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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完毕] 牛比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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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1-13 21:48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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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快亮的时候萧南走了,王露带着泪光的微笑在梦里若隐若现,萧南回望一眼,消失在窗外。萧南没有去游泳馆,早上九点起,他就在机械厂台球厅附近等待,衣领遮面,帽檐压得很低。台球厅大门对着一座菜场,萧南靠在菜场一个角落,鹰隼般的目光穿过彩条布的窟窿,落在台球厅门口,机头大张的五连发在风衣里硬硬地硌着。天气很好,阳光灿烂,风柔柔地吹。
  
  此时冷军、骆子建、张杰刚从住的地方出来,原来那个独院住得太久,已经换了个地方,离机械厂不远。
  “军哥,听说余建国那货现在混得不错,下去干了几仗,占了几座煤矿。”张杰心里很不舒服。
  “要那么多钱干嘛?咱又不缺,能天天过这样的日子,我觉得挺好。”骆子建对最近安逸的生活状态很满意。
  “妈比,钱多还会咬你手啊!”
  “操,你妈比就是个财迷!”冷军一脚踩在张杰屁股上,张杰转身来扑,被冷军一个背胯摔了出去,躺地上哎呦呦喊痛。
  “行了,周平说现在沿海流行一种麻将游戏机,付钱上分,来钱很快,我和他说了,下星期领咱们去看看机器,行的话咱就干这个。”冷军伸手把张杰拉起来。
  
  三人晃进台球厅的时候十点多钟,还是上班时间,大部分混混不睡到中午不会起床。台球厅人很少,烧饼撅着屁股趴一张案子上练球,草包每天来得很早,几台电子游戏机要照料。
  
  “吃了没?”烧饼看见冷军几个进来,丢了杆子凑过来。
  “妈比的,你这班上得舒服,大早上就来这混。”张杰说。烧饼父亲是机械厂车间主任,帮儿子弄了个指标,烧饼每天去报个到,也不干活,成天混日子。
  “什么叫社会主义?有大锅饭吃才是社会主义!”烧饼哈哈大笑。
  “这几天生意怎么样?”冷军问草包。
  “还行,比卖蜂窝煤好到姥姥家去了。”草包打开一台“雷电”帮冷军调了三架飞机。冷军不爱玩打架的,对飞行器游戏很感兴趣,开始草包帮他调一百架他也通不了关,自发现过关的时候两架飞机重叠,有一个位置是子弹死角后,三架飞机就能通关。
  
  冷军和骆子建双打“雷电”,张杰拽着烧饼挂彩打球,每局五块。两架飞机重叠后迸射出火花,大型战车子弹漫天飞舞,俩人算准时间放个保险,BOSS灰飞烟灭。几人玩得心无旁骛,萧南悄然逼近。
  
  萧南左手自然下垂,右手插在左边的中长风衣里,像一头捕食的猎豹,闯进视野。草包不认识萧南,见这人挺拔英俊,抬头多看了几眼。草包突然想起什么,这名英俊青年的眼里有他熟悉的杀气,萧南盯着冷军,步伐加快,衣摆飘动,一支枪管刺痛了草包的眼。萧南脚步急促,飞跃上球桌,猎枪赫然拔出。草包一声惊呼,冷军骆子建背对萧南枪口,已来不及躲避。枪声响起,冷军骆子建被草包一把撞开,草包被打翻个跟斗。地上俩人回望一眼,萧南立在球桌上衣摆飞扬,长发飘飘。枪口移转,又是砰砰两枪,冷军骆子建一个翻滚,藏身在球桌下,游戏机被打得火花四溅。张杰一把没拽住烧饼,烧饼冲上去挥着球杆就往萧南腿上砸,萧南垂手一枪,烧饼肩膀中弹,翻身倒地。冷军眼见着草包、烧饼鲜血飞溅,脑袋嗡的一声,大吼一声从球桌下奔着萧南扑过去,萧南抬手,张杰眼一闭,心想冷军完了。枪声响起,冷军一愣,身上没有弹眼。是骆子建军刺出手,砸偏了枪管,子弹打在球桌上,大理石飞溅起白灰。冷军红了眼,再一次挥刀扑上,萧南连扣扳机,已没有子弹,冷军的刀锋闪着寒光已到面前。萧南一甩手,猎枪砸在刀面上,冷军左手一把箍住萧南,俩人从球桌上翻下,冷军抽刀要捅,被一个侧肘撞在脸上,眼冒金星。萧南翻身起来,在宽大的台球厅里飞奔,手里啪啪地往枪膛里压子弹,冷军挥刀在后急追,眼看着萧南压满子弹,骆子建张杰在后狂喊:“快跑!”追到台球厅铁栏杆边上,萧南子弹压满,一个急转,枪口寻找冷军。冷军借着惯性,翻身从带着尖钩的菜场铁栅栏上翻了出去,栅栏外围着彩条塑料布,萧南想再开枪已没了目标,掉转枪口也不见了骆子建、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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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阳在游泳馆没等到萧南,萧南会独自去找冷军几人的念头闪过,杨阳惊出一身冷汗。一辆二八男式自行车撑在路边,没有上锁,中年人蹲在摊子前挑东西,杨阳骑上就跑,中年人追了几十米没追上,在后边骂娘。萧南冲出台球厅门口,正撞见杨阳,自行车一捏闸,发出尖利的声音。
  
  “有没有看见冷军!?”
  “没看见!”
  “往郊外骑!”萧南收枪,跳上自行车后座。他必须马上离开,警察很快会到。
  
  郊外荒僻土路,离市区已十公里。
  “就这下,你回吧。”萧南跳下车,掸掸衣服,准备拐上省道拦车。公共场所连开五枪,萧南清楚这件事情带来的后果,没能一击得手,他只能去外地躲一段时间。
  “萧南哥!”杨阳在后喊。萧南转身走回杨阳面前。
  “萧南哥,你看不起我。”没等萧南回答,杨阳抽刀,雪亮的藏刀在阳光下划出道耀眼的弧线,刀尖反插。眼见锋利的刀刃就要没入杨阳的身体,萧南出手,藏刀被枪托挑飞,咚一声落入池塘,青蛙惊得跃下荷叶,水面泛起圈圈涟漪。
  
  台球厅逃出来后,冷军三人在河滩停下,气喘吁吁。
  “操他妈!都开始玩枪了!”张杰破口大骂。
  “今天是运气好,下回就未必了,我们得弄枪,我不会放过萧南!”冷军一屁股坐地上,眼里杀气腾腾。
  “早该搞枪了。”骆子建脑子里不断重现着刚才的场景:萧南分腿立在球桌上,连扣扳机,衣袂飘飘,从容镇定。骆子建争雄之心顿起。
  “走,回去!”冷军想起草包、烧饼一身是血,也不知道伤得怎么样。
  
  冷军三个远远站在人群外,竖起衣领。大批警察出入机械厂台球厅,救护车扯着尖利的笛声驶向医院,里面躺着中弹的草包和烧饼。付国强脸色铁青地看着取证现场,五粒黄澄澄的弹壳放在手边。赵德民枪杀谭斌案,犯罪嫌疑人一直没有落网,每到人大会期间,局长在会上受了气,回来逮住刑警队就是一通臭骂。现在又冒出个枪击事件,还开了五枪,伤者生死未卜,如果再破不了案,他这个刑警队长的位置再坐不住。付国强眉头紧锁,目光扫过人群,好像看见几道熟悉的身影。付国强穿过人群,冷军三人已离去。
  
  草包、烧饼的枪伤不足以致命,草包被打在手臂中部,烧饼打在肱二头肌位置。输血、取弹头、缝针、包扎。付国强在病房里等他们。
  “枪战是不是很刺激?觉得自己现在特像英雄吧?”付国强揶揄地说。
  “报告政府,要双方交火才是枪战,而我们是受害人。”草包举着好手说。
  “少他妈和我贫!说!是谁开的枪!”
  “报告政府,我不认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打我!”草包确实不认识萧南和杨阳,不过也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那天付国强是摔着门走的,从草包、烧饼嘴里没问出任何事情。后来通过走访台球厅附近群众,了解到开枪的那名青年特别英俊,是被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孩,用自行车载走的。萧南渐渐浮出水面,那个半大小孩身份不明。萧南是去找冷军几人寻仇,枪击案后,冷军、骆子建、张杰人间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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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解到草包、烧饼没事,冷军心中石头落地,凑了些钱让机械厂一帮人带给草包烧饼后,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再见过冷军三人露面。公安局在找他们,萧南也许也在找他们,冷军三个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们去了哪。
  
  大山深处,一座废弃小煤矿里,住着三名青年。矿洞的一面墙上,布满坑坑洼洼的弹眼。冷军、骆子建、张杰,每人手持一把五四式手枪,三点一线,枪声响起,后坐力使三人上身微微往后一错,子弹在几十米外的墙上溅出火花。
  
  “今天打了几十发了,明天再打。”冷军吹吹枪口的硝烟。
  “真他妈的爽,我现在觉得自己就是个神,好像没有什么我不能干的!”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张杰自信心爆棚。
  枪在骆子建手中麻利地转圈,飞快插入腰间。三个人里骆子建枪法最准,拔枪最快,对枪有着天生的敏感与协调。骆子建拿着枪的时候,冷军看他的眼神都感觉一阵寒意,那是操纵生死的目光。
  
  从本市出来后,冷军三个悄悄找到余建国,地方是余建国提供的,没有旁人知道。冷军说要搞枪,几天后余建国给他们送来三把油纸包着的五四式手枪,闪着黑蓝的手枪沉甸甸地握在手里,带来和平也带来死亡。枪是新的,还带着枪油,没有人用过,不会被追查到。
  
  “行啊!建国现在混得不错啊!哪弄的?”拿着手枪来回摆弄的张杰两眼放光。
  “不该问的别他妈瞎问!”冷军说。才分别半年多,冷军觉得余建国和以前很不一样了,引而不发的霸气更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弄到三把没有枪号的五四式手枪和上千发子弹,这人已经很不一般。
  “建国,你没给过我们什么,我们也没见过你。”冷军看着余建国说。
  “军哥说笑了,其实也没什么。”
  “建国,你现在自己也是大哥,以后别这样喊我了,叫名字就行。”
  余建国笑笑,岔开了话头:“这里很安全,基本没人会来,菜和米在地窖里,够你们吃几个月的,压水机也修好了,那水可以喝。你们想呆多久就呆多久,一个月后我再来。”
  
  看着余建国敦实的背影消失在山坳里,几个人都没有说话,张杰不会知道这是他将来最强劲的对手,但从这时起,他不再轻视余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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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建国找的地方很好,原来拉煤修的路已经塌方,来这里要步行大半天。矿洞外的房子已经修过,窗户视野开阔,进山的几条路尽收眼底。矿洞入口很宽敞,练枪的时候声音传不出五十步。那段时间是冷军三人自郊外独院练刀后的第二次突破,这次张杰也跟着一起练。经历了被萧南的追杀,几人都明白了自己和萧南的差距。如果不能将自己置身在食物链的最顶端,就难以逃脱被吃的命运。他们当时想对了,却也错了。十几年后他们才真正明白,这食物链就是一种规则,既然是规则就有制定规则的人,这规则有人想他存在他才会存在,当不再需要的时候,那只巨大的手翻转过来,再凶悍的食肉动物都将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三人每日五点起床,跑步、俯卧撑、练枪,武术部分由骆子建示范后三人一起练。几个月下来,三人晒得乌黑,眼睛却愈发有神,猿臂蜂腰,浑身没有一丝赘肉。余建国二三十天会进山一次,带来食物和子弹,眼见着冷军几人的变化,余建国在等待最合适的时机开口。
  
  余建国、十三刀带着十几人下到郊县大山里,如果这世上有法律管不到的地方,这片大山无疑是其中之一。大山里黑煤矿星星点点,附近的乡干部村干部参与其中,离这里最近的派出所在百来里的山路以外。每座煤矿都豢养打手,打手很少本地人,很多都是背有人命的在逃犯,个个无所顾忌,心狠手辣。这里就是个独立于法律之外的王国,是一片飞禽猛兽的非洲大草原,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煤矿间群殴械斗时有发生,双方死伤自理,不会有人报案。
  
  拉余建国入伙的矿老板叫田正荣,外地人,原来一直单干,后来和村长合股开了几座矿。出煤后村长翻脸,富矿自己占了,贫矿分给了他。村长在当地是大家族,有权有势,田正荣上门讲理,一顿暴打后,手里稀里糊涂的被塞进把刀,被民兵五花大绑,一辆拖拉机送去了山外的派出所,才有了看守所里结识余建国的事情。
  
  余建国下去后,问田正荣想怎么干,田正荣说:“你只要把我的矿抢回来,那座矿算你一半,枪、雷管、砍刀,要什么我去弄。”
  余建国没有急着动手,安顿下来后观察了几天。村长除了霸占田正荣的那座矿,另外还有几处煤矿,每座矿都有二十几名打手守卫,如果正面冲突,凭余建国带来的人,胜算不大。村长很少落单,不能单独下手,余建国注意到村长的儿子。村长五十多岁,老婆像母猪下崽一样给他连生五个,全是女儿,直到几年前才生了个带把的,村长视作掌上明珠,把儿子当祖宗一样供着。如果一个人经常做缺德事,那么最好不要有不能割舍的人,因为报应经常会落在他们身上,而不是自己。百姓不是经常这样说:“你就缺德吧!当心生儿子没屁眼。”
  
  村长唯一的儿子有屁眼,但失踪了,余建国绑的。信送到村长家里,很简单,只有一行字——想要回你儿子,把这份合同签了。村长咬牙切齿,却还是签了合同,他昧了这么多良心,赚了这么多钱,都是为了儿子,他打算送儿子去国外读书,长大了让别人看的起,不要像他一样做个没文化的土财主。儿子是他的希望,他不会为了钱不要儿子。
  
  田正荣不但拿回了富矿,连贫矿也没退,混混余建国,多了个老板身份。有了钱的余建国,实力迅速膨胀,豢养了几十个打手,床底下几大包枪械。人的欲望总是没有止境,余建国几个月内巧取豪夺了好几座煤矿,终于激怒了几名有实力的地头蛇。余建国收到口信:“给你三个月时间,卖掉煤矿离开,这样走你能带走钱,不走你就准备死在这。”余建国的力量还不足以和对方硬碰硬,刚巧冷军三个上门,余建国有了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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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国,这段时间亏了有你。”冷军箍着余建国膀子坐在院子里。
  “军哥,这话生分了,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
  “操,怎么还这么喊我,以后就喊冷军。”
  “你始终是我大哥。”
  “难得你这么重情义。”冷军拍拍余建国肩膀,接着说“这几天我们打算走了。”
  “不多呆一阵?”
  “我和子建是想再呆段时间,这货憋不住了。”冷军望一眼边上的张杰。
  “这些钱你们拿着。”余建国抽出一沓钱放在冷军手边,看厚度有一万。
  “你们等我几天,回去把事情处理下,我和你们一块走。”余建国接着说。
  “怎么……?干的好好的?”
  余建国叹口起,耷拉着头抽闷烟。
  “兄弟,你既然一直喊我哥,有事情不说还喊个卵啊!”
  
