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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落ING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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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她放下书包就冲进厨房闷头做饭,虽说已经跟Chris和好了,可吵架是挺伤元气的一件事,总还是提不起精神来,没法儿象从前一样嘻嘻哈哈打情骂俏的。Chris
客厅里看电视,他最讨厌厨房,平时都不愿意进这屋,连喝水都是支使她去倒。每次他口渴时就会用手中的笔“叮叮叮”地敲三下杯子,她不管在干什么听到这“叮
叮叮”的声音都会一个激凌翻身起来跑去给他倒水喝。有时她觉得自己象是在“叮叮叮”和“倒水”这两个信号间建立了条件反射的一条狗,可时间长了也就并不在
意了,恋人之间本来就是想为对方多做些事,何必去斤斤计较呢?
Chris是上帝赐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她一定不能挑肥拣瘦,应该怀著感恩的心好好珍惜他。


晚饭她做的牛肉炒年糕、糯米烧麦、青椒镶肉和罗颂汤,跟Chris在一起后她学会了不少南方菜。Chris
时候那几年吃惯了外婆烧的家乡菜,他妈妈也是烧得一手好菜,听说她是北方人便寄来了成堆成堆的南方菜谱,计划好好“改造”她。她刚开始还不大服气,觉得自
己的家乡菜也很好吃啊,每餐饭便偷偷试著混进一两道北方菜,要么就是炒菜时不放那么多糖,那份忐忑不安心里有鬼的感觉就跟潘金莲给武大郎下毒似的。可是尽
Chris
烹饪全无半点研究,也分不大清桌上哪盘是北方菜,哪盘是南方菜,每次仍是准确无误地避开那道她觉得烧得没治了的北方菜,就连她故意放少了糖的“改良”南方
菜他都会皱皱眉,说今天这个没烧好。偶尔菜烧得口味偏重些,她吃着正合适,他自然就觉得太咸,她便只好给他另外烧个瘦肉粥牛肉羹什么的,然后自己好好享受
一下味蕾传来的久违的快感。他问她怎么吃那么咸,她便说“因为我是盐巴虎投胎啊”,他听了这天书一般的话也就不会再问了。至于包子饺子这些她觉得是“美
味”的食品,如果每两周做一次,哪怕她放上一磅的虾仁鲜得人舌头能掉下来,他也会说“怎么又吃这个?”。


于是她开始死心塌地地为了他钻研南方菜谱,她喜欢烹饪,更觉得为自己身边的男人精心做些好吃的让她觉得很幸福,仿佛找到了自己在生活中所扮演的一个很重要的角色,不再象是个丢了ID的人。反正她对食物并不挑剔,就此改了口味也饿不死,馋得不行时大不了自己做个油泼面。她并不觉得这是种负担,只是当Chris说他想吃从前外婆做的把田螺肉一个一个剜出来剁碎,与调好味的肉糜混起,再塞回田螺壳里红烧那道菜时,她暗自庆幸这边的中国店里没有那种田螺卖。


Chris有时很听他妈妈的话,尤其是需要由她来执行的,比如不能买绞好的肉馅而一定要自己剁,比如不能用塑料制的微波炉饭盒带午饭而一定要用玻璃的,当然还比如不能用化妆品这一点。她第一次和Chris的妈妈通电话时寒暄过后立刻被问到她的生肖和血型是什么。她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了一遍问题才提心吊胆地实话实说。听到电话那边Chris的妈妈很开心地笑了起来,她心里这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太好啦!O型血好啊!他爸爸就是O型血,我们很合得来的,所以将来你和Chris、和我跟他爸爸都会很合得来的!”,Chris的妈妈说。


“是吗?太好了!”,她做出轻松愉快的声音说,心里其实有些不是滋味,连她的性格爱好都不问,面更是尚未见过一次,就这样已经先给她下了评语。可转念一想,人家Chris妈妈喜欢你你还不高兴?总比赶上个让人家讨厌的血型强──真要感谢生身父母。这样一来,她便暗自庆幸,感觉有点象中了张不大不小的彩票。Chris妈妈在那头好象正在翻书,随后又说,“你的属相和Chris的也蛮班配的_!唉哟,不过这上面说和老鼠相克哦──我就是属老鼠的”。“啊?!”,她听了这话好象被人狠狠踩了下脚,手里的彩票一不留神也掉河里去了。“不过,我们不是直接关系应该没有问题”,Chris的妈妈安慰她道,其实更象是在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没关系的”,随后就再没什么话了。等她挂上电话,心里只觉得那张彩票被手忙脚乱地从河里捞了上来,却已经泡得一蹋糊涂,不知道人家还能不能给兑现。


