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顶上的沙包
梅亚桃从保当村到梅庄她娘家来,她弟梅金砖要拆旧房盖新房,叫她过来帮忙给房匠人做饭。
梅金砖这会儿正一趟又一趟从厢房往外搬挪杂物,他灰头土脸,露出白牙对他姐梅亚桃说:“我不能再耽搁了,人家梅跃进说盖房的话比咱晚,他从南方回来不久便开始动土,昨天已经收工谢过匠人了。”梅亚桃说:“姐比你还着急呢。金砖,你一定要让匠人把活做好,盖个房是一辈子的事,离收麦子还有一个月时间呢。”梅金砖用袖子抹一把额头的汗,给他姐又露牙一笑说: “我媳妇是个大肚子干不成啥,你知道的。她想回她娘家去,我同意了。”梅亚桃说:“我天没亮起来蒸了一锅馍就来了,你看,面手都还没有洗干净。”她把手举到眼前看一看,然后在裤子上蹭。她忽然感到有些心神不宁。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梅金砖说:“姐,你骑车骑了几十里路,先喝口水再进厨房。”梅亚桃说:“噢。”但她站在院子里没动。她在看这座即将拆除的房子。一会儿,房匠人带来的小工就要上房揭瓦,她住过的小屋很快就不存在了。梅亚桃的目光落在房顶上。这时候,她听见她心里咯噔响了一下。她一个趔趄,往后退几步,踮起脚尖看房顶。梅金砖抱着一堆烂衣服说:“只剩下一个空坛子了。姐,你愣在院子里看啥呢?”梅亚桃说:“噢,我没有。金砖你看你成了个大花脸。”
她没有看见那只沙包。她现在知道她为什么会那样心神不定了。是沙包。她以为把它忘了,其实没有,它一直在心里头搁着。事实上她清楚房顶不会有一个完整的沙包了,可她始终觉得它还在那里。
那只沙包。噢沙包沙包沙包。
那只沙包落在房顶上已经好些年了。说是沙包,里面装的却是玉米粒,握在手里刚好一把抓住;仔细一捏摸,会感觉到有一个圆片,中间有个小方孔,原来是一枚滑溜溜的铜钱在里面。“今晚没有月亮却有星星,铜钱代表我的心。”在一个黑灯瞎火的夜晚,那个人紧紧搂住她,给她一枚铜钱,对她说了这样的话。那个人又说:“中间一个小方孔,说明我们的心永远相通。”她说:“你像作诗哩。”那个人说:“我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心话。没有钱过不了好日子,我到南方挣钱去,你等着。”当天夜里,她匆匆缝制了一个沙包,把铜钱装进去,她怕把它弄丢了。
梅金砖走到梅亚桃跟前,歪着头转了一圈,疑惑地打量他姐。他说:“姐,我看你好像没有睡灵醒。”
梅亚桃说:“我在看房顶上我的沙包哩。”
梅金砖说:“姐你听我说,你先到上房屋子里睡一觉去。”
梅亚桃说:“我来做饭,咋能去睡觉呢。金砖,你不知道这事,你那个时候正在县中念书。是咱妈硬逼我把它撂到了房顶上。”
梅金砖伸出手,用手背在他姐梅亚桃的额头试一试,说:“姐,你没有发烧吧?”他害气甩一下手,到邻家去借上房的梯子。
