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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寒冷的冬天降临的时候,程墨雨的内心深处,都会感到不安和恐惧。那种凄厉的感觉,就像锋利的刀子,在钝实的锅沿上重重地摩擦一样。
对那种令人大脑发麻,牙床发酸的声音的记忆,来自于他幼年时在雪地上的一次滑倒。那年他才八岁,一次放学回家的时候,四周是空空荡荡的冰冷的世界。那天,刚刚离了婚的母亲没有来接他,他一个人往家里赶着。在经过一处水泥地的时候,他的身子突然失去了平衡,然后重重地摔倒在地。他费尽全身力气,也没能将自己渺小的身躯,撑持起来。他忍不住放声大哭,他的耳边充满着凄厉的风声,就像锋利的刀子,在钝实的锅沿上重重地摩擦一样。
如今已经是新世纪的第二个年头了。这天又是个雪天。今年纽约寒冷的天气提前到来了。刚进入11月不久,这不,地上已经散落着杂乱的积雪了。
此时早已经过了十点半了,他刚刚从学校的实验室匆匆忙忙地赶回来。他所在的学校USNY虽然也在曼哈顿地区,但是到他现在位于Mount Vemon街区的住处,还要乘坐七个站次的地铁。每天乘坐地铁的那一段枯燥沉闷的时间,对他来说简直有点要命。列车在空洞的隧道里撕裂呐喊着穿行而过时,他觉得时间一次次地正在从他的身上呼啸着飞离出去。
此时他出了地铁站,把大衣的衣领往头上拉了拉,然后低着头朝他的公寓楼跑去。
十分钟后,他到了楼门前。他抹了一把鼻子上的雪花,探头朝门里面的管理室看了看,只见那个胖乎乎的波多黎各的管理员老头,正满脸松弛地靠在椅背上打瞌睡。
他先不急于推门进楼去。他闪身在旮旯里,然后从身上摸出一支烟,抖抖索索地点着了。他一边从口中吐出夹杂着烟气的热气,一边轻轻地在原地跑动着。在他觉得身子有些暖和之后,他停止了跑动,随后从兜里摸出手机,就着公寓楼道里透射出的黯淡的灯光,飞快地拨了一个号码,又乘隙吸了一口烟。
手机通了。程墨雨仰头看着远处漫天星星点点的灯光说:“小袖,我回来了,正在楼下呢。我抽支烟马上就上楼去。你快给我下一碗热面条吧。……什么,你还在路上?!”
他气咻咻地啪地一下就把手机关上了。
他刚才是给他的太太耿小袖打的电话。耿小袖在一家福州人开的餐馆里打工,早上十点出去,晚上十点左右回来。他因为老板催着要样本,今天在实验室里没头没脑地忙活了一天,这时又冷又饿,胃口吊到了嗓门上。他本来指望回来后,小袖在家里早已经将面条做好了。没想到,小袖在手机里告诉他,她现在正在New Rochelle她打工的餐馆往回赶的路上。
他心里来了点火,于是干脆又掏出一支烟,在大门边上蹲了下来。楼道里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浓缩成一团,投在雪地上,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他觉得这时自己的形象,就像一条蹲着的狗。
他正要站起身来,手机响了。他溜了一眼,是耿小袖的号码。他将手机凑在耳边,听见了耿小袖低柔的声音:“墨雨,我再过十分钟就可以到家了。我带了两份盒饭,都是你爱吃的。还有一份酸辣汤。”
程墨雨瓮声瓮气地嘟囔了一声,关掉手机,又吸了一口烟。这时,他又开始觉得头皮有些冷了。不过,他还不想进楼去。他想蹲在这里,等着小袖回来。反正他上了楼去,他一个人也懒得去空守那间只有一百十几平方英尺不到的房间的。准确的说,那是他跟耿小袖的窝。也就是那个房间,才十分真实地将他们两人联系在一起。
他跟小袖现在租住的是一套公寓,但却是跟其他三户人家Share的。凡是在纽约呆过的人都知道,在曼哈顿,房租贵得简直让人抽筋。就他们俩那百十平方英尺的一个屋子,月租也得五百块。而且,他们四户人家只能共用一个厨房,两个卫生间。七八个人堆在一个公寓里,这无论如何都让他觉得别扭。好在大家平时都在外面忙活,住家反倒成了落脚的客栈了。
他是去年住进这家公寓的,那时他们的房间还只有三户人家:“房东”,他和小袖,还有一个明尼苏达州来的白人女孩。但是今年夏天的时候,房东又招进了一个刚从大陆过来的女孩,而他们的租金却照样一成不变。他跟房东抱怨过,要求把他们的租金降下来,但房东却笑眯眯地跟他磨着,到后来,每个月的房租一文不少。
“房东”是一对来自沈阳的张姓夫妇,他们在纽约已经呆了七年了,而这个公寓的使用权,他们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拥有了。这就是他们的资本。他们夫妇俩平时待人接物也算不错,有时候还可以在他们饭桌上凑上一餐饭。因此程墨雨老是跟他们急不起来。在曼哈顿混,尽管说中国人要想抱成一团,就像是神话一样,但是说到真正的要翻脸,大家面子上总是过不去的。中国人要的就是个面子。况且他们聚居的地方,大都是中国人,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
