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露劳改后,萧南母亲流落无依,开水车已经拖不动,卖香烟、茶叶蛋的小摊子被纠察队没收几次后,老人白天到菜场拣烂菜叶子,回去用白水煮着吃,晚上就出来翻垃圾桶。
“身上带了多少钱?”冷军问草包。
“几千块总是有。”草包说。
“给我。”
冷军拿钱下楼。
“等等。”冷军紧走几步追上老人。
“你是谁?”老人眼睛浑浊,脸上皱纹深刻。
“我是萧南的朋友,这些钱你拿着。”冷军把一沓钱塞到老人手里。
“你是个好孩子,我不能拿你的钱。”
“拿着吧,这是我还萧南的钱。”
第二天冷军出现在下角街,下角街一帮少年低着头躲开。冷军在萧南家弄堂门口租了间小店铺,摆上冰箱烟酒杂货电话,替萧南妈开了个小店。老人掀起蓝围裙擦拭着眼角:“萧南这孩子一辈子做错事,总算交了你这样一个好朋友。”冷军说:“这是我呼机号码,以后要进货就打给我。”
欧阳丹青是元旦后走的,没赶上过年。上车前欧阳丹青一把抱住冷军和骆子建,说:“哥,我没在的日子,有啥事都忍着点,想着点嫂子。”冷军拍拍欧阳丹青后背:“行!以后谁打我左脸,我把右脸也伸给他。”红旗车往省城方向疾驰而去,喷出团团气雾,后窗上欧阳丹青一张回望的脸。欧阳丹青不知道他走后,冷军枪声震撼大地,两具尸体扑落黄沙,冷军骆子建亡命天涯,走上赵德民和萧南的老路。多年后欧阳丹青说:“冷军、骆子建是俩个生错时代的任侠,他们不能跟随社会一起转型,只能注定消亡。”
日子看着闲,却一天紧一天,转眼就是大年夜。冷军在家里吃完年夜饭,被钟饶红打电话喊出来。街上孩子捂着耳朵放二踢脚,围成一圈点火莲花,空气里弥漫着鞭炮烟火的硝烟味,闻着喜庆。
“大冷天的,出来干嘛?”冷军跺着脚抽烟,哈出来团团白雾。
“没啥事,在家闷,不可以出来走走啊。”钟饶红围着大红围巾,戴着线帽。
“我给你打的毛衣怎么不穿?”钟饶红学会打毛线后,处女作就是给冷军织了件花里胡哨的毛衣。
“穿上我怕蜜蜂蜇我。我们往哪走?”
“去下角街。”
“去哪干嘛?”
“看看萧南妈去,一个人孤零零的,真可怜。”钟饶红自从在法院见王露判刑以后,时常会拖上冷军去看看萧南母亲。
“你还真他妈善良。”
“你不善良还给人钱?还给人开店?”钟饶红一瞪眼。
城市鞭炮声声,万家团聚。孤灯下老人呆坐发愣,一桌菜已经冰凉。中秋、除夕这样的节日,是孤身人的毒药。
“大妈,给您拜个早年!祝您老身体健康!长命百岁!”钟饶红敲开门就作揖,身后站着冷军。老人又惊又喜,让俩人进屋,转身用红纸包两个红包:“这是大妈给你们的压岁钱,保佑你们平平安安的。你看菜都凉了,我给你们下饺子去。”
饺子热气腾腾地端上来,屋里多了人,就有了几分过年的气氛,灯似乎也更亮了。饺子是白菜肉馅,菜多肉少,入口很清爽。冷军、钟饶红吃得很欢。老人先是笑吟吟地看着俩个年轻人,一会就开始抹眼泪:“萧南也爱吃这种饺子。”冷军低头不语。老人说:“王露这孩子在班房里不知道是怎么过年的,会不会有饺子吃。”钟饶红眼眶湿了,耳边又响起王露在审判庭上的声声哭喊。“大妈,你放心,里面过年啥都有,元宵节我替你看她去。”钟饶红说。
王露服刑的农场就在隔壁市,乘客车当天可以打来回,元宵那天钟饶红赖着冷军陪她去农场看王露。铁栏杆那头,王露坐得木然,脸色憔悴枯黄,眼睛长时间盯着一点看。只有说到萧南,生命和活力才又回到这个女人身上。王露问:“萧南没事吧?”钟饶红看看冷军,冷军说:“没事。”王露问:“他会回来的吧?”冷军说:“会回来的。”王露说:“是啊,他会回来的,我说过要给他生个儿子,可我还没有怀上。”冷军低头抽烟,钟饶红别过头去抹眼泪。
回到城里天已擦黑,一盏盏灯就那样亮了起来。河两岸行人如织、摩肩接踵,那是市里第一次组织元宵节放烟火。钟饶红尖叫着在河堤上挤出一个位置,树树银花在空中绽放,明灭着恋人的脸。岸边熙熙攘攘,河中莲莲盏盏,有人偷偷牵手,有人天涯奔走。
“冷军。”
“嗯。”
“王露真可怜,你说哪天我要那样了,你回不回来带我走。”
“你就没句好话。”
“带不带嘛!?”
