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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完毕] 牛比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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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的哈尔滨依旧寒冷刺骨,树木黑瘦,枝桠如铁刺向灰白天空,街道两旁是年代久远的欧式或苏式建筑。一条小巷收得很窄,俩个青年缩着脖子走,军大衣衣领遮脸,棉帽下两双目光犀利的眸子。
  “就是这家吧。”冷军手里捏着一封信,临走前老汉给的,信封上有地址,是老汉在哈尔滨的亲戚。冷军、骆子建信任老汉,俩人来了哈尔滨。
  “是吧,”骆子建跺跺脚上的冰茬,门牌挂在斑驳老墙上,屋檐下滴水冰老长,逼仄的过道里码着一堆大白菜,用报纸裹了。不远处传来隆隆的机械声,这是片拆迁房。
  
  老汉亲戚家一对憨厚本份的中年夫妻,脸上写满生活艰辛;俩个正读初中的孩子,活泼可爱。中年夫妻下岗后每天骑辆三轮车出去,车上一个大煤炉,烤地瓜卖。中年夫妻是湖南下放到东北的知青,后来也没回去,在哈尔滨落了户口。老汉在信里说这俩个年轻人是他干儿子,中年夫妻孤身在遥远北国讨生活,已经很多年没见着亲戚,对俩个堂弟热情周全,掏心窝的好。冷军俩到的这几天,每天饭菜都很丰富。
  
  孩子看着父母,迟疑着不敢往荤菜里下筷子,家里逢年过节才会烧这样的菜。俩孩子肚里没油水,面色有点黄。女主人只吃面前一盘大白菜,一双手上都是皲裂,冻疮红肿。冷军拍拍孩子的脑袋:“吃吧。”孩子咽口唾沫,抬眼看父亲,父亲点点头,孩子吃得狼吞虎咽。
  “让你们见笑了。”中年男人陪着冷军、骆子建喝辣酒。
  “别委屈了孩子。”冷军说。
  “唉,单位效益不好,下岗了。我们又没多少本事,只能摆个地瓜摊熬着,有时候城管还来抓。孩子读书学费又年年涨,眼看这房子又要拆,拆迁费远不够买房的,这日子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了。”中年人多喝了几杯,话渐渐多了起来,女主人看男人一眼,眼神责怪。
  骆子建放下筷子,进了里屋,一会出来手上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男人面前。
  “给孩子买书。”骆子建说。
  “这是干啥,哪能拿你们的钱,赶紧收回去。”男主人拿起信封往回塞。
  “不是给你们的,钱也不多,让孩子把书读下去。”冷军目光雪亮。女主人在边上抹眼泪。
  
  在家里闷了个把星期,冷军呆不住,拽着骆子建出去逛。
  松花江还没解冻,冰薄了,江面上不见溜冰的人。青年宫里人来人往,孩子拿着糖葫芦往外哈气。骆子建缩着脖子蹲在石凳上,冷军抱着膀子靠着。
  “军哥,我想帮帮他们。”骆子建说的是中年夫妇一家。
  “咱还剩多少钱?”冷军现在已经不买中华,抽东北的人参烟,便宜,三块一盒。
  “不多了。”从大山里出来的时候,冷军俩把大部分钱留给了哑巴父子。
  冷军眯眼看着远处一帮浓妆艳抹的老头老太,动作很大的扭着秧歌。他有点想念张杰和黑皮,有他俩在,冷军不会去琢磨来钱的事。
  “门口有炮子打架!”一帮有点歪的小孩叫嚷着从身边擦过,自行车蹬出了风,往青年宫门口聚集。哈尔滨人管混混叫炮子。
  “去看看?”冷军说。
  “反正也没事,走。”骆子建站起来,脚有点麻。
  
  青年宫门口两伙人对视,发型不是方寸就是青皮,个个看着彪悍,一律穿军大衣,大衣内摆挂着铁器、短铳。群众隔老远看着,那年月因为看群架被误伤的不少。
  “李正光你他妈的就是一条狗!跟了乔四就胆壮了!”
  “小飞,要干架就喊声打,什么时候学会了骂街?”说话的人就是十年后称霸北京娱乐业,黑白两道敬重的血性汉子李正光。冷军和骆子建看见李正光就像看见自己,都是一般的冷峻锋锐。
  “操你妈!打!”小飞一声喊,现场顿时刀光乱成一片,两伙人一敞大衣,内摆里抽出铁器。群众唰地退出很远,冷军俩人还在路边树下靠着。骆子建说:“小飞那帮要输。”。骆子建会这样说,是因为李正光太生猛了,如果和他单挑,骆子建都没有必胜的把握。李正光左手握铳右手提刀,在人群里劈拉砍剁,刀锋过处溅起一片血雾。李正光一双眸子闪闪发亮,神情亢奋凶残,典型的见血兴奋的亡命徒。骆子建望一眼冷军,李正光那种状态,在冷军身上也时常闪现。
  

 “走吧。”冷军说。远处已经传来警笛声。
  两帮人呼哨一声往两边撤离,李正光与冷军俩擦身而过,侧头瞟一眼,这俩人生面孔,一身杀气隐而不发。如果不是警笛声越来越近,李正光会和冷军俩人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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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青年宫出来,冷军、骆子建步行回去,大衣毛领遮去半张脸。电车缆线在路口擦出火花,天阴沉着,雪欲落未落。
  “除了偷还有什么办法来钱快?”冷军突然问一句。
  “抢。”骆子建答。
  
  进巷子前冷军俩人远远站着观察,他们这样的人要想活下去,必须谨慎。巷口停了几辆小车,其中一辆奔驰很扎眼,车牌五个八。九十年代初期奔驰很少,不像后来,大奔、小蜜是大款的标准配备。奔驰车里一个穿警服的女人影影绰绰,车边俩条的彪形大汉站得笔挺,一身江湖气。冷军有点奇怪,公安和混混怎么会走在一起。十几分钟后一群人拥个中年人从巷口出来,中年人披裘皮大衣,手上硕大的钻戒折射光芒,一张国字脸上自信骄矜。此人就是横行哈尔滨的黑道大亨乔四,车里穿警服的年轻女人是他的小蜜。乔四早年频繁出入监狱,蹲监时随时要向狱警喊“报告”,据他自己说“自尊心”被喊伤了。发迹后乔四拖一名女警下水,充当小蜜,人前人后让小蜜穿着警服,来弥补自己“心灵的创伤”。乔四靠拔“钉子户”起家,哈尔滨人说:“哪里有‘钉子户’,哪里就有乔四。”
  
  巷口几辆车呼啸而去,冷军俩人又站了一会,确定安全后俩人回家。推门进去,一片狼藉——家具、电器碎了一地,女主人抱着俩个孩子哭成一团,男主人蹲地上抱着头。乔四这次亲自来拔的“钉子户”就是中年夫妇家,开发商给的拆迁费远不够再买一套房子,中年夫妇如果签了合同,就意味着无家可归。乔四拔“钉子”程序清楚——先谈条件,同意最好,不同意?砸电器、家具;再不同意,砸房子、砸人;如果还不走,身家性命拿来。中年夫妇家的程序正进行到第二步。
  “大哥,搬了吧。”冷军和男主人并排蹲着,递根烟过去。
  “不是我不想搬,搬了住哪去?一家人要冻死在街上。”
  “先租房子住着,新房子我来想办法。”冷军眯缝着眼看窗玻璃上的冰花,他已经有了目标。
  “一套房子老多钱了,上哪想办法?”
  “你不用管了,今天就搬。”冷军拍拍中年人肩膀站起来。
  
  冷军、骆子建没再和中年夫妇住在一起,在城乡结合处租了套农民房,依旧独门独院。他俩要去办件事,不想给中年夫妇惹麻烦。
  “看清楚了吧。”冷军半靠在炕上问。房中间一个煤炉,铁皮管顺着煤炉拐个直角,穿出墙外,水壶坐在煤炉上冒着热气,发出微微的沸腾声。
  “看清楚了。”骆子建脱下大衣围巾,搓着手坐上热炕。
  冷军、骆子建连着观察了几星期,乔四每个星期天晚上会到他其中一个情妇家过夜。乔四其实不缺女人,在街上他只要看中哪个女人,直接下去俩人架上车带走。乔四强奸女人无数,事后会丢一万块钱作为补偿,再加上小姐、情妇,乔四说自己是“夜夜做新郎”。这个疯狂的“新郎”被人惦记了,惦记他的人就是冷军。
  
  乌云阴沉,寒风呼啸,雪还是落不下来,路人围着围巾、戴着口罩,脚步匆匆。一片楼群灯火就那样盏盏亮起,一栋六层砖楼前,冷军、骆子建已经守了大半天,骆子建撬的小面在一个角落停着,车牌已经换过。乔四的情妇出去过一趟,回来时手里拎着菜,独自上去后就再没下来。冷军俩确定家里就乔四情妇一人。
  “走。”冷军抬头望一眼,六层是乔四情妇家,亮着灯。冷军、骆子建戴上手套、线帽。
  六层楼道里骆子建拉下电闸,屋里顿时漆黑。一会铁门打开,一个性感妖娆的女人拿着手电出来看电箱。黑暗里骆子建手掌往女人后脖一切,女人静悄悄软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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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四那天晚上本来不想去情妇家,临时出了点事。李正光放翻了小飞,小飞左脚踝骨被猎枪打碎,右脚脚筋被挑。小飞跟杨馒头,杨馒头原来是哈尔滨唯一能和乔四抗衡的对手,自乔四和公安厅扯上关系后,杨馒头已经有投靠之意。乔四最近正准备收编杨馒头,突然出了这事。乔四直接约了杨馒头喝酒,残疾人小飞在医院躺着,乔四不会去医院,小飞档次不够。杨馒头表态不参与这事,乔四很满意。从饭馆出来,乔四去了另一个情妇家,也是该他倒霉,那情妇身上来了大姨妈,乔四摔她一巴掌,带着俩保镖换地方日。冷军、骆子建正看着电视等他。
  
  铁门咣咣敲响,冷军、骆子建握着机头大张的手枪立到门两侧,电视声音很大。情妇在里屋被绑得四爪攒蹄,嘴用毛巾堵了,还在昏迷中。冷军冲骆子建一点头,骆子建咔嚓按开门锁,门张开一条缝。
  
  先进来的是俩个保镖,屋里没开灯,只有电视发出微弱光线,俩人一时看不清屋里情况。冷军、骆子建没有动手,还有一人没有进来。乔四如果再等等,也许能逃过一劫,可他没等保镖看清就跟了进去。在哈尔滨乔四就是教父,他上位后再没有一人动过他,也没人敢,乔四麻痹了。
  
  乔四高大的背影在门里闪进,门咔嚓反扣,响起两声低沉的枪响,不像是消音器的声音。冷军、骆子建右手执枪,左手握紧塑料瓶口,枪管在瓶口里插着。子弹穿过塑料瓶底射入俩名保镖后脑,俩名彪形大汉扑通倒地,没来得及哼一声就魂飞西天,枪还在他们腰上插着。
  
  乔四没动,更没有喊,两支冰冷的枪管一左一右顶在他太阳穴上。乔四余光扫过,电视机微弱的光线照亮两条挺拔身形,线帽上露出的两双眼睛寒光凛凛。乔四话未出口,眼前一黑,冷军一枪托砸晕了他。雪终于落了下来,纷纷扬扬,片片如羽。一辆小面消失在夜色里,大雪掩盖一切痕迹。
  
  第二天哈市黑道震惊,乔四失踪,俩名保镖死在情妇家,身上枪被带走。杨馒头被李正光带人堵在赌场,两帮人荷枪实弹,一触即发。
  “把四爷交出来!”李正光杀气腾腾,一支猎枪指着杨馒头。
  “操他妈的!小朝鲜你别以为我怕你,乔四不是我绑的!”李正光是鲜族人,杨馒头憋得一脑门汗。
  李正光大哥大响起,电话那头传来乔四的声音。
  “四爷!你在哪?”李正光一声喊,杨馒头吁了口气。
  此时乔四正躺在郊区一间民房里,黑布罩眼,枪管顶头。乔四身上带着大哥大,冷军说:“给你一分钟时间告诉他们把钱放哪,超过一分钟说明你活到头了。”乔四不会为了五十万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乔四后来说:“老子的命才值五十万。”
  