程墨雨本来是想搬出去另找房子的,但是小袖却不同意。小袖的理由很简单:在曼哈顿,你要再去找一处新的公寓,条件只能比现在更糟,而不会更好。而且自己独立找公寓,得费心不少。反正都是寄人篱下,天下乌鸦一般黑,那种其实是迁就的希望心理,还是免了。小袖这么一说,程墨雨也实在懒于再费心去每个角落寻找更合适的地方,因此还是在这里住下了。
那个大陆来的女孩搬进来的前几天,“房东”张先生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两个老黑,带着全套的装修工具,鼓捣了一整天时间,将原先本来是属于客厅另一半的地方,又给整弄出一间有模有样的房间来。那客厅原来的一半,早已经经过改造,租给那位明尼苏达来的女孩了。现在屋里又多出一个房间后,整个公寓除了狭窄的走道,就是厨房了。
那天那两个老黑在七上八下地折腾的时候,程墨雨刚好心情不好,懒得上实验室去,正在房间里睡觉。那振耳欲聋的电锯声和咚咚咚的敲击墙壁的声音,差点把他的眼泪都给弄出来了。
那一刻,他真正地尝到了寄人篱下的感觉。幸好,那天小袖一大早就出去打工了,要不然,他不知道她会怎么想,尽管他知道,小袖是个忍耐力很好的女人。
那天下午,在去实验室上班的时候,到了楼下门口,他忍不住跟那个管理公寓的波多黎各老头抱怨了一下。老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他,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事?!我会上去看看的。”
但是他根本就没有到他们公寓去转悠过。程墨雨后来才知道,张先生早就跟那老头知会过了,他跟老头握手的时候,顺便在他的的手掌里,递上了一百美金。
就像后来程墨雨跟张先生聊天时,张先生笑着说的:“哥们,我凭什么?我就凭我先到这里来,占了这么一块地!兄弟你要不服气,成,你也去试试运气看!在这里等房子就像买Lotus,看运气!”
程墨雨登时哑口无言了。他知道,到目前为止,他不会拥有这种运气的。在看待命运上,他早就将自己看透了。他之所以还在这繁杂喧嚣的曼哈顿呆着,纯粹是为了小袖。从心理平衡的角度来看,至少这是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觉得自己还是爱小袖的。
他跟小袖是在去年夏天时结婚的。去年他回国探亲之前,他母亲执意要在国内给他介绍一位女朋友,也就是她单位里一位刚刚毕业的漂亮女孩,名叫耿小袖。对于回国找对象的男人来说,女朋友实际上也就是备选的太太。他对母亲的做法,私下里相当不满。那时他拿的是H1-B的身份。但是后来他跟小袖见面时,双方的印象都不错。小袖是一个军队医校毕业的,人很漂亮,瘦瘦高高的样子,笑起来让人心醉。
半个月之后,他们的事情就成了。小袖是个那种把灵气藏在心里的女孩。但是,那时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有些失落。他最初渴望的是找到一个热辣的女孩,他愿意为那种形象迷醉。
怀着这种欠缺的遗憾,他带着小袖来到了美国,来到了曼哈顿。没想到,后来小袖的个性与能力,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她一边打工,一边拼命地补修英语,到现在,她的口语,已经让他相当吃惊了。这美国似乎更适合于小袖生存,而不是像他这种懒散却又怀着空洞的理想的人。他觉得,以他的性格,最多也就是在华尔街炒炒股票而已。
程墨雨把第三支烟抽完的时候,他想站起来,但是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麻木了。他用双手撑着地面,把身子挪到石阶前,然后把脚放了下去。但是即便这样,他还是不能站立起来。他有点急了,随口骂了声“Shit”。
这时,他看到有一辆红色的车子,正从远处疾驰过来,然后在他们公寓前,嘎嘎嘎地滑行着,最后煞停住了。
程墨雨听着那一道轮胎剐着雪地的声响,就像锋利的刀子,在钝实的锅沿上重重地摩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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