  余建国支支吾吾地把煤矿的事情说了一遍,冷军目光灼灼,来回摆弄手里的枪。
  “军哥,我是想算了,这些人我们惹不起。”余建国看着冷军说。
  “建国,你看过我们三什么时候怕过人?”
  “不是这意思,我是不想兄弟们为我去冒风险。”
  “行了,你先回吧,多准备点子弹,明早来接我们。”冷军拍拍屁股站起来。
  
  余建国走后,张杰一直不说话,把枪卸开反复擦。
  “妈比的,这世道真变了,余建国和张杰现在也会有心事了。”冷军靠在一株枣树下,树上有细碎的叶片和涩嘴的青枣。
  “军哥!我什么时候不听你话!我是不想看见咱被人当枪使!”张杰一甩擦枪布,进了屋。
  “杰子,我又不是傻比,我问你,建国这回是不是帮了咱?”冷军跟进屋双手插兜靠在门框上。张杰在床上翻个身,脸冲着墙。
  “既然帮了咱,不管他余建国是不是成心要我们还,咱都该去。”冷军走到床边踢一脚张杰屁股:“他妈的!现在还有脾气了,起来喝酒。”
  
  第二天余建国来接他们,带来了十几名矿工、三顶软轿,要把冷军三人抬出去。冷军说:“资本家地主才要人抬,老子是苗红根正的无产阶级,老子走路。”三顶软轿放空回去。走出山路,一辆普桑把冷军几人拉到矿区,抬轿的矿工爬上后面一辆东风车。接风的酒席丰盛到夸张,王八、龙虾、穿山甲、麂子、娃娃鱼、野猪、熊掌……
  
  “我操!这也太腐败了。”这些东西张杰大部分没吃过。
  “不过,还缺道菜!”张杰大马金刀挑个位置坐下。
  “还缺什么?我找人马上去弄!”田正荣在边上搓着手招呼。
  “清蒸大熊猫,二两青蛙毛。”张杰斜着眼装大爷,田正荣听得满脑门汗。
  “田老板,我这兄弟爱开玩笑,别搭理他。”冷军说。
  “江湖豪杰都这样,都这样……”田正荣讪讪地给三人斟上茅台。
  骆子建烟酒不沾,就着青菜扒了两碗米饭,坐到门口眺望烟笼雾锁的群山,一支唢呐在山里悲切地吹。
  
  酒过三巡,冷军说:“建国,明天你帮我约他们。”
  余建国是压根就没想去主动挑衅,他只希望冷军三人在他矿上呆段时间,等对方找上门来。
  “军哥,他们人很多啊!?”
  “非洲大草原角马多不?几头狮子追得十几万角马乱跑。”冷军爱看动物世界。
  “那些人很凶的,还杀过人。”田正荣在边上补充。
  “政府一年到头枪毙的杀人犯多了,那里头有几个是真有种的。”张杰手脚并用,吃得气惯长虹。
  “听我的,明天约他们。”
  
  余建国没有约到那几位矿霸,对方手下转告:“什么傻比玩意,就敢约我谈,识相的赶紧滚出这里,三个月时间没几天了!”余建国原话转告,冷军蹲在一个磨盘上抽烟。
  “给过他们机会了,这几天你们的人都跟着我,矿给他们空出来。”冷军冷冷地对余建国说。
  “矿给他们?”余建国听的有点蒙。
  “放心,回头连他们的矿都是你的。”
  “我们没有据点,他们有劲没地使,他们的矿就是我们的菜,想打哪打哪。”冷军看余建国还是不明白,多说了一句。
  “哈哈,不然军哥怎么是我大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余建国转头去安排武器人手。
  
  已经是秋天,风萧瑟地卷起漫山落叶,云层压得很低,大战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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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建国、田正荣的几座煤矿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几名矿霸领着大多数手下前去接收的时候,冷军一群人席卷了对方的一座煤矿,十几名打手被摧枯拉朽,几个月内下不了床。矿霸领着人赶到,另一座矿又传来相同的消息。冷军带着余建国几十人好似敌占区的游击队,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几天内横扫对方所有煤矿。几名平日飞横跋扈的地头蛇灰头土脸、疲于奔命,原来的几百名打手,伤的伤、走的走,剩下的不足五十人。
  
  矿霸放出消息,要和余建国面谈。他们不怕余建国,却对三名来历不明的青年怀有深深的恐惧。据受伤的打手说,袭击他们的人不是余建国领头,而是三名青年,和这三人照面,走不了一个回合。余建国的一名打手,误伤矿工,被领头的青年一铁棍砸断手臂,青年说:“来前我说过的,哪只手打的矿工,我砸断他哪只手。”那人就是冷军。
  
  冷军一帮人住在山上,村里有他们的眼线。一伙人建制齐全,有捅翻院长的外科医生,有砍伤客人的酒店大厨。现在大厨正埋锅做饭,莽莽山林间炊烟袅袅,暮色苍茫。
  “军哥,他们要谈了。”余建国收到矿霸放出的消息。
  “已经给过他们机会,回头不能后悔的才叫机会。”
  “他们还有五十人左右。”
  “你打听清楚他们聚在哪,该做个了断了。”
  骆子建坐在山坡上,卷起一片竹叶溜溜地吹,吹得月升星沉,吹得夜锁千嶂。有人掌纹折断,有人远走他乡。张杰想起了奶奶和肥妞。
  
  几名矿霸商量过,可他们做了个错误的决定。有些东西就像手中的沙,你愈想握紧,它却流得越快,他们不愿放弃最大的一座矿。如果他们躲进村里的围屋,等冷军几人走后再出来,该是他们的都拿得回来。他们错误地聚集在煤矿,冷军就有了目标。
  
  古人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那天夜里没有月光,远处村庄传来零星狗吠,冷军三十多人悄悄围住煤矿,几名矿霸带着剩余的四五十名打手正在里边等待厄运降临。
  雷管冒着烟滚到铁门下,一声巨响,铁门炸飞。冷军等人走成一排,猎枪平举,一拨拨冲上来的人应声倒地。几间房门被一脚踹开,几名矿霸双目血红,握着点燃引信的雷管就往人堆里扑。骆子建刀光闪过,一名地头蛇握着削掉引信的雷管发楞;十三刀一把没拽下另一人手中的雷管,挥刀剁下,一只死死捏住雷管的手腕落地,带着手腕的雷管投入山下,爆炸声从山底传来,没有手腕的矿霸满地打滚;第三名矿霸胆寒,自己扯掉了引信。
  
  “剩下的事情你处理吧。”火光映着冷军的脸,线条坚硬。院子跪满了人,枪械缴了一堆,逃犯医生帮受伤的人止血。
  
  冷军带着骆子建、张杰离开。几名矿霸没有死,却被余建国挑去了脚筋,从此残疾度日。大山里的矿区被一举荡平,余建国风头无双,成为新一代矿霸。罪恶血腥的矿源争夺,成就了余建国的原始资本积累,这是他迈向本市黑势力权利顶峰的关键一步。
  
  回到本市的夜晚,北风浩荡地刮,雪欲落未落,机械厂一帮人簇着冷军三人找了家大馆子吃火锅。
  
  “烧饼呐?”冷军看草包行动无碍,烧饼的枪伤也早该好了。
  
  众人沉默。冷军三人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情。刚有点名气的混混急于出位,看冷军几人失踪,和机械厂一帮人发生几次摩擦,草包领头干了几仗,没有吃亏服软,草包声名渐起。黄毛和四大金刚就是这段时间冒出头的。黄毛的毛其实很黑,小时候因为营养不良,长了一头黄毛,这个绰号一直伴随黄毛长大。黄毛欠了马晓波的钱,是赌债,数量不少,马晓波要过几次,未果。出事那天马晓波喊上草包、烧饼一起上黄毛家要钱,一片杂乱民房中的三层砖楼。
  
  “我们找黄毛。”马晓波对奶袋垂到肚脐眼的女人说,女人是黄毛的老婆。
  “不在!”刚刚做完月子的女人脾气暴躁,一甩水池里的衣服,肥皂沫溅了三人一身。
  “操你妈!你个贱比是不是疯了!”马晓波瞪着黄毛丑陋乖张的老婆,想给她一巴掌。
  “来啊!我妈早死了!你来操我!”黄毛老婆把两个松弛的奶袋使劲往马晓波胸前顶。
  马晓波同学还是个处男,一时语噎,脸上青一块红一块,上去揪住女人的衣领就要发作。女人一把扯开自己衣服开始耍泼:“来人啊!!有人耍流氓!”
  “算了……算了……”草包上去分开俩人,如果是对方是男的草包早拳头招呼上去了。
  
  马晓波脸上被挠了一把,几道红印渗出血丝,草包拖着他蹲到巷口抽烟。
  “操他妈!就在这等他!今天不还钱打断他腿!”
  “黄毛最近玩了一帮人,我再喊点人来,一会别吃亏了。”草包说着去边上电话亭打电话。
  这时候对手来了。
  
  黄毛其实在家,马晓波在楼下和他丑老婆吵架的时候,黄毛从床底抽出了土铳。烧饼从电话亭出来,黄毛握着土铳,枪管对着蹲在地上的草包马晓波。黄毛浑烧饼也浑,烧饼抢上去一把握住枪管:“妈了个比,你还敢拿枪!牛比你就打老子!”
  
  草包抽刀,枪声响起。铁砂轰过烧饼手肘,鹰嘴部分打飞。草包怪叫一声冲黄毛脑袋猛剁两刀,黄毛满头是血,拔腿狂奔。草包还没追出十米,被迎面窜过来的黄毛老婆双手箍住,俩人滚作一团。
  
  “黄毛现在在哪?”冷军问。
  “躲起来了,可能在四大金刚那。”
  “操!说评书呐!什么卵名字都有,哪冒出来这几个玩意?”张杰晃着腿说。
  “这四人都是孤儿院一起玩大的,原来小打小闹,打得不响,83年严打给判了,前段放出来的,身手据说不错,心也齐,敢下狠手,在市里干了几仗,风头正劲。”
  “管他是谁,动了我们都要付出代价。”一直不吭声的骆子建声音冰冷。众人都觉得冷军三人这次回来后感觉很不一样了,体格的健壮只要锻炼都能做到,可骨子里透出的危险和霸气,却非得是大风大浪里走过来才会形成。
  “有萧南的消息没?”冷军问。
  “上次开枪后一直没有露面,应该是跑路了,公安局一直在找他。对了,军哥你们也要小心点,局里也一直在找你们。”
  “嗯,先吃饭,一会去看烧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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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馆里热气腾腾,食客们红光满面,城市阴暗的角落,却生活着一些幸福永远难以触及的人。他们像动物一样活着,在这样冬日的夜晚,喝一口热汤,有一个暖和干燥的被窝,对他们而言也是奢侈的享受。阿肥就是这样一个人。
  
  “叔叔,买份报纸吧。”阿肥蹭到冷军一桌人前边。
  
  这座城市并不大,很多混混都认识这个痴呆儿,不知道他从几岁起,胸前就挂个布袋,里面塞一叠报纸,踯躅街头。十二岁的阿肥确实很肥,像个肉球,一个人很胖并不代表他就生活得很好。阿肥是个弃婴,被一个拣垃圾的老人拣了回去。老人越来越瘦,阿肥越长越胖,老人说:“阿肥啊,你这么能吃,等我死了,谁来养你。”
  
  “叔叔,买份报纸吧。”阿肥呆呆地望着火锅里翻滚的肉片,咽口唾沫。
  “赶紧走!”当年的混混不看报纸,他们需要的只是啸聚街头、快意恩仇。
  阿肥犹疑地离开饭桌,留恋地望着热腾腾的饭菜。
  “阿肥。”冷军示意阿肥过来。
  “叔叔。”
  “呵呵,你一个都顶我俩了,还喊叔叔。发育了吧,妈比的都长胡子了。”冷军抽出一沓钱递给阿肥,有大几百块。
  “回去给你爷爷,吃顿好的,换身衣服,快过年了”
  阿肥套件破烂肮脏的毛衣,前襟处油光发亮,分辨不出颜色,两条黑黄的鼻涕吸进滑出。阿肥伸出长满冻疮的手,用他仅有的智力思索,这人是不是在逗他。善良的百姓们时常把阿肥当条狗当头猪一样地耍着玩。也难怪阿肥不敢相信,几百块钱是普通工人小半年的工资,边上看的人眼珠都瞪大了。
  冷军把钱塞进阿肥裤兜,替他拍拍:“回去吧,今天别卖了。”
  阿肥转身一溜小跑,一身肥膘上下抖动,他怕这人反悔。
  “都吃饱了吧,吃饱了跟我走,有事干了,帮助消化。”草包歪着嘴角笑。
  
  阿肥出了饭馆,没有进弄堂,低着头往住的地方跑。俩条黑影急追几步,把阿肥跌跌撞撞地推进一条黑巷里。
  “拿出来!”
  阿肥一手捂住口袋,一手掏出一把毛票递给俩人。
  “今天就这么多了。”阿肥不敢看对方的眼。
  “操你妈!裤兜里是什么!”其中一人一巴掌抽在阿肥脑袋上。阿肥每天卖报纸赚的钱基本进了这俩人的口袋。
  “这个是叔叔给爷爷的!”阿肥紧紧捂住裤兜。
  “妈比的,都说你傻,我看你一点不傻!”另一人上去使劲掰阿肥手指,阿肥不肯松手,开始呜呜地哭。
  “松手!”俩人捏出了裤兜里钱的厚度。
  “这是给爷爷的!阿肥往地下一躺,压住裤兜位置,不顾身上拳打脚踢。
  
  几条身影围了上来,打人的俩人回头看,被冷军的眼神砸得浑身一哆嗦。未等开口,两块砖头已经迎头拍上,俩人闷声倒地。
  “知道我是谁吗?”草包把阿肥送走后,冷军蹲下去问。
  “不知道。”
  “那以后你们会记住的,我是冷军。”冷军伸手,一把寒光闪闪的三棱刮刀递了过来。
  “大哥,我们错了!我们错了啊!”冷军的名头如雷贯耳,地上的俩名混混显然档次不够,没有见过冷军。在饭馆橱窗外看见冷军给阿肥钱,他们只当这人是个傻比。
  “错了就该有惩罚。“冷军一挥手,几人上去一把按住俩名小流氓手脚,衣服塞嘴。
  
  刮刀捅进大腿,被腿骨顶住,没有刺穿,地上的人猛烈扭动。冷军拿起砖头,在刮刀顶部猛砸几下,骨头传出碎裂的声音,刮刀穿腿而过,小流氓昏迷。
  
  躺在病床上的烧饼脸色苍白,整条手臂打满石膏,还是被萧南枪击的那只手。二十多人围在病床边,藏蓝将校大衣衬出野性十足的脸。
  “他妈的,你还真勇敢,一只手挨两枪。”张杰上去敲敲硬邦邦的石膏,烧饼呲牙咧嘴。
  “医生怎么说?”冷军点根烟递给烧饼。
  “关节碎了,以后手臂伸不直。”烧饼神情黯淡下来。
  众人沉默地抽烟,呼啸街头的年轻岁月,又有谁去想过血染街头的后果,也许这就是那个年代留给我们青春的纪念。
  “好好养伤,过一段再来看你。”冷军留下几千块钱,一群人出了医院。
  