  李正光没有报案,按乔四说的,第二天他把一包钱放进指定街道的一个垃圾桶。李正光带着几十名枪手在周围静静潜伏,只要有人伸手拿垃圾桶里的包,会被打成一面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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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顶、树木被积雪覆盖得没有菱角,毛茸茸的,公交车顶着白色驶过马路,溅起黑脏的雪泥。李正光已经有点焦躁,从早上守到现在,只有人往垃圾桶里扔东西,没见有人往外取东西,打乔四的大哥大,一直关机。李正光不单敢打敢冲,也是个有脑子的人。垃圾桶下面没有下水道,李正光用钢钎往下捅,实心,他不知道对方如何能在几十条枪口下取走钱。穿着臃肿棉猴的行人来来往往,口罩、围巾下的面孔神秘莫测,李正光已经看谁都像绑匪。
  
  下雪天的黄昏,总是来得很快,五点多钟,天色已经擦黑,城市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积雪反着暗青色的光。蹲守的人来来回回跺脚,哈出的气白蒙蒙的,地上一圈烟头。
  “光哥,还来不来啊?”
  “操你妈!我要知道来不来还在这傻站!?”李正光有劲没处使,憋得胸闷。大哥大突然响起,李正光浑身打个激灵。
  
  李正光独自开辆车上了国道,副驾驶座上放着垃圾桶里那一包钱。乔四在电话里这样说的,李正光只能照办。夜色映照白雪覆盖的荒原,苍莽壮丽,李正光在国道上已经开了几十公里,后面远远跟着几辆车,坐满枪手。电话又响,李正光接听。
  “调头,往回开。”乔四头上顶着冰凉的枪管。
  “好!”过道中间是水泥隔离带,调头就是逆行,李正光不会争辩,他不怕死。后面坐满枪手的几辆车已不能再跟。
  逆行了十几公里,国道两边开始有了铁丝网,大哥大又响起铃声。
  “过前面那座桥的时候,把包丢下来,不准停车。”
  “四爷……”
  “让你丢你就丢!墨迹什么!”乔四一辈子没吃过这种亏,一口恶气郁积在胸,他只想保住命回去。
  一包钱划着弧线从车窗落入桥底,李正光放慢车速,尽量往桥底看,夜色里一道黑影闪过,看着有点眼熟。二十分钟后李正光到了桥底,包已经被取走,一行蜿蜒的脚印在一道轮胎印下消失,小面的轮胎印。李正光顺着轮胎印往前追,几公里后车上了大路,轮胎印消失。
  
  第二天乔四在一座桥洞下爬了上来,乔四瘸了,右腿被挑去一段脚筋。割断的脚筋及时接上不至于残废,可乔四的脚筋是被挑开后割掉一截,乔四下半辈子再离不开拐棍。乔四本来不叫乔四,是因为小时候在一座桥洞下长大才这样叫。乔四回望,他又一次在桥洞下有了生命。哈市掀起了一股暗流,良善百姓并不知道平静生活下的血雨腥风,数名与乔四有仇的炮子被杀,所有外地人和小面司机被盘查,乔四咬碎了牙。十年后乔四被越省特警从被窝里铐走,春节前被蒙着口罩的武警一声枪响血染黄沙,乔四至死也没能再见着那俩个目光犀利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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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面在结冰的湖面上熊熊燃烧,冷军、骆子建蹲在积着雪的树林里远远望着,这里荒僻安静,远离人烟。
  “钱给他们了吧。”冷军嘴里叼着烟,还是人参烟。
  “给了。”骆子建去过中年夫妇租住的房子,家里没人,十万块钱用报纸裹了放在桌上。钱骆子建仔细看过,没有记号,也不连号。骆子建留了张纸条——这钱别存银行,过两年再花,我们走了。
  “咱们离开家多久了?”冷军看那莽莽雪原,延绵出壮丽。
  “快两年了吧。”
  “想家不?”
  骆子建不说话。
  “给家里打个电话吧。”冷军看着远方,目光柔软。从纱厂仓库出来那天起,他俩没和本市任何人联系过。
  燃烧的小面一声爆炸后慢慢沉入湖水,冷军拍拍骆子建肩膀,俩条身影消失在雪原里,他们要尽快离开哈尔滨。
  
  哈尔滨郊县车站里嘈杂肮脏,李正光在送一个犯了命案的兄弟跑路,市区车站太不安全,李正光选择了这里。车还没到,李正光和兄弟缩在一个角落抽烟,俩人都带着枪,目光警惕。两道背影在人群里闪过,李正光突然想起了什么,俩人目光一错跟了上去。
  
  冷军、骆子建买好车票,看看还没到点,出去找邮局打电话。阳光照在融雪上,县城里黑一块白一块,树上像是笼着一层淡淡绿烟。冷军俩人双手插兜、毛领遮面,拐进了一条弄堂,一会李正光俩人跟了进去。弄堂交叉纵横,宁静无人,积雪在墙根白着,踩上去咯吱作响。李正光俩人跟着脚印一路走,机头大张的手枪握在手里用大衣挡了。拐过一条岔巷,光线突然一暗,李正光和他兄弟拔枪很快,四枪连环相指,都是头部。
  “我见过你。”李正光说。
  “我也见过你。”冷军说。
  “是你绑了四爷。”李正光说。
  “你知道晚了。” 冷军说。
  “不晚。”李正光双眸雪亮。
  “那来吧。” 冷军瞳孔收缩,手腕一顶,腕上一块金表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眼见四把枪就要迸出火光。
  
  “等等!”李正光说。
  “你怕了。”冷军说。
  “表哪来的?”李正光出生入死上百次,他并不是怕才喊停,冷军腕上的表是他早年逃亡邵阳时送给廖志的,廖志救了他的命。
  “朋友送的。”
  “哪的朋友?”
  “邵阳。”
  “我欠他人情。”
  “你不用还给我。”
  “这次算了吧。”
  “算了吧。”
  四人同时收枪。
  “你俩赶紧离开这,我没见过你们,你俩也没见过我。”李正光说。
  
  从哈尔滨郊县出来,车往南开,经过一个县城的时候,冷军俩中途下车,他们不是很信任李正光。俩个找到县城邮局打电话,冷军打给了黑皮,骆子建衣领遮面在玻璃间外看四下动静。
  “方便说话吗?”电话接通,黑皮这两年一直没换家里号码,他在等冷军电话。
  “方便!”黑皮听见冷军声音又惊又喜,他没敢喊冷军名字,怕公安局监听。
  “家里怎么样了。”冷军问。
  “局里找了你大半年,后来也没什么声音了。”
  “我和子建家里怎么样?”
  “……你家里没事,子建爸爸病了。”黑皮沉默一会说。
  “什么病?”
  “癌症,胃癌,我和草包去送过几次钱。”
  冷军望一眼隔间外的骆子建,骆子建这两年沧桑了。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草包托了人,现在风声也没那么紧了,市里现在比较乱,一句两句也说不清。”
  “再说吧,子建家里你们帮着点,我挂了。”
  
  从邮局出来,冷军一路抽烟,不说话。骆子建跟着,什么也没问。
  “子建,我们回去吧。”
  “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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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杰蹲在马路牙上看过往行人,几个贼娃子在他身后屋檐下靠着躲雨。春天的雨水细密绵软,落在张杰发上像一层白糖,军袄肩部已经潲湿。张杰撸一把清鼻涕,在军袄上擦了。街上雨伞晃动,披着雨衣的人响着车铃从身边骑过,单车钢圈转得飞快。张杰突然很想念冷军、骆子建,比什么时候都想。人在发达的时候容易忘记朋友,一旦落魄了,才会觉得朋友很重要。
  
  冷军、骆子建离开本市后不久,余建国和张杰的冲突开始。如果余建国只是要和张杰合伙开场子,张杰会考虑,可余建国心很大,他要张杰赌场关张。余建国想,冷军、骆子建逃亡,你张杰拿什么和我斗?事实也是如此,张杰的场子连着被砸,来的都是生面孔,余建国没有出面。张杰去找李有德,李有德不见他。李有德愿意和张杰一起弄钱,是因为张杰后面有冷军,冷军跑了,张杰在李有德眼里就是一坨狗屎。李有德已经和余建国走到了一起,混社会就是这样,锦上添花可以,雪中送炭很难,李有德没有给张杰送炭,李有德送去的是治安大队。赌场被治安大队折腾几次,再没人敢去玩,张杰场子关门大吉。那时候草包劝过张杰,张杰不服,带着一群小鬼和余建国开战。如果单纯地用道上的方式,明刀明枪的干,张杰不会这么快落败,可余建国身后站着李有德和太子。张杰一群人伤的伤抓的抓逃的逃,张杰存下的一些钱也折腾见底。张杰和冷军不一样,冷军的兄弟是兄弟,张杰的兄弟是打工,没有钱的张杰很快落魄。草包找过张杰,让他回游戏厅,张杰没脸回去,带着几个鼻涕虫重操旧业,上街割包。除了躲四大金刚剩下的三人,没有大混混找张杰麻烦,要张杰上贡,张杰后面有冷军,冷军还没死。
  
  老旧的公交车吱一声停在站牌前,排气管喘着粗气。张杰站起来上了车,后面几个贼娃子跟着。今天是十三号,发工资的日子,又是下班时间。车上人挨人挤着,空气混浊,张杰先观察人。公交车上两种人观察人,一种是小偷,一种是公安,小偷看人包,公安看人眼睛。张杰两种都看,所以张杰很少失手。张杰觉得运气不错,车上只有他们一队掂包的,没有便衣。
  
  看着像干部的中年人一手抓包一手抓铁管,身子晃晃悠悠,有意无意地往前边一个年轻女人屁股上蹭。张杰手背擦过中年人的人造革包,鼓鼓囊囊,有货。半截刀片在舌头上含着,张杰擦下嘴唇,刀片到了手里。本市只有俩个人一刀下去把包割出一个直角,一个是黑皮,一个就是张杰。张杰眼望着车窗外,心却全在手指的感觉上,食指和中指在割出一个直角的包里来回探索,眼镜盒、硬皮笔记本、钢笔、钥匙串……“操他妈!”张杰心里骂,他摸到一包纸袋装避孕套,两指一捻,有滑石粉的腻滑。这东西张杰熟悉,小时候垃圾堆里经常能翻到,张杰把它吹成气球,顶端一个奶头壮凸起,要不就灌满水,来回捏,手感很好。冷军看张杰玩避孕套总给他一脚,张杰想起了十岁的冷军,那时候俩人天天在一起,可现在……张杰走神了一会,公交车一刹,张杰手指触到一个信封,捏一下,挺厚。张杰夹住,慢慢往外抽,这时候不能快,不然其他东西会洒出来。漫长的一分钟,张杰把信封塞进兜里,慢慢移动身体,离开中年人身边。其他小偷也得手,四个钱包传到张杰手里,张杰脊背上冒出了汗,太多了。车终于在一个站台停下,张杰下车,他不敢跑,背上凉飕飕的。张杰心里念着菩萨保佑,紧着步子往前走。车上猛然传出一声尖叫:“我钱包丢了!”张杰撒腿就跑,车上窜下几个膀大腰圆的工人,撵在后头追。
  
  张杰跑慌了,窜进了一条狭窄的死巷,几个工人从巷边柴堆里抽出几根木棒逼了上来。从开始割包后,张杰除了刮胡刀片不再带其他刀,万一失手再搜出凶器,那就不是小偷性质,按抢劫定性。赤手空拳的张杰面对几条壮汉,抱着头慢慢蹲下,他觉得这顿打是挨定了。
  
