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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黑在美国 (尾 声 UPDA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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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黑在美国 (尾 声 UPDATED!!!!!)
第一章 飞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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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寒冷的冬天降临的时候,程墨雨的内心深处,都会感到不安和恐惧。那种凄厉的感觉,就像锋利的刀子,在钝实的锅沿上重重地摩擦一样。

对那种令人大脑发麻,牙床发酸的声音的记忆,来自于他幼年时在雪地上的一次滑倒。那年他才八岁,一次放学回家的时候,四周是空空荡荡的冰冷的世界。那天,刚刚离了婚的母亲没有来接他,他一个人往家里赶着。在经过一处水泥地的时候,他的身子突然失去了平衡,然后重重地摔倒在地。他费尽全身力气,也没能将自己渺小的身躯,撑持起来。他忍不住放声大哭,他的耳边充满着凄厉的风声,就像锋利的刀子,在钝实的锅沿上重重地摩擦一样。

如今已经是新世纪的第二个年头了。这天又是个雪天。今年纽约寒冷的天气提前到来了。刚进入11月不久,这不,地上已经散落着杂乱的积雪了。

此时早已经过了十点半了,他刚刚从学校的实验室匆匆忙忙地赶回来。他所在的学校USNY虽然也在曼哈顿地区,但是到他现在位于Mount Vemon街区的住处,还要乘坐七个站次的地铁。每天乘坐地铁的那一段枯燥沉闷的时间,对他来说简直有点要命。列车在空洞的隧道里撕裂呐喊着穿行而过时,他觉得时间一次次地正在从他的身上呼啸着飞离出去。

此时他出了地铁站,把大衣的衣领往头上拉了拉,然后低着头朝他的公寓楼跑去。

十分钟后,他到了楼门前。他抹了一把鼻子上的雪花,探头朝门里面的管理室看了看,只见那个胖乎乎的波多黎各的管理员老头,正满脸松弛地靠在椅背上打瞌睡。

他先不急于推门进楼去。他闪身在旮旯里,然后从身上摸出一支烟,抖抖索索地点着了。他一边从口中吐出夹杂着烟气的热气,一边轻轻地在原地跑动着。在他觉得身子有些暖和之后,他停止了跑动,随后从兜里摸出手机,就着公寓楼道里透射出的黯淡的灯光,飞快地拨了一个号码,又乘隙吸了一口烟。

手机通了。程墨雨仰头看着远处漫天星星点点的灯光说:“小袖,我回来了,正在楼下呢。我抽支烟马上就上楼去。你快给我下一碗热面条吧。……什么,你还在路上?!”

他气咻咻地啪地一下就把手机关上了。

他刚才是给他的太太耿小袖打的电话。耿小袖在一家福州人开的餐馆里打工,早上十点出去,晚上十点左右回来。他因为老板催着要样本,今天在实验室里没头没脑地忙活了一天,这时又冷又饿,胃口吊到了嗓门上。他本来指望回来后,小袖在家里早已经将面条做好了。没想到,小袖在手机里告诉他,她现在正在New Rochelle她打工的餐馆往回赶的路上。

他心里来了点火,于是干脆又掏出一支烟,在大门边上蹲了下来。楼道里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浓缩成一团,投在雪地上,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他觉得这时自己的形象,就像一条蹲着的狗。

他正要站起身来,手机响了。他溜了一眼,是耿小袖的号码。他将手机凑在耳边,听见了耿小袖低柔的声音:“墨雨,我再过十分钟就可以到家了。我带了两份盒饭,都是你爱吃的。还有一份酸辣汤。”

程墨雨瓮声瓮气地嘟囔了一声,关掉手机,又吸了一口烟。这时,他又开始觉得头皮有些冷了。不过,他还不想进楼去。他想蹲在这里,等着小袖回来。反正他上了楼去,他一个人也懒得去空守那间只有一百十几平方英尺不到的房间的。准确的说,那是他跟耿小袖的窝。也就是那个房间,才十分真实地将他们两人联系在一起。

他跟小袖现在租住的是一套公寓,但却是跟其他三户人家Share的。凡是在纽约呆过的人都知道,在曼哈顿,房租贵得简直让人抽筋。就他们俩那百十平方英尺的一个屋子,月租也得五百块。而且,他们四户人家只能共用一个厨房,两个卫生间。七八个人堆在一个公寓里,这无论如何都让他觉得别扭。好在大家平时都在外面忙活,住家反倒成了落脚的客栈了。

他是去年住进这家公寓的,那时他们的房间还只有三户人家:“房东”,他和小袖,还有一个明尼苏达州来的白人女孩。但是今年夏天的时候,房东又招进了一个刚从大陆过来的女孩,而他们的租金却照样一成不变。他跟房东抱怨过,要求把他们的租金降下来,但房东却笑眯眯地跟他磨着,到后来,每个月的房租一文不少。

“房东”是一对来自沈阳的张姓夫妇,他们在纽约已经呆了七年了,而这个公寓的使用权,他们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拥有了。这就是他们的资本。他们夫妇俩平时待人接物也算不错,有时候还可以在他们饭桌上凑上一餐饭。因此程墨雨老是跟他们急不起来。在曼哈顿混,尽管说中国人要想抱成一团,就像是神话一样,但是说到真正的要翻脸,大家面子上总是过不去的。中国人要的就是个面子。况且他们聚居的地方,大都是中国人,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

程墨雨本来是想搬出去另找房子的,但是小袖却不同意。小袖的理由很简单:在曼哈顿,你要再去找一处新的公寓,条件只能比现在更糟,而不会更好。而且自己独立找公寓,得费心不少。反正都是寄人篱下,天下乌鸦一般黑,那种其实是迁就的希望心理,还是免了。小袖这么一说,程墨雨也实在懒于再费心去每个角落寻找更合适的地方,因此还是在这里住下了。

那个大陆来的女孩搬进来的前几天,“房东”张先生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两个老黑,带着全套的装修工具,鼓捣了一整天时间,将原先本来是属于客厅另一半的地方,又给整弄出一间有模有样的房间来。那客厅原来的一半,早已经经过改造,租给那位明尼苏达来的女孩了。现在屋里又多出一个房间后,整个公寓除了狭窄的走道,就是厨房了。

那天那两个老黑在七上八下地折腾的时候,程墨雨刚好心情不好,懒得上实验室去,正在房间里睡觉。那振耳欲聋的电锯声和咚咚咚的敲击墙壁的声音,差点把他的眼泪都给弄出来了。

那一刻,他真正地尝到了寄人篱下的感觉。幸好,那天小袖一大早就出去打工了,要不然,他不知道她会怎么想,尽管他知道,小袖是个忍耐力很好的女人。

那天下午,在去实验室上班的时候,到了楼下门口,他忍不住跟那个管理公寓的波多黎各老头抱怨了一下。老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他,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事?!我会上去看看的。”

但是他根本就没有到他们公寓去转悠过。程墨雨后来才知道,张先生早就跟那老头知会过了,他跟老头握手的时候,顺便在他的的手掌里,递上了一百美金。

就像后来程墨雨跟张先生聊天时,张先生笑着说的:“哥们,我凭什么?我就凭我先到这里来,占了这么一块地!兄弟你要不服气,成,你也去试试运气看!在这里等房子就像买Lotus,看运气!”

程墨雨登时哑口无言了。他知道,到目前为止,他不会拥有这种运气的。在看待命运上,他早就将自己看透了。他之所以还在这繁杂喧嚣的曼哈顿呆着,纯粹是为了小袖。从心理平衡的角度来看,至少这是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觉得自己还是爱小袖的。

他跟小袖是在去年夏天时结婚的。去年他回国探亲之前,他母亲执意要在国内给他介绍一位女朋友,也就是她单位里一位刚刚毕业的漂亮女孩,名叫耿小袖。对于回国找对象的男人来说,女朋友实际上也就是备选的太太。他对母亲的做法,私下里相当不满。那时他拿的是H1-B的身份。但是后来他跟小袖见面时,双方的印象都不错。小袖是一个军队医校毕业的,人很漂亮,瘦瘦高高的样子,笑起来让人心醉。

半个月之后,他们的事情就成了。小袖是个那种把灵气藏在心里的女孩。但是,那时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有些失落。他最初渴望的是找到一个热辣的女孩,他愿意为那种形象迷醉。

怀着这种欠缺的遗憾,他带着小袖来到了美国,来到了曼哈顿。没想到,后来小袖的个性与能力,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她一边打工,一边拼命地补修英语,到现在,她的口语,已经让他相当吃惊了。这美国似乎更适合于小袖生存,而不是像他这种懒散却又怀着空洞的理想的人。他觉得,以他的性格,最多也就是在华尔街炒炒股票而已。

程墨雨把第三支烟抽完的时候,他想站起来,但是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麻木了。他用双手撑着地面,把身子挪到石阶前,然后把脚放了下去。但是即便这样,他还是不能站立起来。他有点急了,随口骂了声“Shit”。

这时,他看到有一辆红色的车子,正从远处疾驰过来,然后在他们公寓前,嘎嘎嘎地滑行着,最后煞停住了。

程墨雨听着那一道轮胎剐着雪地的声响,就像锋利的刀子,在钝实的锅沿上重重地摩擦一样。
(版权所有,请勿转载)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0-1 0:10:1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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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辆银灰色的奔驰Van,高头大马的。程墨雨错愕了一下,只见车门打开了,一条结实的中年汉子先从车上跳了下来,然后绕到右边门去,打开了车门,从里面搀下一个女人来。

程墨雨看了,那个紧缩着身子,手里拎着一个白色包装袋子的女人,便是耿小袖。他本能地想要大叫一声,却觉得喉咙发干。小袖裹着一件厚重的藏青色呢子大衣,但是大衣的里头,却是一袭月白色的衬衫。远远望去,就像是凝结着的一团白雪。

程墨雨看到小袖的月白色衬衫时,忍不住鼻子一酸。小袖穿的太少了。她因为在打工,平时在餐馆里的穿着,是一成不变的白衬衫,即便是在冰寒地冻的大雪天,她在餐馆里也只能穿着白衬衫。在餐馆里的时候,因为有暖气,还好一些,但是一出了门,那身子骨还不像刀割一般?!那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还是她从国内带过来的。

在程墨雨的记忆中,他在小袖来到美国后,似乎还没有给她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

他看到,当那个结识的男人伸手要去搀扶小袖的时候,小袖一把就将他的手甩开了。程墨雨一下子站立起来。然后,他听到了小袖的笑声。小袖可能看到他了,在车子旁边朝他挥了挥手,然后又示意他走过去。

程墨雨呆了一下,接着就朝他们停车那边走了过去。他心想:这个王八蛋是谁呢?!

那个男人朝他看了一眼,然后笑着问小袖说:“他就是你的先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小袖还没来得及介绍,程墨雨的脑门一下子就充血了。他跟那个胖乎乎的男人说:“老板,谢谢你把我太太送回来了。从明天开始,我太太不去你们餐馆打工了!”

那汉子先是愣了一下,转头看着小袖。小袖轻轻打了程墨雨一下,笑着跟那汉子说:“再见了老板,多谢你绕了这么远的路送我回来。明天见!”

那汉子看了一眼程墨雨,朝小袖笑了笑,便钻进车子,一溜烟就把车子开走了。

小袖正要解释,程墨雨冷冷地笑了笑,说:“回去吧。我不会去计较这些小事的。”

小袖替他整了整衣领,说:“ 那你还要计较什么呢?他也是好意的。这么晚了,大家都不容易。”

程墨雨说:“这还用我说么?!你那老板他在我面前牛逼什么?不就是个卖菜的的吗?说不定还是偷渡过来的呢!我刚才说了,你不要再到他的餐馆去了!”

小袖呵了一口气,把身子贴近他,带拉着他往公寓走去,说:“我要不去打工,我还能干什么?你想想看,我们每个月光房租就五百多呢!”

两人进了公寓楼门。这时那个波多黎各老头抬起头来,将身子往前凑了凑。小袖冲他笑了笑。老头瘪着嘴巴说:“让我担心的是,那小伙子是不是忘了带钥匙了?”

程墨雨苦笑了一下。他觉得,其实那老头的眼睛,根本就没有闭上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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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上了楼,来到他们的公寓,一推开门,一股浓重的炒菜的油烟味,便扑面而来。

小袖呛了一下,然后赶紧就上卫生间去了。 程墨雨看到是张太太正在做饭,就随口问了句:“还没吃呢?”

张太太用炒勺重重地磕击着锅子,说:“我这光是顾着自己呢!那没脑袋的他人跑到哪边去了还不知道呢!你说说看,现在都快十一点了,炒股能炒到这个份上?!真赚了,还要我炒饭吗?!”

程墨雨笑了笑,知道张先生肯定又是找人耍钱去了。他们夫妇两人也不容易,张先生先是混得了一个MBA,但是却找不到称心的工作,好在有这么一套房子,又炒炒股,日子总比他们俩要开心多了。不过两人晚上三更半夜时,经常吵架,他们早已经司空见惯了。最难受的是那个明尼苏达来的女孩,她又不好打电话叫警察,只是把墙壁擂得咚咚响。

程墨雨将盒饭搁在饭桌上,跟张太太说:“不介意的话,一起吃吧。”

张太太已经炒好了一个菜,端了过来。程墨雨看了,是一道西红柿炒牛肉。那牛肉还十分的生硬,而西红柿却滥成一团了,他差点没笑起来。他顾自打开盒饭,看到也是一份牛肉套餐。那酸辣汤却早已经凉了。他把汤放进了微波炉。

耿小袖从卫生间出来,料理着松松散散的头发,坐在他的身边。张太太端了一碗饭过来,拨拉了一下自己炒的菜,然后从程墨雨的饭菜里夹起一块牛肉,填进口里,跟小袖说:“这菜味道跟卖给老外吃的不一样,油腻。小袖,是你们老板特意为你炒得吧?!”说着,看了程墨雨一眼。

程墨雨听了这话,心里不舒服,就把盒饭一推,跟小袖说:“我不吃了,先去睡了。”小袖二话没说,边将两个盒饭收拾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程墨雨他们的房间摆设得非常的简单。一张床,一个大柜子,几个箱子,堆放在壁橱中。墙上挂着去年拍的结婚照,很亮丽美满的样子。程墨雨一边脱着衣服,一边说着:“袖,还没仔细问你呢!你跟你们老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在打你的主意吧?”

耿小袖仰身躺在床上,说:“什么怎么回事?你不是都看到了?他打我的主意有什么奇怪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老婆长得惹眼?!瞧他那样子,歪瓜裂枣的!比你好不到哪里去!”

程墨雨说:“你这些天干吗老往卫生间跑?看你吐的天昏地暗的,不会是怀孕了吧?!”

小袖说:“怀孕了又能怎么样?我都二十九岁了,有个小孩又怎么啦?!”

程墨雨急了起来,说:“袖,这个玩笑可开不得!我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在你身上下功夫了。再说了,真是我的种,凭我们眼下的样子,我们能养的活小孩吗?!”

他正说着,突然发现耿小袖已经歪着头睡着了。

程墨雨伸手去摸了一把她桃子一样的眼睛,然后在床上躺了下来。耿小袖疲惫的粗重的鼻息声,让他辗转反侧。他呆望着天花板,想着刚才耿小袖说过的话,难以入眠。虽然他知道小袖是在跟他开玩笑,但是,这年头,谁又能担保玩笑不能变成事实呢?!

这时,隔壁房间咚地一声响,该是那个明尼苏达的女孩Patricia回来了。Patricia对房间里的油烟味深为不满,曾经跟张先生抱怨过几次。不过后来时间长了,也习惯了。但是她每次回来时,都是用脚来关上她的房门的,即便是在深更半夜也是如此。

程墨雨伸出手去,轻轻地在耿小袖的身上摸索着。他觉得,小袖似乎又瘦了一点。这时,小袖忽然转过身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说:“你的事有眉目了吗?”

程墨雨说:“什么事?”

耿小袖说:“你的身份呵!两年多过去了,你的H1-B的身份快要到期了吧?!你得拿个主意呀!别到头来,咱们都在瞎乐着!”

