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99年春夏之交,河南南阳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夜色中的北魏大军沿着沔水(1)扎寨延绵十数里,黄龙旗所环绕的中军大帐更是灯火通明,皇帝元宏斜卧在大帐中央的床榻上。他虽然脸色苍白双手枯瘦,但是双目炯炯有神,看似平和柔弱的目光却透露出一股坚毅。他将床榻四周所站立的众人来来回回的扫视几遍后,最后定格在一个一身戎装的老年将军身上。
“广阳王辛苦了。你且说说,前方战事如何?”元宏虽然声音微弱,但依旧语气里透露着似乎是能够洞察一切内心的威严。
这位戎装的老年将领便是广阳王元嘉,他浑身泥浆,花白的胡须上已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元嘉连忙回奏道,“启奏陛下,老臣奉旨率军赶到均口截断齐军退路。果不出陛下所料,陈显达等率残兵败将从这里突围。臣率军掩杀,齐军大溃,丢盔弃甲,投沔水而死者无数......”
元宏打断了他的话,说:“且慢,广阳王说率军掩杀,难道说被陈显达等突围出去了?”
元嘉慌忙下拜,说:“当晚微臣醉酒(2),所以…….所以被陈显达,崔惠景和曹虎等几个贼将逃脱了……”
“哼,原来如此!大战生死存亡之际,叔祖居然醉酒误事,真是愧为太武皇帝的子孙!”
从辈分上说,元嘉是皇帝的叔祖。元宏不称呼他的官职封爵却按照家谱称其为叔祖,看似恭敬其实隐隐含有要削去他王爵的意思。皇帝向来奖惩分明,做事雷厉风行。他前一阵刚刚镇压了穆泰等旧贵在旧都平城的叛乱, 叛党尽数被斩首,就连知情不报的也是叔祖辈的南安王元桢也被革除了爵位。
想起了南安王,元嘉心里掠过一阵兔死狐悲的凉意,连连伏地叩首, “陛下恕罪……臣罪该万死!”
一个神情憔悴两眼全都是血丝的中年人站立在皇帝卧榻旁,衣冠虽然华丽却十分的凌乱。这人见元宏发怒,连忙劝解道,“陛下息怒。广阳王屡立战功,在辅助陛下南迁一事于社稷也有大功,还望陛下宽恕他这一次。”
这中年人就是元宏最为信赖的六弟彭城王元勰。自从皇帝病倒在南征的军营里之后,他在外总理军务,在内亲手侍奉元宏的饮食汤药,衣不解带,几乎已经是三天彻夜不眠了。
元嘉又叩首道,“臣知罪。那陈显达,曹虎确实有些本事。此役臣不慎放走了他们,将来恐成后患。”
元宏也觉得先前的话说重了,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广阳王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萧齐窃据江左一隅之地,国小民寡,按理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然而他们却整天大搞礼乐衣冠这些事,使得中原士大夫们都觉得他们才是正统, 这才是不可不虑的。”
元勰在一旁微微欠了欠身说,“臣弟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于太和十八年定鼎伊洛,又下旨令臣民穿汉服,说汉话,习汉书。陛下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我大魏虽龙兴自北土,但却是实实在在的黄帝子孙,中华正统。”
元宏点了点头。“彦和(3)所言极是。可总有些人说什么这是背弃祖制动摇国本, 我大魏将士从此将从草原上的悍勇之师变成洛阳城里靡靡奢华的膏粱子弟。真是杞人忧天,鼠目寸光之至!所以此战与其说是和萧齐争夺沔北五郡, 更不如说是为迁都改制争夺朝中的人心。”
元嘉身边一个一同下拜的青年将军道,“陛下自然是圣略渊远,非臣等所及。臣听得那些反对迁都的人还说,只怕是六镇(4)的防务由此就松懈了。”
元宏认得说话这人是元嘉之子元深(5),对他赞许了点了点头, 说:“朕也听说了,说实话这种担心其实不无道理。云中盛乐乃国之根基,平城又是祖宗陵寝所在。当年太宗明元皇帝欲迁都邺城,也是因为蠕蠕(6)屡次骚扰北疆才作罢。六镇军务切不可松弛,还要多多倚重广阳王世子这样的宗室子弟,国之肺腑。这样吧,这次随朕南征的有从平城来的镇武将军慕容平的五千铁骑。班师后你和他们一道回北边,出任怀朔镇将。”