  湿漉漉的地面上几滩油绿的鸡屎,张杰抱着头神情恍惚。击打没有预期而来,张杰慢慢抬起头,目光触到一条挺拔的身影,张杰泪水涌出。骆子建立在张杰和几名粗壮工人中间,站得巍然,军大衣肮脏破旧,像赶了很远的路。
  “拿来。”骆子建背对着张杰伸出手,张杰递过去几个钱包和一个信封。
  “得罪了,放我兄弟一马。”骆子建把东西递给几名工人。
  “他是小偷!必须送进派出所!”几个人不依不挠,甚至在想象一张红纸黑墨的表扬信贴在厂门口的光荣,运气好的话能被加上半级工资。
  骆子建一敞怀,大衣披开。张杰后来经常教导马崽:“气势!气势很重要,能砍人的不算本事,用气势就能解决问题的才是真正牛比的混混。”张杰当时在骆子建身后,没有看见骆子建大衣内摆里露出的雪亮军刺,可他从骆子建的背影里看见了气势,一种压迫你服从,令你不敢侵犯的气场。几名工人悻悻而去。
  “子建……”张杰声音哽咽,骆子建转过身来,冷漠沧桑的笑容,一身大风大浪里闯过的江湖气息,是一种值得信任的安全。
  “……军哥呢?”张杰抽吸着鼻涕问。
  
  骆子建领着张杰拐进一条僻静的弄堂,视野里闯进一条熟悉的身影,衣领遮面的冷军靠在一堵老墙下抽烟,墙上青苔斑斑,一片嫩绿的葡萄藤挂着水珠。冷军转过头来笑,那一道目光骇人心魄,张杰顿感人生豪迈。“军哥!”张杰几步跑上去,看见冷军他觉得比看见亲人还亲。冷军用力往张杰肩上一拍,力量传来,张杰一触即溃,一把抱住冷军嚎啕大哭,伤心委屈随泪水涌出。“靠他妈的,你丫还这么没出息。”冷军一声骂,张杰觉得太舒坦了。
  
  张杰在郊区替冷军、骆子建租了套院子,谁也没告诉。院子后一片群山延绵,树木浓密,院前一口池塘,燕子贴着嫩绿荷叶掠过。冷军觉得不错,适合逃离。冷军让张杰去喊草包和黑皮,几十分钟后院门轻轻敲响,骆子建握着枪闪到门后。“子建,是我。”张杰压低声音说,骆子建拉开门扣。草包、黑皮跟着张杰闪进来,手里拎很多东西,一只红冠大公鸡来回地挣。
  “靠你妈的!”冷军披着大衣靠在门框上。黑皮比以前白了很多,草包胖了,挺着将军肚,像个老板。
  “还活着呢!”黑皮上来一搂膀子,眼里有亮闪闪的东西。
  “老子肯定比你活得长!”冷军踢黑皮一脚。
  “军子。”草包手里还拎一大堆东西,立在院子里,沉稳的脸上有激动。
  冷军上去一把抱了,草包张着膀子僵着,眼眶一会就湿了。张杰把东西接下来。
  “买这么多东西干啥?”冷军问。
  “好久没吃你炒的干煸鸡块了。”草包说。冷军菜烧的好吃。
  “家里得亏有你。”冷军搭着草包肩膀进屋,草包看一眼骆子建,骆子建还是不爱说话,却更见锋锐。
  
  进了屋里,草包、黑皮拍拍骆子建肩膀,没有说话,骆子建笑笑,他还不知道家里的事情。张杰把几瓶酒拿出来,拎着菜进厨房杀鸡。“杰子怎么回事?”冷军、骆子建坐辆三轮车从火车站出来没多久,见几个人追着张杰进了巷子,骆子建救下张杰。冷军看张杰是混背了,可他一直没当面问。草包大概把事情讲了下,几个人沉默。
  “军子,这事怪我,没照顾好杰子。”草包说。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张杰做那场子,出事是早晚的。”冷军拿过一瓶四特,牙齿咬开瓶盖,咕咚灌了一口。
  “余建国现在怎么样?”冷军问。
  “小母牛坐拖拉机,牛比烘烘呗。”黑皮一脸不岔:“张杰场子给封了,没几天余建国开了一家更大的,里面很多机器都是从张杰那没收的。李有德和太子挺他,现在市里混的最好的就是他,四大金刚帮他看场,放高利贷也赚饱了。”
  屋外落起了雨,细碎地打在院里的樟树叶上,响得寂静,冷军眯缝着眼望着窗外。
  “这事不算完。”冷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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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人喝到很晚才散,空酒瓶歪在桌下,鸡骨头洒了一地。冷军蹲在门口看那冷雨霏霏的夜色,骆子建拿把笤帚打扫,酒瓶碗筷碰撞出清脆的声音。冷军回头望一眼,橘黄灯光映着骆子建菱角清晰的脸,依旧英俊,就这两年,骆子建额上多出了抬头纹。冷军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么多年,自己欠骆子建太多太多,多到无法偿还。冷军回转头去抽烟,喷出的烟雾丝丝缕缕,消散在雨夜里。
  “军哥……是不是有事?”骆子建问。
  椅子上搭着两件张杰留下的雨衣,带袖的那一种,冷军站起身拿了。
  “走吧。”冷军说。
  
  雨夜里冷军领着骆子建进了肿瘤医院住院部,骆子建的心揪了起来。
  “进去吧。”冷军停在一个单间病房前,刷着白漆的木牌上写着“老干病房”,是草包安排的。
  骆子建僵在病房前,那扇单薄的门他不敢推开。冷军帮骆子建把雨衣脱下,抽出他的枪掖到自己腰里,这东西太戾气,带进病房会冲着病人,冷军这两年开始相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骆子建机械地抬手,门吱呀一声张开窄缝。
  
  病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身上插着各种管子,线帽下原来黑灰的头发因为化疗全部脱落,五十多岁的人看着像八十多岁。这个曾经被骆子建看作山一样的男人,如风中残烛。病床边趴着一个年轻女人,发出轻微呼吸的声音,是夏晓岚。骆子建走后,夏晓岚执拗地搬进骆子建家。被子下露出父亲干瘦的脚,手触上去冰凉,骆子建双手握住慢慢地揉搓,温热的液体滴落在父亲脚上,父亲渐渐睁开眼睛,黯淡无光。
  “爸……”骆子建缓缓跪倒:“……爸……我回来了。”
  父亲虚弱地伸出手,骆子建膝行到床头,父亲枯瘦的手在儿子头上一下下地抚摩。
  “子建……”父亲喉结下滚动着模糊的音节。
  身后传来压抑的哭声,夏晓岚捂着嘴,泪水簌簌滚落。骆子建伸出手,夏晓岚扑进骆子建怀里,咬着骆子建肩膀,沉闷哭声在胸腔里滚动。门外冷军无语,带上门独自离开。
  
  街上细雨飘摇,车灯照过来雨丝连绵不断。冷军走回了机械厂家属区,五楼的灯还那样亮着,窗上偶尔闪过父母剪影。冷军在一株树下站了很久,终于没有上去。父母如果看见他不报案,就是窝藏。
  
  骆子建第二天早上回到住的地方,没有看见冷军,也没有看见枪。冷军去找余建国了。余建国很敬业,别的大混混晚睡晚起,余建国早睡早起。余建国不认为自己是混混,他认为自己是老板,或者是企业家。冷军哪天会回来的念头时常在余建国心里闪过,余建国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世界你要得到,就必须付出,用什么去换而已。这个雨后天晴的清晨,就是余建国为得到而第一次付出的时候。
  
  鲜衣肥脸的余建国出现在赌场,每天早晚他会来场子里看一遍。居高临下的眼神扫过,熬了一夜的赌徒围在桌前依旧聚精会神,在他们布满血丝的眼里,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别。一声声“余总”喊起,余建国很满意,没有人喊他大哥,余建国在尽力摆脱混混身份。场子里进来一个人,藏青校官呢子大衣衣领竖起,低着头。现在这样穿的人已经慢慢少了,余建国突然想起谁最喜欢这样穿。余建国想起的有点晚,冷军已经走到他身边,头慢慢抬起,一道藐视天下的目光。冷军脸上挂笑,余建国也笑,笑得僵硬,冷军插手的衣兜硬硬突起一块,枪管形状。余建国原来就有点怕冷军,可那时他们还是朋友,余建国现在才真切感受到做冷军的敌人是什么感觉。
  “进去说。”冷军搂着余建国肩膀进了办公室,像俩个朋友,门咔嚓一声倒扣,余建国心里一凛。
  “军哥……回来了。”余建国坐在老板位置上,冷军隔张桌子在对面坐着,用一把雪亮的军刺削指甲。
  “回来了。”冷军低着头说。
  “挺好的吧?”余建国往抽屉里瞟一眼,枪还在,可他不确定拿起它会是什么后果。
  “不怎么好。”
  “怎么?”余建国手指触到枪把,传来冰凉。
  “你欠了杰子的钱!”冷军突然抬头,眼里亮起杀人的目光,余建国手一抖,缩了回来。
  “我……还。”余建国把争辩呑了回去。
  
  十万块钱从保险箱取出来码在桌上,比起自己的命来,余建国宁愿给钱。
  “军哥……就这么多了。”
  “好,和杰子的账清了,现在算咱俩的。”冷军一挥手,军刺猛地钉在桌上,在余建国面前嗡嗡颤动。余建国一咬牙,拔起军刺,冷军乜着眼斜望。
  “要我帮忙?”
  “不用!”余建国嘴里咬块毛巾,一刀剁下,俩个指头落地,脸痛得扭曲,脖子上的血管蚯蚓一样鼓起。
  “咱俩清了。以后再见面,不用顾忌。”冷军拿起桌上的软中华点一根,眼神慵懒。
  余建国握着断指位置不搭茬,额上汗如雨下,怨毒地盯着冷军扬长而去,带着他的钱。
  
  余建国带着两根断指冲进医院,让医生像缝衣服一样给他缝上,医生说不能这样缝,要动手术,不一定能接上。余建国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冷军!我操你妈!”
  余建国派人找了李有德一天,没有找到。李有德很忙,王露出狱了。李有德最近被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可最近他认为自己不但是好人,而且有着佛祖一样的大悲悯。李有德的女人很多,暗娼、明娼、饭馆老板娘、托他捞人的女家属……上这些女人对他来说,就像上厕所撒尿一样自然。可让李有德感动的是,他居然一直记得一个女人,一个他强奸过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王露。李有德不但一直记着王露,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王露。王露在农场劳改,李有德隔三差五去探视,王露越不搭理他,他越觉得自己伟大。李有德上下打点,王露三年的刑期,关了不到两年就给放了。
  
  走出高墙的王露,还穿着入狱那天的衣服,大了,风吹伏春草,裙摆飞扬。李有德迎上来要接王露手里东西,王露隔开两米拐弯,脸上无悲无喜,就像绕开一块石头。一条土路在荒原里蜿蜒出去,春草如烟,一个美丽的清冷女人,踽踽独行,身后一辆吉普缓缓跟着。
  
  萧南妈还在下角街开着杂货店,这些老人就像一棵野草,你看着她在凄风冷雨里飘摇,以为时日无多,她却顽强地活了下去。
  “妈……”春寒料峭的街头,穿着裙子的王露嘴唇乌青。
  “……闺女……”老人手里的酱油竹筒咚一声落入酱油缸。
  “妈!”王露一把抱住老人,哭得声嘶力竭,老人拍着王露的背,泪水浑浊。
  下角街聚拢上来的群众默然,女人擦着眼角,站在人群里的李有德也有点想哭。
  

  呼机响了几遍,李有德懒得回,局里找他会用步话机,余建国曾要送他个大哥大,他怕在局里拿进拿出太扎眼,没要,后来余建国把大哥大折成现金给了他。萧南妈握着王露的手坐在床边,她们在等李有德走,李有德坐在油腻腻的饭桌边抽烟,看王露的目光一往情深。
  