程墨雨把手抽了回来,觉得手指有些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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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到身份的问题,程墨雨一下子就蔫了。
他是五年多前,申请F1身份到美国来的,先是学的生物学,一年后他就转学了电脑专业,学了一段时间后,又觉得没劲,只好又改换回原来的生物专业,两年后拿了个硕士学位,就在NSNY的一家实验室,找了个Technician的工作。他的身份也就转成了H1-B。他现在本来应该可以递交材料申请I-485了,但是他到现在还没有去申请绿卡,觉得那是迟早都会得到的事,所谓水到自然成。
耿小袖是个聪明人,其实她早就从他的超脱的解释里,看出了他的懒散。耿小袖觉得,像程墨雨这样懒散而又优柔寡断的脾性,随时都有可能被他们实验室的老板炒掉的。没有绿卡,他们可以说是随时都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就像生活在冰层上,一旦冰雪融化,他们在美国便没有任何基础了。
耿小袖是在程墨雨临毕业前跟她结婚的,因此她的身份,一过来时就是H-4,至今没有变换过。她是个喜欢安稳地来实现自己目的的女人,每次看到程墨雨兴致勃勃地守在电脑前,身心俱忘地扑到网上时,她都又气又急。两人因为这些事,经常拌上几个嘴。好在两人都通情达理,最后终于都没有吵起来。
但是,今天耿小袖打工的餐馆的那个福州陈老板的一番话,却触动了她的隐痛。

晚上,他们餐馆打烊的之后,大家照例都围坐在一起吃晚餐。每天这个时候,耿小袖都顾不上跟餐馆里的伙计与企台一起吃饭,而是匆匆忙忙地从New Rochelle赶上三十多分钟的路程回到Mount Venon,然后给程墨雨做晚饭。不过这天晚上因为雪下得太大了,他们餐馆离地铁还有一段路,那陈老板就主动提出,要耿小袖吃过饭之后,他开车送她回去。耿小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发现程墨雨还没有回来,就答应了。
耿小袖对脸色黝黑背部微驼的陈老板谈不上好感,但是觉得他也不是那么让人讨厌。她在来到美国之前,早就听说过福州人偷渡的事,因此心里先入为主地就认为他们都是些不择手段,不近人情的亡命之徒。但是在这家餐馆呆了一段时间后,她的印象有点改变了,觉得他们除了是非法地想要改变自己的人生之外,并没有她原先想象的那么可怕。当然,她也看得出来,包括陈老板在内,店里的几个福州男人都想沾她的便宜,但是只要他们的言辞行为不是太过分,她都会轻松地应付过去。毕竟,她在国内时,还是见过世面的,跟这些从中国大陆的乡下出来,尽管如今口袋里有了些美钞,但是基本上还是农民的人相比,她的应付能力还是过的去的。
陈老板因为天寒,就烫了一壶福州人普遍爱喝的青红米酒。这是他们的餐馆自己酿的。耿小袖谢绝了陈老板请她喝上一杯的要求。——她倒不是喝不了,在国内时,有一次她曾经陪过首长喝下过将近一斤的白酒。她是顾虑自己的酒气,会让生性敏感的程墨雨产生不着边际的联想,给两人的感情带来恶性的熏陶。

陈老板最喜欢的话题,就是他是如何偷渡到美国,然后由一个打杂的小工,经过十多年的磨练翻滚,混到了如今的地步。
耿小袖笑着听着,偶尔在认为有必要的时候,乖巧地问上一句:“老板,真没想到!然后呢?”
陈老板兴致越来越高了。后来,不知怎么聊到了绿卡的事。陈老板不无得意地说:“耿小姐,你知道吗?我在到美国后不到两年就得到了绿卡。”
耿小袖心里自然明白,他那是托了“六四”的福。众所周知,“六四”之后,老布什总统大笔一挥,数以万计的中国人的绿卡被批下来了。后来有人戏称那是“红卡”。陈老板接着说:“说白了,我们那时靠的是运气。你们现在这些身份还没有搞定的,不可能有这种运气了,更何况你刚到美国一年多。除非……”
耿小袖一下子来了兴趣,忍不住抬头看着陈老板说:“除非什么?”
陈老板往嘴巴里填了一块清炖黄花鱼,——在耿小袖的印象中,福州人每餐饭似乎都少不了鱼,而他们对鱼的烹饪技艺,似乎又十分的粗糙。陈老板忽然问说:“耿小姐,你到我们餐馆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不知道你先生是干什么的?!”
耿小袖犹豫了一下,说:“他是大学里的一个Technician。”她见陈老板皱了下眉头,好像没听明白,就补上一句说:“就是技术人员。”
陈老板说:“哦?那我知道。我认识几个博士,他们赚的好像都不多,一年也就那么四,五万,扣掉收入税就更少了。要真是这样,那么你们办身份还真是难。除非……”
耿小袖红了脸,问道:“除非什么?老板,你有什么辙吗?”她以为陈老板的意思,是要她去做女人赚钱最容易的那种营生的。
陈老板说:“我这话说出来有点阴损。耿小姐,凭你的容貌,在纽约这地面,找个体面些的男人,还不是易如反掌?只不过,我不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活着绝对不止一种方式,这我算是看透了!我的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想得开想不开是你们的事!”

这时,程墨雨重重地掉转了下身子,对耿小袖说:“你急什么呢!我心里早就有主意了。问题是,我刚毕业不久,还没有一篇像样点的Paper。只要我现在手头上跟别人家合作的一个项目能有结果出来,Paper能在《Cell》或者《Pnas》上发出来,这样我再去申请绿卡的时候,条件就好多了。”
小袖说:“我看你整天乐滋滋地泡在网上的样子,哪像是在真心做事业?!”
程墨雨笑着说:“我那是劳逸结合!”
耿小袖背转过身去,眼里忍不住悄悄地溢出两点泪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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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大雪消停了。

耿小袖很早就悄声地起来了。

她为自己和程墨雨准备好了简易的早餐,还有程墨雨要带到实验室去的午餐,然后收拾了一大筐的脏衣服,拿到楼下去洗。因为天冷,楼道里没什么人。

洗衣房是在地下室里。那里虽然通宵灯火通明,但是耿小袖每次在进入洗衣房的时候,都要怯生生地先在门外探个头,然后才敢进去。

她刚到这里时,就听张太太说,两年前在洗衣房里发生过一起强奸案,一个韩裔的女孩晚上下来洗衣服时,被早就躲藏在暗地角落里的两一个黑人奸杀了,凶手至今下落未明。

她看到空旷的洗衣房里,已经有两个可能是刚跑步回来的白人男人在那里折叠衣服了,就放心地走了进去,冲他们笑了笑。她放下塑料筐子,掏出几个Quarter塞进Slut,然后开始将衣服一件件地投进洗衣机中。

她每次在拿起程墨雨外套的时候,都要习惯性地检查一下他的口袋,担心他稀里糊涂中,没把要紧的东西取出来。

这时,她拿起一条程墨雨平时经常穿的牛仔裤,顺手往右后边的口袋摸索了一下。这一摸,摸出了一张灰色的小纸。那是程墨雨平时随手记事时用的小本子上撕下来的,巴掌大小。

耿小袖心里苦笑着叹了口气:这纸条上要是记着什么重要的内容,此时她又不经意地将牛仔裤扔进洗衣机,那么程墨雨到时急也没用了。她随手将纸条塞进裤兜里,将衣服全都放进了洗衣机,然后扭动按钮,离开了洗衣房。

耿小袖回到房间,程墨雨还在闷头大睡。

他每天晚上一般要在笔记本电脑前折腾到两,三点以后,才摸上床的。而那时正是耿小袖睡梦正酣的时候。他早上很少在十一点以前到达实验室的,反正他们实验室又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只要一天中有那么几个钟头在那里忙乎,老板们也不会太Care他们的作息习惯。

程墨雨有一次跟耿小袖说到一个他们隔壁实验室的笑话:那个实验室的老板是个立陶宛(波罗的海边的一个小国 )过来的中年人,他的作息时间是白天睡觉,晚上上班。这可苦了他们实验室里的工作人员,他们也得跟着去适应他的古怪习惯,每天下午五点到实验室,一直干到早上四点多,然后在阒静的黎明中,回到家中。那个立陶宛的老板因此年近五十,尚未婚娶。他还有个怪癖,就是睡觉时,床头一定要放着个小电风扇鼓吹着,这样才能睡得安稳,连出去开会,度假什么的,也要随身带着。他经常向他的雇员们推广小电风扇的好处,不过收获甚微。

耿小袖不想去惊醒程墨雨。她把自己的一份早餐吃了,然后拿出一本GMAT的模拟试题做了将近一个小时。这时,她忽然记起来洗衣房的衣服还没有换去烘干。她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快要十点了。于是她匆匆忙忙地在桌子上留下一张纸条,要程墨雨醒过来后,到洗衣房换一下衣服。

她出了大楼,在雪地上赶着步行了十来分钟,才来到地铁站。地铁里挤满了人,大家的脸色,都跟雪天一样的冰冷。耿小袖在呼啸的车厢中,找到了一个站立的位置,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她口中吐出的一股白色的暖气,吹到了对面一个拉丁裔的男人的脖子上。那人夸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抬手在脸前扇了扇。

耿小袖对他的这个动作感到特别的恶心。在他的印象中,拉丁裔的男人是很少洗澡的,身上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她平时在经过他们餐馆中两个打杂的墨西哥人身边时,忍不住都要屏住呼吸。

于是她慌忙换了一个方位。这时,她兜里的手机叫了起来。

她赶紧掏出手机。不用看她也知道,手机肯定是程墨雨打来的。她打开手机,只听到程墨雨焦急的声音问道:“小袖,你刚才在洗衣服的时候,看到我放在牛仔裤袋里的一张灰色的纸片没有?”

耿小袖突然想起了口袋里的那张纸片,心里又气又好笑,就说:“没有呀!我把衣服一股脑全堆埋到洗衣机里去了。”

程墨雨似乎更急了,大声说道:“小袖,你怎么跟我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我的衣服拿去洗了?!”

这时,耿小袖也来气了:没想到自己忙了一整个早上,换来的却是程墨雨的这句话!但是她身边人挤人的,她又不好高声说话,只好压低声音说:“人家不是怕吵醒你了吗?!你看你自己睡得跟僵尸似的!老婆要跟别人家跑了都不知道呢!”

程墨雨缓了一下口气,说:“我说你这人,怎么老是瞎折腾!算了算了。洗了就洗了!”说着,啪地一声就关了手机。

耿小袖本来想告诉他,纸条就在她自己身上的。听程墨雨这么一说,此时她的好奇心也上来了。于是便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灰色的纸条,想看一看,纸条上到底是什么内容,居然会让平日里那么颟顸的程墨雨,如此的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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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小纸张上写着的,其实只是一行随随便便的阿拉伯数字,正是程墨雨的字迹,共有11位数,此外没有其它任何的文字。耿小袖心想,这可能是程墨雨随手记录下来的一个试验的数据,或是某个人的电话号码而已。不过,程墨雨为什么要急成那个样子呢?

她再仔细看了一下,那11个数字是这样的:13605776920。如果按照美国的电话号码拆开来,就是:1-360-577-6920。(注:这是个虚构的号码,如有重复,请多见谅)果然是个电话号码。

这时,她到站了,她出了地铁。她在往餐馆赶的路上,想起刚才程墨雨急成了那个样子,心下里不觉又有些愧疚了。于是她拿出手机,拨了程墨雨的手机。

电话那头程墨雨没好气地说:“小袖,你到餐馆啦?又怎么啦?!”

耿小袖笑着说:“还在生气呢?!我刚才是开你玩笑的,那张纸条其实在我身上!清早因为忙,给忘记了。墨雨,那是个电话号码吧?”

电话那头,程墨雨的神情好像是又惊又喜的样子。他高兴地笑着说:“老婆,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那么粗心的!好了,我马上也要出门去实验室了。”

耿小袖嗔怪了说了一句:“你呀,下次在生气以前,最好先记住自己的脾性!——好了,我把号码念给你,记住了,如果是什么要紧的数字,千万别再给忘了!”于是她把那个号码一连念了两遍。

程墨雨记下了,接着说:“好了,小袖,你可以把纸条扔掉了。晚上回家,我好好‘谢’你!”

耿小袖听到那个“谢”字时,脸色不觉红烫了一下。因为这个“谢”字,是他们两人要做爱时的一种隐讳的口头表达方式。她随手不自觉地将纸片揉成一团,扔在雪地里。但是,出于女人天生好奇的本性,她还是问了程墨雨一句,说:“对了,墨雨,怪我少见寡闻,那纸条上的360,到底是哪个城市的区号啊?”

程墨雨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小袖,你想到哪里去了!那是我正在做的试验里的一个数据。你别瞎想了,咱们都把那张纸片给忘了吧!”

耿小袖赶到餐馆时,陈老板早已经到了,他笑着跟小袖说了一句打趣的话,小袖没听清他的福州口音很浓的国语,就冲他笑了笑,顾自忙自己的活去了。餐馆开门前,前台的Waiter跟Waitress一般都要先忙上半个小时,过了十一点,客人便陆续地来了。他们餐馆午餐的生意特别好,来的客人大都是在附近工作的。

小袖这一忙下来,一直到了将近一点半时,才稍微有空隙喘了口气。这时,大堂里只剩下十几个客人了。小袖静下来喝了几口水,正要去清理几张杯盘狼藉的台桌,忽然,她看到门外走进来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

那个男的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西服,外面是一件同样颜色的风衣,脸型略微有些瘦削,但眼睛却很明快。他一进了门,就拿起手里的报纸扬了扬,随后冲耿小袖笑了一下,说:“忙着呢?!老规矩,还是昨天的座位。”

耿小袖记得,这位男子是上个星期刚刚上他们餐馆来的,七,八天下来,他几乎是每天都要光顾这里,而且时间一般都是在中午一点半到两点之间。他每次走的时候,给的小费都很好。耿小袖凭自己的经验判断,他可能是个公务员或者律师什么的。

耿小袖把那男子带到他每次用餐时的固定座位:临窗的一个Booth,从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而那个火车头座,老美们一般都不太喜欢,嫌吵。

男子落座后,脱下大衣搁在一边,然后翻开报纸。耿小袖照例给他端来一杯热开水,——他第一次就关照过耿小袖,他不喝冰水,也不喝其它的软饮料。耿小袖记下了。

耿小袖拿出点菜本子,笑着问他:“还是老规矩吗,先生?”

男子笑着点了点头。耿小袖在单子上写下了菜名:“宫爆牛肉 加辣”,然后就进厨房去了。

男子用餐的时间一般是半个小时,那时他刚好将“时报”的几个主要的版面浏览完了。耿小袖把几张属于自己区位的桌子收拾好了,看到那男子的水杯里的水已经没有热气了,就过去拿起水杯,到一边去给他添了一杯热水回来。

男子刚刚用完餐,他端起杯子漱了漱口,咽了下去,随后笑着问耿小袖说:“你好。来了这么些日子了,还没敢打扰问一声贵姓呢!”

耿小袖说了自己的名字。男子招呼她在自己的对面坐下,然后递了一张名片过来。耿小袖瞄了一眼,好像是一家公司的总裁什么的。她很快就记下了他的中文名字:韩晋年。她笑着问说:“韩先生是刚到New Rochelle这一带的吧?以前没见到过您上这里来。”

韩晋年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笑着说:“耿小姐,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我在这一带出没,已经有十来年了。我在这里混的时候,你们的老板可能还没到这里呢!主要是这两年我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国内,前些日子刚回来,因此你有点生疏。”他喝了口热水说:“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们会经常碰面的。多谢你的热水,耿小姐。”

说着,他拿起外衣和账单,在桌子上放了10块钱的小费,笑着跟耿小袖说:“对不起,我该走了。咱们改日再聊。——对了,听你的口音,是四川来的吧?”

耿小袖跟他一起站了起来,说:“我是重庆的,不过后来大部分时间都在江苏。”

韩晋年笑着说:“我是江苏的,不过后来大部分时间都在四川。——是跟父母去了三线的。”

韩无年走后,耿小袖把他的桌子收拾好了。这时,她忽然看到,陈老板正在不远处厨房的门口,盯着她笑着。耿小袖突然想到昨晚上陈老板跟她说的那一通话,心里猛地打了个哆嗦!