吃饭时Chris接到Andrew的电话,让他俩晚上过去一起看球赛──顺便路上捎打啤酒,Todd他们几个也在。于是Chris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饭,兴致勃勃地出了门。她对橄榄球的兴趣不大,又早计划好今天晚上洗床单,便没有跟Chris一起去。


洗上床单后她想起刚才Chris忙著出门晚饭吃得不多,便又熬了些八宝粥让他回来吃,等把活都干利索,这才终于可以倚在沙发上松口气了。象个佣人一样地伺候Chris有时真觉得挺累,加上早上刚吵的那一架,一整天都有些高兴不起来。球赛不会那么快结束,在Chris回来之前她盯著面前无聊的电视节目,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那盘夏威夷录像带。她拉开卧室里的壁橱,拎出大箱子,翻出被衣物盖在下面那个火灾后唯一幸免于难的保险箱。正要用钥匙打开那保险箱取出录像带,心中猛然升起一种愧疚的感觉。自己现在是Chris的女朋友,怎么还能去想从前的恋人──何况那人很快就要成为别人的老公了。她蹲在地上想了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摇摇头又把箱子放回去了。


刚把壁橱的门关好,便听到Chris开门进门的声音。她连忙迎了出去,看他一脸的怒气,轻轻问,“怎么了?输了?别太认真了──我熬了八宝粥,这就去给你盛!”。看他紧皱著眉头一声不吭,她也没敢再多问,去厨房给他盛粥。她特意在碗里多盛了几颗莲子,记得从小赵老师那里听说莲子可以清心败火,Chris真是应该多吃点,输个球还生这么半天的气。



把粥放在桌上,转身去叫他,“稍微晾晾就可以喝了──好啦好啦,值当的吗?”,她笑嘻嘻地走到他身前拉起他的手,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脸。本来因为早上吵架的
事她还多少有点别扭,可看他现在这副孩子般认真钻牛角尖的样子,突然间觉得他好可爱,心里的疙瘩全不见了,只想把他抱在怀里好好哄哄他。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4-11 3:31:2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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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道,他竟狠狠瞪了她一眼,随后用力甩开了她的手。她毫无思想准备,被他这猛地一甩,差点摔倒在沙发上。她惊愕地望着他,不明白自己这又是做错了什么,“又怎么了啊,你?”,她带著哭腔问,“合著你这是冲我呢?!我又怎么了?”。

“你怎么了你自己清楚!”,沉默了半天的Chris忽然开口吼道,声音大得全楼又在抖三抖了。她只觉得左耳朵“嗡”的一声,被他这一嗓子震得半天听不清东西,心里又是委屈又是害怕,眼泪不争气地开始往下掉。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会哭了呢?大概只是被Chris给吓的。她还是第一次对身边一个熟悉的男人生出种恐惧的感觉,即使小时候在家里挨爸爸骂时,心里虽然害怕,可毕竟知道自己确实犯了错误,也知道爸爸是为她好,骂完后还是一样疼她爱她。然而,眼前的这个Chris却让她琢磨不透,她记不得自己怎么得罪他了,也想不通他为什么就对自己这样大喊大叫,就算他气她,不想要她做女朋友了,她最基本还是个女人啊,一个小他三岁、矮他一头、无论如何也没有实力跟他单挑硬拼的女人啊。

“不许哭!他妈的!我最恨女人哭!好象我冤枉你一样!F**k!”,他继续吼著。她也不想哭,因为她不想让他瞧不起,更何况,她明白自己的眼泪对他而言不是能够浇熄怒火的清水,而是汽油,只会让他越烧越旺。可她已经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他话里那些脏字让她觉得愤怒和屈辱,却在她对他真心投入的感情中化成伤心与绝望,好象转个不停的水泵,把眼泪从心底源源不断地抽出来。

