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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完毕] 牛比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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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完毕] 牛比岁月
 赵德民被两支滑弹枪顶住后脑勺的瞬间,冰冷的枪管让他打了一个冷战。漂亮的服务员在吧台低头耳语,舞台上的傻比对着麦克风吼得像头叫驴。没有人注意到他,一个纵横江湖二十余年的老大就要死去。赵德民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人的样子,他还没来得整理出谁更值得他留恋,就听见枪声响起,脑袋里闪过一片白光。赵德民在一个和平时没什么区别的夜晚,被俩名神秘枪手打飞了半边脑袋,结束了他叱咤风云的一生。
  
  冷军骑辆二八永久自行车从街头呼啸而过,前杠上坐着骆子建,后座带着张杰。他们刚从学校翻墙出来的,已经连着一个星期早退,赶到七中门口等钟饶红放学。
  
  隔了几十米冷军就看见赵德民一伙人或站或蹲地聚集在石桥头。赵德民披一件军呢大衣,内穿雪白的的确良白衬衫,肥大的公安蓝裤子被一根牛皮带扎紧,三节头皮鞋擦得锃亮。当时这样的穿着是非常时髦且牛比的,赵德民本就长得白净挺拔,现在立在桥头更显得异常英俊。过路的姑娘都飞快地瞟他一眼,赵德民对这样的效果很满意。
  
  冷军骑的太快,已经来不及躲避。他都能想象现在捏下车闸,刹车皮和钢圈会摩擦出会多么尖利的声音。他低下头狠踏几脚,希望赵德民一伙人没注意到他们的经过。
  
  一根绳子甩进了飞转的车轮里面,自行车上的三个人摔了出去。冷军没来得及将肥大军裤里藏着的三八刺拔出来,已经被扑上来的几条大汉拧住双手拖到桥洞下,被拖下来的还有骆子建和张杰。冷军他们还在读中学,对赵德民这些二十多岁的成人来说,他们都还是些半大孩子。
  
  三个孩子拧巴着脑袋看着赵德民。赵德民笑笑,突然几个耳光抽在他们脸上,赵德民很不喜欢冷军瞪着他的眼光,这个瘦弱孩子的眼里透着冷漠和杀气。
  
  “你和钟饶红好?”满脸青春豆的赖蛤蟆用发黄的牙齿咬着烟屁股,贴着冷军的脸问。
  
  冷军被他嘴里喷出的臭气熏得一阵干呕。赵德民早就派人传话给他,说他兄弟赖蛤蟆看上了钟绕红,让冷军识相点。
  
  “我跟你娘好!”冷军一阵挣扎,没能挣脱。
  
  赵德民靠在桥墩上,叼着烟,冷笑看着赖蛤蟆。
  
  赖蛤蟆脸一红,冲着冷军的脸连挥几拳,不能躲避的冷军顿时鼻血长流,眼眶乌黑。
  
  “操你娘!你牛比我们单挑!”冷军像只被丢上岸的生猛海鲜,扭动弹跳着,试图挣开条扭着他的粗壮胳膊。
  
  “你妈比,我让你嘴老!”赖蛤蟆作势找地上的砖头。“当啷!”一把雪亮的西瓜刀甩到他的面前,赖蛤蟆抬头望去,赵德民斜着眼看着他。
  
  赖蛤蟆强忍着不让手抖动,拾起了一尺半长的西瓜刀,他不知道赵德民什么意思,心里骂了句:“你妈的!不会是让我捅了这生蛋子吧?”
  赖蛤蟆手提西瓜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如果今天他怂了,以后在圈子里更是抬不起头来。他心一横,喊一声:“按住他的脚!老子挑了他脚筋!“
  
  几条大汉一使劲,把冷军按在地上,冷军的脸贴在冰冷的地上,心想完了,今天要栽这了,以后要当残疾人。
  
  赵德民蹲在冷军面前,问:“你服不服?”
  
  “我服你妈!今天要不你们把我弄死在这里,让我留了一口气,以后我弄死你们!”
  
  赵德民的三节头皮鞋落在冷军肚子上,这种皮鞋鞋头都特别硬,踢人非常有劲。冷军闷哼一声蜷起了身子。赖蛤蟆按住冷军脚脖子就要往下割,赵德民伸手握住刀把,伸手示意放开他们。
  
  “要不要跟我?”赵德民问满脸是血的冷军。
  
  “我从不喊人老大。”冷军摸一把脸上的血,神情还是那么冷漠。
  
  赵德民突然有点欣赏这个嘴圈刚长茸毛的半大小孩,他觉得这小子很像五年前的他,就像是一条饥肠辘辘地走在冰天雪地里的孤狼。他如果知道冷军以后会成为本市令人胆寒的老大,不知道还会不会放过他。
  
  赵德民拍拍冷军的肩膀,往他衣服上兜里插进几张钱,点根烟,晃着身子走出桥洞。
  
  “谁欺负你以后说我名字。”赵德民站在桥头对冷军说。
  
  冷军用河水冲掉嵌进手臂伤口里的砂,洗干净脸上的血,回头看张杰和骆子建耷拉着头靠在桥墩上。
  
  “来根烟。”冷军对俩人说。
  
  冷军和张杰坐在河边抽烟,骆子建不会抽烟,出桥洞把绞断了几根钢丝的自行车扛了下来。
  
  “军哥你说吧,我们要怎么报仇!”骆子建边修正歪掉的自行车龙头边说。
  
  冷军看着河对面的荒草枯树没有说话。
  
  “我们找谭斌帮忙。”张杰说。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11-29 7:16:2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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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3年严打,很多红极一时的大哥都被游街公审,最后被一颗子弹扑落黄沙。安静了两年后赵德民和谭武、谭斌俩兄弟崛起,成为了本市的两股对立势力。冷军见过谭斌一次,一个五短三粗的黑糙汉子,圆口布鞋的鞋底订了两块厚厚的轮胎皮,穿一条公安蓝警裤,勒一条足有四指宽的牛皮带,皮带前的铜扣大得吓人,上身的一件泛着黑光的衣服,说不清是绸还是皮的料子,满脸横肉,要再给他斜挂上一把驳壳枪,活脱脱的就是一个南霸天的模样。冷军有些讨厌这个人,相比而言,他对阴鸷帅气的赵德民倒有些好感。
  
  “找人干什么?要打也自己上!”冷军斜一眼张杰。
  
  “子建,这几天你去找几把刀来。”冷军想起裤子里的军刺被赖蛤蟆搜走了。
   钟绕红看见马路对面的冷军三个人,侧头对身边的女伴说:“我有点事,你们先走。”
  
  女伴看着马路对面的冷军说:“就是他吧,挺帅的啊。”
  
  钟饶红跑过马路,冷军双手插在裤兜里,靠在树干上阴着脸。
  
  “打架了?”钟饶红看见了冷军脸上的淤青。
  
  张杰刚张嘴,冷军瞪他一眼,他讪讪地转过头去,看学校门口出来的女生。骆子建蹲在马路牙子上看一群蚂蚁。
  
  冷军插着兜往前走,张杰和骆子建一左一右地跟着,钟饶红拉开他们几米走在后面。大街上的自行车铺天盖地,人们穿着藏蓝色或灰色的衣服汇集成人流,你分不出他们,也分不出自己。血红的夕阳照着这座城市,拉长了几个年轻的身影。一些故事正在结束,一些故事正在开始。一些人正在老去,而另一些人,荷尔蒙和热血慢慢升温,他们正在长大。
  
  那时候街上的饭馆很少,偶尔有几家也是国营的,没有粮票还不卖饭给你。冷军领着他们进到一家小店里坐下,要了馄饨和煎饺。小店油腻肮脏,几个人还是吃得很香,额头沁出了细小的汗珠。从小店里出来,几个人跟着冷军漫无目的地游荡到河边,在河堤上坐了下来。
  