  “以后有什么需要就打电话给我。”李有德把抄着呼机号码的纸条递过去。没有人接,萧南妈和王露坐得木然,李有德把纸条放在桌上。“什么是爱情?这就是爱情。什么是付出?这就是付出。”李有德就是这样想的,他甚至在幻想王露被他感动的那一天。李有德刚出门,他坐过的板凳被王露丢了出去,纸条塞进了煤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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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普车刚在局门口停稳,余建国的俩个手下就凑上来,他们在门口已经等了很久。李有德有点烦,在这里找他会被同事领导看见,他又加脚油,往前边路口拐个弯停下。一会俩个混混喘着粗气追过来。
  “操你妈的!当流氓当傻了!?下回再来局里找我我弄死你们!”李有德一甩手,烟头摔在混混脸上,落下几点火星。
  “领导,对不住您,没有急事我们也不敢来这。”俩个混混腆着脸,不敢说打他传呼没人回。
  “余总出事了,在医院里,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清楚,他让您给他去个电话。”
  
  从电话亭出来,李有德在车上坐了一会。余建国手指残了两个李有德不关心,他关心的是那十万块钱。“回头那钱在余建国分红里扣,谁他妈和你平摊损失。”李有德心里骂一句。至于抓捕冷军,李有德没兴趣——既危险又没油水,冷军杀的是俩个恶贯满盈的流氓,没民愤,领导也不是太重视。李有德决定把这事推给付国强,那个他一直想取而代之的支队长。
  
  办公室里付国强桌上一堆案宗,付国强趴在中间忙忙碌碌。李有德觉得付国强就是个傻吊,天天瞎几巴忙,忙到现在别说升官,连套房子也没分着。李有德本来想先告诉付国强冷军回来的事,看见自己桌前坐着俩个人,李有德决定晚点再说,说了就是开会,没完没了。
  “李队长!”看着像农民企业家的中年人站起来,哈着腰让烟。李有德余光带下,红塔山,李有德没接,他除了软中华不抽其他烟。李有德觉得这土包子又傻又不上路,李有德想敲他。
  “不要胡喊,是李副队长。”李有德瞟一眼付国强,付国强全神贯注,应该没有听见。来找李有德的中年人姓钱,原来是一家乡办企业的采购员,早年捣腾钢材煤炭批文赚了点钱,物资全面市场化后老钱赶在第一拨下海,在乡里圈了块地办工厂。原来的生意人都比较实在,先拉货后给钱,市里一个门市欠了老钱几万块货款,老钱要了两年没要回来,老钱的愣头青儿子小钱去要。对方梗着脖子装大爷,小钱血气上涌,一烟灰缸把对方拍进了医院,把自己拍进了看守所。老钱来找李有德就是想捞人,李有德心里明白,这案子只要双方签个调解协议,刑拘都够不上,可老钱通过李有德战友关系找到了他,老钱倒霉了。
  
  办公室说话不方便,李有德把老钱独自带进了审讯室,老钱又递上一根烟,李有德接了放在桌上。
  “老钱,原来我和小孙睡上下铺,照理应该帮你,可你这个事情……麻烦呐……”小孙就是老钱托的人。
  “李队长,您一定要帮忙!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老钱去看守所看过儿子。儿子现在看人的眼神躲躲闪闪,一看见老子就哇哇大哭,老钱老泪纵横,儿子在里头没少吃苦。
  “你这事,是故意伤害,对方有后台,已经托人了,故意伤害罪可以判十五年。”李有德观察老钱的表情已经进套了。
  “……李队长……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家。”老钱双手递烟,手有点抖。
  “也不是没办法……要花钱。”李有德开始下勾了。
  “您说,要多少,只要能把我儿子放了。”
  “现在还不好说,如果不是关系熟,领导也不会收。你先准备五万,回头我帮你去送送看。”
  
  把千恩万谢的老钱送出了门,李有德神清气爽,看付国强还在桌上趴着,李有德走过去。
  “付队,有人看见冷军了。”
  “在哪!?”付国强猛一抬头。
  “回来了。”
  “看你进来好一会了,现在才说!?开会!”付国强啪一声合上文件夹,李有德心里骂:“靠你妈!”
  
  会开到晚上九点,抓捕方案定了下来,冷军、骆子建家前24小时布控,跟踪草包、张杰。从局里出来,李有德本来想去皇朝吃一顿,想想还是在路边吃了碗面,他得去医院看看余建国。知道了不去,显得不人物,李有德是做给太子看的。
  
  走廊和病房里簇着一群混混,余建国在病床上躺着,脸色青灰,两根断指已经接上,能不能用要看愈合情况。见李有德进来余建国半坐起来,麻药还没过,伤口痛得有点木。
  “都滚出去!”余建国冲病房里一群混混吼一句,混混们低着头出去。
  “建国,不碍事吧。”余建国的手裹得像个纱布粽子,李有德满脸关切。
  “操他妈的!老子要弄死他!”余建国咬牙切齿。
  “放心,这几天就能抓着。”李有德拍拍余建国肩膀。
  “按他的案子,抓着了够不够死刑?”
  “炮打头跑不了。”
  “知道他躲哪了?”
  “还不知道,不过他们家门口都布了岗,草包、张杰也有人跟,他们只要敢露脸,也许现场就击毙了。”
  “便宜他们了。”余建国感觉心里舒坦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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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建国住的是单人病房,带为生间那种,为生间便坑上蹲着十三刀。十三刀这些年虽然一直跟着余建国,余建国发了,他却没发。十三刀是混混,有混混的底色,这里面包含了义气,余建国却在混混队伍里越走越远,和官员越勾越紧,一副随时出卖兄弟的表情。十三刀曾弱弱地问过余建国:“余总,外头都传我们不义气。”余建国神情鄙夷:“现在什么都玩,就不玩义气。”十三刀相信,只要是为了利益,余建国随时会把他给卖了,那天就在那等着他。外头一声门响,李有德走了。十三刀期期艾艾地从卫生间出来,余建国瞟他一眼。
  “你妈比就是吃多了。”余建国翻个身,背对十三刀,他没想十三刀会背叛他。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你昧心了,你有钱了,你丧良心了,你没有兄弟了。
  
  游戏厅灯还亮着,有几个人钳到了毛,要通宵打,草包今天自己陪。十三刀没有进游戏厅,他怕公安已经盯上草包。游戏厅里没有卫生间,草包进公厕的时候吓的不轻,十三刀在昏暗的灯光下幽幽地站起来,像个鬼。公厕里恶臭气扑鼻的一会,草包对十三刀印象深刻,十三刀帮冷军不为钱,只为公道,草包觉得十三刀讲义气,可以当过命的兄弟。后来草包飞黄腾达,对十三刀始终不离不弃。
  
  冷军、骆子建始终没有露面,张杰天天和草包在游戏厅里坐着。一个多月蹲守下来,一帮刑警眼袋下垂,眼眶乌黑,付国强甚至怀疑李有德给他假消息,对冷军的抓捕计划不了了之。
  

  
  余建国住院的一段时间,四大金刚搞到了三把自制枪,打五四手枪子弹,五千块钱买的。老一辈钳工是国家主人,日子再怎么窘迫,也不会去做刀做枪。年轻钳工不一样,饭碗不知道哪天就砸了,房子、治病钱、养老钱,哪一样都得自己去弄,做枪对他们来说很简单,只要有强度足够的钢管。老一临死前凄厉的哀嚎,深深刻在四大金刚余下三人的心里,这道不能磨灭的记忆,就是仇恨。放了两年高利贷,四大金刚已经有钱,有钱就意味着有兄弟,四大金刚收了很多小鬼,一色的生蛋子,有舞厅里横冲直撞的小流氓,有学校里懵懂的高中生。这些十六七岁的小鬼看港台黑片长大,一腔少年气血急欲拼打天下。在他们眼里没有大哥、没有规矩、没有后果,谁吊就搞翻谁。四大金刚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们要冷军死,很惨的死。四大金刚一直没有动冷军家人和兄弟,并不是不想做,冷军只要一天没死,他们都不敢去做,四大金刚要一击成功,让冷军再没有报复的机会。
  
  四大金刚盯上的是医院,肿瘤医院住院部。接到草包的消息后,骆子建憋了两个月没去医院,那天他还是去了。骆子建在医院外边转了半个多小时,确定没有公安后进去,骆子建没注意俩个还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一直盯着他,狼崽子一样的目光。病床上昏迷的父亲干瘪得像一具骨架,口腔已溃烂,靠葡萄糖点滴维持生命。医生说:“病人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淋巴结,准备后事吧。”母亲、姐姐捂着嘴哭泣,骆子建打盆温水,细致地替父亲擦拭身子。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自行车链发出的声音连贯悦耳,骆子建神情恍惚。暮春的夜晚,田野里已经有零星的蛙鸣,风带来凋谢花朵腐败的味道,山脊被夜色剪出高低起伏的曲线。一切既熟悉又陌生,这样的夜晚,一个孩子曾坐在自行车前杠,身后是山一样的父亲。孩子长大了,父亲要走了。骆子建的恍惚带来了危险,黑暗里十几辆自行车一路尾随。
  
  冷军炒菜不用锅铲,用布抓住锅耳颠,张杰在边上递酱油拍蒜头地瞎忙。院里就他俩人,桌上四荤四素,骆子建回来就开饭。张杰去给骆子建开门的时候,冷军从厨房出来撇一眼,手里拿着菜刀。门还没有合上,黑暗里闪过混乱刀光和绿莹莹的眼睛,冷军一挥手,菜刀带着风声从张杰耳边擦过,门外一声惨叫。骆子建拽着张杰一个滚翻,两颗子弹贴着头皮掠过,骆子建一摸腰,空的,去看父亲他都不带枪。冷军手刚触到枪把就停住了,四大金刚三把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院里呼地涌进来二十几人,都是生蛋子,狼一样的目光逼过来,手里的大号刮刀寒光凛凛。冷军三人被慢慢逼到院角,谁也没捅出第一刀,生蛋子们没见过冷军、骆子建,传说中的大哥转瞬就要被自己放翻,一群小鬼呼吸粗重,眼睛雪亮。
  
  “冷军,你也有今天!”四大金刚老四单手平举手枪,慢慢顶上冷军眉心。四大金刚后来后悔为什么没有当时就响枪,他们太想折磨冷军了,一枪就打死不能熄灭他们的熊熊仇恨。老三犯了个错误,把枪插进腰里,一把匕首闪着寒光捅向冷军腹部。冷军一闪,刀刃贴着腰划过,溅起一片血红。老四猛地一扣扳机,撞针撞击,卡弹,四大金刚之后再也不用自制枪。见着老四手一紧,骆子建一声怒吼扑向老四,一拳砸在老四太阳穴上,老四耳鼻喷血。老二的一枪也扣响,枪口对着冷军,张杰挡枪,肩头激出一股鲜血。这几个动作几乎发生在一瞬间,一群生蛋子一愣神,嗷叫一声往上扑的时候,冷军已经拔枪。混乱刀光后是一张张稚嫩的面庞,冷军枪口下压,连着五声枪响,全部打在扑上来小鬼的腿上。五个小鬼抱着腿滚地惨叫,一群人呆了瞬间,这瞬间也就够了,冷军三人已经冲进里屋。里屋后面是一扇卸去玻璃的窗洞,窗洞后是树木浓密的莽莽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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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能得手的四大金刚去找过草包,不是去找草包麻烦,是去找草包救命。一包钱张着口放在桌上,草包脸上永远一副看不出在想些什么的表情。
  “让冷军放过我们。”
  “我几年没见着他了。”
  “那就是不帮忙了!?”
  “帮不上。”
  “留我们一条命。”四大金刚刀刃压在手指上。
  “这话你们该自己对他说。”
  四大金刚没有切手指,收起刀转身要走,神情凄惶,他们感觉那一天就要到了。
  “等等。”草包说。四大金刚停住,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
  “把东西带走。”草包指下桌上的钱。
  那天以后,四大金刚在本市失踪,没有人逼他们,他们自己走了。伏击冷军后的每一天,四大金刚都感觉背后有一双阴冷的眼睛盯着他们,悬在头顶的那把刀始终落不下来。这样的等待使人崩溃,四大金刚放弃多年拼打的天下,远走他乡。一群小鬼作鸟兽散,另投老大。
  
