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家有芳邻
与大伟从小公寓搬到上城猎枪筒房子后,我们认识了邻居乔,一个70多岁的印第安老头。
我们两家的房子紧挨着,但这两家的风格差别可大了。我家的本来是幢老式的粉红色“骆驼背(camel-back)”,也就是那种前面的厅只有一层,后面的厨房卧室就变成两层的传统新奥尔良老房子。房东重新改装了内部结构,把上下两层分开,变成两套一房一厅的公寓出租,结果“骆驼背”变成了上下两个“猎枪筒”。乔家的房子本来跟我家的差不多,也是左右各一户的骆驼背;不过他家左边一户前面门廊上堆满了各色各样的破铜烂铁锅碗瓢盆,还有很多不知道什么名字的莫名其妙的摆设,几乎完全遮住了大门。右边一半根本就彻底用木板封死了,木板上还挂着建筑施工用的蓝色防水大塑料布,看上去根本不象有人住的样子。乔家这个布局,乍一看就像中国农村的小平房,里面住个爱捡破烂的土老头。
都说印第安人爱狗,这话真印证在乔身上了。乔是新奥尔良动物保护协会的义工,自己养了三条大狗,还长期收容收养被遗弃的野狗们。乔每天穿着破旧的已经脏成浅灰色的大白背心去溜狗,一手牵仨,还要分两拨溜才能把所有狗溜完。其中有一只花背大巴哥串儿特别喜欢跟人玩,远远的看到有人向它的方向走过去这家伙立刻就地躺倒,亮着肚皮在地上扭来扭去要跟人撒娇。每次这家伙躺下撒娇乔就得费好大劲儿才能把它拽起来,可乔从来不生气,70多的老头子永远都笑眯眯的一边跟人打招呼一边拼命拽那爱撒娇的大八哥,耐心好得很。
乔很喜欢管闲事。我家门口没有绿地,铺的是细碎的小石子水泥地,左右两边连到后院有两小条绿地,上面种了一些我永远也记不住名字的花花草草。每天给花草浇水、整土、施肥这些事情完全都是乔在管。乔家门口除了各式破烂,还有数不清的花盆和一棵大蝴蝶树。一到夏天花开时节,成群的蝴蝶乱飞,再加上后院狗吠连连,一天到晚热闹得紧。不过乔嫌这还不够,不知道在哪里捡了建筑用的空心砖,混上干草垫子,竟然垒出一个小苗圃来,里面种了各种蔬菜和调料用草,每天都招呼我们去他园子里摘蔬菜。
去年卡特里那飓风来袭,乔带着他的大狗们一起撤离,洪水一退他和女儿琳达就回来了。已经在新奥尔良住了40多年的乔对着满院子的残枝败叶老泪纵横。伤心归伤心,乔立刻开始打扫园子收拾残局。等我们10月份回家察看的时候,两家的前院都被乔打扫干净了,大捆大捆的枯枝已经整好堆在门口等待市政府统一清理。后来我们清理后院,刷房顶等等都是借乔家的大梯子和手电钻,池子里的水泵被淤泥堵住了也是乔主动来修。对于帮助别人,乔是从不吝啬的。
乔的女儿琳达大学毕业后本来有个很好的工作,可做了一阵就辞职不干专职与老爸一起在新奥尔良动物保护协会当义工。父女俩每天都穿得破破烂烂,浑身上下是猫狗的气味,开着不知道有几十年的破老爷卡车来回奔波。那辆遭过水淹的破车飓风后就歇业了,乔也舍不得花钱修,七十多的老头和女儿一起鼓捣了很久。飓风前乔家正准备把老房子后半部分加盖一层,可又舍不得请工人,结果也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一根根木条钉出个架子来。飓风后那些木条被吹得破破烂烂,乔家也没有房屋保险,房子上铺满了蓝色的塑料大布,风一吹就嗖嗖作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开工。
乔的儿子三十多岁,是个卡车司机。他离婚官司打了好一阵,一直有点神经兮兮的,经常冒出来两句极端的政治观点,说话又快,跟平易近人的乔完全两个样。我本来以为乔家穷,破房子破车,一定没钱送孩子上学所以儿子才当了卡车司机;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乔的儿子大学里学的是艺术,还去过中国考察,不知道为什么放弃了艺术开卡车去了。乔很喜欢女儿琳达,但对儿子很失望,倒不是因为儿子没找个好工作,而是因为儿子太激进,不喜欢助人为乐。
作邻居时间长了,我也开始奇怪,乔退休以前究竟是干什么的呀?这个看上去既憨厚又土气又爱拾破烂的老头就跟中国农村没受过多少教育的老农民一样纯朴真诚,可有时候乔又有十分鲜明的政治见解与哲学观点,怎么也不象一个普通的农民老伯。聊来聊去跟乔很熟了,他才偷偷告诉我,他以前竟然是个——艺术家。
我结结实实的吃了一大惊!