  北风凛冽地刮,一群敞着怀的年轻人热血沸腾,身后千万盏灯,千万扇窗。
  “把黄毛找出来!”冷军说。
  
  黄毛躲在四大金刚那,木阁楼透出橘黄的灯光。
  五人围在灯光下涮狗肉,小方桌上一个小炭炉把铝锅烧得热气腾腾。
  “好吃,明天再去闹一条。”
  “可惜是用三步倒毒的,要用小口径打,肉还要香。”
  “净说废话!哪去搞枪!”
  “妈比,附近的狗让咱们搞得没几只了,现在老远看见我就跑。”
  “一哥,烧饼住院了,机械厂那帮人还在找我。”黄毛还不知道冷军几人回来了。
  “瞧你那熊样,别说找不着你,真找着了又能怎么样!”老大说。
  “我是想,要不赔点钱算了,一哥你帮忙说和。”黄毛说。
  “妈了个比,你有钱是吧,有钱给我,我去帮你摆平!”老三说。
  “我有个球钱,都空军多久了,我想明天去找黑皮借点,妈比的就属他富!”黄毛吱溜吸一口四特酒。
  “是得找找他了,火车站不是他家开的,不孝敬就弄他!”老四喝得额头冒汗。
  “黄毛,冷军几个你打过交道吗?”老二一张瘦白脸越喝越青,四人里也属他最阴。
  “只是听过,草包烧饼都跟他的,黑皮和他交情也不错。”黄毛想到冷军几个心里一阵发毛,烧饼的事硌得他坐立不安。
  “都管冷军叫冷癫,那是条疯狗,他要回来饶不了我。”黄毛苦着脸看着咕咕冒泡的铝锅。
  “你们他妈的都是没卵的,我还饶不了他呐,他牛比还被萧南撵的乱窜。”老大出来后一直听人说起冷军,老二和他商量过,弄掉冷军这座城市就没人不服了。
  “明天去找黑皮,他要不出血就放他血。”老大说。
  “该死吊朝上!以后我就跟几位哥哥干!冷军要回来就干死他!”黄毛想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干脆把心一横,一口闷掉二两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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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幕低垂,雪一直落不下来。火车站广场人来人往,有一桌热气腾腾的团圆饭在等待游子,
  为这短暂的相聚,值得千里奔波。
  “这天真他娘的冷。”黑皮笼着衣袖蹲在花台上,身后一排深绿的冬青树,闪着蜡质的光。
  “雪落下来就会暖点。”边上的小偷说,目光边在广场上来回踅摸。春节前后是偷盗工作者高产季节,这样寒风呼啸的天气,他们依旧勤勤恳恳地活跃在工作岗位上。
  
  四大金刚出现在火车站广场,目光游弋,身后跟着黄毛和七八个地痞。黑皮侧过脸去,不想和这几人照面。前一段四大金刚和黄毛都向他开过口,黑皮每次打哈哈。黄毛打伤烧饼之后,一直没有露面,黑皮低着头琢磨,一会让谁去通知机械厂的人。他还不知道冷军三人已经回来,而且正在来火车站的路上。
  
  “黑皮,大冷天的还蹲这啊。”四大金刚除了老二瘦点,其余三个身形庞大,站到黑皮面前天光一暗。
  “不蹲这你们养?”黑皮翻着眼往上瞅,一截烟屁股粘在干裂的嘴唇上。
  “哈哈,谁不知道你是财神。”老一过来一搂黑皮膀子:“走,找个僻静地商量点事儿。”
  “有话就这说,那他妈这么多毛病!”
  “人来人往的,不方便,走吧走吧。”几人推着黑皮往背街的废煤场走,火车站一帮小偷靠拢过来。
  “你们都留这!”老一指着自己带来的七八人说。黑皮手一挥,小偷又慢慢散开。
  
  “就这说吧。”黑皮蹲在一座仓库墙根下,是背风处。
  “黑皮,这一段你在火车站干得还踏实吧。”
  “挺好。”
  “没人来捣乱吧。”
  “没!……我说你他妈什么时候说话跟个娘们一样了!”
  “兄弟们没子弹了。”老一捻捻手指,做个数钱的动作。
  “银行钱多。”
  “呵呵……”老一干笑一声:“火车站的生意以后咱们一起干,有什么事我帮你趟平,我们也不黑,四六分帐,我四你六。”
  “我要不答应呐?”
  “黑皮,钱一个人赚不完。”老一语重心长,眼里凶光闪过。
  “这事你找冷军说吧。”黑皮还是一幅蔫了吧唧的样子。
  
  老一望一眼老四,老四大衣里一块砖头早被捂热。黑皮被一砖头拍翻,血顺着眼睛往下淌。
  “操你个妈!”黑皮鲜血迷了眼,往前一扑,又被一脚踩翻,几人上去踢得黑皮抱头屈腿。
  “考虑的怎么样了?”老一薅住黑皮头发往上一提,黑皮脸上豁开几道口子,皮肉外翻。
  “你们行!看冷军回来弄不死你!”
  “冷军是个球啊!回来我一样练他!”
  “过来练我。”不远处冰冷的声音传来,对手来了。
  
  冷军三人双手插兜,藏青将校大衣衣领直翻,斜眼看人。黑皮刚进煤场,冷军几人已到火车站广场,招手过来一个小偷,说黑皮在煤场。四大金刚没想到道上盛传的冷军三人这么年轻,三人眼里流露藐视天下的神情,一丝悔意闪过四大金刚心头,黄毛慢慢往后移动。五对三,四大金刚对望一眼,瞬间做出判断,他们没有理由不干,吃了一个冬天的狗肉,躁动不安的血液冲上脑门。冷军三人没带枪,萧南不在,这城市任何混混都不值得他们用枪,三把藏刀在兜里挂着。
  
  四人嚎叫一声抽刀前冲,黄毛顿时胆壮,握着军刺也上了。老一第一个奔到冷军面前,劈头一刀剁下,前冲太急,冷军闪身伸腿,老一腾空跃起,骆子建一脚踏上,结结实实踩在腹部,石头一样双膝分岔落地,五脏疼得错位。老三老四赶到,两刀斜劈,冷军张杰抽刀,当当两声清脆的撞击,溅出火星。冷军的侧肘已经跟着上去,老三脑袋嗡的一响,被砸倒在地,脑子乱成了一盆浆。张杰坚硬的中帮皮靴尖落在老四胫骨上,老四惨叫一声抱腿倒地。最后跟上的老二黄毛,刀还没来得及挥下,被迎上的骆子建一个扫腿,俩人骨碌碌滚了出去。电光火石的几秒,五人躺地,三人站立,刀被踢出很远。
  
  “现在练过了,你们服不服?”冷军一口烟喷在老一脸上。老一痛得五脏错位。脸色青白。捂着肚子不搭话。
  “那就是不服了。”冷军一脚踩住老一脚脖子,挥刀就要割脚筋。
  “服!我们服了!”老二在边上叫得像被踩住脖子的鸡。
  “妈比的,怎么都是软蛋。排队跪好!”张杰拿刀面劈头乱抽。
  
  五人跪成一排,冷军递给黑皮一块砖头:“刚才怎么砸你的,一个个砸回来。”黑皮像个泥瓦匠一样,冲上去雄纠纠地连拍五下。五下拍完,砖头也碎了,黑皮不解气,解下皮带劈头乱抽,满脑门血的五人顿时肿成五个血淋淋的猪头。
  
  “你们记住了,黑皮是我兄弟,回去以后烧高香保佑他不要出事,他少根寒毛我都算你们头上。”冷军几人扬长而去,寒风裹挟着黄沙带起衣角,跪着的五人满脸怨毒。
  
  “操,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黑皮脸上的血干成了黑红色,配上兴高采烈的神情,路人侧目,心想头破血流还能笑成这样。
  “昨晚刚到,本来打算找你的,听说烧饼伤了,先去看了他。”
  “我日他妈的!刚才那里头就有黄毛,我给忘了!”冷军一提烧饼,黑皮想起了黄毛,转身就往回赶,煤场空旷,风声呼啸,地上点点殷红。
  “走了就算了,只要他还在这座城市,总会抓到他。先去医院,一会一起吃饭。”冷军说。
  “去医院干什么?”黑皮忘记了头上的伤。
  “去包你的猪头!”张杰屈起中指凿在黑皮头上。
  
  饭桌上钟饶红、肥妞、夏晓岚也来了。饭馆出来,天已擦黑,路灯一盏盏亮了起来。黑皮看六人成双成对,找个话头先走了。六人顺着街一路溜达,也不知道去哪。经过电影院门口,钟饶红说:“看电影吧。”票是张杰买的,六个人分了三对,三个不同的地方。张杰是为了自己方便,想起肥妞滑溜溜的身体,张杰的心一阵狂跳。
  
  光影变幻,张杰眼不错珠地盯住屏幕,面容无比刚毅,一双手在肥妞衣服底下翻山越岭。
  “家里人要帮我介绍对象。”钟饶红说。
  “哦。”屏幕上佐罗将剑舞得行云流水,冷军肌肉跟着阵阵发紧。钟饶红一声叹息。
  “我去了艺校了。”夏晓岚说。
  “……”没有回答。
  “艺校很难考。”
  “……”
  “我学钢琴的,老师说我很有天分。”
  “……”
  “你木头啊!”夏晓岚转头一口咬在骆子建肩上。骆子建皮肤一阵过电,身子绷得笔挺。
  “我在听,钢琴很好。”聋哑人骆子建终于有反应了。
  “你喜欢我吗?”黑暗带来勇气,没有人看见夏晓岚面红耳赤。
  “……喜欢。”骆子建一身的汗。
  “那……你爱我吗?”夏晓岚电影看多了,那年月只有资本家才用这个字。
  “……”骆子建脑袋阵阵晕眩,女人太可怕了。夏晓岚松开牙齿后,脑袋就没离开他的肩膀。
  “白天我要上课……如果你约我的话,我也可以不上。”夏晓岚瞟一眼骆子建。
  “……”没有回答。
  “晚上我会在‘心雨’歌舞厅伴奏,弹电子琴,两小时有六块钱。”
  “今晚怎么没去?”骆子建问。夏晓岚又想咬人了。
  “歌舞厅有人很讨厌,明晚你来接我回家好吗?”
  “好。”
  “说话算数!”
  “……”没有回答。
  
  夏晓岚不了解骆子建,骆子建只要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骆子建做到了,夏晓岚却把肠子悔青了。骆子建被打得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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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骆子建去早了,歌舞厅还没到散场时间。骆子建很少来这种地方,在门口找个座位坐下,舞台上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在唱邓丽君,夏晓岚冲骆子建挥挥手。舞曲间歇,夏晓岚从舞台上下来,坐到骆子建对面,旋转的镭射灯把她眼睛映得闪闪发亮:“你坐会,再弹一首歌就可以走了。”夏晓岚招手替骆子建要了杯茶。
  
  灯光阴暗处,老二陪着李有德在喝酒,李有德的目光一直粘在夏晓岚身上。李有德是县公安局治安科的,在“心雨”歌舞厅看见夏晓岚后,李有德就经常来。
  “那男的……是谁?”李有德喝得有点高。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人,三番五次被拒绝,喝酒是很容易醉。
  “不知道哪里的小鬼,敢老卵弟弟帮你弄他!”老二已经认出骆子建,昨天才被他揍过,缝了十几针的脑袋,还在阵阵刺痛。老二不易察觉地浮起一丝笑容,他觉得可以报仇了。
  
  表演时间结束,舞池里成双成对,夏晓岚拿着外套站到骆子建面前:“走吧。”骆子建起身。
  “你不是不要人送的吗?”李有德脚步发飘走了过来,打着酒嗝。
  “关你什么事!?”夏晓岚对这个纠缠不休的人有点反感。
  “我们走。”夏晓岚挽上骆子建的手臂。
  “他妈的!你说清楚!”李有德一把拽住夏晓岚手臂,夏晓岚被扯得一趔趄。
  “放手。”骆子建目光逼视过去。李有德忘记他没有穿警服,他很不习惯这样命令式的语言从对方嘴里说出。伴随夏晓岚一声尖叫的是一声清脆的耳光,骆子建的脸上五个指印,李有德反手去摸腰里的手铐。老二在座位上没有动,他在等李有德挨揍。
  
  李有德的手指刚触到冰凉的手铐,狂风暴雨般的击打来了。骆子建咬肌绷紧,拳头有力且节奏连贯地落在李有德脸上,夏晓岚在边上哭叫。十几下过后,李有德像沙包一样瘫软,骆子建一松捏住他衣领的手,李有德扑通倒地。
  
  风从江面刮来,有淡淡的鱼腥味,夜归的竹排上,一盏渔火缓缓移动。
  “我害怕……”夏晓岚环抱着骆子建,脸贴在骆子建结实的胸膛上。骆子建靠着围栏,用大衣裹紧夏晓岚。苍穹浩淼,夜机的红灯在云层深处一闪一闪,骆子建有些恍惚,他恋爱了。
  
  骆子建带着夏晓岚离开后,老二上去看李有德,李有德鼻血长流,眼眶豁出皮肉。李有德没有往县治安科打电话,他打给了付国强。一辆警车拉着十几名公安一路查看,没有见到骆子建。十几人埋伏在夏晓岚家门口,这是一片筒子楼,大院里植物密集。骆子建出现在大院口,夏晓岚依依不舍地回头看,惊起一声尖叫。几条身影自树丛里扑向骆子建。骆子建一甩按住肩膀的几双手,几拳挥出,结结实实打在皮肉上,一枪托砸过来,骆子建眼一黑,昏了过去。
  
  骆子建在局里被修理得很惨。一杯水泼在脸上,骆子建醒来,双手吊铐在铁门上,脚下踩着一条凳子,几名和李有德有交情的公安虎视眈眈,付国强回避。电棍闪着蓝色的火花杵在腰眼上,骆子建喊不出声音,毛巾塞住了嘴。电棍电到没电,几人手里裹着毛巾,像打沙包一样一拳拳擂在不能躲避的骆子建胸口,腹部,肋下,骆子建听见自己肋骨折断的声音。一口血喷上来,被毛巾顶了回去,呛在气管里,骆子建脸憋得通红。
  “差不多了,放他下来!”
  鲜血浸透的毛巾从嘴里拔出来,骆子建大口大口呕出粘稠的血块。
  “叫什么名字!”
  “骆子建。”
  “性别!”
  骆子建抬头望几名公安,再恶毒的混混在这几人面前都要惭愧。又一电棍击在脸上,电棍已经换过电池。
  “性别!”
  “男。”
  “年龄!”
  “二十二。”
  “犯过什么事!”
  “没犯什么事。”
  俩人扑上来按住骆子建的手,电棍在骆子建手指上轮流电击,骆子建浑身抽搐,脸白得像张纸。
  “犯过什么事!”
  “晚上打了人。”
  “打的是谁?”
  “不认识。”
  电击手指的程序又走了一遍。
  “知道你打的是公安吗?”
  “知道。”
  “知道他叫李有德吗?”
  “知道。”
  “为什么打公安?”
  “我讨厌公安!”
  “冷军张杰和你什么关系?”
  “朋友。”
  “他们犯过什么事?”
  “不知道。”
  骆子建踩着凳子被手铐吊在铁门上,一根绳子绑在凳子上,另一头牵在问话人手里。
  “冷军张杰犯过什么事情?”
  “不知道。”
  绳子拉翻板凳,骆子建猛被手铐悬空吊住,腕骨几乎折断,手铐陷入皮肉。
  
  夜里钟饶红领着夏晓岚拍开了很多混混的门,他们不知道冷军住哪。钟饶红踢黑皮家门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一夜未睡的夏晓岚眼圈红肿,看见冷军哇的一声又开始哭。冷军让钟饶红带夏晓岚进屋睡会,他和张杰黑皮上街打听。
  