她狠狠抹了抹脸上的眼泪,走到厨房的水池边洗脸,她要先维护自己的尊严,再跟他问清前因后果,好好评评理。不管做成做不成他的女朋友,不管这段感情还要得要不得,她还是一个人,一个有脸有皮的人,还是一个应该受到尊重的人,至少在自己眼里是这样。她洗完脸转过身,发现Chris已经跟到了厨房。她忍住眼泪,冷冷说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事,我也不是故意哭给你看的,但是你不能这么骂我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这样骂过我,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对我,从来没有!你先把事情说清楚,至少让我知道是不是误会,我可不想白白挨场冤枉骂”。

“我问你,你是不是在背后说我坏话,到处跟别人说我对你不好?”,他瞪着眼睛问。“我倒是想说,可这种事儿我跟谁说去啊?”,她觉得委屈到了极点,自己一忍再忍,只觉得家丑不外扬,居然换来这样的“报答”,心里有些来气,忍不住顶了他一句。“跟Natalie啊!你告诉她我不许你喝咖啡,是不是?”,他的声音又高了起来,“你肯定还告诉她我不许你用makeup的事了,是不是?”。

她心里一凉,原来是因为这个,不过要说咖啡那件事,自己倒还真不冤枉。她联想起Chris曾经告诉她,Natalie问她和Chris用什么姿势做爱以及其他的细节,还主动介绍自己跟Todd的方式方法,而Chris居然有问必答,还告诉了Natalie他那个的大小尺寸。当时她还以为Chris是在胡扯,现在看来没准儿全是真的,他们这些人在一起说话时是不用脑子的。

“对,我是告诉她你不让我喝咖啡,可我没说makeup的事,我发誓,信不信由你”,她越说越生气,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高了起来,“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我没说makeup的事没说你跟我吵架的事,因为我想给你留面子,再说我自己还要脸呢!我不知道咖啡的事她会这么大反应还拿去外面说,可你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还怕别人知道吗?”。她一口气说完,感觉心里的压抑舒坦了很多,可那伤害却丝毫没有减少,眼泪又开始往上涌。

“我,我我中文说不过你”,Chris明显是没词儿了,却坚决不承认自己理亏,而是归咎于她用中文吵起架来牙尖嘴利,“可那个bitch今天当著我所有朋友的面说我不应该把女朋友管成这样,说我对你不好!我脸都丢尽了我!”。她盯著他激动得不停起伏的胸膛,终于明白了,他如此大发雷霆的原因归根结底是因为她使他丢了脸。

她沉默了半天,觉得心里那份感情在一点一点被冻死。“那好吧,是我的错,我不该对她说你不让我喝咖啡,我不该告诉任何人你在家里怎么样对我,以后我走马路上见人就拉住人家告诉他我男朋友有多疼我多爱我,对我有多好,从来也不骂我不冲我发火,这下你满意了吧?”,她冷冷地说。

Chris显然对中文里“反话”的博大精深没什么见识,更缺乏用中文唇枪舌剑的经验,听了她这话后想了半天,最后才明白过来,“你这是在骂我呢对不对?你骂我对你不好,骂我冲你发火!”。她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我这也算骂?我要是真想骂你你连一个字儿也还不了口!男子汉大丈夫,人家说的也没冤枉你,你不服气就从今往后对我好些,干嘛回家拿我撒气?”。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无意间升高了,但和他的相比还差得远。

Shut upBitch!”,Chris终于彻底爆发了,让她见识到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背后那歇斯底里的一面。他的脸涨得通红,开始象头愤怒的狮子一样在厨房里踱来踱去,猛然间看到餐桌上她刚才给他盛的那碗八宝粥,顿时找到了发泄的对象──不会说话更加无法用中文跟他顶撞的一碗老实巴交的中国粥,顺手抄起,连碗带粥往雪白的墙上掷去。

她呆呆地站著,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做这一连串的动作,不敢相信这一幕竟是发生在真实的生活中──她的生活中。直到她亲耳听到“啪”的一声巨响,她最喜欢的那个中式蓝花瓷碗跌得粉碎;亲眼看见整面雪白的墙壁挂上了正缓缓淌下来的八宝粥,五颜六色地混著红豆绿豆黑米栗子;亲身感觉到手臂溅上了几滴粥──那粥还有些烫。