陈老板笑着走了过来,说:“耿小姐,看起来韩先生对你的印象不错!”

耿小袖勉强笑道:“老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不是在跟顾客周旋吗?”

陈老板叹了口气,说:“你要是这样认为,那就当我刚才没说这话。”

耿小袖很快就把韩晋年掉到了脑后。下午三点到五点,除了外卖,餐馆里的职工们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耿小袖披上外套,想到附近的商场去逛一逛。出门的时候,她想先给程墨雨打个电话。但是当她拿起手机的时候,一瞬之间,突然想起了程墨雨的那个11位数字,于是顺手便拨了1-360-699-5728。

电话铃响了几声,耿小袖听到一个白人老太太含糊不清的语音问说找谁?耿小袖慌忙就把手机关上了。这时她已确信无疑,那串11位的阿拉伯数字,的确只是程墨雨做实验时,随手记下的一个数据。

她为自己的多疑不好意思地偷偷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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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墨雨来到实验室时,先去倒了一杯咖啡,慢悠悠地喝着,一边考虑着,今天该做哪些试验,还有哪些时间该归于自己。这时,同实验室里的一个台湾女孩郑少真过来告诉他,说他们的老板Steven要找他谈话。

程墨雨听了后,心里支棱了一下:今天Steven这么早就来了!

他们的老板Steven是个有着犹太血统的美国人,越战的时候,曾经在风云一时的美国第七舰队服役,驻扎在台湾高雄。后来退役了,又走上了科学研究的路子。但是在程墨雨看来,Steven的专业水平其实是很一般的,在同行业中名气也不大,因此一直到了五十出头了,还只是个副教授。他之所以每年都还能申请到Grant来维持他们实验室研究的运转,主要得力于他的人际关系与乖巧的处世经验。他们实验室共有七个人,包括郑少真在内的两个在读博士,三个Technicians,一个博士后。程墨雨刚到他们实验室时,曾经有四个博士后,后来陆续走了三个。真正想做科研的人在Steven的实验室呆了一段时间后,都会感觉到自己学术前景的黯淡。因此真正想要做点事业的,都不愿意呆在他的实验室。

Steven做事拖泥带水,就像他所喜爱的高尔夫球运动一样。一般一篇Paper交到他手里,从修改到寄出,总要耗上那么两个多月时间。程墨雨似乎也已经适应了他的这种工作风格,因此平时做起事来,也变得不急不缓了。程墨雨给自己的理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耿小袖曾经催过他换实验室,但是程墨雨心里却有着自己的想法。他知道,像他这样只有个Master学位的Technician,想在USNY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实在是太难了。而Steven实验室的这种慢节奏的工作风格,正好对他的脾性。因此也就懒得再去换工作了。

他还在工作中摸索出一套对付Steven的办法。每天他都是在估计Steven要来实验室的前十几分钟左右出现在实验室的,然后开始卖劲地像模像样地工作起来。而在下午五点左右Steven离开实验室后,他又开始忙着自己的事了。反正Steven不是在写Grant的时候,平时也很少过问他的实验结果。程墨雨经常为自己的这套应对办法自鸣得意,以为再精明的犹太人,也有被自己钻空子的时候。要说到耗,他Steven还能了点。

程墨雨来到Steven的办公室。他想,Steven可能是把自己叫来,催问他跟那位博士后合作的那个项目的计划的。他在心里打着草稿,考虑着怎样应对Steven的发问。

没想到Steven今天一反平时对他的那副古板而缺乏生气的面孔,居然笑着从他的办公桌后面探起身来,柔和地说道:“ 雨,今天你来晚了!”

程墨雨对Steven这个反常的姿态暗暗地感到有些心惊。凭他的敏感,他马上就察觉到Steven可能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要告诉他,而不是询问实验计划那么简单的事。但是,会是什么事呢?Steven这个老狐狸,是绝少有便宜事给别人家沾的,除了对他的“掌上明珠”郑少真,——这是程墨雨私下里对Steven和郑少真两人关系的戏称。

程墨雨七上八下地坐了下来,正想解释一下自己今天来迟了的原因——昨晚他因为做实验,回去晚了。但是Steven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解释了。Steven笑着说:“雨,你到我们实验室已经有一年多了吧?”

程墨雨愣了一下,心想:这算什么屁话?!这还用问吗?!于是他点了点头。Steven继续说道:“我们实验室的情况你应该很清楚。由于研究资金获得补充的困难,我们的实验室一直都有人在离开,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程墨雨心里豁朗明白了:Steven的意思,就是要请他走人!他脑门一凉,随即不觉暗暗冷笑:敢情那些离开的人,不是因为实验室里死气沉沉的研究气氛,而是因为研究资金的不足!

他面无表情地坐着,等待着Steven说下去。

Steven说:“你知道,明年我们实验室的研究资金,又要被砍掉相当大的一部分!因此,我们不得不作出裁减人员的伤心决定。而我必须非常遗憾地通知你,我们希望你能在明年春季之前,找到新的工作单位!”

程墨雨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痉挛。虽然这个结果并不出于他的意外,而且在美国高校里,更换实验室也是一件正常而且频繁的事,但是他还是觉得有点悲哀。因为他一向所自诩的聪明的处世态度,没想道在Steven的这句轻飘飘的话面前,竟是如此的脆弱,像玻璃杯子掉落在大理石地上一样,不堪一击!

其实,事实也是明摆着的:两个博士生是不可能走人的,而唯一的一个博士后,Steven更不会仓促让他离开,——倒不是因为他惜才,而是因为如果那样的话,别人家肯定会怀疑他的实验室的对人材使用的能力了。至于他们三个Technicians,一个印度人在实验室里已经呆了五年,是个老骨干;另一个美国老头Hunter,已经快到了退休年龄了,而且他跟Steven的私人关系也非同一般。那么,点来点去,该走的也只有他了。

只是他以前似乎从来没有去考虑过这些事。也许他的自信,还不至于使他花费更多的时间在这种琐碎的事上面。也许,他只不过是在自己欺骗自己而已!

他镇静了一下,笑着说:“Steven,我明白了。还有别的事吗?”

Steven见程墨雨没有表现出他意料中的失态,心下未免有点惊异和莫名的惆怅,——难道他的实验室真的那么缺乏吸引力吗?!他笑着说:“另外,雨,在你离开之前,我希望你能配合你的同事John,把你们计划中的那个试验做好。我已经把它列为明年我们实验室的第一篇Paper。”

程墨雨站了起来。Steven又笑着补上一句:“雨,我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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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墨雨回到自己的实验室,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他一边打开电脑,一边想慢慢地整理一下有点烦乱的思绪。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到口袋里去摸烟,忽然又记起这是在实验室。于是他按着鼠标,双目无神,漫无目的地在网上浏览着。

他想,下一步自己该上什么地方去呢?

如果这次他离开实验室,是自己主动提出来的要求,那么在本校找工作时可能还有些主动性。实际上,很多人之所以跳槽,大都是为了改善薪酬的待遇。而他现在的状况则是明显的不同,他是被老板“请”走的,而且这个老板在同行中的口碑并不是很出色。因此,他在本校找到新的理想工作的可能性,几乎是微乎又微。

那么在纽约其它的学校寻找工作,情况又会怎么样呢?以他目前的资历,他根本就没有什么优势可言。到美国五年多了,除去中间半路出家去学了一年多的电脑程序外,他在专业方面至今还没有一篇第一作者的Paper,只有两篇挂名在别人后面的二流刊物的文章。

在拿到Master学位后,他老是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地去干些什么,可是他对自己到底应该干些什么又不是很清晰。尽管耿小袖曾经多次敦促过他,要他在正事上多花点精力,但是,在他看来,似乎这年头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是正事的。他觉得,过于忙碌的活着,简直就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他又想,不然就只有再去拿奖学金读个烦人的博士学位了,或者,干脆老调重弹,去把电脑程序的Master课程修完,这样毕业后的薪酬或许更为可观。但是他又觉得,重新选择学业,至少应该有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同时也应该得到耿小袖的谅解。因为如果他放弃了工作转而再去拿学位,那么耿小袖身上的负担就重了。看看她现在那副活受罪的样子!作为男人,这对他的精神的压力可能会更大,他的自尊将会长期受到压抑。这是他所难以接受的!

他想,如果他下决心真的要选择重新去拿学位的话,他也只能是离开纽约,最好暂时能跟耿小袖分开一段时间,等自己的心理调整好,学业到位之后,两人再聚居在一起。这样他就会轻松一些了。

但是,耿小袖会赞同他的做法吗?他呆呆地望着屏幕,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那个台湾女孩郑少真来到了他的身边,笑着问说:“程,老板找你什么事啊?看你闷闷不乐的样子,是不是挨训了?”

平时当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他们都操国语,而且两人说起话来也比较随便。程墨雨也经常在她身上找些乐子。他觉得,台湾来的女孩在有的事上,傻得可爱,而在有的事上,又显得特别的固执和精明。郑少真属于那种自我感觉挺好,但在为人处世上又老是摆脱不了幼稚的精明的可笑样。在她面前,程墨雨总能找到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但现在看来,程墨雨觉得这也许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

在文化的认同上,郑少真是个台粹分子。在她看来,台湾什么都比大陆好,从社会制度到各种特色小吃。程墨雨有一次在跟她聊到这些事的时候,突然问她:“那你还到美国来干什么?在同样完美的民主制度下,你却来这里整天吃垃圾食物?”

郑少真愣了一下说:“我是来读书的,不是来吃饭的。”

那时,程墨雨觉得自己就像是刚吃了什么美味的东西,却又被卡在喉咙间一样,难以下咽。

Steven对郑少真有着莫名其妙的好感。他每次一到实验室,差不多都要在郑少真身边粘上一两个小时。Steven是很少正儿八经地去指导他手下人的工作的,但是对郑少真却是个例外。Steven在指导郑少真做研究时,表现出了难得的热情,因此郑少真在实验室里呆了两年,却已经有三篇Paper了。这让另一个美国女博士生相当的眼红。

程墨雨原先以为,Steven可能是在打郑少真的主意,但是时间长了,却没有发现她们两人有任何越轨的蛛丝马迹。郑少真姿色一般,热爱打扮,她老是跟程墨雨说,她大学时的同班男生们都认为她长得像孙燕姿。

因此程墨雨心里对Steven的行为有些好奇了。直到有一次,郑少真告诉他,说Steven说她特别像他当年在高雄服役时的一个相好,而他至今仍然没有忘记那个曾经陪伴他度过一年多寂寞的军旅生涯的台南女人。

程墨雨当时就想:这他妈的是不是该算是情感殖民呢?!

郑少真今天穿的是一件粉红毛线衣,下身一条牛仔裤,但是中间白白的肚皮还是刻意的流露了出来。程墨雨闻到了她身上浓重的香水的味道,突然产生了想抽一支烟的欲望。他冷冷地说:“你何必明知故问呢?!过不了多长时间,我就再也见不到你的香艳的花容了!”

郑少真有些意外,说:“你说什么,你要走了?这怎么可能?!”

程墨雨冷笑着说:“不是我要走,是人家要赶我走!”

郑少真瞪大眼睛说:“怎么能这样?!我要问Steven去!”说着,就要去找Steven。

程墨雨看她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慌忙拉住了她。他的心里有点滋润了,但是,他绝对不会让一个女孩去替自己求情的,尤其是郑少真跟Steven之间还有着那么一层暧昧的关系。即便Steven回心转意再来挽留他,但是这话传出去,他的面子定然要四分五裂了!

郑少真认真地问程墨雨:“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程墨雨笑着说:“反正我不会去寻死,免得到时候你的眼泪都要哭干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郑少真看到程墨雨的神态有点不耐烦,就告辞走了。

程墨雨对着屏幕又发了一会呆,然后怏怏地起身去做实验了。

因为是星期五周末,下午四点的时候,Steven就匆匆地先离开实验室走了。程墨雨的身心顿时一下子疲沓下来。他坐在办公桌前,摸出手机,想给耿小袖打个电话,把今天Steven跟自己谈的事告诉她。但是刚刚拨了前面三个号码,他马上又把机子掐了。他想,这事最好还是在自己有了决断之后,再跟耿小袖谈,不然,依着她的认真却又脆弱的性格,她定然会受不了的!

这时,他又不自觉地伸手到口袋里去摸烟。一摸摸到了一张纸条。他把那张纸夹出来。纸张上写着的是一行数字,这是早上临离开家时,耿小袖让他记下的。他对着那11个阿拉伯数字呆呆地端详着,眼前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那个女人叫费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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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最后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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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十一月,南京的天气特别的寒冷,天空老是灰蒙蒙,难得见到几次灿烂的阳光。大街上人们的脸色似乎也受到了天气的影响,很难看到几个开心的笑容。

因此,当费宁一大早骑着单车,匆匆地从大街上经过的时候,她脸上的那份难以抑制住的笑意,便显得十分的夺目了。此时,她要赶着到学校去,让系里办公室的老张主任给她开一张单位证明,然后还要赶在中午前到市公安局外事处,办理出境证。她觉得自己的心,早已经飞到大洋彼岸去了。

昨天晚上她兴奋地睡不着觉,只是到了凌晨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合上眼睡了一个多小时。但是早上起来时,她似乎也不觉得特别的疲惫。也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吧。刷牙时,一想到这句话,她忍不住含着牙刷,从心底偷偷地笑了起来。

她是昨天下午两点的时候,在上海淮海路的美国领事馆拿到赴美签证的。然后在四点的时候,兴冲冲地拿着前天就买好的票,坐上了游15列车,当晚就赶回了南京。当前天下午签证官隔着玻璃窗,声音低沉地告诉她,要她第二天午后再到领事馆来取签证的时候,她实在按奈不住喜悦之情,马上就到火车站买好了游15的票。她觉得自己在上海一分钟都不能多呆下去了。她要早早赶回去,跟丈夫和儿子一起分享这份来之不易的喜事。

她是大前天从南京过来签证的。她在上海这边有成打的的同学朋友,本来她可以随便住到他们中的哪个人家的,不过她考虑到签证时赶早排队的方便,因此就在靠近美国领事馆的附近找了一家旅馆住了下来。她预定了三个晚上的房间,最后一天晚上是考虑到万一签证没有过关,她准备找两个亲近点的同学聚一聚,散散心,免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那家小旅馆不大,但是外观跟内里的布局都很精巧,房间也干净。她就喜欢那种宁静的格调。住宿费每个晚上是450元,这对于平时花钱节俭的她来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但是她这次在掏钱的时候,却不觉得心疼。这对于像她这样林林总总合起来月收入只有3000多人民币的大学教师来说,实在是有点奢侈了。而且这次出来签证,系里不当做是出差,她所有的费用,都得自己掏腰包。不过这次她想得很开:如果签证签过了,也不在乎这点钱;如果签不过,就当是跟自己赌气一次就是了。

拿到签证后再回想起来,费宁觉得自己住在那家小旅馆的选择是对了。那天早上,还没到四点她就起床了,然后走了十分钟的路就到了美国领事馆。她排到的位置是第六位,这正好跟她的生日的尾数相合。领事馆一开门,她就进去了。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的顺利。

她想,真要做些正儿八经的事,就不能在花钱上缩手缩脚的。这次她算是看开了。

签好证的那天晚上,她跟上海的几位要好的同学通了电话。大家听说她要去美国访学半年,都有点羡慕。费宁从同学们的热情的反应中,油然而生出一股自豪感。她觉得,她这次之所以能够争取到出国的名额,跟自己平时的努力和取得的成就是分不开的。

从小到大,她都是个相当好强的人。她大学毕业后,就留校当了辅导员,然后一边教书上课,一边攻读在职的硕士学位。硕士毕业后,又考上了系里的博士,现在正是攻博的第二年。他们系的学术专业的科研水平,在全国是数一数二的。系里有一个和美国C大交换博士生培训的计划,每年推举人选时,竞争者都多达十几人,竞争相当的激烈。今年因为去年时系里扩大了博士生招生规模,竞争者更多。但最后费宁以优异的成绩,夺得了这唯一的一个名额。

像费宁这样不到三十岁就在人才济济的N大历史系中脱颍而出,应该算是相当幸运的了。费宁自己也为这一点感到骄傲。她在系里的人缘也很好,因此方方面面都可以说是成功的。

费宁在大学时最好的同学君慧在电话里跟费宁开玩笑说,她离开南京赴美国后,可就管不住她的先生周寒山了。周寒山比费宁大三岁,是中文系出了名的出类拔萃的才子。他们是在五年前认识的,那时费宁还在读硕士,周寒山在读博士。两人是在上公共英语课的时候,渐入佳境的。费宁拿到硕士学位后不久,俩人就结婚了。虽然费宁觉得两人谈情说爱的浪漫时间短暂了一点,略微有些遗憾,但是时间一长,也就觉得心满意足了。特别是在前年他们的儿子浩浩出生之后,费宁差不多觉得,自己应该算是个非常幸福的人了。

费宁听了君慧的玩笑,就笑着说:“要真有哪个美女看上他这个书呆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要他到时候不把我们的儿子拐走就好!”

