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2-12 9:20:2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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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这时候小吃摊上人多了。
马建立高喊结帐,把女子目光又吸引过来时,屁股兜里掏出沉甸甸一摞钱。
许多人都惊讶了。那年月一般人工资才几十块,这个几吧孩,一摸就是几千。
那么的轻描淡写。
肥硕妇人用手在屁股上抹,结实的打量这个孩子。
不找了。马建立一挥手。
那女子目光凝聚成一团柔情。
小丽!马建立站了起来,喊女子。
女子微笑着点头。
咱走!马建立说。
女子站起,好高的身材。
两个人走了,许多双目光追过去。一个是大摇大摆,一个是款款碎步,两个身子很快帖上了。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的。马建立说。
青岛的。女子说。
走亲戚?
不是嘛,你不要问嘛,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女子把手滑进了马建立腰里,缠绵柔滑,马建立脚步飘了。
咱去哪玩吧?
不嘛,天热嘛。
那咱干啥?
干痛快的事情呀,你跟我走嘛。女子挠挠马建立,咯咯又笑了。
马建立拧了她屁股。
穿小街,走羊肠巷子,满墙的丝瓜葫芦蔫蔫的。
偶尔一个老头老太太,痴呆的坐在通风口,有一下没一下的摇扇子。
到了。女子说。
马建立一抬头,见上面一个日晒雨淋的匾,油漆剥落着几个字:红旗旅社。
马建立有些狐疑:来这里干啥?
看你也是闯江湖的,装傻子啊?上去吧!
女子脱了个溜光,身材丰满雪白。
马建立恶狠狠把她抱住。
等马建立肥大的军裤滑下来,露出两条竹竿腿,这才知道自己看走了眼。这女子是卖淫的,问他要钱了。
卖淫还是很遥远的名词,马建立一下想到了万恶的旧社会。
还没干就给钱?
免得你赖。
那先摸一会,干的时候给你。
马建立把她放翻在床上,一黑一白两个肉体搅在了一起。
你少等一下,买包烟。马建立起身穿衣服。
你有病吧!
我一到这时候就想抽烟,兜里没烟了。
那你快点,真没见过!
依旧是羊肠小巷,马建立穿过去。
你奶勒个比,老子流氓不错,可老子不是臭名昭著的嫖客!
想朗朗乾坤居然碰到妓女了,马建立把个大鼻孔用力抠起来。
一不小心世道就变了。
梧桐树上蝉在叫,那年月蝉很多,当然是树多。马建立小时侯喜欢摸黑拿个电筒,一棵棵树照过去,捉那地下爬出来尚未蜕化的蝉,用盐水泡死,第二天炸一盘,赛过年。那年月电池是这样用的,没电了,屁股上用钉打孔,灌盐水,又可以继续照明了。
马路上人流稀少。
……铁门那铁窗那铁锁链,锁不住我在牢中想念外面……
马建立唱起了七十年代道上流行的歌曲,七十年代道上流行的歌曲还有《沈阳》,《嘉陵江》。
拐过一个路口,路边赫然站着两个大汉。
俩大汉三十左右,魁梧的身躯,身高在一米八以上,一个狮子鼻,一个棺材头。两个人都穿着圆领老头衫,部队的大裤衩,趿拉着拖鞋。
马建立缩回来,走了。
身上都是汗,他把军装脱了,搭在膀子上。
又回头看了一眼。
俩大汉可不是一般人,按他和水果老头的话说,这两个大汉已经从流氓丛中升华了,扶摇直上,鸟瞰道上的芸芸众生了。
马建立想不出用什么来形容他们,最近《少林寺》热,如果把道上比成武林,那他俩就是武林中的顶尖高手。
狮子鼻是拐拐四,棺材头是刘九斤。
不久前的一天。
马建立去煤场帮一个哥们买蜂窝煤,马建立拉车,哥们屁股底下垫张牛皮纸,坐在车上。
驾!哥们不时喊一声,马建立就跑的快一些。
马建立一般不帮闲,两种情况例外。一种是有酒喝,至少有饭,另一种情况就是巴结了。
哥们嫌他跑的慢,拿个弹弓,用泥丸崩他屁股。
你妈比!马建立骂。
火热的日头,马建立看到一个水坑,他琢磨着猛一刹车,能不能把这狗日的甩进去。
煤场要排队,哥们摘个柳条作成哨子,排在人群后面,哨子就在空旷的煤场里响起来。
马建立热,找水管没找到,忽闪着衣服出来凉快。
门口一排梧桐,马建立对着梧桐树撒尿,有女的路过,马建立嘿呦嘿呦的晃屁股。
然后在另一棵树底下坐了。
刚点燃香烟,一个宽大的影子压住了他。抬起头,一下子没喘过气来。
那一张狮子鼻硕大无比,气吞山河。
后面排列几个大汉,一律圆领老头衫,大裤衩,抱着膀子。
没有棺材头刘九斤。
拐拐四大名叫什么,好象许多人说不出来。道上人彼此也不好问,问了就说明你不知道,在道上混的就没彩。许多绰号延续下来,你猛一说名字,倒没人知道了。
比如小红袍,是另一个出了名的传奇人物。小红袍年轻,二十四五,瘦脸形,高身材,相貌异常英俊。道上许多人私下说过,和拐拐四有一拼的,只有小红袍了。
但他们是朋友。
考虑好没?拐拐四说。
我面蛋,我不是那料。马建立想哭。
面蛋跟我半年就不面。
可是天下那么多不面蛋的。
你坯子好,短小机灵,眼下我缺这么个人。
你会杀了我。
都传说我杀过人,这个社会风气真不好,到处流传小道消息。
马建立想起几年前大雾笼罩的河面,一具漂浮的尸体。尸体赤裸着,雪白的屁股露出来。
尸体捞上来有人辨认,是拐拐四同伙。
验尸的结果是自尽,背后一团扑朔迷离。
你看那边!马建立一指。
趁拐拐四看过去,马建立撒腿就跑。
只听扑哧一声,拐拐四冷笑,其他几个也笑了。
马建立被拌了一下,一头扑向大地,起来已是血流满面。
(三)
陈锋坐在篮球架下,背后白杨送来一片绿荫。
操场里白花花的,很安静,两个戴眼镜的女老师用书本遮着阳光走过。一个是教导处的,说话唧唧喳喳,声音刺耳,好象玻璃和玻璃的刮动。陈锋讨厌这个声音。
喊你家长来!这个声音总是说。
有几次陈锋都想揍她。
陈锋没揍过她,她揍过陈锋,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两记响亮的耳光响起来。她当时很冲动,跳起来还要打的,陈锋的眼光突然使她蔫了。
她看到了两朵可怕的跳跃光芒,这种光芒会轰的一下燃烧的。
同学们都在上课,陈锋是被赶出来的。确切的说应该是请出来的,老师说:陈锋,给我个面子。
上课上到十分钟,陈锋一个通天炮,把前面一个同学双眼打黑了。打人先打眼,打黑了就什么也看不清了,然后收拾。陈锋有时候会这么做。
挨打的同学给教导处递小报告,无中生有了一件事情。
学校男女厕所的隔墙上被人钻了个洞,他说是陈锋钻的,他看到了。
你妈比,这事没完!陈锋昂首出教室时,反身一道凌厉的目光。
陈锋看到西边的校园围墙上滑落一个身影,不禁笑了。
马建立探头探脑飞快来到了他面前。
你落下来的样子象蝙蝠。陈锋说。
此地不宜久留。马建立说。
神经病。
你肯定是被赶出来的,我又是社会青年,体育老师一会来找麻烦。
他们算个蛋。
那你在这儿啥意思。
那咱翻墙走吧。
走!
两个人走到墙根,马建立说:兜里的东西别掉了。
他把屁股兜那摞钱掏出来又装回去,看到陈锋惊讶的眼光,他洋洋得意。
我日!陈锋骂。
哈哈,我掂了个包,牛比吧。
你不是还没学会吗?
学会了,我天天在外面闯荡,你知道个球。
那你给我买啥?
买个吊,钱是身外之物,你别惦记。
我日!
哈哈,我会亏你?
飕飕上了墙,飕飕又飘落下去。
陈锋也是军装,落了地也给脱了,也是没内衣。两个瘦子,陈锋轩昂,马建立猥琐。
学校西墙外是一片果园,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在土埂上走。马建立一直蹦,摘不到青果,陈锋跃起来,一个苹果攥在手里。
马建立和陈锋是邻居,从小一起玩的。过去都在子弟学校上学,还同班,后来陈锋转转转,越转越远。
翻栅栏出了果园,走一条背静土路,汗已经一身了。
要热死。马建立说。
收音机里老说下雨。陈锋说。
天气预报你能信,就是存在这样一个单位罢啦。
中午去大餐馆请我吧,人民路上那个,叫啥名字?
你喝血?我知道一个饭店,小是小,可不错。
你妈你那么多钱。
我要还帐啊,你不知道,我赌场欠了好多,能动的就一百块,一百块咱能吃好多天呢。
我自行车还在学校。
不管。
说着话来到一个去处,顿觉阴凉。是前面那口老井冒出来的凉气,这里的树木茁壮。老井旁一条破凉席,几个地痞赤膊着在打纸牌。
一地烟头。
擦身而过时,马建立把肩膀上军装拿下来,一抽,打牌的一个人晃了晃。
见是他俩,这些人都没说话。
吊样,前一阵还想给我打架,打不打了呀?刘蛮子,我说你呢!马建立大眼珠子暴起来。
刘蛮子阴沉着脸,看着他。
这小子个头不高,剽悍,三角眼,脑门上都是拗蛋筋。
吊样,还一句嘴扇死你!马建立架着膀子,右脚一下一下的侧刨地面,象个斗鸡。
风云人物就象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一路耀眼下去的不多。刘蛮子在高中之前鼎盛一时,一幅生铁手盔打惯东西。高中就象地平线,他一颗流星滑落下去,从此黯淡无光。
陈锋是他的终结者。
陈锋说:小时侯一直是班干部,学习也好,要不是刘蛮子留级留到咱班,我现在还是好学生。
马建立说:见天打咱,没有青红皂白的,高兴起来就是打你。
陈锋说:持续了一两年吧。
马建立说:可不是,那叫窝囊啊,放学都是翻墙。
陈锋说:用血腥换回了尊严,我也走上了另一条路。
陈锋他们那时是这样的,开始抗争,开始结交社会少年,多次拉锯战,最后一次在电影院附近,一举灭了刘蛮子。
那一天是下午,阳光当头照,铺天盖地的少年齐刷刷扯出一米长的白蜡杆,卷地而来。
那天有多年后名声大噪的潘云飞,狄爱国,黄老歪。
在一片核桃树下,奔逃的刘蛮子被拌倒,潘云飞大步赶上,抽出锯片刀,把刘蛮子翻过来,照前胸扑哧了五六下。
那时侯少年打架,一动刀,多半的战役就划上了句号。
潘云飞被少管了一年多。
时间还早,马建立喊陈锋逛商场。
两个人依旧打赤膊。
马建立给陈锋买了条军用皮带,陈锋那条皮带已有了裂纹。
我有钱了能叫你束这烂皮带,皮带是门面。马建立说。
又买了两双白边布鞋,一人一双。
洗完用卫生纸把白边包起来凉,那样白边更白。马建立说。
罗嗦啥。陈锋说。
你这人就不虚心,那次进派出所,大冬瓜问你上大绳上小绳,我提醒你大绳,你不听,结果没给勒瘫。
你提醒个吊了。
我眨眼睛啦,咋啦。小绳细,一般不能超过二十分钟,要不准瘫,大绳没事。
你还给我买啥?
买个吊,你不是不知足的人。对了,早上碰到妓女了,你去不去玩,我知道她在哪里,你面子好,估计不要钱。
你去挨挨睡吧。
两个人是在二楼买的东西,顺着楼梯往下走,七八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并成一排闯了上来。这帮人倒背手,披衣服,一脸挑衅的模样。
马建立闪一边,陈锋没闪,差点被撞倒。
陈锋知道他们都是贼,那时侯的贼很好辨认,披衣服,打掩护用的。要不就是手里拿毛巾。不过被偷者不觉,其他人熟视无睹罢了。
贼只防被偷的人。
不过也有那技高一筹的,谁也不防,其实谁都防,一切做的了无痕迹。
那就是狄爱国。
陈锋目光直视撞他的人,这人右眼是玻璃花。
再瞪把你眼抠了。玻璃花说。
马建立一把抱起陈锋,趔趄着下去了。
出了商场,陈锋还在生气。
你惹的起他们?马建立说。
想惹就惹的起。陈锋说。
我靠,你知道玻璃花是谁不知道?
管几吧是谁。
我靠啊,不是我拉你,你今天完蛋。玻璃花是谁?体育场后面的高四儿!
你不是说你俩是亲戚。
拐一百多道弯,妈比,不给你说了。
哈哈,就知道你吹的。
谁吹日死谁,妈勒比,我两家文革前就不来往了。
爱国说高四儿割包能割直角。
这是绝技,换一个谁能。直角多好往外拿东西。不过后来不用了,都知道他干的,发大案跑不了。
爱国还说过一个叫余三的,他佩服的就这两个。
余三吃公交,吃公交叫蹬小轮,吃火车叫蹬大轮。余三你也没见过吧,瘦子,个不高,八字胡。
我他妈天天在学校,你天天胡混,我哪有你见过的多。
马建立突然不说话了,他想到了拐拐四。
那年月有个行当相当神秘,广袤的原野上,游龙一样的列车驶过来,有时候会飞身而下几个身影。或是月光下,或是骄阳中,身影如大鸟展翅。这些人落地不伤,行动敏捷,道上称之为蹬大轮。
这是当时极少数人涉足的一个领域,诞生出许多传说,传说冰凉的彻骨,好象这类组织就是锄奸。那年月偶有莫名的尸体冒出来,只要是青壮年,都让人和他们发生联系。
你发啥臆怔,走呀。陈锋说。
拐拐四是蹬大轮的。马建立说。
四)
电扇上布满油腻,嗡嗡的吹,满屋子肉香。
中午这顿饭陈锋觉得别开生面,他还真没吃过。
一个人一张饼,饼的硬度可以对人拍砖。两个海碗放在面前,四盘小菜,荤素搭配。
两杯零酒。
马建立拿着饼,给陈锋指点:你看,就这样,用指甲抠,尽量都抠成大米这么大。
陈锋学马建立,抠饼,往海碗里放。
马建立说:咱边抠边喝,吃的就是这个情趣,等咱吃喝的差不多啦,饼也抠的差不多啦,他拿过去一煮,端出来喷香,这叫泡馍。
陈锋说:碗里放猪肉还是啥?