  冷军在医院找到李有德,冷军说:“你要多少钱才能放过我朋友?”李有德说:“你很有钱是吧,拿五万来。”冷军推门出去。
  铁路派出所所长和付国强是战友,黑皮通过所长约付国强吃饭。付国强推门进来看见冷军,转身要走,所长上去拖住。付国强沉着脸坐下,冷军替他倒满一杯酒。
  “你不怕我抓你?”
  “怕。”
  “那你还约我吃饭?”
  “你亲人如果出事了,你会不会躲?”
  “好,你把这瓶酒喝了我就吃你这顿饭。”
  冷军抓过瓶剑南春一口吹干。饭局上黑皮塞给付国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五千块钱,那时候警察的工资是两百左右。
  “什么意思?”付国强捏捏信封厚度,乜斜着眼看着冷军。冷军低头不说话。
  “冷军!我要帮你是敬重你有情有义,过了今天,你最好不要犯事,让我遇见一样铐你。”
  信封甩到冷军面前,溅起菜汁。
  那天付国强没有收钱,酒喝了很多。他心里有事,局里领导班子重组,老局长退休,看守所所长黄瑞云上任。饭店出来,黑皮把信封塞给所长,所长之前已经收了一个信封,这个也没推辞。
  
  第二天骆子建从公安局走了出来,佝偻着背,脸是淡金色的那种白,手腕处一道伤痕血肉模糊。夏晓岚扑上去一把抱住,泣不成声,骆子建一阵咳嗽。雪花片片飘落,骆子建说:“下雪了。”白雪飞舞的城市,传来零星的鞭炮声,空气里能闻见喜庆的气味,很快会是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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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说:“小杰啊,你天天在外头疯,奶奶想你呀。”
  张杰说:“奶奶,以后我回来住。”
  
  骆子建家里两间阴暗潮湿的平房,父母一间,小时候他和两个姐姐住一间,厨房四家人合用,烟熏火燎。一条杂乱的小街就这样深进去,五颜六色的衣物在电线上滴着水,马桶红漆剥落,穿着睡衣的妇女哗哗地刷着,水花四溅。骆子建竖起衣领远远望着家门,母亲站在门口水池前择菜,偶尔伸直腰用手捶捶,母亲生完骆子建后,月子里下了冷水,落下腰痛的毛病。父亲坐在个小马扎上锉一块胶皮,面前一辆翻转的自行车。那辆自行车是骆子建八岁时买的,全家人省吃俭用了大半年。自行车买回来那天,家里喜气洋洋,父亲一包大光荣,见人就发。车铃清脆地响,钢圈亮得晃眼,一朵大红花扎了上去,骆子建坐在前杠上,就像一名检阅千军万马的将军。弄堂掠过去了,街道掠过去了,田野里有大片的油菜花,一只白鹭扑棱着翅膀从稻田里飞起,骆子建咯咯地笑:“快点!骑快点!”父亲伏下头说:“儿子,等你讨老婆了,我就送你这样一辆永久!”胡茬硬硬地刮过骆子建的脸,烟草和肥皂混杂的气味。自行车已经斑驳破旧,父亲也老了。俩个姐姐都在大集体棉纺厂上班,也许昨天上的是夜班,窗帘拉着,她们该是在睡觉。母亲跨下水池台阶,脚一滑,骆子建心一紧,手作个扶的动作,母亲撑着水池又站住了。水洼倒映,一条挺拔的身影,胸口绷带缠绕,脸色是淡金色的那种白,倒影破碎,有泪珠滑落。骆子建没有回家,他不愿这个样子回去。
  
  冷军租了套单元房,阳台向南,天晴时候,阳光穿过院里高大的樟树,细碎地落在窗上。单元房三个房间,还有一间骆子建住,空着一间替张杰留,这货白天来,反锁房门和肥妞在里头办事。夏晓岚没再去歌舞厅演出,放了学就往这里赶,每天变着花样炖些大补的东西,喂猪一样往骆子建嘴里填。田七炖鸡、当归炖王八、枸杞炖乌鲤,白参炖番鸭……只要看见夏晓岚,屋里屋外就漾着股中药味。有次夏晓岚炖了一锅黄豆煲猪蹄,张杰说:“我的妈呀,你要给子建下奶啊!”夏晓岚一翻白眼:“发奶你还吃!”张杰说:“我小时候没发育好,现在补补胸大肌。”骆子建吃油了,夏晓岚小心滤去浮油,眼巴巴地望着骆子建,柔情万种,哀怨委屈,六月飞雪……骆子建头皮发麻,一脑袋扎汤盆里牛饮。汤骆子建喝了,肉张杰吃了。没伤没病的张杰吃了满肚子补药,一到晚上两眼直冒绿光,肥妞被蹂躏得外八字走路。
  
  骆子建不想回家,张杰家拽着他上奶奶家吃年夜饭,多个人也热闹点。八点过,冷军、钟饶红、夏晓岚、肥妞也来了,奶奶瘪着嘴去下饺子,屋里灯光温暖,屋外雪舞雪乱。城市万家灯火,此刻每一盏灯下都有小小的幸福,或许是的。一万盏灯下,一万个故事,一千扇窗后,一千种心情。
  
  除夕钟声敲响,万家鞭炮轰鸣,夜空烟火灿烂。一群年轻人望向夜空,青春曾经如花绽放,记忆里他们额头光洁,眼神纯净。理想不知何时越追越远。
  
  “奶奶,给您拜年了,祝您老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六人要给张杰奶奶磕头,奶奶颠着小脚过来扶。
  “乖,都是乖孩子!一人一个红包,拿了压岁钱,新年就平平安安的。”奶奶一张皱纹密布的脸笑成了朵菊花。
  
  放了一通二踢脚、皮老鼠,三个女人聚在屋檐下窃窃私语,偶尔抬头瞟一眼话题中的男人。
  “我们出去走走。”张杰香槟酒喝多了,尿憋得牙酸。
  “我们也去!”
  “拉尿还跟着!?”
  “……”
  三人顺着小街溜达,拐个弯就到了江边,对岸群山白雪皑皑,映出青白夜色。
  “军哥,我们是不是还这样玩下去。”骆子建指的是继续混下去。
  “咋了?”
  “我答应夏晓岚了,过完正月去上班。”
  “操,一个女人,你至于吗?”张杰满脸不岔。
  “杰子!”冷军呵斥。
  “找好单位了吗?”冷军问。
  “只要肯干,总会找到的。”
  “嗯,就算不在外头玩了,我们还是兄弟。”
  “……军哥。”骆子建眼里起了水雾。
  “别多想,没准哪天我也上岸了。”冷军拍拍骆子建肩上的雪。
  “军哥,以后有事你喊我。”
  “哪能呐,上班了就好好过日子,夏晓岚不错。我不像你,野惯了,收不住心。过几天我去找周平,开家游戏厅,你和杰子算一股,赚着了三人分。”
  “军哥,不用了,我你也知道,钱够花就行。”
  “还当我兄弟就别说了,该上班你还上班,游戏厅我和杰子管。”
  
  冷军很清楚,江湖上从来就没有金盆洗手的事情,多少小孩想踩着他们的身体刀指天下,多少仇家正冷眼旁观,磨刀霍霍。骆子建能去上班,甚至张杰也能去,可他不行。他一旦示弱,骆子建和张杰的下场会很惨,冷军不会容许这样的结果发生。
  你一天黑了,永远都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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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里骆子建回了趟家,俩个姐姐一会抓花生,一会抓冻米糖,两双眼睛笑吟吟地看着弟弟,骆子建浑身不自在。厨房飘来阵阵菜香,带鱼在锅里吱吱地炸。
  “骆师傅,家里来客人啦?”
  “是啊,老三回来了。”
  “呦,子建回来啦,都成帅小伙了……酱油给我使使,还没对象吧?”
  “老三有事都藏肚子里,和老骆一个样。”骆子建的妈说。
  “没的话,赶明我给介绍一个,就不知道子建要怎么样的。”
  “我们家这样的条件,哪还能挑人家。”
  
  桌上四荤三素,一个皮蛋切成桔瓣淋了香油。
  “爸,怎么弄这么多菜。”
  “哪多了,平常我们就这样吃,先抽根烟。”老子递给儿子一支大前门。
  “我不抽烟的。”骆子建记忆里,家里来了贵客才会有这么好的菜,看一家人满脸菜色,平日一定没多少油水。
  “不抽烟好,你爸一直咳嗽还不肯戒,骂都没用。”子建妈往他碗里夹个鸡腿。
  “子建,吃菜。”二姐给他倒满一碗香槟酒。那年月流行这种绿瓶子装的液体,标签上写着“香槟酒”,味道和汽水差不多,喝不出酒味,很受孩子欢迎。
  “爸妈,我敬你们。”骆子建举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爷爷在乡下还好吧?”骆子建姐弟三大一点后,爷爷就搬回乡下住了。
  “身体很硬朗,时常念叨你,他说你们姐弟三,最不让他放心的就是你。”爸爸说。
  “爸妈,我想和你们商量个事。”
  “你这孩子,和爸妈还商量什么,说吧。”
  “我想搬回来住。”
  空气沉默,父亲点一根烟默然无语,墙上一幅年画,工人用粗壮的手握住一卷图纸,身后高楼大厦,白鸽绿树,下边写着——实现四个现代化。家里两间屋,俩姐姐住里屋,外屋父母睡,床边饭桌菜厨,缝纫机罩着花布。
  “早该回来了,天天在外头瞎混。子建和我们睡一屋。”大姐说。大姐24岁,早到了婚嫁的年龄,可迟迟没有对象。母亲轻轻叹口气。
  
  骆子建还是搬了回去,既然不玩了,他不愿留在冷军那里。走的时候冷军塞给他一叠钱,骆子建走前放在饭桌上没带走。骆子建没住里间,毕竟姐弟三都是成人了。外间装上一块布帘,晚上布帘拉上,铺上钢丝床,白天布帘拉起,收起钢丝床,骆子建睡的位置放上饭桌。父亲轻微地打鼾,耗子在屋里追逐尖叫,菜厨里飘出油腻的气味,姐姐还和小时候一样睡觉磨牙。骆子建心底丝丝缕缕地温暖,终于回家了,这一切都可以改变,只要自己够努力,会让父母姐姐过上好日子。骆子建作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套很大的房子,和市里老革命住的一模一样。房子在一个大院子里边,院子里很多树,柚子树、白玉兰、桂树、樟树……骆子建来回点总点不清楚,葡萄藤在树间来回缠绕,阳光漏下来,大串的葡萄晶莹剔透……骆子建醒了,姐姐拎串葡萄在他鼻尖上来回晃悠。
  
  居委会大妈很热心,自从骆子建登记找工作后,和无数大集体工厂联系过,国营的要指标,骆子建没有这样的路子。等待的日子无聊难捱。阳光在墙上一点一点地移,蜗牛拖着硬壳从南墙爬到北墙,留下一条银白的痕迹;牵牛花清晨张开,太阳一落就会合上;空气中无数的微尘在光柱里跳跃。骆子建突然抓起衣服要往外走,站在门口停住,街头不再是他该去的地方。
  
  大妈来喊骆子建的时候,他在筛一堆黄土,添进这种黄土做出的蜂窝煤会很耐烧。骆子建这几天做完了家里所有的煤,现在做的是邻居的。
  “子建!五金厂答应见你了,赶紧换身衣服,跟我走!瞧你这一身脏的。”大妈很胖,走快几步气喘吁吁。
  骆子建换上藏蓝将校呢,在镜子前照照,英俊但带着一身野性。骆子建想想不妥,翻出父亲一套劳动布工作服换上,布洗的泛白,穿着有点肥。
  “什么学历?”副厂长大背头梳的油光锃亮,几只苍蝇在边上嗡嗡盘绕,也许是菜油梳的。
  “初中。”骆子建高二被开除,没有高中毕业证书。
  “什么成分?”
  “工人家庭!”大妈看骆子建一脸茫然,替他说上一句。
  “会干钳工还是车工?”
  “不会,我有力气,脏话累活都能干!”
  “又没文化又没技术你添什么乱!?现在老工人都在下岗,脏活累活是个人都能干,还抢着干!”大背头一摔门出去了。
  五金厂回来后大妈一个劲安慰骆子建,骆子建说:“大妈,我没事,你还帮我找吧,我要个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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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原来并不静,火车在遥远的地方扯响汽笛,地面会有轻微的振动;凌晨三点左右,会有一架飞机从这条街道上空飞过;下夜班的人自行车链条发出的声音琐碎好听;猫脚步绵软地踩过屋顶,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谁家的水龙头没有关紧,有滴答滴答的声音;蟋蟀在墙角啾啾地唱……这些,都是骆子建喜欢的,可偶尔,布帘那边会传出悉悉嗦嗦的声音,而后是父亲压抑的喘气,母亲低低的呻吟。这些声音都过去了,骆子建还是没有睡着,姐姐趿拉着拖鞋下床,摸到痰盂,液体喷射在那个有着牡丹图案的搪瓷痰盂里,发出清脆的声响。骆子建憋着呼吸,他有点想抽一根烟。
  
  父母都尝试过办理病退,他们都没到50岁。如果病退了骆子建就可以顶职,可厂里没批。父亲更加沉默,母亲一直叹气。贫贱夫妻百事哀。
  骆子建找到了工作,是贴在巷口的一张纸,市水泥厂招搬运工。没有合同,没有福利,没有劳保,水泥从仓库搬上货车,一两百米左右,一分钱一包。一天要赚十块钱,就要扛够一千包。
  第一天去上班,骆子建带去了五块钱,是押金,骆子建红着脸向姐姐借的。穿着劳动布工作服的骆子建在一群民工里鹤立鸡群,上百个烟尘满面的民工,穿肥大的连体工作服,一顶帽子带着布搭,遮住脖子耳朵,一脸生活的艰辛。
  “你一个城里人,怎么来干这活?”
  “哎,你少扛几包!我操,这小子一看就不是干这种活的,这样玩命干,腰要坏的。”
  “等着吧,干不了两天就不来了。”
  “小伙子,去管工那领个防尘面罩,你还这么年轻,要得了石肺一辈子就毁了。”一个五十多岁的民工看骆子建一味蛮干,仓库里粉尘弥漫,吐出的口水都是粘稠的灰黑色。
  “谢谢!”
  “嗨,真是作孽,谁家日子过得去会让孩子来干这个。”老民工看着骆子建的背影摇摇头。
  
  第一天骆子建扛了一千五百包,一次三包,走了五百趟,一趟三百米,等于负重步行十五公里。十五块钱,中午四个馒头花了五毛,来回公交车五毛,还剩十四块。这是骆子建生平第一次凭力气赚的钱,路过菜场买了半斤猪头肉,一斤散装谷烧,在供销社买了一条大光荣,一瘸一瘸走回了家。
  
  一家人看着骆子建,水泥粉在脸上层层叠叠,汗水冲出几道弯曲的泥沟,骆子建一笑,满口白牙:“爸妈,我赚钱了!”骆子建举起手里的东西。
  “孩子……”母亲一阵哽咽,拿毛巾擦着骆子建的脸。
  姐姐帮他脱工作服,肩膀上劳动布和血肉粘在了一起,姐姐一串串的泪珠滴了上去,一阵刺痛。
  “姐姐,没事的,过几天长了茧就好了。”
  “爸,这是给你买的烟。”父亲嘴唇有点抖动,背过身去。
  
