备建设国家。

我父亲却没有解甲归田的姿态,依然全心全意地,将女儿坚守在兵书战史之中。每日鸡鸣即起,督促我练过拳脚,然后我去跑步他去游水。黄昏时分,则常常要我脚上腰际缠了沙袋,跟他去上丘丘峦峦。

父亲爱水爱山。有时我们一起跑到长江边,他就一头扎下浪里去,我见那儿长江浪头接浪头漩涡连漩涡,低低沉沉地怒吼着奔腾而去,心里总是发 怵。父亲跟条鱼似地在水里,自由得很,他绰号叫“水怪”。父亲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也许我从来都不及父母聪明,也与一生怕水有关吧?我喜欢和他登 山。时时在山顶上,父亲叫我站得离地远远,逆了风,长声即诵苏轼。陈亮、辛弃疾等人的作品,而已必须抬头挺胸铿锵激昂,说是“读英雄词表英雄志,而心不入 英雄意境乃亵渎英雄之事!”

有个黄昏,在山顶那片被火烧云燃得金碧辉煌的松林里,父亲跟我讲述岳飞旧事,说,“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不久前,我才发现 自己经过两年多才好不容易做到父亲教的教导“宁可流血不可流泪”,一下子又听他说英雄到了伤心之处也会弹泪,就不由大吃一惊,忙问:“是不是因为伤心,英 雄也是有理哭的?”爸说:“若为了凡人事,英雄也不可以哭;若为了英雄事,凡人也是有理哭得的。”我弄得更是稀里糊涂,父亲就说:“比如赵子龙在长坂坡, 孤身血战救出阿斗,交到刘玄德手上,刘玄德泪流满面。若是为了儿子受到了惊吓而哭便是无理;但他是为几乎痛失爱将而哭,这便哭得有理了。”

见我更是一脸迷惘,爸便让我回家读《陈情表》与《出师表》,似乎那是验证他女儿能否成为英雄的试金石。他认为“读《出师表》不哭不忠;读《陈情表》不哭不孝。”

读《陈情表》我倒是哭了。特别是想起我香港父母的养育之恩,更能领会李密的孝顺之情……但读《出师表》,却怎么也未哭成功,尽管我十分景仰 诸葛孔明。父亲沉吟半晌,说:“尽管爸爸打你不少,你将来定会是个孝敬的孩儿;但更为重要的,是要对祖国对人民尽职尽责尽心尽力,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以诸葛武侯为榜样;实在忠孝不得两全时,你可退一步做到忠而不孝,你妈妈和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怪你的。”成年以后,我果然对一切工作尽职尽责尽心尽力,自 以为理直气壮地放弃了许多尽孝的机会,直到母亲绝症在身病卧高床,我方如五雷殛顶肛肠寸断。那是1987年,那时节我正在中学教书,当班主任。待从医院回 到讲坛,不由得对我满堂学生咬牙切齿如毒誓如恶咒道:“倘若你们不孝敬父母根本没资格谈什么报效祖国。即使将来真的为国为民做了点什么而对父母不曾尽孝, 待父母终其天年之后,你们必然慢慢体味到那种如同身陷炼狱痛苦终生的滋味,任何丰功伟绩也压不住那种悔恨那种自责!”

便事到迄今了,我也不敢天天目睹亡母遗像,偶尔翻检出来,必因浮想联翩而扼腕长啸痛哭失声。

我在丙班留下来。我总弄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不让我回到丁班。

不过,自从丁班班主任去过我家,爸爸常在黄昏时带我出外散步。依了山势水势,他更为详细地对我讲解战术战例。听爸爸讲战争是一种享受。无论死的活的输的赢的经他一讲,全能在我脑子里变得活灵活现。

对于他所讲的一切,父亲常常要我复述。对我的记忆力,他是很满意的。令他不满的是我的兴致所在:我对人物性格的感受,远胜于对兵法的看重。 他觉得我提的问题,大都是无聊无稽又无法回答的。比如说,有一次他讲到,项羽把刘邦的爹绑到阵前,说要烹了吃,刘邦却哈哈大笑,要“分一杯羹”。我问爸 爸:“如果刘太公真被杀了,刘邦是不是会喝一碗用他熬的人肉汤?”

爸说:“刘邦当然算准了他爹不会被杀才这样说的。”

我仍不甘心:“可是,万一刘太公真被杀了,刘邦当时会怎么样?是昏过去呢还是拔剑自刎呢?”

爸有点不耐烦了:“这是史实,铁定了,怎么可以胡乱假设的?”见我忿忿,爸又补了一句:“如果刘邦判定不了项羽的行状,他根本不能得天下。”

我急忙问道:“爸爸,刘太公可没有他儿子那么高明,他定是判不准项羽行状的,是么?”

爸说:“是。”

“那么爸爸,刘太公五花大绑,不但面对着沸水快刀,还要耳闻儿子高叫着吃他,心中想了些什么呢?”

见我如此不可理喻,爸真的生了气:“孩子,我们今天讲的是兵法。为将用兵就得知己知彼,才可百战不殆。在楚汉相争中,刘太公当时想了什么,事实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刘邦项羽是如何想的。”

我明知爸爸有道理,但心中总不大舒服。一时间,我忽然觉得名垂千古的汉高祖,还比不上那位在朝阳下化作水沫的人鱼姑娘,便忍不住说出口来:“哼,一份江山有什么了不起?难道还比得上一个爹爹重要不成!”

我爸一时语塞,竟想不出什么训辞来,只好背了山风点支烟抽。

我却突然暗自庆幸,心想:“管我是谁生的呢,反正我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总比那个差点儿连爹也被人煮了吃的刘邦走运多了。”况且,自从丁班 班主任家访后,快一个月了,我还不曾挨过一顿打。他几乎每天带我登高讲课,让我知道有个巴顿将军,知道不可一世的拿破它为什么会败在只有一只眼的库图佐夫 手下……父亲向我描述的,是一个英雄的世界,而他的女儿,不但丝毫未现为国为家赢得光荣的迹象,而恰恰相反:尽给他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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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丙班又闯祸了。这次是为麻雀而起。

麻雀是我调班时张嘉陵送的,妹妹喜欢得很。她每个周末从幼儿园回来,总要给麻雀又洗笼子又洗澡。我说雀儿是不洗澡的,她说幼儿园老师说人人 都要讲卫生。我说雀儿不是人,她眨着一双大眼睛说没准那原本是个美丽的小公主被魔鬼使妖法变成只雀儿了。她将些肉呀菜呀的嚼得不成形了拿来喂麻雀,说幼儿 园老师规定每口饭要嚼口下才能好好消化。我爸可是让我吃鱼吃肉都要尽量使大牙将骨头嚼碎咽下去。我好久也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听着妹妹那套理论却不去纠正, 我们姐妹各执己见,他抽着烟斗,埋头着书。我当时心中十分诧异:妹妹是他生的,毫无疑问,可性子怎么一点儿也不像她爹?星期天晚上临睡前,她总要叠些纸兔 纸鸟用浆糊仔仔细细地粘牢在竹篮周边,说给麻雀当玩伴。又叮嘱我,凡她住幼儿园的日子要我带麻雀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于是我便带着它去焦林竹林讲狐讲鬼。谁 知有一天,不知哪个小朋友将伙房那只被大家玩惯玩熟的大黄猫抱来凑热闹,故事讲得正起劲,猫却将我挂在树权上的鸟笼扑了下来。笼散了,雀儿断了一条腿。父 亲教我打拳时,就教过我如何处理外伤。我依法削了两条蔑片,将雀儿腿骨续正,使蔑片夹了,再用线缠好。我知道过十天半月那雀儿又可以活蹦乱跳了。然后又砍 竹片蔑补笼子,到部队的熄灯号吹响,笼于也没补好,我只得以丝线栓了麻雀那条好腿系在我的床脚。第二大上学前,见那雀儿疼得毛羽蓬松全没了平日的光鲜,就 不大放心将它独自留在家,怕它给线缠了或被猫拖了。

有次刘大娘送来一只芦花鸡,正逢星期六,我爬树采了堆槐花,妹妹以线串个花环给鸡挂在脖子上,又要我去伙房讨个红萝卜,她切了一碟小小的 五角星,放糖拌了喂鸡说,吃了,鸡就会变得跟她在幼儿园一样乖(幼儿园老师每天给乖孩子奖红星,她从来都得奖),又说吃了糖,鸡的嗓子就会很甜,唱起歌来 像妈妈一样。星期天下午,父母带我们出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回来,刘大娘已备好晚饭:大汤盆里放着那只芦花鸡,被熟地甘草田七土茯苓炖得喷喷香,妹妹对着灶 边那堆鸡毛哭得死去活来。我妹妹平日爱笑,一笑便让我记起我香港爸爸以细铜管自制的那串风铃。真料不着她不哭则已,一哭惊人,我便幸灾乐祸地看这军人爸爸 如何处理:为只鸡而下泪,怎么说也算不得为英雄伤心。谁料爸爸果有惊人之举。他取我一支平日跟小朋友充作令箭玩的大鹅毛,截下管来,在一端剪出四道口,折 成四只脚,又取枚康熙铜钱,以布包缝,再插了那鹅毛管在布上穿过铜钱中间的大孔缝牢了,又挑出芦花鸡最漂亮的那些尾毛来,做了一只好漂亮的毽子,然后兴致 勃勃站在一边,看妈妈教妹妹踢毽,妹妹眼泪未干已踢得满头大汗。

她上学后,爸爸把我叫到身边,说:‘你是不是觉得爸爸不公平,你哭就要挨打,妹妹哭就要哄着?”我说我只是觉得奇怪而已。爸爸说:“爸爸 要你学武,尚武者必须尊重事实;爸爸要妹妹学文,习文者应当性情浪漫。”我点点头,虽然一点也不明白。凡爸爸所授的兵法战例,有不明之处,我必须问明白, 他会不厌其烦旁征博引给我解得清清楚楚;对所有别的问题,他只解答为:“为什么?因为爸爸认为这样做才对。”或是“为什么?因为爸爸认为这样做不对。”长 大以后,妹妹果然遂了父愿搞了文学,我则不文不武,跑到乡下种起田来。这都是后话。当时我只怕雀儿不测妹妹伤心,就到卫生所讨块大胶布垫好衣袋,装了麻雀 进教室。

雀儿乖乖地上完第一书语文课,下课后我跑到学校的植物园掘了几条小蚯蚓喂了它。回到教室,等第二节体育课预备铃响完,同学们全到操场集合 后,我急急掀开老师讲桌的盖板,将它在桌肚里安顿好,就冲去上体育课。我早就发现两班的老师讲桌特别,那桌肚是能盖的。丁班的老师讲桌与所有学生课桌一 样:总共五面板,口子侧面开,封不了的。

一下体育课我就飞奔回教室,一进去就暗暗叫苦:数学老师在黑板上抄了些测验题,用图钉按了报纸遮着,正立在讲台上守了。上课后,他让大家 备好纸笔,然后揭封;然后迭好报纸准备放进讲桌。突然,从刚揭开的讲桌肚子里飞出个活东西,掉在了前排一个学生头上又挣扎着飞到另一个人肩上。那只上着夹 板的麻雀拼死逃,飞不远,飞不高,全班同学兴奋得乱扑乱抓,好不热闹。

它终于被三五个挤成一堆的同学逮住。我生怕它被捏死,就从座位上跳出来,把那堆同学推倒在地,抢回那只吓得翻白眼的麻雀,藏进我的衣袋, 宁可轮流伸出两只手掌让数学老师的戒尺狠打也绝不肯将那雀儿交出去……于是又一次全校集合会,会上又宣布给我记小过,会后又全体师生高唱“我们一定要解放 台湾’,我就被调到乙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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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班班主任也是女老师,教数学。她让我站在门口,干干脆脆地向全班宣布:“钟 丽丝,该校年龄最小操行最坏的一年级小学生。”她鼓励全体同学帮助我成为好孩子,规定我每天换一个位子坐,谁上课和我说话准放学就要留在办公室等家长来领 回家。然后叫值日生来扶我入座,说我因为调皮,屁股被我爸打烂了。我觉得乙班班主任说什么都不过分,只是不应该在新同学面前谈到我的屁股问题,就一把推开 值日生,咬紧牙关并了双脚,得意洋洋地跳到老师指定的座位上。

但是我很快就装不出那种得意洋洋的样子来了。因为乙班是个很听老师话的集体,不但上课没有一个人理睬我,连下课也人人视我如瘟神,唯恐避之不及。我天天一进校门就盼放学,放了学好与丁班丙班的同学聚在一起讲故事。

我一日比一日更深切体味到被一个完整的集体刻意孤立的痛苦,就请求乙班班主任将我调回丁班。她说;“学生好比是锁,老师是钥匙,一把钥匙开 一把锁。”又说丁班班主任那把钥匙开不了我这把锁,说我快成把锈锁了,要硬开才行。又说凡是因为调皮而调到她教的班的学生从来也不再调走,她要将他们一直 带到小学毕业。于是我就想方设法要她赶我走。

我找了根又细又长的橡皮筋,悄悄地,一端系了前座女生的辫梢,一端固定在我课桌面凸出的钉头上。下课时,那个女同学一下子没站起来,就失声长叫。放学后老师带了我去这同学家,要我当她全家面自己声明是该校有史以来最调皮的一年级小学生。我同学的妈妈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命自己安安静静地学那些我早已弄懂的功课,反正总巴不得出点什么乱子,以使日子不要显得那么无聊。于是有一天,让军区 大院的小家伙们各自从家给我弄了堆空火柴盒,我兴冲冲搜寻得十几条肥嘟嘟的菜虫,一条一盒装了,找机会塞进同学们的课桌内,待他们发现时,吓得哭的也有, 叫的也有,寻我放学后打架的也有。我在课堂上就对班王任承认是我干的,说:“老师,您把我赶回丁班去吧!”