能出任六镇的边将向来都是莫大的荣誉。不少将领建立军功后,即回朝担任要职。元深大喜,连连叩首,说:“臣愿唯陛下马首是瞻,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元宏笑道,“不用谢朕,朕也是要用你去安抚那些北方将士的人心。朕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朕虽然迁都洛阳但是并没有忘记他们,以后也绝不会冷落了他们。”一说到朝政的除旧革新,元宏的苍白的脸庞又显得神采奕奕,在炉火的照映下似乎也显得红润了起来。
元勰在一旁低声说,“已经快三更了, 还望陛下早些歇息,保重龙体要紧。”
元宏点了点头,说,“今天就到这里,你们先退下。彦和你留下,咱们兄弟再说会儿话。”
其他人退出大帐后,元宏眼中刚刚恢复的那点神采顿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枯瘦的双手拉着元勰, 苦笑着说,“现在就你我兄弟二人,也不用再强打精神给外人看了。”
大帐里这时只剩下了元宏元勰两人,一时间只听见外面的雨声和帐内柴火燃烧的噼噼啪啪声。
过了半晌,元宏缓缓地自言自语道,“白日光天兮无不耀,江左一隅独未照。”
元勰轻声回应道,“愿从圣明兮登衡会,万国驰诚混内外。”
元宏长叹一声,说:“当年悬瓠方丈竹堂内我与你合作此诗,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你后面那两句才道出了天下大势的真谛,是画龙点睛之笔。平定江南是固然是我的夙愿,但也知道这是着急不得的。我本想此战以后休养生息,整顿内政,积蓄国力。只要我大魏朝政清明民富兵强,何愁大业不成?只可惜天不假年……”
元勰抽泣着说,“陛下千万别这么说。陛下只是偶染小恙,只要用心调养,一定会康复的。”
元宏摇摇头,说,“你不要宽慰我,我的身子骨自己心里有数。大魏现在虽然国力蒸蒸日上, 但外有萧齐蠕蠕窥我边境,内有守旧之人反对改制大计, 实乃危急存亡之际。太子尚年幼,我百年之后,你要尽心的辅佐他。”
元勰大惊,正准备说什么却看见元宏强行从床榻上支撑着坐了起来,正色道:“彭城王元勰接旨。”元勰明白此时两人又从兄弟变成了君臣,只得恭恭敬敬的伏拜听旨。
元宏缓缓道,“彭城王勰,孝均周弟,感侔姬旦,为朕肱骨。今吾气力危惙,当成不济矣。以汝为司徒,督中外军事。辅太子登基,总揽朝政。社稷所仗,唯在汝身。”
元勰抬起头流泪道,“臣弟才薄德寡,恐难当此大任。再说长幼有序,还是应委此大任于二哥(7)才是。”
元宏也是热泪盈眶,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彦和万万不要推托。永寿虽然也是精明能干,但他性格过于刚直,平日里嫉恶如仇。做一方刺史尚可,总揽全局则不妥。你向来性情淡泊,却外柔内刚,在朝中口碑甚好,又能知人善任。过去的迁都改制,你都对我鼎力相助。昔日诸葛孔明、霍光等异姓之臣,尚能忠心辅助幼主传为千古佳话。你是我的亲兄弟恪儿的叔父,更是责无旁贷,只有你能把我没有完成的事情做完!”
元勰再也无法推辞,只能呜咽着说,“臣弟当全力辅佐太子, 尽陛下未全之志。”
元宏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欣喜神色,声音也一下爽朗了许多, 说:“很好很好,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我这里还有一道旨意,你替我传给恪儿。”
元勰接过,看见圣旨上写着:“汝第六叔父勰,清规懋赏,与白云俱洁;厌荣舍绂,以松竹为心。吾少与绸缪,提携道趣。吾百年之后,汝当事之如父。无使成王之朝,翻疑姬旦之圣。汝为孝子,勿违吾敕。”
元勰心理暗暗想:“周成王这样的明主,尚且猜疑周公姬旦。霍光身前权倾朝野荣华一时,但死后却全家被诛。如今太子虽然聪慧,但有时候心思太重,刚愎自负。我日后当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以免功高震主?”
他正在那里想着自己的心事, 只见元宏拿出一道火漆所封的文书,说:“我这里还有一道密旨,你回京师见到永寿和季玉(8)之后, 当面启封交给他们。但是密旨你不要看,上面所说之事更不要管,完全交给他们两个去做。”
元勰心下疑惑,暗想,“皇兄把太子社稷都托付给了我,还有什么事情要瞒着我?”