君慧笑着叹口气说:“鬼才会相信周寒山是书呆子呢!我真是妒嫉你。你说说,当初我们系里那么多女生,有哪一个比你漂亮的?好像我们系里的风水都被你一个人占尽了!”


此时,费宁骑着自行车,想到前天晚上君慧的这一番玩笑话,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在周寒山面前,她觉得自己有着足够的自信。她知道,自己当初不单单是靠容貌博得周寒山的好感的,她身上的很多内涵,是其他的女人所没有的。这正是周寒山最欣赏她的地方。

周寒山的社会活动能力也非常强,如今还是江南电视台文化论坛的客座主持,他们的节目深受观众的喜爱。平时,除了忙于工作外,儿子浩浩大部分时间都是由周寒山带的。这是费宁对他感到最满意的地方。

昨天晚上九点多,当费宁赶回家的时候,周寒山已经做好了饭菜。费宁通过签证的事,他在前天晚上就知道了,因此昨天他特意多吵了几个菜,都是费宁爱吃的。费宁一见到他,立即就扑上去紧紧地抱着他,狠命地在他的脸上厮亲着,把周寒山搞得晕头转向。

吃饭的时候,费宁发现周寒山似乎不像他想像的那么高兴,他的神色间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费宁偷眼见了,心里一酸!

直到这时,她才想到了传说中的离别之情。她笑着跟周寒山说:“大哥,不就是半年时间吗?看你那样子,好像生离死别似的!”

周寒山苦笑着说:“你说的轻巧。你这一走,这个家全落在我的身上了!而下一段时间,我的一本专著还得赶着出来呢。”

费宁看了看正大睁着眼睛的天真的浩浩,歉意地笑了笑说:“当时我要你和孩子跟我一起去,你又不愿意。”

周寒山说:“你看那样现实吗?你知道,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对我来说,去美国就像是鱼上了岸一样!”

费宁说:“要不,你把你妈从南昌叫过来,让她照顾浩浩。她不是已经退休了吗?”

周寒山说:“我妈身子骨不太好,她患了好几年的关节炎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费宁笑着说:“我妈身体倒是挺好的,你又嫌她话多,整天什么都看不惯,唠唠叨叨的。”

周寒山也笑了,说:“你饶了我吧!我情愿我们父子俩相依为命。”

费宁听了这话,想笑上一下,但最后却觉得有些酸楚了。


费宁来到他们系所在文科大楼的时候,快要八点半了。她刚摆放好自行车,突然,她手提袋里的手机响了。她仓促地打开来一看,却是个陌生的号码。她对着机子“喂”了一声,只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哈罗,这里是美国长途。请问是费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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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宁愣了一下。她快速地将自己记忆中在美国那边的男性熟人检索了一遍,却想不起来对方是谁。她在美国的朋友没有几个,而至今还保留着联系的,只有中学时的同学方清凉,她现在在内华达州。但是手机里传出的声音却是个男的。

她随口“嗯”了一声。对方笑着说:“费宁,是我,我是程墨雨。没想到吧?!看来,你早就把我给忘了!”

费宁一听到这话,心里不觉得哆嗦了一下。她慌忙问说:“墨雨,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的?!你现在在哪里?”

程墨雨笑着说:“你该没忘记方清凉吧?我们俩经常联系的。昨天她打电话给我,说你不久可能要到美国来做访问学者了?是这样的吗?”

费宁是在半个月前告诉方清凉自己要到美国访学的事的,没想到方清凉仍然像从前那样多嘴多舌,自己人还没到美国,她就把自己的事四处张扬了。——不过,她估计,方清凉这么张扬,显然是有意的。她没忘记,她们俩从上高一时起就一直在暗中较劲了。

此时,她没有心情想跟程墨雨多说,她勉强笑了笑说:“原来是这样。你还好吗?我只听说你现在在纽约,一直没有联系。”

程墨雨轻轻一笑说:“是呀。胡乱混口饭吃。纽约这地方不是人呆的。你要到哪个大学作访问学者?如果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开口。你知道,我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更何况,我已经在美国呆了五年多了,什么事都看得开。”

费宁听了他的最后一句话,心里有点反感。她说:“我可能要去加州。要不今天先这样吧,我现在还有点急事。到了美国后我们再联系,好吗?”

电话那头,程墨雨似乎没想到她的反应会是这样冷淡,他可能原以为费宁在听到他的声音后,会激动不已的。他有点失望地说:“好吧。我打给你的是我的手机。你把号码记下了,到时我们再联系吧。”

费宁关上了手机。这时,她本来喜气冲冲的情绪,略微变得有些不快了。她一点都没有想到会在这时候接到程墨雨的电话!他那散淡中又凝结着过分自信的声音,似乎是从非常遥远的过去,而不是从那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她猛吸了一口冷气,试图将刚才的不愉快忘掉。然后她就快步进了电梯。

老张主任早就已经来了,正在办公室里用电热棒烧水。他几乎每天都是第一个来到系里的,然后扫地,烧水,安排系里一天的工作。费宁记得,自从她考进N大历史系时起,老张就是他们系的办公室主任了。如今十多年过去,除了岁月无形中剥蚀了他的体力和精神之外,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费宁跟老张头打了个招呼。老张头笑着说:“小费,看你一付藏不住的喜气,这一趟去上海肯定没白跑。签过了?”

费宁笑着说:“托你的福,果然已经签过了。我今天想去公安局办一下出境证,还得麻烦你给开张介绍信。”

老张搓了搓手,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他打开抽屉,拿出开介绍信的簿本子和笔,一边说:“还是你们年轻人有出息啊。我这辈子算是完了!几十年也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来了!到了临退休了,还是劳碌的命!”说着,摇摇头,叹了口气。

费宁也在心里暗暗地替老张叹了口气。老张虽说已有将近四十年的工龄了,但是因为不是专业教师,因此没有职称,只算是一般的行政干部。他的待遇比系里的同龄的老教师们要低,而且退休后的待遇也不一样。而且,费宁知道,老张的太太长期卧病在床,她没有医疗福利保险,老张还得负责她的医疗费用。不过,平时老张从来不把这些事挂在脸上,仍然是一付乐天安命的样子。

费宁问了一句:“师母最近好些了吗?”老张顿了一下,说:“恐怕是没什么指望了!唉,说白了还不是缺钱!要是头几年有钱做个手术,也不至于留下这么个麻烦的后遗症了。——不说这个了,抬头那写什么?”

费宁想想说:“就写市公安局外事处吧。”

老张一边认真地写着,一边说道:“小费,你这一走就是半年啊。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这里了。到了退休年龄了。这一晃就是四十年哪!”

费宁听了,有些伤感,想安慰老张几句,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只是呆呆地望着老张粗糙的手。老张写好了,拿出印章来,轻轻沾了下印泥,然后张口冲着印章呵了口气,接着神情专注地双手将印章按在介绍信上,闭目运劲,最后将印章快速一拔,猛舒了一口气,说:“好了。”

他撕下纸张,抬起头,忽然看见费宁正噙着眼泪看着他,心里一慌,忙笑着说:“对了,小费,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

费宁赶紧抹了抹眼睛,笑着说:“快的话,也就下个礼拜吧。反正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听说美国加州那边天气比较暖和,不如早些过去,享受一下阳光。”

老张喃喃地说:“早些去好,早些去好……”

费宁离开办公室,来到电梯口。这时,电梯停了,他的导师杜宇教授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杜宇快七十岁了,但是身体看上去还很硬朗。他已经退休了,现在只是挂名的博士生导师,平时很少到系里来。费宁没想到今天这么早会在这里碰上他。她忙跟导师打了个招呼。杜宇说:“小费,你在这?你跟我来一下。”

费宁跟着他来到他们专业的教研室。杜宇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咳嗽着说:“签证通过了?”

费宁点点头,忧郁地盯着杜宇手里的香烟。杜宇说:“你走以前,把这个学期的作业交给我。还有,你到了那边以后,要挤出一点时间准备一下你毕业论文的课题,到时候发回来给我看看,免得你回来后再去选题,时间太仓促。”

费宁答应了。杜宇一向以治学严谨著称。当初还没有普及用电脑打字写作的时候,杜宇曾经要求他的研究生们在誊写作业时,每个字体都不能超出框格。如果一篇文章有三个字出格,对不起,作业打回去重新再写。第二次如果还有三个字出格,那就要请人打道回府了。还真的有个研究生被打发走的。费宁是杜宇的学生中唯一一个没有被勒令重写作业的人,杜宇也因此对她刮目相看。他认为,搞学问就应该一丝不苟,从小处做起,含糊不得。

杜宇又对费宁说:“你到那边后,要尽量多学人家的长处。这是一个难得的学习的机会,希望你学有所成,将来能挑起我们专业的重担!”

费宁笑着说:“放心吧杜老师,我决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的!倒是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把烟给戒了。你看你抽起烟来多难受啊!”

杜宇笑了笑说:“我抽了一辈子烟了,还差这么几年?!大不了把自己也给烧了就是了。人总是要成为历史的。好了,不跟你多说了,你忙去吧。你走的时候,我不去送你了,就那么几句话,说一遍就够了。你自己多保重!”

费宁离开教研室室时,心情特别的沉重。在她的心目中,杜宇其实就像是她的父亲一样!她想到老师一辈子清寒治学,皓首穷经,虽说乐在其中,但依她的眼光来看,她总觉得在他们这一辈学者的身上,欠缺了一些甚么东西。

难道做学问的人,命中注定就应该过着清寒的日子吗?她想,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社会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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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宁从公安局外事处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这时,她觉得肚子有点饿了。她想,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回家去看她妈了,中午干脆回家去蹭一顿饭吃。于是她拿出手机,拨通了她母亲家的电话号码。她妈听说她要回家吃饭,唠叨了几句,赶紧又上街去买菜了。

费宁正要关掉手机,突然看到了早上程墨雨打电话过来时留下的电话号码。她想了想,就把程墨雨的电话号码给储存下来了。然后她跨上了自行车,往她妈家所在的山西路骑去。

她跟程墨雨是在山江中学读初中时的同班同学。那时,她是班长,是班上的积极分子,而程墨雨则是经常被老师点名批评的学生,——实际上,他的很多劣迹都是费宁向班主任汇报的。后来上了高中后,她分到了文科班,程墨雨分到了理科班,两人的接触开始少了。平时在学校里见了面,也只是不冷不热地打个招呼。那时费宁已经出落成一个俊俏挺拔的大姑娘了,走在路上,引人注目。而程墨雨在性方面的觉醒则要晚一些,察觉不到费宁的变化。直到上了高三下学期的时候,有一天,他无意中再碰到费宁时,心下里猛然大吃了一惊。

那天下午,程墨雨在骑车去上学的路上,突然看到前面拐弯处有两个小个子的男生,正拦住一个女孩纠缠着。他很快就认出了那个女孩就是她以前的同学费宁。他们两人的家只隔着一个街区,走路也就十分钟不到,以前他们上初中时经常碰面,上了高中后才疏远了。程墨雨骑车冲了上去,跟费宁打了个招呼,问她怎么回事?费宁红着脸说:“你问他们!他们耍流氓!”

程墨雨就问那两个男生是怎么回事?那两个男生看他个头大,有点怵。其中一个男生说:“我是给我们的头送信给她的。你小子是谁?”

程墨雨反问说:“你们头是谁?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另一个男生说:“你到我们扬中去打听打听‘卡扎菲上校’就知道了。她是谁还用问吗?山江中学的一枝花。”

程墨雨说:“管他什么卡扎菲,我还萨达姆呢!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前一个男生说:“正想问你呢?!牛逼轰轰的!”

程墨雨说:“这个区的公安局长是我的舅舅。你要不信,咱们一起到那边岗亭问那位警察去。”

那两个小杆子赶紧溜走了。这时,程墨雨才留心打量了一下费宁。那时正是初夏,费宁穿着一件黑色的T衫,泛白的牛仔裤,脸蛋白中透红,眼睛乌溜溜的,某个凸出部位在阳光下显得异常的耀眼。程墨雨的眼神错乱了一下,赶紧掉开头去,心里却有些心猿意马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跟费宁之间已经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非常陌生了。尤其是费宁漂亮的外表,让他觉得浑身的不自在,但是又情不自禁地被她深深地吸引了。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费宁长大了,还是因为自己长大了的缘故。那年他们都是十八岁,一个让人怦然心动的年龄。

这时,倒是费宁显得落落大方的,她推着车子,笑着跟程墨雨说:“这些人烦死了。刚好你路过。——咦,我记得你没有舅舅的。你什么时候冒出一个当公安局长的舅舅来了?”

程墨雨笑了起来,很为自己的恶作剧感到得意:“你别认真,我是哄哄这些小杆子玩的。老班长,你干嘛不住到学校去呢?免得整天跑来跑去的。”

费宁有点窘,说:“我妈我不放心我住在学校里,怕我……”

程墨雨看了眼费宁的眼睛,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妈管教女儿,就像养鸽子一样,唯恐费宁飞出笼子,受到伤害。她肯定是怕费宁在学校里谈对象。现在学校里男女生暗中闹对象的不在少数,有的都闹得出格了。程墨雨不想多问下去,就笑着说:“老班长,下次要有人再来纠缠你,你就说你已经有男朋友了。”

费宁一下子红了脸,嗫嚅着说:“你瞎说,我哪有什么男朋友啊!”

程墨雨叹了口气,说:“不是说你真的有男朋友,这只不过是推卸之词,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家知道你有了男朋友,不就死心了?!你要不好意思,到时候你就说我是你的男朋友就是了。当然,这是装的。我也不敢打你的主意。”

费宁红着脸,不说可以,也没有拒绝。程墨雨问她高考志愿填的是哪个学校?费宁说是N大。程墨雨差点叫起来说:“你还想留在南京?这地方呆了十几年了还没呆够?你不想到其它地方去看看?况且……”他本来想说这次正是摆脱她妈的好机会,但话到嘴边又滑了回去。他自己报的是上海的J大,他解释说:“北方太冷,我不太敢去,我一看到下雪就毛骨悚然。上海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不过就是机会多一些而已。”

费宁说:“我可没有你想的那么多。我报N大主要是我妈的意思。她不放心让我走得太远。”

毕业后,费宁上了N大历史系,程墨雨则去了J大生物系。两人断断续续通过几回信,但是都没有提到感情方面的事。只是有一次程墨雨在信中半开玩笑地说:“老班长,高中毕业了,不知道我的‘任务’是不是该结束了?”