她让我将菜虫捉走,罚我扫了15天的教室——因为有15条菜虫。那会儿,我已跟全班每个同学换过座位。家长们纷纷到学校,请求老师不要将我安排到他们孩子邻座。提起我时,谁也不道姓名,只说:“那匹害群马”。

我至今仍佩服乙班班主任的韧性。她不知从何处弄了付单人桌单人凳来,将桌凳用长木条钉在一起,摆在她的讲坛边要我坐。于是上课时间,我就无 法骚扰邻座了。总而言之,她一点也没有赶我走的意思,也不去找我爸爸告状。我于是大有“棋逢对手将遇良材”之感,深深体会到与老师斗智的种种乐趣,便终日 绞着脑筋捣乱。老师告诉她的同事。她要费50%的精力管教我,只剩下50%的精力教育别的学生,但是,她要将我一直管教到小学毕业。

有天放学,班主任要大家回去好好温习算术,因为第二天有节数学公开教学课。公开课就是将许多数学老师集中在一个教室,观摩某个老师的教学 方法。一般来说,公开教学的老师都要提一些难度较高的问题让学生回答,以向来参观教学的同僚印证自己的教学方法是否成功。而问题越难,老师就总要抽那些平 日成绩优秀的学生回答。我虽然行止失检,但成绩优良,任何老师上公开课,总是要抽我回答问题的。我就终于想出了一个捣蛋的方法。

重庆的小女孩,喜欢采撷指用花,捣碎敷在指甲上,几小时后,取去花泥指甲就变得红红的,很好看。我放学后搞了一大堆指甲花带回家去,临睡前,用干毛巾拼命擦过牙齿,将花泥厚厚敷上,仰睡了,第二天跑完步就上学,早餐也不敢吃。到校门口,取出花泥才进教室。

老师果然叫我到黑板跟前解题。解完题,我转过身来同时将上下嘴唇用手指朝里一搓,便露出两排血红的牙齿,再将双瞳仁向鼻梁中间一聚,成了斗 鸡眼。全教室的人猛地见了这么个怪物,顿时便惊叫之声此起彼落。但凡公开教学,必是将四排课桌全向中间并拢,留下三边空隙,让参观教学的老师靠墙坐。老师 那天将我的单人桌椅搬了去木工房,让我坐在最后一排做完题后,便沿墙走回自己坐饮,一路向人展示着我的斗鸡眼和血盆口,乙班班主任气得快晕了过去。

我又被记了一个大过,调到甲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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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读书生涯中我再也没有见过有另一位教书的在学生面前,能有着我的杜老师那样的潇洒随便,更没有见过教书的对于学生来说,有着杜老师那样的魅力!

甲班班主任是复员军人,敦敦实实一个小伙子,他不但教语文,还上我们班的体育。

第一天,他就没让我上课,叫我提了书包,跟他去了沙地边,就在那个秋千架旁,他翻看了我所有的作业本。然后,跑到教导处去,建议教导主任让我跳级插班。教导处说“没有这种先例”,况且,我进校时,还差3个月才够入学年龄呢。

我这位当兵出身的老师姓杜。杜老师从教导处走回操场,示意我坐在秋千板上,他自己也坐了另一架,与我并排。

杜老师用脚后跟使劲往上一蹭,秋千就荡起来。他默默地悠了几下,就用脚掌将秋千定下,没头没脑地,他问我:“那两个大本子上的作业,全是你自己做的么?”

我点点头。爸在丁班班主任家访之后,给我买了好厚的两个大本子,让我将语文算术书上的每一道练习题都做完,且是用毛笔。待老师布置功课,不管是堂上练习还是家庭作业,我便用铅笔将大本子上的东西挑点出来抄上去便是。

“很好。”他说,依然坐在秋千上,两手各抓住根绳子,好像随时准备荡秋千似的,“瞧,你都懂了,于是你上课简直不知干什么才好。我问过所有 教你的老师,都说你在音乐体育与图画课时,是比较遵守纪律的。看来上课捣乱,也不全是你的错。但影响别人学习,总是不好的。就像一个吃得很抱的人,一面打 着嗝,一面往那些肚子饿的同胞碗里撒沙子,不让别人吃一样,那是很残忍的,对吧?”

我点点头,觉得这老师真实在。自从入学以来,挨批评对我已是家常便饭,可只这杜老师,是坐在秋千架上批评我,我觉得这老师对我像对一个老朋友,而不似对一个坏学生。一年级所有学生都崇拜他,因为听说他从前在部队干的是侦察兵哩!

“我想,我可以在语文算术课上出些别的题给你做。每做出一道,我就教你一个新动作。”他用手一挥,扫过操场上的单杠双杠平衡木,还指指体操 室里的鞍马吊环,“你的身子骨挺结实,应该好好做做体操。慢着慢着,你的眼睛先别发亮。”他笑道,“这是有条件的,两个条件:一、凡是班里同学有不懂的语 文算术作业,在下课和放学后都可以来问你,你若解答不出来就要主动通知当天的两位值日生,放他们回家,你独自完成教室的清洁卫生。二、我给你布置的功课, 你尽量独自完成,如果一道题自己花了3天时间都想不出来,你可以请教别的人,但必须做3天值日。”他从秋千架上下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好了,回家考虑一 下我的话,今天也不用你上课了。你可以选择,真的。或者像你在别的班那样:进教室罚站,回家挨屁股;或者更严格一些要求自己,换种方法活。如果你愿意换种 方法活,明天带个大本子来做我的作业。”一说完,就头也不回,大步朝办公室走去。

我朝着杜老师结结实实的背影,规规矩矩鞠了个躬。然后,一路背了书包踩山道,一边巴望太阳快快落山去。我盼明天盼得很心焦。

第二天一大早,我是跑着去学校的。杜老师正在吊环上翻腾哩。我双手将一个大大的厚本子呈到我的新班主任脑袋下面,他倒竖在吊环上神闲气定地看着我,说:“你第一个班主任几次告诉我,说你是个很勇敢很坚强的孩子。”他跃下棕垫,一面走出体操室,一面向我口述当天的作业:

有个耍把戏的人到了一条小河边。他想过河,并带走他的1只芦花鸡,l匹白狐狸,1条老黄狗。渡口有条独木舟,很小,每次只能载1个人加1只动物。

只要面对耍把戏的人,3只动物就很乖;只要他离开黄狗就会咬狐狸,狐狸就想吃掉鸡。

问:这耍把戏的人是如何将自己和3只动物都弄过河去的?

一从那以后,我成了班里的忙人。也不知班主任在我上课之前说了些什么,反正,每天都有同学来刁难我,特别是当班的值日生。开始,他们提的问题还只限于当天的功课,渐渐地,也有人来问老师还没讲过的书页。

我成了一个安分守己的学生,因为杜老师的题目刁钻古怪,让我非动脑筋不可。

我记得有这么一道题:

战争时期,有甲乙两村分别在两个江心岛上,若游泳,须用40分钟。在两岛正中,有座横跨河面的长桥,桥的一头有个敌人的岗哨。哨兵每半小时走出桥头望一望,不论见到哪个村的人游过警戒线——那条架在两岛中心的长桥,他立即开枪将人打死。若有小孩快游到中心,他就开枪警告。

当时,甲村有一条消息,必须马上告诉乙村的人,于是一个小孩完成了这个任务。

问:甲村这小孩是如何游到乙村的?

那天早上,杜老师亲自在我的大本子上画了示意图哩。

我只能在课堂上想。因为回到家里,父亲也会让我做功课——他布置的。

我从来没被同学们难倒过。让我不得不心甘情愿搞卫生的,是我的班主任。

他给我出过这样一个谜语——什么东西小的时候4只脚,大了两只脚,老了3只脚?

我想得脑仁疼也搞不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刚好周末了,便问我妈。

妈说:“那是斯芬克司向俄狄浦斯提的问题。如果他答不出来就要被吃掉。这是希腊神话里的故事。谜底是人……”

于是从星期一到星期三,我心甘情愿地搞卫生,不但将桌椅抹净地扫好,还从家里带些旧报纸去,将我们教室那4个大玻璃窗擦得透亮透亮的。

杜老师一句也不表扬我。他问了问这题是谁为我解答的,然后对我说;“你真幸福。”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不过我从来就没有向老师提问的习惯。

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幸福,那时候。但我觉得很快乐。杜老师给我的功课是很生动的,让我深深地着迷。我发现,他从来不把学生弄到办公室去,而是 喜欢把学生叫到那些单杠双杠平衡木边,随随便便地,就什么话也对人讲得明明白白了。在我的读书生涯中,我再也没右见过有另一位教书的在学生面前,能有着我 的杜老师那样的潇洒随便,更没有见过教书的对于学生来说,有着杜老师那样的魅力!

直到如今,我仍然坚定不移地认为:如果当班主任的得不到自己学生的敬重与热爱,那么,最根本的原因,一定在班主任本身。

杜老师出的题目很简单,问题很明确,可是往往一个很小的问题,便让人不得不写出一篇文章来。比如有一次,他口述道:

有个财主死了,他留下遗嘱,将财产给了唯一的儿子。财主的一妻一妾,带了这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上公堂,请包拯断案:两人都说是孩子的妈—— 谁得了孩子,谁就可以得一笔大遗产。包拯令人在堂上画了个石灰圈,将那孩子围起来,道:“两妇人听了,你们各人扯住孩子一只胳膊往外拉,谁将孩子拉出圈, 谁就是亲生母亲。”两人就开始拉,孩子就开始哭。他终于被一女人拉出圈来。包拯马上判出孩子归谁,并使堂上堂下,连同真假母亲都心服口服。

问:“包公是如何论证他的判决的?”

有一天,我的邻座问我:“你每节课都眼睛发直想什么?全年级的人都说你是有名的掏蛋鬼,咋到了我们班却变呆了呢?”

我告诉他我要绞尽脑汁完成别的作业,比如设想包拯如何以石灰圈断案。这事马上传了开去,大家都对那些题很感兴趣,甚至有人觉得将这类题目交给一个全校出名的坏学生做实在有些可惜,也不公平。于是有人就去问老师。

在那节班会课上,我第一次发现我的班主任也有态度非常严肃的时候。他让全班认真讨论:为什么他要给我增加一份作业,倘若我做不好,还要大搞卫生?

同学们踊跃举手发言,很热心地重复各人从丁班丙班乙班听来的我的恶劣行径。一面数落,一面又有人忍不住嘿嘿笑……大家一致认为:老师让我多 做作业,是对我的一种惩罚——就像当时流传很广的关于“毛主席在陕北农村改造二流子”的故事一样——毛主席把二流于改造好了,而我呢,到了甲班,也被改造 得正在好起来。

杜老师把双手撑在讲台上,静静地听同学们讲,越听,那眉头就皱得越高。

待同学们各尽所言后,老师说话了:“我很失望。”他说,声音很严肃,我低下头,老师走到我跟前,叫我站起来,说:“把你的语文、算术本拿出 来,不不,我要的是那两个厚本子。”他将本子接过,伸出结结实实的巴掌来,抚了一下,“请同学们往下传阅,好好看看。她是全年级个子最矮,年龄最小的学 生,开学3个月多点,她就独自将两本书全学期每道习题都做完了。”他将我从座位牵出来,牵着我跨上讲台。将我转过去,把他的双手重重按在我肩上轻轻说:“ 抬起头来,我的孩子!你好好看着你的同学们,看别人是如何诚心诚意地欣赏你的。”

教室里泛起一片越来越响的“嘿嘿”“嗬嗬”,我看见我的本子被一双双小手翻着传着捧着,心里实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老师的话语在我头顶掷出,铿铿锵锵,越过那一片骚动的声浪:“她每天做着跟别的学生不同的功课,那不是在接受惩罚,那是一种别人没法获得的奖赏。”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索性就横了心,抬起脑袋挺起胸,任由那泪珠儿纵情往下淌。

老师还说了一些别的什么。至今,我仍记得他最后的几句话:“——永远,也不要满怀热情地去记住别人的缺点。一个津津乐道别人的毛病的人,是会让自己的品德慢慢败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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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是,我的父母接到通知:要么转学,要么开除。

         ※       ※       ※

一年级上学期,很快便结束了。每个学生都得到一本《学生手册》。

《学生手册》记载着每个学生在校的各种情况。其中最重要的两大项,是成绩与操行。

那时,时兴“学习苏联老大哥”,成绩全是5分制。我每门功课都是5分。

操行评定则照中国的一套以甲乙丙丁分级。一般来说,一年级小学生的操行,大多为甲,少数为乙,而我呢,操行评定一栏却写了“乙、丁、丙、甲。”评语由4个曾任我班主任的人分别鉴定。因为我在每个班都呆了一段时期。

丁班班主任写的是:“喜欢帮助同学,劳动积极。经常违反课堂纪律,操行:乙等。”

丙班班主任的钢笔力透纸背:“调皮捣蛋,无心向学;影响极坏,操行太薄。丁等。”

乙班班主任的评语又有事实根据又有理论总结,让我虽然不服气,又挑它不出错处来:“聪明不走正路。经常惹得全班哄堂大笑,严重破坏教学效果。从不迟到早退,但在所有上课时间,从来无法约束自己,是老师与同学的重大负担。建议给予操行丙等。”

甲班班主枉的评语依序写在最后:“读书举一反三,办事锲而不舍,头脑灵活,精力旺盛,是个须以特殊方法教育的特殊儿童。在本班期间,操行评定为甲等。”

自从受教于杜老师,我就有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愿望,总盼望得到他某件须冒了生命危险才能完成的任务,以便能在最短时间内证明我也可以成为 一个乖孩子。可我那杜老师又怎么明白我的心事?大不了,他或是出些难题让我绞尽脑汁,或是让我在班里领队做广播操,实在没有什么为知已者死的机会,我心中 就时时感到遗憾。

在那次,杜老师让我猜斯芬克斯出给俄秋浦斯的谜语之后,妈妈就给我讲过好些希腊神话,那时我还没去过希腊,并不知道希腊人的长相和中国人 有那么大的差异,就想当然认为那个取金羊毛的希腊英雄应该长成我杜老师一般,圆人圆脑,敦敦实实。于是跟小朋友讲故事时,就一心一意照我班主任的举止神态 去描述柏修斯。

倘若能被这样一位班主任长期教导,即使不能随我所想英勇早夭,起码也能如母校所愿成个好学生;事情的发展偏偏不是那样。

杜老师走了。听说被调去一个少年体操队任教练。新学期开始时,我一见到甲班换了新班主任,马上就有受欺骗的感觉,但又说不清具体被谁骗了。 不久,我非但故态复萌上课捣乱,而且乱得变本加厉,常常被老师赶出教室。我唯一存着个希望便是将被赶回丁班去。结果是,我的父母接到通知:要么转学,要么 开除。

于是我转去另一间学校,并且从此就因为同样的原因一再转学。无论转到哪个学校哪个班,我每科成绩都是全年级第一名,操行却不是丙等就是丁 等。因为,令我感兴趣的学科只有自然、政治、图画、体育和音乐,而历史地理语文数学则不读自通。岂料我的班主任们只教语文或者数学,他们便有种种机会见我 调皮捣蛋,便都很热心地去找我的前班主任了解我的过去,了解之后,便更是印象恶劣,结果呢,我每本学生手册的操行评语都少不了“聪明不走正路”一说。

母亲每每总要细问我所犯过失。也许她并不认为这类过失足以使我背离长长的人生正路,又或者她觉得父亲对我的痛打已是对一个顽童体罚的极限,便也不再额外惩戒,只是耐着性子,给我一本又一本书看。凡读一本,都要我作出大量的笔记,并要我以自己的观点去评价书中的每一个人物。