  “我爸妈知道我们的事了。”河水折射的灯火映照着钟饶红好看的脸。“他们问我你家的情况。”
  
  冷军将一块石头用力地掷向宽阔的河面,没有说话。张杰和骆子建在不远处嬉闹扭打,夹钱包骆子建只能帮张杰放风,可要是比打架摔跤,骆子建一只手就能把他摔个狗啃屎。骆子建的爷爷据说是一个还俗的和尚,有一身武艺,可没人见过这个和蔼清癯的老人和谁动过手。骆子建知道,他懂事起就被爷爷逼着压腿站桩,在被领着找一个老和尚相过面后,他爷爷就不怎么教他功夫了。老和尚说骆子建是“天煞孤星命相”,长大以后不是个善茬。
  
  “赖蛤蟆是不是还缠着你?”
  “我和他说过很多次了,说你是我男朋友,可他还老跑学校来找我。”
  
  冷军使劲喷出一口烟,清冷的单眼皮里掠过寒光。
  
  那天晚上冷军头一次搂了钟饶红,那也是他此生第一次如此近地接触一个异性。钟饶红靠在他肩上说:“我喜欢你。”发丝摩擦着冷军的耳垂和瘦削的脸颊,冷军的听见自己的心突突地跳,手心里都是汗。
  
  看着钟饶红掂着脚走进了黑乎乎的老屋,冷军几个人转身沿着亮着昏黄路灯的老街往回走。风吹打电线杆上松动锌皮灯罩,咣当!咣当!的声音在沉默老街的黑夜里传出去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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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想念书了。”
  
  “你不念我也不念了。念书有个球用!我就不是那块料。”张杰接在冷军后头说。
  
  冷军看一眼骆子建。骆子建和他们俩不一样,他虽然也和他们一样逃学旷课,可每次考试他都能考得很好。老师讨厌甚至有点恨冷军和张杰,可他们喜欢骆子建,他们觉得骆子建是被冷军和张杰带坏的。
  
  “我无所谓。”骆子建双手插兜,面无表情。
  
  骆子建是外地转学来的,学校几个愣头青曾在路上堵他,翻他的兜,结果几个人被一个瘦弱的少年揍得鼻青脸肿。第二天被揍的人纠集了七八个社会上的小青年在学校门口等他。冷军和张杰正好路过,看见被打的满头是血的骆子建没有一句讨饶声,冷军摸出明晃晃的军刺,上去顶在领头青年的脖子上。从那以后,骆子建和冷军张杰就走到了一起。
  
  三个人敲开修老张家的门,取回修好的自行车往学校骑去。冷军顺手带走了老张工具箱里的大号螺丝刀和一根锯条。三个人绕过学校传达室翻墙进去,穿过操场,站在操场中心主席台的旗杆下边。
  
  冷军和骆子建轮流用一根小锯条开始锯旗杆,张杰在边上闲着无聊就把国旗降下来擦皮鞋,擦完了自己的就去擦冷军和骆子建的布鞋。
  
  冷军一脚踹在张杰屁股上,低沉地笑骂一句:“滚!”
  
  张杰掏出锋利的单面刀片开始在国旗上绞来绞去。张杰也许会忘记带书包,但他身上永远会带着刀片,是十分有敬业精神的小贼,也是冷军和骆子建的取款机。他在冷军和骆子建面前吹嘘,说他在本市的偷包水平绝对进了前三名,还说要教他俩这门手艺。冷军骆子建非常不屑这种小蟊贼伎俩,顶多张杰偷包的时候,他们帮着把个风,传个手。万一有那不长眼的死揪着失手的张杰不放,俩人就上去一通吓唬,把钱还给对方了事。再有脑袋不转筋的,要扭张杰去派出所,冷军凶悍的一面暴露无遗,一把军刺顶上对方屁股。在冷军暴戾的眼神下,张杰的蟊贼事业一帆风顺,至今没有在派出所留下过案底。
  
  张杰开始是胡乱绞手中的国旗,绞了几下展开来看,突然嘿嘿一乐,来了灵感。第二天全校师生有幸见识了短裤叉形状的鲜红国旗,在晨风中舒展漫卷。几个老师过去想把裤衩国旗降下来,刚扯到一半,十几米高的旗杆嘎吱一声轰然倒地。旗杆底部已经被锯去一大半。
  
  没几天冷军三人就被带到了校长办公室,张杰在外面已经吹嘘了他的伟大行为艺术。
  
  “你知道你们这是什么行为?”老校长啐着嘴里的茶叶埂子问他们三个。
  
  冷军抖着腿望着围在外面指指点点的师生。
  “同学,你们这是反党,反革命行为你们知道吗?要放在四人帮年代你们是要坐牢的!”
  
  看见张杰小脸变得煞白,校长满意地沿着大保温杯杯沿滋溜溜地吸了一口滚烫的茶水。
  
  “你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
  
  冷军笑着问:“校长,那些年你当过红卫兵吗?”
  
  校长狐疑地瞟了冷军一眼,说:“我不但当过,还是红卫队队长,像你这样不老实的,我还整死过几个!”
  
  冷军叹口气:“我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你他妈开除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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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军被开除了,骆子建和张杰因为拒不认错也被开除了。冷军把黄帆布书包的书全倒进了粪坑,他本来是想连书包一起丢进去的,想想还是留下了书包。回家后他老子用牛皮带抽得他后背一片血肉模糊,他愣是没吭一声。张杰父母离异是跟着奶奶过的,瘪着嘴的奶奶也只有由他去了。骆子建的父母是俩个怯弱本分的工人,见街上有人吵架都要拐个大弯走。冷军后来一直不明白这样的俩个人,怎么能制造出骆子建这样凶狠勇猛的品种。他们知道骆子建被开除了,相顾无言,幽幽地叹一口气:“孩子,你也长大了,以后路要怎么走,全看你自己了。”骆子建鼻子一酸,别过头去。我觉得父母抚养了他和三个姐姐,很不容易。
   赖蛤蟆被人打了,据他自己说是被冷军三个人打了。路灯将冷军的影子投在小巷里,拉得老长。赖蛤蟆看见冷军就像见到了鬼,转身就往巷子另一头窜,被闪出来的骆子建和张杰逼住。冷军手拿半块砖头冲上去劈头几下,赖蛤蟆就蒙了,血和着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透过流过眼睛的血,他看见冷军盯着他的凶狠目光和冷军手里闪着寒光的三棱刮刀。
  
  “你不是要挑我脚筋吗?”
  
  还没等冷军按他的脚,赖蛤蟆扑通就跪了下来:“我再也不去找钟饶红了,军哥,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吧!”
  
  张杰从后头一脚把赖蛤蟆踹倒在地:“以后再看见你去找钟饶红,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赖蛤蟆包着满头白纱布去找赵德民,带着哭腔说了被修理的经过,隐瞒了下跪讨饶的那一段。赵德民转身给他一个大嘴巴。
  
  “你妈比,别人有对象的女人你天天往前凑,骚得不行了自己找根电线杆子蹭去!”
  