费宁当然知道他说的“任务”,指的是当时他开玩笑说的他装作是她的男朋友的事,——那以后程墨雨的确经常陪着费宁上学,下学的,他个头大,两人凑在一起十分显眼。一段时间以后,找费宁纠缠的人果然没有了。那时正值高考的冲刺阶段,费宁得以全身心地投入学习,心下很有些感激程墨雨。

她在收到程墨雨的信后,费神想了一个晚上。她也不知道程墨雨的这句话到底真的是开玩笑,还是另有其它的意思。说实话,她对程墨雨还是有好感的,尤其是两人在初中时同床三年,她对他还算了解。她觉得他人聪明,虽然有些调皮,有时做事不太认真,但品质还是好的。不过,她也不想太早谈恋爱,如果她跟程墨雨真的有缘份的话,那就随其自然发展罢了。因此她在回信时故意含糊错过了这个话题。

两人的爱情关系是在寒假时确定的。众所周知,大学的男生宿舍是个染缸。程墨雨回到南京时,仅隔半年时间,他的精神面貌似乎变了个样,他的谈吐好高骛远,以前略带腼腆的俏皮,被貌似成熟的油嘴滑舌取代了。他趁着费宁父母上班的时候,每天都往她的家里跑。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两人去看了一场索然寡味的电影后,来到了N大。在体育场的边缘上,程墨雨一时胆大包天,把稀里糊涂的费宁吻得晕头转向。接吻是正式爱情的开端。

费宁没想到爱情原来就是这么简单。后来细想一下,又觉得其实爱情本来也就应该是这么回事。轰轰烈烈的爱情都带有悲剧的色彩,悲剧虽然感人,却惹不起。她是学文科的,对这方面既是敏感,又不乏理智。暑假到来的时候,他们进入了热恋。他们绵绵的感情一直持续到两人大学临毕业时。这时,因为毕业后的去向问题,两人的关系出现了裂痕。

程墨雨在快毕业时,考上了上海一个研究所的研究生。在这之前,费宁本来是要他考N大的,因为她的母亲不让她离开南京。而程墨雨根本就没想到要回南京,他是个好高骛远的人,因此就拒绝了费宁的建议。他要费宁分配或者考到上海来。费宁很生气,跟他大吵了一架,并且断然拒绝要到上海去。两人的关系冷落了一段时间。一年后,程墨雨考了GRE去了美国,两人的关系终于走到了尽头。程墨雨刚到美国时,雄心勃勃,但是几年下来,心境却又有些灰暗了。因此不免不时的还会回头去想想费宁,还有他们俩的那一段纸上谈兵般的关系。

但是那时费宁已经考上了N大的研究生,后来又结识了周寒山。她对程墨雨的记忆,则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褪色了。


这时,费宁骑着自行车刚好经过那年那两个男生拦住她纠缠的地方。那个地方原先是个服装店,现在已经被一幢玻璃钢大厦给取代了。费宁停下车子,朝着那个地方望了一会,忍不住笑了笑,又上车朝她母亲的家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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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墨雨关掉手机,失神地呆望着电脑屏幕。

有关费宁要到加州做访问学者的消息,是昨天方清凉跟他通电话时告诉他的。方清凉也是他们初中时的同学。在程墨雨的印象里,她是个好打扮的女生,她的服饰一直都是班上女生中最时髦的,她的性格也是大大咧咧的。上了高中后,她跟费宁一起分到了文科班。高中毕业后,她考上了北京的一家外国语学院,工作后不久就突然跟一个美国人结婚,到了美国,在纽约呆了两年。程墨雨刚到纽约时,时不时的还跟她见过几次面。程墨雨发现,本来长得还算丰腴健硕的她,到了美国后不久,似乎一下子瘪了不少,连颧骨都出来了,只能拼命的靠浓重的化妆来掩饰。二十五六岁的她,看上去就像三十出头似的。程墨雨见到她的第一面时就想,美国佬真他妈的狠!后来她跟她的美国丈夫离婚了,得到了一笔钱,不知怎么的就辗转去了内华达州的赌城拉斯维加斯,说是在那边开了一家公司,在做生意。但是程墨雨对方清凉的经济头脑一直持怀疑的态度。

程墨雨觉得,方清凉跟费宁两人的性格差得太远,但是不知当初她们俩怎么会成了好朋友?当初他和费宁确定恋爱关系的时候,方清凉就是第一个知道的。昨天方清凉在电话里笑着跟他说:“程墨雨,你跟费宁应该有五年多时间没见面了吧?这次她过来了,你们想不想聚一次?你要记住,当时你们分手,可是你对不起她的!”

程墨雨心里苦笑一声。他想,他真要跟费宁再见面,他们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况且,耿小袖对他算是不错的了,虽然两人谈不上有什么很结实的感情,但是在美国这边,尤其像他们俩都是在创业的时候,夫妻俩相依为命,相濡以沫,比那种空洞抽象的爱情,要来得现实,来得温暖。在他看来,爱情实在只是有闲人的奢侈消费。在美国留学的很多男学生,都是像他这样,回国成亲后,再带着老婆一起过来的,真正有感情基础的对儿,简直就像是凤毛麟角。不过,时间长了,大家的日子不是照样也有滋有味地过下去了?!

但是,刚才他还是忍不住好奇,用手机给费宁拨了个电话。他用的是直拨,在潜意识里,他是想让费宁能记下他的手机号的。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打这种埋伏,也许是自己对费宁的感情,还没有最后泯灭?!或许是出于男人特有的那种虚荣心?但是他又觉得,自从跟费宁分手后,他已经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真正的爱情了。

他们实验室的电话是可以拨打全球长途的,但是程墨雨自从来到这里后,一次也没有使用实验室的电话往国内拨打过长途。Steven是个精明又抠门的老板。实验室里每个月的所有的经费支出,他都不放心由秘书一手经办,而要由他自己过目。程墨雨刚来时,曾经听他们实验室里一个大陆来的博士后说,以前有一位印度籍的Technician,有一次私下里往他们国内打了约半个小时的电话。打往印度的国际长途比打往中国大陆的还要贵。结果后来账单来了,Steven一查电话上的区号,表面上不声张,心里却记下来了。不久,他就找了个借口将那位印度人赶走了。当然,那位印度人可能还有其它的什么事让Steven看不顺眼的。不过,程墨雨却从这件事里学乖了。他可不想因小失大。

电话那头费宁的冷冰冰的回应,很出程墨雨的意外,也让他本来就不太好的情绪,变得更加糟糕了。他想,可能是自己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在别人家心目里的地位了。在这年头,本来就已经没有几个像他这样热心的闲人,还会去关心别人家的事。你越热心。别人家就越冷淡。人就是这么的犯贱!

方清凉出来后,每年都要回国去两三次,据她说是回去联系生意,不过,程墨雨觉得她是摆衣锦还乡的派头的意思更多些,她是个极度虚荣的女人。方清凉在跟他聊天的时候,不时提到过国内现在人心的变异与自私。大家都忙于赚钱,凡是不值钱的东西,包括友情,关怀,公益,良心,甚至亲情,统统都被抛掷到可有可无之处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越来越大了。

程墨雨想,几年不见,那个似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费宁,可能也是不免于入俗了。不过,生活本来就是一团俗气,谁也不能豁免。自己不也是从一个洒拓不羁的学生,变成了如今的一个终日为稻粱谋的,惶惶不可终日的小实验室里的技术人员了吗?!

一想到“为稻粱谋”,程墨雨的思绪马上又回到了中午Steven跟他的谈话。他想,现在其它的闲事最好还是少管一些,最重要的是得先摆脱眼前的困境。于是他打开电脑,准备在网上搜查一下跟自己的专业有关的一些大学实验室的情况。

也就是在刚才的一瞬之间,他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想申请一个名校的实验室,再花上几年时间,拿到一个博士学位。他之所以做出这么个决定,主要是考虑了他和耿小袖目前的经济状况。他们俩现在的存款,只有两万美元不到。如果他要再去读完电脑的Master,包括学位在内,这些钱全都垫进去,还有点玄。而他在今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将没有分文的收入,所有的负担,很可能都要压在耿小袖一个人身上。

他一想到耿小袖起早摸黑的劳碌的样子,就感到十分的揪心。说白了,当初人家耿小袖要跟他结婚,到美国来,不就是为了要过上好日子的吗?可是这一年多来,他给她带来了什么?除了忙碌,还是忙碌!甚至在耿小袖过生日的时候,他想要送给她一个三百多块钱的戒指,也被她看作是太奢侈了,受到了她的拒绝。程墨雨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对不起她了。平时他倒是很少去想这些事,但是现在一接触到正儿八经的劳神事的时候,他的内心一下子就被触痛了,因此而愧疚不安。

至于再去找一份Technician的工作,他打算不再做这方面的考虑了。即便眼下能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但是,就像今天Steven突然就找自己谈话一样,到时候他在新的实验室里,仍然免不了终日提心吊胆的。与其这样,还不如咬咬牙再熬上三四年苦日子。况且,当初他出国时的目标,就是打算将来要在大学里做个Faculty的。只是后来前踬后仆,蹉跎了两年时光。在时间就是金钱的纽约,两年时光意味着什么,他不是不清楚,只不过平时是讳言罢了。

另外,如果他把自己的这个决定告诉耿小袖,他想她一定会欣然同意的。唯一的顾虑就是,如果他的身份再转成学生,那么他们办绿卡的时间,恐怕又要延迟了。

他把检索的学校锁定在两个位置:一个是南方,这主要是因为他想摆脱东北部这里似乎是无休止的,让他厌倦的寒冷的天气;一个是大城市,因为耿小袖喜欢热闹的城市生活,她是不会跟他到一些中小城市去奔波的。

于是他从北到南,从东往西查找了几个大城市,比较理想有这么几个:亚特兰大,新奥尔良,达拉斯,休斯敦,菲尼克斯,圣迭戈,洛杉矶,圣弗朗西斯科。他又把这几个城市详细地做了一番比较。忽然,这时他的脑子里又闪过了费宁的影子:费宁不是就要到加州来做访问学者了吗?

他有意无意间就顺手打开了加州大学的网站,开始逐一地在几所著名的分校里搜寻跟他专业有关的实验室,并且将所有的资料都给打印出来。这前后共花了他将近两个多小时的时间。

这时,郑少真又来到他的背后,看到他打出来的一大叠的资料,忍不住好奇地问说:“雨,你打这么多材料做什么?这些好像不是Paper吧?”

程墨雨笑着说:“你千万别把这事告诉给Steven。他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气得吃不下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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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墨雨一直在实验室里呆到九点,才带着那一大叠的资料,上了电梯。一走出大楼,寒风扑面而来,他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他点上一支烟,匆匆忙忙地就往地铁站赶去。

程墨雨对他每天都要上下经过的地铁站,几乎是深恶痛绝的。用他的话来说,是有点斯文扫地。不说别的,就看那拥挤的人流,就可以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在这块上千平方公里的低地上做着发财梦了。程墨雨每次在地铁里认真地看着某一个人时,几乎都把他想象成是一个Quarter上的头像。一到晚上,整个地铁车厢似乎都变得疲惫憔悴了。

他一跨进那呼啸而来的列车时,便觉得自己好像是消失了。

十几分钟后,程墨雨下了地铁。他找了个偏僻处,点燃了一支烟,然后拨了耿小袖的手机。耿小袖还在餐馆里收拾台桌,她高兴地跟程墨雨说:“墨雨,晚上我回家后,要给你一个惊喜!”

程墨雨知道,如果耿小袖真有什么事能让他惊喜的话,那就是她在小费上有了意外的收获。于是他就说:“小袖,我快要到家了。晚上我们还是吃快食面吗?!”

耿小袖还在笑着说:“墨雨,我给你带了两份菜。你猜猜看,知道我要给你什么惊喜吗?快点!”

程墨雨打了个呵欠,说:“我猜不到,要猜得到的话,也不叫惊喜了。还是等你回来了再告诉我吧。”

耿小袖好像有点不高兴了,“啪”地就掐掉了手机。

程墨雨在进公寓大楼时,将香烟给灭掉了。门房的那波多黎各的老头正在调弄他的那台二十一英寸的宝贝电视。程墨雨递了一支烟给他,老头接受了,说:“伙计,今天检查水电系统的维修工人来了,说是你们公寓厨房里的下水道被垃圾堵住了,污水下不去。后来我跟他解释了一下。你瞧,我总是那么的热心。”

程墨雨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在他的窗口上放了五块钱,然后就上了电梯。他进了屋,一股温暖的油烟味扑面而来。他跟正在做饭的张太太打个招呼,就来到自己的房间。他觉得肚子饿得不行了,就在房间里翻了一通,也没找到点吃的,只好倒了杯水喝着。他拿出那一大叠资料摊在桌子上,开始慢慢地翻阅着。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耿小袖回来了。她的脸冻得通红,又圆又小的鼻子好像都发僵了。她脱了风衣和外套,把盒饭放在桌上。程墨雨忙不迭地就打开盒饭,埋头大口吃了起来。耿小袖上了一趟卫生间,洗漱了一下回来,捧起另外一盒饭,在程墨雨的对面坐下。她看着程墨雨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笑着说:“看你饿成这个样子!厨房里不是有快食面吗?又不要费你什么劲。”

程墨雨说:“我现在一看到快食面,胃口都快要抽筋了!”

过了一会儿,耿小袖说:“我刚才手机里跟你说了,你不想问我是什么喜事吗?”

程墨雨嘴里嚼着饭,含含糊糊地问说:“什么喜事?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让人振奋的消息了。但愿你的喜事能刺激我一下!”

耿小袖说:“你知道吗?我们餐馆原先的那个广东的Cashier今天走了,我们老板要我从明天开始,接替他的位置。这样我的活就轻松多了!你想,这还不算喜事吗?!”

程墨雨心里有些不以为然:这算什么喜事?不就换汤不换药吗?!不过他脸上没有流露出来,怕耿小袖见了不高兴。他装作很高兴的样子说:“好啊,这样以后你就不用端盘子擦桌子了。我知道,Cashier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还不是你们老板信任你。”

耿小袖大声说:“端盘子,擦桌子又怎么啦?我不是一直都是在干这个的吗?!我靠双手赚钱,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程墨雨心想:既然这样,那还有什么可高兴的?但他终于还是把这话给咽下去了。他不经意地问说:“做Cashier一个小时多少钱?”

耿小袖高兴地说:“以前老板给那个人一小时七块五,他答应给我一小时八块五。这样我一天干十一个小时,就可以拿到九十多块了。”

程墨雨呆了一下,笑着说:“你们那个福建佬老板不会是在打你的主意吧?!虽然你长得眉清目秀的!”

耿小袖说:“他敢!不过,这福州老板对我还真是不错。人家太太盯得紧呢。”

程墨雨笑着说:“这么说,要不是他老婆盯着,那福州佬早就下手了?!”

耿小袖轻轻打了他一下。

程墨雨吃完饭,端起水杯喝了两口水说:“小袖,有件正经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我想辞去现在的工作。”

耿小袖一听愣住了,说:“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辞去工作?”

程墨雨说:“是这样的,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将来的前途问题。我想,老是在做Technician,总不是个事,你的面子上也无光。所以我想放弃掉眼下的工作,再花上三四年时间,干脆读个博士学位算了。以后我就往Faculty这条路上走好了。”

耿小袖想了想说:“你能有这个想法当然最好,我也早觉得你做Technician总不是事,而且,读博士也可以申请到奖学金的,只不过是钱比现在少了一点而已。反正我们过苦日子也过惯了,再熬上几年也没关系。不过,我只是担心一件事……”

程墨雨笑着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就是怕我换了身份后,申请绿卡的事又没有着落了吗?这你放心好了。我现在已经有了Master学位,我在读博士的时候,一边照样可以申请NIW绿卡,只不过是现在申请的难度越来越大了,有点麻烦。大不了就再拖上两年就是了。我最担心的还是你。我如果再去读书,你又要吃苦了!而且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想早点读个学位……”

耿小袖笑着说:“我们两人,当然要以你的事优先了。我倒不是急着催你办绿卡,只不过是希望你心里正经地把它当一回事罢了。我就怕你做事不认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既然现在你有这份心了,我还好说什么?再说了,我要读书又不碍着你。过一段时间我攒够了钱,再好好准备一下考过GMAT,也不会给你增加压力的。”

程墨雨听了她的这番话,心里忽然觉得有些难受。他呆呆地看着耿小袖吃着饭,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耿小袖抬起头说:“对了,你想到什么地方去读博士?还是在原来的学校吗?”

程墨雨说:“那地方我呆腻了!这也是我要放弃眼下工作的原因。我想到其它的地方去,最好是天气比较暖和的地方。当然,我知道你喜欢大城市,因此,我在选择学校的时候,会考虑到这事的。”

耿小袖说:“你想离开纽约?可我好不容易才刚刚开始适应这里的环境呢!要去一个新的地方,一切又得从头开始。你看,纽约这么多好的学校,而且你都已经在这里呆了五年多了,为什么要轻易离开这里呢?!”