马建立说:这是回民店,你再说猪肉人家打你。
陈锋哈哈笑。
客人不少,许多光膀子的,有的在划拳。
马建立前面放一盒555烟,这时他拿起来,叼了一根。
陈锋,你也来一根。
不抽。
不抽烟你还不是男人。
老子比你男人。
你吃我的饭嘴也不甜点,妈的比,还给你买皮带买鞋啦。
我给你买的东西少?我提过没?
地面是青砖铺的,时间久了,坑坑洼洼的。马建立趁陈锋不注意,弯腰从砖缝里摸,摸出一个东西,丢陈锋碗里了。
马建立对服务员说:别弄错碗了,谁的是谁的。
服务员说:放心吧。
结果陈锋吃泡馍时,被咯了,皱着眉头从嘴里拿出个东西,一看,是鞋钉。
马建立说:三种倒霉蛋,约会放屁,逃跑抽筋,吃饭咬钉。
陈锋说:靠!
陈锋,等会儿吃完,你说咱去哪?
你说去哪吧,反正我下午也不去学校了。
这世道,去哪都得花钱,要不去澡堂睡会吧。
朗朗的日头,午后静悄悄的一条小街,一家浴池大门敞开。
那年月的浴池都是老牌国营,数量很少。浴池里是道上人集中的地方,形形色色。
拐拐四和刘九斤五六个走了进来。他们的装束很随意,夏天就是汗衫裤头拖鞋。
道上人许多都站了起来,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喊四哥九哥或其他哥。
拐拐四一挥手,算是招呼了。
有人主动腾出几张挨着的床铺。
几个人脱的精光,一身腱子肉,进了里面。
拐拐四毛发很重,背上一溜黑窜上来,胸前盖胆一块。几个人身上都有明显的伤疤,刘九斤纹了身,在小腹部,一个裸体女人,双手托着阴部,有名叫仙女托桃。
蒸汽腾腾的池子,一阵波澜,几个人下了水。
陈锋和马建立走了进来。
两个人汗津津,上衣在手里甩。
澡堂里象陈锋马建立这样的小孩不多,因此认识他们的没几个。许多都是马建立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他。
床铺满了,俩人挤一张。
马建立大腿盘在床上,把那摞钱拿出来,啪啪的在手里拍。
目光都过来了。
你妈比,这里一半是贼。陈锋说。
我气他们,怕啥,咱俩轮流洗。马建立说。
靠,烧包吧,要是有大案,查暴富的,肯定抓你。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有力的把钱攥住。马建立连抽几下,没抽回,急眼了,猛一转身。
铁塔一样的拐拐四微笑着。
松手。拐拐四说。
马建立松了手。
拐拐四捏了一下钱的厚度,说:这些先还我,还差五六百就齐了吧?
马建立机械的点头。
跟我过来一下。拐拐四卡着钱朝那边床位走去。
马建立低着头,跟在后面。
陈锋眯缝着眼睛,看着他们背影。
又几个大汉水淋淋出来了,都去了那边,不一会就有耳光响亮,马建立捂住了脸,开始哭泣。
陈锋有些焦躁。
门帘一挑,螃蟹一样进来三个小青年。
当先一个理平头,体格敦实,也就是十七八岁年纪,额头开山纹早生。他眼不大,但射出去是聚光,这种聚光能放倒人。厚嘴唇,唇上两撇绒毛,腰杆笔挺。
其他两个也一般年纪,一般的面貌早熟,长发,一个黑胖一个白瘦。
三个人都是黑汗衫,军皮带,军裤,部队产的三节头皮鞋。这种皮鞋头似铁,适合攻击。
云飞!陈锋喊。
哈哈陈锋!潘云飞大笑。
潘云飞显然面子大,有的人躺着打招呼,有的人一骨碌爬起来。
这是一副坏脸荟萃的画面,各有千秋,如果有人画下来,将是八十年代初的江湖浮世绘。
过去一个词语,叫相由心生,这话有一定道理。读书的,一般生的文气,闯荡的,面目就凶险起来,搞政治的,往往一脸奸诈。当然这只是个大致,细究起来,往往又交错了。单说这凶险的,并不是面相越恶越凶险,许多让普通百姓觉得最恶的,在道上却很面。这样说吧,十个看起来恶的,有一个真恶,换成读书的,就是十个看起来文气的,有一个真文气。奸诈的也是这样,大奸小奸不走进去不好区分。
俺先去冲一下,一身臭汗。潘云飞几个飞快的脱衣服,一件一件往床上扔。
我看衣服。陈锋说。
哈哈,看啥看,谁敢动一下,妈我面死他!一起去洗。潘云飞已经溜光,一副抗打击的身板。
我和建立一块儿来的,你们先去吧。陈锋又朝马建立那边看了看。
拐拐四的眼光正好扫过来,一道冰凉。
潘云飞三个趿拉着木拖鞋,呱唧呱唧一摇三晃进去了。
和潘云飞那两个陈锋不认识,好象见过面,又想不起来。陈锋毕竟还在上学,没有他们这些社会青年交游广。
马建立回来了,头发散乱,脸上四个指印。
你欠他们钱?陈锋说。
没。马建立说。
恩?
我欠他们……妈勒个比,我其实啥也不欠。
啥意思?
你猜他们是谁?
谁?
你别往那边看啊,那个狮子鼻,就是拐拐四,棺材头那个,肚皮上一个女的,就是刘九斤。
我日!你咋认识他们?
不说啦,倒血霉啦。
到底咋回事?
不说啦,我可不想死,不过谢天谢地,今天算解脱了。
那咱去洗吧。
把衣服锁进去。
你钱都没了,还锁个球呀,这是云飞他们衣服,堆一起,没事。
马建立没看到潘云飞,刚才他哪也不敢看,听说他来了,眼睛亮了,目光就报复的扫四周。
妈勒个比,我是被拐拐四打的,不丢人!马建立心说。
潘云飞正在大池里来回趟,哗啦哗啦的,池里的几个老年人皱着眉头。黑胖的和白瘦的缩在水里,闭着眼睛。
陈锋和马建立走进来,陈锋去了淋浴,他一直不洗大池,受不了那个热。
马建立哈腰进了水。
坏蛋来了。潘云飞说。
飞哥,俺不是坏蛋。
你妈比前两年你在池子里屙泡屎,屎橛浮上来,大家都跑了,你说你是不是坏蛋。
俺、俺那不是看大家无聊,给演个节目嘛。
哈哈哈哈!潘云飞和黑白一起笑,池子里几个老人气的爬上来走了。
败类啊。潘云飞说。
祸国殃民啊。马建立说。
你脸上咋有巴掌印?潘云飞说。
说来话长啊,你要不要听。马建立准备编故事。
我去找人搓背。潘云飞嗖的跳上去走了。
陈锋先出来的,等潘云飞他们几个毛巾抽的很响出来时,太阳低落,外面很亮,屋里已经暗淡。
陈锋睡了一觉。喝了酒,洗了澡,睡的很香。
是被马建立捏着鼻子醒来的。
南方人为啥眼眶凹进去?马建立说。
因为他们在南方。黑胖的说。
回答错误。马建立说。
因为他们是你爹。潘云飞说。
不是俺爹。
你啥都能蛋,你说。陈锋打个哈欠。
因为老被北方人打,所以凹进去。马建立说。
放你妈狗屁。潘云飞说。
潘云飞给陈锋介绍黑白二人,黑胖的叫戚孬蛋,白瘦的叫杨国顺,都是道上的兄弟。
这是陈锋。潘云飞说。
戚孬蛋和杨国顺两人眼睛都亮了。
戚孬蛋黑胖的手握着陈锋不松:早知道你,云飞也经常说你,没想到你长这么帅,我日,羡慕死。
陈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我也知道你,那次在剧院门口,二十多个人包抄你,你从书包里抽出菜刀,狂撵他们,是你吧那次?听他们说的,那时侯小孩子拿菜刀的有几个,所以印象深。
哈哈,我要不不打架,要不就拿刀砍。
潘云飞眼睛一翻躺了下来:这货就爱吹牛皮,砍来砍去,还不是撵上人家一刀背。你说你现在砍翻过一个没,妈这一点我最看不惯。人家陈锋打架没用过刀,可真要拿刀,肯定攮进去。
杨国顺一只手拉着陈锋:谁看见掂刀的不跑,云飞也跑,早晚被识破你吃亏。
戚孬蛋眼睛瞪起来:碰见不跑的我就用刀刃。
潘云飞笑了。他一直斜着眼睛朝那边看,他觉得那几个水牛也似的大汉真不是一般的凶,他有些奇怪,象这样凶恶的汉子自己怎么没见过。
他有些惭愧起来,凭感觉,几个人绝非等闲。
潘云飞其实也没想惹事,也就是开玩笑,朝那边一指:那几个估计不会跑,砍他们吧。
眼光都过去了,拐拐四正冷冰冰看着他们,马建立想通风,已经来不及了。
拐拐四手指潘云飞:蛋子儿,你过来。
(五)
潘蓉放了学,陪同学来洗澡,两个人骑着小昆车来的。要说潘蓉家离这里远,她住的机关大院里也有职工澡堂,但同学叫她来,她就来了,同学家离这里近。
此时太阳西沉,天光白亮,变暗的树叶在风中哗哗刮起来。
门口停了几排自行车,乱糟糟放着,没有车位了,看车的老太太帮她们挪开空隙。
潘蓉脸很白,唇很红,唇角微微上翘,笑起来特别好看。她是那种皮肤晶莹的姑娘,小骨架,身材修长。
潘蓉走到哪里,都能吸引来不同年龄层的异性目光,这种目光是赞赏的,没有亵渎意味。潘蓉的美能净化你的心灵,她是纯洁的。
同学也是个白净的姑娘,小个子,提了一兜东西。
两个人说笑着往里走,几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冲出来,带出一股血腥气。潘蓉看到一个让她过目不忘的人,这个人身材高挑,长发飘飘。他们相搀着一个人,步履飞快。潘蓉看到这个人的腹部被血浸透了,一路裤管朝下滴答着鲜血。这个受伤的人看了潘蓉一眼,潘蓉觉得他头上的开山纹好深。
过了好长时间,潘蓉才知道,那个身材高挑长发飘飘的叫陈锋,头上开山纹的叫潘云飞。
这是十六岁的潘蓉第一次被异性吸引,朦胧的,心里有了那种说不出的感觉,甚至突如其来的血腥也没使她感到害怕,她一直看着那个长发飘飘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还有一个流里流气的青年站在墙角,看着潘云飞他们急速而去。这个青年是大毛,也是来洗澡的。大毛二十多岁,凹脸,鼻子小而略微朝天,大嘴巴,双目炯炯有神。大毛个子很高,约有一米八,假驼背。这种驼背是故意做出来的,显示了一种玩世不恭。
大毛看到陈锋潘云飞时候,伸手去揉眼睛。他知道这个时候必须要揉眼睛遮挡面容,血案发生了。
后来大毛蹲在那里抽了两枝烟,这时候太阳完全沉了下去,他看到几个大汉穿着汗衫裤衩大摇大摆走了出来。
再后来派出所的也来了,大毛依旧蹲在外面。
那一溜血迹已经洇开了,来往的人们都避免践踏,曲折的暗红着。
派出所来的是两个人,一个年纪大,一个年轻。大毛喜欢观察他们,大毛观察了许多派出所的,觉得有些实在是笨,如果他们不是派出所的,大毛完全可以每天收拾一个。
大毛和陈锋住的不远,有一时期是他带着陈锋的,后来天高任鸟飞,陈锋翅膀硬了。
大毛又抽了两根烟。他不着急进去,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但你知道的经过越晚越好,这就是混社会,许多浑水是不能趟的。
趁看车的不注意,他拔了几个气门心,放气的声音很大,但看车的老太太耳背。
大毛没有自行车,他经常拔气门心,有时候卸铃铛。那时侯冬天有人开始穿鸭绒袄了,大毛用烟头在后面烧窟窿,不声不响,很过瘾。
你在那干啥?老太太问。
看女澡堂。大毛说。
啥?
大毛站起来,把嘴递过去:我在看女澡堂。
流氓。
可我能看见吗?要能看见这儿早扎一堆人啦,真不是一般的笨。
没听清。
你能听清啥?你能听清我还敢拔气门心?