  余建国出院那天,李有德请他吃饭,皇朝最好包间。一向都是他请李有德吃饭,余建国觉得李有德变大方了。
  “接的不错。”李有德看着余建国手指说。
  “妈比的,看着是不错,跟假的差不多。”余建国俩个断指接是接上了,可不能动,也没有触觉,神经坏了。
  “四大金刚跑了。”社会上很多事公安局不知道,可李有德知道。
  “几个孬货!”在医院余建国已经听说四大金刚伏击冷军的事,听说冷军没死,他比四大金刚本人还遗憾。余建国本想出院后撺掇四大金刚继续和冷军干,没几天听说几人逃了。
  “也算量足了,现在社会上玩的,有几个敢和冷军弄?”李有德瞟余建国一眼,余建国脸上一红。
  “还是没他们线索?”
  “没有,这人很精明,从来不回家,也不和别人接触。”
  “我有个办法。”
  “说来听听。”
  “骆子建老子死了。”余建国表情有点阴险,他知道骆子建是孝子,一定会回去送终的。
  那天的账不是李有德结的,快吃完的时候李有德打了个电话,一会老钱急匆匆进来了。
  “这是检察院的领导,你敬杯酒,一般人请不到他出来,也就是给我面子。”李有德一指余建国。李有德前前后后从老钱身上榨出了二十几万,李有德拖着老钱儿子的案子不办,老钱工厂还没卖,应该还有些钱。余建国觉得自己跟李有德比起来,太善良了。
  
  山里一座看桔园的棚子,冷军三人住着。张杰肩上的子弹是骆子建用尖嘴钳拔出来的,自制枪远不如五四式,弹头进肉不深。冷军腰部豁开一条刀口,皮肉翻卷,必须缝合。三人找了个村子,每个村子都会有一个赤脚医生。简单缝合好伤口,三人又进了山,没有了邻居,也就没有了告密者。伤口结疤后,张杰回去了一趟,带回了坏消息。
  “你爸走的不痛苦,昏迷中走的。”张杰拿根树枝在地上来回划,天已经热起来,树林里枝叶繁茂。骆子建望着白花花的阳光,有东西迷了眼。
  “哪天出殡?”骆子建仰着头问。
   “明天。”
  阳光在山里一点点地移,聒噪的鸟群聚在树冠里渐渐安静,夕阳把骆子建沉默的影子拖得很长,冷军觉得他和骆子建快要分手了。
  
  月亮又大又圆地垂在山顶,好像伸手就能够着,映得千山清冷。骆子建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棚外,露重湿衣。
  “子建,人总是会死。”冷军挨着骆子建坐下,张杰在棚里发出鼾声。
  “我知道。”
  “我们还没打过架吧?”
  “没有。”
  “起来,我们打一架。”冷军站起来。
  “为什么要打。”骆子建问。冷军没有回答,他已经做了一个决定,也许再不会有机会和骆子建打上一架。
  
  “准备好了?”冷军问。
  “好了。”骆子建答。
  冷军出拳很快,奔骆子建左脸,骆子建身子一让,握住了冷军手腕。冷军左手猛箍骆子建脖子,骆子建顺力把冷军手臂搭上肩,左脚一个小内割,一个大背胯把冷军摔了出去。冷军翻身站起,额上见了血。
  “你服不服?”骆子建问。
  “不服!”冷军又扑了上来。
  
  皎洁月光下,两条汉子手垫在头下并排躺着,脸上都见血。天空墨蓝,没有星星。
  “操!还真是打不过你。”冷军说。
  “这样打你打不过我,要拼命我不如你。”
  “什么时候走?”
  “月亮落了就走。”
  “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不要带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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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街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座用毛竹和绿帆布搭建的棚子,青烟袅袅的棚子里支着一具棺材。披麻戴孝的女人会在里面哭唱,音节婉转,歌词里蕴含自己的种种委屈,是生者对死者的宣泄。
  
  今天小街里又有了这样一座帆布棚,里边躺着骆子建的父亲,空气里弥漫棺木上土漆和燃香混杂的味道,这种气味只会在丧事特有的味道。灵堂里跪着四个女人,骆子建的母亲,俩个姐姐,还有夏晓岚。围观的妇女很多,不管是喜事还是丧事,对她们来说都是盛大的节日。丧事上女人的哭唱也许从古代就有,这种连绵不绝的唱词从来不用专门学习,就像每个妇女与生俱来的本能。灵堂里四个女人没有发出围观妇女预期中悠长凄切的唱词,只是低着头默默垂泪。妇女们压低声音嘁嘁喳喳地议论,表情不屑。
  “啧啧……老骆家造孽哦,都不哭的。”
  “马上就要下葬了,连儿子都没回来送终哦,老骆真是命苦。”
  
  夏晓岚脸突然白了,捂着嘴哭出了声音,母亲、姐姐抬头望过去,压抑已久的悲伤从胸腔里撕裂出来。骆子建慢慢走进灵堂,默默跪下:“爸……我回来了……”骆子建三声响头,磕出了一片抽泣。围观妇女终于心满意足地落下同情的泪水,她们没有注意到小街两头布满陌生面孔,个个神情警惕。
  
  “动手吧。” 李有德对付国强说。
  “人太多,他可能有枪,再等等。” 付国强看骆子建后腰部有硬物突起。
  穿上麻服的骆子建突然回望一眼,目光穿越人群,与付国强目光相遇,有沧桑,有悲伤。那个霎那,付国强心底有柔软的东西被触动,他决定给骆子建送父亲最后一程的机会。
  “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许动手!”付国强对步话机说。
  
  木杠穿过棺木,九条壮汉一挺腰,棺木离开了板凳。噼噼啪啪的鞭炮炸响,哀伤的唢呐声吹断离肠,还是骆子建姐姐婚礼上的那支唢呐队。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穿出小街,洒下一路纸钱,洒下一路伤悲。一栋六层砖楼露台上,冷军看着走向郊区的送葬队伍,扑通跪下:“骆叔,我只能这样送你一程。”冷军对着棺木方向连磕三个响头,面前三碗米饭,九根香烟插在里面冒出袅袅青烟。
  
  土一铲铲地填下,赭红的棺木在坑里慢慢消失,一条生命的消逝,一个仪式的完结。头边盆在墓碑前摔烂,坟堆上压着的黄纸被风吹得瑟瑟。骆子建缓缓转身,双手压在脑后。一直跟随的便衣从后面呼一下涌上去,送葬的亲属愕然。几双手把骆子建摁在地上,骆子建没有反抗,李有德上来一掀骆子建衣摆,后腰上露出一截木头。
  “操!”李有德一脚奔在骆子建后腰上,没有带枪就意味着定性不同。
  “不许打他!”文弱的夏晓岚突然扑上来,把李有德推得一个趔趄,脸上母兽一样的神情,李有德一沉脸要发作。
  “够了!”付国强一声吼,李有德悻悻收手。骆子建双手反铐被推上车,李有德上去一捏手铐,铁齿收紧两圈,骆子建望一眼唇角冷笑的李有德。
  车后黄尘滚滚,一条身影在里面奔跑,是夏晓岚。车越开越快,夏晓岚奔跑的身影在土路上缩成一点。
  “夏晓岚,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娶你!”骆子建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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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预审骆子建分三班轮流倒,付国强把李有德编进自己一组,尽管厌恶,他还是不希望李有德逼供。骆子建揽下所有事情,如果是李有德,就写结案报告了,付国强没这样干。
  “你说黄毛和老一是你杀的,你怎么杀的?当时哪些人看见?你用的什么工具?凶器在哪?”付国强问题连贯、逻辑清晰,骆子建信口胡编。有时候想承担自己没干过的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付国强会突然把骆子建头天回答过的问题再问一次。
  “骆子建,我知道你讲义气,替兄弟扛事,可你这样一样救不了他,还毁了自己。你告诉我,这两年你去哪了?和谁在一起?”
  “我只回答关于我杀人的问题。”
  “别把我们当傻子,人不是你杀的。你告诉我们冷军在哪,我保你一点事没有,如果冷军一直不能归案,你就等着把牢底坐穿!”付国强一摔门出去。
  “冷军,我的兄弟,你要走得远点,别再回来。”骆子建眯着眼看着那盏刺眼台灯,心里一遍遍地说。
  
  付国强十几年上下班都骑一辆老永久,从一个片警骑到刑警,从一个刑警骑到一个支队长。支队有车,可下班时间付国强从来不用。又是那条坑坑洼洼的老街,街两边黑黝黝的木房,蕴含了岁月,付国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搬离这里。板门吱呀一声推开,付国强楞住了,粘满油烟的灯泡照亮四个人。天天骂他没本事的老婆陪俩个读中学的孩子在吃饭,一边的竹椅上放松地坐着一个青年,一个不应该出现在他家的人,冷军。
  
  “付支。”冷军欠欠身,笑得很放松,竹椅边的板凳上,一杯茶冒着热气。付国强很紧张,冷军手插在兜里,对面就是他老婆孩子。付国强手慢慢往腰上摸,冷军看着他摇摇头。付国强拖张椅子坐下,正挡在冷军和他家人中间。
  “你想干什么?”付国强尽量压低声音。
  “骆子建没事吧?”冷军问。
  “如果你消失了,他就有事。”
  “如果我回去,他会怎么样?”
  “你回去,我保他没事。”
  “你确定?”
  “我确定。”
  “我相信你。”冷军站起来,手在付国强肩上用力拍下。
  “嫂子,我走了。”冷军打个招呼,推门出去。付国强那夜失眠。
  
  从付国强家出来,冷军去找了草包。余建国那拿回的十万块钱已经给了张杰,哈尔滨带回的四十万冷军回来那天就交给了草包保管。
  “军子,我们再想想办法,干嘛非这样做。”草包闷着头抽烟。
  “我欠子建的太多。”
  “事不是子建做的,他顶多坐几年牢,可你要进去……”
  “生死有命,从出来玩那天开始,我就想清楚了。”
  “厂里有个小兄弟,犯的事也不轻,我想给他些钱,让他把事都给顶了。”
  “这不是我冷军干的事。”
  草包一声叹息,他看了太多道上人的兴衰荣辱,很多人的命运都是早已注定,并没有谁能改变谁。
  “我走后,帮我照顾好子建和杰子……还有……我家里人。”冷军很少向人提起家里人,他相信很多人会出事,可草包不会。
  
  进公安局前,冷军最后见的人是钟饶红。钟饶红还住在南城那片破败民房里,巷子一侧的房屋被拆成一片废墟,远远看过去,像是城市的一块巨大伤疤,野狗、野猫在其中穿梭出没。风从河面刮来,带来淡淡的鱼腥味,也带来青涩岁月里那些往事,一蓬荒草在土墙头倒伏。冷军摇摇头,不愿再去想那些事情,钟饶红家窗口透出灯光,一个年轻女人趴在写字台上写着什么。钟饶红知道冷军回来了,从冷军回来的第一天她就知道。钟饶红在等,等冷军来找她,可冷军一直没有出现。钟饶红每天给冷军写一封信,一封不寄的信——弟弟高考落榜了、自己进了毛纺厂上班、羊角辫改成了扎马尾、今年的冬天没有下雪、邻居家的狗生了五条小狗、很多事情和这座城市一样在改变……窗外黑洞洞的,远处马路上汽车疾驰而过,谁家的婴儿半夜在哭。钟饶红突然感觉到什么,窗户推开,只有风呼呼地刮,刮得寂寥。冷军看见钟饶红眼里晶莹的东西,他没有进去。也许很久以后,她就会忘记他,忘记那些曾经真情的岁月,冷军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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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1-13 22:08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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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子很快结了,冷军对杀死黄毛、老一的事情供认不讳,也仅限于此,再问其他的,冷军闭目养神。有两条人命也就够了,李有德这样想。冷军被打上手鐐、脚镣关进看守所,看守所的老油子都知道,一个犯人被打上镣铐意味着什么。冷军归案了,骆子建却没放,李有德不想放,黄瑞云支持李有德。付国强闯进局长办公室,一把枪拍在桌上震出巨响。
  “你想干什么!?”黄瑞云瞪着付国强问,铮亮的大班台被拍凹了一块。
  “为什么不放人?”付国强一副董存瑞的表情。
  “他是流氓团伙骨干。”
  “我答应过冷军!”
  “你能代表法律?”
  “……”付国强楞了一会,脸涨得通红。冷军自首前提的条件,付国强向黄瑞云汇报过,黄瑞云当时是同意的。
  付国强走到门口停住,回过头一字一顿地说:“黄瑞云,警察也是人。你不是一个合格的警察,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人。我为和你同事感到羞耻。”
  “你放肆!”黄瑞云一拍桌子站起来,一张四平八稳的官脸气得扭曲。
  “去你妈的!老子不干了!”付国强摔门出去,黄瑞云一个保温杯在门上砸的粉碎,枪还在他桌上放着。
  