  “德民哥,他们打我不要紧啊,可他们连你也不放在眼里,让谭斌他们知道了还不笑话咱们。”
  
  本来赵德民是要找冷军的,可谭斌、谭武俩兄弟最近和他斗的厉害。赵德民一伙主要在南城一带活动,谭斌、谭武俩兄弟在北城横行,火车站刚好在南北中间,谁也不愿意放弃火车站这样的肥肉。那时候道上混的分几种,偷皮夹子拎包的是一种,赵德民、谭斌、谭武这样的属于打手型的,打手型的对小偷不屑一顾。可出来混总是要花钱,如果不偷那只能去抢。抢劫比偷窃的定性差好几个级别,情节恶劣一点赶巧又严打整顿,抢劫的很可能就要被打了靶。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们都不会走抢劫这条来钱路子。平时兜里缺钱花了,就带几个人到处转悠,看见小偷小摸的,招手让他过来,有钱给钱没钱挨巴掌。
  

  火车站的人南来北往,财源滚滚,这边的贼头是黑皮。除非是特别肥的羊,黑皮会自己出手,一般情况下黑皮只在火车站逛逛,协调手下的小偷分工,晚上分配贼赃。本来几帮人相安无事,不管是赵德民还是谭斌,只要在火车站出现,黑皮都屁颠屁颠地跟上去敬烟烧香。他很清楚不打点的后果,毕竟不是一路人,黑皮总觉得动刀动枪的事情太没技术含量。吃哪行饭说哪行话,刀头舔血的打手吃的就是他们这一行,所以黑皮也没有觉得太委屈。以前赵德民和谭斌也守规矩,每月来的次数都在黑皮的承受范围以内。谁都得混下去,逼得没活路了,兔子也会咬人。火车站几次来了几群外地人踩黑皮的地盘,赵德民和谭斌也算仗义,带一群面笨心黑的手下,趁他们晚上聚集分赃的时候一锅给端了,打的外地贼帮哭爹喊娘,连夜被押上火车走人。这样弄了几次,黑皮在火车站的地盘也就稳固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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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斌一帮人开始踩线,近期频繁地出现在火车站和其他小偷出没的场所,并放出话来——要想他们少来几次也可以,以后分给赵德民的那份都要孝敬了他。黑皮私底下找过赵德民几次,希望赵德民和谭斌谈谈,这样下去他也难做。
  
  赵德民很清楚,谭斌是属于面糙心细的那种,之前的平衡是因为双方实力相当,大家都有所顾忌。最近谭斌的一反常态并不是他疯了,是因为有了靠山。市刑警队副队长付国强经媒人介绍和谭斌的妹妹谭苹处了对象,谭苹不但长得秀丽端庄,还是个大学生,那年月考上大学就像中举一样,是非常希罕的。同样的爹妈,同样的生长环境,却生成了反差巨大的兄妹。上个月付国强和谭苹已经登记结婚,酒席也办了。不管付国强有没有明示暗示会帮谭斌,自从和谭斌妹妹结婚以后,赵德民这边的兄弟被批捕了好几个,谭斌那边倒一点事没有。
  
  那年月贼和兵分得还是比较清,不像现在,公安就是穿着制服的土匪。刑警队副队长成了谭斌的妹夫,赵德民上边却没有人罩着,可赵德民还是在琢磨怎么对付谭斌。有付国强这尊佛在那摆着,只要和谭斌的对抗一见血,赵德民肯定要吃亏。
  
  赵德民开始观察付国强的行踪,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也不相信任何人,跟踪付国强的事要被人点了水,他牢饭就吃定了。
  
  付国强的生活很有规律,除了每周二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有点异常,其他时候准点上班、按时回家,你怎么看他都是个好警察,好丈夫。连着三个星期二下午三点,付国强都走到一条小巷的门前,看看左右,推门进去。两个小时后出来,脸色有点潮红。赵德民在第三次守候的时候,看见门口闪出一张女人的脸,赵德民笑了,他知道谭斌的保护伞将不复存在。
  
  门口的那个女人叫尹丽,几年前和还是小片警的付国强处过对象,不知道什么原因,俩人没有结婚。尹丽后来嫁给了一个司机,结婚没几个月司机车祸死了,尹丽也一直没有再婚。
  
  赵德民胸有成竹,带人去尹丽家的头一天,他看着尹丽锁门出去,翻墙进去,在垃圾篓里翻到了用过的避孕套,在枕头上有男人的短发。走前他带走了门顶上的钥匙,那时候经常有人会在门顶放一把备用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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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闪光灯在房间亮过的瞬间,付国强翻身,抽枪,瞄准,一套动作干净利索,哪怕他是从一个女人的肚皮上翻起,哪怕他还是赤身裸体,这确实是名机敏如豹的刑警。衬衣雪白的赵德民带着微笑看着付国强,一支乌黑的五四式手枪紧紧握在付国强手里,机头大张。尹丽尖叫一声后的房间格外安静,空气凝重。
  
  付国强是个聪明人,他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赵德民赤手空拳,略带嘲笑地看着他,旁边一个微微战抖的小青年拿着个相机。
  
  “底片给我,我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你可以开枪,不过你要好好想想怎么解释你在这里打死了我,而且院子外面还来了几个客人,他们很喜欢讲故事。这么精彩的事情,明天一定满城轰动。”
  “说你的目的。”
  “我很喜欢干脆的人,我的要求很简单,不要再帮谭斌搞我。”赵德民给自己点一根烟。
  “你犯了事我一样会抓你。”
  “我知道你是个好警察,你是故意帮谭斌搞我,还是做好自己本份,我会分得很清楚。”
  “我怎么相信你以后不会威胁我。”
  “你没有其他选择,只有相信我。”
  
  从尹丽家出来以后,赵德民带着受了惊吓的小兄弟上澡堂子泡了个澡,澡塘出来后领他们找了个只收外汇券的大馆子喝酒,坐的还是单间雅座。
  
  “今天的事,只要我没死,谁透露出去一个字,我弄死他全家。” 赵德民眼神阴冷,喝酒的几个人头皮一阵发麻。他们感觉到,一场血肉横飞的厮杀就要在这座城市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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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武是在舞厅散场回来的路上被抓住的,那是条行人稀少,树荫浓密的背街。他弟弟谭斌最近已经叮嘱他小心点,不要一个人落单外出。谭武搞女人的时候不喜欢别人跟着他,他在这家舞厅看中了一个风骚圆润的女人,原以为今晚可以把她带走,所以提早就喊跟着他的一帮兄弟先回去,结果看似风骚的女人居然拒绝和他一起回家。谭武扯着她的头发狠扇了几记耳光。在谭武一个人晃荡着往家走的路上,他没注意到几个黑影在一路尾随。
  
  谭武被麻袋罩头,拖进了背街边上废弃的球场。麻袋被扯开,谭武看见坐在观众席水泥预制板上的人,长发批面,表情似笑非笑的赵德民。一顿拳打脚踢后,赵德民从观众席上走下来。
  从军呢大衣里抽出的短刀寒光凛冽。谭武没有求饶,一旦做了软蛋,他和谭斌以后再不用在社会上混了。
  
  几个人把谭武的手摁在地上,手指张开,赵德民把刀按在三个手指上面,看着谭武,慢慢用力,手指陷进了泥土,手指没有断。汗水湿透了谭武的衣服。
  
  “像个爷们。”赵德民看着没有喊叫的谭武露出邪恶的笑容,惨白的月光将赵德民的牙齿映得雪亮。
  
  一根水泥管垫在没有切断的三根手指下面。刀光一闪,一声惨叫。赵德民用脚拨弄着地上三根青灰色的断指,面无表情:“告诉谭斌,如果他想玩,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赵德民团伙和谭斌团伙摩擦不断,互相攻击,道上一时鸡飞狗跳,人人自危。往常三五成群呼啸街头的混混,很长一段时间里见不到踪影。良善百姓们还以为上边又在搞什么严打整顿,流氓们都躲起来了。
  
  尽管这座城市的阴暗角落,每日都在刀光血影,可毕竟没有死人,受伤的又都是道上中人,没有人报案,公安局也就没有涉入,付国强更是不会去趟这浑水。他们不知道,一场大规模的火并正在悄悄酝酿,风雨欲来的南方小城炎热湿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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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军、骆子建、张杰三人聚在一家国营冷饮厅的桌子前。桌上一杯冰绿豆,两杯杯水,三碟双色冰球。杯子上凝结的水珠慢慢地往下滑。最近街上的小偷少了很多,被开除的冷军三人每日在街上转悠,张杰偷了不少钱包。张杰给每人买了两件的确良白衬衣,两套公安蓝布裤,一双三节头皮鞋。三个半大小孩看起来精神抖擞,满面张狂。冷军不喜欢夏天,没有军装和军大衣的遮掩,军刺就不大好装。插在裤兜里,走起路来直手直脚,很不舒服。
  