三年级时,我已读了许多高尔基、契词夫和儒勒·凡尔纳的小说。我告诉妈妈,我最喜欢的作品,还是安东尼奥里的《斯巴达克思》、杰克·伦敦的《毒日头》和《荒野的呼唤》。

母亲本人则酷爱戏剧。有时寒暑假,她会带些学生到家中排演活剧。也不知从何处弄来那许多彩布彩纸,他们裁裁剪剪粘粘贴贴,自己做道具自己做 服装;还搞来许多颜料,在我家不是这面就是那面墙上画布景——那时父亲已经转业,在市政府工作,房子是政府分配的,住得十分宽敞,是重庆市五六十年代最漂 亮的住宅,说是按苏联的图纸建的,地址是桂花园15号,但人们议及那住宅,只称为“红房子1幢”、“红房子2幢”、“红房子3幢”、“红房子4幢”,不用 提及门牌街名。我们家每年两次要铲去一层墙皮再刷上厚厚的白灰浆,以覆盖那些色彩丰富的天空森林或河流城堡——妈妈的学生们就在那些布景前自己演给自己 看。有时演一幕,有时演全场。演者大喜大悲,观者真怒真乐,直把我看得神驰心醉时而手舞足蹈,时而大呼小叫,真真羡慕煞这些年轻人。几十年过去了,那些场 景还时不时在我记忆中滑过,如风帆一般。印象最深的,当然要数莫里哀的《吝啬鬼》,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席勒的《阴谋与爱情》和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 人》。

不看话剧时,寒暑假也是挺快乐的,因为小伙伴多,且几乎全是军人的后代。

4幢红房子,各各相去近百米,有草坪,有树木,有几个直径约20米的圆花坛。在孩子们眼中就像天堂似的乐园。l幢3幢傍山,2幢傍着条碎石 小路,小路弯弯曲曲,路边栽着两行杨槐树,花一开,香味随风送进窗户来;4幢就傍着大田湾小学。靠小学和靠小路的两旁,就用楠竹片编的篱笆围了。篱上爬满 牵牛花,将市政府宿舍圈成一个院。上学的时候院里清幽宁静,一到傍晚,从4幢房子8个门里就兔子似地蹦出一个接一个的小家伙,撒得满院都是笑声、都是尖叫 声。

每幢房子规格相同,5层,1-4层住人。每层中间一个约100平方米的八角形大厅;大厅的正南正北通向两个厨房。每个厨房有一排上下两层 的碗橱案桌,一排四孔大灶;正东正西通上下楼梯,全以棕色地毯铺了,每一级都由两条亮晃晃的厚铜板护着,走在楼梯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但只要父母不在眼前, 我从来不由楼梯下去,而是骑在漆得黑亮的柚木扶手上滑下楼去。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则各通一道长廊,长廊两边就是许多门口交错的房间,分散于4条长廊 的,是一个男厕所,一个女厕所,一个男澡房,一个女澡房。

每层平均住着8家人。每家少则三四个,多则八九个孩子,而且都以子女众多为盎盎乐趣。中华民族本来就是以“百子千孙’为最美好的心愿恭贺 亲友的,何况那时政府提倡向苏联老大哥学习的内容之一就是多生孩子,夫妇们就更加踊跃响应。谁生上 7个,就会倍受敬重,被尊为英雄母亲。我家住1幢第三 层。那可真是人工兴旺的楼层,光英雄母亲就有两个。

我的同学黄幼仁他妈就是一个:她的大女儿好像取名自自,接着生个儿。我隐约记得名体仁,依次排下来的女儿是三自、四自、五自、六自,继而 是幼仁与我同班,然后又是女儿八自,末了,眼见她又添个黄小仁。我从未见她打骂小孩,倒是见她的闺女秀美男娃子壮,家教都不错。我另一个同学吴邦宪家更不 得了:她的英雄母亲生了10个。以致我们这层楼的小孩都沾了光似的,唱起了《华尔瓦娜》时简直气壮如牛。那是一首女声小组唱的歌,风行重庆,其深入民心, 就如今天陈小琪的《涛声依旧》般,不但大小晚会或歌咏比赛少不得,就是随时随地,男女老少都免不了顺口哼哼:“集体农庄有个挤奶的老妈妈,谁都知道她的名 字叫华尔瓦娜。命名日里大小女儿都来拜访她,欢欢喜喜她们作客回娘家。这位老妈妈真正是福气大,来了5个亲生女儿5朵花;老大叫萨莎,老二叫沙霞,阿莲 卡、波琳卡、阿辽努什卡,最可爱的小么女子只有十七八……”

向苏联老大哥学习的,当然不止多生孩子这一项。那个1956年,真是全民一起学苏联,从思想意识、文化艺术到日常生活,全盘苏化:不但走 在街上的士兵突然换上了船形帽,连我们大院的老军官也马上被卷进这种热潮:那些曾被硝烟熏黑了脸庞烤硬了心肠的汉子先是开口改称呼,向别人谈起“娃儿他妈 ”时,强忍住不讲“我婆娘”、“我媳妇”、“我堂客”,而是腼腆如稚童,红了耳根说是“我爱人”;然后学跳华尔兹,先回家关好门,一面念叨着“蓬察察”, 一面将各自的“我爱人”踏得鞋面儿脏脏脚背儿肿……终于都步伐娴熟昂首挺胸旋出八角厅来。更有富于冲锋精神的,还在笔挺的呢子将校服内勇敢地露条花衬衫的 衣领,将头发分出偏界,说是“西装”。

我们1幢3层那个八角厅每逢周日必有晚会。人人饭后拎张小板凳,个个争着演节目。这层楼人才济济,连乐队都是现成的,从提琴二胡横笛洞箫 到手风琴曼陀铃应有尽有,曲子一支接着一支,反正无论大人歌小孩歌,情调都是那么欢快那么健康,韵律如山溪如月色,又亮丽,又柔美,从八角厅扬洒出去,溶 进山城的夜晚。

满城飘着苏联歌。无论日出枇杷山还是月印长江水,总能听到《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管是北风凛冽还是春光明媚,到处一片《红莓花儿开》。 山城还唱“贝加尔湖,我们的故乡……”唱“冰雪笼罩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唱得热忱坦荡,如同唱自己的故园。我永远忘不了那首《列宁山》,忘 不了我的同胞曾如何去歌颂一个他们绝大多数人终生从未谋面的民族,去歌颂这个民族的风物、领袖、首都,如同歌颂中华民族自己的理想。那些朴实精悍的山城 人,一群一群一伙一伙地合唱着:“亲爱的朋友,我们都爱列宁山。让我们迎接黎明的曙光,从高高山上我们眺望四方,莫斯科的风光多明亮。工厂的烟囱高高插入 云霄,克里姆林宫上曙光照耀,啊,世界的希望,俄罗斯的心脏,我们的首都啊,莫斯科!”

这7年来,我不断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个洲到另一个洲,却再没发现过世界上有哪个民族能如我的同胞曾经的那样,带着那么宽广的亲情,那么厚重的敬意,那么彻底的爱恋,带着整个民族那么深切的祝愿,去赞颂另一个民族!没有,我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那时候,老师天天给我们描绘着苏联。自然老师介绍发现条件反射的动物学家巴甫洛夫,和成功嫁接梨苹果的园艺家米丘林;地理老师讲官厅水库, 讲西伯利亚大森林;语文老师让我们轮流朗读《马特洛索夫》、《鼓手的命运》;历史老师津津乐道于《冲击冬宫》和《察里津保卫战》;连美术老师也变得伶牙利 齿,下了课还在说列宾如何画伏尔加纤夫的故事;政治老师则斩钉截铁地预言着:“帝国主义将来一定要灭亡;全世界劳动人民正以苏联为首,建设社会主义社会 ——就是那种各尽所能、按劳取酬的社会,然后再着手建设一个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社会——那就叫共产主义社会……”就是如此光明如此快乐如此简单又如此全 面,我觉得社会主义好比一道闪电,使我的脑海心田一下子就亮了,就开了,就装满了这种理想。老师说这叫远大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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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也没有当成政治家。他也没有。他变成了一个右派分子。

         ※       ※       ※

将远大理想一下子就拉得让我可亲可近的人,是住我家隔壁的柴天惠。柴天惠是个大学生,老爱像苏联姑娘般穿件花格子“布拉吉”。再顽皮的小孩 儿见了柴天息都是毕恭毕敬的——因为大学生,比英雄母亲更令人景仰。只要个人努力,肚子争气,就多可以成为英雄母亲的;但要成为大学生,却非扳倒许多对手 不可。那时代,平均每2000人中,只能有一个进得大学之门。

柴天惠建议我们给苏联小朋友写信。她让我们各写一封,介绍自己的情况,标明各人就读的学校、年级。班次、座位,然后逐一为我们译成俄文。 她回去翻译时,我们这帮小学生全聚在八角厅诚煌诚恐地等待。她妹妹柴天华,一会儿一次地到厅里向我们宣布:“我姐姐,她又翻好一封了!”那神态之骄傲,像 故事里那一类最刁蛮的公主。

信翻成俄文后,柴天惠又让我们伸出右掌盖在属于自己的那份俄文上,然后用铅笔把手掌轮廓仔仔细细描下来。信全是寄去莫斯科第一小学的,并 依照我们各人的情况,写上某年级、某班次、某座号同学收。却是没有收信人姓名的。因为谁也不知道。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写信,且满怀热情。然后,我们这层楼的 全体小学生就一路唱着苏联的《共青团员之歌》,雄赳赳结队去上清寺邮局寄信,之后就开始等回信,等得很煎熬。我们楼下有个大信箱,没盖的,钉得很高挂在大 门附近的墙上,要大人们才伸手够得着。我们天天叠罗汉,轮番儿踩在小伙伴肩上看有没有苏联来信。又过了一周,索性跑到大院外面天天等那邮递员。终于有一 天,被半路截停的邮递员掏给我们一大捆信,他又兴奋又惊奇,喊道:“苏联娃娃居然会写中国字哟!”

我们每人收到一封回信。信封上有一笔一笔描出来的姓名和地址,拆开一看,信上也画了巴掌,还附了照片,却我们咋也看不懂俄文信了。于是大家又开始到路口去盼柴天惠……

给我回信的是个男孩,叫沃洛加。他寄来张照片跟信封那么大,眼睛毛很长,鼻子有点儿翘,鼻梁上有几粒淡淡的雀斑,样子很逗人喜欢。从沃洛加 信中,我知道原来苏联的学制跟中国不一样。他们从小学到高中毕业都可以在同一间学校念完,总共十年级。我们却是总共十二年级:小学四年级叫初小毕业;六年 级叫高小毕业;若考得上,再续三年,叫初中毕业;如果考得上高中,再读三年,才可以考大学,比他们要多花两年哩。

沃洛加每封信都令人很愉快,谈的都是假期、滑雪、海滩、化装舞会……更让我觉得应该好好向苏联学习,早日过上社会主义生活。沃洛加说他十分惊讶为什么中国小学生连他们的斯达哈诺夫运动都知道,其实我是听政治老师说的。

政治老师告诉我们,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苏联的经济十分困难,春天雪化时,甚至在莫斯科的街道上都能见到冬季的饿殍。有15个帝国主义国 家共同对苏联进行经济封锁。斯大林号召他的人民努力加倍工作,有个叫斯达哈诺夫的工人一年不到就完成了自己几年的工作定额,于是政府号召全体苏联人向他学 习。称为斯达哈诺夫运动。现在,中国也掀起向他学习的高潮,开始在各个工厂、矿山按照工作定额的完成量评出斯达哈诺夫工作者。后来,这种运动推及到医院、 图书馆、话剧团等等一切非生产单位去了。也不知是由于“斯达哈诺夫工作者’这称号太长了不好记,还是因为学校呀。图书馆呀什么的没法核算产品定额,总而言 之,中国的斯达哈诺夫工作者在奖状上就被写成‘先进工作者”了。

那会儿的先进工作者是不给钱的,但会得到一张道林纸印的奖状。得了奖状的人,就用饭粒拴在它的四角,高高粘在墙上,就成了这人和这家的骄 傲。来客见了,立时满脸敬重,都会停足细细欣赏那份印得十分简单也写得十分简单的奖状。往往在那种时刻,主人眼中就流动着一种含蓄得很的自信,远胜于当今 在家因眩耀有瓶路易xiii法国酒的主儿。

那时,各所学校也要每年两次评好学生,也发奖状。我家墙上从来没贴过我的奖状。老师们开玩笑说:“如果仅以工作量来衡量,钟丽丝这匹害群马都可以称为斯达哈诺夭式学生了。可惜这野马总跑不上正道!”不过政治老师却很喜欢我,说是“有性格的孩子才是可以教育的孩子。”

我的政治老师戴副透明的白色胶框眼镜,连走路都在读书。他血气方刚,讲起课来很狂热,那语气那手势,让人觉得他巴不得将我们的头盖骨揭开以 便将富国强民的主张一勺子就填进我们脑袋里。一上他的课我就很兴奋,于是我就加倍努力学习政治,放了学还翻爸爸的书看。爸爸有种《时事手册》的刊物,讲的 全是政治事件。虽然我看了如堕五里云雾般稀里糊涂,但依然坚韧不拔,硬是生吞活剥地强记一些内容。比如说新中国建立后实行没收官僚资本的政策;比如说《中 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关于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协议》是1951年5月10日在北京签定的;记住了到1952年9月为止完成土改的农业人口已占全国农业 人口的90%以上;同年初,又对全国私营工商业者开展了“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窃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运动;还记住了中共七 届六中全会在1955年10月通过了《关于农业合作化的决议》……总而言之,记住了一个小孩绝不会感兴趣的东西——我这样感兴趣地做,除了觉得这是为国为 民之外,最根本的原因是觉得不该辜负老师的知遇之恩。因为他说他不但自己要努力成为新中国的政治家,还要把我培养成政治家。我也很愿意长大成为政治家、不 过,我始终也没有当成政治家。他也没有,他变成了一个右派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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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向女子要求献给英雄的,是指“青年时期”了。

但我依旧搞不清为什么,政府对男女要求献出的东西会不一样。

         ※       ※       ※

有天放学后,我们班的女生刘碧云对我说:“你星期大到我家玩,好吗?”我吃了一大惊。因为我的外号是“害群马”,是“祸祖宗”,连许多老师 有时都那么叫,形象那么差,以致班上的女生都不跟我玩,除非她们受了某个男生欺负,自家又没有兄长出头抱不平,才会出了校门后,揉着眼睛来告诉我。下次放 学,我必在路上指名道姓找那男生狠狠打一架。