大毛朝澡堂走去。
进去后的大毛装着啥也不知道,等人家讲,后来人家就给他讲了。
大毛听的很吃惊,直抽凉气,原来那几个大汉就是拐拐四刘九斤团伙。
他们平常都是传说中。大毛说。
他们露面都是一阵一阵的,很少看到。人家说。
潘云飞这次算栽了。大毛说。
那是,人不能太狂,天外有天。人家说。
关键是年纪太小。大毛说。
他这样下去还得了?他现在早不把大家放眼里了,幸好拐拐四出手了,这对他是个教训。人家说。
潘云飞也毒,自己扎自己一刀。人家说。
他不扎咋办,僵持上了他才知道对方是拐拐四。还是拐拐四绅士,丢给他一把刀,叫他自己了断。人家说。
要我就下不去手,别人扎我我没办法。人家说。
这就是潘云飞的不同之处了,这家伙够义气。他不扎自己,他们全完,有个高个子长的帅的也想动手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人家说。
那个叫陈锋,我认识,过去跟我玩的。大毛说。
原来他就是陈锋!人家就把大毛一阵子打量,咋也看不出大毛这个窝囊废会带出这么猛的人来。
派出所人咋说?大毛说。
咋说?没咋说,流氓自残。人家说。
刚才我看到个小妞可漂亮,去女澡堂了。大毛说。
就你这样,能找个女的就不错了,还拣漂亮的看,人心啊,人心叫人吃了多少亏。人家说。
你几吧懂啥,我洗澡去。大毛说。
洗完澡的大毛回家吃了饭,然后又出去了。天已黑透,有凉风了,估计有雨要来。
今天晚上可以睡个好觉,大毛想。他这几天都没睡舒坦,拿把扇子使劲摇。
大毛身上掖了把大号螺丝刀,一把钢锉,他要去偷辆自行车。
他身上的军装没扣扣,风把军装刮起来。他有三身军装,都是没有下口袋的战士服,后来都穿四个口袋的了,他觉得自己混的很背。
这三身军装还是一九七八年在部队营地偷的,营地的灯光亮堂堂的,一根铁丝,挂一排衣服。他和马建立窜出来,席卷了就走。到了黑影里,两个人把军装一层一层套在身上,裤腿高高褊起,手里拎着鞋,下河走了。
大毛说走水路,军犬嗅不出来。
现如今连马建立都是四个兜的了,大毛想起这些就沮丧。
大毛七走八走,走进了深深小巷。
这时候风大了,卷起一天黄沙,天边有闪电摇曳。
这样的天气好,这样的天气没人。
来到一个没门的院落,大毛闪进去了,他很快用螺丝刀撬开了一辆半新的永久牌自行车。
那时侯的自行车还是大物件,多半放家里,几楼都往上扛,这辆半新的永久是个意外。
26车,大毛骑上就走了。他个子高,骑上这种车腰弓的厉害。
飞快的来到一条小河边,上了坡,钻进一片树林,先把自行车牌照摘了,丢进草稞里,拿出钢锉,锉上面的钢印。
这时候风停了,大风刮走了天上的云彩,星星开始眨眼睛。
大毛忙完了,抬起头,三个人抱着膀子站在他面前。
大毛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女人,黑影里很抢目的,淡淡的月光洒来,女人的脸蓝荧荧的。
(六)
轴承厂家属院的老头老太太发现这几天院子里突然来了很多陌生人,都是半大孩子,一个个阴着脸,渣子打扮。
他们是去一个叫左玉梅的女人家的。左玉梅三十出头,没有工作,丈夫是轴承厂职工,前年车祸死亡。
左玉梅不是好女人,家属院有她许多传说。她二十岁时,跟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睡,脖子上被挂着球鞋游过街。
老头老太太不知道这么多半大孩子来找她干吗,总之她是破鞋,不会有什么好事。有人说报警吧,有人把眼睛瞪起来:报警?那个母老虎不把你撕吃了?这么多坏孩子,打你家玻璃你都受不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等着吧。
这几天左玉梅很忙,经常挎着篮子出去买菜,鸡鸭鱼肉买回来,还有酒,一脸不屑的从老头老太太面前走过。
左玉梅不和他们打招呼,院里人她基本都不招呼。
左玉梅穿着蓝裙子,红碎花短袖,走路风吹杨柳摆动。她其实颇有姿色,就是底子不好,只好嫁了个老实巴交的车工。
这几天左玉梅家经常飘出诱人的肉香,经常有暴杂的划拳声。
潘云飞在这里养伤。潘云飞那天去医院包扎了,医生说刀伤要报警的,这是规定。潘云飞说你报吧,一个不认识的扎我一刀,跑了。结果派出所迟迟没来人,潘云飞缝完针,推开大夫,陈锋几个架着他走了。
起先是展转着住,后来狄爱国得信,就把他安排到左玉梅这里,固定下来。
狄爱国和左玉梅有多年的交情,他一入道就认识了左玉梅,后来认了干姐。再后来左玉梅结婚,狄爱国依旧常来,提些东西。
这一段道上混的许多小青年往这儿跑,有矮胖壮实不可一世的黑孩儿,有小眼浓眉鼻直口方的黄老歪,有长的象老鼠一样的老哨,就连早已成名的高四儿,也在一个午后领着七八个兄弟来了。
这一刀咋说?高四儿白净脸上架一副墨镜,一条腿踏在床帮上。
现在不说。潘云飞躺在床上,他喝了些酒,头有些晕。
面啦?高四儿把烟头弹墙上。
四儿,你是哥嘞,你也知道,道上混不好说大话的,你相信我,有那么一天的。
我高四儿就敢说大话,敢说敢做不叫大话,哪天想收拾他,给哥哥言一声!
吹谁不敢吹。黑孩儿白一眼。
高四儿一把掐住黑孩儿脖子:妈你再说一句?不想混啦?
黑孩儿圆睁了小眼,但没动,黄老歪把高四儿抱开了。
呀,这是咋啦?左玉梅正在刷碗,围着围裙,手上都是水的跑过来。
姐,没事。潘云飞说。
爱国呢?左玉梅说。
出去买东西了吧。
高四儿大兄弟,爱国说过你多次,都是自家人,哈哈,晚上姐给你们做好吃的。
高四儿哼一声,也不打招呼,领着那七八个人走了。
黑孩儿感到窝气,出了屋门,来到院子里一棵树下蹲了。这里的天空枝叶浓密,地表阴凉,黑孩儿干脆把鞋脱了,又脱了袜子,双脚去吸那地气。
黑孩儿的袜子有好几个洞了,他又不爱洗,袜子硬邦邦的。每次回家都是母亲把他扒个精光,拿个大木盆,坐门口一洗就是半天。黑孩儿家住的是老旧的平房,屋檐上一撮一撮的荒草。自从失了学,黑孩儿就经常不回家了。
那双皮鞋也磨损的厉害,黑孩儿经常一擦就是半天,但走出去没多久,一看,还是破鞋。
鞋底下已经张嘴了。
他上身是一件穿稀了的老头衫,下身的军裤都是一块一块的白印子。
妈的比,要是现在有土匪,我肯定去当!黑孩儿经常这样说。
一个红公鸡昂首走来,黑孩儿伸手捉住了腿,还没等叫出声,就把它脖子窝了,掖到翅膀里,屁股底下一坐。
鸡死了,黑孩儿感到屁股底下湿漉漉的,抬起来一看,鸡屎压出来。
云飞,晚上给你个公鸡吃。黑孩儿把死鸡扔到了厨房门口。
哪来的?左玉梅探头问。
捉的。黑孩儿说。
以后别这样了,在院里别惹事。左玉梅又缩回了厨房。
黑孩儿又出来了,换一棵树坐。
远远的看到了狄爱国,和两个小伙提着东西往这边走。狄爱国三人衣着光鲜,皮鞋锃亮,黑孩儿把眼闭了。
有人拍了他肩膀,抬起眼皮,是黄老歪。
黄老歪衣着朴素,但是干净,身上还散发着洗过的肥皂味道。
身材高大的黄老歪挨着黑孩儿坐了下来。
妈的比,你看看人家狄爱国,都是在外面混。黑孩儿说。
能跟他比?他从小是贼,你看他那帮人,哪个没钱。黄老歪说。
那咱咋不行呢?
七十二行,每行吃香的就那几个,不服不中。
听说你有女朋友了?
放屁,谁说的?
六指那天告诉我的,说一个扎小辫的女孩,你俩在清真寺那片转悠。
那是我妹。六指这兔崽子最近在忙啥?
和小顺偷人家呗,好象出了点事,跑了。
咱俩摔交吧?
干啥?
都说你力气大,摔交没输过。
摔就摔。
两个人站起来,黄老歪把上衣脱了,一身结实的肉呈现出来。
黑孩儿朝手掌心吐了口唾沫,一搓,弓下身,牛一样扑上去。
左玉梅在窗口里看到,人高马大的黄老歪被掀翻了,后脑勺着地,好象磕的不轻,躺那里半天没动静。
黑孩儿蹲下来,看着黄老歪笑。
那个可帅的孩子叫啥?我又给忘了,你看我这记性。左玉梅来到了潘云飞这屋。
潘云飞这张床很大,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小子。一台摇头扇在轻轻的吹。
潘云飞在打盹,听见说话,张了眼。
叫陈锋,他这几天上学了。潘云飞说。
回头给他介绍个小妹,我那小妹俊着呢。
听见这话,床上几个都坐了起来。
给俺也介绍个!他们嚷。
别慌别慌,一个一个来。左玉梅扯把凳子坐了。
陈锋他不会要。潘云飞说。
为啥?左玉梅说。
你问他为啥。
狄爱国在左玉梅卧室躺着,只有他能随便进出那间卧室。这时狄爱国爬起来,走了过来。
他肩膀倚着门框,一只脚支地,另只脚放在这只的脚面上。
狄爱国皮肤黝黑,但他不象黑孩儿那样,他黑的干净,黑的有光泽,可以看出他是个特别注重形象的人。他是变脸王,时而和善,时而凶恶,他说这是工作需要。他眼睛不大不小,总一副困倦的样子。他和高四儿不同,高四儿虽然右眼玻璃花,但眼光雪亮,高四儿是雪亮中敏锐,他是困倦中敏锐。
困倦中敏锐更能麻痹人,仅这一点,他就胜了高四儿一筹。
四方的脸膛,不高不矮的个子,终日缱绻的模样,这就是狄爱国给人的印象。
你说是哪个小妹?狄爱国说。
爱国,你别管。左玉梅说。
别成天弄些闲事出来。狄爱国说。
啥闲事,这是好事!左玉梅说。
呵呵,弄这分心。
那你不分心?
我不同,我见的多了。
都有一个过程,陈锋实在是俊,舍不得别人跟他。
人和人本来是不一样的,唉,不管你,随你便吧。
外面门是虚掩着的,这时咣当一声,门打开了。大家看过去,一个高挑的女子走了进来。这女子打扮时髦,和左玉梅年纪相仿。
呀,小芳来了!好久不见,你最近好吧?左玉梅迎了过去。
好个屁!小芳把左玉梅一推。
咋啦?
咋这么多人呀?小芳朝里看。
都是老弟,自家人,你咋啦?左玉梅仔细打量着小芳。
都是自家人呀?那就好,哈哈,这么多威风的老弟,看来我的麻烦可以解决了。
你遇啥麻烦了?
被人欺负啦。
谁这么大胆,不想混啦?
先给我杯水喝。
好,我给你冲杯菊花精,你坐下说。
潘云飞他们面无表情的朝那女子看着,烟雾在头顶缭绕。
(7)
大毛站起身,看到那个脸色蓝荧荧的女子。
一记耳光打在大毛脸上。
偷自行车,你活腻了?女子卡起了腰。
大毛捂着脸,看出这女子三十左右,闯江湖模样。
女子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青年,二十多岁,也不是善类。
大毛知道碰上吃二馍的了,吃二馍就是你偷,他敲诈你,当时很多干这个的。
把自行车给你。大毛说。
这不是废话吗?女子说。
你还想咋弄?大毛说。
拿三百块钱,不拿送你吃劳改!女子说。
大毛是女子说完这句话时突然转身飞逃的,他逃之前把自行车猛一推。
后面十几米处是面墙,大毛飞逃时转身把螺丝刀和钢锉掷了过来,铁器呼呼生风。
后面人躲避,大毛已经到了墙根,呼的上去了。那年月的年轻人没事干,都善攀缘。
大毛站在墙上的黑影凹进天空,只听一声怪笑,黑影朝那边飞落而去。
过了一天,大毛和刘蛮子五六个人逛街。大毛本来是有工作的,下乡回来,分到街道木器加工厂。可他上班老睡觉,和厂长多次发生纠纷。怀恨在心的大毛在一次酒后约刘蛮子几个把厂长打了,大毛被拘十五天。提前五天释放的,大毛当时还纳闷。出了拘留所大门,大毛明白了。
厂长在那站着,抽着烟卷。
大毛觉得厂长憔悴了许多,显然是这阵子没有睡好觉。
厂长领他洗了澡,吃了饭,经过一番长谈,大毛就不上班了,拿基本工资,没奖金。那时侯工资少,奖金基本没有,大毛觉得十分划算。
一个礼拜后,大毛从医院开了个肺结核证明。
厂长拍着他肩膀说:这样我就好交代了,满半年来上几天班,免得吃劳保,吃劳保工资少。
刘蛮子几个是辍学,学校说到时间给他们发毕业证,他们准备当兵走人。许多辍学的孩子都是到时候领毕业证的。
阳光照耀着,大毛刘蛮子几个懒洋洋走在阴影里。
大毛,今天你请客。刘蛮子说。
咋是我请?大毛说。
你有工资。另一个说。
妈几天就花完啦,我是头三天做神仙,后面做鬼。
这个月你没花。刘蛮子说。
放屁,我光和你们一起花钱?我朋友遍天下。
那啥几吧意思呀,转来转去。一个说。
就是没意思才转的,你说咋打发日子?偷皮包吧?咱又不会。在家吹电扇喝冰水吧,你家又没有。
偷皮包的我最看不起,梁上君子。刘蛮子说。
在道上玩,啥都会才能玩下去。大毛擤鼻涕,捏在阳光里看。
玩啥?你看你爸那样。刘蛮子说。
妈提我爸干啥?我爸咋啦?
你爸过去就是贼,被人打断脊椎,一辈子给人看门,别人喝酒他喝口水。
说不定他爸埋着元宝,死的时候给大毛拿出来。一个说。
大毛在朝远处看。
我要是你,就揍你爸,你妈刚死,他就领个农村寡妇回来,走都走不动了,老不要脸。
你妈比,我可以骂我爸,别人不能!