  “军哥,跟谭斌的麻蛋昨天找过我。”张杰用勺子掏着杯底的绿豆说。
  “找你麻烦?”
  “他喊我们跟谭斌。”
  “叫他滚蛋!”
  “谭斌最近要和赵德民火并,赵德民欺负过咱,要不要去帮谭斌?”
  “帮个几巴,蛤蟆也被我们拍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你问问时间地点,我们去看看。”骆子建有点兴奋。
  
  816日那天,冷军三人趴在地区医院三楼的一个窗户前,那里看家属区的大操场非常清楚。楼的另一边可以跳上石棉瓦的棚顶,冷军甚至让三个人从三楼往棚顶跑过一次。他很清楚,上百人的械斗,会引来全城的公安,他们必须找到退路离开现场。
  
  四辆解放大卡车开进家属区,从车上跳下来的两帮人面目凶狠,手拿铁棍、鱼叉、剁骨刀、军刺、藏刀、西瓜刀、杀猪刀、大刀片子……武器品种名目繁多,不知道当初民间起义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装备。还是上班时间,医院老弱病残的家属们见这架势,一时噤若寒蝉、关门掩户。
  
  两帮人分立球场两边,俩个人从两边上前,身形挺拔的是赵德民,五短三粗的是谭斌。俩人没说上几句,谭斌烟头一甩,身后的人呐喊着就往前冲。左手一直插在肥大军裤里的赵德民突然出手,左手轻轻在谭斌头前做了个动作,一声清脆的声音震惊了这座城市。这就是有名的“8.16”枪击案,也是“8.16”大型流氓团伙火并案。
  
  “操!五连发小口径!”躲在三楼观看的冷军不禁惊呼,只有这种比赛用枪才会发出如此清脆好听的声音。那年月拿刀捅人司空见惯,可能弄到枪的几乎没有。赵德民是这座城市开枪火并的第一人。
  
  一发子弹从谭斌前额穿过,后脑穿出。他身后的人听见一声枪响全部愣住,然后看见鲜血从老大的后脑勺喷涌而出。赵德民那边的人愣了几秒后回过神来,手挥凶器,嗷嗷地往前冲,谭斌那帮的六七十人溃散四逃。至此谭斌团伙灰飞烟灭,谭武残了三个手指缩头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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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区医院门口一条道路一面临河,一面靠山,全城警笛长鸣,公安很快封锁了道路两端,两帮人四散奔逃。冷军三人正准备从石棉瓦棚顶离开的时候,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不禁回头。赵德民从走廊另一头向他们跑来,长发飘飘,雪白的衬衣上点点殷红。
  
  冷军带着赵德民跳上棚顶,滑下铁管,翻过医院后围墙,爬上树木葱茏的后山。在山的另一面四人停住脚步。
  
  “兄弟,我欠你们的,就不说谢了。”赵德民把枪插进口袋,拍拍冷军的肩膀。
  
  冷军脱下自己的衬衣,示意张杰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递给赵德民。赵德民没有推辞,接过钱感激地看他们一眼,转身消失在丛林中。
  
  “8.16”大案以二死十六伤告终,死者一个是谭斌,一个是谭斌的小弟;谭斌被小口径子弹近距离射击,当即死亡,另一个是被鱼叉插穿咽喉而死,据说是他自己扶着鱼叉跑到急救室门口才倒地,抢救无效死亡。冷军说这就是他们选在医院附近火并的原因。
  
  流氓团伙头目、杀人嫌疑犯赵德民在逃,其他罪犯有被打靶,有判几种有期徒刑。前辈们逃的逃、死的死、关的关,血液沸腾的后辈们摩拳擦掌,踌躇满志,生活好像以一副广大的面目展现在他们面前。
  

南城是一大片破旧衰败的瓦房,其中的一间,就是钟饶红的家,去她家要穿过很多条样子差不多的弄堂。冷军就走在这样的一条弄堂里,看见冷军肯定会看见骆子建和张杰,他们几个几乎形影不离,哪怕冷军是去搞对象,三个人也会约好一起去。
  
  公厕旁边的路面黄汤流淌,坐在小马扎上剥毛豆的老人呆若木鸡,戴红箍的胖阿姨目光警惕。巷子两边挤满油毛毡和竹篾搭建的小棚,里面塞着蜂窝煤劈柴破痰盂烂罐子……新中国的朴素百姓,都有勤俭节约的美德、收集杂物的嗜好。三个人在一个小棚前停住,小棚上有几个破脸盆,五彩斑斓的太阳花和鲜红的鸡冠花,在埋着煤渣的锈脸盆里开得欣欣向荣。
  
  冷军吹了几声口哨,小棚上的绿漆窗户被推开,伸出钟饶红扎着一对羊角辫的脑袋。
  
  郊区河滩上的草地柔软细密,阳光漏过杨柳洒在光滑明净的年轻身体上。看着换了游泳衣的钟饶红,张杰使劲咽下口水,白花花的大腿刺得他头晕目眩,身体瞬间就发生了变化,于是遮遮掩掩地坐在草地上不肯起身,两片红领巾做成的游泳裤被张杰顶成一个斗篷。冷军、骆子建呼哨着冲刺几十米,纵身跳进河水,钟饶红套着游泳圈,用脚尖一点点地试探着往河深处走。冷军潜水过来,一把拽住钟饶红往下拉,钟饶红发出尖利的声音。在猛掐一阵大腿后,张杰也跳进河里,一阵狗刨,游到深水处扒住钟饶红的游泳圈。几个人使劲击水,飞溅的水花泼在几张年轻的脸上。尖叫呼喊的声音在河滩上传出很远,穿透岁月,使人怀念。
  
  几个人筋疲力尽,倒在河滩的草地上,天空有浮云缓缓移动。
  
  “你们以后最想干什么?”冷军衔着草茎望着高远蔚蓝的天空。
  
  “赚很多的钱,盖一栋老革命住的那种楼房,一楼给我奶奶住,二楼做舞厅,放个台球案子,三楼我住,搞很多女人!”张杰满脸痴相,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骆子建想起了他老实本份的父母,想起了还和他挤在一个房间里的三个姐姐。如果可以,他也会盖一所大房子,让一家人都搬进去享福,他来养全家人。
  
  钟饶红掐住张杰的手臂使劲一拧:“你流氓啊!天天就想着搞女人,瞧你这点出息。”
  
  张杰怪叫一声,抽着冷气看着被掐红的手臂:“我是男流氓,你就是女流氓,我知道你最想干什么。”
  
  “我最想干什么?”钟饶红乜着眼问。
  
  “你最想做军哥的老婆!帮他生一窝儿子!”张杰说完窜着离开钟饶红好几米远,他有点怕这彪悍的小娘们扑上来咬他。
  
  钟饶红脸一红,瞟一眼眼神空茫的冷军,她太喜欢冷军,每次见着他,钟饶红就希望能一直这样看着他,世界上其他任何的事情都可以消褪成黑白的背景。
  
  冷军从小的梦想就是当兵,他多少次梦见自己一身军绿,手持冲锋枪在万马嘶鸣的战场飞奔,跑着跑着他就醒了。居委会前天贴出通知,满18岁的去参加体验,武装部已经开始组织募兵。冷军很想去,可他离18岁还有一年。
  