刘碧云可是我们班的少先队中队长,拿奖状的好学生,从来没人欺负的,突然主动找我玩?我摸不着头脑,就眼瞪瞪看她。

却原来她大姐星期天要结婚,嫁的是个志愿军。刘碧云告诉我,她大姐读师范时,积极响应校团委的号召,像全体女生那样,写信给最可爱的人—— 在朝鲜前线的志愿军叔叔,就像我们写信给苏联小朋反那样:事先谁也不知信落谁手。回信给刘碧云大姐的是个机枪手。书信来往一年多后,机枪手突然断了回音。 她大姐急了,想了许多办法,才打听到他受了伤锯了左脚,不愿再跟她通信。从此后,她大姐就没断过往朝鲜寄棉鞋寄毛裤寄照片。机枪手随大部队撤回中国后,刘 碧云的大姐一定要嫁给他。他起先怎么也不肯,说少了一截脚,怕拖累人家姑娘。刘碧云对我说:“我们全家都劝他娶我大姐。他是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才受的伤 呀,哪能没有一房好媳妇照顾呢?”说着眼圈儿就红了起来。

我最怕见人掉泪急忙应道:“中队长,你别哭,别哭,千万别哭!我星期天一大早就上你家玩。要不,现在马上就陪你玩。”就赶紧从我两只军装口袋往外掏弹弓,掏水枪,还掏了只小竹削的鸟哨,一样一样往刘碧云手里塞。

少先队的中队长却一跺脚又哭又笑,道;“哎呀,谁跟你玩这些东西呀!还不收起来,呆会儿老师着见又要批评你了!”她告诉我,星期天,新姐夫 的许多战友会去参加婚礼,她家姐妹们想为这些最可爱的人表演个节目:合唱一首他们在朗鲜很爱听慰问团唱的歌,叫《在泉边》,想要我吹口琴给她们伴奏。她姐 姐在另一所小学当老师,还教过我两个月的。

婚礼进行得很快乐。所有宾客热烈称赞新婚大妇,说他俩属于当时的楷模,政府提倡“好男儿为祖国献生命,妇女儿为英雄献青春”,刘碧云大姐和这个机枪手的形象,恰恰如此美好。

其实早在1951年10月,志愿军赴朝鲜参战后,这种号召就已经很响亮了,但直到我亲自参加过熟人的婚礼,才忽然认真去想一想。

一想,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好男儿和好女儿献出的东西不一样呢,也不明白到底什么是青春,于是回到家扔下口琴就翻《辞海》。

《辞海》对“青春”,有本义与引伸义之解:

1 是“因春季一片草木青葱故称‘青春’”。还举《楚辞·大召》为例道是:“青春受谢,百日昭止”。又列杜工部“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一句佐证。

2 是“指青年时期,指青春期,亦指少壮的年龄。”并举潘尼“于泄素秋,止登青春”一说,加李善的注解为“素秋,如老;青春,如少也。”

显然,政府向女子要求献给英雄的是指“青年时期”了。

但我依旧搞不清为什么,政府对男女要求献出的东西会不一样。

父亲一面往烟斗里按他的板烟丝,一面简单明了地为他那9岁的女儿解惑。

一、青春只是生命的一部分,生命却不仅在青春期才存在。

二、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倘摆了“为祖国献青春”,似乎剥夺老军人治血疆场之权;而“献出生命”一说,则囊括了少如甘罗老如廉颇的一切男子汉。

三、女儿若非僧尼,罕有值青春然不婚嫁者;而属意英雄,正是上可以报效祖国下可以延续香火之事。

四、其实男娶女嫁,乃青春互托,并无授受之分。况且家即小国,国即大家,无家不成国,无国不存家;为国为家,献生命或献青春,只男女分工形式有别而已。

刚刚明白“生命”“青春”的涵义,我又疑窦新生:既然女子只须嫁得英雄便算列入佳等,父亲又何苦要我识战史读兵书?又要我练什么拳脚打什么枪呢?

少见我的父亲竟是如此不厌其烦地为我解答战争之外的问题,说:“刚才所道,仅就寻常女子而言;对自己要求高的女子,应该为国为家都有所贡献。”

父亲举粱红玉穆桂英为例,又说道;“好女子与好男儿无异。当是鱼与熊掌兼而得之。非万不得已,何苦为取熊掌而舍鱼?更何况为取鱼而舍熊掌乎?”

我谢过父亲。在将《辞海》放回书橱时,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就立即跑去找陈乃光。

陈乃光也曾与我同班,是个操行评定总为甲等的乖男孩。我们住在同一层楼。我去他家门口招招手,他便放下功课走出来。我问他:“你知道你爸立 过功么?立的几等功?有多少个奖章?”他说他爸当然是立过功的,但不知是几等功,也不知有几个奖章。我叫他赶紧回去问清楚。结果是,他又跑出来告诉我:“ 我爸说小孩莫管大人的事。还说、还说……”陈乃光挠挠后脑勺,从眼角膘我,道,“还说叫我别跟你这匹害群马玩。”我摸摸他的光头,跨上楼梯扶手滑下去找别 的男孩打水仗。

但从此以后我开始仔仔细细地看他爸,连他上下班的路上,我也远远跟着观察他的神态步态,并向别的小朋友是否发觉陈伯伯与他们的父亲有何相异之处。于是孩子们便都开始观察陈乃光的爸爸。

末了,有一天,住在陈家隔壁的云娃子笑嘻嘻地告诉大家:“陈伯伯拉尿跟别人都不同。”他说陈伯伯只在厕所拉屎,却在家中拉尿。而且自己持个花痰盂接着,房门也不关,就沙啦啦啦往里撒;拉完将痰盂往地下一放,每次都是由陈乃光他娘端去女厕所倒的。

我大失所望,终于憋不住,就去问我爸:“陈伯伯是不是我们这幢楼最了不起的英雄?”

爸爸看着我,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问我从何处冒出这等念头来。我说;“如果他不是,为什么会有两个女子为他献出青春呢?”

我们这幢红房子,家家男主人都来自军旅,每人一个妻子,却只陈伯伯一人有两个妻子。两个妻子一老一少,年纪相差十多岁,都住在一起。楼里大 人小孩称呼老的那个“陈妈妈”,少的那个“张姨姨”。我不知陈妈妈是否有小孩。陈乃光和他的一姐一弟都是张姨姨所生,叫他“娘”,叫陈妈妈为“妈”。我不 知道陈伯伯因何赫赫战功,竟有双妻相伴。既然好女子与好男儿无异,那么若有女子为国立下许多功劳,是否也可有两夫作陪呢?

我爸爸想了一下,说,那两个女子先后出嫁时,陈伯伯并非什么大英雄,不过那时的风尚,男子可以娶几个老婆。爸爸解释道,自私有制以来财产 就全由强壮的男人挣得,女子由于天生体力不足,甚至变成男人的一种财产。社会的权力其实是一种男性的权力,所以会有一夫多妻的历史;但就夫妇关系而言,是 不公平的。中国的一夫一妻制,由毛泽东1935年第一次在江西提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这种主张已成为法律。至于一女多夫的现象,则早已随着母系氏族 而消亡了。

爸爸把我拉到身边,对我说;“爸爸希望你成长为一个正直的、有所作为的人。爸爸希望你将来幸福。”

我发观自己对父亲这种陌生的温婉很感动,就有点难为情,就没话找活,说:“什么是幸福?其实老师早就说过,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就是幸福。而且人人都幸福,因为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爸爸想了一想才回答我:“幸福就是事业有成,爱情有托。”却与老师讲的不一样。我搞不清楚什么是爱情,爸说爱情就是“两心相悦,生死相许。”我茅塞顿开,就问“是不是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像罗密欧与朱丽岖那样一个死完另一个又跟着死?”谁知他又说“不是。”

我突然发现爸爸也有尴尬时。他将烟斗叨上又取出,取出再叨上,最后,这个向来教我评点历史推理严密的爸爸,居然就说:“爱情,爱情就是一件应该由你妈妈对你解释才更合适的事情。”

我很爱听母亲说话,即使她平日为我解道数学题。哪怕只是关于“乘法交换律”,也总给我许多形象的例子,令我觉得那些阿拉伯数字好像都变碍有血有肉有故事了。

母亲解释爱情,说得深入浅出。她说“两心相悦”就是两个人互相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感到快乐,也因为发现自己能使对方快乐而感到惊喜——这种心 境是换了任句一个第三者都无法替代的。相爱的两人会欣赏对方的长处,包涵对力的短处;而且,为了使对方的感觉更美好,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更优秀。

母亲说,“生死相许”的含义很丰富,并非仅指“一个死完另一个跟着死”——

爱情是诺言,不会因为一方的死去而改变,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时曾互相许愿同生共死,于是放弃生命追随爱人。

爱情是创造。创造可以是一个民族的未来,也可以是一个孩子的前程,如果这种共同立志的创造没有完成,一方死了,另一方却并没有权力以死相 随,而是有责任独立完成那种创造。妈妈说,这种独立的完成,比相随去死艰难得多,那不仅需要更大的勇气,还需要坚韧不拔的意志。能够使一个失去爱人而悲痛 欲绝的人又活下去,并且自尊自爱自强不息,以致最后赢得了两人曾共同盼望的一切,那才是最完美的爱情。因为爱情是力量、是希望。

我记得那是一个夏夜,全家在枇杷山公园散步,月儿淡淡,星儿散散,爸爸肩上骑着弟弟,我牵着妹妹的手,走在妈妈身边听她讲爱情。妈妈说:“人是会死的,但爱情却不会死……”

远处不知从哪一扇窗户,不知是哪一把提琴正诉说着谁的心事,旋律恬美,幽幽远远,像头顶那穹湛湛的蓝天。走累了,我们歇在草地上,任清风摇 曳着树叶,将天光圈圈点点,“翕翕索索”地撒在我们身上脸上。爸爸躺下,将弟妹并排放在他的胸膛。我坐在爸爸腿上,双手撑着头,看着妈妈的眼睛,听她讲居 里夫人的生平。妈妈告诉我们,居里夫人在丈夫死后不久,毅然走上他从前的讲坛——那个在这一刻之前从未有女性能够涉足的讲坛——对满教室的学生开始讲授居 里因车祸丧生而中断了的课程。当听到居里夫人说“我拿起地球,向太阳掷去……”而赢得满堂掌声时,我不禁大哭起来……

爱情多美好!不过爱情离我太遥远,都到共产主义去了。爸的主张很简单:“先立业,后成家。”妈说我们应该长到20岁才可以去恋爱。妈妈 说,20岁时,对人生就有成熟的看法,就可以正确地看待自己和看待别人,都不至由于轻率而遇人不淑。而老师告诉我们全班:共产主义在我们20岁的时候就来 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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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红房子的娃娃们。就将各人家中大大小小的石锁提去大院,在满天落霞的辉煌壮丽之中憋足气学陈镜开……

         ※       ※       ※

那天从少年宫练完琴回家,见厅里坐了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他怀里还抱着我妹妹。妈说:“这是你三哥,刚从广东来。”我规规矩矩给地鞠个躬叫声“三哥”。

谁知他却像小女孩,一下就红了脸。他的眉毛又密又黑,嘴很宽,像爸爸。

父母才一转身,我就捎悄问他:“哎,你是不是小时读书顽皮挨爸爸打屁股那个哥哥?”

他点点头。我就很高兴,说:“早就听说我有个也要挨打的哥哥,想你都想了快3年了!”哥又脸红。

晚饭后,我将哥扯到院里,打了一路拳给他看。他直说“很好看,很好看的。”我问他好看在哪里,他说“很灵活!“我听他尽说外行话,很奇怪, 再一问,他却说他根本不会打拳。我以为他真人不露相,就拉开架势揍他。哥哥先是微笑着伸手胡遮乱挡,尔后却左看右看,急切切地轻声喝道;“妹妹快别胡闹! 女孩子这样有失斯文多不好!”我吃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后来,我才知道哥也从未学过兵法战史,不但不知道要离杀庆忌、专诸刺王僚;也不知道美国从1942年起就开始制造原子弹,更不曾听说过1945年6月8日那颗原子弹在广岛爆炸之前,原来是经过斯大林同意的……

三哥对战争毫无兴趣,每日只埋头啃他的数、理、化,或是把我妹妹的头发辫了又拆,拆了又辫,为她梳出许多新花样。哥哥也爱讲故事,一面讲一 面让我和妹妹帮他扯白头发。他像我一样,脑后有撮白毛。我气他总是讲《木偶匹诺曹》、《骑鹅旅行记》一类的东西,就扯他的黑头发,还喊着“来了来了,又一 根白的!”他老实得很,从来也没想过要检查一下我扯的到底是白是黑。

我送给三哥一把很坚实的颗状的野草根,告诉他,如果每天用这草根研磨每个手指关节,拳头就会变得很硬。三哥不要,还劝我凡事以理服人,不可动粗,说他看过我的操行评语,很替我的将来担忧。

看着哥哥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我气得大吼一声:“我才真正替你的将来担忧哩!”

哥哥笑起来然后又认真问我:“你有什么好替我担忧的?”

我说:“看你没有一点英雄气慨,将来怎么会有好姑娘为你献出青春?”

我那18岁的哥哥就羞得红了脸、红了眼皮,咕咕囔囔道:“妹妹快别胡闹,女孩子这样说话就不斯文了。”又说,“哥哥还没立业,哪敢考虑成家的事。”我拼命去想也想象不出地小时候会是什么样子,怎么居然爸爸会打他?最难以理解的是他怎么就不想当英雄呢?

哥哥埋头啃书的那些日子,红房子里充满英雄主义的娃娃们正热火朝天练举重。因为那年6月7号,最轻量级举重运动员陈镜开,以133公斤的挺 举成绩,打破了世界纪录——在中国体育运动史上,这是第一次破世界纪录——举国上下一片欢腾,都说他给近百年来被洋人嘲讽为“东亚病夫”的炎黄子孙大大出 了一口气。于是红房子的娃娃们,就将各人家中大大小小的石锁提去大院,在满天落霞的辉煌壮丽之中,憋足气学陈镜开。

有天练完举重上楼,一推房门就高兴得大叫起来——哥哥正搓着饭粒,往我墙上粘一张陈镜开的大照片,也不知他从哪本杂志剪下来的,拍的正是挺举达到133公斤的刹那。

我就急忙扳过哥哥的头,说:“别动别动,我帮你扯白头发。”

哥往墙上拍牢照片,说:“别忙呀,妹妹,你先仔细看看照片。”我就仔细看,他就目不转睛盯着我,问着:“看出名堂了吗?看出来了?还没有看出来呀!”他又着急又殷切,一副启蒙老师的神态。

陈镜开穿着背心短裤,站得不丁不八,高举着一杠铁饼,身后分别是130公斤、132。5公斤和133公斤的记录牌。我就说:“少小早立志,男儿当自强。真英雄真英雄!我越看越觉得他了不起。”

三哥脸上大急。说:“你!你看看他的肌肉!”