  冷军被关在单间,骆子建是通号,两边放风的人被一道铁丝网隔了。冷军握着铁链靠坐在墙根,初夏的阳光洒在身上,有轻微的燥热。冷军觉得很舒服,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好休息。铁丝网那头,犯人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偶尔抬头瞟一眼冷军。为防止窜供,犯人们不准靠近铁丝网,荷枪实弹的武警虎视眈眈。冷军眯缝着眼望向人群,触上一道熟悉的眼神,是骆子建。所有庞大而复杂的情绪,在这个对望瞬间,落入对方心底,他们是兄弟,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可以为对方去死的兄弟。冷军嘴角挂笑,骆子建也笑,有点苦。
  
  冷军的饭由一个固定的犯人送,给冷军捎进了布条、香烟,布条是捆镣铐用,免得手腕、脚踝被磨破。又到了送饭时间,进来的犯人戴着军帽,帽檐低压,冷军看身形眼熟。
  “军哥!”犯人一掀帽,露出骆子建英俊的脸。
  “我操,这样也能混进来。”冷军一把搂住骆子建,鼻子有点发酸。
  “军哥!你这是干什么?”骆子建已经听新犯人说冷军是自首的。
  “不干什么,天天跑,累了。”
  “行,那我陪你,要活一起活,要死一块死!”
  “说什么鸟话,咱俩一块死,不是便宜了外面那群王八蛋。”
  骆子建没有接茬,他已经想好了,如果冷军被判了死刑,他就劫狱、劫刑场,冷军要是死了,他绝不独活。
  
  那段时间,本市闲扯淡的话题都集中在冷军身上,不管是骂是夸,所有人都认为冷军这回是死硬了。草包去了冷军家,开门的是冷军父亲。那个用牛皮带把儿子抽大的粗壮工人,也在无痕的岁月里,尘满面、鬓如霜。
  “冷叔……”草包拎着一堆东西立在门口,冷军父亲像瞪个贼一样瞪着他。屋里寂静,冷军妈坐在饭桌边抹眼泪,俩个弟弟还没放学。
  “冷军让我来看看你们,他说……对不起你们……”
  “我没有这个儿子,你让他赶紧死,死远一点!不要让我们看见!”门砰一声摔上,草包呆立在门口,屋里传出冷军母亲失声痛哭,草包的心阵阵发紧。
  
  一路上草包都在想怎么救冷军,想到脑仁发疼,远远望见游戏厅里钟饶红坐得木然。冷军回来后钟饶红来过几次游戏厅,草包躲着她,这次草包不想躲,冷军不在,他得把一切都扛起来。
  “冷军是不是会死?”钟饶红没有哭,但整个人看着生硬。
  “……还有办法的……”草包宽钟饶红的心,他怕钟饶红出事。
  “还有办法你去去办啊!还坐在这里干什么!?”钟饶红突然爆发,声音尖利,游戏厅的人都望过来。
  
  草包望着走出游戏厅的钟饶红,钟饶红脚步轻飘,眼睛不会转珠。马路上车辆疾驰,钟饶红直直地穿了过去,几声尖利的刹车声揪心地响起。
  “操你妈!活腻味了自己跳河去!” 司机伸出头来破口大骂。司机很快缩回了头,草包轮着钢管冲了出来,车跑出了一溜烟。
  “你,跟着她,她出事了你也不用回来了。”草包指着手下一个小鬼,一字一顿。
  
  “关门!”走进游戏厅的草包一脚踢翻桌子,一帮人愕然,草包很少发脾气。
  “有人输了还在打。”手下一个小鬼说。
  “操你妈!钱还给他们!关门!”草包脖上青筋直跳。
  
  草包在游戏厅召开了大会,所有以前受过冷军人情,和冷军有交情的生意人全部到场。这里面有真心要帮忙的,也有想躲事的,可没有人敢不来。
  “还要在本市混下去的,最好都来。”草包这样说。众人依稀看见草包当年的风采,蛮横强悍的一面暴露无遗。
  这些生意人是中国最早一批下海的人,已不是当初小打小闹这么简单,多年来累计的人脉、财富,深不可测。每一个人的成功都绝非偶然,背后都有一张无形的关系网在支撑,当这些网络互相编织,庞大的捞人行动开始展开。
  
  公检法、市委、市政府、省里……都有人在保冷军,很多相关的领导感觉到了压力,这些平日高高在上的领导弄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会去保一个流氓。他们不知道,这个流氓一直以自己的真性情待人,以自己的一腔热血帮人,这是他们缺失的东西。草包找到已经是别人的老婆的黄毛老婆,十万块钱足以令这个女人疯狂,起诉书撤了下来。老一是孤儿,没有人上诉。眼见事情有了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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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建国在皇朝定了包间,请太子、李有德吃饭,也请了黄瑞云。冷军的事已经非常敏感,黄瑞云想想还是没来。
  “眼瞧着那条癫狗就要躺进棺材了,妈了个比,怎么这么多傻吊在捞他!”余建国太想冷军死了,一是为报仇,二是为扫清障碍。
  “建国,每个人身上都有优点,冷军落难能有这么多人帮他,你要好好想想。”太子最近迷上道教,说起话来都带着股飘渺。
  “二哥,我不像你,看透世事,我现在就想冷军死!”余建国又摸一下没有知觉的两个手指。
  “生死有定数,不是谁就能决定的。”太子眼帘半阖,像个神仙。
  “二哥,你就别说的这么高深了,你给建国支个招。”李有德说。
  “知道蒋介石为什么败给老毛吗?”太子问。
  “不知道。”余建国小学三年级毕业。
  “群众,要运用群众的力量。”
  “怎么运用?”
  “舆论。”
  “舆论?”
  “对,舆论。”太子又半阖上眼,桌上的菜他一口不吃,最近他只吃松仁、板栗。
  
  草包这几天很焦躁,本市几家小报大篇幅登载冷军的事,报上很多残疾人照片,不是缺手指就是断脚筋。这些人绝大部分不认识冷军,都是余建国找来的。如果只在本市范围里还能控制,草包已经去找过那几家报社,对方也答应不再发了。让草包头痛的是省报,如果这些报导出现在省报上,冷军神仙难救。已经有人通知草包,省报那头关于冷军的稿子已经过关,就等着排版刊印。
  
  游戏厅卷帘门拉着,屋里光线昏暗。满脸胡茬的草包孤身呆坐,桌上几个酒瓶,地上烟头杂乱。
  “军子……你说我怎么就这么没用……眼睁睁要看着你去死……”草包自言自语,仰头又灌下一口辣酒。外边有人敲门,草包一动不动。
  “滚!都给我滚!”敲门的人很执着,草包一声怒吼。
  “是我,冷军的爸爸。”
  
  几天没见,冷军的父亲苍老了很多,背都佝偻了。
  “冷叔……”草包见老人手里抱着一卷被褥,线脚整齐,是刚缝的。
  “看守所不让我见小军,你看能不能帮忙送进去……”老人眼有些红肿,流泪的痕迹。
  “……我一定送给他。”草包鼻子一下酸了,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他瞬间想起在他坐牢时离世的父母。
  “这些东西小军爱吃,都他母亲做的,也带给他。”老人递过来一个网兜,几个玻璃罐里装着豆豉果、南瓜干、腌剁椒。
  
  望着老人踯躅的背影,草包泪流满面。草包打了几个电话,带着东西去了看守所,铁窗那头冷军唇角挂笑。
  “大伙都还好吧。”冷军问。
  “挺好的。”
  “带这些干啥,里面都有。”冷军看草包带着一卷被褥。
  “你爸妈让我送的。”草包别过头去,仰着面,不让泪水滚出来。
  
  单间号子里的时间过得很慢,冷军抱着草包送进来的被褥靠着发呆。被褥刚晒过,干燥温暖,带着阳光的味道,也带来家的味道。月光穿过方孔,斜落在墙上,还是那样清冷的白,冷军伸出手去,月光落在手上好像有些微的凉意。身上被皮带抽出的伤疤还在,可冷军不恨父亲,从来没有。如果可以再活一次,自己也许会和普通人一样生活,娶个老婆,每星期带上儿子回父母家吃顿饭……冷军摇摇头,骂自己是傻比,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这些。脸上有些凉,冷军伸手摸,湿漉漉的。
  
  就在草包万念俱灰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欧阳丹青从美国打来的。省报上关于冷军的报导还是出了,头版头条,余建国看完标题砸碎了一屋子假古董。文章标题——真情汉,救爱人身陷囹圄;血性人,天亦有情天亦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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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审冷军那天,审判厅头一次满座,连过道上都挤满了人,法院门口高级轿车从街头排到街尾。被告席上冷军表情平静,目光缓缓扫过密密麻麻的听众席,钟饶红遇上冷军目光,一触即溃,捂着嘴哭出了声。冷军没有看见张杰。
  
  张杰没有去法院,他一个人去了河滩,小时候经常和冷军去的一片河滩。河滩上依旧青草离离,一年一枯,一年一长,被冷军摇断的小树,还那样断着。张杰插着兜在小树林里走,在断树往东第八棵停下。张杰抬头往上看,被刀刻过的痕迹已经长得很高,小时候他和冷军每年会贴着树刻一道痕,看看自己长高了多少。白花花的阳光穿过枝叶,刺痛了眼,泪水滚了出来,树林里响张杰的嚎啕大哭,麻雀扑棱着翅膀被惊起。
  
  审判庭上各种程序依有条不紊。所有证人证言、证据都在说明一个问题,死者是血案累累的绑匪,事发当天对被告人构成了生命威胁,冷军是自卫杀人。审判长一声棰响,冷军被判无期徒刑,听众席上一片掌声。所有人都明白,无期徒刑是什么意思。对普通百姓,无期徒刑是漫漫长夜里的无望人生;对另一些人,无期徒刑是政府的下阶石,只要人没死,可以保外就医,可以减刑……法律面前,并非是人人平等,这世上永远不会有人人平等的那一天。半年后,冷军被减刑到十五年,一年后,被减到十年。到赵德民、欧阳丹青回来,冷军被保外就医,前后没坐满五年,这是后话。
  
  冷军被判刑后半个月,骆子建走出了看守所,保冷军的人,也保了骆子建。黄瑞云是公安局长,但一个地级市的公安局长放在中国浩瀚如烟海的官场里,又算得了什么。黄瑞云很识时务,他不会像付国强一样傻吊,和领导叫板,尽管他想开除付国强,可有些事情并不是局长就能做得了的,付国强被降为派出所所长。冷军案子的功劳全归了李有德,李有德如愿以偿,当上了支队长。
  