  游完泳几个人去了冷饮厂,甜冰水冷得瘆牙,顺着食管流下去,胃里一阵冰凉。冷军喊钟饶红回去拿保温瓶,那时候冰箱是首长用的,普通百姓见过的都很少。带上保温瓶去冰厂批发冰棍,装回家两天不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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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1-13 21:20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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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杰正在往怀里塞不准带走的塑料杯塑料碟,大厅另一头坐着的周平和小胖看见了他们。周平比冷军大三岁,顶父亲的职,在一家大集体棉纺厂上班,没上多久就天天泡病假,然后上广州弄些走私电子表、旧牛仔裤、蛤蟆镜之类的东西回来练摊。小胖初中辍学,属于社会闲散人员,跟着周平瞎混。冷军喊他俩叫“投机倒把份子”,有时候没钱花,周平会塞几张大团结给他。谁又会知道十几年后,周平会是半黑不灰(既和黑道有瓜葛,又在做正经生意)的大款,小胖会是身家几千万的房地产公司老总。俩人坐过来,给每人丢了根“良友”。
  
  “最近‘投机倒把’发了吧?”冷军点着烟,吞个烟圈问。
  
  “嗨,别提了,挣两糟钱,还不够被人折腾的。”周平苦着张大饼脸看冷军一眼,冷军在等他继续往下说。
  
  六七十年代,你扯把葱去街上卖,都算走资本主义路线,因卖一篮鸡蛋被判刑枪毙根本不算什么新鲜事。八十年代虽说不像之前那么傻比,可还是计划经济体制,个体户和做点小生意的被广大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所鄙视。本来像周平、小胖这样练摊的,虽然国家没有明文允许,可也不算违法,道上混的一般不会去敲他们。所以冷军有点奇怪。
  
  自谭斌被枪打死,赵德民外逃,这座城市的地下秩序体系轰然解体。偷包的没有地盘观念,走哪偷哪;手黑的急于出位,挥刀乱捅,见谁讹谁。一时群龙无首,礼崩乐坏,外头混的都没了分寸和规矩。街上天天警笛呼啸,拘留所看守所人满为患。
  
  城市的最北面是一大片铁路职工生活区,那时候只要是铁路上班的,找老婆比叫小姐还要容易。周平和小胖原来一直在铁路练摊,货也卖的起价。原来有道上混的人找过他们,丢块电子表塞两盒“良友”也就走了。“8.16”以后,铁路出现一伙人,一律穿由铁路制服改制过的藏青色双排扣呢子大衣,戴拆去铁路徽章的大盖帽,衣领遮面,威风凛凛,晚上在街上遇见,还以为遭遇了纳粹巡逻队。短短半年,这伙人心黑手狠,风头强劲,铁路那一片全被他们摆平,不知道是他们自己起的还是道上人起的诨号,“十三太保”的名字一时响当当地传开。开始他们只到周平摊子上拿点东西,后来就要周平交钱,估计“十三太保”内部还是混乱,今天你来明天他来,周平不堪忍受,终于拒绝了一次,结果货物全部被抢走,牙齿打落两颗。走前留下一句话:“再出现在铁路摆摊,挑掉脚筋。”
  
  这伙人冷军听过,成员骨干由铁路职工子弟构成,混杂了一些两劳释放人员,里面不乏下手凶狠之徒。骆子建又看见冷军眼里有熟悉的寒光闪过,他太了解冷军,对没有威胁的人,他客气恭敬,你愈是弱,他越是不招惹你,而一旦真正遇见狠手,冷军暴戾凶恶的性情就开始苏醒,他虽然脾气暴躁,行为偏激,但任何人都会被他骨子里透出的狠劲所震慑,也会为他对朋友的肝胆所吸引。冷军就是那种天生做江湖老大的人。
  
  冷军一直听周平说,没有说话。钟饶红抱着热水瓶来后,冷军拍拍周平肩膀,和小胖打个招呼,带着钟饶红去开票领冰棍了。从冰厂出来,冷军让钟饶红自己回去,三个人顺着街没有目的地走。
  
  “你想什么时候去?”骆子建没有看冷军。
  
  冷军觉得他和骆子建非常默契,很多事情互相不用废话,对望一眼俩人的心里雪亮。张杰就属于没脑子的那种,胆子还有点小,可张杰对他非常尊敬,哪怕自己饿着肚子,也会让冷军吃头一碗饭。冷军是谁对他好,他迟早要十倍地还给对方的主,所以他一直保护着张杰。十几年以后,冷军发觉当初的自己太幼稚,他看错了张杰,而且错得很大。
  

  在和大太保疤面打台球前,冷军三人在铁路逛了几天。每天下午大太保疤面和二太保王勇会在铁路台球厅呆到天黑。冷军三人在角落一张台子上漫不经心地打球,几天看下来,冷军胸有成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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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1-13 21:21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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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天气闷热,乌云低沉地压在城市上空。冷军故意带去了很多钱,一沓大团结在白衬衣口袋里露出一个角,看得人心痒。一大帮人围在一张台球案子前,看俩名赌得很大的菜鸟打球。是冷军和张杰在做套,骆子建双手插在宽大的军裤里,站在人群中不动声色。
  
  一个黑8,俩人来来回回打了四轮还没进袋,最后被冷军别别扭扭的送进底袋。张杰满头是汗,冷军得意洋洋。
  
  “妈比,输光了!不玩了!”张杰摔一百块钱在桌子上。那时候一名工人的月工资才三十多块,一百块一局的挂彩算是豪赌,更何况是这样两只不会打球的菜鸟,摔钱的那个已经输了十几局。边上看的人眼都绿了,不知道这俩人是哪个首长的儿子。
  
  “知道老子厉害了吧,别说一块,十块一局我都和你来。”冷军声音很大,疤面和王勇在人群里已经站了很久。(一块既一百块)
  
  冷军的上口袋已经鼓鼓囊囊,里面少说三千块钱。看这两个瘦弱的半大小孩作势要走,疤面伸手拦住。
  
  “我们玩几局。”
  
  冷军抬眼看看五大三粗的疤面,一道刀疤从额头划过眼睛,消失在右耳垂。
  
  “我不认识你。”
  “玩玩就认识了。”
  “打着玩可以,不挂彩。”
  “可以,玩玩,不挂彩。”
  
  冷军赢了三局,刀疤球的磕磕巴巴,袋口球都能打飞。
  “妈比的,加点彩头,不然我打的不带劲。”
  冷军眨巴眨巴眼:“那打五毛吧。”
  
  疤面输了十块钱,也就是输了两局。赌注开始加到一百一局,疤面又输了两局。围观的人寂静无声,他们已经在心里替冷军担心了,这孩子今天要变空军才能离开。
  
  “操!挂彩太小,老子水平发挥不出来!再打一局,一局定输赢。”疤面装得很焦躁。
  “那打多少的?”
  “三千!”疤面把一沓大团结摔在球桌上。
  冷军想了会,一咬牙:“好!就三千。”观众哗然,三千是一个工人十年的工资,当时是一笔巨款。
  
  冷军开球,疤面先进一球全色,然后连干净利索地连点三个,他嘴角泛起一丝嘲讽,心想今天终于宰到条大鱼。
  
  冷军安静地看着刀疤打进四个全色,围观的人突然觉得这个少年和刚才不大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们也说不清楚。刀疤在第五杆没打进,倨傲地看着冷军,给自己点一根烟。冷军冲他微微一笑,疤面心里一凛。然后看着这个少年伏身,漂亮地击杆,清脆地击球,几分钟后台面只剩疤面的几个全色球,冷军一杆清台,人群骚动,疤面脸色铁青。骆子建一直注视着边上的二太保王勇,王勇的手伸进了裤兜。
  