  那晚骆子建睡的很沉,他父母第一次发现原来骆子建也会打鼾。骆子建又梦见了那所大房子,里边住着父母姐姐,还有一个大肚子的女人,夏晓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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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军租下了影剧院一楼大厅,影剧院经理受过冷军的情,象征性地收点房租。张杰问冷军为什么不开在机械厂边上,玩的人多,还是自己地头。冷军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游戏厅生意很好,一排赌博的麻将机前天天簇拥着人群,一旦糊到大牌,屏幕上闪出的女人眨眼脱衣,人群一阵哄笑;纯游戏类的机子,都是些小孩在玩。游戏厅草包打理,勾牌和客人输成空军的事情时有有发生。逮住勾牌的小孩,草包说:“以后实在没钱玩,过来问我要几个牌,勾起来多累。”对输得多的客人,草包会还给对方一大半的钱。张杰私下说:“草包是个傻比!”冷军说:“草包才是做大事的人,杰子,你记住我今天这句话,我们这群人里,最后成佛成仙的只会是他。”冷军没让草包做帐,也从不问是赚是亏,三个月下来,草包递给冷军张杰一个包,张杰吱拉一声扯开拉链,一包花花绿绿的钞票灼伤了眼。
  
  “操,哪来的?”
  “问的真深奥,我抢银行了。”草包笑呵呵地看着两眼外凸的张杰,递给他一本帐簿。
  “游戏厅赚的。”草包说。
  “怎么会这么多?”冷军有点吃惊。
  “这东西是新玩意,和机器对赌谁能赢?市里现在就周平和我们两家,周平心黑,杀分概率比我们调的高。”草包说。
  “我日啊,钱怎么来的怎么容易,这要是割包,几个脑袋都不够砍。”张杰看着这么多钱,又兴奋又心慌。
  冷军丢给草包一扎钱,把其余的分成三份,用报纸包了一份。
  “这些你存了,该花的钱你看着办。”冷军对草包说。
  
  从游戏厅出来,风轻云淡,空气里有栀子花香。
  “妈比的,跟做梦一样,现在咱也是有钱人了。“张杰心情好的一比。
  “该去看看子建了。”冷军已有好几个月没看见骆子建。
  
  阳光很好,小街两侧和屋顶放着很多瓦缸,上边盖块玻璃,黑亮的豆豉浆从瓦缸里飘出阵阵咸香,豆豉浆里腌着南瓜干豆腐干。老人坐在藤椅里打着盹,还是没看住街坊小孩一只乌黑的爪子伸进去。
  “骆子建在吗?”冷军站在外间,打量着逼仄局促的空间,骆子建一双三节头皮鞋歪在床底落满灰尘。
  “不在,去上班了。”骆子建二姐在家,正把去年的粽叶泡进水里,再过一个月就是端午。
  “你们找他有事?”二姐打量着一身江湖气的冷军和张杰,看着不像良善百姓。
  “哦,我们是他朋友,他在哪上班?”
  
  水泥厂仓库烟尘弥漫,大白天也开着灯,戴着防尘面罩的人影在里边晃动,几辆大卡车停靠在仓库高台下装车。骆子建一手叉腰,左肩上压着三包水泥,疾步从跳板上走上车斗,木跳板上来晃悠。装卸工放下水泥,反身到一张桌前,从管工那里拿几根竹签。
  “我扛了三包”骆子建捏着两根竹签看着满脸麻子的管工。
  “妈了个比,你明明扛了两包!不想干了是吧?不干滚蛋!”管工经常克扣民工竹签数量。
  骆子建沉默,手微微紧下又松开。骆子建看见了双手插兜的冷军张杰。
  “过来,有事和你谈。”张杰搭着管工肩膀说。张杰的样子很歪,冷军笑着制止骆子建。
  跋扈的管工面对张杰驯服得像条羊,随张杰走到仓库背面。和颜悦色的张杰突然翻脸,几个大嘴巴抽得管工七荤八素,管工捂着脸问:“干嘛打我?”张杰说:“打你不需要理由。”
  
  冷军张杰一左一右搭着骆子建膀子,走出水泥厂大门,管工在后头表情复杂。
  天高云阔,小溪打着旋流向远方,三人坐在溪边草地上。
  “最近过的还好吧。”冷军向骆子建举举烟盒:“还是不抽烟?”
  “挺好的,你们俩呐?”骆子建看着烟盒摇摇头。
  “哈,我们发了!”张杰想想不对,补充一句说:“是我们三发了!”
  “这货有点钱就走路不看道,是游戏厅挣了点钱。”冷军把报纸包着的一大扎钱递给骆子建。
  “过两月再分一次红,就够买套房子了。”冷军想骆子建是需要房子的。
  “军哥,这钱我不能要。”
  “嫌脏?”
  “我是想靠自己双手来证明我能照顾一家人。也许你们觉得我是个傻比,故作清高,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你花岗岩脑袋啊!?就你那样扛水泥,扛到下棺材也赚不出一套房子!”张杰有点急眼了。
  “子建,这些钱不是谁送你的,没有我们三几年的打拼,我们也赚不着这些钱。这些钱你今天可以不拿,我替你存着,哪天你需要了,我再给你。”

  冷军看着骆子建,骆子建沉默了会,点点头。
  
  下了几场暴雨,河水涨了起来,乡下人抬着龙头,挨家挨户敲着锣收钱,再过几天就是端午。夏晓岚拖着骆子建去裁缝店量了衣架,学校组织她们去外地演出发了些钱,她想给骆子建做一套衣服,她要把穿着这套衣服的骆子建领回家。白底细黑点的薄毛料,剪裁得十分合体,是一套挺括的中山装。骆子建从换衣间红着脸出来,老板娘目光直愣愣地吸了上去,眼里三月春雨、莺飞草长,她从未见谁像骆子建一样,把中山装穿得如此好看。
  
  端午节那天,夏晓岚挽着骆子建的手臂,挺胸收腹地走在大街上,裙摆一荡一荡。男人飞快回头望一眼,女人一把扯住耳朵把男人的头拽回来,眼光却潮湿地在骆子建身上上下流连。骆子建目光躲闪。这是一对金童玉女,太般配了,路人啧啧地称赞。
  
  还是那座大院,文工团宿舍,植物依旧葱茏茂密,骆子建曾在这里被一枪托砸翻。
  “阿姨……叔叔……”骆子建自从在社会上消失以后,一身的锋芒收敛得无影无踪。
  “坐!坐!”中年妇女接过骆子建手中东西,笑眯眯地打量面前帅气腼腆的年轻人。儒雅的中年男子围着围裙在厨房里探出了头。房间里一架钢琴,博古架上各种奖杯,这是个知识分子家庭。夏晓岚父亲是作曲家,母亲是艺校舞蹈老师。
  
  饭菜丰盛精致,中年人拧开一瓶红酒在高脚杯里替骆子建倒满,色泽暗红,骆子建欠身。
  “你瞧,我也不抽烟,就不递烟给你了。”
  “他不抽烟的。”夏晓岚接嘴,她妈瞪她一眼。
  “子建,你是学什么的啊?”中年妇女往骆子建碗里夹块糖醋排骨。
  “……”骆子建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高中毕业,不过现在在读夜校了。”夏晓岚撒谎。那年头还没有满街做假证的,换成现在,骆子建这样的说是海龟,没人会不信。
  中年妇女和蔼的脸瞬间暗了下来,饭桌上气氛沉闷。
  “工作了吗?父母在哪上班?”
  “妈!你还让不让吃饭了啊!?”夏晓岚一拍筷子。
  “你这孩子……”四人默然无语,骆子建基本没吃。
  
  饭吃完,中年人收拾碗筷进了厨房,骆子建拘谨地坐在客厅沙发上。
  “岚岚,进去帮你爸洗碗。”中年妇女在削一个苹果,果皮细长不断。
  “子建,我们家就岚岚一个孩子……。”夏晓岚母亲把果肉洁白的苹果递给骆子建,话里有话。
  “岚岚爸爸是作曲的,我是老师,我们希望给岚岚找个好的归宿,不希望她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夏晓岚母亲望着低着头的骆子建。
  “我并不是反对你和岚岚交往,只希望你们做对学习上互相帮助的朋友,你们都还年轻,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们去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夏晓岚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只剩她妈一人在看着电视,茶几上一个完整的苹果,果肉已经发黄。
  
  街头车来车往,每一个流动的亮点都是一盏车灯,每一盏车灯都会有一个终点,骆子建不知道他的终点在哪。端午的天气穿已经很热,骆子建感觉有点透不过气来,中山装搭在肩膀,没有目的地走进一座公园。年轻父母带着孩子散步,孩子粉雕玉琢,一路拍着一个小皮球。皮球滚到木椅停下,骆子建拾起球递给跑上来的孩子。
  “叔叔,你真好看。”
  骆子建笑笑,摸摸孩子脑袋,年轻父母冲他微笑。
  城市灯火阑珊,高高矮矮的房屋,在夜色中映出轮廓。
  孩子蓬勃生长,老人腐朽衰亡,有人金盆洗手,有人远走他乡。
  公园的长椅上,一条落寞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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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管所墙上写着——严肃、活泼、团结、紧张。老骆不知道该以其中哪一种态度进去,要想四种态度一起呈现,显然不大可能。老骆不自觉地,就选用了“紧张”的态度。本来在接待处填几张表,再把申请报告递进去,老骆就可以回家了,可老骆没这样做,他虽然很老实,可也知道那样做是没用的。老骆敲开了所长办公室。
  “你找谁?”
  “我找你。”
  “什么事?”
  “我家房子不够住。”
  “你应该去填表格。”
  “很多人填过表格,可他们还是没房子住。”
  “你要相信党和政府。”
  “我就是党员。”
  “……你知道房改了吗?”
  “我知道。”
  “房改就是没房子分了。”
  “你们科长儿子前几天分了房。”
  “……他排了队。”
  “那我也排队。”
  “好吧,你也排吧,排到二十一世纪你也许能分到房。”
  
  老骆算过了,再过九年就是二十一世纪,他儿子骆子建31岁,那时候讨老婆还能算个晚婚。骆子建的妈沉重地叹息,这段时间她时常这样叹气。这些叹息像根针一样,不断扎着骆子建的心,也扎着他俩个姐姐的心。弟弟很英俊,像个贵族,可他不幸生长在这样一个年代,这样一个家庭。俩个姐姐开始约媒人,她们爱文学,曾经心高气傲,可她们再没有时间等待那个戴着眼睛,温文尔雅的未来丈夫。唐璜令女人心动,可唐璜没有房子。
  
  骆子建没有再去找夏晓岚,他开始躲夏晓岚。夏晓岚在水泥厂找到骆子建。
  “为什么躲我!?”
  “不为什么。”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喜欢?”骆子建唇角带着嘲讽:“我有什么资格喜欢你?你看看他们,看看我,我们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骆子建指着牲口一样的民工,情绪激动。
  “子建!你知道我不在乎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水泥厂机器轰鸣。
  “以后你会在乎的。我要工作了,你走吧。”骆子建转身走进仓库,身影很快模糊。
  “骆子建!他妈的我恨你!你是个懦夫!懦夫!!”夏晓岚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国庆总是适合操办各种喜事,骆子建俩个姐姐选在同一天结婚。对象是俩个本分粗壮的工人,是淹在人群里你绝对找不着的那种,重要的是,他们都有房子。俩个姐姐从相亲到结婚用了三个月时间,她们要给弟弟腾房子。俩个新娘在屋里替骆子建整理衣服,好像今天要出嫁的是骆子建,还是那件白底细黑点的中山装。
  “子建,大姐走了以后,你把夏晓岚娶回家吧,我看她不错,很喜欢你,会对你好的……”
  “水泥厂粉尘大,伤身体,听二姐的话,别去干了,你二姐夫快当车间主任了,回头我让他帮你找个工作。”
  “以后别再和社会上的人玩,别让姐姐担心,爸妈一天天老了,你替姐姐照顾好他们……”
  骆子建木偶一样站着,眼珠长时间盯着窗外,埋在破脸盆里的鸡冠花,开得红艳欲滴。
  
  送亲的队伍和街坊四邻塞满了小街,妇女抱着婴儿指指点点,孩子在人群中穿梭尖叫,大皮箱、红被面,搪瓷脸盆、红漆马桶,一律贴着双喜。迎亲队伍出现在街的另一头,唢呐响成一片。冷军张杰靠在墙根抽烟,骆子建机械地站在人群中,世界消褪成黑白的背景,喧嚣声如遥远的海潮,一浪一浪不知把骆子建推到哪里。
  
  几大盘鞭炮噼噼啪啪地炸响,俩个新郎满面喜色地从上海轿车上下来,一根根喜烟递出去,一把把奶糖洒向人群,人群骚动、场面混乱。
  
  鞭炮声里夹杂着一声枪响,没有人听见。骆子建觉得腹部一麻,好像小时候在乡下被牛蝇叮了一口。中山装被子弹灼出一圈焦痕,骆子建低头看着,就好像看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暗红的血逐渐洇开,骆子建慢慢塞进一块毛巾,依稀看见人群中闪过一张英俊的脸,萧南。
  
  冷军望着骆子建按着肚子走过来,行动迟缓,疲惫不堪。
  “给我点支烟。”骆子建脸色苍白。
  “不舒服?”冷军异样地望他一眼,点根烟递过去。
  “我照顾不了他们。”俩个姐姐搂着父母落泪,骆子建望着他们神情悲伤。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强大,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冷军说。他没注意到骆子建的脸越来越白,身子顺着墙慢慢往下滑。
  “送我去医院……别惊动他们……。”骆子建扯着冷军衣袖的手虚弱无力。
  欢快喜庆的唢呐,也可以吹出曲曲挽歌;婚礼上炸响的鞭炮,在葬礼上一样粉身碎骨。俩个姐姐的婚礼差点成了骆子建的葬礼。
  
  从娘家出来后,俩个姐姐一直没再看见骆子建,她们知道弟弟的悲伤,她们喝了很多的酒,一会哭一会笑。此时骆子建正躺在急救室里大量出血,死神在身边徘徊。
  “会是谁干的?”张杰垂头丧气。送钱过来的草包蹲着抽烟。冷军铁青着脸望着窗外,几只蜜蜂在桂树上嘤嘤地飞。冷军脑海里一遍遍闪过萧南带着一丝邪气的笑容,冷军知道,这个结已经解不开。
  
  “你们谁是AB型血!?病人大出血,血库AB型血已经用完!”护士举着的手臂,粘满鲜血。
  “我是,抽我的!”冷军回头对张杰说:“出去喊人!让他们都来验血!”
  冷军躺在骆子建旁边的手术床上,鲜血顺着胶管慢慢流出身体,淌进昏迷中的骆子建血管。
  “兄弟,你要撑住,我和你还没相处够,我还等着看你变成老头的样子。”冷军喃喃地说,泪水自眼角滚落,以往和骆子建在一起的往事点滴浮现,如此清晰。
  
  医院验血窗外很快排起了长龙,一大帮挽起手臂的混混神情肃穆,后面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那一刻,这些品行不端的流氓直抵任何一个围观群众的心。谁又是魔鬼,谁又是天使。
  