  主人走了,江湖还在,那几年本市道上鸡飞狗跳,没有领袖的江湖,失去了固有的地下规则。草包、骆子建本可以接替冷军位置,草包是个明白人,如果当了老大,就把自己推向了风口浪尖。草包还和以往一样低调,没事就在游戏厅呆着。骆子建本就是没野心的人,他在道上混,就是因为冷军,如果不是因为冷军交代他照顾张杰,骆子建早就不会管社会上这些烂七八糟的事情。草包和骆子建看不上的东西,在余建国、张杰,和几帮新兴势力间展开争夺,因为张杰的参与,草包、骆子建不争也算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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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眼的阳光白花花地照在街上,柏油路被烤得绵软,树木没精打采地蔫着,蝉鸣得疯狂。街上很静,是夏日午后特有的那种冷清。张杰和几个混混趿拉着人字拖在路上走,铁灰色的西裤挽起裤管,穿白色开开衬衫,长袖,遮挡手臂上的刀疤和烟疤。这样穿的都是混混,那两年混混都那样穿。张杰现在又是大哥级的人物,他可以像余建国一样买车,穿老人头皮鞋,再打个领带,把自己收拾得像个上流社会。可张杰还是觉得像现在这样穿舒服,让他怀念起从前,他喜欢这样张扬的江湖气息。张杰这两年越混越瘦,好像很多混混都很瘦,颧骨突出的脸上,一双时常流露凶光的眼睛。张杰成熟了。
  
  经过雪糕摊的时候,张杰停了一会,问几人要汽水还是雪糕,混混说汽水都是香精,吃雪糕,娃娃头的。看冰箱的老太太狐疑地瞟一眼面前几个人,怕他们不给钱,经常有小混混拿了冰棍撒开腿就跑。张杰丢过去十块钱,张杰现在不会和老实百姓计较。雪糕凉得糁牙,顺着食道往下凉。张杰眼睛四处踅摸,这一段他和郑老三斗的厉害,前几天郑老三两个手下被他带人捉住,带到市郊暴打一顿。这两年玩法变了,以前明刀明枪地约地方群殴,现在没人再这样干,都像打猎一样,带上人找地方等你落单。
  “跑!”张杰一丢雪糕,几人趿拉着拖鞋跑得飞快,街角突然涌出一群人,手里一卷硬挺的报纸,一看就裹着铁器。张杰几个人在前边逃,郑老三一群人在后面追,两群混混跑得狼奔豕突,老百姓已经见怪不怪,远远地张望。张杰几个人里摔倒一个,被追上的一群混混围住,传出惨叫,张杰没有停,他要被抓住了下场一样。
  几个人气喘吁吁在一个胡同里停下,张杰跑掉了一只拖鞋,样子有点滑稽。
  “赵敏没事吧?”一个混混捂着跑痛的肚角问。被捉住的那个混混叫赵敏。
  “有个卵事,郑老三要敢杀人,算他有量。”张杰喘着气点根烟。自冷军入狱后,社会上虽然很乱,今天你阴我,明天我堵你,可一直没有死人,能把对方打服就行,犯不着弄死人。
  


  
  世纪大酒店剪彩那天,余建国也去了,楼不是他的,一个外地老板的投资。没有余建国的穿针引线,就不会有世纪大酒店。老板要送二十万给余建国,余建国不收。
  老板问:“那你要什么?”
  余建国说:“把二层给我用三年。”
  老板问:“你做什么用?”
  余建国说:“开赌场。”
  老板问:“你不怕抓?”
  余建国没有回答,笑得很神秘。世纪娱乐城和世纪大酒店同一天开张,余建国望着富丽堂皇的赌场,涌上大地在我脚下的豪迈。世纪娱乐城面上余建国是老板,但在几个股东面前,余建国只是小弟,太子就是股东之一。那几年,本市多少人因为世纪倾家荡产。
  
  街面上现在已经很少看见余建国,余建国在尽量洗白自己。余建国最近看上一个女人,学舞蹈的,余建国是真喜欢,想娶的那一种,正进行到什么都没说破的程度。女人喜欢游泳,余建国陪着去,他是第一次对一个女人这样花心思。游泳馆里人很多,余建国靠躺在休息椅里抽烟,边上躺着几个马崽。余建国不会游泳,他看女人游。女人身材凹凸有致,白皙修长的大腿在水花里若隐若现,紧身游泳衣在大腿根部绷出一个小包,多少男人的目光粘在上面。如果目光可以强奸,这个女人已经被强奸了无数遍,其中的一道目光,来自张杰。
  
  张杰和十几个混混聚在游泳池一角,手拉着池边的铁管,身体浮沉。
  “杰哥,那女的真赞!要能弄一筒,少活几年也愿意。”一个混混说。
  张杰抹一把脸上的水,直直地看着那个女人不搭话,下面已经硬了。
  “好像一个人来的。“另一人说。
  张杰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下水,朝女人方向潜过去。女人的两条腿在水里泛着润泽的白光,两腿中间隔着布还透出一点暗黑,张杰整个手掌捂了上去。
  女人一声尖叫,水里冒出一个头,余建国认出是张杰。
  “流氓!”女人一巴掌抽过去,被张杰一把抓住。
  “装你妈比!老子又不是故意的。”张杰捏着女人的手不松。女人使劲抽几下手,没抽出来,求助的目光望向池边,张杰一转头,撞上余建国想杀人的目光。
  
  余建国在池边两眼血红,可他不敢下水。几个马崽跳进游泳池,往张杰方向靠,十几个混混扑了上去。余建国和张杰的混法已经不一样,余建国是衣冠楚楚的混,顾忌身份,张杰是把自己当成烂瓦片地混,只要能达目的,怎么无赖怎么来。多少人都怕张杰,怕这张粘上了就脱不下来的膏药。几个马崽很快被摁进水里,灌了个死去活来,张杰已经爬上了岸,抠着耳朵站到余建国面前,头发滴着水贴在额上。
  “余总,是不是不服?”张杰乜眼看余建国的肥肚子,游泳裤松紧带在上面勒出一道深印。
  “张杰!你他妈的不要太过分!”余建国脸色铁青,额上青筋鼓了出来。女人在他身后躲着。
  “这样吧,也别说我欺负你,今天你人少,咱俩单挑。”张杰眼里凶光一闪。
  余建国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打架,当年砖拍蔡老六的勇猛化作满肚肥油和阴毒,张杰挑衅的目光却依旧张扬野性。余建国没吱声,张杰却扑了上去。张杰拳头刁毒瞬疾地砸在余建国脸上,女人声声尖叫,拳头接触皮肉的声音连续不断。余建国那天被打的很惨,眼眶肿起老高,肉翻了出来,本就有点塌的鼻子被张杰一拳砸断。张杰呼哨一声,十几个混混消失在出口,躺在地上的余建国咬碎了牙。
  
  余建国报案,人却没抓着。张杰这几年跑路已经成了习惯,风头过后他又大摇大摆出现在街头。社会上混的,一旦有钱又有了名气,也就有了关系,张杰已不是原来的张杰。余建国事业太大,再不能像以前一样,带着人去堵张杰,真要闹起来,他的生意一天也做不下去。张杰名言:“打赤膊的不怕穿衣服的?要打架先撕烂你衣服。”余建国没有自己动手,花钱雇了几个流窜犯,生面孔。
  
  肥妞被强奸的那天晚上,张杰正在歌舞厅飘飘欲仙。张杰吃的是咳嗽药水和三脞仑,那时候本市还没有白粉、K粉、麻果这些东西。张杰这些年上过的女人可以编成一个团,但对肥妞张杰把她当老婆待。当天夜里,几十人冲进了世纪娱乐城,手里钢管、砍刀,张杰双手平举一把的五连发猎枪,机头大张,。
  “喊余建国出来!”两眼血红的张杰抬手一枪,射在吊灯上,巨大的吊灯落下,摔出一地碎片和齐声惊叫。
  “杰哥,有话好好说,余总没在,什么事你对我说。”十三刀迎了上去,身后十几个面笨心黑的手下。客人贴着墙往外走。
  “说你妈比!不在是吧!?给我砸!”张杰一声令下,赌场被砸得一片混乱。十三刀不敢动,枪在他腰里硌着,他只要一动,就是几十人的大火并,要是死了人,世纪娱乐城也就开到头了。
  “你告诉余建国,给自己准备好棺材!”张杰带着十几人转身离开,现场一片狼藉,碎裂的老虎机闪着火花。
  
  张杰砸完赌场并没有离开,转过两条街后一帮人穿进弄堂往回折。张杰很清楚,不会有警察来,没有哪个赌场会去报案。几十人分散开蹲在阴暗处,世纪大酒店二楼灯火通明,人影晃动。张杰在等余建国回来,今天不弄死余建国,以后就是他死。半个多小时后几辆轿车停在酒店门口,余建国带着一帮人下车,腰上都有硬物突起。张杰没有动,对方带枪的人太多。几十分钟后一大帮人下来,几辆车开走,余建国那辆却没走。余建国和一个股东想吃点夜宵,带着五六个马崽穿过了马路。余建国没想到张杰还没走,夺命的枪口在等着他。
  
  “建国,这个张杰什么来路?这样下去生意还怎么做?”说话的股东是个外地生意人。
  “操他妈!是个小流氓!明天就找几个外地枪手做了他!”余建国破口大骂。阴暗屋檐下,几点寒光折射,余建国心里一凛,分辨出这是刀光。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余建国猛拖过身边的股东往身前一挡,枪声响起,张杰的一枪打在股东身上。余建国一推股东,转身往酒店大门飞奔,张杰跳跃着冲出,被涌上来的马崽挡住,枪声刀光乱成一片。
  “余建国!老子总有一天要杀了你!”张杰凶残的嚎叫在空旷大街上回荡,余建国冷汗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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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1-13 22:10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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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没有死人,股东挨的一枪打在肩膀,余建国几个马崽被砍伤,张杰胸口一道长长的刀口,入肉不深。没有人报案,公安局也没有追查。太子找到了张杰,张杰胸口缠绕着纱布,光着上身披件大衣,五连发在桌上放着,边上散落黄澄澄的子弹。
  “你怎么找到我的?”张杰坐在桌前吃一盆田七炖童子鸡,一只脚在板凳上踩着。这地方是伏击余建国后新找的院子,几十个混混在院里打牌。张杰认识太子,社会上混的就算没见过也听过太子。
  “江湖上没有秘密。”太子在桌对面坐下,神态从容。
  “你一个人来,不怕我杀了你?”张杰剔着牙缝里的肉屑,眼里凶光灼灼。
  “我们有没有过节?”太子递根烟过去,没有商标的大熊猫。
  “暂时没有,以后没准。”张杰接过烟点了,感觉很顺。
  “说吧,什么事,如果是帮余建国说和,就不用开口了。”张杰人虽躲了,手下却没闲着,世纪娱乐城每天有人闹事,没法正常经营下去。
  “杰子,现在外头混的,是为了什么?”
  “钱。”
  “我能让你赚到钱。”太子看着张杰,是一种慵懒中的敏锐。张杰沉默地抽烟,他现在人和名气都不缺,就缺一个太子这样的保护伞。
  “你帮我有什么好处?”
  “不是帮你,是合作。”
  张杰拿起桌上的白酒,倒满两碗,放一碗在太子面前。
  “二哥看的起我,什么都不说了。”张杰仰头把一碗辣酒灌了。
  “你既然喊我二哥,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太子端起酒碗徐徐喝下,碗翻过来,一滴不剩。
  
  太子临走前说:“杰子,和余建国的事算了吧。”
  张杰说:“我放过他,他不会放过我。”
  太子说:“他不敢。”
  太子走后,张杰想了很久。在太子身上他看见一种威严和压力,这种气势不同于冷军和骆子建,也不同于他和余建国。真正的大哥,是太子。
  
  此后的一段时间,张杰和余建国相安无事。张杰彻底放开了手脚,一时风起云涌、红旗飘飘。
  余建国吃的是赌场和黑煤矿,张杰控制的是沙石和妓女。本市大部分的工地都必须用张杰的沙石,不用就是停工;所有亮着粉红灯光的发廊和鸡头,都知道按月交钱给杰哥。那段时间,道上一片莺歌燕舞,李有德很清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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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1-13 22:10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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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有德是王露的噩梦,是反复出现的噩梦。几年来,李有德显示了惊人的耐性,不管王露对他如何冷淡,只要有空,他就去找王露。王露已经成了李有德的一块心病,对这个冰冷的女人,李有德有强烈的征服欲望。从皇朝出来,被风一吹,李有德酒劲上涌,蹲在花台上呕了一阵。城市灯火星星点点,呕吐刺激出的泪水也是泪水,李有德觉得自己很孤独。自己有这么多女人,却没有一个会为他烧一顿饭,他唯一能记住的女人的脸,就是王露。李有德爬上吉普车,车子在马路上走着曲线,开往下角街方向,那里有王露。
  