  “给钱吧。”冷军扶着球杆,懒散地靠在球案上。围观的人偷偷地往后退,他们知道要出事了。
  
  “留下你身上的钱,我就放过你。”疤面转动粗壮的脖子,骨头发出一连串暴豆一样的声音。
  “你不会要赖我的帐吧?”冷军吐出两个烟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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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发生得电光火石,当时在场的没人能说清是怎么回事,就听见几声惨叫,看见了结果。据冷军三个自己说,当时疤面最先动手,但刀还没拔出来,张杰一直搭在肩上的军装就罩住了疤面的脸,军装上还抹了很多辣椒末;骆子建边上的王勇唰地抽出了裤兜里的鸟铳,这种铳是的子弹是很多小钢珠,一枪出去,几百颗小钢珠散射。如果不是骆子建,冷军和张杰会被打成一面筛子。那是冷军第一次看见骆子建动刀,他从未见过有人玩刀玩得那么漂亮。
  
  一把一尺多长的藏刀,刀背靠后地贴在骆子建手腕内侧,那天骆子建特意穿了宽大的军装,之前没有人看出他袖子里藏着一把锋利的藏刀。王勇抽出鸟铳的瞬间,一直盯着他的骆子建侧腰,弯肘,挥臂,刀尖刺穿肘部的袖子,刀锋割破衣袖也切过了王勇拿铳的手腕。紧跟着王勇惨叫的是疤面,被辣椒面糊了眼的疤面拔出三八大刺嚎叫着往冷军方向扎去,冷军轻轻闪过,球杆在疤面的头上断成两截,疤面刹住急冲的身体转身,冷军迎面将半截球杆扎进了疤面眼睛,左手顺手揪住疤面的头发。
  
  在场的人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二太保紧握被切断手筋的腕口,一把一尺多长的藏刀顶在他的心口,握刀的瘦弱少年表情冷漠,众人都有利刃插入王勇心脏的幻觉,令人胆寒。大太保半蹲在地上,冷军左手揪住他头发,右手握着插在他眼睛里的球杆。
  
  “你是不是不想给钱了?”冷军笑着问疤面。
  “兄弟,你哪条道上的?钱马上给你,留下名字。”忍着剧痛的疤面在脑子里飞快地搜索这几个少年的来历。
  
  “记住了,你爷爷是冷军。”冷军猛地抽出枪杆,带出了一股黑血。疤面惨叫声未歇,又被冷军一脚踹翻在地,张杰扑上去压住疤面熊一样的后背。冷军操起疤面掉在地上的三八大刺,上去一脚踩住疤面翻转过来的手臂,又是两声惨叫,冷军割断了疤面的双手手筋。冷军看一眼骆子建,骆子建如法炮制,王勇的另一只手腕的手筋被割断。
  
  冷军从浑身抽搐的疤面身上点出三千块钱,又抽出自己的几千块钱,丢在疤面身上。
  
  “和我冷军生在一个城市,只能怨你倒霉,以后不要再出来混,你还有两条脚筋。”
  
  三个少年在众人惊骇的眼光里扬长而去,瘦弱的身影消失在电闪雷鸣的雨雾中。大太保、二太保双手被废,名噪一时的“十三太保”团伙在道上消失。这座城市到处流传着冷军和另一个冷漠少年的各种版本的故事,老人都说这两名少年是煞星转世,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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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来得很快,自铁路台球厅的事情以后,冷军三人都没再回家里住,一是担心疤面和王勇报案,再也是防着“十三太保”来寻仇。他们在市郊租了套独门独院的房子,院子里有棵高大的槐树和一根锯掉树冠的粗大树干。平时几个人很少外出,出去一次就买够几天的食物。骆子建闲着无聊,天天围着树桩走步,出刀。冷军眯着眼睛靠在院子里晒太阳,连着看了几天骆子建练刀的套路后,冷军也开始围着树桩练刀。骆子建觉得冷军虽然不像他从小就习武,但冷军对如何用最有效的方法击倒对手,有种于天据来的天赋。俩人沉稳地走步,观察想象中的假想敌,意念中空隙出现,心到手到,瞬间出刀,命中目标,一根粗大的树桩被俩人砍得刀痕累累。张杰觉得这俩人很无聊,对着一根不会动的木头一看就是一天,而且还能看得浑身杀气腾腾,他却不知道这几个月的深居简出,冷军和骆子建对刀的使用和控制,再不是普通人的胡砍蛮捅,二人现在就像躺在冰水中的一柄利刃,冷静锋利,寒光凛冽。
  
  在院子里闷了几个月,张杰终于出去重操旧业,一是想出去透透气,再是三人身上的钱也所剩无几。外头一直很平静,“十三太保”也没有报案。每次回来,张杰带回牛肉、烧鸡,也带回外面的一些消息。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这座城市并未因“十三太保”的覆灭和冷军三人的藏匿就开始平和,沸腾着野心与虚荣的热血,同样在另一些年轻的身体里流淌,几伙势力正悄然形成。
  
  张杰像往常一样,尾随着猎物,伺机下手,而几个人却一直尾随着他。跟到一个烟摊前边,张杰得手。在一条小巷里,张杰将一面映着长江大桥图案,一面印着“上海”两个字的黑色人造革包,甩到屋顶,把里面得三百多块钱塞进袜子。抬头的时候,他发现巷子两头堵上了几条壮实的身影,都穿没有外套的军袄。
  
  “哈,华子,长出息了,你妈比想吓死我。”张杰认出其中的一个人。华子一直在南城郊混,有田不种,天天跟着社会上的人蹭点吃喝,张杰觉得今天华子要敢对他动手,这世界真是翻了天了。华子没搭理他,跟着几个人晃着膀子逼近张杰。
  
  “拿出来。”为首的一人带点南郊口音,虽然白白净净,也能看出是农民堆里混出来的刁民。这就是在后来一直被冷军追杀的黄国明,也是看守所所长黄瑞云的侄子。
  
   “行!你们连冷军的钱也敢拿。”张杰挑衅地看着黄国明。
  
  张杰被突如其来的一个侧肘撞击得满天星斗,眼角顿时肿得老高。
  
  “冷军算个几巴!还端牌子吓唬你爷爷。” 黄国明掐着张杰的脖子,张杰被掐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华子立在后头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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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鼻青脸肿的张杰,冷军三人回了趟机械厂家属区,他家去年从破烂肮脏的南城搬到了机械厂分配的家属大院内。机械厂是省大型企业,职工上万,连自来水厂都自建。自冷军搬去后,机械厂一帮小孩视敢打敢冲的冷军为偶像,冷军一直不愿带他们在社会上混,平时只和骆子建、张杰在外头晃荡。
  
  三辆自行车载了八个人,跟着来的张伟、毛华、烧饼、周青飞、马晓波五人全是十六七岁的愣头青。这几人在冷军逃亡后,在道上也都是呼风唤雨的主。八个人后腰皮带里插着一根军刺,这种军刺三棱形状,一面一个血槽,如果扎进内脏,伤口很难缝合,极容易造成大量失血死亡。冷军看他们亢奋激动,特意叮嘱不许捅人上半身,往对方屁股和大腿招呼。
  
  三辆自行车一路呼啸而过,到南郊村庄的时候天已擦黑,几个人把车藏进路边草丛,手握军刺插在宽松的军裤兜里,慢慢往村里走。村里炊烟袅袅,狗吠姑唤。村口杂货铺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十几条闲汉围在门口一张台球案前,灯光照亮黄国明跋扈的脸,华子凑在边上谄谀地说着什么。
  
  冷军带头在路边的篱笆上抽下一根泛青的柳树棍,八个人一人抽下一根,呈扇形朝杂货铺包抄过去。离开还有四五米远,冷军猛喊一声:“黄国明!”黄国明抬头一看,冷军一根棍子迎头劈下,这种柳棍韧性很好,使劲抽也不容易折断。黄国明脸上顿时一条深红的印子,随着跟上来的棍子,人群炸了窝,棍子接触皮肉的声音,惨叫声,八个少年打得四散奔逃的十几个人哭爹喊娘。冷军之前的斗殴经历全部是在市区,冲到村里打人这是头一次。本来这时候应该聚集好自己的人快速离开村庄,可一群少年打红了眼,一个个像脱缰的野马,失去了冷静。几分钟后村里铜锣响起,这是村庄聚集村民打斗的信号,几百个壮劳力提着砍刀土铳冲了出来。跑散的冷军八人被撵得满田埂乱窜,最后聚集在藏自行车的地方,清点人数,少了张杰。冷军一咬牙,抽出军刺就要往村里去,被几个人拖住,警笛声已经由远至近。
  