大毛看到一个女子款款走来。
如果不是这个女的到了面前,看一眼大毛,突然加快脚步,大毛还在犹豫是不是认错了人。
你打我一巴掌!大毛拦住了她。
是吗?女子很冷静。
前天晚上她打我了,她吃二馍的。大毛对刘蛮子几个说。
这女的也忒厉害了吧?刘蛮子几个凑了过来。
他有同伙。大毛说。
你说咋办吧。女子说。
你说。大毛说。
罗嗦个吊啊,对这种女人!刘蛮子眼光在女子胸脯上直扫,又四面八方扫路人。
这是条不宽的道路,两排梧桐并着肩朝前延伸,稀稀拉拉的几个行人走过。
你们想干啥?女子察觉不妙,准备闪人。
刘蛮子上去一胳膊把她脖子勒住,朝边上一条小巷拖了进去。
女子张口喊,刘蛮子把她嘴捂了。
其他几个人掩护着都跟了进来。
巷子里很空,没有人迹,拖到外面看不到的地方,刘蛮子一扭身把女子放倒,军装一脱,朝她头上一蒙,骑了上去。
大毛几个一拥而上。
女子被他们按着,上衣撩上去,裙子扒下来,乱摸了十几分钟,直到有人影出现,几个人才仓皇逃了。
第二天下起了大雨,也就是飞快的一阵,雨过天情,地皮一块一块的又干出来。树木葱茏油绿。
大毛刘蛮子七八个小青年背完雨从商场出来,他们要找地方打牌。
他们身上都有些湿,都低着头走路。
马路那边几个人朝这边看着,他们站在一棵树后。一个女子,四个青年。
芳姐,那个个不高很壮实的三角眼我认识,就前面那个,理平头。叫刘蛮子,过去很出名,打架不要命。一个长发青年说。
就是他骑我身上的,操他奶奶!女子说。
芳姐,估计这事不好办,别看他们小,俺几个绝对不中。长发青年说。
妈你们几个以后别跟我混了!女子拔腿就走。
芳姐……几个人喊。
女子郁闷了两天,想起了好久不见的姐妹左玉梅。
(8)
公园里蝉鸣一片,空旷安静的午后。
一排青年人坐在墙头上,叼着烟卷。那时侯墙头是插玻璃的,不过早被爬墙的孩子们砸掉了。
这帮青年都是二十出头,穿着弹力背心,有黑的,有白的,多数是军裤子。
他们是巴运动一伙。
巴运动刚从审查站回来,理了个光头。昨天他在澡堂又刮了,铁青的头皮泛着光。
巴运动基本没脖子,头直接架在肩膀上,四方大脸,短胳膊短腿。
他那双细眯的眼睛,你迎上就是毒辣。
运动哥,这你也回来了,过几天咱去面潘云飞吧。一个留着过时了的螺丝头的青年说。
你们说的这货我现在也对不上号。
你再想想,你见过的。个子和你差不多,还没十八岁,小蛋子,他家就在青云里。这货眼不大,头上几道竖皱纹。另一个说。
我知道,你们说了,可我对不上号。
你在审查站,他把韩小快打死了,堵他了几次,没见着影。那边一个说。
日他奶奶!韩小也从那边骂过来。
不过最近恐怕见不到他,他太张狂,昨天听他们说他惹到拐拐四了,自己攮了自己一刀。一个说。
我也听说了。韩小说。
巴运动一直在拔胡子,拔一根,把有毛囊的那头沾到手背上,拔一根,又沾,不一会手背上就站立了一小撮黑毛。
听起来这货倒有种。巴运动说。
远远的一个姑娘顺着公园里绿荫小路走来,跳跃的辫子时隐时现。
运动哥,你老婆来了。螺丝头说。
巴运动没结婚,但他们习惯把他对象喊老婆。
巴运动把手背上那撮黑毛一吹,眯起眼睛望过去。
不一刻姑娘站到了墙下。
姑娘叫白妞,身材窈窕,细眉细眼,皮肤白的透亮。
你下来。白妞说。
巴运动一跃而下,搂着晓云肩膀朝一丛矮树走去。
上面人很自觉,本来脸朝公园的,现在都屁股朝公园了。
外面是一片杨树林,感觉不到风,但杨树林的叶子在哗哗响,响的异常寂寞。
很远处几个人走进了树林,三个人头上缠着纱布。
沙沙的走路声由远而近。
墙上人都没说话,幸灾乐祸的看。谁头烂了,谁胳膊打绷带了,大家看了就很舒心。有时候就想,如果我打,应该把他打成啥样。
下面的人看到了墙上这排人,眼光闪烁起来。
韩小喊:日你妈!
下面人愣了愣,加快了脚步。
韩小又喊:大毛,日你妈!
大毛一下站住了,这才仔细朝上看。
哈哈,是韩小!大毛说。
其他几个也站住了。
大毛这会是和刘蛮子几个人找僻静地打牌的,有个人卷了张破席子。
你头咋搞的?韩小说。
挨揍啦,妈的比,这不,刘蛮子头也烂了。大毛耸耸肩。
哈哈哈哈,原来这个是刘蛮子,你不说我还以为是纱布。大毛,谁欺负咱了,给哥哥言一声。
言一声也白搭。
我靠,我还有帮不上忙的时候?
你可以帮上忙,但你不会帮。
谁打的呀?
黑孩儿和黄老歪你知道吧?昨天和他俩碰面,他俩背着手,后面拿着砖,到跟前就把我们砸翻了。他妈下手那个狠,砖头拍酥,刘蛮子当场就昏了。
我日,又是他们!韩小说。
大毛想说缘由,话到嘴边,又咽了。
大毛几个在杨树林那边消失了。
黑孩儿和黄老歪听说现在也是不得了。螺丝头说。
靠他娘。韩小说。
听说还有个叫陈锋的,也是他妈不要命,这党子人弄一起,以后要出事。另一个说。
该歼灭了。韩小说。
过了好久了,巴运动也没露面。大家回头看那树丛,看不出分晓。有个人喊了一嗓子:运动!
空旷的公园没有回应。
不会有啥事吧?一个说。
去看看。另一个说。
大家扑通扑通跳下了墙,朝那边树丛摸去。
日你妈你们干啥嘞?巴运动骂。
白妞一脸红云,慌乱的整理衣服,有人飞快的看到了她身上的白肉。
韩小不易察觉的抽动了一下脸颊的肌肉,痛苦一闪而过。
(9)
马建立裹一头纱布去找陈锋。
此时已是七月初,马建立终于脱下了军装,上身弹力背心,下身依旧军裤。
他骑了辆自己刷过漆的二六自行车,弓着腰,飞快。
原本他是准备把自行车扔校园外,翻墙进去的。快到学校了,他看到许多学生走出来,喜气洋洋。
原来今天开始放暑假了。
自行车朝树上一靠,蹲了下来。
陈锋那熟悉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
其实学校里许多不良少年都认识马建立,马建立也看到了几个,但大家说笑着走过。马建立本来是等他们打招呼的,后来生气了。他忘记了自己包着头,脸遮去了半边。
又走过两个,马建立根本不认识,但喊住了:过来!
两个学生站住了,面露恐慌。
一个说:哥哥,我俩身上没钱。
马建立说:没钱也过来!
两个学生乖乖走到了跟前。
马建立说:蹲这儿!
两个学生蹲这儿了。
马建立说:见陈锋没?
一个说:你说是学校那个高个?我们不认识啊。
另一个说:我们没见。
马建立点上一根烟,不再说话,双眼朝路上踅摸。
这烂头没发话,两个学生不敢走,一个怕挨打,就套近乎:哥哥,你伤的可不轻,谁打的呀?
马建立看着别处说:谁打的?妈东北的四十多个打我自己,我一条血路杀出来,回头一看,死了五六个,还有十几个躺地上喊饶命,他们不知道我已经跑了。
两个学生浑身哆嗦:吓死我们了。
马建立说:滚蛋吧你们,别在者儿碍事。
两个学生慌忙走了,走好远了,一个学生说:那家伙是傻子。
后来马建立终于知道了陈锋去向。陈锋去造纸厂帮助同学打架去了。
马建立蹁腿上了自行车,回家了。
阳光烈照,植物都蜷缩了叶子。
造纸厂大门口静悄悄的,门卫头上顶着湿毛巾,在桌子上打瞌睡。
门口一个卖冰棒老太,站在背阳处,拿把扇子扇。老太很老了,皱纹密布,身影蹒跚。
六七个小青年骑着自行车刺斜里穿出来,停在了老太太面前。
是陈锋他们。
陈锋买了几个冰棒,一人递了一根,问:老奶奶,你认识这厂里一个叫老边的不认识?
老太太叹气说:咋不认识,赊我多少冰糕钱了。半小时前还从这里过去了,好象去城墙那里打牌了,见天他们去那里打牌。
陈锋他们朝城墙骑去。
说是城墙,其实就是小土岗子,上面倒是树木参天,满耳的蝉鸣。
眨眼到了城墙边,一片乱石处,陈锋几个自行车一丢,开始拣石头。
沿城墙的羊肠土路往里去,露出一片空地,经常有人的缘故,这里光秃秃的,寸草不生。
老边和五六个大汉坐在这里,神色默然的摔纸牌。
老边三十多岁,面向凶恶,身高在一米八以上。几个人都打赤膊,露着肥嘟嘟黑肉,下身是大裤衩,拖鞋。
他们看到陈锋他们了,几个孩子背着手,飞快走过来。
继续摔纸牌,啪啪响。这里经常有小毛孩走过,习以为常。如果来了兴致,他们还会把小毛孩喝住,搜钱。
他们没注意到几个孩子杀气腾腾的脸,如果注意了,警惕了,也许是另一种结果。
六七个孩子一字形从身边穿过去,突然前面的兜回头,迅速把他们围了。
一时间象起了狂风骤雨,孩子们跳跃的身影,石块眼花缭乱的翻飞,热辣辣的红光溅射出来。
等老边他们满头是血爬起来,抹去眼里晃动的金星,那几个孩子已经朝东边跑了。
拣了石块,几个大汉奋起追赶。
毕竟是人高腿长,距离越来越近,陈锋他们来不及拣车了,没命狂奔。
那年月的街道人烟稀少,混乱的脚步声非常清晰。
陈锋本来跑到了前面,后来自觉拉后了。
靠他妈,真不行拼了。陈锋边跑边看路面。
大家折进一条小路,一个伙伴腿软了一下,差点栽地上,被陈锋一提就起来了。
每个人都是挥汗如雨。
前面有树枝扎起的栅栏,葫芦已经窜上满架,有个伙伴吐字不清的说:不跑了,打死吊朝上。
陈锋吼一声:再跑二十米咱就赢了!
大家也不知道为什么二十米就会赢,就继续往前跑。
陈锋还是殿后,背后追赶人的呼吸都可以听到了。只见陈锋跑到栅栏前,突然刹车,用力一抽,一根带钉的木桩拔地而起。后面人赶上,猝不及防,被陈锋一挥,搂头打倒一个,这时陈锋也被一块石头打中,血流满面。
陈锋玩命了,那根木桩挥的呼呼生风,老边他们竟然不得近身。
此时伙伴们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陈锋那根木桩在挥舞中脱手,擦把眼睛,撒腿朝岔路跑了。
路人看到,前面一个少年,赤手空拳,满脸是血,长发飘飘。后面几个追赶的赤膊大汉,也是鲜血浸染,手里攥着石块。
这个少年明显少年体力不支了,虽然跑的飞快,但脚下不牢,很飘。
这个少年要被打死的。路人想。
陈锋此时完全是机械动作了,但他一定要跑,只要跑下去就有希望。他双眼已经发黑,前方景物模糊。
电影院呈现在眼前,凹进去的院子,树阴下摆两溜台球案,一些小青年在聚精会神的打台球。
陈锋往电影院里头跑去。高高的台阶,迈一下飘一下。陈锋看到慌乱的剪票人员影子,看不清是几个。
终于迈过了最后一个台阶,但他没有进去,回头张望了。他知道后面发生了变故,就回头张望了。
台阶下已经打做一团。
陈锋捂着胸口喘息了一会,视野逐渐清晰,他看到黑孩儿六指小顺十几个正在围攻老边他们,台球杆挥舞,台球满眼飞。老边他们招架不住,边打边撤。
陈锋一屁股坐了下来。
有一个青年冲进了电影院。
陈锋躺下了,他听到杂沓的脚步声,感觉很多人从电影院冲出来。
一个声音喊:妈勒比,在咱这一亩三分地,找死啊他们!
是潘云飞的声音,陈锋想潘云飞的伤可能已经差不多了。有几天没见潘云飞了,今天潘云飞的声音异常洪亮。
打斗的声音渐去渐远,后来就听不见了。
台球案子那里还有一些人,没有参与打斗。有两个半认识的青年跑过来,扶起了陈锋。
不碍事吧?半认识的说。
就是头上挨了砖,又跑的过量,头晕。陈锋说。
你看你身上的血,因为啥事?
造纸厂一个叫老边的老混子,欺负我同学,欺负不止一次了。
我骑车送你回家吧?
我不能回家,你把我送马寨吧,我同学在那里。
陈锋喝了几瓶汽水,又休息了一会,结果给耽误了。刚离开电影院,许多公安赶到,见陈锋身上血迹斑斑,就喝令站住。半认识的骑辆二八加重车,后面带着陈锋,顺人行道骑行如飞。
一辆面包从后面驶了过来,和他们成了并排。
再不站住开枪了!里面喊。
只管跑,他妈的敢开枪,前面有条小路,汽车进不去。陈锋喊。
这时候枪声响了,打的墙壁噗噗的。
半认识的连人带车一个跟头栽那了,陈锋给摔出了老远。
两个人被捉了,半认识的直问打哪里了,浑身哆嗦。
陈锋被审问时才知道,老边被捅了,一把前端磨的锋利的特大号螺丝刀,从他前胸插进去,后背冒出来。
陈锋咬死了电影院那帮人不认识。
可能打乱了。陈锋说。
参与城墙打架的那几个呢?公安说。
打牌认识的,也不知道是哪的。
有种啊你,马上你要吃苦头了。
我要去缝针。
缝个球啊你,死不了!
另一间屋子里,半认识的那个也是交代的含含糊糊,他本来就不太清楚。后来他听到隔壁屋子里传出踢打和陈锋痛苦的喊叫,出了身汗。
(10)
弯月,清风,植物抖擞着伸展开了枝叶。估计是周边气候变化,傍晚时分那阵硬朗的风,驱散了城市的溽热。
宽敞的主干道上,巴运动顺墙走着。后面几步远,跟着白妞。
巴运动长裤子,黑背心,绷着强健的肌肉。
你今天咋啦?我哪里做错了?白妞想赶上巴运动,但总是赶不上,白妞快,巴运动快,白妞慢,巴运动也慢。
巴运动倒剪着双手。
后来巴运动鞋带松了,蹲下来系。
白妞跑上来,弯腰抱住,亲了一口:哥,别生气啦。
巴运动站起,一把揪住白妞头发,照脸上连打两拳,白妞眼前一片朦胧。接着巴运动猛踢白妞小腹,她哭着蹲了下来。
松开手,一脚奔上门面,白妞朝后倒去。
巴运动扬长走了。
白妞挣扎着哭喊:运动……
有骑自行车路过的停下来看,巴运动吼一嗓子:滚!