我不由得大声叫好。哥说:“妹妹,如果一个女孩子也长出那么一身肉来,就,唉……就不怎么秀气了!”

照片几经翻印,已不大清楚。陈镜开显得不见关节不见腰,从手腕到脚踝全是一个一个肉疙瘩。我就开始设想自己也长成那样怎么办?哥说:“因为 要承受在头顶上方的重量,所以骨骼呀肌肉呀都被压得结结实实往横里挤。妹妹好好想一想,今天的世界纪录是133公斤,等你长大有机会参赛时,可能世界纪录 已经达到180公斤。”说着,他又从衣袋里摸出另一张很小的照片,跟墙上那张拍的是同一个刹那,他拔出笔,在小照片上扩充陈镜开的肌肉,“看,到时候,你 的肌肉起码应该达到这种程度,才谈得上去承受180公斤的重量……”

看着我心中的英雄被哥哥认认真真一笔一笔,添成一堆几乎方方正正的腱子肉,并且想象看自己将来也要变成那样,不禁有点儿恼羞成怒:为国捐 躯,是我愿望。早在上学之前,与军区大院的小伙伴一起聚在那棵大黄槐树上,我们就设想过几十种英雄的死法,种种令人神往,即便死前须受尽折磨,如卓娅、如 秋瑾、如刘胡兰,体无完肤,只剩下一双信心百倍的眼睛环视刑场,也会让死亡如号角充满感召的力量,反正是很中看的事情。却从未想过要长成那么一堆肉。尽管 父亲平日强调“当以品格才学立足于世,而万不可思量以容貌身段取悦于人”,但要变成像哥哥画出的那般模样,我就难免心中忐忑。于是白头发也不帮他扯,抓了 那张小照片冲出去,去敲妈妈的房间。我请妈妈算计一下,是否我将来一定要长成哥哥画的那样才可参加挺举,为国争光。

妈妈看着那张照片,一时啥也说不出,只是笑,哥跟了来,又焦虑又诚恳,却不作声。妈妈说长期进行同一种姿势的运动,当然会影响体形,比如 铁匠的右臂必然比一般人的粗壮,舞蹈演员的腰腿必然比一般人的灵活……她说,在长期的训练中,随着铁饼重量的不断增加,举重运动员的身材肯定会横向发展。 不过,我妈妈说,她确实不知道若是我想练出抓举180公斤的铁饼,是否会变成如哥哥画的那样。

第二天傍晚,我将那张照片拿到大院给那帮自我集训的伙伴细看,女孩子们先是吓得满眼惊恐,继而笑得前俯后仰,于是纷纷提了各自的石锁上 楼,想当世界举重冠军的念头就被我哥哥的作品吓得烟消云散。倒是一院男孩忽然睑上有了成熟相,似乎有重任在身的默契,“嘿嘿”吼着,将各人石锁举起放下、 放下举起,有时直练到星光灿烂。在女孩子眼中,他们简直成了英雄。女孩子们省下父母给的小钱,买些七彩糖、棒棒糖、鱼皮花生、爆米花,好忠实地等他们练得 再也举不动石锁,才逐一将零食递到他们手中。

将女孩子吓退不久,我三哥就走了,他去北大荒的勘探队,临行前告诉我:“哥到处都打听过了,据说中国没有女子举重,世界上也只有男子比赛……”

后来,虽然离开了重庆,但许多许多年我总还有着关注举重比赛消息的习惯,总希望在获奖的人中,发现一个儿时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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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楚因为惹了什么祸,升四年级时又转了学,只记得这次宣布对我的处分之后,全校师生已不再唱《一定要解放台湾》,而是唱《社会主义好》,是快四 拍的进行曲,歌词很大众化:“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全国人民大团结,掀起了社会主 义建设高潮,建设高潮……”

我们小学生也掀起了建设社会主义的新高潮:我们除四害。四害就是麻雀、老鼠、臭虫、苍蝇。老师说,因为我们是小学生,就只给我们分配打苍 蝇的任务:三人一组,每组一天l00只,但如果能像大人那样逮着麻雀或老鼠,就更为集体争光了。打苍蝇是要评比的。组与组、班与班、年级与年级之间都纷纷 开展竞赛。学校搞了块大黑板,用红色标了“灭蝇战绩日报表”。

我们离家时,兜里揣着火柴盒,手上抓着苍蝇拍;放了学就一路寻着苍蝇走。每天一大早,教室里就三人一堆三人一堆,头凑头,轮流从各自火柴 盒里将战利品一只一只拈出来,有人以“一、二、三、四……”数,有人以“二、四、六、八”……数,还有陈彩红数的是“一仨二仨三仨四仨……”唱数之声此起 彼落,教室里热闹如赶集。待班长将全部苍蝇收齐,将各小组的数字登在教室后墙的黑板报上,就将苍蝇交到学校。

每到课间休息,灭蝇战绩日报表跟前就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学校有面流动红旗,三角形绸子做的,用黄丝线绣着“除害英雄”4个字。红旗每月流动一次,奖给战绩最好的组,挂在教室的侧墙,神气得很。“除害英雄班”中战绩最佳的三人小组还要在校会上介绍经验,像足了斯达哈诺夫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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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想上台介绍经验,便都去找那些又脏又臭的地方。因为越邋遢的地方苍蝇越多,所以公共厕所简直成了阿里巴巴的山洞,总是人比苍蝇多,大家抢着打。为了那面“除害英雄”的锦旗,我们班想出的办法多极了,行不通的有,行得通的也有。

刘志刚小组用铁丝和纱布做成个漏勺,去公共厕所搞些蛆,以水冲净,放到刘奶奶一个空泡菜坛里养着,一会儿揭一次盖一会掀一次盖地观察,等蛆变苍蝇。可他们把半坛子蛆“看”死了也没变出一只苍蝇。他爸揪着他的耳朵到学校告状,请老师对这儿子进行卫生教育。

李金玉有次不知从何处觅得个肥肥腻腻的鸭屁股,用鞋钉把它敲牢在砧板,再搬到阳光下,一个中午聚精会神,将午睡时间换出百多只苍蝇来。一试真行,她们组就天天照办……

我们班评上“除害英雄”了。授旗是件很隆重的事:全班集队排上学校大舞台,班长白衣蓝裤红领巾,跨步出列,亮了嗓宣布:“我代表四年级2 班,以本月最优异的战绩,接受除害英雄的称号!”校长就双手把旗递给班长。班长刚一展示锦旗,会场上就队鼓如雨、掌声如潮。班氏就喜气洋洋领着自己的班离 开。接着,全校师生再一次掌声骤起,李金玉就上台介绍她们小组“鸭屁股十砧板”的新战术。

旗往教室一挂,我们就变得人前人后精神抖搂,隔几天就打坏一只苍蝇拍。李金五告诉我,班主任去了她们小组每个人的家,之后,三家父母各买了一块新砧板,原来用旧的,就留给她们布阵除害了。

班主任表扬了我们的干劲,又建议全班要保持从小养成的卫生习惯。要我们每天交苍蝇时不要用手拈,最好削两校小竹签,像使筷子一样夹着苍蝇 数,数完,将竹签与火柴盒一起扔进学校饭堂的煤灶里烧掉。但是我们都嫌麻烦,反正全校都是用手指拈苍蝇,便谁都懒得削竹签子;况目,随着苍蝇死亡率的增 高,小小的火柴盒很快就被淘汰。50年代末,重庆市罕见对小件日用商品以纸盒包装,我们极难发现称手的盒子,就提个玻璃瓶,或锯节楠竹筒来装苍蝇,断断舍 不得烧了的。

李金玉的经验风行两周之后,郑可成更是别出心裁,他捡条死得软软的小蛇,以鹅卵石拍烂,借螺丝刀半嵌入老槐树干裂的皮缝中,引得绿头苍蝇 嗡嗡乱飞,三人小组就兴冲冲守着树来打。第二天一早,这个小组,一人将张报纸唰地铺在桌上,另一人将半截捕竹筒嘭地反盖报上,那竹筒口以一纸封好,用圈橡 皮筋撞在竹筒上。谁也没见过这阵势,被他们弄得糊里糊涂。郑可成就学着串街要把戏的口吻,叫道;“哥们姐们老少爷们!请坐的坐稳,蹲的蹲稳,站的站稳,让 兄弟给大家露一手,看好了,眼睛一眨,哎——呀呀!”然后右手按竹筒,左手扯橡皮筋、嘴里就轻悄脆亮,敲勾锣似地断句道,“老母鸡变——鸭!”同一时间, 话音落,橡筋断,竹筒起,沙沙声,报上就现出金字塔状的一堆苍蝇来……

放学后,大家遵班长之嘱全留在教室。班长亲自将朝向走廊的两道门两扇窗拴好,然后44个人都挤到前面几排.默默地,又神秘又紧张地看着郑 可成。平日顽皮如猴的郑可成,一本正经,要大家“以革命的名义”发誓:在我们四年级2班从校长手中再度获得“除害英雄”旗之前,绝不向任何人提及今日之 事。大家就对着黑板上方的毛泽东和斯大林的像发誓。发完誓,郑可成就向我们传授他的新战术还说“这就叫做蛇魂勾蝇计!”同学们大受启发,纷纷去菜市场拾些 黄蟮头、鲤鱼肠之类,寻棵树,腥哄哄糊了候苍蝇……

到了月底,我们全班又列队舞台挺胸脯扎扎实实风光了一回。郑可成就向全校师生介绍他们组的“蛇魂勾蝇计”。

郑可成也是个读书不用功、成绩呱呱叫,让许多老师又心喜又头疼的人物,与我最是投契,经常,两人偷违校规溜进茶馆听说书。

重庆的茶馆,只卖菜不卖饭。客人一人一碟一杯一盖,坐得密密一桌密密一桌。卖零碎佐茶的小贩,交笔钱给茶馆后,就可进去做生意。小贩或以布 带或以麻绳分两端系了个货架,挂上脖子垂至胸前;货架或薄板钉就或蔑片编成,很轻巧,可以对折如箱状,里面分格装了香烟麻糖葵花籽南瓜籽山楂片红苕干。小 贩将那货架时张时合,在人堆里蹭着挤着卖。

重庆茶馆之多,势如兰州的面摊、广州的酒家、西安的羊肉泡馍店。而茶馆的竞争之道,又远非面摊饭店可比:是既无口味之别,又无价格之差; 这茶馆那茶馆不论哪家茶馆,奉与客人的,是一样的桌凳一样的价,一样的盖碗一样的茶。决定茶馆兴衰存亡的,一是上茶的功夫,二是说书的技巧——

想中国四大莱系之中,其味最霸道的,当数川菜,尤其重庆火锅,便是于今,它也居然在以“温补”为食之原则,以“湿滞”、“热气”为食之大 忌的广州人中占一席之地,可想而知,那主领厨房的人是何等厉害。但再厉害,重庆人也不过称一声“大师傅”,偏将茶馆中摆碗冲水的,尊为“茶博士”——其上 茶功夫的重要,便已可见一斑。

我与郑可成常听说书的那家茶馆,便有个上茶功夫极俊的茶博士,40多岁,精瘦精瘦,似嘉陵江的鱼儿,长相寻常,唯是手指之灵巧胳膊之壮 硕,令人过目难忘。待茶客坐满,他就站在长桌一端以食指中指夹着茶碟一搓,且连夹连搓,碟们就一个接一个坚直了打着转,旋到各位茶客跟前自行停下,然后茶 博士走一圈,让每碟放只茶碗,又回到原处,以手指旋出茶碗盖,待盖儿都贴着碟子到位后,他便去提了壶来——是把紫铜壶,肚大嘴长,擦得铮亮。茶博士个头不 高,他走到条桌腰际,左手扶胯,右手持壶。举到齐耳,却盯牢了茶碗,低喝道:“来也——”便将那紫铜大壶一倾一点,一点一收,便见茶水如支透明袖箭,从壶 嘴向碗口疾然而出,倏然而没,箭箭入碗无点滴泼洒桌面。他才又依了顺序,将掌心窝了碗盖,从右到左绕碟半圈,忽以中指一挑一勾,那盖就恰恰扣进碗里,茶水 当即漫至碗齐,像是给略小一圈的盖子镶环琥珀色的亮边。

要说的书目,总是头天写块小黑板,挂在茶馆门口,家家茶馆书目不同,随茶客自选了听去。茶碗一盖好,说书便开始,就堂木一拍,满座寂然。 凡新来乍到的说书人,一般都先讲短故事,比如《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类,多取于《三言》、《两拍》。但故事再短,中途总有“要 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之际。这当儿,就可见听众是否满意了。擅长“摆龙门阵”的重庆人,表起态来,很显特色。他们不以拍巴掌来表示满意,也不以喝彩 来表示不满。故事说得好,待茶博士续了水,各人便一面施施然品茶,一面悠悠然评书;那卖零碎的就被吆喝得团团转:那时麻糖以块数、瓜子用杯量、香烟则一支 一支散卖,且买的卖的都不嫌麻烦。第二天挂出的书目,必是至少两个星期才说得完的,如《说唐》、《说岳》、《十三妹》一类。也不知什么原因,我见过的再好 的说书人也从未在同一茶馆说两回长书,总是急流勇退般换着茶馆说,许是行规如此吧?倘短故事都没开个好头,未等“下回分解”客人就走了大半,剩下的便闷 喝,不买烟抽,也不买糖吃;小贩使百无聊赖立着;那说书的讪讪分解完下回,第二天就再不出现。

这家的茶博士就是老板。他不但上茶功夫独到,识人本领也高强:凡他请来说书的,第一次就挂出牌让说长书,该说短书那天的工钱他就白付。茶 馆大大客满,还有不少人端了茶站喝。来这家说书的,个个将故事裁剪得详略妥当、丝丝入扣。有时把李世民宫庭政变换代改朝的大事,三言两语就交代过去:有时 一盏茶尽,说书的还不让赵子龙杀出长坂坡,依然绘声绘色,描摩着马蹄如何“得得”,箭矢如何“瑟瑟”,回马枪如何似游龙莫邪剑如何像翩鸿,还以手圈在嘴上 一张一合学那刘阿斗“呱呱”啼哭……又凡到紧张时刻,必待下回分解。

虽然这种茶馆文化的宗旨很简单,也很老套,不外乎贬的是趋炎附势背信弃义,褒的是忠君爱国劫富济贫,但我与郑可成都深深喜爱——也许是, 说书人那种出神入比之技对我俩确具摄魄勾魂之力。每有精彩章书,郑可成翌日必在班中尽情复述,以享同学。后来忙于打苍蝇,我们好久没去茶馆。虽是想得慌, 但总觉得为建设社会主义除四害比一切都重要,便咬紧牙关忍了。

此时郑可成在台上介绍小组经验,讲着讲着,不知怎么搞的,就忽然变出说书人的口气!他本来就十分善讲,又特别爱讲。这下可好,讲完“蛇魂 勾蝇计”,他说:“其实我班同学,人人足智多谋。”便又接着讲下去,还临时替大家衍生出什么“烂通肠诱搏恶苍蝇计”,什么“暗藏死鳝头明抓活苍蝇计”,道 什么“说时迟那时快,一拍下去便觉打出浆来,提起拍来苍蝇就粘的粘在黄蟮头上,掉的掉在泥沙地面,全死的自然胸开肚裂色彩斑斓;半死的依旧昏头转向翅声嘤 嘤……郑可成讲得声情并茂,听呆许多老师许多学生,跟着就有人觉得胃里倒海翻江,就冲去厕所呕吐,吐得两眼发直,回过神来,就慨叹“四年级2班的学生怎么 都如此异想天开!”