  张杰自看守所出来后自己讲,当时他被村民捉住,被打得七窍生烟,后来被警察铐走。在刑警队里因不肯说同伙是谁,又被抽个七荤八素,踮着脚尖被铐在铁窗上一夜,第二天直接被丢进了看守所,也就是黄国明的叔叔黄瑞云任所长的看守所。在被村民捉住前,张杰已经把军刺丢掉,因为没有凶器,黄国明几个人受的也是轻伤,张杰只被治安拘留十五天。本来治安拘留的应该被送去拘留所,可张杰被送去了看守所,黄瑞云在那里磨刀霍霍地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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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子的铁门在张杰身后沉重地撞上,发出一声巨响,抱着一床油腻军被的张杰被惊得一抖。屋里光线晦涩,一束阳光穿过高处的小方孔,斜斜地切过房间,光柱里有无数微尘舞动。十几双眼睛在暗处森森地看着他。待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张杰发现这个号子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张杰看见的全部是陌生阴冷的脸,十几个犯人没一个是本市的。
  
  号子是一个三米宽,七八米长的房间,靠长的一边砌成一个高约四十厘米高的水泥台子,就是通铺。小方孔对着的另一边是一道水泥砌的槽口,就是便池。号子里犯人的地位,就根据铺位离便池的远近来区分。离便池最远的位置是号长,也就是这号子的老大躺的。
  
  “蹲下!”一个尖嘴猴腮的光头一脚踹在张杰屁股上,张杰一个趔趄,顺从地蹲下。
  “犯的什么案?”问话的人坐在离便池最远的铺位上,一张肥脸,东北口音。
  “斗殴。”张杰谨慎地回答。
  “知道规矩吧?”
  
  四个人已经站在张杰的四周,张杰转身去拍铁门,被一条头巾勒住嘴拖到屋子中间。没有什么背景,社会上又没有名气的犯人进来,一般要被修理一顿,里面的人称这是过关。张杰那天并不是过关,是被管教暗示过的外地犯人往死里整,那也是张杰记忆里最黑暗的一天,之后张杰的阴毒残忍,和这一次的遭遇有很大关系。
  
  第一个游戏是吃“夹心馒头”,几个人架住张杰站好,身前身后俩人同时出拳,前心后背同时中拳。这样来回吃了几轮,张杰已经赖软在地。
  第二个游戏是“坐飞机”,张杰双手被俩人反拧,头几乎都要低进裤裆里,被押着在通铺和墙中间的一条狭长通道里来回走圈。张杰几乎能听见手臂和肩膀连接的位置发出折断的声音。
  第三个游戏是“吃腮梨”,十几个犯人轮流上来,对准他腮帮子使劲一拳。开始张杰只感觉到满脑袋金星乱飞,慢慢的他就感觉自己的头是一团浆糊,一拳下去,浆糊在里面便来回震荡,牙床已经被打松,嘴里的皮肤被牙齿撞击得血肉模糊。
  
  “梨”还没有吃完,张杰晕了过去,迷迷糊糊地听见对话。
  
  “你妈比,装死是不是!?”几脚重重地落在张杰后背。
  “操!别真打死了,先歇了,明天再弄。”
  
  半夜张杰醒来,他被丢在便池边上,脸贴在冰冷潮湿的便池牙子上,一阵阵骚腥的气味熏得他一阵干呕,可他并没有动。张杰长时间就以醒过来的姿势躺着,月光漏过小方孔,在地上映出一块雪白,泪水淌过他血污的脸,流过伤口,有轻微的刺痛。张杰想起了他的奶奶,想起了抛弃他的父母。
  
  “我不会再让谁欺负我!以后只能我欺负别人!”黑暗里响起轻轻的呻吟,一个少年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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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杰在看守所关了一天就被放了,天快亮的时候他把牙刷把子拗出尖利的断口,吞进了肚子。看守所也怕事情闹大,把他送去医院抢救过来,签了张表格,意思张杰算释放了。
  
  病房里站满十几个人,走廊里还有十来个。护士本来想赶他们出去,可见这群少年一身匪气,满脸桀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冷军看着满头满身纱布的张杰,拳头捏出了水。
  
  “来支烟。”张杰虚弱地说。
  
  冷军点燃一支烟扶张杰靠在床头,张杰一阵咳嗽,腹部的缝合的伤口渗出鲜红的血。冷军拍拍张杰的后脑勺:“让你受委屈了。”张杰突然抱住冷军,头搁在冷军肩膀上号啕大哭。
  
  冷军领着机械厂的一伙人天天在街上转悠,直到张杰伤好出院,还是没遇见南郊黄国明一伙人。黄国明知道冷军是个什么角色,用他自己的话说,冷军就是一条疯狗,逮谁都敢咬下半斤肉来。知道冷军天天在找他,黄国明缩在村子里,大半年没敢去市区。
  
  张杰出院那天,冷军带上机械厂一伙人全去了,然后领着他去澡堂泡澡、理发。躺在蒙着白棉布的休息椅上,冷军在张杰面前放下一个纸盒,笑着喊他打开。里面是一件雪白的衬衣,一套拆去徽章的绿呢校官军装,一双锃光发亮的三节头皮鞋。穿上这一套新行头的张杰裤线笔直,光鲜神气,张杰扭扭捏捏地不好意思出门,被张伟、毛华、烧饼、周青飞、马晓波几个架了出去。那年月能穿这种校官军装的,不是首长公子就是有来头的牛人。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里面不乏年轻漂亮的姑娘。张杰感觉渐渐良好,走得昂首挺胸,可走着走着神情便黯淡了下来。
  
  “怎么了?不喜欢?”冷军一手箍着张杰膀子问。
  “我想回去给奶奶看看,她一直希望我能有出息。”张杰已很久没有回家。
  
  张杰奶奶家在东城,和那时候大部分普通百姓一样,住在一条破烂、杂乱的小巷里。经历年月的木板门、门上两个铁扣,门边装着泔水的陶罐酸臭扑鼻,房屋外墙斑驳剥蚀。开门的小脚老太太头发花白,眼睛浑浊。
  
  “奶奶!”张杰的声音有点哽咽。
  
  老太太认真地辨认眼前衣着光鲜的帅小伙是谁。十几岁的孩子就是春雨后疯长的毛竹,半年没回家的张杰已经长高了半个头,一张褪去婴儿肥的脸菱角分明,鼻梁挺直。
  
  “杰子……。”分辨出面前的人是自己的孙子张杰,老太太紧紧抓住张杰的手,有着白内障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
  
  “奶奶,我回来了。”张杰抱着瘦弱的老太太满面泪水,身后一大帮人低头无语。冷军拍拍张杰的肩膀:“进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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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逼仄的屋里光线暗淡,堆满简陋的家具、瓶瓶罐罐,散发陈腐的气味,墙上有雨水渗透的痕迹。很久没有看见客人的老人望着十几张朝气蓬勃、野性十足的脸,一时慌了手脚,嘴里直说:“坐!你们坐……”然后翻箱倒柜地去给大家拿吃的。
  
  大家一人拿一个坚硬如石头的月饼,面面相觑。那时候储藏食物,都在一个大陶罐底部装满生石灰,垫上报纸隔开,上边放食物。中秋还没有到,这月饼肯定是去年的。被石灰干燥了一年的月饼,能砸死一条狗。老人满是皱纹的脸,笑得像一朵菊花:“吃,你们吃。”张杰一脸苦相地看着大家。骆子建默默把月饼塞进口里,使劲咬下一块,像牛反刍一样咀嚼。冷军对着一帮少年一瞪眼,用槽牙啃下一块开始磨,其他人也呲牙咧嘴地开始吃。
  