骑车人慌忙走了。
运动!白妞还在喊。
巴运动渐去渐远。
过了三天,巴运动来到了白妞家。这是个下午,晓云父母都上班了。门口地板上铺张席子,白妞的弟弟躺在上面看一本很破的书。
运动哥。白妞弟弟一骨碌坐起。
你姐呢?巴运动阴着脸。
在里面躺着。
我去她单位了,说她请假。
恩,她受伤了。
巴运动进去了。
白妞躺在床上,脸上都是泪的痕迹,看到巴运动进来,慌忙欠起身子,眼泪又扑簌簌往下落。
巴运动看到她双眼充血。
没那么严重吧?巴运动坐了下来。
运动,视网膜差点脱落。白妞把他抱住了,痛哭起来。
白妞弟弟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看。
你出去玩吧,把门锁好。巴运动说。
咣当一声门锁上了。
哥,你抱抱我。
巴运动不抱。
哥,我到底是咋了,你说出来,你老是这样,不说出来,我难受。
自己做错的事情自己考虑。
我没有做错啥呀。
巴运动把她一推:妈的比,你应该知道!
是不是门口小三骑车带我了?
你一再这样!
真是着急上班,怕迟到了。运动,我以后改,好不好,别生气了。
白妞把巴运动抱住了,手插进他的身体,嘴轻吻着他的耳朵。
巴运动默默无语了一阵,突然就把白妞按那了,几下剥光了衣服。
半小时后,巴运动穿衣就走,白妞根本喊不住。
快下班时,巴运动又来了,进来就把白妞从床上抱起来。
白妞,我真是太爱你了,你别怪我下手下这么重,我现在很后悔。
白妞又哭了。
白妞,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白妞伏在他胸膛抽泣。
白妞,你看我给你买了个啥。巴运动轻轻把白妞放下,从裤兜里摸出个首饰盒,打开来,一条黄灿灿的金项链呈现在眼前。
白妞,你不是一直想要这个吗,来,我给你戴上。
白妞流着泪,伸直了脖子,巴运动给她戴上了。
巴运动捧着她的脸,端详了一会,突然把她放翻在床。
我爸妈该回来了。白妞很慌乱。
一会就完!巴运动再次把白妞剥的精光。
晚上巴运动去长江浴池门口的一家小饭馆吃饭,本来想碰上自己弟兄的,但没有。这家饭店地痞流氓经常光顾,都是从浴池出来的。
有些熟人喊他过来一起吃,他拒绝了。
自己要张桌子,两碟小菜,一瓶四两装的小烧。
有两个青年喝醉了摔酒瓶,把饭店工作人员推了个跟头,然后卡着腰大骂。
吃饭的人都无动于衷,基本都没看他们。
巴运动那双线眼也就是稍微睁大了点,又恢复原状,把一口酒很过瘾的抽进去。
在这个饭店里,道上人都不闹事,经营者很活络,跟他们都熟。闹事的基本都是一些生瓜,喝了酒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道这个看似波澜不惊的地方杀机四伏。
两个青年平安的离开了。只要结帐,闹事是你的权利。
巴运动吃喝完毕,用卫生纸抹了嘴。经营者告诉他,帐已经结过了,并朝墙角指了指。
墙角一伙人冲他笑,他也笑了笑。
出门时和一个人撞了满怀。这人十七八岁,身材高大,小眼浓眉鼻直口方,精力充沛。
你找死?巴运动看着他面熟,道上一茬一茬冒出一些人来,被巴运动这种人看着面熟的,应该是混的不错的了。
这个人白他一眼,没理他,昂头往里走。
巴运动胳膊一伸,从后面箍住了他脖子。
干啥?这个人转回头。
给大爷赔礼。巴运动说。
我撞你我错了,但你说你是大爷你错了!
噎,想翻天?
在老前辈面前,我哪敢,你松手!
还真有不服气的!
巴运动个子矮,但强壮,一用力,这个青年差点给勒翻,额头的筋都出来了。
一些人跑过来,把巴运动抱住了:运动,算了算了。
巴运动也没真想修理他,被几个人抱着出去了。
那孩子叫啥?巴运动喘着气。
跟潘云飞一伙的,黄老歪。
(11)
马建立哼着小曲去医院拆线,三处伤疤,拆了十一针。
你们把我头发剪成这了,你们就不会不剪头发吗?马建立照着镜子说。
要是下面,还要刮毛。大夫说。
马建立看看大夫,又看看护士,无限遐想的走了。
在医院大门口碰上一个父亲的同事。马建立小时候,这个同事老爱双手捏着他脖子,把他提离地面。
这个人过去很结实的,眼见得一下苍老瘦弱了,一头杂乱的白发。
呦,这不是恨天高吗?白发说。
靠你妈。马建立说。
你说啥?白发说。
我说你好吗。马建立看着风向,白发正好站在下风,他朝高处吐了口唾沫,飘了白发一脸吐沫星子。
真不是故意的。马建立说。
今天是阴天,风刮了许久了,只是不见雨来。
马建立顺着墙根走,他们这种人都爱顺着墙根走,不自觉养成的,起码靠墙这面不用注意。
路过职工篮球场,他看到高个子的大毛正倚篮球架站着。大毛头上包着纱布,纱布已经很脏了。他身上的白色老头衫也很脏,大裤衩,穿拖鞋。
傻驴。马建立喊一声,走了过去。
大毛见是他,斜一眼又看别处。
大毛他们住的都不远,基本算是邻居了。
你头咋啦?马建立说。
碰的。大毛说。
你看我,刚拆线。马建立叫他看头顶。
沾谁的光了?大毛说。
妈勒个比,我是被刘七打的。
因为啥?
打牌的事,等陈锋出来了,非面他不中。对了,陈锋被关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是傻比?就你知道?不过我告诉你,刘七可不是省油的灯。
陈锋省油?
你别几吧惹事了,你那材料,刘七要打,不死人我估计不会完。
呦呦呦你别吓我了。
我就想不通,陈锋咋会老帮你的忙。
我靠,那时侯刘蛮子就是打死我,我还是跟着陈锋,现在陈锋混出来了,能不管我?
这时一阵大风卷着黄沙刮来,迷住了两人眼睛。
你站这儿干啥?马建立揉着眼睛说。
闲的蛋疼,不站这儿站哪儿?大毛也揉眼睛。
看节目不看?
啥节目?
你个傻驴愿意看就跟我走,哪那么多废话。
熊样看你。
两个人朝马建立家走去,一排平房,都被栅栏围满,纠葛牵连长着些葡萄呀丝瓜呀还有葫芦苦瓜。
风一吹,这些植物都象人一样缩成一团。
碰上陈锋母亲,脸色很难看,手里拿个公文袋。
两个人就地一蹲,装着看蚂蚁。
你妈比你让我看啥节目?大毛骂。
慌啥,先抽烟。马建立倚着栅栏坐了。
大毛站起来,四处看看,对着栅栏撒尿。
就在大毛不耐烦要走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露面了,转身要跑。
过来!马建立喊。
孩子畏缩着过来了。
走,去陈锋他们那个楼。马建立喊大毛。
陈锋家住的是苏式两层楼,那时侯的机关单位许多这样的楼房,上面是尖顶,铺满了瓦片。
一棵老榆树,一人多高处分开叉,象人的手掌向上伸开,坐上去很舒适。马建立拉着大毛爬了上去。
开始表演。马建立对树下的孩子说。
孩子朝树上看看,又朝四周看。
你妈比这是干啥呀?大毛说。
马建立一脸诡秘的笑,也不说话,从大毛裤兜掏出一盒皱巴巴香烟来。
一个老太太朝这边走来,孩子迎上去,捏着鼻子,嘴里鼻音很重的连续嗡嗡,双脚乱跳。
你咋啦?老太太问。
孩子说:我是厉鬼转世。
这孩子,前两天还好好的,说神经就神经啦。老太太慌了,不敢回家,朝那头就走。
撵过去!马建立说。
孩子捏着鼻子象蜂群的声音一样撵过去了。
老太太嗷一声,小脚点地如飞。
马建立和大毛哈哈大笑。
如此反复了几次,孩子蹲榆树下哭了,屈辱的哭声传出很远。
真孬啊你,咱走吧。大毛说。
走吧。马建立说。
两个人拽着树干提溜下来,大摇大摆走了。
来到卖杏老头那儿,大毛掏出港台电影明星照片,叫老头看。那年月这种照片街头有卖的,都是小贩自己在家翻印冲洗的。照片很妖艳,露胳膊露腿,这在当时特别吸引眼球。
老头眯着眼睛看,大毛给他讲这个叫啥,那个叫啥。
马建立趁机偷了一兜李子。
大毛看见马建立使眼色,就跟老头要照片,要走。
照片不给了,李子换了。老头说。
你妈勒比你真是个笨蛋。大毛骂马建立。
老头是个老流氓。马建立直翻白眼。
这时他们看到几个青年走了过来,走出了一路威风。
当中一个青年,穿着那时比较稀有的白绸子长衫,笔挺的灰色薄涤纶裤子,锃亮的黑色青年式皮鞋。
青年二十多岁,个子很高,身形矫健,一头长发在风中飘舞。他那张脸如雕刻,有着无可挑剔的棱角,英气咄咄逼人。
几个人走过去了,马建立和大毛还在发愣。
妈的,这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也是最凶的男人。马建立说。
你知道他是谁不知道?大毛说。
你知道?
妈勒比说出来吓死你,他就是小红袍。
我靠!
他边上那个屁股大的,是妇女腚,那个理光头的,是山本五十六,天底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我靠!
他们咋摸到咱这小地方来了?
我靠!
靠你妈啊你靠!你知道他为啥夏天一直穿长袖吗?
他穿长袖好看。
傻比青年,他穿啥都好看。
那是为啥。
他两只胳膊上都是刀疤,他打天下时,有两场恶战,对方都是拿菜刀朝他脸上砍的,他用两只胳膊护了。后来他发誓,谁砍他脸上一刀,他就要谁的命。
再没人敢砍他脸了?
不是再没人敢砍他的脸,是再没人敢砍他了,现在谁敢砍他,肯定生命代价。
大毛,那你说现在混的好的都是谁。
拐拐四,刘九斤,小红袍,还有就是妇女腚,山本五十六,巴运动,车站的大头,西关的陈万里陈万明兄弟,当然高四儿,刘七,余三他们混的也可以。
那潘云飞和陈锋他们呢?
他们轮不上。
日他奶奶,那咱更轮不上了,头顶一大群。
老头捻着下巴笑:所以你俩只是流氓。
陈锋早晚会打出来天下的。马建立说。
我从小看人,看六十来年了,陈锋不会,从他脸上可以看出来,脸照心,心照脸,他的脸不邪恶,他的脸上有他姥姥的影子。虽然陈锋会叱咤江湖,但那只是人生的一个过程。等着吧,陈锋最后还是个好人。老头说。
老头在他们聚精会神看小红袍时,又把马建立裤兜里李子拿回来了。
老头看到他们走出好远了,一阵风裹过去,马建立和大毛推搡着骂了起来。
(12)
陈锋在马路边挖地沟。很多人在挖地沟,多半理着光头,一看就是犯人。
两个公安屁股底下垫着步鞋,坐在树下抽烟。
陈锋没理光头,他没理光头是因为受了关照。
填拘留表时他看到李智斌走了进来,消瘦的身影充满疲惫。李智斌就是《江湖》里的李所长,此时他三十出头,在分局刑侦科。
李智斌过去和陈锋是邻居,后来搬走了。起先陈锋没认出他来,李智斌凑他脸前看,就认出来了。
把他关劳动号吧。李智斌对办案民警说。
劳动号可以出来透气,没关系一般进不去。
李智斌给他买了碗热腾腾面条,上面撒满了碎牛肉。
好好吃,进去就是两顿饭了,菜叶汤,一个馍,有时间我去看看你,再给你活动活动,免得你案件升级。李智斌说。
陈锋很想拥抱一下李智斌。李智斌搬走前陈锋还没学坏,记得是一个下雪天,李智斌给了陈锋一把火柴枪。自制的,用自行车链条和铁丝。陈锋当时正和几个小伙伴在抽鞭子,汽车轮胎里面的线绳抽出来编成的鞭子,这种鞭子抽起来异常清脆响亮。
陈锋当时丢了鞭子,拿着火柴枪就跑了。
拘留号里一片黑暗,陈锋对这里并不陌生,轻车熟路上了二铺。一铺都是混的好的,陈锋不招惹,三铺四铺都窝囊,去那里掉价。
当天晚上陈锋和二铺的一个小青年打了架。这个小青年也是十七八岁,个头中等,上身长下身短。陈锋对他的双眼印象很深,想了半天,只好用坚韧来形容,这个人有一双坚韧的三角眼。
上铺的人冷眼旁观,三铺四铺的是跟屁虫,上铺不号召,他们不动。
上铺的人之所以没有为难陈锋,是因为其中一个问了陈锋一句:在哪见过你,你跟谁玩的?
陈锋说潘云飞。
你叫啥?
陈锋。
陈锋和三角眼打架动静很大,陈锋把一摞碗扣到了三角眼头上,当时就血糊了脸。看守干部跑来了,严厉喝问谁闹事,大家都老老实实坐着,说报告干部,谁都没有闹事。
三角眼蹲在那里,用胳膊抱着头。
别打了,睡觉。上铺人说。
一晚上就平静了。
第二天陈锋得知,这个三角眼叫闻天海,郊区的,据说混的也很出名。
陈锋挖第三天地沟时,天上下着蒙蒙细雨,街面是一片油绿。
大家都是汗水和着雨水,衣服塌在身上,地沟里都是弯着的脊梁。
一辆银灰色轿车潲着积水喷着尾气停了下来,干活的人偷眼看,靠墙背雨的干部也在看着。
前车门四平八稳下来一个肤色黝黑的小青年,一双不大的眼睛困倦着。自然的长发,洁白的混纺汗衫,挺拔的黑毛料裤,黑皮鞋。
他胳膊里夹着个塑料袋,可以看出里面是一条烟。
他朝两个干部走去,两个手提着裤腿,泥泞中掂着脚尖。
干部,我朋友在这干活,我给他说说话。这个小青年把塑料袋递了过去。
干部看他一眼,默许了。
陈锋这时已经直起了身子,拄着铁锨,嘴角露出了笑。
狄爱国来了。
上来啊。狄爱国说。
陈锋双手按着铁锨把,噌的飞了上来。
两个人站到了马路边。
没啥事,本来给你托关系的,人家说十五天,不用托,要是十四天就沉了。狄爱国说。
有个人关照了我。要是十四天,那是刑拘,我能在这儿干活,肯定跑。陈锋说。
你眼睛咋啦?