程墨雨忽然有些焦躁起来,他说:“我讨厌这里的生活。到处都是人,整天枯燥无味,生活单调,没完没了的地铁,狭窄的房间,油烟味。总之,我呆够了!而且,在美国,很少有人会永远呆在一个地方的。你知道,美国是个流动的社会!人说人挪活,树挪死,正是这道理。”

耿小袖说:“既然这样,我还是得好好考虑一下。说老实话,我觉得在纽约,机会还是挺多的,去了小地方,可能就不会有这些机会了。”

程墨雨冷笑说:“你说的机会,不就是打工什么的吗?你要打工,到什么地方去没有机会?!”

耿小袖听了这话也有些来气了,说:“你怎么这样说话?!我打工不也是为了减轻你的负担吗?你真以为我愿意打一辈子工,一辈子伺候别人呀?!”

程墨雨知道自己话说得过头了,就降低嗓门说:“好了好了。这事先别急,反正我要走的话,也是明年春天的事了。我这里也还没有头绪呢,你看那一堆的材料,真要选个好点的学校,比找一个称心如意的老婆还难!”

耿小袖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是不是看我不顺眼了?”

程墨雨忙笑着说:“又说漏嘴了!开个玩笑的。我疼你还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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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宁自己也不知道,她已经将她出国时要带走的两个大箱子打点了多少遍了。那两个箱子里面,几乎包藏了她在家时生活上所有的用品:化妆品,各类衣服,——就那春衫,花花绿绿的就有将近二十件套了。但是,在出发前的那个晚上,她还是将两个大箱子细细地检索了一遍,看看有没有拉下什么。她听说,美国那边很难买到适合东方女人穿的好的衣服,而且又贵,因此她不想出了国后,在这方面上吃亏。直到周寒山拿着勺子敲击锅沿,催促她准备吃饭的时候,她才恋恋不舍地盖上箱子,然后锁定了密码。她的密码用的是她的生日。

  她在锁定密码的时候突然想到,这几个箱子除了她跟周寒山可以打开之外,剩下的一个人,恐怕就是程墨雨了。

  周寒山笑着说:“我说,你看你的魂不守舍的样子,你到时候别把自己给弄丢了!而且,你的箱子有没有超重呢?60斤的负荷,别到时侯还要往外扔东西。”

  这句玩笑话倒是提醒了费宁,她骂了周寒山一声“乌鸦嘴”,慌忙又将随身带的小皮箱翻出来,仔细检查了一下护照,邀请信什么的,还有压在箱底的携带的一千多美金。直到确信没有任何差错的时候,她才沉沉地舒了一口气。

  这时,她看到窗外早已是暮色四垂了。远处的玄武湖上,轻烟如织。

  周寒山正在准备晚餐,厨房里热火朝天的。他们两人结婚之后,做饭炒菜大都是周寒山包办的。费宁从小到大就没做过饭,而周寒山的烹饪技艺,似乎都是一气呵成的,有的时候真让人美不胜收。

  费宁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周寒山的腰,将脸贴在他的宽阔的背上。她轻声地说:“寒山,以后这半年时间要辛苦你了!”

  周寒山正在炒一道鳝糊,眼睛被熏得有点睁不开了。他急着说:“现在火候还没到呢,你别缠着我,免得把菜烧糊了!你还是打电话催催你妈他们吧。你这些话留着床上说才带劲!”

  费宁“嗤”了一声,就去拨了她母亲家的电话。她这几天因为事情多,头绪繁杂,就把儿子浩浩放在她妈的家里。她早已经跟她妈说好了,要她和她爸,还有她的姐姐费文,晚上一起带着浩浩过来他们家吃饭的。

  电话是她的爸爸接的。她爸告诉她,她妈早就带着浩浩上他们家去了。费宁的父亲是个退休的物理教授,在费宁的眼里,他是个极其古板,没有什么生活情趣的人,整天除了漫无边际的实验和教学之外,好像就没有别的生活内容了。因此从小到大,她除了对父亲表示敬畏之外,很少和他有心灵上的沟通。但是,她母亲在她心目中的份量就大不一样了!她觉得自己从小到大,简直就是她母亲刻印出来的一个乖女儿。她从来没有违拗过她母亲的话。

  费宁看了一下电视,已经是新闻联播节目了。她心里有点急了,于是马上给她的姐姐费文打了个手机。晚上她也请了费文跟她姐夫上她家来吃饭的,但是费文却推辞说,她姐夫有另外的重要的约会,因此他们不能来给她道别。

  其实费宁心里很清楚,她姐姐费文从小到大就一直在跟她较劲的。费宁长得比她姐姐漂亮,人也聪明,因此凡是她们俩同时出现在大人们面前的时候,大家夸的总是费宁。费文跟她父亲好。费文后来大学毕业后,到了一家电视台,如鱼得水。她的性格就适合于干那种四处挖人墙脚的工作。因此她们姐妹俩在性格上就更加难以琢磨了。

  费宁没想到,此时她妈跟浩浩都在费文的家里,而且已经吃上饭了,却把她和周寒山晾在了这一边。她偷偷看了一眼正在炒菜的周寒山,有些生气了。她压低了声音,让费文叫她妈过来接电话。费文说:“小宁,妈今天胃口有点难受,她不想过去了。况且,你明天就要走了,你说妈要上你家吃饭,她能吃得舒畅吗?!”

  费宁十分生气了,说:“那好,姐,我马上过去接浩浩回来。我们一家人总该团圆一下吧!”

  费文说:“浩浩已经睡着了。”

  费宁火了起来,大声说道:“姐,我明天就要走了,就算你平时对我看不惯,但是今天晚上这顿道别的饭,你总不能就让我跟周寒山两人吃吧?!”说着,她差点就要饮泣了。

  费文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小宁,你不就是出去半年时间吗?!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你不在的时候,爸妈还不都要我来照顾!我倒是觉得,你还是把自己的老公看紧了,别到时候回来了,连自己的家都找不到了!”

  费文现在在市里一家有线电视台工作,她社交广泛,消息灵通,接触的什么人都有。费宁听了她的这句话后,虽然知道她是在卖乖,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动荡了一下。她想,所谓无风不起浪。周寒山现在不时的都要在电视的黄金时段上露一下脸,算是走俏了。她这么离开半年,也难保他不移情别恋。但是,现在她除了相信周寒山之外,她还能对他有什么要求呢?她一直以为,一个聪明的女人,是不应该过分执著丈夫的行为的。

  费宁轻轻地掐掉手机,坐在餐桌前,眼神有些痴直了。

  这时,周寒山已经炒好了菜。他看到费宁错乱的情绪,就笑着说:“他们不来了,倒落个清静。浩浩要在的话,咱们还能吃的安宁吗?!今天晚上本来就应该属于我们两人的!”说着,他打开了一瓶红葡萄酒,给费宁跟自己都倒好了,笑着说:“妹子,套用一句话吧,‘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襟。’”

  费宁端起酒杯,盯着那暗红色的葡萄酒,两行热泪,忍不住滴落下来。周寒山笑着说:“我跟你开个玩笑呢!你在那边放心好了,浩浩我会好好照顾的。你妈你爸那边如果有什么事,我也会尽到做女婿的责任的。”

  费宁将葡萄酒一饮而尽,突然说:“寒山,你会不会同时爱上几个女人?!”

  周寒山错愕了一下,说:“小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应该相信,我除了你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女人的!我这辈子,纵使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费宁终于扑在周寒山身上,“呜呜”哭出声来了。她觉得,也就是在这样分别的时刻,她才能袒露出自己平时深藏于内心中那份情感。而在平时,她总觉得那种情感是不踏实的,甚至有着万分的羞怯。这时,她觉得远行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种负担了。

  周寒山看费宁哭得够了,将她扶持起来。他看着费宁脸上梨花带雨的委屈,就笑着说:“小宁,你还记得当初我们两人在上第二外语课时抢座位的事吗?!”

  费宁抹了一下眼泪,笑着说:“当然记得了。本来那座位就是我先抢到的。我把你的课本放到讲台上,是为了让你出人头地!”

  那天晚上,两人喝光了三瓶葡萄酒,都是醉意朦胧了。两人上床后,借助着酒精的力量,折腾了约有两个多小时。费宁觉得自己的身心有点迷醉不堪了。似乎也就是在这个晚上,她找到了一种让全身心颤栗的感觉。她觉得,那是真正的爱与肉身融化的体验。

  第二天,她就是带着这种美妙的感觉,拖着几个大箱子,踏上了游16的列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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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候,费宁出了上海火车站,忽然看到站门外走道边的人群中,君慧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君慧。前天她只是将自己到上海的车次告诉给她,并没有让她来接她。不过她看到君慧时,还是显得有点惊喜。

君慧也发现她了,用劲地朝她挥手。费宁出了站口,君慧忙过来帮她推著一个大箱子,一边问说:“里面装了什么宝贝,这么沉?!你不是就出去半年时间吗?搞得跟搬家似的!”

费宁笑着说:“就是一些日常的用品,有的东西怕到了那边后难买到,不方便。再说了,那边的东西肯定贵得很。”

君慧笑说:“这些小事你都考虑得这么仔细,不嫌烦吗你?!婆婆妈妈的。”

费宁心里一笑。她知道君慧一向不太注重生活中的一些细节琐事,不过她没想到她结了婚后,还是这样一付大大咧咧的样子。她笑着问君慧说:“你家那位也适应了你的这种潇洒的作派了?”

君慧说:“我们家请了一位全职保姆,平时一应家务事都是她干的,我只负责点拨提醒她。”

费宁说:“你们不是还没有小孩吗?而且你的工作也不算忙啊?”

君慧说:“干嘛非要有了小孩后才请保姆?如今该享受的就得享受。你看我们都是奔三十的人了,总不能让那些琐碎的杂事把我们忙成黄脸婆吧?!都说女人三十豆腐渣,过了三十,我们都只剩下半条命了。”她顿了顿,打量了一下费宁,笑着说:“当然了,没有几个女人有你这样的魅力的。谁会相信你已经生过小孩了?!”

君慧一边说着,带著费宁来到一辆白色的奔驰500旁边。费宁看到那辆泛著亮光的崭新的小轿车,愣了一下,说:“你以前不是一辆奥迪A6吗?换了?”

君慧说:“早换了,我老公换了一辆宝马,我看不过去,就跟他吵著要了这辆老奔。怎么样,这颜色够酷吧?!”

费宁心里暗暗探了口气,笑着说:“酷不酷我说不上来,反正我是被吓呆了!”

两人上了车,君慧把车子发动起来。费宁说:“你就把我送到靠近浦东机场的旅店吧,明天早上我得早点赶去机场。”

君慧说:“你开什么玩笑?到了这里还要去住旅馆?!我好不容易逮住你,你就上我们老窝去将就一个晚上吧。这两天我那位刚好到韩国联系业务去了,咱们俩正好在一起撒撒野!我们那离浦东机场也就十来分钟的路。”

君慧家在浦东的一处豪华花园公寓区中。一路上,君慧不时地聊起了她的丈夫,脸上掩不住的自得的神气:“我们那位是生意人,一心扑在事业上,哪有你们家周寒山有生活情趣?!别看他赚的多,可他经常留下我一个人守在家里,总是欠缺了什么。──我说的不是指床上的。平时闷的慌的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打电话跟老同学老朋友聊天吧,次数多了,人家也烦,说不定以为你得了神经病。所以我老公要我下岗,辞去在报社的工作,说省得我一个女人家在外面丢人现眼。我死活就是不肯辞去工作。你想想,我要是真没日没夜的跟一个老婆子守在家里,那还不真的要发疯了?我跟他吵了几次,后来他也懒得再提起这事了。”


费宁笑着说:“别人家想做贵妇人还没有那命呢!你就省省心吧,你这话要传出去,该不知道有多少女的要把你骂死!”

君慧叹了口气说:“你现在有机会到美国去,一定要好好珍惜!将来我也想到那边去,当然是在不想再跑动的时候。”

费宁摸不准她说的“好好珍惜”是指什么?不过她知道,君慧的意思肯定不会是像她的导师一样,要她好好学习的。

君慧又说:“老姐妹,你总不至于真想像你们老板那样,做一辈子的学问吧?我总觉得我们女人做学问有点亏了。”

费宁心里一动,不过脸上却不动声色。她笑着说:“人各有志。”

君慧望着她的脸,长长探了口气,说:“其实,我也是在结婚之后,才意识到我们以前失去了太多的东西!”

费宁琢磨著她的话,说:“你指的我们失去的是什么东西?”

君慧看着车外说:“你是个聪明人,何必明知故问!”

费宁其实已经隐约透解她话中的含义了:在如今这个事事都讲求实惠的年代,以前她们年轻时的单纯,天真,用现在的价值观来衡量,是多么的脆弱,就像是以卵击石一样!费宁默默无语了。她觉得,她跟君慧之间,已经有著明显的裂痕了。在价值蜕变的年代,这种裂痕是不可避免地要出现的。问题是哪一方应该去迎合另一方,或者就是分道扬镳了。

两人到了君慧在浦东花园公寓的住处楼下,君慧让服务生将费宁的行李搬上电梯。她的家位于十二楼,正对著黄浦江。费宁在进他们家之前,对他们家的豪华奢侈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不过,当君慧推开门时,她还是忍不住为房子的宽敞的布局和精美的装饰震惊了!这是一个四室一厅的公寓,光那个大厅的,就比费宁他们家那两室一厅的住家还要大,大厅里的装潢琳琅满目,虽然触目的都是珠光宝气,但仍然有一种清雅的韵味,这很显然是出自君慧的构思的。

君慧看着费宁,笑着问费宁说:“老姐妹,你是有眼光的,你给句话,觉得我的设计构思怎么样?还凑乎吧?!”

费宁喘了一口气,笑着说:“我都看不过来了!我没想到你还有这方面的天才!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你这次房子得砸多少钱进去啊?”

君慧故意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说:“包括装修,也就三百多万吧。”

这一次,费宁真的是呆住了。君慧让他们家保姆收拾了一下客房。她跟费宁说:“你先去洗一下,过会我们出去吃个饭,晚上再好好聊。我们不在一起聊天该快有两年了吧?你这么一走,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

那天晚上,费宁躺在君慧家奢华的床上,又一次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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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宁乘坐的是第二天上午韩国亚航的客机。飞机在下午两点多时到达汉城(首尔)的金波机场。

在重新登录转机的时候,机场关口处的一个瘦小的男工作人员看了费宁持的是中国护照后,没有立即就给她换登机牌,而是用口音很重的英语要她先等着,然后他好像是去找他的头去了。费宁这一等就是两个小时。中间她去关口询问过几次,那里的工作人员都以还没有确定她的身份和座位为由,把她打发了。费宁明显地感受到了那些人对大陆赴美的乘客的歧视,尤其是像她这样短暂的入境者。

直到飞机快要起飞前二十分钟,费宁急了起来,大声地要求关口处的工作人员给予解释,并且马上给她办理登机手续,否则他们必须承担所有的后果。她的行李还在飞机上呢。这么一急,不到三分钟时间,事情很快就办妥了。

费宁上了飞机后,心情才算安定下来,心里不觉有些感慨和委屈了。

她因为昨天晚上没睡好,所以机窗外暮色降临的时候,她不管机舱里闷烘烘的气氛,昏昏沉沉地就睡过去了。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离飞机降落到洛杉矶国际机场还有将近六个小时。这时她情绪激动,想着就要踏上异国他乡,开始一种崭新的,对她来说还是不可知的生活,她就再也睡不着了。

她规划着自己到了洛杉矶C大后该做的一些事:首先是找到C大外国留学生管理处,联系住宿,学习诸事宜。——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落脚的地方,这样一想,又觉得行李多的麻烦之处了。其次是找指导老师,咨询课程等。费宁想,以前没有体会到出门在外的不容易,眼看着今后半年多时间,一切都要靠自己瞎摸瞎撞了!