  老人拎个木桶,准备去街头打水回来,烧水给这些孩子喝。冷军一把抢过,和骆子建拿起另一只桶出去提水。街口有间水房,胳膊粗的龙头伸在外头,一桶水一分钱,俩人来回几趟把屋里的水缸、木澡盆灌满,最后两桶水实在没地方装了放在门口。老人家开始在边上是嘿嘿地笑,后来就不断揭起衣角擦眼睛。
  
  一伙人把张杰奶奶家折腾了个底朝天,冷军出去买了白石灰、水泥、沥青、刷把、泥角,所有家具搬到路边,陈年老瓶罐一律进垃圾堆,老人家满脸不舍得的表情,几次想去拣回来。一帮少年头戴报纸折的济公帽,嬉戏打闹着替房子补漏,粉刷内外墙面。骆子建搬条凳子放在路边,替老人洗头。老人花白的头发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那天的阳光很好。有些颜色,有些温度,有些气味,值得我们一辈子记住。
  
  那天的工程,最出彩的是屋外墙上的壁画。不知道什么时候冷军买回了油漆,在外墙上画了一副光芒万丈的太阳,太阳前边是毛主席头带八角帽的侧脸。
  
  “牛比啊!军哥我怎么不知道你会这一手,比市宣传队那帮傻比画得强多了。”张杰一帮人站在画前惊叹。
  
  冷军斜张杰一眼:“没你把国旗剪成裤衩牛比,下回再剪国旗我把你戳在旗杆上。”
  
  那天离开的时候,冷军凑好一千多块钱递给张杰,让张杰交给奶奶。老人手捧着钱,又笑又哭,这也许是张杰第一次给钱她,她觉得张杰长大了。拐过街角的时候,冷军看见老人还站在门前看着远处的他们,不愿离开,他决定以后不能再让张杰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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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1-13 21:24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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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伙人步行到人民饭店吃饭,菜还没点啤酒先叫上了几箱,几杯泛着白沫的冰凉液体灌进去,幸福感油然而生。附近桌上坐着十几个小青年,看衣着打扮是社会上混的。马晓波向冷军使个眼色,冷军懒得回头去看。那伙人他认识,是城东蔡老六一伙人,自赵德民外逃后,这些人开始冒出头来。冷军几个独来独往惯了,和这些人没什么交道。
  
  觥筹交错,酒酣耳热。隔壁一桌人站起来一个,提个酒瓶摇摇晃晃走过来。
  
  “你就是冷军?铁路台球厅……两招就废掉大太保,你……你牛……。”满嘴喷着酒气的汉子魁梧结实,浓眉豹眼,看着有几分豪气。
  
  冷军抿口啤酒不置可否,骆子建冷漠地看着对方提着酒瓶的手臂,如果酒瓶有挥起的动作,他确信能在酒瓶落地前,一只断腕也会落下。
  
   严格来说,蔡老六和赵德民、冷军相比,并不是同一种混的类型。赵德民和冷军崇尚暴力哲学,惹上他们的话,不见血不会收场。道上这类型的人物,弄钱一般明火执仗,今天喊你进贡,三天内没给就要给自己准备好医药费。在赵德民、谭斌如日中天的时候,蔡老六在本市还没什么名气,只有在火车上扒窃的圈子,知道这段铁路线是蔡老六的地盘。蔡老六在这段铁路线上呼风唤雨,飞横跋扈,据说和外地黑势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手上血债累累。自谭斌被赵德民一枪打死之后,蔡老六趁机盘踞了东城,一群小鬼跟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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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1-13 21:24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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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桌子前大着舌头问话的就是蔡老六,冷军这时候算是刚刚出道,蔡老六还了解冷军是个惹不起的活阎王,而且边上还坐着鬼见愁的骆子建。因为都在铁路混,原来“十三太保”和蔡老六算是有点交情。冷军几个还吃不准蔡老六什么意思。
  
  “我不喜欢抬头看人,坐下说。”冷军拖在椅子放在自己边上。
  
  蔡老六脸色有点变了,面前一桌人全是些嘴圈长点茸毛的生瓜蛋子,他赏脸过来已经是天大的看的起。隔壁桌的人,已经半围着冷军一桌人站着,手插在裤兜或腋下。骆子建在这堆人里看见了一道熟悉的眼神,这种眼神在骆子建的眼里也经常闪现,都那样极具侵略性和冷漠的自信。这人就是十几年后垄断本市建筑行业的杨阳,这里的垄断不是说他做建筑生意,而是所有在本市承接了大工程的工头,都必须分给杨阳干股。本市第一个买敞篷奔驰跑车的,也是杨阳。虎视眈眈盯着冷军几个的杨阳,那年才十四岁,可骆子建现在注意的就是这个小孩,他相信,如果一旦动手,会对他们造成最大威胁和伤害的就是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有着和他一样无所畏惧的眼神。
  
  蔡老六把冷军面前的酒杯倒满,说:“我也不绕弯子,黄国明我保了!如果你给哥哥面子,喝了这杯酒!”
  
  冷军笑笑站了起来,双手插兜:“你很喜欢低头看人。”机械厂一帮人跟着冷军唰地站了起来,一时剑拔弩张,空气凝重。大厅里的客人本来还想瞧瞧热闹,一看两帮人目露凶光,口袋里有尖锐的突起,悄悄的都离开了饭店。
  
  很多人都说,如果冷军当年能联合其他势力,再拉拢点腐败官员,这座城市绝对是他的天下。可如果冷军会那样去做,他也就不是冷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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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1-13 21:24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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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是不给面子了?”蔡老六话音未落,一个啤酒瓶在他头上发出沉闷的声音,碎片飞溅,毛华手握犬牙交错的半截酒瓶大吼一声:“我给你妈面子!”众人惊愕,毛华居然在计划经济时代,就有了抢镜头的意识。后来的老江湖都感慨,说那就是个重新洗牌的年代,你名气再大,没准哪天就被个生蛋子给干了。
  
  蔡老六那边反应最快的是杨阳,可惜他早被骆子建盯上了。紧握一柄锋利杀猪刀手腕,被一柄军刺钉在椅背。手腕是杨阳的手腕,军刺是骆子建的军刺。那柄尖刀离冷军的身体只剩半尺,其他人还没来得及骚动,冷军的一把藏刀已经顶住了蔡老六的咽喉。
  
  “你他妈给我坐下!”冷军一摁牛高马大的蔡老六,蔡老六扑通一声坐在椅子上。
  “我和你说过,我不喜欢抬头和人说话。”冷军额上青筋跳动。
  
  两边的人全部凶器在手,蔡老六满脸是血:“兄弟,有话好说。”蔡老六摆摆手,他身后的人退回到自己桌前。蔡老六已经很后悔答应黄国明替他摆平这件事,心里骂冷军一句:“癫狗!”
  
  “黄国明也确实犯贱!我也是看在他叔叔面子上来替他说和的,军哥,你别动气。”蔡老六的一张红方脸已变得青黑,疤面和王勇被割断双手手筋的事他不是不知道。
  
  张杰在边上差点笑出声来,蔡老六至少比冷军大了十几岁,现在连“军哥”都喊的出来。冷军收回刀,拿起蔡老六倒的那杯酒一口闷了:“你是前辈,照理说是该给你面子,可要放过了黄国明,我对兄弟没法交代。”
  
  “那是,那是……”蔡老六抹一把脸上的血连连点头,心里把冷军八辈祖宗都骂了个遍。
  
  “今天得罪了。”冷军往受伤的杨阳兜里塞了几百块钱,结完两桌人的帐,一伙人扬长而去。蔡老六瞪着冷军的背影,咬牙切齿。杨阳的眼中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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