陈锋朝沟里一指:那个三角眼打的。
狄爱国看过去,一双三角眼正恶毒的看过来。
哪的?狄爱国说。
北郊的,叫闻天海。
好象听说过这个人。
爱国,你这车是啥牌子?
皇冠,日本车,靠几十万呢,一个大哥单位的。对了,黑孩儿也进去喝稀饭了,你见他没?
没有,回头瞅瞅他在哪个号。噫,他咋进去了?没人知道他呀。
估计谁点的,他经常在电影院门口打台球。
真背。
云飞在车里,他不好出来,老边那一螺丝刀是他扎的。
陈锋朝车那边看过去,车窗缓缓摇下来,潘云飞在里面微笑者招手。
分手时狄爱国给陈锋塞了钱。
十五天很快,划不来托人减天数。狄爱国说。
托啥。陈锋说。
放那天来接你,靠,衣服打湿完了。狄爱国说。
第九天头上,马建立躲躲闪闪来了,手里捧个草纸包的油渍渍的烧鸡。
号里的日子都是一天一天数的,所以陈锋对哪一天很清楚。
干部不允许马建立探视陈锋,马建立说靠你妈,干部要捉他,他撒腿跑了,途中烧鸡也跑掉了。
一个干部藏树后面,等马建立来拣。果然马建立探头探脑折回来了,弯下腰拣烧鸡时,干部猛的冲出,揪着头发一把带翻,上去就一顿拳脚。
马建立狂呼救命。
马建立挨打时,一排青年走过来,顿足观看。阳光班驳着洒在他们身上,一个个目光散淡。
马建立爬起来,见烧鸡早被踹的稀烂,拿出手绢捂鼻子上的血。这时他看到了站着的那排青年,又撒腿跑了。
是刘七一伙。
刘七身材高挑,贼瘦。白净脸,看起来不十分坏,但充满了玩世不恭。这是干部子弟特有的,区别于那些市民家庭。江湖的风风浪浪还要许多年后才能把这些痕迹打去。
他们基本都穿着白短袖衬衣,军裤子,黑色三节头皮鞋。
他们是来看望闻天海的。
刘七给管教递了个纸条,管教对他肃然起敬,一排人大摇大摆的把闻天海喊到了路边。
几袋烧饼加牛肉,闻天海站那里狼吞虎咽起来。
一青年跑那边,提来了一箱汽水。
我想跑。闻天海说。
跑啥?十五天一晃就到。刘七说。
妈又给我续了十五天。他们说要连续续,关死我个鳖孙。
我给你托托人吧,别急噪。
这汽水他妈这么甜,假的吧。
假球,你喝吧,就这都不错啦。买汽水的说。
朝这边看那个是陈锋吧?刘七说。
你认识那货?闻天海说。
咋不认识,一个叫马建立的熊孩子还放风说等陈锋出来面我呢。刘七冷笑。
就刚才被管教修理的那货。一个说。
据说他和潘云飞那党子是一伙的。闻天海说。
什么他妈的潘云飞!刘七说。
七哥,等我出去了,想面他们时喊我。
我领你去洗个澡。
现在?他们会让?
谁敢不让。
管教干部果然允许刘七他们带闻天海洗澡,但一个干部跟着。
刘七父亲是政府部门一个处长,有时候办起事情来就特别牛比。
澡堂里他们碰上了强奸妇女在逃的曹过。
(13)
曹过一九七六年曾犯了反革命罪,他把某领袖人物的像用火点燃了,被判了七年。七九年拨乱反正后释放。
曹过三十出头,人高马大,肥猪脸,老鼠眼,双颊布满杂面星。
曹过身上寒毛密布,胳膊上隐隐透出一只鹰。
落腮胡脸倒刮的很净。
兄弟来了!曹过声音洪亮。
曹哥。刘七矜持的点头。
来,过来说个事,我正找你。曹过招手。
你们先洗。刘七吩咐闻天海他们几句,朝曹过走去。
曹过给刘七倒茶:这是我带来的好茶,雨前毛尖,你尝尝。
刘七吹了一下,又放那了:回头我给你拿盒真正的好茶。
曹过让烟:我那事咋说呀?
刘七摇摇头:不是太好办,慢慢来吧。
曹过想了一会,终于从衣服里拿出一板子钱,塞给了刘七。
曹哥,你这是干啥?
不能白帮忙。
啥叫白帮忙,你是我哥。刘七把钱又塞给了他。
曹过脸色暗淡下来:看来是没希望了。
曹哥,不是没希望,你现在用钱地方多,需要时候我找你。
靠,兄弟够意思,今天喝酒我做东。
当然你做东。
耀武扬威来了几个公安,蓝制服搭肩上。其中一个二十多岁的小白脸,目光犀利的扫视着。
一些地痞站起来给他们让烟。
小白脸分开众人,朝刘七曹过走来。
坏了,白杰来了。曹过说。
没事。刘七说。
白杰已经来到了面前,一只脚踏上床帮,聚精会神的端详曹过。
曹过的汗就下来了。
还不去买两条烟。刘七对曹过说。
我这就去。曹过穿衣服。
想跑?白杰说。
你让小二去买。刘七说。
坐呀白哥。刘七说。
白杰不坐,依旧脚踏床帮,裤兜里摸出根烟,刘七给点燃了。
小二飞快的拿了两条三五烟过来。
白杰收了烟,眯眼看着曹过:我是管公交这一路的,也不想管其他的,再说我也不认识你,是吧?
曹过傻笑着:嘿嘿,以后还请多关照。
刘七说:一起喝酒吧。
今天没空。白杰胳膊里卡着烟去了同事那里。
闻天海洗完澡被带走了,经刘七介绍,他认识了白杰。白杰对闻天海印象很深,那双独特的三角眼让他过目不忘。
白哥父亲是分局办公室主任。刘七对闻天海说。
白哥,有机会我请你。闻天海说。
曹过是在一家国营餐厅请的客,刚修缮过,很干净,十几个人在靠窗那张桌团团坐了。
曹过看到左玉梅几个娘们,涂脂抹粉的,坐在一张小桌上。
我去调戏调戏。曹过起身过去了。
玉梅,想我没?曹过嘴里咽着涎水拉个凳子坐了。
你个老肥猪,想你干啥。左玉梅笑。
几个娘们也笑。
随便跟我走一个也行呀。曹过目光在几个娘们身上滴溜溜转。
还去打你的野食儿吧。脸上总是蓝荧荧的小芳说。
曹过在她身上摸了一把。
靠你妈。小芳说。
我有钱呀。曹过把一板子钱亮出来。
给几张?左玉梅问。
五张可以吧?
你问她们谁去。左玉梅说。
玉梅,我今天要你。曹过说。
你少打老娘主意。
俺也不跟他去,妈的比这货光骗人,早没女的理他啦。几个娘们说。
我没骗过玉梅。
不去!左玉梅说。
日你奶奶,老子一年没沾你了,你想让老子动武不是?
翻天了你?敢动老娘一指头,没你好果子吃!
妈的比,走着瞧!曹过悻悻回去了。
那是谁呀?刘七问。
几个骚比,有一个是寡妇,叫左玉梅。曹过说。
哦,听说过。
来来来,咱吃咱的喝咱的,今天可要一醉方休啊。
吃喝一会,刘七突然问:曹哥,你不是一直没钱吗,咋冒出来这么多?
曹过大笑:哈哈,你别管。
说着话进来一帮子人,四处打量一下,直奔这边而来。
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个子当先。这个小个子黑脸膛,留着八字胡,举止精悍。
到了跟前,他一把揪住曹过,朝外就拖。
刘七一伙除了刘七,哗的都站了起来。
刘七问小个子:余三儿,你干啥?
余三几个已经把曹过拖出几米远了。
余三说:刘七,没你的事!
刘七说:说一下。
妈勒比他偷我钱!他偷祖师爷的钱,这不是让全世界人笑话我!
我没偷!曹过喊。
刘七一使眼色,大伙又开始落座。
这时曹过已经被双脚拽着飞快拖出去了。
饭店客人都在看,左玉梅他们冷眼旁观。
不管他,妈的比他强奸妇女,塞那点钱给我,他也是几十几的人了。刘七说。
那这饭钱咋办。一个说。
靠,你们谁出去说一下。
三四个就出去了。
(16)
肖晓和女友说:小红袍不喜欢唱歌。
女友说:他要是喜欢唱歌,可能会走上另一条路。
肖晓说:是的,他少年时,戏曲学校到他学校点名要过他。
肖晓和女友走在阳光里,她们看到一伙如狼似虎的青年一掠而过。
若干年后,小红袍有了他这一生唯一喜欢的一首歌:《一剪梅》。那天晚上大雨滂沱,午夜的钟声刚刚敲响,柔和恬静的灯光下,小红袍思念着已有身孕的肖晓,刚唱了两句:
总有云开日出时候,万丈阳光照耀你我……
突然间窗外探照灯亮如白昼,数百名公安武警将他铁臂合围。
陈锋潘云飞黄老歪老哨几个在左玉梅家呼呼大睡。中午狄爱国买了许多吃的,大家喝了不少酒,连左玉梅都醉倒了。
左玉梅先醉的,亲陈锋一口,跑回自己卧室,门半掩。
老哨透过门缝,看到左玉梅脱的赤条条躺在凉席上。
狄爱国过来把门带了。
我下午要出去干活,你们休息吧。狄爱国说。
结果杯盘狼籍的摆在那里,大家倒床上就睡了。
家属院里很静,树木萎靡。
小锋,别穿拖鞋上街,象个小偷一样。
姥姥,小偷不穿拖鞋。
小锋,这几天我老想看电影。
姥姥,今天晚上我就给你搞票,看电影还不容易,咱们的大礼堂。
小锋,你就别陪我去了,我自己去,我知道,一个年轻人扶个老太太不好看。
哈哈姥姥,我知道你心里想我陪你,别说了,我哪次没陪你。
一条街道,三两个行人,分不清是雾天还是黄昏,反正视野模糊。
一个街道干部打了马建立,陈锋摸起了一块地砖。
街道干部退两步,严厉警告:法律就在你身边!
陈锋把砖背在身后:在哪?我咋没看到?
街道干部走前一步:不信你试试。
陈锋退后一步:你已经打人了。
街道干部又前一步:你不能再错。
我想试试。
你试试看!
陈锋就跳了起来,地砖高高扬起。
街道干部落荒而逃,那块砖嗖的一声擦着耳边飞过,撞墙上炸裂开来。
以上是陈锋午睡时做的梦。
傍晚时分,马建立来了,陈锋对他笑笑,其他都拿白眼珠翻他。
看见你就讨厌。左玉梅说。
姐姐,可我喜欢你。马建立嬉皮笑脸。
马建立拿一盒良友,给大家散,一边夸张的嗅着厨房的香味。
大家都坐在床上,接烟时也不看他,马建立背着风扇,划着火柴给一一点燃了。
今天你们猜发生啥事了?马建立说。
你妈死啦。黄老歪说。
你妈才死啦。马建立说。
建立,这两天你去我家看看,告诉我姥姥说我回来了。陈锋说。
我不去你家。马建立说。
你不去弄死你。潘云飞说。
云飞,我逗他。云飞,我来就是报信的,你看你们一个个那脸,妈比我欠你们啦?
报啥信?老哨说。
今天一帮子人找云飞,摸到我们那儿了!
找我干啥?
还能干啥?打架。
谁?
大岗里的巴运动和车站的大头他们。
左玉梅伸进头来:云飞,要不我去说说,我认识车站的大头。
潘云飞说:你去做饭吧。
晚上吃饭时,大伙都说这事。狄爱国也回来了,还领了五六个兄弟。说到最后,潘云飞点燃香烟,紧锁额头的开山纹:他们别逼咱,逼到最后,咱们站起来,他们倒下去!
后来就惹出了潘云飞陈锋刀劈韩小,当然这是后话。
晚上大家扯两张凉席,在家属院里乘凉。他们找了个空旷的地带,没有树,些许的微风就吹了过来。
陈锋和马建立仰面躺着数星星。这是他们小时侯的嗜好,北斗星最亮,他们还看牛郎织女相会,一颗流星划过,他们会喊起来。
左玉梅不知道哪里去了。
狄爱国和那几个兄弟也走了,潘云飞黄老歪老哨并排躺着,提起了黑孩儿被拘留的事情。
那边的路上有盏路灯,灯光白炙,这时候两个影子长长的挂过来。
是左玉梅,还有一个姑娘。
陈锋,大姐给你领个妹妹来了。左玉梅说。
陈锋一骨碌坐了起来,马建立也坐起,潘云飞三个没动。
姑娘个头高高,因为脸色白润,隐隐看出些雀斑,但却是令人窒息的漂亮。
姑娘看陈锋的眼神火辣而热烈。
马建立已经呆了。
陈锋,姐姐的眼光咋样?满意吧?
陈锋脸上掠过一片红云,还好在黑暗中。
咋不说话?陈锋,要不你俩去走走吧?
姑娘说:走走吧?
陈锋低头穿鞋,站起来就走,姑娘给左玉梅打声招呼,跟了上去。
他俩一直走进黑暗。
妈勒比,看不出来啊,陈锋老练着呢。马建立骂。
就你妈比废话多!黄老歪骂。
半个小时后,陈锋自己回来了。
玉梅姐,她有事,回家了。陈锋说。
奇怪呀,她明明没有事呀。左玉梅说。
她猛一下有事的,我咋办。
陈锋,给姐姐说实话,你觉得她咋样?