元宏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苦笑着说:“这是一件龌龊的事情。你向来品行高洁,实在是难以对你开口,还是让永寿和季玉受累吧。”
元勰心中更加疑惑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得拱手称喏。
元宏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重新在塌上躺下, 说, “我所有心事已了,可以放心了。你也退下吧, 早些歇息,明早班师回朝。”
这天夜里,一代雄主北魏孝文帝元宏病逝于南征的军营中, 庙号高祖。不是开国之君而被加以“高祖”的庙号,历朝历代再无他例。他大刀阔斧的改革鲜卑旧制,积极接受先进的中原文化, 大力鼓励民族融合。孝文帝给他的继任者留下了一个欣欣向荣的国家,但同时也是一个充满挑战的危局。各项改革的条令尚未完全贯彻执行,而其带来的矛盾冲突却已经逐渐显现(9)。
第二天元勰忍着心中悲痛密不发丧,率军日夜兼程北归。五日后到得洛阳,他令自己的心腹寇祖仁等任虎贲羽林将领。确信禁军在自己掌控之中万无一失后,这才对外宣布皇帝驾崩的消息。众朝臣对于皇帝驾崩的消息虽然吃惊,但元勰参与朝政已久,熟悉内外政务,又威望颇高, 所以人心并无太多不安,太子登基继位等各项政令颁布有条不紊。
这日元勰心里寻思:“大行皇帝交待我的事情大多已经办妥,唯独那密诏仍然是心上一块石头。既然此事如此机密,那断然不可再朝堂上宣旨,还是把他们请到家里来商议。”于是吩咐下人,请咸阳北海二王来府宴饮。
元宏等兄弟七个中,元禧排行第二。他向来精明强干,担任太尉一职。早些年孝文帝强令宗室诸王与汉人高门大户通婚,他不得不把原配的鲜卑王妃达奚氏将为妾,迎娶了颍川太守李辅的女儿为正室。因此他对皇帝的汉化改制虽然也出力颇多,但多多少少心存芥蒂。元详最年幼,缺乏历练资历尚浅,还未担任要职。
三人酒过三巡后,元勰令人撤去了酒宴。他将二人请入密室, 拿出那道封好的密诏, 说:“二哥,季玉,先帝还有一道密旨在此。他临终前交待我当两位之面开封,但于上面的事情不可看,也不可问,完全交给两位去做。”
元详大惊,冲口而出道:“什么事情如此机密,先帝居然连六哥也不让知道?”元禧心中也是暗暗吃惊,但仍是表面不露于颜色, 低声说:“季玉此言差矣,先帝的圣意岂是你我可以胡乱猜测的?这些天彦和辛苦操劳,稳定大局功不可没。你我为先帝作一两件小事,也是责无旁贷。既然是先皇遗命,彦和请先回避,我与你共同拆看此诏。”
元禧拿过密旨,开封后打开一看,不由得心惊肉跳
(1) 汉水的古称。
(2) 根据《魏书 列传第六 元嘉传》记载,“嘉好饮酒,或沉醉”。
(3) 元勰字彦和。
(4) 北魏前期为了防御北方游牧民族柔然的侵扰,在首都平城(今山西大同东北)以北边境设置的六个军镇,自西而东为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
(5) 根据后来出土的墓志,元嘉之子的真名其实是元渊。史书上写作元深,因为书成于唐朝,避讳唐高祖李渊之故。
(6) 北魏统治者对柔然的蔑称,形容其像蠕动的虫子,智力低下。
(7) 元宏的二弟,咸阳王元禧,字永寿。
(8) 指元宏的另外一个弟弟,北海王元详(字季玉)。
(9) 现在对于孝文帝汉化改制的成效也颇有争议。我个人认为,他确实不加选择的吸收了一些汉族文明的糟粕,但是也给后人开拓了一条道路。等到新一批的草原骄子,西魏关陇贵族们再一次不得不面临汉化大潮的时候,他们自觉不自觉地依照孝文帝的路线作出了相应的修正。结果是他们交出了一份质量更高的答卷,开创了隋唐盛世。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孝文帝第一次明确地回答了“中国是什么,什么才是中国”这个问题。南北朝时期有个有趣的现象,对立的南北双方都认为自己才是中国,而对方不是中国。南朝把北朝蔑称为索虏,头发结成一根根辫子的胡虏(汉族成年男性的发型是盘成一个发髻,不编发)。与此对应,北朝称南朝做岛夷,散落在东南水乡泽国几个海岛上的蛮夷。总之, 只有我才是中华正统炎黄正朔,你们全都是蛮夷胡虏化外之民。与此类似的是现在网上你骂我是是汉奸, 我骂你是五毛,有异曲同工之妙。
孝文帝用自己的全盘汉化的行动诠释了孔子的话,“行周礼者为华夏,拒斥周礼者为夷狄”。那就是中华民族的认同更多是文化认同,而血统种族则不是那么重要。后来隋朝作为北朝的继承者灭掉了南陈,重新统一中国。这是一次公认的中华民族大一统,完全不像后来的金灭北宋,蒙古灭南宋那样有异族入侵的成分。鲜卑也作为一个民族逐渐消失,完全融入了汉族。后人例如元稹, 宇文虚中 ,元好问,或者反面例子万俟卨。人们说起他们完全不会想到任何异族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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