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嘎,轧嘎……
火车单调而又沉闷的撞击声,像是没完没了的诉说,又像是在不停地诅咒。
我第一次有了离家的感觉。这种感觉使我好想哭。
从车窗往外看,铁路下边地里干活的妇女,好像就是我妈妈。远处村庄绿树中的红房子,就像我的家。
我不停地看着车外向后逝去的一切,看累了,就把头放在前面的小茶桌上,不想睡也假睡。反正不想朝对面看。我知道,他,正端坐在那儿,双手夹在两腿中间,像根木桩似的,也在朝窗外傻看。他在看什么呢?
自打接到录取通知书后,我就跟妈说,我一个人去西安,不用别人送,没事的。听人家说,从乌鲁木齐上了火车,终点站就是西安,不会丢了的。妈说,不行,你一个女孩儿家,第一次出远门,路上又乱,没个伴,不放心。妈叫我莫犟,不是叫他送,就是叫他爸送,反正得陪个人一起去。
没法,最后我只好妥协了,同意让他送。
自从我爸去世后,这后爸爷儿俩,就从河南老家一起来到我们家。他们一来,我就觉得家里处处不自然,眼睛鼻子都碍事,总不想看到他们,更不想跟他们说话。三顿饭,我一个人端到自己房间里去吃,从不跟他们在一起吃。我讨厌后爸那黑黑的枯手,还总爱往我碗里夹菜。他每次夹给我的菜,我根本就不吃,眼一转,就偷偷地丢到桌子下边,喂猫。我知道,我这样做,妈心里是很难过的,她希望我跟他们好,跟他们说话,叫声爸,叫声哥。可是,我办不到,咋努力,也办不到。看到他们爷俩,总觉得就像小数点后边除不尽的数字,多余。我只有一个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永远不跟他们在一起,省得成天看着烦心。
昨晚上,一家人整夜都没合眼,给我忙吃的,忙带的。
忙完了,天都快亮了。
妈说,今晚要跟我睡会儿。可妈倒在我床上,老是睡不着,小声跟我说话。秀,你明天就要离开妈了……妈刚说话,就开始抹泪。妈对不起你。你爸死后,妈也是实在没办法才走这一步的。妈有病,这么多的地,这家里没个劳力,难哪。不用说供你上学,就是每月的面粉也打不回来。你四年大学,少说要两三万,还得靠他们爷儿俩。秀,天亮,你就要离开妈了,妈也没什么别的话说,明天他送你,临走时,叫他们一声,好吗?
我不说话。我知道妈这一辈子不容易,爸死了,她那样困难,也没让我辍学。但要我叫他爸,叫他哥,实在是难办到。为了临行前能安慰妈,我把手放到妈的手上,表示我愿意听话。
可是,天亮了,见到他们,怎么也开不了口。
说实在话,他们爷儿俩,人并不坏,一老一小,两个老实疙瘩,一来到这个世界上,似乎天生就是干活的命,天生就是往地里下力气的。每天,天不亮下地,天黑透了,也不见回家。平时,吃好吃坏,穿好穿坏,一声不吭。我家承包的一百多亩棉花地,从春到秋,他父子俩就像两头牛,没白没黑,在地里干。就连到了团场拾棉花最忙的时候,机关学校,都放假了,他们也不让我下地,让我在家里做功课,说念书的人,离开书,脑子就会死的。
平时,不管地里的活多么紧,每到下雨下雪,妈还叫他给我送雨伞,送雨鞋。其实,我宁可淋着,也不想让他到学校来。每次,我一见他走到学校大门口,老远地,我就悄悄地跑出教室,去接他手里的东西,生怕班里的同学看见了,问我他是谁。后来,他也自觉,一次也不往学校大门里边走,就站在学校前面的林带里,淋着雨,等我放学出来。他身上披块塑料布,湿透了,头发上直往下滴水,也不敢撑开我的伞。
如果不带偏见的话,其实,他长得并不难看,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眉宇间,还带着几分帅气,比我们班上许多男生都长得好看。新疆一天十五六个小时的日照,将他晒得又黑又瘦。要是命运对他公平些,让他继续上学,我敢说,他完全有资格成为一名大学生。可是,他也很不幸,他妈死得早,河南老家穷,上不起高中。来到我家那年,他才十五岁,我妈想让他继续上学。可家里这么多地,他爸就早早地拿他当整劳力使,整天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戈壁滩上,晒日头,流汗……
轧嘎,轧嘎……
火车永远都是这一种声音。
我看书看得眼都有些酸。抬起头,下意识地向对面瞥了一下,他仍像根木头一样,不说,也不动,眼睛永远是那样老老实实地看着窗外。
他也知道,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跟他说话的。所以,他也就一心一意,看着车外不停流动的风景线。
坐在旁边的旅客,根本不知道我们是一起来的,更不知道我们还是一家人。我觉得十分寂寞,也不想看书,几次努力,想跟他说话,但,都没有成功。
火车快到兰州了。听见有人说,再有一天一夜,就到西安了。
也就是说,我们之间,已经两天一夜,三十多个小时,互相没说一句话。有时,他去 给我打杯开水来,啥也不吭,就那么不声不响,放在我跟前。
我看书。
他不看书。
我不吃车上的饭,吃干粮。
他饿了,就自己买一点饭吃。
……
火车进了兰州站。
兰州火车站很乱。
那些卖东西的人,一个个扒着车窗叫唤。
我看见一个卖五香花生的乡下妇女,就问:花生多少钱一包?