……
姐,别为难他了。潘云飞说。
哈哈,陈锋这方面晚熟,玉梅姐,把她介绍给我吧。马建立说。
你个赖皮猴,谁能看上你。陈锋,我明白了,唉,姐姐也是一片苦心啊。
我想去转转。陈锋说。
去哪转?潘云飞说。
随便转,走,建立。陈锋拉着马建立走了。
(17)
一片高高的白杨林,外面被灯光照亮,里面漆黑。
白杨林前是一条马路。
七八个青年,坐在林子边,有两个弹着吉他,些许落叶上,枕着一台录音机。歌声和吉他声在风中轻扬。
全部是赤膊,长裤子,皮鞋和布鞋。
白净的刘七此时抓过了吉他,凝神的看着远空,指甲在琴弦上轻轻拨动。
是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刘七沙哑的低吟。
马路空朗,车辆很少,四周恬静。
这时候一辆吉普车S形开了过来,喇叭乱叫。
那货找死啊。刘七身边一个说。
所有的眼光都看过去。
吉普车腾的上了人行道,想转过去,可能慌乱中打错了方向盘,轰的一声朝刘七他们直冲过来。
大家起身四散,一把吉他和录音机遗落在原处。
吉普车撞到了大树上,轱辘还在有力的转动。
吉他已经碎成几处。
那帮人呼啦跑回来,把车围了。
附近凉快的人也三三两两过来了。
汽车熄火了,里面好久没动静,刘七那帮人破口大骂,朝车身猛揣。后来后车门开了,爬出一高一矮两个小青年,高个的脸上有血。
出门就被劈手揪住。
高个动作麻利的反揪,低个则往地下出溜。
陈锋!揪高个的是刘七。
松手!陈锋喊。
我是刘七!
你不松手不是!
刘七一推,陈锋一个趔趄,两人开了。
矮个被人认出是马建立,大伙都争着扑过去,抓着头发放翻,拳脚乱上。马建立抱了头,滚地喊:陈锋,救我!
陈锋跑出两步,抄起地上的录音机,被刘七抢上,从后面箍住了脖子。
陈锋,妈对命你?刘七说。
靠你妈又是你!陈锋准备朝后砸了。
刘七转身一个大背,将陈锋麻袋一样扔了出去。这一下摔的不轻,陈锋没有爬起来。
那边跑过来几个,要帮刘七。
你们别帮倒忙。刘七一挥手。
刘七过去,伸出一只手,将陈锋拉了起来。
陈锋,我其实挺佩服你们一帮子的,不过我不明白你咋老和马建立在一起。刘七说。
我愿意。陈锋说。
刘七把陈锋搂了,朝路边走。
陈锋,回头给潘云飞他们说说,我做东,咱们喝喝酒。
陈锋不走了,马建立杀猪一样乱叫。
叫他们住手。陈锋说。
好,七哥今天给你这个面子。
以后要不还是因为马建立,陈锋他们也许和刘七是朋友了,大规模血洗公园的那一幕就不会发生。
这天晚上的结果是这样的,赔偿吉他,马建立打了张一百元的欠条。
回去的路上,马建立一直骂陈锋,说都是陈锋逞能偷车开,害的他又挨打又欠钱。
妈勒个比我在那边挨打,你在这边套近乎。马建立脸上都是血,用手绢塞着两个鼻孔。
妈勒个比为啥让我打欠条!马建立说。
妈勒个比跟着你真倒霉。马建立说。
妈勒个比我以为你混的多好,见到刘七,面了。马建立说。
陈锋一直不说话。
到了岔路口,陈锋要往西去,回左玉梅那里。
妈勒个比那钱你给我出!马建立说。
我出。陈锋说。
妈勒比勒!
夜已深,月光一块一块的,错错落落。
陈锋走在寂静的墙边,头一直低着。
路那边一个人也走在墙边,他到是朝这边看了一眼,两个人错过去了。
那边的是矮胖壮实的黑孩儿,他刚从拘留号脱险。
黑孩儿要说也是几进几出,前一次进号子,他轻松睡了上铺。他们把号里一个人打的绝食几天,后来协助管教干部,用老虎钳把绝食的人嘴撬开,往里面灌稀饭,当时叫填鸭。
这次进他倒了霉。他不象陈锋那么稳,他径直去了上铺。
上铺睡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东北的,膀大腰圆,三十多岁。当时他们面含微笑看着黑孩儿。
然后黑孩儿就被褥子捂了,先被打落铺,又被提上来,然后又打落,反复如此。
等黑孩儿气焰杀尽,力气全部被人打完时,睁开眼,正躺在马桶边。
口渴了吧,喝点水吧。几个人拽着他头发按进了马桶。
咕咚咕咚,黑孩儿憋不住那长气,喝了几大口。
上铺是天堂,四铺是地狱,黑孩儿沦入地狱。
每天两顿饭,每次一个馍,一碗菜叶汤,黑孩儿几乎吃不到馍。排队领饭回来,馍就被收了。都是大饭量,一个馍哪够。
不几天黑孩儿就萎靡的抬眼皮力气都没了,走路打飘。号里有句行话,叫喝稀饭喝飘了。
这天排队打饭,叫过号后,黑孩儿大声说:报告干部,我要见东升!
干部眼光凌厉的扫过来:哪个东升?
市局局长!
妈的你不想混了?找死啊?你有大案要报告啊?
他是我舅舅。
所有人眼光都看向了黑孩儿。一抹阳光照在他肮脏的脸上,风吹过来,硬邦邦汗衫纹丝不动。
几个干部凑一起交头接耳。
我没告诉他,我妈也没告诉他,我妈想叫我受教育。黑孩儿说。
那我们给局长汇报。几个干部说。
好。黑孩儿说。
好好伺候他。一个干部对黑孩儿号里的东北人说。
东北人脸色煞白。
黑孩儿待遇起了翻天覆地变化,有用衣服给他扇风的,有给他挠痒的,有给他讲自己如何耍流氓的,情节细微生动。东北人拿出了肉松,杏仁霜,还给黑孩儿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东北人有许多好衣服,都是剥别人的。最后他给黑孩儿塞了三十块钱。
黑孩儿一言不发,面孔如雕塑,谁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东北人急了:你妈的你说话!
黑孩儿把头抬起来,端详了他一会:你这个人五官端正,几乎没有缺陷,但不吸引人。你这种人不少,男的有,女的也有。
东北人顿时佩服起来:确实这样,你说因为啥?
黑孩儿的脸黑,牙很白:没有特色。
东北人笑:不说这了,小老弟知道的还真不少,局长真是你舅舅?
黑孩儿也笑:不是我舅舅不是找死嘛。
东北人站起来,给黑孩儿捏肩膀:小老弟,给你舅舅说一声,把我放了,给你五百。我其实案子不大……
黑孩儿说:啥案子都不算啥,你现在给我五百。
东北人说:现在不给。
黑孩儿又笑:你这个人不可交,疑心大,不过你现在给我我还不要。
东北人又给他捏腿:这是我家祖传的活,舒服吧。不是不给,你现在不是还没出去嘛。
黑孩儿突然就呕吐了,他心里憋的,有时候心里憋急了会呕吐的。
他觉得他这个慌撒的太大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了,上铺还没有暖热,他预感到更加悲惨的世界将要来临。
晚上十点多钟光景,牢门咣朗朗打开,外面灯光呼的把屋里照亮了。
几个管教干部捋着胳膊,骂骂咧咧闯了进来。
(18)
寂静的夜色中有一片热闹去处,这是一片挑着汽灯的馄饨摊,散落一地人影。
边缘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小青年,穿着拖鞋,一只光脚放在凳子上,呼噜呼噜喝馄饨,头上冒汗。
这小青年十六七岁,个头不高,略显瘦弱,扇风耳,貌不惊人。只是他那偶尔划出的一道眼光,会使你莫名的心惊起来。
这是一道孤独而宁死不屈的眼光。
黑孩儿晃过来,在他对面坐了。
一笼馄饨,一碗蒸饺!黑孩儿喊。
本来黑孩儿和这个小青年发生不了任何事情,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可是黑孩儿骂了一句。黑孩儿看到高四儿几个在那头,不能对着高四儿骂,就对着小青年骂了。
他骂的声音很大:日你祖宗!
小青年抬眼看黑孩儿,黑孩儿正看着他。这不是欺负人吗,我吃我的馄饨,你吃你的馄饨,大家萍水相逢,你骂我干啥!小青年呼的把桌子掀了,一碗馄饨正掀在黑孩儿脸上,崭新的衣服一塌糊涂。
黑孩儿跳起来将他拦腰抱住。
黑孩儿一身牛力,摔交没吃过亏。喝馄饨的都看过来,高四儿几个也面无表情的看过来。只见两个人扭到路边黑影处,一时间辩不清是哪个被倒背过来,四仰八叉摔在地上,接着又被摔了一次,就不动了。夜色中一个人影飞快的遁去了。
高四儿他们面带微笑,他们认出爬起来的那个是黑孩儿。
黑孩儿羞愧的也遁入夜色中。他压根没想到这个瘦弱的小青年摔起人来这么干脆,更没想到的是,这个小青年后来一出道,就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六指家是平房,他已经进入梦乡。黑孩儿拍窗户把他惊醒了。
六指头上缠满了纱布,面孔淤肿。十五瓦的小灯照着凌乱昏暗的房间,黑孩儿把手里的脏衣服丢到了床下。
你几吧放了。六指说。
放了。黑孩儿说。
这么快。
黑孩儿眉飞色舞的就把经过讲了。
最后黑孩儿说:靠他奶奶,夜里牢门打开,几个干部骂咧咧进来,我以为完蛋了,原来他们是骂号里其他人的!干部说听反应他们对我待遇不好,进去扇了上铺的东北人两耳光,哈哈哈!
六指说:你能,钻了他们空子,他们不敢问局长的,不管是不是,先买个好再说。
哈哈,明天还能落五百块钱,东北人给我写了个条。
我发现你这货只要一得意,就不管别人了。
咋不管别人?
你妈比你咋不问我头咋烂了。
我不是等你自己告诉我嘛,你妈比看你那吊样。
靠他奶奶,韩小打的,巴运动大头他们一伙。
黑孩儿一听这些人,岔开了话题:我晚上也被打了,在馄饨摊,妈的比他把我打翻时骂了一句听着象四川口音。
明天去拿钱给我一半,我正没钱。
给一半就给一半。
那年月宾馆不多,住的人也不多,住宾馆对多数人来说还是可望不可及的事情。就象火车,卧铺凭级别,飞机更不用说了。
黑孩儿和六指第二天穿戴一新,顺利的去宾馆取走了五百块钱。当时房间里坐着四个东北人,看了条,也没问,很爽快。
电梯里两个人就分了钱。
黑孩儿说:你是二百五。
六指说:你自己不是?
白花花的太阳晃眼,天空如洗一般蓝。这一道街因为扩路,树被砍掉了,绿荫没了,天空就豁了口子。
黑孩儿和六指手搭凉棚,走在坑洼中,汗一会就帖了身。
路遇左玉梅。
左玉梅打把遮阳伞,头上微微细汗,拿个手绢在擦。
黑孩儿笑:玉梅姐,你穿这身真丰满。
六指不认识左玉梅,上下打量。
左玉梅也笑:唉,现在这世道,人一到了年纪,生活一落魄,女的基本丰满,男的基本瘦。
黑孩儿说:玉梅姐会落魄?
左玉梅说:日,老娘没有生活来源,咋不落魄。
黑孩儿说:六指,这是玉梅大姐,跟爱国铁关系,云飞在她那里住。
六指说:大姐好。
左玉梅说:不给你们说啦,我去办点事,再见两个老弟。
出了这道街,又是一片绿荫,两个人感觉凉爽了些。
六指悄悄扯了黑孩儿一把。
前面一个台球室,门头上挂着一些彩灯,彩珠子的帘子被人一挑,出来一群二十来岁的青年。有光膀子的,有穿背心的,都是螃蟹样走路。
打头两个青年,明显是双胞胎,区别是一个长发,一个平头。两个人都是鼓眼珠,蒜瓣鼻子,阔嘴。仔细看来,长发奸诈,平头凶顽。
呼啦啦就过来了。
六指把黑孩儿扯到路边,避开了他们。
谁呀?黑孩儿看着那帮嚣张的背影。
西关的,长头发是陈万里,平头是弟弟,陈万明。六指说。
听说过,据说陈万明可亡命。
陈万明背着案子,在逃,陈万里现在在劳教场,是小哨组组长,可以随便出入。
咱俩去十五中吧,看那妞在不在。
放假了哪在。
人家补习。
十五中坐落在绿树环抱中,因放了假,里面很安静,一个老头在门口扫地。
黑孩儿和六指在学校门口蹲了。
反正也没事。黑孩儿说。
两个人把烟你一根我一根的抽,比赛套烟圈。
一串笑声,几个小姑娘在校门口出现了。
一个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个头很高,拿个篮球在拍。
女孩子身上都湿漉漉的。
路过黑孩儿他们,被黑孩儿喊了声:傻妞。
高个子的小姑娘把篮球抓住,眼睛瞪了起来:傻孩儿,你说谁?
黑孩儿和六指相视一笑。
说你。黑孩儿说。
你再说一句!
哈哈,人小面丑脾气大。六指说。
那篮球呼的就冲六指砸了过来,六指一挡,篮球飞了。
六指跳了起来:妈的比我夯死你!
姑娘叉着腰:你夯一下试试,看你那吊样!
六指咆哮一声,被黑孩儿抱了:六指,跟傻妞犯不上这样。
姑娘说:你才是傻妞,姑奶奶叫双姐,不叫傻妞!
六指骂:滚你妈的比!
黑孩儿挥手:走吧走吧,你这样下去找不到老头的。
走就走,谁稀罕找老头!