  依旧是那栋被岁月熏黑的板楼,昏暗灯光下满头银发的老人和王露对坐吃饭,碗筷撞击出细碎声音,两颗在悲伤岁月里恒久挣扎的心灵,早已静默无声,不再倾诉。李有德撞进来,一身酒气,王露和萧南妈没有抬头,这样的纠缠太多太多,她们已麻木。
  “我饿了。”李有德坐到饭桌前,没有人回答。
  “我说我饿了!”李有德瞪着王露,呼哧呼哧地喷出酒气。王露目不斜视,继续吃饭。
  李有德自己拿个碗,盛碗饭坐回饭桌前。李有德一举筷子,王露筷子重重落下。李有德愣一下,开始埋头吃饭。李有德觉得菜很好吃,比他吃过的任何酒楼都好,是一种独特的味道,家的味道。厨房昏暗电灯下,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呆坐,一个男人狼吞虎咽,屋顶上一只猫在叫春,叫得凄厉。
  “妈,去睡吧。”王露对老人说,老人轻轻叹一口气。
  俩个女人的脚步声消失在木楼梯上,李有德突然就僵住了,鼓囊囊的嘴里塞着饭菜,拿着饭碗和筷子的手就那样硬着,泪水鼻涕流了满脸。李有德在厨房里坐了很久,铝壶坐在煤炉上喷出白雾,发出细微声响,灶台上一个水杯,一包三九胃泰。王露在农场得了胃病,每天晚上要冲一杯三九胃泰。油烟灰尘爬满板壁,一只壁虎趴在上边一动不动。李有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里面是磨成粉的三脞仑。药是酒桌上一个大混混给的,据说下给女人喝,不会反抗。
  
  李有德关掉厨房电灯,关门的声音很大。吉普车轰鸣着离开木楼,开出了下角街。李有德并没有走,车停好后,李有德步行回到木楼下。王露房间的灯亮着,一会厨房的灯亮了一会,又熄了。李有德蹲在屋檐下抽烟,征服这个女人的欲望排山倒海,使人疯狂。王露房间熄灯后半个小时,李有德用身份证捅开了锁,静悄悄站在王露床前。路灯在屋里漏下树叶阴影,床头剩下小半杯淡褐色液体,李有德突然打个寒战,黑暗里王露瞪着双眼,李有德一辈子不会忘记王露当时的眼神。
  
  王露身体绵软,没有一丝力气,嘴里喃喃地发出一些音节,很微弱,李有德没有听清。床架激烈地晃动,一下下顶在木板墙上,节奏连贯有力。老人站在床前,手里一把菜刀被路灯映亮。菜刀砍在李有德背上,没有多少力气。李有德闷哼一声,翻身一拳砸在老人头上,老人倒地昏迷。李有德又爬上王露身体,动作愈发激烈,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一丝诞液流下。喷发的那一瞬间,李有德听清了王露在说什么。
  “你会死的……你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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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杰很喜欢秋天,阳光好的时候,天会显得很高。张杰已经很久没看见骆子建,自从骆子建打了他以后。张杰去了电脑房,骆子建拿本故事会在看。
  “子建。”张杰拖张塑料凳坐到骆子建边上,骆子建瞟他一眼,低头继续看书。
  “还生气呐?都这么久了,要不你再打我一顿,使劲打!只要能解气就行。”张杰抓着骆子建的手往自己脸上拍。
  “谁敢打你?你现在是杰哥。”
  “那都是社会上玩的人瞎叫,在你和军哥面前,我永远是弟弟。”张杰嘴上谦虚,心里有几分得意。
  “来我这显摆的吧?”骆子建看张杰一身光鲜,脖子上扁金链老粗,门外几个混混站着。
  “我在外面再怎么样,也不会在你和军哥面前狂。”
  “给你个胆。”骆子建脸上表情松了下来。
  “马上中秋了,我想去看看军哥。”冷军判刑后托了关系,没被弄去大西北,服刑的农场在隔壁市。
  “还以为你的心被狗吃了。”
  “哪能呢。”张杰箍着骆子建哈哈大笑。
  
  农场在一大片平原里,四周稻田菜地,风刮过来,有稻香和粪味。冷军蹲在田埂上,田里几十个穿着蓝白号服的光头在收割,武警挎着微冲来回巡弋。白云在天际舒缓。刚进这座农场的时候,牢霸子没听过冷军的名字,几场架干下来,不服的也服了。冷军是大组长,大组长不干活,看别人干。
  “冷军,进来快五年了吧。”管教干部蹲到冷军身边。农场的干部和冷军关系很好。
  “嗯,快五年了。”冷军递根软中华过去,想想把半包烟也插进干部兜里。
  “熬熬,再五年就可以出去了。”
  冷军眯着眼看辽阔天宇,万里走云,几点苍鹰翱翔。
  “说是你们劳改,其实劳改的是我们呐,你们总有出去的一天,我们要在这关一辈子。”管教干部额上皱纹深刻,写满生活不易。
  
  平原上一辆中巴疾驰,逶迤出一路黄烟。犯人抬头望那土路遥远,眼里有盼望。
  “他妈的看什么!?赶紧干!”管教一声呵斥,犯人又弯下腰。
  “不知道来看谁的。”管教干部自言自语。
  冷军眯着眼望过去,他也有一段没有看见骆子建和张杰。
  

  中巴在监狱门口停下,车上下来的一群人,一身挺括的黑西服,打领带,簇着一个穿米黄风衣的中年人。中年人体格高挑匀称,戴副金边眼镜,走起路来步伐迈得很大。冷军看着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等在门口的干部往冷军方向指下,一群人走了过来。风把中年人长发吹乱,中年人用力甩了甩,有豪迈,有不羁。冷军已经快想起他是谁。
  “冷军!”站到冷军面前的中年人有点激动,双手往冷军臂上一抓,感觉到结实的肌肉。
  冷军冷眼看面前的人,还是喊不出名字。冷军不喜欢男人间距离太近。
  “他妈的,想不起我了。当年的生蛋子,现在也是条汉子。”中年人把眼镜一摘,嘴角挂笑。曾经的野性不羁,瞬间穿透十年的风尘,石桥上英俊挺拔的青年,闯入冷军脑海。
  “赵德民!?”冷军有点意外,赵德民从前飞横跋扈的气势被现在的儒雅大气掩盖,怎么看都是个成功商人,很难和当年呼啸街头的流氓头子联系到一起。
  
  赵德民一枪打死谭斌后,逃到了海南。海南当时和渔村没什么两样,赵德民住了下来。十来年的刀头舔血,胆大心细的赵德民在海南混成了大鳄。赵德民衣锦还乡地回来了。赵德民车还没进本市,先拐过来看冷军。
  “你怎么敢回来?”冷军、赵德民俩人蹲在田埂上,一群人在十来米外站着。
  “我回来支援家乡建设。”赵德民笑。
  “案子怎么弄?”
  “什么案子?没案子。”赵德民笑得意味深长。赵德民回来之前已经有人去公安局自首,把十几年前枪杀谭斌的事给揽了。赵德民是带着投资回来的,上面又有人打了招呼,市里睁一眼闭一眼。
  
  一辆桑塔纳响着刹车停在不远处,车上下来几个人,张杰、骆子建、钟饶红。冷军站了起来,唇角挂笑,双手张开。骆子建、张杰上去一把抱了,从前的热血往事顿时涌上心头,几个人鼻子发酸。钟饶红站在后面,手里拎一大包东西,眼里千言万语。冷军放开骆子建、张杰,看钟饶红的目光顷刻柔软。
  “你来了。”冷军问,钟饶红使劲点点头,眼里有晶亮的东西滚动。钟饶红一直在等冷军。
  “怎么越养越瘦了?”冷军过来勾一下钟饶红下巴,钟饶红瞬间感觉什么都值了,笑脸上泪水滚落。
  “你俩看看这是谁。”冷军望向挂着笑站边上的赵德民。穿得像暴发户的张杰迷糊一会,眼睛忽然一亮:“我操!赵老大!”赵德民一箍张杰膀子,哈哈大笑。骆子建冲赵德民点个头。
  “走!我请大伙吃饭!”赵德民搭着管教干部的肩膀就往前走,也不管干部是不是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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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劳改农场门口几间砖房,是管教干部家属开的烟酒铺和饭馆。一大帮人涌进去,坐得满满堂堂。管教干部紧挨冷军坐下,好归好,冷军要跑了,他得脱制服。手铐摸出来,冷军望一眼,伸出一只手,他不想让干部为难。赵德民说:“不铐了吧。”干部笑笑,把自己的手和冷军的铐在一起。
  
  等菜都上齐,辣酒已经被倒空了几瓶,一群热血汉子,敞开怀喝。
  “冷军,你有这样一帮兄弟,没白活!”干部箍着冷军膀子说,脸色酱红。
  冷军望向窗外,一个神情冰冷的青年立在高墙外,孑然一身。是杨阳。杨阳和冷军关在一个农场,平日独来独往,谁要惹他,冲谁都敢下狠手。冷军交代其他犯人不要难为他。杨阳刑满前,犯人找茬和他打架,杨阳一洋铲拍断对方三根肋巴骨,被加了两年刑,今天刑满释放。
  
  门帘一掀,杨阳进来,找张角落的桌子坐下,往上瞟着看人,像一头饥肠辘辘的孤狼。
  “弄一盆炖肉。”杨阳说。吃了八年的“水上飘”,杨阳一米八的个头皮包骨头。
  “没肉了。”干部家属说。赵德民一群人扫净了饭馆里的存菜。
  “过来一起吃。”冷军声音不大,杨阳听见了。
  杨阳过来找个空位坐下,也不搭话,旁若无人地倒一碗辣酒,一口闷了。杨阳吃肉不是嚼,是一块块地往下呑,张杰把眼睛都看圆了,赵德民不动声色地观察。
  
  天色黑透的时候赵德民告别,一个红纸封插进管教干部兜里,干部用手一捻,很厚。
  “兄弟,要不了多久,我在市里请你!”赵德民一拍冷军肩膀,大步上了车。车灯照亮土路上一条瘦高身影,杨阳走得孤独。
  “上车。”车在杨阳身边停下,赵德民推开车门。
  
  凌晨两点的下角街寂静无声,两侧的板楼就那样漆黑着。路灯下一条瘦高身影从白色的夜雾里走来,风吹起的头发有些凌乱,报纸在风中猎猎地响,响得疲倦。又站在熟悉的板楼下,昨日的孩子已长成青年,杨阳眼眶潮湿。杨阳就那样站着等天亮,露水湿衣,谁家的公鸡喔喔地打鸣,天际一点点露出红色。
  
  板门一声响,老人拎个红漆斑驳的马桶站在门口,电灯下王露对着搪瓷脸盘洗脸,热气氤氲出温暖。
  “妈!”门外立着的青年披一肩露水,萧南妈被喊得茫然。
  “妈,我回来了。”杨阳双膝一弯,跪在老人面前。王露走了出来。
  “嫂子,我回来了。”杨阳一声喊,王露顷刻崩溃,所有沉重压抑的情感从心中涌出,将她淹没。杨阳的眼神像极了萧南,萧南消失得太久,久到王露觉得不真实,杨阳将这一切记忆连接。
  “萧南哥不在,我就是您的儿子!这就是我的家!”杨阳眼神纯净,王露抱着老人哭出了声音。
  杨阳在萧南家住下,王露没有对杨阳提起李有德。有些事情,王露要把它带进坟墓。那晚以后,李有德再没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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