“带!上哪都带着你,把你扎皮带上!”
河风硬朗地吹,钟饶红缩着脖子往冷军怀里拱。冷军望一眼怀中的女人,自十七岁认识钟饶红,转眼已经过去八年,自己再怎么飞,却始终有根看不见的线牵在心里,线的那一头,就抓在这个宽容豁达的女人手里。
铁桥见证了这座城市的兴衰荣辱,目睹了无数人的青春岁月、离合悲欢。从冷军记事起,那座铁桥就一直存在,横亘在南方小城的河流上,静默无声,地老天荒。冷军靠在桥栏上抽烟,钟饶红偎在男人怀里望着河水掩映万家灯火。自行车从身边骑过,桥板便微微地震动。
“冷军,你爱我吗?”钟饶红仰头望着冷军,面如春花、目若秋水。
“你今天发春了?”
“操!那就是不爱了!”钟饶红眼瞪的溜圆。
身边一群群年轻女人经过,走到冷军身边大都放慢脚步,目光甜腻地贴过来。张杰名言:“男人当流氓是为了适应社会,女人装流氓就是改造社会。”冷军成名以后,往上贴的女人乌泱乌泱的,冷军不喜欢女人装流氓,张杰说:“军哥为嫂子守身如玉。”现在冷军是本市红旗飘飘的人物,美女爱英雄,没什么奇怪的,可钟饶红受不了这刺激。一个大胸脯女人挺胸扭胯走过来,目光热辣辣地击在冷军脸上,胸部走得上下抖动,
“军哥,一个人呐,带我去看电影。”大胸女人停在冷军身边扭着腰往上贴,没注意到冷军身边目光熊熊的钟饶红。
钟饶红一个箭步上去,揪住女人满头大波浪卷,劈脸几巴掌。女人一愣,反应过来后一声凄厉的哀嚎,扑住钟饶红就开始挠。冷军看不下去,上去一把拖开两个女人。人群簇拥过来。
“看你妈比啊!回家看你们妈去!”钟饶红一脚踩出去没踏中对手肚子,冲人群狮吼。有不服的挤进来要发作,被冷军目光砸得一哆嗦。
“冷军!你让不让我打她!”钟饶红喘着粗气望前挣。
“还不走!?”冷军拖着钟饶红对那倒霉女人说。
“冷军!你是个王八蛋!王八蛋!”看着对手湮没在人群里,钟饶红歇斯底里。
“行了,都散了吧。”冷军冲人群一挥手,人群慢慢散去。钟饶红趴在栏杆上抽泣。
“今天吃火药了?”冷军皮着脸去勾钟饶红下巴。
“滚开!王八蛋!你说,你爱不爱我!”钟饶红不依不饶。
“操!老子非要把爱挂嘴边才叫爱是吧!”
“你倒是没挂嘴上!你拿什么证明你爱我!”
“你要怎么证明?”
“你跳下去!”钟饶红一指桥下。
说完这句话钟饶红就把肠子悔青了,冷军在她面前瞬间消失。那天在河边散步的人看见,一条矫健的身影从铁桥上跃下,划过几十米的高度,落入黑夜的河水中。路人齐声惊呼,当初修筑铁桥的时候,桥底遗落下很多巨大的石块、露着钢筋的水泥,象暗礁一样静静耸立在水下。
冷军跃出栏杆的刹那,钟饶红心底倏忽裂出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将她一直往下吸。铁桥上的玉兰花灯柱映着水面圈圈涟漪,钟饶红趴在栏杆上声嘶力竭地哭喊冷军,路人已经疾步奔向河边的埠头,准备下水救人。冷军哗一声从十几米外冒出水面,河边围观的路人一阵欢呼,看着这个疯狂的青年从容游向岸边,爬上埠头。钟饶红扑上去紧紧搂住。
“冷军!你是王八蛋!王八蛋……你还真跳!”
“不是你让我跳的?”冷军抹一把脸上的水,身子被冷风一吹,打个寒战。
“我错了……”钟饶红趴在冷军胸口,泪水涟涟。
“错哪了?”
“哪都错了。”
“那赶紧回去反省,明天写份检查交给我。”冷军已经看见人群中穿得很土豪的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