黑孩儿不打女人,他不打女人是因为爱女人,他基本看见一个女人就爱,但每一个女人都不爱他。
(19)
傍晚时分,黑孩儿和六指领着一个姑娘从路那边走过去了。姑娘穿着鲜艳的短袖短裤,和六指有说有笑的,看的出来,黑孩儿比较生气,拉在后面抽烟。许多女孩都这样对待黑孩儿,让黑孩儿又爱又恨的,无意中就保持了若即若离的距离。
但这些女孩又离不开黑孩儿,黑孩儿使她们不受欺负。
无论是家属区,还是学校,黑孩儿往那一站,小混混们望风而逃。
前些年黑孩儿戴军帽,戴军帽的黑孩儿看起来野的彻头彻尾。
黑孩儿那时侯就敢亮三棱刮刀了,瓦蓝瓦蓝的。
路这边一个人看了他们一眼。
这个人是曹过,他那张肥猪脸阴沉着,老鼠眼乱转。他在买烟,烟摊上放面镜子,他照了照,一脸杂面星扑面而来。
他高大肥胖的身躯朝一条布满青苔的过道走去。
那次和刘七他们吃饭,他被余三一帮子给打了,睾丸踢裂一个。
今天他是索赔来的,和余三约好了。
地点就是过道里面的一间民房。
这户人家的老人吸水烟,余三正拿了水烟枪呼噜呼噜吸着玩,旁边散坐着三四个兄弟。
地面是磨凹了的青砖,几只母鸡在走动。
今天还没下蛋,日他娘。老人说。
我家养的鸡这阵子光下双黄。一个兄弟说。
你家喂的啥?老人说。
蚯蚓。兄弟说。
那是。老人出去了。
曹过进来了,余三一指,曹过朝一把凳子坐去,凳子发出了吱哑哑的受重声。
五千不可能,你一个蛋子值那么多钱?余三说,他依旧呼噜着水烟。
可我今天长六千了。曹过说。
曹哥,你也是老前辈了,都是社会上玩那么多年了,办事情要有个斤两。我可告诉你,滚刀肉那一套放我身上吃不开。
余三,今天你肯定要给我六千块。
呵呵,我还是那句话,两千块,你爱要不要。
你给不给!
曹哥,别发脾气,咱不是谈事嘛,我不发脾气的告诉你,只给两千。
这可是你说的,你要给我六千你是我儿子!
哈哈,你是不是神经了?
你准备当我儿子吧!
曹过起身出去了,屋里此时还没开灯,宽大的背影穿越门框时,把屋里遮的一下黑了。
余三乖乖的给了曹过六千块钱。
曹过再一次进来时,屋里的几个人都傻了眼。
此时昏黄的灯光亮着,余三几个慌忙站了起来。
曹过后面跟进三个人,抱着膀子,面色冷漠。三个人中间那个是小红袍,左边妇女腚,右边山本五十六。
曹哥这么大年纪了,不容易,你给他六千。小红袍说。
余三就给了曹过六千。余三虽然有钱,但身上哪有那么多,一个兄弟跑出去凑的。
等候中,小红袍几个站着,余三几个也只好站着。
小红袍不抽烟,他抱着膀子,饶有兴趣的看墙壁上横挂的一幅书法。
是毛泽东的一首诗词,气势磅礴。
一个兄弟倒茶,没人喝。
几个人离开时,余三送了很远。
他问小红袍:听说你们不是出去了吗?
小红袍说:可以出去,也可以回来吧。
余三说:弟弟,我咋也不明白你会帮曹过。
小红袍说:你求我我也会帮你。
分手时,余三把几百块钱塞给了小红袍。
曹过要给小红袍一千块钱,小红袍不要。
小红袍说:这是帮你忙,我不能要,平时你给我到可以。没有平时,哪有今天。
曹过说:我给你们安排个地方住吧。
小红袍说:不用,这两天还要走。
曹过说:前两天我听说,你去年枪扫西关老虎他们那事也给掀出来了,老虎同伙归案,咬出了这件事。
小红袍说:随便,老虎后来咋样。
曹过说:听他们说植物人了,你还不知道啊?
小红袍说:没功夫打听这些事情。
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起了一阵风,曹过目送着他们几个,风把小红袍的长发吹乱,他用力甩了甩。
曹过把钱藏回住处,身上揣了五百,去找刘七了。强奸案那事,他一直托着刘七找关系。
刘七一帮子在家门口附近啸聚,也没啥事情,就是啸聚后在街道上横行,调戏一些过路的姑娘,收拾一些看着不顺眼的人。
曹过骑着自行车赶来,见了他们,把自行车扎在院子里。
一帮人蜂拥着移动了。
路灯下许多打牌的,几乎每盏路灯下都有,也都是些混子和闲人。刘七他们路过时,和打牌的开一些粗鲁的玩笑。
到了岔路口,马建立三个人骑着一辆车晃悠着过来了,见了刘七他们,扭转车把就跑。因为转弯转的急,三个人都摔在了地上。
刘七过来踩住了马建立:钱呢?
马建立又烂了头。本来刘七没想打他,马建立说你找陈锋要钱,刘七他们就把他修理了,一个小个子用弹簧锁把马建立头上凿了几个窟窿。
马建立当天晚上就气急败坏的找了陈锋。
陈锋这天晚上回家了。
父亲出差,母亲看到他眼睛一亮,又沉了脸,继续她手头的工作。母亲坐在里屋的桌旁,那盏散发着温馨光芒的台灯还是陈锋做的。
妹妹刚回来,在水池上哗哗洗脸,不理他。
姥姥掂着小板凳跟在陈锋后面。姥姥在楼上的走廊里乘凉,那时侯走廊是露天的。
乘凉的人看到陈锋,表情复杂。当时月光照在陈锋脸上,陈锋神色淡漠。
陈锋要给姥姥拿板凳,姥姥不让。
到了家门口,陈锋转过身,无言的抱了姥姥一会。姥姥的泪水就落下来了。
陈锋坐在床上,低垂着头,一只手在凉席上摸。凉席已用多年,中间睡出一块深色。上面几块补丁,周遭用布包了。
姥姥坐他对面,拿把扇子,轻轻给他扇。
陈锋把上衣脱了,赤裸着胸膛:姥姥,别扇了,我不热。
姥姥站起来,前身后背的仔细看。灯泡是十五瓦的,姥姥看不分明。
陈锋说:姥姥,我好好的,进去没有受苦。
姥姥又坐了下来,又给陈锋扇风。
妹妹穿堂而过,去了里屋。
陈锋缓缓抬起头,端详起姥姥来。姥姥也端详着陈锋,两道目光交错,一道年轻而犀利,一道迟缓又慈祥。
渐渐的,陈锋的眼光柔软。
我一夜一夜睡不着。姥姥说。
我没事。陈锋说。
你妈也睡不着,半夜里翻来覆去的,听到她好多叹息。
她不会。
你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姥姥,以后别为我操心了,我学不好了。
我家的孩子都是好孩子,你哥,你妹,还有你。
我哥回来没?
回来又走了,回学校读书。他说你要是愿意,去北京住一阵,现在大学放假,他们寝室好多空位。
我不去。
你去吧小锋,离开这里一阵,你妈在给你联系新学校。
我不想上学了。
姥姥活不了多久了,小锋,你要听话啊。
姥姥,我上学,你别再说了,明天我陪你看电影。
姥姥一双小脚,很厚,象两块红薯。陈锋在聚精会神的给姥姥剪指甲。
以后不打架了,啊。姥姥说。
陈锋恩着,陈锋在这一刻是真不要再打架了。
母亲在那边,架着眼镜,悄悄朝这边看。妹妹在朗诵英语。
马建立一阵风进来了。
进来他又走了,什么话也没有说。除了陈锋,其他都没看到他,只听脚步声,不见人影来。
剪好了指甲,陈锋说姥姥,我去解手,就出了门。当时是公用厕所,在露天走廊的当中。
马建立在一蓬葫芦藤下站着,这里一片漆黑,月光浮在上面。
谁打的?陈锋说。
还是刘七,因为那一百块钱。马建立脸上的血已经干了。
不是说好有钱就给他吗?
他说钱不要了,见我一次打一次。
这么欺负咱?
算了陈锋,我想来想去,轧坏吉他虽说不怨我,但我愿意担了,我以后躲着就是,咱们不是他对手,大毛也说了。
我喝稀饭挖沟你不是去看我了吗?
是呀,还被干部打了一顿,门牙现在还活络。
这就是情谊,靠他奶奶!
刘七让我给你捎句话。
啥话?
我说我回去告诉陈锋你们打我,他说陈锋别给鼻子就上脸,你告诉陈锋,我靠他全家女性。
大战的序幕一下被马建立给拉开了。
(20)
两天以后,黑孩儿和六指出事了。
两个人分了那五百块钱,领个小妞吃了一顿。小妞因跟六指过分热情,黑孩儿生气,六指让小妞走了。然后两人去赌博,结果被杀了个片甲不留。
生气了一天,又一天的傍晚到来时,两个人去了车站。
六指头上拆了线,两个人打扮的整整齐齐。
小顺咋一直没见。黑孩儿说。
不知道,那吊货说失踪就失踪。六指说。
以后见面批评他。
恩,批评。
那时侯车站人还不多,除非火车到站,一拨人撒出来,然后又恢复平静。
黄色的灯光带着光晕,远远看去象薄雾一样四处合拢。
黑孩儿和六指来到站前一个商店,买了两把单面刮胡刀片,两条白毛巾。白毛巾看似擦汗,其实是掩护用的。
两个人朝出站口移动,看见了什么,很快闪到墙边。
妈的比大头他们在那。六指说。
他们霸着车站吃的真肥。黑孩儿说。
那咱就在这儿吧,拣漏下来的下手。
中。
两个人蹲下来,头低着,眼睛抬上去。
火车到站,人流涌出,大头他们不露痕迹的散进去。
终于从四散的人流中发现目标,黑孩儿六指不远不近粘了。这叫空粘,你感觉不到,但粘上了你跑不掉。
被粘上的是个外地客,乡镇干部模样,头发溜光,胳膊里夹皮包。这种模样的人贼们见了就流口水,知道有货。
天知道大头他们怎么会把他给漏了。
乡镇干部失踪两次,黑孩儿六指不慌不忙,甚至走到了前头。两个人凑路边点火抽烟时,乡镇干部冒了出来,完全是他们预计路线。
道路上没什么人,反着光,那条影子长长的拖过去。
离开车站才能下手,车站是大头的地盘,黑孩儿六指刚才好象被大头一个手下看到了,他们不想惹麻烦。
昏黄的灯光,两个人缠在右手上的毛巾雪白。
旅社的招牌闪烁,乡镇干部犹豫着选了一家,两条白毛巾横穿马路而来。
前后脚进了旅社。
黑孩儿拿毛巾擦汗,对柜台服务员说:你妈比。
服务员说:你妈比。
两个人顿时吵成一片。旅社又过来几个人,黑孩儿说昨天皮包拉这了,里面有五百块钱。
旅社当然不认,黑孩儿就拿着算盘摔上了墙壁,四溅的珠子叫人捂了脸。
六指飞快下了手,刀片的光亮闪了一下。
然后六指就先出去了,后面依旧是乱糟糟的吵闹声。
紧接着黑孩儿晃着膀子出来了。
前面十几米处是条漆黑的胡同,两个人径奔过去,进了胡同,扔掉毛巾刀片,撒腿就跑。
六指有意拉在了后面,捏出一叠钱,塞进了三角裤头。
在一处长满荒草的破败墙壁处,两个人大口喘气蹲了下来。
黑孩儿问:多少钱?
六指把钱掏了出来:不知道,都在这儿。
黑孩儿一把夺过,蘸着唾沫哗哗数,哈哈笑了起来:七百一,每人三百,剩下的吃饭。
黑孩儿是太阳冉冉升起时被捉的,被几个人按在床上,一条绳捆了,赤条条牵上了街。
六指逃逸。
六指是侥幸逃逸的,凌晨和黑孩儿回来睡觉,喝多了水,半夜起解几次,站在门口飕飕的尿。早上又一次醒来,因为有人了,就赤着膀子穿着裤头趿拉着拖鞋去了公用厕所。
拉了大便,磨蹭着又抽了两根烟,这才在臭气熏天中站了起来。
轰的赶飞一片苍蝇。
探头出来时,一眼看到黑孩儿被人捆了牵着走,又缩了回来,一身汗就出来了。
又蹲下来大便,边上人不解的看,六指尴尬的笑:肚子吃坏了。
从厕所出来,六指怕有蹲坑的,没敢回家,穿小路走了。
几天以后,六指得到消息,果然是大头手下点的,还是栽在大头手里了。
当时是在澡堂,澡堂是各路消息的来源。
你们去哪偷不行,非去车站,多少比你们混的好的,都不去车站趟那浑水。一个说。
大头把车站治理的好啊,两手硬工夫,一是打,二是点,大案都点别人身上了。另一个说。
六指,他们说你俩这次偷了五六千。又一个说。
靠他妈,谁几吧造谣,总共没两千。六指说。
六指,你也别掖着,真没到三千的杠杠?人家问。
真没到,妈到那杠我知道,得判五年以上。六指说。
你家有关系,你这次应该没事,就是倒霉黑孩儿了。喝稀饭有两怕,一怕暑天,二怕寒冻,号里最受罪的季节。人家说。
我他妈还不得照样躲,五年以下,说话呢?六指说。
唉,谁叫你们去车站呢,不打勤,不打懒,就打不长眼。人家说。
六指说了一句叫人悚然一惊的话:大头这样下去,会被人砍死的。
很快大家都笑了,这年头,说话没边沿的人多的是,最后自己被砍死。
大头曾经单刀赴会,一把消防斧,狂追对方二十多人,最后终于将为首的追上砍翻。
这个人被连砍三斧,一条肩膀险些给卸了。
住院期间,他们怕大头再来报复,包了三个病房,床铺底下都掖着棍棒菜刀。
结果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大头又来了,还是一个人。
许多拿刀的人都是摆样子的,大头雪亮的斧头抽出,没有一个人挺身抵抗。
大头斧头一指,身负重伤的那个爬起来,按大头指令,爬了几次爬上窗台,纵身而下。
是二楼,双腿又摔断了。
大头因此获刑,去劳改队背石头了,八零年释放。
六指五六个从澡堂出来,要找地方吃饭,远远的看到马建立手里拎条辫子,上面还有根红头绳。
靠你妈,过来!六指说。
马建立没皮没脸的笑着过来了。
从哪弄的?六指指着辫子说。
剪的。妈勒比,十五中的一个小妞,装正经,我每次堵她,她都骂我,今天恼了,掖把剪刀,放学堵住她,按地上,辫子剪了。
你见陈锋没?
你找他?
妈比不找他不可以问问啊?
吊样看你那,骂啥骂!陈锋在潘云飞那儿,过几天就要收拾刘七了。
我靠,真的?
还几吧有假?妈刘七打我了,你看我头。妈勒比以为我好欺负啊,真打我试试,谁他妈都跑不了。
六指几个不说话了,马建立一摇三晃走了,手里甩着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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