  抽到500毫升,医生说,差不多了。冷军说,我没事,再抽些。抽到900毫升医生二话不说拔了针头,把脸色有点发白的冷军推了出去。付国强领着几名刑警在门外等着他,看见病人是枪伤,医生已经报案。
  “挺能玩啊,又响枪了。”付国强乜着眼揶揄。冷军握着手臂在长椅上坐下,闭上眼。
  “谁开的枪?”
  “不知道。”
  “别他妈和我抖机灵!这次的弹壳和上回在菜场的一模一样!”已经有警察问过张杰,去现场取回了弹壳。
  “操!你牛比你倒把人抓回来啊!你冲我吼个卵!”冷军从椅子上一跃而已,额头上青筋突突直跳,一双眼迸出了火星。
  “我知道你牛比,你是冷癫嘛,我告诉你,萧南虽然是在逃犯,你要不通过公安局,打死他你一样要吃枪子。”
  
  走廊一头哭喊声传来,骆子建俩个还穿着新娘装的姐姐扶着父母赶了过来。公安局勘查现场惊动了街坊,已经有人去通知他们。哭喊声撕心裂肺,冷军的心一阵阵抽动。
  “阿姨,你别太难过,不会有事的。”冷军安慰骆子建母亲。
  “你住嘴!要不是你,我们家子建怎么会弄成这样!”骆子建平日善良温婉的母亲,暴躁的像头狮子。耳光抽在冷军脸上,冷军低着眉一动不动。
  “你们安静点!病人渡过危险期了!”护士推开门说。
  冷军转身离开,把草包送来的三万块钱全部交进收费窗口。冷军回了住的地方,砸烂种着茉莉花的花盆,里面埋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把五四式手枪和几十发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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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老六在东城混得不错,东城的台球厅几乎被他垄断,现在他很少做火车上的生意。再次见到萧南和杨阳,蔡老六头皮发麻,他已经刻意在疏远这些动则亡命的混混。可蔡老六还是显得很高兴,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兄弟,回来了啊。”
  “回来了。”
  “上回的事闹得很大,很多人被喊到局里问话,你的事没问出来,其他事情倒抖出不少。”
  蔡老六看一眼不吭声的萧南,接着说:“冷军现在很少露面,骆子建没玩了。”
  “玩不玩由不得他。”萧南用手顶着腹部的刀疤,那里每逢阴天下雨,会隐隐作痛。
  
  冷军找到蔡老六的时候,蔡老六和十几个混混蹲在马路牙子上扯淡,身后是他开的一家台球厅。秋日的阳光洒在街上,也洒在女人的屁股上,蔡老六的目光在年轻女人不同的屁股上来回踅摸,视野里闯进一个人,一个比萧南他更不愿见到的人。冷军面无表情,风衣披出一身威风。
  “起来。”冷军已站到面前,手插在衣兜里,硬硬地硌起一块。十几个混混望望蔡老六,望望冷军,蔡老六站起身不敢乱动,冷军凶猛的目光逼得他两脚发软。
  “走。”枪管隔着衣兜顶在蔡老六腰上。蔡老六感觉出顶着他的是一把枪,没有人会怀疑冷军敢不敢杀人,蔡老六更不会怀疑,他只能跟着走。
  
  一座装置变电设施的天井,四堵墙围出逼仄的空间。地上荒草杂树丛生,癞蛤蟆笨拙爬动,巨大的变压器发出嗡嗡的声音。
  “萧南在哪?”
  “我没见过他。”
  冷军一脚踩在蔡老六腿窝上,蔡老六扑通跪地,冷军一把薅住蔡老六头发,枪管猛然插进仰面朝天的蔡老六嘴里,蔡老六门牙磕断,被噎得直翻白眼。
  “我今天心情不好,萧南在哪!?”
  蔡老六脸涨得黑紫,脖子上青筋暴起,头使劲地点。枪管离嘴,蔡老六剧烈呕吐。
  
  蔡老六被绑在电线杆上,衣服塞嘴,一双牛眼里都是恐惧。
  “办完事,我会来放了你,如果我回不来,只能算你倒霉。”冷军说。
  
  蔡老六给萧南找的地方在一片杂乱的民房中,人口密集,巷子纵横交错,不适合抓捕。冷军安静地在后窗边站了很久,手在衣兜里握着,兜里手枪机头大张。确定里边没人后,冷军用刀挑起插销,轻轻翻入,敏捷得像一只猫。阳光穿过明瓦,一束光柱斜过黑暗的老屋,俩个地铺上被子翻着,几个喝了一半的酒瓶散落在铺头。冷军拎把椅子,对门而坐,张着机头的手枪放在腿上,冷军猛灌一口酒,很辣。
  
  冷军在老屋静静等待的时候,萧南和杨阳出现在市电影院门口。他们当然不是来看电影,他们看的是电影院门口的小摊子。小木架里夹着各种烟盒,木架边的小煤炉上煨着茶叶蛋,后边的竹椅上坐着一个神情木讷的老人,是萧南的母亲。
  
  萧南打过电话给王露,王露在一家小报社上班。电话拨通,王露说:“您好,哪位?”萧南沉默。这世上很多事情不好解释,王露瞬间明白了电话那头是萧南,她的嘴唇抑止不住地轻微抖动,呼吸沉重。
  “是我,你听我说,不要说话。”
  电话这边王露咬着嘴唇使劲点头,她忘记萧南没在面前。
  “我很好,不要担心,我回过家,我妈不在,她在哪?”
  “好的,好!我们会按你的意见修改。”王露身边有同事走过。
  “妈在市电影院门口,你在哪?我要见你。”王露压低声音,眼里蒙上一层水雾。
  “我会找你。”电话挂断。
  
  这两年萧南母亲老了很多,萧南父亲死后,萧南成了她全部的希望。萧南出事后,公安局三天两头找她问话,街坊邻居指指戳戳,老人心如死灰。拉不动开水车后,老人做一辆小推车,一板香烟,一锅茶叶蛋,推遍大街小巷,推日落西山,推到夜深露重。直到被狗咬伤腿,老人连小推车也推不动了,电影院门口就多出了一个卖茶叶蛋的老人。
  
  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纠察队,也就是现在城管的前身。用这座城市方言念“纠察”两字,和“狗插”同音,南方说“狗插的”和北方说“狗日的”是一个意思。百姓们管纠察队叫“狗插队”。
  
  先是两个穿制服的纠察队员站在摊子前,几分钟后开来辆小货车,后斗上堆着小三轮车、折断的秤杆,水果……几个队员如狼似虎,拎着香烟煤炉就往车上抬,茶叶蛋散落一地。老人伸出枯瘦的手臂阻拦,被一把推翻在地,老人抱住推她队员的腿,想保护她一点可怜的财产。“放手!”纠察队员的语气像极鱼肉百姓的国民党兵痞。队员抬腿要踢,枪声响起,刚才还嚣张跋扈的一张脸,转瞬碎成了四处飞溅的烂西瓜。枪声撼动大地,电影院前血染黄沙。公安局倾巢出动,一天内两起枪案,满城皆兵。
  
  萧南杨阳衣领遮面,低着头疾步往老屋走去。他们本该马上离开这座城市,街上警笛呼啸,道路很快会被封锁。老屋里藏着子弹,萧南必须回去拿。冷军喝得两眼猩红,黑洞洞的枪口等着他们。
  
  进门前萧南一把拖住杨阳,仔细看他夹在门缝里的纸片,没有动过的痕迹。冷军坐得腰杆笔直,手臂平举,等待一声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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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吱呀一声推开,明瓦上透下的光束,斜打在冷军身上,冷军就像黑暗舞台上唯一的舞者,光束在棱角分明的脸上勾出坚硬的阴影。杨阳嗅到了死神的气息,肌肉瞬间僵硬,他不能躲避,杨阳身后就是萧南。枪声响起,杨阳胸部中弹,身体一顿。枪响瞬间,萧南猛地箍住杨阳往侧边翻倒。枪口移转,第二颗子弹尖利地撕裂空气,钻进萧南腿部。萧南抬手,五连发猎枪迸出火光,冷军一个翻滚,椅子被两枪击得粉碎。冷军还未完全站起,萧南已经飞身扑上,双方枪口直指对方脑门,枪声再响,子弹擦着对手耳边掠过,俩人已完全贴近。双方疾速握住对方枪管,两双眼近距离撞出火星,俩人转着圈同时开火,枪管都被拉偏,一人射出两发子弹,墙被洞穿四个窟窿,四道光线纵横交错。萧南一个侧肘砸在冷军脸上,冷军一脚正踩在萧南腹部,俩人闷哼一声同时松手,没有制约的两支枪管互顶对手额头,屋里尘土飘飘,世界一片安静。萧南冲着冷军邪性地一笑,冷军唇角紧绷,双方瞳孔猛然收缩,扳机同时扣下。撞针发出两声清脆声响,两支枪里已没有子弹。冷军抽刀,萧南抽刀,萧南的刀划着寒光迎头劈下,冷军不躲,藏刀带着风声捅向萧南心口,萧南改劈为挡,藏刀当啷一声被架偏,俩人左手同时发力,枪托砸在对手头上,双方翻身后退三步,血顺着俩人的脸,滴滴滑落,有清脆的声响。街外数辆警车呼啸而来,警笛声由远至近。
  
  “看来今天是分不出结果了。”萧南盯着冷军说。
  “以后再动我兄弟,你会很后悔!”冷军说。
  “你是个爷们,可惜我们不能成为朋友。” 萧南望一眼血泊中生死未卜的杨阳:“这事算了吧。”

  “这事算不了!”
  “好,我会再找你。”
  “我等你。”
  
  武警踹开房门的时候,屋里只剩杨阳和满地斑斑血迹,墙上的弹孔漏进光线。萧南没有带走杨阳,如果带他走,杨阳只会死得更快。骆子建和纠察队员,都是萧南开的枪。萧南想,杨阳如果能活下来,顶多被关几年,不会有大事。
  
  国庆节全城枪声轰鸣,市府震惊,可百姓不这样看,坊间井巷传得沸沸扬。萧南俨然成为比当初的“二王”更为牛比的枪手。国庆节枪击事件,也造成了全城混混大逃亡,走得及时的跑了,走慢一步的一网装进局里慢慢说。拘留所、看守所人满为患,这是继83年严打以来,第二次关押高峰。为了争取立功表现,小混混纷纷点水,一大批案件,也因此次大搜捕而尘埃落定。火车站、汽车站、每个出城的路口,都布满公安和背着微冲的武警,市委指示——罪犯有过侦察兵经历,携有枪支,为极度危险人物,一旦发现可现场击毙。萧南恍如人间蒸发,本市及附近县市都没有发现踪迹。萧南并没有走,有时候逃亡就像被狗群追,你愈是跑,狗越是追。萧南藏在地委一栋堆放杂物的小楼里,地区最高级别官员每日在他眼前出出进进,谁知道他们天天开会讨论的杀人犯就藏在几十米外静静舔舐着伤口。
  
  从老屋逃出来的时候,萧南用力扎紧伤伤腿,不让地面留下血迹,这时候任何一点疏忽都会致命。夜雾渐渐弥漫了城市,给萧南带来生机,穿过几条弄堂萧南爬进一辆没有熄火的小货车,司机走开买烟,这也是警犬停下的位置。货车驶入城市另一头,在一片杂乱的民房中萧南跳车,翻进一座没有灯光的小院。部队培养了一名优秀的侦察兵,也培养了一名生存力超强的罪犯。在厨房萧南挖出了腿里的弹头,刀锋浇上辣酒烧过,弹壳里的火药洒进伤口,噗嗤一声火光闪起,空气里混杂火药和皮肉的焦臭味,一截木棒牙印深陷。萧南躺靠在墙边,面无血色,辣酒灌进喉里,如簇簇火苗灼烧。昨日表彰大会上的战斗英雄,今天是危害人民安全的通缉犯,萧南摇摇头,屋外秋风瑟瑟,黄叶飘落。
  
  这时候荷枪实弹的武警静静埋伏在下角街,萧南要敢回家,再不会再见到明天的太阳。王露是在单位被带走的,当时她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负责审讯王露的是李有德,他从县治安科调到市刑警队是因为一次抓赌。
  
  李有德掌握了县里的一个赌博窝点,可他迟迟没有动手,治安科按罚没的赌资给干警发奖金,赌的太小,罚没不了多少钱。李有德动手的那天,桌上的钱堆成了小山,几个做生意的傻比用尿素袋装钱。几名公安忙着铐人,李有德将几沓新钞塞进里兜。李有德在几名做生意的赌徒兜里搜出了存折,最少的六万,最多的八十多万。李有德眼睛都瞪圆了,他一直以为自己算是富人,可面对这些铐在墙角的等待发落的人,他就像一个叫化子。几名带着存折的生意人在治安科渡过了他们一生最难忘的几天——电棍、拳头、脚尖,比起几天不让睡觉来,这些都不算什么。火柴撑起眼皮,一百瓦的台灯迎面照射,三天下来,除了存折上八十多万的生意人,其余几人彻底崩溃,交代出存折密码,并承认那是赌资。最后一个死不松口的赌徒,被打到大小便失禁,炫目的台灯对他已不起作用,他睁着眼睛也能睡着。
  
  李有德说:“你就别撑了,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你要死了,再多钱也没地儿花。”
  生意人说:“钱是亲人,比我爹还亲!你弄死我吧,我不会说的。”
  李有德当然不会弄死他,那样他也要坐牢,他只要钱。
  李有德说:“现在像你这么有信仰的人不多了,真的,我真服了!真的,换我是你,我绝对做不到。你要是个落入敌人手中的地下党,我相信你绝对不会当叛徒。可惜了,现在是新中国。知道什么是新中国吧,就是人民民主专政,你这样继续捱下去,就快被专政了。
  李有德喝口水,把台灯关了,水杯递到已经快像死人的生意人手里,接着说:“就冲你和钱这个亲劲,我佩服你,你比我强多了。这样吧,存折你还拿着,也不用告诉我密码,我让你打个电话,你让人送二十万来,八十万减二十万,还剩六十万,这笔帐你会算吧?”
  
  李有德立功了,立功过程领导不会去关心,重要的是结果,李有德罚没的赌资,足够县政府盖一栋办公大楼。县长说:“小李啊,你真是个人才!”
  
  人才李有德调进市刑警队,面对惶惑恐惧的美女王露,李有德成竹在胸。外面的一切逻辑、道德、文明,在这里统统止步,这里是上帝禁区,是阳光照不到的角落。王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强光罩在脸上,两天没合眼的王露依旧美得像个天使。李有德咕咚咽下口水,他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对一个杀了人的流氓死心塌地,肉体的折磨对她几乎不起作用。美丽的女人有超出常人的自尊与骄傲,李有德擅长的就是毁坏和践踏。
  
  强光长时间灼照,王露嘴唇干裂,血丝渗出,李有德一直不给她水喝,眼前的耀眼的灯光晕成了太阳,王露似乎看见她和萧南长了一对翅膀,牵着手在很高的地方飞翔。李有德递给她一大杯凉水,王露捧起水杯往嘴里倒,纤细的脖子上下吞咽,李有德又一阵心动。李有德心想:“操他妈的,凭什么流氓比老子有钱!凭什么流氓能玩漂亮女人!”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李有德什么也不问,一桶凉白开放在王露手边。
  
  “我想上厕所……”王露声音虚弱无力,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她喝了太多的水。
  “你什么时候交代,什么时候就去上厕所。”李有德心底涌起一阵快感。
  
  萧南没有离开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杨阳。报纸登杨阳没有死,被看管在医院养伤,萧南在等,等杨阳枪伤再好一些,他要救杨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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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钟在墙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秒针的每一次走动,都像锤子敲向一根敏感的琴弦,王露皮肤上渐渐结起粒粒细疙瘩,浑身肌肉绷紧。
  “求求你……让我去厕所……”王露脸色潮红,声音低如蚊鸣。
  “我只要五分钟,说完你就可以去。”李有德摊开审讯薄,笑得意味深长。
  王露招了,如果在这个龌龊的男人面前尿裤子,她再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死并不可怕,为了萧南,王露会毫不迟疑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可她不能把这样的羞辱留给萧南。她必须活下去,还有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需要她。
  
  游泳馆储物柜的钥匙一直挂在胸前,王露扯下放在李有德面前。
  “我只知道这么多,你再逼我我只能去死!”
  