不过我们的班主任李老师可绝没有半点异想天开的样子。听着郑可成在台上抑扬顿挫口若悬河,李老师的脸色比平常显得更为苍白,神情竟是少见 的焦虑。她那年58岁,头发全白,银丝挂面一样朝耳后梳去垂至衣领。她脾气很好,无论我们做错了什么,她总让近近坐在她身边,细细问,细细说,最终让人心 悦诚服。她从来不让我们写书面检讨,也不让人罚站,说是“对人最有约束力的,乃是各人的良知”。

老师面目清癯,欣欣长长,穿的总比身段略显宽松,显得又洁净又飘逸,就像她那手宋徽宗式的瘦金体毛笔字,看起来十分养眼。李老师在我们这 间私立依仁小学教了一辈子书,一辈子都在当班主任,一辈子都在教语文。她教态端庄,谈吐睿智。无一不呈大家风范。四年级2班全体同学对这位班主任敬得简直 到了爱的程度,就连我这匹害群之马也随时自己提醒自己要检点行为,舍不得惹老师生气。其实令我臣服的倒完全不是她那些人人会讲的道理,而是她那种人人都不 去用的说理方法,竟是那么平和那么诚恳,从眼睛到语调都流着那么深切那么透明的善意,让我刚一面对就慌慌张张先自惭愧起来。

郑可成经验介绍之后的第三天,本是个星期日,李老师却要我们回校,说是请了个大学教授来给我们上两节课,那是她从前的学生。大学生在小学生眼中已若天之骄子,何况他们的教授?我们兴奋得不得了,一大早就跑去校门口张望。

教授果然来了,还有两个大学生,一人抱只木箱跟着。一见那教授儿子般轻轻扶着李老师的胳膊上楼梯进教室,四年级2班就对他大生好感。木箱子一个装些试管药水玻璃片,另一个侧装部显微镜。当两位大学生将它们一一排列在桌上时,全班大气都不敢出,很敬畏。

教授三言两语说明显微镜的用法,然后把坐在头挑的王小芳叫上讲台,让她扯根自己的头发,放在亮晶的底盘上,她就调好显微镜的距离着自己的头 发。她看完,抬起头,傻呵呵地说:“怎么我的头发变得像筷子那么粗了呢?”教授又让全班轮流上台参观王小芳的头发,并且告诉大家,这根发丝只有6个丝的直 径,比一条苍蝇腿细。全班兴奋得如百鸟归巢吱吱喳喳,好久都静不下来。

教授又给我们看一支小试管,里面泡着一只苍蝇。他用镊了扯下一条苍蝇腿,从显微镜下换出那根头发,又招王小芳去看。王小芳刚一凑眼上去就 喊:“哎呀哎呀活的活的!有一大堆什么东西游来游去!”教授说:“是细菌,每只苍蝇身上都有的。”王小芳哇哇叫、兔似地跳到一旁。于是全班又挨个到显微镜 那儿察看苍蝇脚。教授就一面介绍苍蝇的生长过程,说它的生存力和繁殖力都极强,附在任何一点腐朽东西上都能产卵。然后他开始提到作为媒介,苍蝇可以传播什 么疾病……听得全班一片死寂,弄得一张张十来岁的小脸就像李老师那天听郑可成经验一样了无血色。末了,向来喜欢刨根问底的郑可成举手说;“为什么苍蝇那么 脏那么害人生病,它们自己又不被那些细菌害死呢?”教授很高兴,说郑可成这种“知其然继而求知其所以然”的精神正是做学问的人非具备不可的。他说苍蝇是“ 带原者……”从苍蝇讲到痢疾;又从蚊子讲到疟疾;再从跳蚤讲到细菌战……

第二天的课间休息时,在那块《灭蝇战结日报表》跟前,人人认识的郑可成开讲了:“打苍蝇,是一门学问;做学问,便须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 然。如果不知苍蝇怎么害人、害到何等程度,灭蝇方法用不得当,则反而是请了苍蝇害自己,甚至主动给苍蝇提供繁殖的天堂,例如敝人的‘蛇魂勾蝇计’……”郑 可成语不惊人誓不休,引得围着他的人一圈一圈地添。整整一周,他下课就冲去开讲,说书般从苍蝇脚杆谈到跳蚤炸弹,比那位大学教授讲得还要精彩,听得老师学 生膛目结舌,想想,只好又说“四年级2班的人真能异想天开!”

谁料四年级2班的学生一夜之间变现实了——交苍蝇时,人人削了竹签子夹着点数,值日生以废纸承了45枝签,一包塞进学校灶隆。人人见了苍蝇就狠打,谁也不去故弄腥臭招惹它们了。

我回家把这些事告诉妈妈。妈妈笑笑,竟学了我的口气说:“你们班主任这种做法叫做釜底抽薪连锁效应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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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又说了一次,说得清清楚楚冰冰凉凉:“你去厨房向金伯伯说声对不起。”我僵在那儿,使劲眨眼,竭力想弄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在我脑里心里自小就灌输爱国主义的父亲居然要我向一个右派分子屈服?

         ※       ※       ※

那些年我与亲生父母的关系有点滑稽。我跟母亲之间比较像朋友,谈起话来也不觉有十分的拘谨。有时逢上太作难或是太好笑的事,就会告诉她,一切战争以外的问题,都可以跟她讨论。她总是和颜悦色。娓娓地把例子也举了,道理也说了,总让我口也服心也服。

但跟父亲的关系就不同了。我一辈子都把他当个指挥官,觉得自己是他的兵,从来都是奉令而行,也没得过什么申辩的机会。平均起来总不过十天一 星期的,就因这种那种错处挨顿打。平日好好地,就算还来不及惹下什么祸,却只要听他一喝,全身肌肉也条件反射紧紧绷起,准备迎接皮带藤条。不过,虽然常常 不是右边就是左边屁股肉绽皮开而致步履蹒跚,甚至要伙伴背了去上学,我却从也不觉委屈。因为爸说“功不赏过不罚则难以修身齐家安邦治国平天下”。我又老是 没什么立功机会,老做下些挨罚的过错。那时挨屁股对于孩子们来说是家常便饭。尤其在这些红房子,爹们全是军汉出身,总是背了“爱人”们以藤条皮带教训做错 了事的自家儿郎,却从不打头脸,说伤痕外露会损了儿郎自尊,打屁股,就过也罚了自尊也保了,便一律关门教子。

倒是家属们,非但不打亲生骨肉,而且一听说别家小孩挨打,就当即弃了锅铲鞋底毛钱针搓衣板……风风火火拍门解救。且不论读没读过书,家属 们都会很文明地批评道:“也——,某家伯伯,对娃娃要说服教育沙,如今新社会,不时兴抄家伙打人了哟!”于是到实在不堪皮肉之苦时,就有孩子哭叫以招救 星。

如今想起忽觉有些奇怪:凡挨打时被救出的,惩罚就算完结,当爹的不会在救星走后重振父威。挨打者是绝不肯轻易求救的,因为获救之后,这种 讨饶的懦弱行为,必会被大院孩子们嘲笑好几天,搞得又狼狈又后悔,自己觉得很设面子。我死要面子从不求救,谁料有一天,我却被父亲当着大院众人责打,令我 羞愤交集。那次是为了金绍先的事。

金绍先住在第三幢红房子,是大人,与父亲同辈,我以前从未注意过他,至今也不知他是干哪一行的。忽然有一天,我吃完饭滑下楼去,一个小朋 友都找不见,正自奇怪,住2楼的邓璧儿就飞跑过来,远远朝我吼道:“出大事了!快快快,我到处找你不着,以为你又在家挨打哩!”我们1幢,经常挨打的第一 数我,第二数云娃子,接下来就数邓璧儿了。

邓璧儿其实从不惹祸,只是书读得不好,虽然也跟我一样读四年级,但已经留过两次级了。她最怕算术。有次课堂上测验,要用“—……就……” 造句,老师点到邓璧儿的名字,她站起来满怀热望地说:“一到共产主义就可以不学算术了!”也不知是不是邓伯伯望女成龙心切,一见她拿出家庭作业薄,就抓根 藤条在旁边眼巴巴地守着。邓室儿告诉我:“一见藤条,所有的数字就变得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一样,七上八下在我脑里全乱了套……”答案一错邓伯伯就鞭她一记, 一鞭就更做不对,我早就怀疑她是被她爸吓蠢的,但邓伯伯就是不懂这个道理。一些家属救星也只是个劝,劝下邓伯伯手中藤条,就再不去开他的心窍。邓璧壁儿手 巧,常常问我要方手巾,使竹箍里外绷紧,或绣枝腊梅花或绣棵夹竹桃,我总拿了去送给小街上摆书摊的傻大姐,傻大姐就让我免费看10本小人书。邓室儿很愿意 和我一起做家庭作业,但她爸不许,训斥女儿道:“你目下只是成绩不及格,如果伙了那个混世魔王,就连操行也只能评个丁了!”不过背了当爹的,邓壁儿还是老 爱和我玩。她算题不快,但跑步飞快。我无论当官兵抑或当强盗,总要和她在一伙。

那天她冲到我身边,说大事就是院里出了个右派分子,叫金绍先,住3幢。刚来了一堆人将大字报贴在3幢门口,孩子们闻讯全赶去看,她就到处找我。

关于右派分子,我只听老师上政治课提及,还有就是在爸爸的《时事手册》上见过,不过已变成了漫画。《时事手册》有张右派百丑图,有标名罗隆基有标名章伯钧的,反正都长得很难看。但我从没机会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右派,就赶紧跟了邓璧儿跑。

3幢前门已被密密匝匝高高矮矮的背影圈得牢牢。我和邓璧儿扁了身体将自己一点一点锲人人墙,就发现前面几排后是孩子抱膝坐地,像看露天电影那样,仰脸细细看那低着头的金绍先。

我心中暗暗称奇,因为我发现这个活生生的右派分子长得跟漫画上那l00个真有天渊之别:他竟十分堂正。用说书人的话讲就是“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虽不算“丹凤眼,卧蚕眉”,却恰恰“国字脸,悬胆鼻”。

悬胆鼻滴着汗。几个人正指点着那鼻数落,时不时又中断数落,向那些既不识字又好问事的家属解读大字报,说是金绍先在大鸣大放时地下了大错。

关于大鸣大放的事,我们都知道一点,因为那是1956年党的八中全会重要内容之一,在每个学生的政治测验试卷上都有过一条长长的填充题——

毛主席的双百方针是_____:形式是_____;原则是______。

应该填成:毛主席的双百方针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形式是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原则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诫。

因为答案气势磅礴对仗工整,读又易读,记又好记,便是邓璧儿也不会填错的。我们学校也大鸣大放热闹了好几个月。

有次惹了祸被弄到办公室罚站时,我还顺便浏览了几份大字报,一看就心里直偷笑,奇怪怎么大人有时也变得跟小孩一样:那年重庆各间小学都提倡 栽花养兔种向日葵,班与班校与校开展竞赛。有张大字报向后勤主任提意见,因为他分配给这个班的地泥少石多,别说长向日葵就连蚯蚓也长不了……;有两个老师 联名轰了少先队总辅导员一炮,说他工作太粗心,分配给这两个班的各8只兔子都很古怪:别的班都陆续有了免崽崽,这两个班的却丝毫未现添丁症兆,急得学生们 下课就开水烫脚般往兔房跑,还从家里弄来称杆皮尺,将兔们反反复复一只一只揪了又是称斤两又是量肚围。末了有家长听罢女儿哭诉,跑到学校分开免腿一着,才 发现她女儿那个班的8只兔子全是公的,另一个班那8只全是母的……;那时我们正读三年级下学期,我的班主任在大字报上字迹绢秀地怨我在她的班比别的班多呆 了一周,说她已被害得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强烈要求教导主任将我搞去别处……

这金绍先鸣放出来的东西可绝不似我老师那般言微事小——他是反对中国学苏联,说苏联的一些方针政策并不适宜我们的国力民情。

一院孩子都被这种说法震撼,觉得金绍先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坏蛋,当晚就在月光下久聚不散,密谋着如何在第二天就惩罚右派分子,以实际行动保卫社会主义。

那是后来被称为社会主义黄金之页的年代,重庆治安好极了,人与人之间关系融洽如活在桃花源,实实在在做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大人们中午都在单位饭堂吃饭,不回家的,孩子们趁午睡时溜进金绍先的住宅捣乱正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

翌日夕阳西下,金绍先一回家便倒了霉,他推门时觉得碾着了什么,才踏步就滑倒地上,于是裤管领口便有湿漉漉凉冰冰的东西活活往里跳。我们早 有两个嘴灵腿快的信使在他门前转悠,一个赶快跑回来复述:“……金绍先跌了两次才爬起来,开了灯,才发现靠门口的地板被我们扶了层猪油!”话音未落,他转 身就跑;被替换下来那个又冲出来接着说:“金绍先把灯一开,吓得满屋子的草蜢、天牛、癞蛤蟆有翅的乱飞,没翅的乱跳!这个右派分子就顺手从门背后抓了扫帚 和拖把,反过来,一手一根拄着去开窗。”他将身子晃得跟抽筋那样学着金绍先如何踩在猪油上;又蹲下蹶起屁股,四肢着地学两只沿墙根逃循的癞蛤蟆如何鼓了眼 珠子蹦去床底的黑暗中……

那个二年级小学生陈进川急急忙忙打断别人的叙述。问着:“金伯伯……不不!金右派吐泡泡了吗?泡大吗?”陈进川往金绍先的水壶溶了肥皂, 说金绍先被搞得头昏脑胀去喝水就一定喝得满肚子肥皂泡,然后会一叹气一个泡从嘴里冒出来。叙事的就说他离开时“金绍先正往窗户走,还没去喝水。”说完转身 又跑。那两扇窗早被我们用泥浆把玻璃糊得厚厚,让房间透不进彩霞。因为明知昆虫喜亮,就料定金绍光会开窗使他房间里的草蜢天牛们飞回天光中去。

果然第一个信使又带来“金绍先开窗时,双手被我们涂在上面的柏油粘住。现在正呆在厨房,用柴棍刮手……”的消息。于是陈进川就苦了脸,埋 怨那右派分子怎么还不去喝壶里的肥皂水,大家就安慰他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于是又有人着急金绍先什么时候升火煮饭,因为他的灶 肚里被放进一大迭火炮纸,以薄薄一层炉灰掩者,只等火星掉上去。

火炮纸是我们人人省下早餐钱凑钱买的。那是种两张对粘的草纸,夹层分着圆点包着黑色火药。平日玩时,一颗颗连纸摘下,贴在木头手枪枪身的 一片小铁皮上,枪栓也钉一片铁皮,枪栓被皮筋扯得紧紧半扣于枪身尽头,拇指一顶,枪栓脱扣前冲,铁皮相击,那颗小炸药就砰然作响如真枪。待金绍先煮饭,只 要从炉桥空格洞下火去,必然引爆那大连藏在灶肚之中的火炮纸如乱枪急发,我们在大院会听得清清楚楚……

就这样,两个信使来回奔忙报告事态发展,另外几十个孩子全背着书包停足大院,葵花朝阳般遥遥注目3幢那扇金绍先的厨房窗户,又紧张,又兴奋……

忽然郭军生将双手反剪背后来回走,还对我们说;“我爸爸在朝鲜战场上向美军发起总攻之前,一定也是这样边踱边想的,只是,”他叹了口气,又说;“如果我现在手上戴块表,就更像指挥官了!”