You shut up!”,Chris的怒气并没有减少一星半点,还在疯狂地踢著餐桌腿和椅子──所有不幸靠近他身边的东西。于是厨房光滑的地面变成了椅子的旱冰场,可伶的椅子一会儿撞上墙,一会儿又撞上炉灶,让她想起小时候开“碰碰车”。很遗憾,那个碗和那碗粥的牺牲没有给它们的主人换来分毫的和平。他转过身冲著她,那张英俊的脸孔因为愤怒的扭曲而变得狰狞起来,“F**k!你居然冲我大喊大叫!F**k!滚!I dont wanna see you any more!滚!你给我滚!!”。他这几句一定骂得很过瘾,因为她感到他的唾沫星子痛痛快快地喷到了他的仇人──她的脸上。

她的心里象是打了麻醉药,已经没有任何知觉,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头皮发紧血管乱跳。她什么也没有再说,用最快的速度转身出门,“_──”的一声把门摔上。她没有力气想自己眼下要“滚”去哪里,这个“黑市”她刚来一年,认识的地方治安又好的不算太多,也没有可以完全信赖的朋友,更不想让Peggy和其他同学同事看笑话。

冲出大楼才发现外面在下细细的小雨,她长长吐出口气,即便是在外面淋雨,也比在屋里让人骂得狗血喷头强上几千倍。冒着雨没有目的地往前走着,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茫然。很久以来她一直抱著这样一个信念,以为Chris是上帝给她的补偿,是上帝对她最后一次的救赎,是上帝为她安排在地上的家,结果原来是现在“滚”了出来,继续一个人的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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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天已经很黑了,虽然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她“滚”出来得太急,没有带手表,也没有换鞋子,甚至连门钥匙都没拿。外面几乎一个人影也没有,周围的楼里倒是每家每户都亮著灯。她低著头快步往前走着,身上还是在家干活穿的那身有点象睡衣的米黄色休闲服,被雨一淋全贴到了肉上,只好双臂环抱在胸前,有意无意地略微遮挡一下。

陪伴她的只有脚下自己的影子,随著她走过一个又一个路灯,影子变长、变短,然后再变长、再变短。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她望着自己的影子,仿佛变回了一个小女孩,忘掉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忘掉了所有的烦恼与伤害,忘掉了自己是怎么样跑出家门,而只是一个人来外面玩的小女孩。她望着自己的影子,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个单纯的微笑,那皮影戏般、走马灯般的影子是她最忠实最体贴的小伙伴,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痕,便使出浑身解数,想要逗她开心。

她笑着笑着,终于哭了起来。她多么盼望能够永远做个小女孩,就象刚才那几秒钟里一样,做个清白简单、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可以象“太难”玩它的尾巴一样,跟自己的影子笑嘻嘻地玩捉迷藏。可是,小女孩迟早要变成女人,经历的事情越多,犯下的错误似乎就越多,而需要为那些错误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多。好象一个越滚越大的雪球,让她自己看见都害怕,不敢相信那山一样的雪球竟是自己一点一点亲手推出来的。雪球是那样的冷、那样的大,就算不回头看,也知道它时时刻刻跟在她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滚下来把她压在下面。纵然有程乐那阳光一般的笑容,仍是无法让那雪球消散融化,更何况,有阳光的日子早已经结束,现在,该是没有尽头的霉雨季节了吧。

听著自己的拖鞋“啪嗒啪嗒”踩在雨水里的声音,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雪地里逃亡的夜晚。历史总是在重复它自己,仿佛是个早已编好了的程序,更象是一条解不开的咒语。只不过上一次,她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逃”出来的,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标,她心里的爱情就是那指路的北极星,她身体里熊熊燃烧的火焰让她在冰天雪地里都仿佛要被炙伤;而这一次,她是在别人的怒斥中“滚”出来的,她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她心里的北极星早已黯淡无光,她身体里的那片冰天雪地让她在八月的小雨里瑟瑟发抖。