她整天把沙包带在身上,经常拿出来看,有时还往高里轻轻一抛,看双手能不能接住。她妈终于看不下去了。她妈说:“一个沙包捏弄了三年了,看跟你的年龄相称不?快把它撂了去,撂了就干净了。”她说:“我不。”她妈说:“你是个快要嫁出门去的人了,让人看见像什么话!”她说:“我就不。”她妈说:“你今晚不撂了它,我跟你过不去。”她说:“你把我吃了。”她妈就奔过来夺她的沙包。她妈在右边,她把沙包换到左边,她妈转到左边,她又换到右手。她妈忽然站住不动,冷不丁朝她脸上抓了一把。她妈说:“撂了!”她妈还说:“你不撂我现在跟你拼命!”她从心底里涌上一腔酸楚,一挥胳膊,将沙包抛向高空。她跑进她的小屋时听见头顶上噗地一声,她知道沙包落在厢房房顶上了。第二天下了一场雨。她在心里说,下大些下大些,把我的沙包给我冲下来。但是没有。沙包卡在房边缘的两排瓦楞中间,红艳艳的像一朵花。隔了一天又下雨,还是没有冲下来。不久,她看见沙包上冒出一株玉米苗,绿莹莹的,就那么一株。玉米苗长了有三寸长,不再往上长了,两天过后,蔫了。再后来,沙包的颜色看上去和房顶没多少区别,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过去了过去了她也像那个事情一样过去到保当村去了。
梅金砖扛着一把长梯子弯腰钻进门,看见梅亚桃仍然在院子里站着,故意将梯子在房檐上靠出很响的声音。哐!哐!他接连靠了两下。他不看梅亚桃,仰着头说:“盖个房心里瞀乱得很!”梅亚桃说:“金砖,你给天说还是给地说?你不要给我示威么。姐想给你说话哩。”梅金砖生硬地说:“你有话就说。”他走到墙角去搬两根椽过来,斜竖在那儿,一会要往下溜瓦。梅亚桃跟在梅金砖后头,她说:
“你记得房顶上曾长出一株玉米苗不?”
梅金砖说:“你说的啥年月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在房顶的北边,两排瓦楞中间,绿格莹莹一株玉米,叶尖上还挂着露水。”
“看你说得跟真的一样。”
“姐咋能给你说假话呢。那露水在太阳光下一抖一抖,我的心也颤哩。”
梅金砖站住了。梅金砖板起他的五花脸。梅金砖瞪眼说:
“姐,我从来不跟你计较啥。我问你,是不是我盖房你不高兴?不高兴就直说么!”
梅亚桃说:“你胡说啥呢,我是你亲姐,就你这么一个弟,你盖房我偷着笑都笑不及呢。金砖,你不知道,玉米里包着一样贵重东西。”
梅金砖打断说:“你根本不是帮忙来了,你纯粹给我寻事呢。”
梅亚桃说:“你胡说!那是一枚光溜溜的铜钱,让我心疼。”
梅金砖鼓一鼓腮帮说:“姐,你不要逼我跟你翻脸。”
梅亚桃愣了一下,她看看梯子,对她弟梅金砖笑一笑说:
“你净胡说呢。现在,姐要爬到房顶上去。天爷,我要找见你,我一定要找见你。”
梅亚桃说完,直奔梯子而去。梅金砖失声喊道:“姐你疯了你不要给我失人命!”他没有拦住梅亚桃。
蹭蹭蹭,梅亚桃非常敏捷地蹬上了房顶。
那时候,已经盖好新房的梅跃进嘴里叼着一支烟,背着手很得意地转过来,他对梅金砖说:“你看你,咋能让你姐上房揭瓦呢。”
梅金砖给人说不清。梅金砖像猴子一样在原地转了两圈,然后一拳砸在梯子上。“啊嘿!”他说。
梅亚桃在房顶上滑了一下,可以看见她的屁股和后背在哆嗦。但她稳住了自己。她在瓦缝里很容易找到了那枚铜钱。她背对院子,就那么半蹲半爬在房顶上。没有人看见她此时的表情,也没有人知道那会儿她在如何对一段往事作最后的告别和对曾经的青春怎样洒泪祭奠。下边的人都张大嘴在看她。过了一会儿,她慢慢转过身来,当郎,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落在梅跃进的脚下。梅跃进愀然色变,扭头便走。梅金砖这时听见他姐梅亚桃在上边说:
“金砖,你给姐扶好梯子,姐马上下来去厨房做饭。” 编辑 鱼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