大家一被提醒,就灵感纷纷,各人想象父辈在军旅之中的英雄形象。模仿着,受用着那种肩上千斤重担胸中雄兵百万的豪情……

殊不料,这阵脚,这意境,很快就叫1幢那帮刀枪早已入库的老军人冲乱。他们快到3幢,我们才发现,掉头看时,有人就趁自家爹爹未曾赶到拔腿就逃。我爸像只老虎,在最前边,身后大步流星跟随着一张一张怒目圆睁的脸。

完了完了!我一口气不及叹完,爸爸已一手提住我的耳朵,微跛了脚,如战舰破浪乘风,向金绍先的住所前进。我仅仅来得及瞥见邓璧儿与云娃子闪身躲入一叶夹竹桃,还看到在我后面有几个小孩也变了俘虏,被各自父亲扯了耳朵纵队而行。这时,火炮纸炸了,乒乒乓乓如枪战正激……

金绍先呆呆看着在浓浓硝烟里冒出来的这串真假父子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们被押进金绍先的房间,或从书包掏出小刀,或扒下自己一件衣服,去刮窗,去抹地,去钻桌底钻床底一只一只抓回那些饱受惊吓的癞蛤蟆。

花了近两个小时才把右派分子的房间清理完毕,我们又累又饿又气愤难平,每人用衣服包了一堆死垃圾活垃圾出门,就发现其他老军官已入影不见,只我爸沉着睑站在楼梯口,冷冷对我说:“你去厨房向金伯伯说声对不起。”

我差一点就惊叫起来,以为耳朵被他揪出了毛病;正在下楼的孩子们听了,赶紧驻脚,大眼小眼全瞪直了看我爸。

爸又说了一次,说得清清楚楚冰冰凉凉:“你去厨房间金伯伯说声对不起。”我僵在那儿,使劲眨眼,竭力想弄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往我脑里心里自 小就灌输爱国主义的父亲,居然要我向一个右派分子屈服?《时事手册》讲得明明白白,说“右派分子与国际上的反动势力遥相呼应,企图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我 们惩诫的是一个国家敌人,理应得到褒奖才对哩。

正自发愣,父亲已经一巴掌扇过来,我被扇得脑袋嗡嗡响,就听得孩子们朝我爸乱嚷:“钟伯伯赏罚不公!”“右派分子就是该整!”我父亲一声怒吼:“都给我滚回各人家挨屁股去!”

金绍先就从厨房出来,苦笑着对我爸双手直摇。爸说:“老金,是我有失家教了。”就看着我说:“你再不道歉,看我今天不宰了你。”我看看狼狈 不堪的右派,看看义愤填膺的伙伴,再看看煞神一样的我爸爸,感到让悲怆与羞辱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就把心一横,将手中垃圾往金绍光脚下一掷,声泪俱下朝天 喊道:“士可杀不可辱,我今天就是死在3幢也绝不向一个右派分子道歉!”

就在此刻,不知从何处钻出了云娃子,疯牛般冲向我爸爸,双手扯紧他裤筒尖叫道:“大家快想法拦住钟伯伯呀!”孩子们就纷纷将死的活的癞蛤蟆从各人衣包抖落梯级,邓璧儿一把扯我骑上扶手,水般泻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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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苦苦想着我的政治老师,想着他怎样地雄心勃勃,想着他怎样赞赏苏联怎样颂扬社会主义,最后想得脑仁都疼了还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出为什么这样一个人都变成右派分子。

         ※       ※       ※

我一直跑进重庆市体育场,才停下来找架浪桥坐了,让自己拼命流汗,拼命流泪拼命想却越想越稀里糊涂,越想越羞愤难平。邓壁儿一直跟在我身 边,这时急得直跺脚,直说:“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爸早就警告过我:“若是因为挨打而逃走,那你事先可要想清楚,爸爸是绝对不去找你回家的。 ”我知道如果自己回去,会加倍受罚。我觉得我没错,不肯回去。我的衣服已和癫蛤模一起掷在金绍先脚下,这时光身子让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寒颤。

邓壁儿就脱她的给我。我说:“算了,你光身子回去更挨邓伯伯打的。我知道邓壁儿远不似我皮肉结实,她每次挨打都忍不住哭。邓壁儿就硬把衣 服往我身上盖,还是说”怎么办怎么办,竟急得哭了出未。是啊,怎么办?那天是星期一,妈妈要周末才出现。我从未去过她教书的学校,只知道那学校离家很远。 每个周末,爸爸亲自去接她回家,我们就在家等。我深知父亲,除了听妈妈的,他还听老师的,就一拖邓壁儿说:“走!我去找个人跟爸论理。”

我俩又跑,跑去找那个曾说要将我培养成新中国政治家的老师。自从转到依仁小学念书,我还从未见过他哩。不过我知道他是单身汉,住在学校的 宿舍里。我们翻墙进去,直奔政治老师那个灯光橘黄的小窗。谁料那7米见方的屋里不但坐着个陌生人,连书架花瓶等等摆设都变了样。我就去问敲钟看门的张爷 爷。张爷爷说:“唉唉,小伙子成了右派,发配农村劳动教养了!”我如五雷轰顶,哭都哭不出来。张爷爷把他一件对襟白布褂给我穿了,帮我扣好,然后掏钥匙开 校门放我俩出去。白褂子又宽又长,我失魂落魄像朵幽灵,任凭邓壁儿牵了衣袖,在夜色中游走。

邓壁儿将我牵回大院,牵上1憧背后的山坡,再三交代我静静呆着,她就溜下山去了。我被她藏在几块岩石的夹缝中,神智慢慢清醒过来。满天星 光凉如水,被父亲扇了一巴掌的那边脸火辣辣作痛,但更痛的是心。我苦苦想着我的政治老师,想着他怎样地雄心勃勃,想着他怎样赞赏苏联,怎样颂扬社会主义, 最后想得脑仁都疼了,还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出为什么这样一个人都变得成右派分子一

云娃子悄没声息从岩石后出现,一年抓着几块泡萝卜,他又从衣袋里掏出3个馒头塞给我说:“人是铁,饭是钢。就算天要塌下来,也先填饱肚子 再说。”他蹲下来,龇牙咧嘴告诉我:“两边屁股都开花了,没法坐。”然后说,邓壁儿正在她爸的鸡毛帚前做功课;说凡是在3幢附近被各自爹抓住的都挨了屁 股。说凡是挨打的都大呼小叫喊冤枉。这真是史无前例的事。但因为这次同时挨打的人大多,家属们东奔西跑救都救不过来。

夜深人静时,云娃子和我蹑手蹑脚上了天台。天台不住人。除了水泥地可供乘凉,面积如厅大,也是八角形外,其他地方高出地面如金字形密封了 像互相通连的一个大房,置有避雷针和电线,是给4楼住户作隔热层用的,孩子们常在那里捉迷藏。也有人在天台中央的大圆空顶上临时搭根长竹杆晾床单被套。

我们从小窗跳进隔热层,云娃子顺手摸出早备好的一根蜡烛点亮,再将几张报纸铺在木条地板上,又跳出去从竹杆上扯了两张床单给我,说:“床 单是我们家的。你明天一早趁人未醒扔到4楼厅子里,我去爬起来收,告诉我妈被风吹掉了。快睡吧。”又说:“我已经告诉你妹妹,她明天一早会把衣服偷出来给 你换了上学。”果然第二天东方刚现出鱼肚白,就听到有个压低了的嗓门柔柔细细地拖长了声音喊“姐——姐呀——”我赶紧抓了床单从小窗跳出,就看见妹妹那白 白嫩嫩慌慌张张的脸。

妹妹念一年级,7岁了,手背上的酒涡涡依然不散。她的眼睛像妈妈又黑又亮,嘴巴则像爸爸,宽宽大大,面相很周正。虽然我已经升到四年级, 却五官照旧挤着长,怎么也舒展不开。我们一点儿也不像。非但相貌相去甚远,就是名声也背道而驰。大院的家长们觉得这对亲姐妹是一个魔鬼一个天使。鼓励自己 的孩子时,他们总是爱说“乖孩子,你再继续努力,就像钟丽珠那样了。”责打自己的孩子时他们必定要说“混小子,你再继续捣蛋,就像钟丽丝那样了!”记得那 时的大院,家长们尚未时兴“株连”一法,既不因我妹妹的优良表现而原谅我的过失,也不为我的恶劣行动而迁怒于我的妹妹。总之在大人们的心中都认为自己对这 两姐妹的评价是注渭分明不失公正,用当时很摩登的一句话说就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那些雪亮的眼睛经常见到妹妹管我。

妹妹爱管我,也许跟她幼儿园起就当班长的习惯有关。那时我喜欢蹲在地卜赌洋画。洋画就是些像火柴盒面积大小的硬纸片,印着些连环画上的人 物,从哪吒到张飞应有尽有。玩法相多。比如将几张垒成一叠,弯成弓形反扣地面,手掌也弯成弓形在地面拍,将洋画以掌风一张一张掀翻,翻一张赢一张,翻两张 赔两张。或是赌香烟盒。不管哪种玩法,总要使巴掌击地。凡在这种场合,妹妹就在旁边给我讲道理,从“赌博是一种旧社会才有的不良行为”说到“在地上摸来摸 去是不讲卫生的表现”。我很早就吃惊于妹妹对说理的热衷与坚韧——她次次以苦口婆心开头常常以痛哭流涕告终,非将一圈人的赌兴败尽不可。大院的孩子为此对 我十分有意见。

几次三番之后,我再不准她靠近赌圈,叫她远远站着:“你望风,发现爸爸就来报讯。”每回她都说:“姐你再赌我就告诉爸爸。”我就每回都说 “你告去。爸打死我,你就没有姐姐了,去,去告!”她就不去告,去站个拐角的地方,去恨我恨自己,她自己把自己恨得手脚发抖。有时她会从拐角处慌慌张张跑 来警告道:“姐,姐呀,快快快,爸来了!”我就站起,连洋画带脏手一并揣进衣袋扬长而去,我知道妹妹绝对不会出卖我。她会又跑回拐角站。爸见了问她“为什 么刚才慌慌张张?”她就很痛苦,什么也不说。也不知是我爸不忍心看到小女儿的难受样子抑或总料定是大女儿已经捣过了什么鬼,一次问不出,就不会追究妹妹 了。但她仍然痛苦。长大后,她告诉我,她痛苦是因为恨死我赌博又不得不放哨,既不愿意我挨打又不愿意自己撒谎,并且问我从前为何那般赌痛深重。我说,其实 输赢我都无所谓,不过我很喜欢体味输赢之前那一霎间的心情。她大不以为然。去年我在摩纳哥打电话给她,她立即慌慌张张审问道:“姐,姐呀,你是不是跑去蒙 地卡罗赌钱?”不等我回答她又忿忿添了句“我记得你在红房子的时候就很爱赌洋画赌烟盒!”我乐得哈哈大笑,然后就很奇怪我妹妹怎么一辈子都在担心我惹祸。

这些年我满世界乱跑,常常没想到地区时差但无论到哪里,都会往美国给妹妹挂个电话,第一句话总是问“你那儿几点钟?”无论什么钟点,只要 她在家,只要听到我的声音,她马上就问:“姐,姐呀你现在在哪里?你没出什么事吧?”语调依旧慌慌张张。有时忙,久久不给她打电话,我的录音机里就会有她 接二连三的口信,说是“姐,姐呀,你现在在哪里?你没出什么事吧?”一口四川话,慌慌张张的。

我见过妹妹在大学授课的气度:她纵横捭阖,谈笑风生。可惜一心一意要他小女儿从事文学的父亲见不到了。我从小就被硬造成彻底的无神论者, 不然,我会祈祷父亲的灵魂如陨石般从天降落为妹妹骄傲一番。不过没有游魂也好,否则他要又一次被我惹得怒发冲冠:他一定不赞成我选择巴黎侨居,他怎么可能 听任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少约束的大城市呢?我爸爸的灵魂肯定要捉我的耳朵!