寒意总是能够勾起惧意,头脑渐渐清醒下来后,她开始不时警觉地抬头留意四周的动静。这毕竟是个犯罪率高得有名的大城市,不再是八百英里外那个宁静的小镇。还好,这附近不比市中心,住在这边的黑人很少,晚上也几乎没人在外面瞎遛达,除了她。偶尔看见一辆车在停车场停下,里面下来一个小小个子、头上别著个小黑网罩的犹太人,朝她这边看了一眼,然后立刻小跑几步进楼去了,似乎怕她会象僵尸一样追上来。□,我还有什么害怕的?别人见了我,说不定倒被我这幅样子吓跑呢,她自嘲地想。

很快走出了这长长的一大片居民楼,接下来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要继续往哪里“滚”。她抱著一丝侥幸的心理摸了摸口袋,那一丝希望立刻化为乌有。钱包没来得及拿,她现在是身无分文,更没有ID,被办法住旅店,一旦被巡逻的警察发现盘问,如果不想回去面对发了疯的Chris,那就只有去警察局面对比罪犯可爱不了多少的警察了。

一想到警察她觉得很不自在,从前被警察砸门搜房和坐警车去医院的经历并不那么好玩。突然,不知从哪里响起了“铃──铃──”的声音,那声音近得好象就在身边,吓得她差点跳了起来。定了定神,这才发现不是火警,更不是警车。她顺著铃声的来源掀起衣服,发现自己身上并非一无所有,裤腰上竟然鬼使神差地别着手机,刚才下楼洗衣服时怕错过Chris的电话让他担心才别在腰间的。

她握着手机,呆呆地看着显示屏上那个熟悉的号码,对她而言,那串数字仿佛也带有温度,好象一缕阳光洒在了心头的冰天雪地上,晒化了最表面上那一层积雪,顺着眼睛缓缓流了下来。趁她愣神儿这会儿工夫,电话已经响了好几声了。她来不及再犹豫,打开电话放到了耳边,清了清嗓子,用最平常的声音干脆利落地说,“什么事儿,程乐?”。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随后传来程乐那带点北京腔的声音,“你怎么知道是我啊?”,他有点尴尬地讪笑道。“来电显示啊,同志!你当我是神婆啊?”,听到程乐的声音,她的心情虽然还是很糟,却居然恢复了开玩笑的能力,这一点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呵”,程乐干笑了一声,讲话的口气竟也有些扭捏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你好久没给我打电话或者发邮件什么的了,不知道你那边怎么样了‘太难’还好吧?”。

“哦──原来是想‘儿子’了,它好极了,想不想你我可就不知道了”,她半开玩笑地说,“我说呢?怎么就想起来关心我了?结果还真是自作多情了!”。“没有”,程乐在那边“嘿嘿”地傻笑了起来,“也想顺便问问你的情况,都一年了”。“‘顺便’啊?这不,我还是买一赠一里那个‘白饶’的!”,她抓住破绽又狠狠逗了他一把,忽然觉得“买一赠一”这词好象有点耳熟,勾得心里头一块地方挺难受的,也觉得再说下去就过分了,终于决定就此放过他。

玩笑话一旦停下,气氛正经起来,俩人倒都没词儿了。过了半天,她终于艰难地挤出一句,“燕子──”,她说到这儿感到鼻子里一阵发痒,可能是淋雨淋的,居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她揉了揉鼻子,这才想起自己不用这么一直站在雨里说话,跑到了附近一栋公寓楼的屋檐下。“燕子现在不在啊?”,她继续问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自然得象是提到了一位老朋友。

“嗯”,程乐低声应了一句,不说话了。“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喜事?”,她见他不言语了,只好接著问道。“不知道”,程乐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缓缓说道,“大概明年这时候吧,我跟她都刚好毕业”。“哦”,她心里又冒出点酸苦的味道,连忙闭上眼睛努力去想巧克力、冰激凌、还有浇著草莓的cheesecake,希望能帮助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甜甜的,“有了具体日子告诉我一声,让我也高兴高兴──最好再给我寄点喜糖来,嘿嘿”。

“行啊”,程乐可有可无地干笑了一声,“那你跟Jimmy呢?也快了吧?”。她想了一下,随后轻松地说,“是啊,快啦!不过──不是跟Jimmy!”,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程乐平心静气地等她疯狂地笑完,这才问道,“你们俩怎么啦?不是又换了吧?”。