飞机在洛杉矶国际机场降落后,费宁在入境处又折腾了一通。出了机场后,她看了一下手表,是十点过一些。她换算了一下时间,此时正是国内的半夜两点多,正是周寒山和儿子浩浩熟睡的时候,她不好打电话催醒他们,给他们报平安。——为了照顾她到美国后跟国内联系方便,前几天方清凉给她打电话时,已经把一张打到国内的电话卡的密码给了她。

费宁站在过道上,望着拥挤的人群和来来往往的车流,有点茫然。这时她最希望的是突然间冒出一个熟人来,带上她C大去。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的心里忽然有些难过了,忍不住就想起了在家时的温馨,不觉得鼻子一酸!没有流落天涯的经历,是体会不到家的意义的。

她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不了是该坐Taxi还是坐Shuttle去C大。她到售货处买了一张LA的地图,看了半天,发现离C大最近的Shuttle停靠站,估计也还要走上十来分钟才能到达校区。她望着行李,不觉犯难了。但是如果坐出租车的话,她又担忧价钱的可靠性和安全。像她这样一个初来乍到的女子,保不定会碰上什么坏人呢!她在国内时就看到过有关连篇累牍的LA高犯罪率的报道,因此,坐出租车对她来说,就像是一次冒险。她实在缺乏这样的勇气。

于是她到问讯处去问了一下,那里的职员建议她最好还是乘坐Shuttle:“因为那样的话你可以省去一笔钱,而且你也不必担心速度问题,它们几乎跟出租车一样快。”

费宁心想:原来美国人也会考虑省钱的,这倒是新鲜事。她听从了那职员的忠告,推着行李车来到路边等Shuttle。忽然,她听到一边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大男孩,正在用国语交谈着。她的心里一下子感到亲切起来。她忍不住就跟他们套上话。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孩说:“你是第一次过来的吧?”

费宁看了一下自己的装束,说:“你怎么看出来的?我正犯愁怎么到C大去呢!”

戴眼镜男孩笑着说:“我是看这里没人来接你。刚巧,我们就是C大的。”他指着身边那位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大男孩说:“我是陪他来接他女朋友的。可惜你的行李太多了,我们的车子装不下,不然我们可以带你一起走。”

那高个男孩说:“你不可以带她坐租车回去吗?!反正你也闲着没事。”

戴眼镜男孩嘟囔了一句,跟费宁说:“小姐,你愿意打的吗?愿意的话,我就送你去学校。谁让我好管闲事呢!这一天就做了两件好事。”

费宁看着自己的一堆行李,想想就答应了。戴眼镜男孩马上就去叫了一辆出租车过来。一路上,费宁不停地问这问那,那男孩也十分健谈。在车子进入市区的时候,他们俩俨然已经是一对熟人了。不过费宁对男孩称呼她小姐有点不太舒服。她觉得自己至少要比他大三岁。男孩叫傅庸,是C大的博士生,到LA已经三年多了。他问了费宁的名字,跟她说:“小费,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接受?”

费宁赶紧问说是什么主意?傅庸说:“我觉得你倒不必急着上学校管理处去,他们一时半会也帮不了你的住宿的事。前天我在我们宿舍区大门口看到有个中国人要把房间跟别人家Share,不知道今天找到客户没有?要不我们先到宿舍区去看看?如果你运气好的话,今天晚上你就可以安顿下来了。不然的话,我看你在LA举目无亲,又拖着一堆行李,就是住旅馆也不方便。”

费宁听了当然喜出望外,心里暗暗感激傅庸。她问说像这种租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要到管理处登记什么的?傅庸说:“这边一般独门独户或者想省钱的住户,不愿意一个主儿付昂贵的租金,因此就将公寓中另外的一半房间出租出去,这样两户人家一起分摊费用,房租的压力就减少了。你不必到管理处去登记,因为明里来说,两家人Share一套公寓是不被允许的,只能你跟原住家商谈。我跟刚才在机场的那哥们就是Share同一套公寓的。”

费宁说:“那么大家住在一起,起居方便吗?”

傅庸笑了起来说:“凡事都是有得有失的。等你有钱了,你再买宽敞的House去!在LA,只要你有钱,你可以买到最好的别墅。现在国内来的贪官子女,一出手就是上百万的别墅,我们能比吗?!”

车子到了C大的宿舍区,费宁付了车钱,那的士司机还站着,笑着看着她。费宁有点疑惑,看了下收据,她付的钱是对的。傅庸笑着说:“他在等你给他小费呢!”

费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给了司机三美元,随即想了想,又给了他两美元。司机谢过走了。

傅庸在大门口找到那个出租房子人家的电话,拿出手机打通了。对方说刚好还没有找到主儿。费宁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住地向傅庸道谢。傅庸笑着说:“以后我们都在同一个院子里了,你不用客气。只要你以后烧什么好吃的菜的时候,别忘了叫上我一声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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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裂 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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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那一天,耿小袖没有休息,她照常顶着凛冽的寒风,赶着上餐馆去。

本来,圣诞节前几天她跟程墨雨商量好了,平安夜晚上他们要到长岛去,找个朝东的靠海的旅馆,住上一夜,然后第二天一早起来看日出。但是天公不作美,圣诞节的前一天,纽约一带又下起了大雪,飞舞的雪花,将他们在这个冬天里难得的一次浪漫的计划给吞没了。程墨雨安慰耿小袖说,如果过几天大雪过去,他们可以在新年的前夜到长岛去,而他也可以在新一年第一次喷薄而出的晨曦中,迎来他的三十岁的第一天。

可惜耿小袖的餐馆在元旦这天照常营业。而平时在他们餐馆里做周末Part-Time的一位台湾来的半工半读的女学生,在圣诞节前就回台湾过节去了,要到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才能回来。耿小袖一般是在周末时休息一天的,这样的话,她就没有了休息时间,走不开了。

程墨雨心里虽然有些不快,不过也没有将怨气挂在脸上。自从一个月前他决定下来开春后要到加州读博士之后,他的脾气似乎舒缓了很多,在很多小事上不再斤斤计较,差不多都迁就着耿小袖。因为自己的辞职,他对耿小袖产生了愧疚心理。耿小袖当然看的出来,她怕他因心里不平衡而难受,反而时常来劝慰他。她当然知道三十岁对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像程墨雨这样敏感的人,在步入而立之年时,事业上仍然没有着落,心里的扭曲与不平衡可想而知。

因此新年前夜他们没去成长岛,耿小袖的心里也很歉疚。昨晚上她特意赶早回来,给程墨雨吵了两个热辣菜,还陪着他喝了几杯酒。程墨雨因焦虑着前途未卜,心思不畅,独自一人喝了将近两瓶的葡萄酒,最后情绪高昂,连眼泪都喝出来了。他说了很多激愤的话,一个人嚷嚷着一直吵闹到了下半夜。

幸好那天晚上隔壁的那个Patricia不在,回明尼苏达过节去了,不然的话,程墨雨这么神经质地一闹,她肯定又要打敲墙壁了。那个新住进来的大陆妹,最近时常彻夜不归,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耿小袖他们懒得去管她,只要是警察不找上门来找他们要证据或者充当见证人就行了。而张先生夫妇俩在新年之夜难得和睦地凑在一起,两口子一起上时代广场守夜去了。公寓里十分的空虚清静。

因此,程墨雨的浓浓的醉意,便不免显得有些寂寞了。

早上耿小袖出来的时候,程墨雨酒意还没有完全清醒,仍然在床上咬牙切齿地酣睡着。耿小袖给他留了一张字条后就走了。她一溜烟赶到餐馆的时候,那福州老板和厨房里的工友也刚到不久,正在准备着热汤,米饭和作料等。耿小袖一边料理着柜台,一边想:今天是老外的假日,又是天寒地冻的,该不会有什么客人吧?!

那天午餐果然没多少客人。碰到这样的大节日,老外们一般都跑到外地去度假了。但是开餐馆的倒不是视客人的多少来决定是他们是关门还是开门,有时就为了迎合照顾那么几位老顾客,或者仅仅是为了显示餐馆的正常营业,他们也要在看似清淡的日子里张罗着做生意。即便是亏本也是这样。各行都有各行的行规。

今天耿小袖手头一清闲下来,反倒觉得时间有点漫长难捱了。她平时忙起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空隙去注意时间,因此不觉得几个小时很快就悄悄地在忙碌中过去了。做Cashier的又不能在营业时间随便坐下来,每每这时候,耿小袖觉得最是无聊。她望着冷清的街道,不觉发呆了。

快到两点的时候,忽然门外进来一位高大的中年男子,身着长风衣,腋下夹着一份报纸。耿小袖抬头一看,不觉一愣。原来来的正是那次给她留了名片的那个韩晋年。这韩晋年自从上次来过之后,耿小袖印象中似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她差不多快把他给忘记了。这时忽然又见到他,她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涌上了一股热意,就像是看到了久别的朋友一样。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产生这种感觉,因此当韩晋年笑着来到柜台前时,她心里一慌,脸颊居然微微红了。韩晋年似乎没有觉察到她的微妙的神态,笑着说:“耿小姐,没忘了我这半个老乡吧?一个多月不见,你换了做Cashier了!恭喜恭喜!”

耿小袖定下神来,笑着说:“这还不是一样在打工吗?我们哪能忘记你这老主顾呢!我们老板一直在念叨着你呢!”

韩晋年开玩笑说:“是你在念叨我吧?我倒是没忘了你。小袖,红袖善舞。”

耿小袖把他带到靠窗的那个Booth,笑着说:“我以为我把你吓走了呢!这些日子忙着啊?你今天还上班?”

韩晋年脱了大衣坐下,把一叠“纽约时报”放在桌上,说:“年终了,生意忙,赶着又回了一趟大陆洽谈一笔生意。这不,前天刚回来。公司是自己的,又是独身一个人,说不上什么放假不放假的,三百六十天还不都是在为自己操劳?!我惦着你们这里的特色菜,忍不住就又来了。”

耿小袖笑着跟一边的一个新来的Waitress说:“阿莲,请上一份‘宫保牛肉’,多加点辣,再来一杯热开水。”

韩晋年笑着说:“耿小姐,你看,我们公司就是缺少像你这样乖巧,得力的职员。怎么样,跟你们老板说一下,到我们公司去上班?我们那里正缺人手呢!”

耿小袖笑着说:“韩先生真会开玩笑。我哪是做生意的料啊?!再说了,我现在还没有工卡呢,不能报税,因此只能在餐馆里打打黑工,赚几个糊口的小钱。”

韩晋年一下子收敛了笑容,正色说:“真是太可惜了。其实生意还不都是人做的,没有谁是天生的生意人,干我们这行的,都是滚摸跌爬上来的。不过你这身份问题倒真是有点棘手。说实话,老呆在餐馆里干也不是事。而且像你这样的人材,应该有很多的机会的!”

耿小袖叹口气说:“谁说不是?身份不解决,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像是矮了一截。我现在拿的是H1-4签证,过些日子可能又得改成F-2了。整天都在为这身份的事伤神。”

韩晋年听了她现在的身份,怔了一下,随即笑着说:“看不出来你已经结过婚了。我想,你先生一定是个很能干的人吧!都说在认识一个男人之前,只要认识他的女人,就可以对他估摸出个十之八九了。我相信我的眼光!”

耿小袖微笑着不说话了。这时,刚好有客人要结账,她赶紧回到柜台那边忙去了。

韩晋年吃过饭,过来结账。他是刷信用卡的。耿小袖看他签单的时候,在小费那格上写了个5块钱。她心想:原来他给别的企台的小费,跟给自己的是不一样的。心里不觉有些暖乎。

韩晋年签好单,跟耿小袖说:“ 耿小姐,你如果需要什么帮助的话,尽管开口。我在这边认识几个有点名望的专办移民的律师,你知道,有些事到了律师手里,是可以不通过你认为的常规的手续来办理的。”他临走时又笑了笑说:“你可以去问问你的老板,他当初就是这样办的绿卡的。要是按常规渠道来办,说不定他现在还得躲在厨房里做黑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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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墨雨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了。

他觉得脑袋还有点昏昏沉沉的,右边的太阳穴处的血管似乎正在蠕动,昨晚上说过的话,差不多都记不起来了。他平时很少喝酒,酒量也不大。喝葡萄酒的反应一般是酒劲上来的慢,酒精消退的也慢,而且还容易上头。他扭动了几下脖子,在床前呆坐了一会,便拿起一套替换的内衣去卫生间冲澡。

他把热水的温度调得很高,这样当热流从头上倾泻下来的时候,他觉得脑袋慢慢地开始分裂开来,渐渐地清醒了。热流一缕一缕地从他的肩膀哗哗地注入脚底下,他感觉到了身上的血液似乎也开始沸腾了。

冲完澡回到房间,他觉得唇干舌燥的,喉咙好像都要嘶哑了,于是赶紧喝了两大杯的冷水。他拿起耿小袖留下的字条看了看,那上边写着他要吃的早餐兼午餐,还有就是叮嘱他要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他看到“胡思乱想”四字时,心里冷笑了一声。

他此时肚子胀胀的,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是不停地喝水。过会儿他闲着无聊,打开电脑想上网,忽然又觉得提不起兴致来。他拿过手机,恍惚想起上次方清凉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曾经告诉过他说,费宁一个月前已经到了加州了。于是他在手机上找到费宁的号码,拨了一下。突然他猛地又把机子关上了,——他记起来,费宁原先的那手机号码是大陆那边的。

这时,他想找个人聊天的欲望更强烈了。他又拨了方清凉的手机,但是对方却关机了。他算了一下时间,内华达州现在是早上十点多,莫非这娘们跟他一样,也喜欢睡懒觉?!

他点着一支烟,一边考虑着该怎么打发今天剩下的时间,在美国,假日对他来说并不意味着放松或者休息,而是时间的错乱。——上实验室去?那显然是太便宜Steven那家伙了。而且Steven早已在圣诞节前,携家带口的跑到佛罗里达州的西棕榈滩度假去了,那里曾经是千禧年布什跟戈尔为了争抢总统宝座,激烈展开白刃战的地方。估计他还要过几天才能回来。至于曼哈顿,该去的地方他在第一年差不多都逛遍了,后来陪小袖去逛第二遍的时候,他再也找不到第一次时那种兴奋的心情和新奇的感觉了。现在回头想想当初他在曼哈顿四处闲逛时满怀的抱负与仰慕,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刚进城的乡巴佬。

忽然间,他脑子里冒出了一个让他此时萎靡的精神略微为之一振的念头:自从耿小袖到那家福州人的餐馆打工以来,一年多了,他还从来没有去过那家餐馆。今天他刚好闲着没事,而且小袖正好又在那里上班,自己何不上她那里去坐一坐,也好给他一个惊喜!

打好了这个主意,他翻出了一套像样点的衣服,认真打点了一下行头,然后到卫生间照了照镜子,看到镜中的自己,一下子精神了不少。他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刚到美国时他还比较注重自己的仪表,后来时间长了,在穿着上也就随便了。美国人平时在穿着上不太在意,只有在参加Party或者到教堂去的时候,才会着意打扮一番。平时你穿的太正式,人家反而会觉得奇怪。程墨雨觉得这种氛围很对自己懒散的路子。

他又找出了他们家汽车的钥匙。他们的车子差不多快有两个星期没有起动过了,上次出去是跟小袖一起去Shopping。平时他跟小袖上班都是乘坐地铁。小袖到现在还不会开车,因此每天去餐馆只能乘坐地铁。而他不开车上班,主要是因为想省下学校里那一年一千来块钱的停车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路上要命的堵车。因此他们一般只有出去购物或者出去旅游的时候,才开上车子。

他出门的时候,刚好碰上那位刚搬进来两个月的大陆女孩回来了,她的眼圈发黑,神态十分的疲惫,显然是熬了夜的。程墨雨平时很少跟她说话,至今连她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他怀疑她可能是Whore,做皮肉生意的,但耿小袖却不相信,说不要将人家往坏里想。那女孩冲他笑了笑,笑容里略带着些许卑微,说:“程先生要出去呵?”

程墨雨随口“嗯”了一声。女孩又说:“程先生,今天你看上去又帅又酷!真的!”

程墨雨听了,觉得有一股暖流沁上心头。他不好意思不理人家了,便笑着说:“新年嘛,讨个吉利。这行头有日子没穿了。对了,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

女孩笑着说:“你叫我Sofia就好了。”

程墨雨点点头,心想:这年头中国人在这边活的都只剩下一些洋符号了。

他来到他在公寓大楼附近停车的地方,找到他的车子。车子上还有一些积雪。那是一辆灰色的95年的“本田 希维克”二手车,是他来到纽约的第二年,花了八千多块钱买的。当时大家都觉得他买的贵了,因为做学生的手头本来就紧,而且在纽约这种拥挤的地方,车子用的频率又不高,满打满算买辆三千左右的是最合适的了。但是程墨雨的想法却不一样,他觉得既然买了,就要来得像样点的,不然就太对不起自己了,虽然出手的时候是咬紧牙关的。不过,没过多久他就后悔了:在纽约,凡事都得讲求实用,在这里,花里胡哨的想法并不讨好!

