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
出差路过家乡,于是拐了一下,回了趟老家。
自从祖父去世后,祖母就一个人住在乡间的老屋里。我们曾几次要接她跟我们一起住,但一来她不肯离开老屋,二来她确实也不习惯,一到城里总是不停地生病。最后大家只得作罢,让她一个人住在乡间,守着老屋,守着门前门后的一点自留地。虽然大家总是轮流回去探望她,有事没事就在乡下住一段时间,但因为工作,因为学习,更多的时候,不得不将她一个人留在那里,过着孤孤单单的日子。
老屋越来越黑。走到门边,看见祖母呆呆地坐在门里,佝偻着背,我的心立刻揪成一团,赶紧走了几步,跨过门槛,蹲下身,将她轻轻地搂住。我感觉有一些湿湿的东西滴在我的手上,抬起头来,只见她的眼里盈满了泪水。
她不是那种爱说话的人,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远远地看着我们,用满是慈爱的眼神将我们紧紧地裹住。祖父去世后,她的话更少了,一个人坐在矮凳上,常常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偶尔我们回来,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那样站在屋子中间,手足无措的样子,想去给我们做饭,又想去给我们拿糖果,最后她又徒劳地回到她的矮凳上,看着我们在屋里走来走去。
她站起来,走到老灶旁,从碗柜里拿了几个鸡蛋,准备烫给我吃。我夺下鸡蛋又放了回去,然后扶着她回到那张矮凳上,告诉她我出差路过,只呆一会儿。
突然间她像被蜇了一下,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担心我即刻消失了似的。我抽出一只手,从边上拉了一张小凳,坐在她面前。
她伸出粗糙的手,轻轻地在我的脸上抚摸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立起身来,磕磕绊绊地进了里屋。
老屋还是我儿时的样子。墙角那个大米缸曾经珍藏了我童年时代美好的记忆,那时祖母总是把最好吃的东西都裹起来放在满满的米中间,然后每次变戏法似的拿给我。我好奇地踮起脚尖,却怎么也够不着缸沿,祖母微笑着将我一把抱了起来。后来,家里没有那么多人,用不上这个大米缸了,祖母换了个小小的米缸代替它。但至今它还静静地站在墙角,盖子上摆满了祖母用来打发寂寞时光的编提包用的黄草。那些老家具更黑了,还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惟有挂在墙上的镜框,杂乱而鲜亮。祖母把全家所有的历史都夹在里面,从父亲读书时的照片到他英姿飒爽的军人照、到他和母亲的结婚照,还有我和弟弟成长的每一个阶段的照片。右下角的一张,是祖父在世时的最后一张全家福。所有这些,相伴着祖母的记忆,陪她走过漫长的春夏秋冬。
祖母捧了一大把的花生,她把它们放在围裙上,用颤抖的手剥着,但手抖得厉害,花生落在了地上。她想弯腰去捡,结果围裙里的也跟着撒了满地。我替她捡起来,把自己剥的放在她的手心里。她却摇了摇头,说牙齿咬不动那么硬的东西,又倒在了我的手里。然后又问我饿不饿。我从小最爱吃她蒸的糕,她说她去给我蒸些。我说不饿。她说米坛里她还留了些枣子……
有什么东西堵在了我嗓子眼,我知道除非自己今天住下来,否则真的该走了,她不把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摆在我的面前,是不会甘心的。
我不让她送,她却像个孩子,拽着我的手,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把我送到村子口。她的眼眶又湿润了,拉着我的那只手慢慢地松开,趁我不注意,转头揉了揉眼睛。
我忍着泪,搂了搂她,让她回去,然后头也不回地一直往前走,直走到了河边的大路上,才回过头去看她一眼。
顷刻间,我的泪流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拎了一个大包,沿着麦田间的小路,颤颤巍巍地追过来,看见我回了头,立刻招手示意我等着她。
下了十几日的雨,麦田是酥的,田埂上的泥又稠又粘,她的步子很艰难地往前移着,歪歪斜斜的,几次要摔下去。我知道她又是回去装了一大堆的黄豆、赤豆、糯米之类的东西,让我带给母亲。
我大声朝她喊:“回去,当心路滑!”但她像没听见一样,还在往前走。
我只好带着气愤的口气,对她吼了起来:“我要出差,还得办事呢,没法拿东西。过几天我再回来,你赶紧回去!”
她跌跌撞撞的,过了很久才站住,茫然地立在那儿,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很慢很慢地转过身去,在泥泞的田埂上,扭扭歪歪地往回走。在一条浅沟边,她迟疑了一下,慢慢地蹲下身,艰难地往沟里跳,一个趔趄,像是要倒下去的样子,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想站住,却扑在了对面的沿上。
这时,我的泪在风里决了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