  洗手间里王露号啕大哭。
  “萧南……我对不起你,可我还不能死……”
  王露以为说完了就可以回家,家里还有一个老人。李有德一张逮捕证摊在面前,王露以窝藏罪被逮捕,关进看守所等待判刑。
  
  从老屋出来,冷军游游荡荡,城市夜雾弥漫,天落起了小雨,车灯照过来,雨丝连绵不断。秋天的雨水冰凉,冲去冷军脸上的血迹,却洗不去他心头的迷茫。冷军一直在想,当初一把军刺顶在欺负骆子建的青年脖上,到底是救了骆子建还是害了他,不是因为自己,骆子建也许会考上大学,现在正过着安稳幸福的生活。救护车的蓝灯从身边闪过,浓重的消毒药水味飘来,冷军发现自己又走回了医院。枪和藏刀在腰里硌着,冷军用塑料袋扎紧埋在医院桂树下,他不想带着这些进骆子建病房。
  
  冷军别扭地在病床柜子上放下两桶麦乳精,一篮水果,他很少做这样的事。骆子建还在昏迷中,浑身插满管子,床前母亲木讷地坐着,大姐双眼红肿地陪在身边。冷军浑身湿透,嘴唇发紫,水顺着袖口往下滴。大姐望一眼冷军,到床头拿了毛巾递过去。冷军说:“对不起。”大姐叹口气。
  
  窗外芭蕉叶肥硕,绿叶硬朗青翠,雨水打在上边有细碎的声响,病房里沉默安静,水汽在冷军身上慢慢蒸腾。十几名公安悄悄靠近房门,手按在腰上,神情凝重,他们怀疑冷军有枪。冷军望一眼门口,安静地走到走廊,带上房门,十几名公安双手握枪,后退几步,与冷军保持距离。护士在远处使劲捂着嘴。冷军双手放在头上,慢慢转身。
  “小声点,不要吵到病人,我跟你们走。”冷军说。
  几名公安一拥而上,把冷军猛地按到地上,膝盖顶住后背手臂,手铐敲了上去。在冷军身上没有搜出凶器,冷军也没有反抗。
  
  连夜审讯冷军的是付国强,审讯室里付国强和俩名干警坐成一排,台灯往前照着,冷军坐在对面椅子上,双手反铐。
  “国庆节下午两点至六点你在哪?”付国强问。
  “在街上闲逛。”冷军答。
  “有没有人能证明?”
  “没有。”
  “你头上的伤怎么弄的?”
  “不小心撞的。”
  “……”
  “我知道你冷癫是条好汉。”付国强叼着烟转到冷军旁边,扶着冷军肩膀低声说:“今天我不会打你,有人开枪了,有人死了,你不说清楚,嫌疑人也许会是你。你说不说都一个样,我们有证据。”
  “付队。”
  “想说了?”付国强问。
  “来支烟。”
  什么都没说的冷军被丢进看守所,老屋遗留的酒瓶上有冷军指纹,付国强想,再加上杨阳的指认,冷军就算零口供也能量刑。
  
  冷军被带到医院是两天以后,肺部被子弹洞穿的杨阳已经醒来。
  “认识他吗?”付国强指着冷军问杨阳。
  “认识。”拿下呼吸机罩的杨阳声音怪异,胸里像是一个破风箱来回地拉。
  “他是谁?”
  “冷军。”
  “老屋里开枪的是不是他?”
  “不知道,屋里光线很暗,我没看清……中枪后我就晕了。”杨阳一句话说得太急,剧烈咳嗽,护士开始赶人。付国强指指杨阳,推着双手铐着的冷军从病房出来,冲门口俩名晃着腿站着的干警吼一句:“看紧点!出了岔子你们脱衣服!”
  
  第一次进看守所的王露无疑是一条绵羊被丢进狼群,面对完全陌生的动物世界,女号的犯人马上判断出这是个新雏。因为拒绝背毛主席语录等娱乐项目,王露被掴脸揪发,拳打脚踢。王露只知道萧南犯了事,不知道萧南在江湖上的人王地位,她始终没有提萧南,也没有女犯人知道她们修理的是萧南的对象。一夜的政治课上下来,王露满面伤痕、目光呆滞。看守所隔成两半,男左女右,放风场地用钢丝网隔开。看见女号那边进了新犯人,男号这边兴奋异常。“军哥,女号那边来个女的,真他妈漂亮!”一个混混讨好地对蹲着的冷军说,冷军抬头瞟一眼铁丝网那头,看见了鼻青脸肿的王露。萧南逃了以后王露才来的本市,除了常在下角街玩的,大部分混混不认识王露,下角街的混混曾指给冷军看,说那是萧南对象。冷军披着风衣站起来,晃到铁丝网前边。
  “谁打的她?”冷军对铁丝网那头问,一群女犯围了上来。
  “军哥,怎么了?”几个打王露的女犯问。
  “谁打的她,你帮她打回来。”冷军对那边的女牢头说。
  “军哥,怎么了啊!?”几个打王露的女犯一阵发怵。
  “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她是萧南的女人。”冷军神情冷漠,几个凶悍的女犯像被兜头浇了盆冰水,从头凉到脚趾头。
  
  当天夜里,几名女犯被女牢头领一帮人打成了猪头,既给冷军面子又帮萧南出气的事,不管男女流氓,都会去干。几名女犯回到自己号子,在王露面前跪成一排,哀求原谅。王露慢慢有点明白她男人的江湖地位,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平日温柔善良的王露瞬间爆发,耳光抽脸,拳拳到肉,几个女犯的头在墙上撞得咚咚直响,号子里其他女犯跟着拳打脚踢。风水轮流转,昨夜还睡马桶边的王露,今天新立为王,上了一铺。
  
  付国强把冷军的卷宗送去了检察院,等待对冷军的公诉。张杰这边团团乱转,找到了黑皮。
  “黑皮,上回骆子建都是通过你捞出来的,你妈比赶紧找人啊!要花多少钱我去弄!”张杰想草包那还有不少钱。
  “操!你以为我不急啊,骆子建那事和冷军这事能一样嘛!?这事别说一派出所所长,就付国强他也不敢揽!”
  “……这回军哥真要折进去了……”张杰一脸死了娘的表情。
  “也不是没办法……”黑皮把头抓成了鸡窝。
  “操你妈,赶紧说!”
  “欧阳丹青家里水深,只是咱俩和他没什么交情。”
  “那是军哥的事,他肯定得管!”
  
  欧阳丹青考的本市一所大学,家里就他一根独苗,不舍得让他走太远。张杰找到欧阳丹青的时候,他正在球场打球,瘦高的身影满场飞奔,矫健敏捷,球场边一大群女生阵阵尖叫。一身匪气的张杰在大学里很扎眼,欧阳丹青拖着他躲进一片小树林。
  “军哥被抓了,这次事情闹的有点大。”
  “怎么了?”
  “骆子建被萧南打了一枪,军哥去报仇,把杨阳打伤了。”
  “没死人吧?”
  “萧南打死一个纠察,不过和军哥没关系。”
  “没死人就行,你回去等我信。”
  张杰没想欧阳丹青答应的这么痛快,他觉得欧阳丹青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魅力,是一种优越的生活和社会地位凝结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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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付国强被叫进办公室的时候,黄瑞云背着身站在窗口抽烟。宽大的办公桌是黄瑞云上任后买的,光可照人的桌面上摊着卷宗和一条软中华。付国强对这个新上任的局长没什么好感,甚至有一丝厌恶。公安局长也是警察,可黄瑞云身上没有多少警察的味道,更多的是一个政客的圆滑与心机。付国强想起那个满头白发的前任老局长,上衣兜里掏出来的永远是一包大前门。
  
  “局长,您找我?”付国强没敢像以前进局长办公室一样随便,身子绷得笔挺。
  “坐,强子你坐。”黄瑞云递过去一根中华,转身去给付国强泡茶。
  “局长,别忙了,有什么活要干的您交代就是。”黄瑞云的刻意亲昵,让付国强浑身不自在。
  “不着急,先聊聊……这是特级大红袍,朋友从武夷山捎来的。”黄瑞云放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在付国强面前。
  “家里都还好吧?”
  “挺好的。”付国强闷头抽烟。
  “听说你们一家四口人就住五十平米的房子?”
  付国强望一眼满脸关切的黄瑞云,他不知道黄瑞云怎么知道的。付国强和老婆结婚五年,一直不敢要孩子就是因为房子。
  “局里马上要分房了,像你这样既负责任,业务能力又强的同志,应该优先考虑。”
  “谢谢黄局!”付国强刷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恨不能给黄瑞云敬个礼。
  “坐!坐下来……谢我干啥,要谢也该谢组织。”
  “强子啊,你正当壮年,正是干事业的时候,以后好好干,副局的位置马上要换人了……”
  黄瑞云意味深长地看着付国强。付国强听着有点蒙,怎么好事都让他赶上了,现在再看黄瑞云的一张包子脸,居然有几分好感。
  “这个你看看。”黄瑞云把卓上的纸袋递给付国强,是检察院打回来的卷宗,冷军的。
  “证据链不完整?”付国强一脑门问号,原来这种案子检察院都提起公诉,除非有特别的关系检察院才会卡。
  “是啊,这案子既没嫌疑人口供,又没受害人指认,会冤枉好人的。”
  “冤枉好人!?”付国强霍地站起来:“老屋那五枪要不是冷军开的,我脱了这身警服!”
  “强子,现在是法制社会,凡事都讲证据,我看这案子就这样结了吧,你回去打个报告上来。”
  “那个有冷军指纹的酒瓶就是证据!”
  “这个说明不了冷军到过老屋,要是别的嫌疑人故意放在现场,转移我们注意力呢?”
  “黄局!我们都明白那人就是冷军,就这么把他放了,他身上还有枪,随时会弄出人命!我们要对群众负责!”付国强的声音已经开始拔高。
  “你的意思我对群众不负责了?”黄瑞云一张脸冷下来。房间里空气凝重,茶杯里氤氲出丝丝缕缕的茶香。付国强梗着脖子不答腔。
  “放了冷军是组织的意思。倒是萧南,已经枪击数人,你怎么办事的?这么久了还抓不住人!?你这是对群众负责的态度!?”
  “就这样吧,我还有事要办。”黄瑞云开门送客。
  
  盯着付国强的背影,黄瑞云已决定让他下课,但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冷军的案子只是个风向标,黄瑞云已明白付国强和他不是一类人,永远不会和他走到一起去。对于冷军,黄瑞云已没有当初帮侄子黄国明的心情。上面已经暗示,放了冷军,他不会因为一个混混,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付国强这样的,永远爬不上去,黄瑞云觉得这是个傻比,和他商量就是试探,没他的报告,黄瑞云一样可以放人。
  
  管教通知冷军出狱的时候,冷军正和几个打着脚镣的死刑犯扯淡。听见冷军要出去了,几个死犯眼里立马暗了下去,这个江湖盛传的老大并不像传说中的那般没有人味,他们喜欢冷军。

  冷军没带什么东西进来,要走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多了很多东西——香烟、购物券、新衣裤、新皮鞋、各种食物……冷军把这些东西拿被单裹了,哗一声倒在几名死刑犯面前。
  
  “兄弟,走好这最后一段。人呐,来这世上走一遭,早晚都得去,你们先走几步,没准哪天我就去找你们了。走那天,我去送你们。”
  
  冷军挨个和几人抱了,几名死犯声音哽咽,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从看守所出来,冷军直接去了医院。他进看守所已经两个月,进去时是秋天,出来时光秃秃的枝桠和纵横交错的电线,像张网一样织在城市上空,冬天好像一直都很阴沉,让人心情好不起来。医院门口多了很多便衣,散落在各个角落,目光犀利地注视着过往行人,腰部硬硬地硌起。从人力三轮车上下来,冷军掸掸风衣,在医院门口的商店买了两筐水果,一些角落里射出的目光,一束束打在冷军背上。
  
  住院部走廊里三三俩俩站着一些年轻人,看着都很歪,一身的桀骜不驯。是张杰领着机械厂几个能打的混混,替骆子键站岗,草包要看游戏厅,不能来。
  “军哥!什么时候出来的!”张杰一溜小跑迎了上去,兴奋得一双手不知道往哪放。
  “刚出来,还没来得及去找你们。”冷军撕开一包健牌,散给围上来的一帮人。
  “嘿,这欧阳还真通天了。”张杰没想到欧阳丹青捞人效率这么高。冷军一瞪眼,没让他往下说。
  “你们这是干嘛?”冷军问。不单医院门口都是便衣,整个住院部各个角落都散落着一些脸色凝重的人,目光在每个进出的人脸上扫过。
  
  萧南像只猫一样,蛰伏在这座城市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两个月过去了,枪伤好利索的萧南开始行动。所有人都以为萧南已经远走高飞,没有一个人会在总目睽睽下杀了人还不逃。杨阳病房前六个警察三班换岗,每班两个,这只是看管杨阳的部署,谁也没想到萧南会如此疯狂。萧南没有从门口进去,并不是不敢,他有自信在两个警察作出反应前作两次点射,可那样会失去逃跑的时间。萧南从窗户进入病房,事后付国强仔细看过现场——病房在六楼,一根落水管经过杨阳的六楼病房,对一名经验丰富的侦察兵来说,顺着这根水管攀上六楼,是很简单的事情。窗上的铁杆被拉出一个足够进人的宽度,铁杠上没有硬物摩擦和击打的痕迹,二指粗的钢筋,就算是侦察兵也不可能徒手扳开。付国强始终没想明白,萧南的工具只是一件浸湿的被单和一根做杠杆的钢管。
  
  衣服越绞越紧,窗户上的钢筋慢慢往中间并拢,发出轻微的声音。杨阳看着黑夜中熟悉的身影,心脏砰砰狂跳。萧南像只猫一样跃进病房,依旧身形挺拔,面容英俊。杨阳的目光触上萧南邪性的笑容,泪水顿时涌出。萧南拍下杨阳的脸,搂住杨阳的肩膀用力一箍。杨阳觉得一股力量传来,这种男人之间的情义,有时很难拿语言表述清楚,这两个男人,随时会为对方去死。
  
  萧南走到门后,猎枪机头大张地握在左手,萧南摆下头,杨阳心领神会。
  
  “政府!我要上厕所!”杨阳喊。
  “他妈的,你就是我大爷,我大爷都没让我这么伺候过!”一个警察骂骂咧咧地推门进来。
  
  萧南一掌横切在警察后脖上,一条高大的汉子悄无声息地软倒在地。萧南弯腰抽出昏迷警察的五四式手枪,把几个弹夹也放进兜里。房门慢慢拉开,李有德叼着根烟屁股身体瞬间僵硬,房门后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和萧南刀刃一样的眼神,这眼神此后在李有德的恶梦里反复出现。枪口一摆,李有德慢慢进来,手枪就在腋下,可他不会去掏,他不想死,警察这个身份对他来说只是能给他带来钱和权力的一份工作,除此外无任何其他含义。
  
  门轻轻带上,锁头发出细微清脆的声响。李有德高举双手,活像一个被活捉的俘虏。
  “不要乱动,更不要怀疑我敢不敢杀公安。”萧南伸手过去掏出李有德的枪。
  “你是不是想带走他?”李有德很合作。
  “是又如何?”萧南摸出李有德兜里一包软中华,给自己点上一根,嘴角斜起一丝嘲讽。
  “你这不是救他,是毁他。”
  “你已经是回不了头的人了,他还这么年轻,坐几年牢出来还是可以讨老婆生儿子……”
  李有德后头的话被一拳砸回了肚子里,萧南出拳迅疾刁毒,李有德咣一声被砸倒,脑袋就像刚被火车撞过,满嘴牙松动。
  “你话太多了。”萧南又一脚锛在李有德脸上,李有德一口血喷在墙上,里面几颗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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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的田野白雾流淌,一垛垛的稻草披着白霜静默无声,白色的小菊花挂着露水四处零星,启明星在暗青色的天际明灭。俩人从雾霭里走来,一个单薄瘦高,一个肩宽挺拔,裤管被露水打湿一截。
  
  “就这坐会吧。”萧南在一个机井边站住,井口的水泥板光滑得像一张大圆桌。机井边一条小溪蜿蜒东流,
  
  杨阳把拎着的塑料袋打开,掏出烧鸡、卤牛肉、豆腐干,一瓶辣酒用两个碗分了。
  “来,哥敬你。”萧南拿碗往杨阳碗沿一碰,咕咚灌下一口。
  杨阳胸口的枪伤还没好干净,一口酒灌急了,一阵猛咳。
  “杨阳,有没有想过将来?”
  “想那玩意干嘛,累得慌。”
  “你最想过什么日子?”
  “和萧南哥闯荡江湖,像现在这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没了?”
  “没了!”
  