他将车子发动起来,让它先暖暖身子,然后点了支烟在一边候着。冬天气温低,发动机冷却了,起动的时候费时间。过了一支烟的功夫,他上了车,从箱柜里翻出曼哈顿市区的地图,很快找到了耿小袖打工的New Rochelle街区。

这辆车子说起来已经有将近七年的车龄了,但是因为Miles数不多,而且用的也少,因此程墨雨每次开起来的时候,感觉都挺好的,车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显得十分的亲切。坐在车里,心里踏实。只有这时候,他才觉得当时那笔钱花的值得。

耿小袖已经通过了笔试,但是到了真正要上路操作的时候,她又有些怯场了,一开起车来,手忙脚乱的。不过反正平时用车子也不太方便,因此她学车的事就给耽搁下来了。

今天路上车子少,程墨雨开了约半个多小时就到了New Rochelle街区。他记得小袖跟他提起过,他们的餐馆是在一个大十字路口边上,叫什么“闽运”饭店。这饭店的名字听起来有点刺耳,而且单从字面上来看,它更像是国内福建的一个运输公司,而不是经营者一厢情愿地认为的“好运”的那份吉祥。因此程墨雨对它印象深刻。

他沿着街区开了一段路,很快就找到了那“闽运”饭店。饭店后面有个供顾客停车的小场地,程墨雨就把车停在了那里一个大垃圾箱的旁边。他看了一下车表上显示的时间,刚好是午后两点半。他想,此时小袖该闲下来了。

他下了车,餐馆里的油烟味登时扑面而来,其中夹杂着炒菜的香味。这时,他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他绕到餐馆的前面,透过玻璃窗望进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前面柜台里的耿小袖。小袖正笑容可掬地跟一个穿着风衣的高大男子在聊着什么。两人像是相识已久的样子。程墨雨在外面等了一会,直到那位男子出来了,他才来到门口。

他跟那位男子碰了个面。两人个头差不多高,刚好都把对方的脸看了个仔细。那位男子朝程墨雨点点头,笑着说了声“劳驾”,顾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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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耿小袖在“闽运”打了一年多的工,有哪位客人会让她大吃一惊的话,那么这位客人,就是此时正推门进来的程墨雨了!

耿小袖一抬头看到程墨雨,霎时瞪大了眼睛,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程墨雨来到柜台前,一只手肘撑在台面上,头往前探着,一只手的手指敲着台面,说:“掌柜的,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

耿小袖回过神来,拍了他一下,说:“你作死呀!出什么事了吗?!”

程墨雨环顾着餐厅,笑着说:“你看你!没事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吗?一个人在家里闲着没事,闷得慌。我这还是第一次上你们这里来呢。这店面挺冠冕堂皇的,窗明几净。我以为那些偷渡过来的福州人只会没命的赚钱,不会收拾店面呢!没想到这里还有模有样的。好像没什么客人啊,生意不太好做吧?!”

耿小袖说:“你忘了今天是元旦,大家都度假去了。”

程墨雨想起昨晚的不愉快,说:“既然没有客人,那干嘛还要开门营业,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耿小袖说:“餐馆里这种事我跟你也说不清楚。马上就到三点了,店里Lunch时间要结束了,你先到那边找个位子坐一下,过会和我们一起吃午饭。”

程墨雨说:“刚才从这里出去的那个高个子男人是谁?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耿小袖笑着说:“你别疑神疑鬼了!你怎么可能见过他?他是我们这里的常客,是个做进出口贸易生意的老板。他的公司就在这附近。”

程墨雨想了想说:“我见过的人不会搞错的。我敢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尤其是他的那幅夸张的笑容。”

耿小袖笑着说:“怎么,你觉得他的笑容很有魅力,很独特?因此让你难忘?”

程墨雨说:“恰恰相反,我觉得他的笑容很虚伪,太做作,他的笑肯定不会是发自内心的。他的笑纯粹只是出于应酬的需要。你不知道,有的人是永远不会有发自内心的笑的,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这人就属于这种人。”

耿小袖说:“好了,好了,你要吃醋直说出来就是了。反正我跟他没有什么瓜葛,他不过是我们这里的一个老主顾而已。我们对客人一视同仁,对谁都得陪笑脸,不过出了这个门就不一样了,我是我,他是他。”

程墨雨说:“在看人上,我可没有你那么肤浅。有些事理给你说了你也不懂。”他掏出一支烟问说:“可以抽烟吗?”

耿小袖往一个角落里指了指,说:“那边是无烟区,你到那边坐着吧。我过会就过去。”

餐厅里只有寥落的两三位客人了。程墨雨来到无烟区,找了个座位坐下,一边吸着烟。这时,从厨房那边走出来一个胖胖的,肚子略微有点突出的中年人,头上扣着一顶棒球帽。程墨雨仔细看了一眼,认得就是一个多月前的那个雪夜,开着奔驰Van送小袖回来的那位福州老板。

那陈老板悠然点着一支烟,猛地吸了一大口。忽然,他看到了坐在这边的程墨雨,愣了一下。他好像也认出了他,于是便笑着走了过来。他来到程墨雨面前,笑着说:“稀客,真是稀客!这不是陈先生吗?欢迎光临本店!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要说我们这种地方,请都请不到你这样的贵客呢!”

程墨雨尽管对这位满身油腻,自我感觉良好的厨师没有什么好感,但此时照顾着耿小袖的面子,他只好生硬地陪着笑脸说:“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我这不就赶来给老板你拜年了吗?!恭喜老板发财,连年好运!”心里却想道:“这话真是从我嘴里蹦出来的?!”

陈老板脸上登时笑的找不到眼睛了,他在程墨雨的对面坐下,笑着说:“程先生真会说话!冲你这句话,咱们交个朋友!你太太平时在我面前没少说你的好话呢!你看,我们又是同姓,五百年前我们的祖宗说不定还在一起吃过饭呢。”

程墨雨听了,知道他把自己的姓听成了他的“耳东”陈了,就纠正说:“陈老板误会了,我的‘程’是旅程的程,程序的程。至于交朋友的事,我可不敢高攀。”

陈老板有点尴尬,他勉强笑了笑,说:“你看我们这些大老粗!身上只有油水,没有墨水。程先生到曼哈顿多长时间了?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你以前在餐馆里做过吗?”

程墨雨矜持地说:“我在这里已经瞎混了五年多了,我是拿奖学金从大陆过来读书的,从来没有到餐馆干过活。或许是以前我在哪家餐馆吃饭的时候,跟你照过面吧?我刚来美国那阵子,懒得做饭,经常在餐馆里吃的。”

陈老板点点头:“这也说不定。曼哈顿说起来也就巴掌大一块地方。听你太太说,你在一所大学里做科学家,写论文?”

程墨雨笑着说:“不好意思,科学家什么的,还不是跟你们一样,胡乱混口饭吃?!”

陈老板说:“说的也是。我们做餐馆的,活是累了点,不过钱也没少赚就是了。程先生一年能赚多少?有没有这个数?”他说着,竖着摊开一个巴掌。

程墨雨看着他的长满老茧的巴掌说:“差不多也就四五万吧。不过我们做科学研究的,可不单单是为了钱。科学是一种神圣的事业!”

陈老板说:“那是那是。你那四五万还是税前的吧?”他见程墨雨点了点头,就笑着说:“不容易啊不容易。那点钱只能将就着过日子了。”

程墨雨听了,心里说不上的不舒服,心想:“这些卖菜的居然也在我面前说三道四的。什么玩意儿!要不是看着小袖在他这里打工,我在街上碰上这种人,正眼都不会去看觑他的!还真把自己给当人看了!”不过他脸上仍然不动声色,只是不停地抽着烟。

陈老板眯着眼,透过烟雾瞧着程墨雨。他知道自己的话戳到了程墨雨的痛处,心里不免有些得意。他笑着说:“程先生不知道,我们这些人混到如今这般天地,也着实不容易。想当初我们离开大陆乡下,经过九死一生,才偷渡来到美国,什么苦没受过……”

他正要侃侃而谈,这时,刚好耿小袖过来了,她笑着问说:“你们在聊什么呢?陈老板好像很开心嘛。”她见到程墨雨的脸色有点难看,心里明白肯定是陈老板有什么不中听的话刺中他了,于是便来到他的身后,双手搭在他的肩上,笑着说:“墨雨,你不知道吧,陈老板的创业史要说起来都可以编成一本书了。什么时候有空,你让他好好给你讲讲,很生动的。”说着,她又笑着对陈老板说:“老板,客人都走了,可以关门吃饭了吧?”

陈老板起身说:“让伙计们上菜吧。对了,程先生,你就在这里跟我们一起吃吧。横竖不就多了一双筷子吗?”

耿小袖对程墨雨说:“对呀,你正好可以尝尝福州菜的味道。”

程墨雨冷冷地说:“我过来前就已经吃过饭了,现在肚子还胀着呢。你们吃吧。小袖,你吃完饭,趁着休息时间,我们一起到前面的大街去逛逛。”

耿小袖看了看陈老板,说:“不行啊,我离不开。我现在是Cashier,别人家休息的时候,我还得在电话边呆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客人就来电话订外卖的。”

程墨雨将烟头在烟灰缸里重重地揉了揉,说:“既然这样,那我先走了。”说着就朝门口走去。

耿小袖忙追了过去,说:“墨雨,对不起啊,你生气了?”

程墨雨摸了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没有。我犯得着吗?!即便真是有气了,也是我自找的!”

耿小袖说:“要不我跟陈老板说一下,让别人替我看一会柜台?”

程墨雨打了个呵欠,说:“算了,你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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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6-12 01:16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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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墨雨走出餐馆,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冷。原来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小雪了。

他小跑着来到餐馆后面狭窄的停车场,赶紧打开车门,钻进车里。他将车子发动起来的时候,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该把车子开到哪里去。

这时,他又想起了刚才在餐馆门口擦身而过的那个男人。他想,除非他的脑袋生锈了,不然的话,他敢肯定,他一定在某个场合见过那个男人的!尤其是他的那付笑容。

正想着,耿小袖从厨房的后门跑出来了。她的手里拿着一个纸盒饭。她跑到车前,程墨雨忙降下了车窗。小袖将盒饭递给他,说:“墨雨,你早点回去吧。别去其它地方了!”

程墨雨接过盒饭,嗅了一下,然后又把它递还给小袖,笑着说:“我现在没有胃口了。小袖,我想起来了。刚才见到的那个高个子的男人,我的确见过他的,是在New York关口的 入境处!这话今天晚上回家后,我再跟你细说。”

耿小袖还要说什么,程墨雨已经将车子倒出停车场。他闪开那垃圾柜子,一溜烟就把车子开出了脏乱的停车场。他看到耿小袖在那里跺着脚,然后把那个盒饭,怒冲冲地扔进了垃圾箱。

他觉得自己今天本来不该来这里的。这样一来,一层薄薄的纸,一下子就被捅破了。

他开着车子在街上漫游着。他想:自己哪一天会不会也会被耿小袖扔进垃圾箱里去呢?!也许,在别人的眼中,自己早已经是垃圾箱了!

前面堵车了,一辆救护车,三辆警车。几个警察正在手忙脚乱地维持着秩序。程墨雨本来想翻转方向盘,拐进左边的那条Line,但是后面的车子却盯得很紧,按了一下喇叭,不给他留下任何的空隙。于是他只好将车子往右拐。这一拐,就驶进了路一边的一个小广场。那个小广场并不是停车场,它可能附属于旁边的一幢三十多层高的大厦。

程墨雨不敢逗留,在小广场里打了一个转,想绕到另外一条路上去。他把车开到路口时,那里有个“Stop”的标牌,路上的车子穿梭而过。他忙急促地踩了一下闸。这时,他突然觉得全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车子被往前拱出了约有一英尺。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人撞上了他的车屁股了!

他骂了声“Shit”,马上开了车门就钻出车来。他想,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谁他妈的这么不知趣,损了他的兆头?!

他先去看了一下车后边。好家伙,在车上没有感觉到有多么惊险,没想到车屁股却被撞凹进了半英尺,那个难看!他的火气一下子就冒上来了。他大步来到撞了他的车子的那辆黑色的卡迪拉克车前。那辆车子前面的Bumper倒没有什么损伤,只是那商标牌子被撞得斜了点。

程墨雨心里更不舒服了。他重重地敲着那辆车子驾驶座的车窗。

那辆车子的茶色玻璃窗缓缓地降落下来了。程墨雨看到车主人时,忍不住吃了一惊:那人正是一个多小时前,他进“闽运”餐馆时,跟他错身而过的那个男人。

程墨雨直起身子,心想:如果自己的记忆没错的话,他这已经是第三次跟这人照面了。“这家伙是个丧门星!”程墨雨心里嘀咕着。

那辆车子的主人正是韩晋年。他探出头来,笑着跟程墨雨说:“怎么这么巧?!又见面了!不过这次见面可能让你不太愉快。我现在有点急事要去码头,我把我的车保险卡留给你,你Call一下9.11,记录上就写是我的Fault,Ok?”

说着,他在保险卡上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递给程墨雨。

程墨雨仔细看了一下他的保险卡,说:“但是,韩先生,你如果一溜烟走了,我就凭着这张卡片,怎么跟警察解释呢?记录单上总该有个证据吧?!”

韩晋年笑着说:“哥们,你还真把警察当回事啊?!我把保险卡给你,那是替你考虑的。你把警察叫来,让他填个表,再把我的保险卡给他们登记一下。反正赔钱的是我们的保险公司。你弄明白了吗?”

程墨雨揉着脖子说:“我被你搞糊涂了,哥们!你这一走了之,要是警察拿我当神经病看,怎么办?”

韩晋年关掉车子,下了车,说:“哥们,要不咱们就不惊动警察了。咱们自己解决吧。你想要多少修车费?”

程墨雨看着他的没受到多少伤害的本田 希维克的车屁股,心里有点不舒服,就冷冷地说:“我估计要修好车子,至少得五千。”

韩晋年马上就钻进车子,拿出一个支票本跟圆珠笔,就要开支票。程墨雨拦阻他说:“韩先生,你给我开支票干什么?!这玩意算数吗?咱们还是叫警察吧!”

韩晋年的脸色也沉下来了,说:“我现在手头没有那么多的Cash给你。先生,你别得理不让人好不好?!我这正急着赶到码头去呢!我这一单要是错过了,你知道我要损失多少?!”

程墨雨冷笑说:“这我不管。我这是在据理力争!有种你开车就走!”

韩晋年愣在那里,急得说不上话来。警车很快就“呜呜呜”地来了。登记两辆车子出事的过程,花了将近半个小时。其间韩晋年几次看表,神情焦躁不安。程墨雨则在一边抽着烟,冷漠地看着韩晋年的一举一动。他觉得,韩晋年撞上的其实不只是他的车子,还有他的自尊心。他想:“如果他不是故意的冲撞的话,自己的车子绝对不会被撞得那么难堪的!

一切都处理好之后,程墨雨笑着跟韩晋年说:“韩先生,告诉你了,以后别没事老找人家车子撞!”

韩晋年笑着说:“下次我要撞车,也不会找你了!你知道吗?由于刚才的担搁,你可能已经让我损失了一笔估计有30万的生意。就那么几分钟时间!”

程墨雨笑着说:“那是你的事。我可再也不想碰到你了。”他看着韩晋年匆匆忙忙地钻进车子, 忽然问说:“韩先生,你记得八月七号是什么日子吗?!”

韩晋年正将车子发动起来,听了这话,忍不住又探出头来,说:“什么日子?”

程墨雨依然笑着说:“你再想想,四年以前。”

韩晋年想了想,说:“程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四年前的八月七号……,我好像正在大陆。——对了,那天我跟我太太正要到美国来呢。”

程墨雨笑着说:“这就对了!我从来不会记错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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