不过我那天从右派分子金绍先家跑掉之后,爸爸并没有预料到我的将来,我自己更没有料到。我连那次逃家事件到底会如何收场都没法猜想,只是 从妹妹手中接过湿毛巾将自己擦了几把,抓过衣服换了,又急急忙忙拿出作业本来,叫妹妹转身,让我将本子摊在她背上做好头天的功课。趁爸爸去游泳没回来我赶 紧从扶手滑下楼,一直跑到学校去了。

上午有节体育课,是400米接力跑。我没有早餐吃,也没有午餐吃。中午同学们回家,我留在教室饿得发慌。我没有钱买吃的。

红房子的家长,除了过年过节掏些小钱给孩子,平日多不兴给零花钱的,说是怕孩子们自小养成“拥有私产”的观念。若有需要,说清用途,家长若 认为用途正当,是会给的。但绝对没人敢事先向别人借钱,父母都说过那是一种很丢人现眼的行为。我的钱只要一到手,不是冲去书摊看一分钱一本的连环画就是买 了火炮玩,哪至会有积蓄?这时,就只好跑去喝了很多凉水,谁知上几趟厕所之后,肚子更觉空空如也。

下午放学后,腿都软了,但还不敢回家,就在教室里坐着盼天黑,边盼,边听着肚子咕咕叫,面对满窗彩霞,心中一团乱麻。一会儿可怜自己,觉 得太过冤枉;一会儿气恨爸爸,不明白他为何敌我不分;最令我困惑与痛苦的,是我那么敬爱的政治老师居然变得成右派分子!想想政治老师爱国爱得那么狂热的表 现,我突然开始怀疑他是遭奸人陷害,就想起从茶馆听来的一些故事,想到岳飞如何被秦桧诬告、林冲怎么被高俅栽赃……就越觉得我的老师被人设计害苦,应该找 个像包公那样的清官来给他伸冤。我在傻大姐摆的书摊上看过许多关于包公断案的连环画,对包公佩服得根。每次有人被害,他必要查究被害者与什么利益有关,然 后从有可能获得这份利益的人们之中找罪犯……

再往下一想,又觉不对:秦桧害岳飞是为了替金邦窃取大宋江山,高俅害林冲是为了助孩儿霸占林冲娘子;而我那老师,既无土地又没妻房,害他 能图得个啥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管怎么样,老师现在去劳动教养了。也不知道那些被监督劳动教养的人吃不吃得饱?不知他每天吃些什么呢?我越想越觉得脑子 一片混饨。再后来,混馄饨饨的脑子里就尽浮现一些我从前吃过的精美菜肴。

红房子里好吃的东西多得很。每到星期天,家家都要做好菜,重庆人说是“打牙祭”。家属们早早就从市场采购回来钻进厨房,将砧板儿剁得咯咯 响,然后,所有的厨房就从门里窗里飘出热腾腾的香气来。许是在军队多年一向吃大锅饭的缘故,人们转业了,依然保持着有福同享的习性。菜做好了,总会盛满一 个大大的海碗,派个孩子逐家送。一层8家人,一户夹一筷子尝。于是就有二三十个小家伙捧着碗上窜下跳热情洋溢地炫耀着缤纷的烹调艺术。

人们来自五湖四海吃法也就各不相同。传来的菜中,从湖北珍珠九子到云南过桥米线,从山西刀削面到福建鱼皮饺,从四川豆瓣鱼到广东白切 鸡……应有尽有,且百吃不厌。虽说中国菜基本上算得南甜北成东辣西酸,但从各家主妇手中做出,又自然有着各家的特殊风味,绝非在饭店酒楼可以尝得到的。比 如那碗朝鲜族的咸菜,据说用了18种料汁脑制而成,每次吃到,我都找不出话来赞赏只是美得深深叹息……

那个黄昏我呆在教室,饥肠辘辘——细想着红房子的菜式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被人轻轻拍醒时,已是半夜1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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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揉揉眼睛,见到的是班主任那张清瘦而睿智的脸就觉得有些狼狈,不知讲什么。

她牵起我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说:“你身体真好,我要是这样睡着,一定会感冒的。”我就嘟嚷了一句“爸说耗子能活我能活。”就没有那么狼 狈了,就说:“老师,我很想告诉您一些事,但一时又说不清。”老师柔声说:“那就以后再讲。校门口还有人等你哩!”我立即绷紧全身肌肉,十足一副舍身取义 的姿态去校门口准备见我的爸爸。

岂料来人并非父亲而是父亲的挚友陈书剑。见他远远就朝我伸长双臂嘿嘿笑,我那一身蛮劲即如冰消雪化,扑了在他怀里,只喊出一声“陈世伯!”就委屈得心都酸了起来。

将李老师送到她的住宅门口,陈书剑就带着我,转身踏入浓浓的夜光。他从衣袋摸出两个熟鸡蛋,将它们互相碰碰,剥了壳,递给我,说:“你爸爸告诉我,你昨天喊出了‘士可杀不可辱’时,显得刚烈耿介,确有将门之风。”

我猛一吃惊竟把半个鸡蛋一日咽下,哽得气都喘不过来。陈书剑急忙伸手一拿一掌拍我的背。气拍顺了,思路却仍未理得清:我万料不到父亲竟是这 样看我的!陈书剑就吁出一口长气,说:“娃娃啊,己所不欲,勿施予人;既然你小小孩儿已不堪受侮,却又为何去折损人家六尺男子?!”我更说不出话。他又 道:“就算做下大大罪过该杀该剐自有政府裁决;何况,他只不过把些右派言论未说说而已;不赞成他的,加倍说些左派的话也就是了。总不成说错些话儿,就活该 让一院孩童随意作践,作践过了,还不肯道歉!”

我就确实知道自己错了,且马上联想到我的政治老师也是右派分子,不由大大恐慌,怕他万一也若金绍先般遭人羞辱,以他恃才傲物的性子,真不知会不会寻个短见……我就对自己的作为又痛又悔,对政治老师的生死又惊又怕,就把他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陈书剑。陈书剑就半晌不语。

有孩子打招呼的方式都一样:就是拍一下他们的小脑瓜,对男孩赞一声“嘿!小子越长越结实了!”对女孩赞一声“嘿!丫头越长越漂亮了!”但是 因为我长来长去都很难看,已传到外面的又尽是调皮捣蛋的名声,于是客人每次对我拍过头说过“嘿”之后,就想不出什么溢美之词,只好再拍再“嘿”,却依然找 不出客套话。最后,多数客人就只好说:“嘿,你这……嘿嘿,真是!”完了还要对我苦笑。我本来就很不喜欢别人拍我的头,所以见大人尴尬,总是很高兴,往往 瞅准父母不留神,我赶紧朝客人做个鬼脸就兴灾乐祸地跑去玩了。我一点也不在乎那些大人如何想我,我只在乎陈书剑,因为他不仅是父亲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 他自己说的。

那次我坐在1幢山边欢洞萧,越吹越窝火,越火越不成调。忽然来了个长眉长须的老头子,问道:“是哪家小孩在折磨一管上好的紫竹?”我正一 肚子不高兴,就答道:“是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在受管紫竹折磨哩!”老头就笑,说:“好巧的嘴皮儿。”就侧了头看我,看我的萧。我再不理他,自顾鼓了腮帮子 吹,却总是不成宫商,把个邓壁儿急得围着我团团转。

老头就去跟邓壁儿搭话。邓壁儿就告诉他,我爸为了尽量限制我出去玩耍惹祸,有时会想些稀奇古怪的法子。比如两天前,就往我手中塞支洞萧,要我放了学就吹,什么时候吹出支完整的曲子,什么时候才可以玩。

父母皆好客。每逢客至,我便端凳斟茶,然后走开。我家规矩是绝不让孩子参与大人谈话的。客人对所我爸不教我吹,也不许我求教于人。我现在正 拼命想吹出《苏武牧羊》,老头就再看看我,就问邓壁儿:“你娃娃要学萧么?”不等邓壁儿答话,他又大声说:“可别学这上好的钟家小孩,瞧她吹得驴吼狼嚎, 哪是什么苏武放羊,顶多算是王婆赶鸡。瞧老汉教你如何吹。”我见他的比喻倒也贴切,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就横了箫送到他手上。

老头子接了萧对邓壁儿说:“小娃娃看好,老汉教人,不重复第二次。他说,竹乃草木君子,格调清高。截竹为萧,是借竹音而表心声,首先应当 口心如一,岂可吹的是汉使高风,想的是顽皮胡闹!”话说得语重心长,分明是在指责我,我觉得很有道理,不由得站起身来。他就开始讲如何运气,如何换指,讲 几句就吹一声,吹一声就问一句邓壁儿“懂了么娃娃!”邓壁儿就一面点头一面使劲扯我的衣角。

后来,老头子就捡块山石,正襟危坐,说:“坐姿不正,清气不顺;清气不顺,箫品不正;箫品不正,又如何吹得出苏武的气节来?”就略一闭目 凝神,开始吹那《苏武牧羊》。萧声清越磊落,令人荡气回肠。一年级暑假期间,父亲曾携我赴新疆见过天山风物;此时此刻,我从箫声中就领会到那种“天苍苍, 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意境。

一曲方罢,我恭恭敬敬对他说:“多谢老爷爷指点。小孩子不懂事,还未及请教老爷爷高姓。”他长身而起,乐呵呵看了我,说:“陈,陈书剑。”就还了萧,说“你来。”

我细细想想,也吹了一曲《苏武牧羊》,他就背了手,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确是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就又拿了萧吹《小白菜》,吹得哀 悯凄清,如诉如泣。听得在1幢门日闲坐的刘婆婆抹泪说:“是哪家伯伯?莫吹了莫吹了,我想起当童养媳的日子来,苦得很哩!”老爷爷就将洞箫还我,说:“我 明天这种时分再来。”

看他飘然而去,邓壁儿就拍起手来说:“这下好了!你可以和大家一起玩了,你爸爸回来也不会打你了!”我爸到成都开会,还要两天才能回重 庆。但我已不想玩”官兵捉强盗“,我迷上了这管上好的紫竹,就挺了腰,仍坐在山边陶陶然呜呜地吹。邓壁儿也不去玩,她两手抱了膝,坐在我身边,奶声奶气地 跟了萧声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死了娘呀……”刘婆婆扯衣袖抹抹眼,就回屋去冲碗醪糟蛋,颠着双小脚端给我们………

第二日黄昏,老爷爷果然又来吹萧。他说我大有长进,并且说我人品端正。我告诉他我的操行评定只有一次甲等,其他每次都或丙或丁,还被记了 许多大过小过。他问我为什么,我就告诉他我惹的那些大祸小祸。他一面听,一面捋了长须微微笑,末了,还是一口咬定我人品端正。我叹口气,说:“老爷爷啊, 如果家父能听见您这番话就好了!”他就哈哈大笑说:“我自然是要将这番话告诉你父亲的。”想想,他又说:“咦!你怎么一口一个老爷爷地叫?我们现在已经是 朋友了呀!”我就有点发愁,说一个那么老一个那么小,怎么可以朋友相称呢?他就笑我迂腐,说“只要意气相投,自然成得朋友,又跟年龄有什么关系?”我点点 头。他就说:“既是朋友,你就可以对我直呼其名,叫陈书剑便是。”于是我就叫他陈书剑。他依然叫我“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那么长的称呼他叫起来也不嫌麻 烦。我就请他上我家小憩欷,一路上遇见了人,我都介绍说是我的朋友陈书剑,却见人人眼神狐狐疑疑,似乎觉得我马上又要揭些什么鬼出来……

爸爸从成都回来时,我正由邓壁儿陪了坐在1幢山边,一面想着岳飞“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意境,一面将洞萧吹出《满江红》的曲牌。爸爸眉开眼笑大步赶到我跟前,说:“好孩儿,好孩儿!毕竟是我钟家子孙!”

我将洞箫双手奉还父亲,坦白说我原是得了别人指点的,那人是我新交的朋友陈书剑。

父亲大吃一惊,急急问道:“什么什么?你说哪个陈书剑?!”我就说了我那个朋友陈书剑的样子。父亲先喜后怒,接着沉了脸呵斥道:“放肆!还不改口称陈世伯?陈世伯是你爸爸至交好友,那名字是你随便叫得的么!”

我傻了眼。一边的刘婆婆就插嘴说:“钟家伯伯,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老婆子亲耳听得那位吹萧的老哥哥说他是你女儿的朋友,硬让娃娃叫他陈书剑,怎么好端端又变了你的呢?”我爸爸显得啼笑皆非,不过终于还是笑出声,他向刘婆婆道了谢,就叫我跟他回家。

不一会儿,陈书剑也到了。原来他真的是我爸爸的老朋友。不过从前,总是父亲去看他,所以我从未在红房子见过这位老先生。于是改口称他陈世 伯。我这位陈世伯果然对父亲说我品格端正,还说我父母有女若此当终生无憾。我听了就忍得肚子疼才没笑出声来,心中不由替父亲难堪。可是,我飞快地瞟一眼父 亲的脸时,却惊奇地发现他一丝儿惊奇的表情也没有。

陈世怕说他刚一见我就知道我是钟家的小孩,因为我的轮廓像爸爸,而且我手中的那管洞箫,正是他亲手做成送给我爸爸的。

这以后,陈世伯来我家,不见爸爸时,就坐了跟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谈话,直如平辈论交,一点大人的架子也不摆。我家好像他的一片天,一棵树, 他来如闲云去如仙鹤,自在得很。不过我没想到那么巧,半夜三更到学校找我的却是这位陈世伯。见他一路沉思,我就更为政治老师的死活心焦。

快到大院,陈世伯忽然说:“好孩儿,你也无须过虑,我想那个书生是不会去寻短见的。他既然早已瞩意政坛,必于国计民生抱有已见,值谏党风 起,焉有不一吐为快之理?自有史以来,武以兵谏文以死谏久成定律,言未倾尽而祸起萧墙者,古往今未比比旨是,却也顺理成章。他不会不知,更不可不知。若他 决心舍命谏党,被发配乡村已属万幸,正好劳其筋骨苦其心智,他岂会自己去死?若他不曾准备谏党舍命,如今更会爱惜性命也不会寻了短见。”

却原来是这样!不管你谏的是什么,进谏之前反正应该备好棺木,如此一来,仅仅因为这些右派分子敢于死谏,的确已不失人格,我们如此作践金绍先,倒是显得行为下流了。

进了家,我从墙上取下鸡毛帚,说:“爸爸,我知错了。”爸爸接了家法问道:“错在哪里?”我说:“第一不该错把下流作高尚,去侮辱金伯伯的人格;第二不该离家不归逃避惩戒。”说完就去趴在小床咬牙关绷紧肌肉,诚心诚意准备挨打。

爸爸却说:“这两件事在你,都是初犯,且已知错,不打也罢。你记住,永远也不可侮辱任何人的尊严,即使在战争中,侮辱俘虏也是缺德的。爸爸 给你讲过拿破仑的事,他战败撤退时竟然敢把无法带走的伤兵留给追击他的库图佐夫,就是因为他确信那位品格高尚的俄国将军绝不会侮辱他的法国俘虏。”

就这样免了责罚,是我完全不及料到的。我站起来,想到金绍先和我的老师,心中就更难过,说:“爸爸,我明天一早就找金伯伯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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