原来乔以前并没有接受什么专业训练,完全凭着自己对绘画的爱好一直画进大学。毕业后来新奥尔良在法国区寸土寸金的地段开了自己的画廊,不仅出售自己的油画和雕塑作品,还寄卖很多新奥尔良本地艺术家的作品。琳达小的时候,每到狂欢节都在画廊前面摆个小摊子给兴高采烈的狂欢男女画面部彩绘挣出一年的零花钱来。现在乔家门口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破烂里,就藏了很多乔当年的雕塑作品,还有乔的朋友送给他的小雕像。
我问乔为什么把画廊关了,乔说有一年夏天,他在画廊门口遇见了多年不见的大学同窗:同窗西装革履已然是个成功的商人了,当时正在新奥尔良开会。老同学街头偶遇自然一番狂喜然后去酒吧小酌,二人推杯换盏嘘寒问暖,乔的同学有点醉了,开始对乔说自己多么羡慕乔的生活,不用朝九晚五,不用为了五斗米折腰;而自己就算有钱又怎么样,还不是天天浑浑噩噩为更多的钱操心,一点也不快乐……
乔从那次起开始对自己的生活重新思考,问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其实那时候乔的生活与大多数上班族比起来已相当自由了,可乔还是不满意。乔喜欢绘画,但不喜欢为了市场去画,不喜欢与商业效益联系在一起的画廊运作;乔真正热爱的是社区服务:环保与动物权益。就这样,乔卖了画廊,成了新奥尔良动物保护协会的全职义工;女儿琳达毕业后也受乔的生活哲学影响成为了义工。
我想,自己可能永远做不到象乔这样视物质生活如无物,干脆果断的抛弃一切追求理想。有的时候我也怀疑乔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对他来说什么都经历过了,又不是真正没钱,那这样的选择未尝不是最佳结果;可琳达呢,琳达还年轻,生命才刚刚开始,真的值得抛弃一切吗?她的教育,职业技能等等不都白白浪费了么?可每当我看到父女俩一前一后出门溜狗,快乐的跟人打招呼,脸上的笑容象大玉兰花一样活泼灿烂的时候,这些问题疑惑又都烟消云散了。那样纯粹的笑容,是只有简单生活中真心快乐的人才有的啊。
这两父女不时尚,不富裕,乔刚做了白内障手术,走路还有点跛;琳达一点也不苗条,年轻女孩子在乎追求的一切她都不在乎;可我觉得他们俩是我们街区里最美的两个人,他们心胸开阔,自然,纯真,坦荡。我喜欢跟乔聊天,喜欢听琳达爽朗清脆的笑声,他们仿佛永远生活在春天,阳光从不离开他们的脸庞。
离开新奥尔良之前,我央求乔给我看看他的作品。乔特意把门口的破烂收拾开出一条小路来:他与琳达从来都是走后院后门的。这些破烂竟然是乔怕艺术品被盗,特意堆在门前的,因为我要走,几年来才第一次破例准人去看。在那扇破破烂烂的前门后面竟然是如同博物馆储藏室一样丰富的艺术作品。其中一幅是美国历史上一位著名的印第安酋长,戴着红白羽毛的巨大头饰,神态威严,骑着匹枣红骏马,眺望远方的广袤平原。乔画得气势磅礴,神采风度翩然纸上;我想照像,乔不让。原来这幅画已经被纽约一家博物馆收藏,不日就要踏上征程了。我一边赞叹着一边浏览破木头架子上的无数小幅中幅水粉与油画,一边问乔这些画将来怎么办,如果再发洪水被淹了就太可惜了。乔笑笑,说画是不卖的,将来一部分留给孩子,剩下的都捐给博物馆。
这就是乔,绘画的艺术,生活的艺术。有芳邻如此,何其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