  萧南沉默地抽烟,杨阳撕起一根鸡腿吃得兴高采烈,年轻的脸上看不见一丝沧桑。两碗酒很快见了底,杨阳打着饱嗝,脸红脖子粗。
  “手给我。”萧南说。
  杨阳困惑地伸手过去。
  一道白光划过,手铐发出清脆的声音,杨阳一只手腕被铐在机井水管上。杨阳使劲地挣,萧南退后几步安静地看着,手铐撞击水管的声音在田野里悦耳动听。
  “萧南哥,这是干啥啊?!”
  “杨阳,我是不是你哥?”萧南眼里有些潮湿。
  “你永远是我哥!”
  “当哥的有害弟弟的不?”
  “萧南哥,你想说啥啊?!把我放开再说!”
  “兄弟,你能为我挡子弹,哥却什么都不能为你做。这辈子,哥也值了,有你这样一个弟弟。听哥的话,回去踏实坐几年牢,别再找我。如果我还活着,咱哥俩还有见面的那一天;如果哥死了,你就替哥烧点纸钱。”萧南声音颤抖。
  “萧南哥!你放开我!放开我!”杨阳泪水涌出,使劲挣手,手腕被磨出了血。萧南已经走出十几步。
  “萧南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杨阳嚎啕大哭,撕心裂肺。萧南背影一顿,缓缓转身。
  “我这一辈子都是连累亲人,如果你当我是你哥,就安心回去,替我照顾好我妈。哥谢谢你了!”
  一条汉子双膝跪地,头在地上连磕三下。
  
  风起处,一条孤单的身影消逝,天际间一片浩淼。有人在风中哭喊,有人在天涯断肠。
  
  李有德脸色铁青地出现在看守所,半边腮帮子淤肿,本就不大的眼睛被挤成一条细缝,说起话来嗤嗤漏风。王露被李有德提审,带进犯人称为黑屋子的房间。
  
  “萧南在哪?”
  “不知道。”
  “我再问你一次!萧南在哪!?”李有德来之前灌了大半斤白酒,眼睛血红,呼呼地喘着酒气,一把揪住王露头发。
  “你打死我也没用,我确实不知道他在哪。”王露表情平静,眼里闪过鄙夷。
  
  李有德瞬间爆发,对萧南的仇恨烧得他失去理智,拳头在王露脸上身上发出沉闷的钝响,王露一声不吭,血顺着嘴角往下淌,脸上依旧是鄙夷的神情。李有德额头青筋突突地跳,听见自己心脏像面大鼓一样在胸腔里咚咚回响。李有德抓住王露的头发往墙上猛然一撞,王露身子一软,昏了过去。李有德连踢几脚,地上的身体没有动静,脸俯到胸口,还有心跳。女人胸前一团柔软滑腻脂肪摩擦着李有德的耳朵和脸,李有德寒毛根根立起,欲望和仇恨像一桶点着的汽油一样,在身体里轰然爆开。
  
  李有德趴在被剥得白羊一样的王露身上下耸动,原始的欲望造就生命也带来罪恶,随着极端的仇恨和快感在身下喷射而出,理智回到大脑,李有德开始后悔。王露被穿好衣服丢进禁闭室,管教被打过招呼,一星期内不放王露出来。李有德考虑得很缜密——女犯时常乱咬警察强奸,见得多了管教和武警都不会相信;一个星期的禁闭出来,王露腿间的证据早已烟消云散,那时候王露就算告到哪,也证明不了自己被强奸。
  
  王露很安静地靠坐在禁闭室里,月光漏过铁窗,映照着一张苍白美丽的脸。她不会说自己被强奸,比起萧南的尊严,王露愿意承受一切,她只为这个男人而活。月华如水,抚慰着身隔千里的一对男女。此刻的萧南,正躺在云南一座深山里的破工棚里,四周疲累脏臭的矿工鼾声如牛,棚顶缝隙里漏出洁白的月亮,一个英俊的男人眼里写满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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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1-13 21:56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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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军靠靠在树底下听着七嘴八舌的议论,明白了医院为什么这么多便衣。杨阳被乡派出所送回来后,被关进了原先的病房,这回是作为诱饵。冷军和杨阳都清楚,萧南不会再来了。

  
  病房里两个女人坐在病床前,一个是骆子建母亲,一个是夏晓岚。知道骆子建枪伤住院,夏晓岚天天往医院跑,骆子建赶了几次不顶用,也就由她去了。听见门响,骆子建抬头,依旧瘦削帅气,脸色却比以前好了很多。兄弟间目光交错,眼里千言万语,胸中心潮起伏。看见冷军进来,骆子建母亲居然拖条凳子让冷军坐。老屋火并案,在本市早传得沸沸扬扬,骆子建母亲开始喜欢冷军,不管儿子是不是和他学坏的,一个人肯为了兄弟去舍命,也就不是个坏人。夏晓岚找个由头,拖着萧南母亲上街买东西,门静静带上,骆子建歪着头看别别扭扭拎着两筐水果的冷军。
  
  “这不像你干的事。”骆子建憋着笑。
  “我也就为会你干这事!”冷军放下手里东西靠坐到骆子建边上。
  “没事了吧?”冷军把手搭在骆子建肩上用力一搂,鼻子竟然有些发酸。他兄弟活过来了。
  “没事了。”骆子建揭开肚子上的胶布,一个铜钱大的枪疤。
  “军哥!”骆子建扭头望着冷军,声音有点发颤。
  “咋了?现在咋跟个娘们一样。”
  “你是不是去找萧南了?”
  冷军没有答话,给自己点支烟。
  “出院后有什么打算?”冷军问。
  “想去考个驾照,跑长途。”
  “那多没前途,还是继续扛水泥吧。”
  
  骆子建出院那天,去了几十辆车。锃亮的红旗打着蹦灯,后头跟着五辆中巴车,一串小面的。浩浩荡荡的车队驶过城区,交警以为来了什么大领导,一路绿灯放行。车队驶进小街,鞭炮足足响了一个小时,街坊们瞠目结舌。酒席从街头直摆到街尾,不收礼金,所有街坊家里几天没有开火。事情操办得井井有条,草包展示了惊人的管理能力。混社会就是这样,当你是只是小流氓的时候你就是流氓,当你是大流氓的时候你就是成功人士。街坊们啧啧赞叹,骆子建老实巴交的父母不知道该害怕还是高兴。
  
  骆子建从交警队拿着驾照出来,一辆披着红绸的崭新东风卡车停在门口。冷军叼着烟斜靠在车头,穿咖啡色长摆皮衣,领口一圈貂尾,扁粗的金手链,胸口挂金牌,腰部别BB机,名牌白衬衣、裤线笔直的铁灰色西裤,锃亮的老人头皮鞋,头发用摩丝梳得丝丝不乱。这样的一套行头,套在一个农民企业家或一个包工头身上,怎么看都是一身铜臭的暴发户。冷军这样穿却很英俊,而且很歪。衣服本身并不歪,可被冷军套上去,就带着股俯视天下的野气。
  那段时间是冷军的黄金岁月,唯一能和他抗衡的萧南亡命天涯,蔡老六、黄国明、四大金刚之流避之惟恐不及,其他正在拼打天下的少年更是视冷军为偶像。骆子建上去一拳擂在冷军胸口,把驾驶证递过去。
  
  “行!以后也是有本的人了。”冷军一捅骆子建肋巴骨,骆子建怕痒。
  “还是实习本。”
  “实习本也是本。接着。”冷军一抛钥匙,骆子建接住。
  “上车!我是第一个坐你车的人。”冷军一拉车门,上了副驾驶座。
  “谁的车?”骆子建坐上驾驶座上,面对簇新的仪表盘有点慌。
  “你的。”
  “游戏厅的分红我替你花了,买了这辆车。”冷军看骆子建有点迷糊。
  “行了,赶紧走,我还等着看你技术。”冷军催促骆子建着车。
  “不怕我手潮?”
  “走吧,死不了,就撞了能和你死一块,我也乐意。”
  
  开卡车去“皇朝”吃饭的,骆子建算是第一人。九十年代初,皇朝是本市最豪华也是唯一的海鲜酒楼。一尾龙虾从海边运到内地再摆上酒桌,身价几十翻,那年月内地的普通百姓,吃生猛海鲜都是梦里的事。车在酒楼门口停下,一盘万响鞭炮噼噼啪啪炸响,张杰、钟饶红、欧阳丹青和机械厂一帮人迎上来。门口的迎宾看着卡车瞠目结舌,见是冷军一帮人,也不敢让他们停别处。
  
  “哥!”欧阳丹青上去搂着骆子建往里走。
  “发育的不错。”骆子建一拍已经比他高出半头的欧阳丹青后脑勺。
  “净长个子不长脑子,大嫂说的。”欧阳丹青冲着钟饶红乐。
  
  包厢门推开,暖风扑面,一盏硕大的水晶吊灯照着张二十人大桌,水晶吊坠晶莹璀璨,宽大的落地玻璃,掩映街道霓虹。
  
  张杰给欧阳丹青倒一杯酒:“丹青,我替军哥敬你一杯。”张杰现在也是本市老大级别混混,能让他甘心情愿敬一杯酒的人不多。
  “杰哥,你也折我。”欧阳丹青站起来。
  “喝了吧,这么些年,哥哥们没怎么照顾你,净是你帮我了,说一个谢字都太单薄。”冷军望着欧阳丹青说。
  欧阳丹青举杯一口闷了,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哥,这杯酒,我敬你们的。喝了这杯酒,下一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欧阳丹青神情暗了下来,家里已经帮他办好留学护照,过几天他就要去美国。
  
  “丹青,在外头好好读书,我们离的远,也照顾不上你。念完了赶紧回来,还这么些哥哥们在家惦记着你。”钟饶红一直把欧阳丹青当弟弟看,突然说要走,眼睛潮了。
  “嫂子,你放心,我一定回来,也就几年的事。”
  “别听她的,爷们就该四处闯闯,在外头混的好就在那安家,回头给我领个老外弟妹回来。”冷军说。
  “老大、子建哥,你们性子烈,我放心不下。杰哥,我没在的时候,你一定替我看着点他俩。”
  “丹青,你放心吧。”张杰说。
  “大嫂是个好人,哥,你要照顾好她。”欧阳丹青对冷军说。冷军拍拍欧阳丹青肩膀,钟饶红在边上眼圈通红。
  
  众人沉默地喝酒吃菜。真情的年代,他们就这样各奔东西。北风浩荡地刮,一个老人从夜色里一路走来,衣衫褴褛,佝偻的背上压着沉重肮脏的尿素袋。垃圾桶揭开,老人一双乌黑的手在里面翻翻拣拣。一个饭盒掏出来,里面还有些剩菜剩饭,老人靠墙蹲下用手抓着吃。冷军透过玻璃,沉默地看着。第一次看见萧南母亲,是在法院。
  
  萧南逃亡后两个月,法院公审一批犯人,里面有冷军认识的混混,那天冷军带着钟饶红去看了。被告席上一排穿黄马甲的犯人,杨阳、王露也在中间。杨阳一副元帅阅兵的样子,冲着旁听席的熟面孔微笑点头。王露脸色平静,一双大眼睛已没有以前的光泽,看见旁听席里一位老人,王露泪水涌出。
  
  “妈!”王露喊。
  “闺女,你受委屈了啊!我们萧家造的孽,怎么能让你来还。”老人俯到栏杆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去摸摸王露的脸,庭警一把拦住。
  “妈,你回去吧,不要耽心我。”才两个月没见,萧南母亲好像老了十岁,一条伤腿愈发瘸了。王露心如刀割,她不知道以后萧南母亲该怎么生活。
  
  看守所在城外十里,老人瘸着腿一路问过去,几碗王露爱吃的菜在竹篮里用棉垫捂着。老人没有去过看守所,不知道里面可以随时探望。
  
  管教干部说:“今天不是探望时间。”
  老人说:“同志啊,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你就让我见闺女一眼吧,看一眼我就走。”
  管教干部说:“探望时间再来吧。”
  老人说:“你行行好,替我把这些东西给我闺女吧。”
  管教干部说:“这违反纪律。”
  
  风在田野里打着旋,卷起枯叶稻草,天际夜色渐浓,吞没老人踽踽背影。乡间地头漆黑一片,老人渐渐走迷了方向。竹篮还在臂弯里挎着,伸手进去铝饭盒还有余温,老人从早上出来到现在滴米未进,又饿又冷,可她不会去吃,她要等下次探望时间送去给王露。一条水沟蔓延,夜色里闪着微弱的白光,看上去就象一条平坦的路,老人一脚踩上去,水寒刺骨。老人扒着田埂上的荒草土坷,田野里回响着一声声:“萧南……萧南……”远处村庄灯火零星,狗吠声声。
  
  老人被救回去后大病一场,原来灰白的头发已是满头银丝,如果不是下角街一帮少年照料,老人也许已经入土。
  
  审判长一声棰响,杨阳六年劳改,王露三年。
  老人软倒在地,趴在地上咚咚磕头:“青天大老爷啊,王露冤枉的啊!冤枉的啊!你们为什么要关好人!?她是个好人呐……好人……我儿子作的孽,为什么要让她来还啊!你们抓我吧,我替他们坐班房!你们抓我吧!”哭喊声撕心裂肺,庭警围上去。
  “妈!你不要这样!我没事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好照顾自己,等着我出来,要等着我出来啊……”王露抓着栏杆声声哭喊,法警使劲掰她的手腕。
  “我操你们的妈!放开她!”杨阳被几名法警摁在墙上,使劲挣扎。
  
  因为扰乱法庭秩序,事后杨阳被加刑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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