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中鱼
盘 中 鱼


阎莉 2002/5



那年,我读高中,正准备随母亲离开西北那个小镇。临行前,我去和好友——林告别。那时,她刚刚端了饭碗坐在桌边,她的父母和弟妹都去看电影了,只她一个人在昏暗的烛光下吃一碗冷饭和一盘剩鱼。我说明了来意,她高兴的面容蓦然就沉寂了,没了话语,只呆呆地坐着,用筷子一下一下地划拉着那条蒸熟的鱼,又把那细腻的鱼肉捣成碎末。烛光下,那只鱼体无完肤,鱼眼眨着清冷的光。良久,林轻声道:非得走吗?不待我答话,她又极轻快地说:走吧,走吧,还是走了好!我无言以对,我们都像这鱼,身不由己。
我和林是同学,刚跨入高中时,我如一湾小溪,清澈、无忧,清脆的笑声随意抛洒。林偏偏对我表示了真诚的厌恶。林坐在我身后,她的同桌是斌。我只能自认倒霉,但传作业或卷子时,我从不回头,以表明我的不友好。林反而由此欣赏我的个性,于是我们渐渐地熟了,徐志摩、唐吉诃德……充实着我们的话题,年轻的心,越走越近。
有一天,她突然晕倒,经过医务室简单的救治之后,我和斌送她回家。到她家,才发现她的妈妈,竟是我们那个小镇的名人:她义务资助一位贫困女孩上学!她的事迹在媒体上广泛宣传,她由此成了厂长。而林的家却如此的简单:桌、凳、床、书柜,仅此而已。林的名人妈妈和蔼地扶过林,我们就怀着欣羡的目光告辞了。此后,我常去她家玩。
去的次数多了,我发现,她的弟妹特懒,林总是在洗衣、烧饭、打扫卫生,而她的妹妹总是穿了干净漂亮的衣服出去玩。我为她不平,她却依旧平静地埋头搓洗那大盆的衣服。我有些无趣,便去看她家墙上的奖状,问是谁的,她说妹妹的,我奇怪:你俩不一个姓?她从一大堆肥皂泡泡中抬起头,认真地看我,一脸的平静:你不知道我妈收养了一个女孩?她掂起一件衣服用力地拧着说:那就是我!我愣了半天,又忍不住好奇,于是在一大堆梦幻般的泡泡中,我知道了她的过去:生母丧,继母来。那是一个听滥了的故事,只不过林的生父更无情,他抛弃了这个负担。我有理由不多干点活吗?林平静地反问,仍是那真诚的目光,不冷,却令人心酸。
就在我全力以赴迎接高考时,收到林的一封信。她说,养母让她去沿海一座城市打工,因为养母不放心自己的女儿独自去那儿读中专。养母还说,她已托人为林找好了工作,有林洗衣、做饭,养母就完全放心了。林说,她不能拒绝,她欠养母太多。
我又看见了那蒸熟的鱼,在昏暗的烛光下,伤痕累累,却异常平静。那座陌生的城市里,有林的幸福吗?她的养母不知道,她只知道,那儿有她女儿的幸福。
许久之后,林从那座城市寄出了消息:她工作了,一切都好。还有一个秘密令她开心——在她离开那个小镇时,斌向她表白了心迹。这要感谢我的养母,林说,如果我不离开,或许,他永远没有勇气说出来。真的要感谢那个厂长吗?我有点怀疑,但知道林很开心,别的就都不重要了。
信件来回地飞:斌考上学了,他们很好;养母的女儿工作了,林的工作换了;斌毕业了,养母的女儿结婚了;斌分配了,在西北;他们分手了,因为斌的母亲不同意,因为林没有正式的工作。尔后,是一段长长的沉寂。那条体无完肤的鱼,累了吗?
我却有了机会,去林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在那间小小的租屋,在繁华的大街,在迷人的海边,我听到了林的无奈:我没有这儿的户口,找不到正式工作。要想有户口,要么有几万块钱——我没有,要么嫁给这儿的人。林的眼光有些迷离:把自己卖了吗,为了一个户口?我不敢看林:那你的将来呢?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饿不死!林说着,居然笑了起来。
那条鱼哦,难道只剩下些骨头,你仍要游吗?
别后数月,我又收到了林的来信,她总是让我吃惊。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在那个城市居然又遇到了斌。斌是公司派去驻那儿的办事处工作的。一年!一年的时间,足以让所有的真心真情回复到最初的光鲜。林飞来的信件犹如欢快的海鸥。而那海鸥似乎忽然就飞累了,一段长长的沉寂。打电话,却总找不到林。我以为他们去看海、逛街、游园……却万万想不到命运又同林开了一个玩笑:当斌的母亲知道这一切之后,即电令儿子回家,耳提面命他必须和林断绝来往。斌的突然失踪令林疑虑重重,林打电话发传呼……得知斌回老家了,林不顾一切地买了火车票,尾随而至。她要当面向斌要一个答案。那是中秋夜,皎洁的月光注视着一对恋人。斌犹豫、挣扎、彷徨,最终,他背叛了孝道——他要他的幸福。如果我不追去呢,我们就完了!一年以后,林说。
我知道那条鱼已经游进幸福的港湾,虽然它体无完肤,它伤痕累累,但它没有因此而停滞,幸福也没有因此而忘记它,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