一块。那个乡下妇女拿起一包花生,举在手里,问我要不要。
我就拿出一张五块钱,说:买两包。
那个乡下妇女收了钱,先给了我两包花生。旋即,手在袋子里抓了抓,没找钱,想掉头溜。
我急得正要喊,只见他眼疾手快,立即从车窗中探出大半个身子,一把将那个乡 下妇女的头发抓住,大声吼她:找钱!
天哪!他那样子好凶!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样怒不可遏。如果那个乡下妇女,不老老实实地找三块钱的话,他一定会把她从车窗里提进来的。
火车又开始启动。
在兰州上车的一个小伙,手里拽着两个大包,一头汗,走到我跟前,要把行李往我旁边放,准备在我一边坐下。
我不想让一个陌生男的靠我坐。我还没说话,他就站起来了,说:对不起,那个座位有人哩。
那个小伙说:有人?人在哪?
上厕所去了。他虎着脸,义不容辞,一字一顿地说。
真没想到,关键时候,他竟能使出点小阴谋哩。
看他那虎视眈眈的样子,那小伙也不敢再缠,对我看看,又对他看看,似乎把我和他放不到一块,疑惑地问:她是你什么人?
是我妹子。咋啦?查户口啊?他又凶凶地抬起脸来,回击那个小伙。
那小伙很识相,拽着包包,又继续向前找座。
于是,他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两眼继续看窗外。
我将手里的两包花生,分给他一包。
他说他不饿,要我留着慢慢吃,到西安还早着哩。
因此,那包花生就在小茶桌上放着,一晃一晃的。直到西安,我收拾东西准备下车,才将那包花生装在兜里。
火车晚点了,夜里十一点才到西安。西安火车站好大呀!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火车站。车站到处都是拥挤的人。
我下了车,头晕晕的,不知东西南北。在茫茫人海中,看不到一个熟人,我这才真正觉得,我已经离开了家,离开了妈妈,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大概是因为胆小的缘故,我提着包,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往前挤。原先那个傲慢的我,那个不可一世的我,不知哪去了,只觉得他就跟我的亲哥一样,那么悉心,那么卖力,肩上背着两个大包,手里又提着小包,走得那么艰难,还不时地回过头来看我,叫我跟上,生怕我被挤丢了。
我从来没钻过火车站地道,看那些人,一个个拥挤着,往亮晃晃的地下通道里钻,心里很害怕,就跟他说话:哎,这走到哪了?哎,走得对不对嘛?哎,还是问问人家再走吧。
他听我光在后边“哎”的,掉过头来说:不问。对着呢。就打这儿钻出站。
你走过吗?
走过。那年,我跟我爸来新疆,也是打这儿钻的。没错,走,跟着我。
我暗自庆幸,好在听妈的话,让他送我。否则,这大包小包的,拖不动,扛不动,又不识方向,这会儿,不知在哪哭鼻子哩。
几个弯儿一拐,忽见前方一片灯火辉煌。
车站出口处好不热闹!
我一眼就看到攒动的人头上,举起一溜的牌子,都是各个高校来接新生的。老远地,我看见一块牌上写着“陕西师范大学”几个字。我兴奋得大叫:哎,哎,陕西师大!哎,哎,那儿那儿,哎,哎,你看,在那!有人来接我们了!我高兴得跳起来,连忙从人空中挤过去,拿出录取通知书。
那些大学生们,看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很热情地接待了我。
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儿男同学,忙从我手里接下包,往他们学校车上送,还叫我们动作快些,说他们夜里还要接三趟新生。
另一个大个子男同学走过去,从他肩上往下拿包,问我:哎,王金秀,他是你什么人?你哥吗?
我点点头。
那男生又说:那好,一起上车吧。
他放下包,说:不了。秀交给你们,我就放心了。我就在车站上坐会儿,天亮了,坐上海的那趟车回。
那个大学生说:天亮就回?忙啥?到了西安,好好玩玩嘛,难得来一趟,去看看半坡呀、兵马俑呀。来来来,上车上车。
不了,俺家里还有事,地里棉花开始拾了,俺爹俺娘忙不过来。他说着,硬从车上往下跨。
车开了。
那个大个子男同学看我好像傻了,赶快捅我:咦,王金秀,跟你哥说再见呀?
哥!……我从车窗伸出手。一下子觉得心里泪汪汪地,好想哭,赶快用手捂住脸。
他一听,连忙转过脸,笑着对我挥手。
我第一次看到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