“对啊,都换了好几个啦!”,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狠狠擦掉脸上混着雨水的眼泪,“我你还不了解吗?你记住了,我现在的这个男朋友叫Chris,以后给我家打电话时可别叫错喽!哈哈哈”,话没说完她又开始放肆地笑了起来,那尖锐的笑声自己都觉得刺耳。原来忍住哽咽最好的方法就是声嘶力竭地大笑,心里面郁结著的难受,如果不能哭出来,那就只有笑出来。

程乐仍是静静地等著她笑完,然后轻轻说了句,“你是不是不开心啊?”。这话就象是道闪电,一下把她藏了又藏的心事在黑夜里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她张大嘴巴愣了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程乐,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终于又恢复了正常。“呵我说,你是不是不开心啊?”,程乐轻声地重复道,“因为你只有在特别不开心的时候才会这样笑”。

她紧紧咬住下唇,可眼泪还是一潮高过一潮地涌上来,唯一庆幸的是他远在八百英里外,不可能有千里眼看到她现在的模样。她用全身的力气拼命忍住哭声,不拿电话的一只手手心手背交替抹着眼泪,忙个不停,根本没有办法说话。程乐等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在那边要是过得不开心的话,你就回来吧这边毕竟还有──还有这么多朋友”。

她听了这话眼泪流得更凶了,他大概本来想说“这边毕竟还有我”,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太晚了,不是吗?所以他就改成了“这边毕竟还有这么多朋友”。“谁说我在这边不开心了?Chris对我挺好的!”,她咽下眼泪,咬著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她终于明白了“打肿脸冲胖子”这句话,因为她这大话说出口时,那感觉真的象是在自己脸上狠狠扇了两记耳光。

“是吗?那就好”,程乐说,“那──你跟Chris也快结婚了?”。“是啊”,她轻松地说,又狠狠擦了把眼泪,“说不定跟你们的时间差不多呢!明年夏天吧!”。“真的?”,程乐的声音有些诧异,那诧异更坚定了她将大话进行到底的决心。“嗯,所以,明年夏天是我们──我和Chris、你和燕子的婚礼。可惜我们离得那么远,要不然可以集体婚礼了!哈哈”,有了上次的教训,她这次不敢再笑得那么夸张。

“好啊,那祝贺你们了”,程乐的声音很轻,那里面祝贺的味道也跟轻,“虽然不能办集体婚礼,但是婚礼的时间能那么接近,已经很有意思了”。“干脆这样好了,等再临近些,我们争取订在同一天──反正一个月里双日子的周末本来就少”,她说,自己也很奇怪怎么会冒出这个想法,一方面是大话一旦开了个头就一不做二不休,另一方面,想到自己能够跟程乐在同一天举行婚礼,心里总有种暖洋洋的感觉──不管那个新郎是谁。

“这主意不错,到时候再订日子吧──就怕你做不了主,呵呵”,程乐说。“我能做主!”,她大声说道,心想新郎还没影儿呢,谁来跟她抢著做主啊。“那好啊”,程乐说,“我们就说好了,谁也不许反悔!”。

“我──不──反──悔──”,她拉长了声音喊道,随后合上了电话。刚刚止住的眼泪夺眶而出,似乎她每次说这句话时,眼泪就会变得象夏威夷的海水一样充沛。她站在房檐底下,面向着外面淅沥沥的黑色的世界,独自又哭了一会儿。忽然,身后一楼那户窗子里的灯亮了起来,不知是有人碰巧进了靠窗的房间,还是发现了外面的她,吓得她连忙又一头冲进了雨中。

看着周围遥不可及的万家灯火,她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渴望。很多时候人们为了生活象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学位、工作、身份、家庭按照人所共知的固定模式理所当然地奔波著,却根本没时间静心去想自己真正渴望的是什么。可现在,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最渴望的,便是那样一盏夜里的灯火,不是周围那些中的任何一盏,而是属于她的、为她一个人点燃的那一盏灯火,为她指引家的方向,告诉她“这里有爱,多得溢出来”。

她叹了口气,思忖著有Chris的那个家今后还要不要回去。虽然和他狠狠吵了一架,可难道就这样完了──她的最后一场爱情,她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家?她觉得自己现在就象个找爱的探测器,努力寻觅挖掘废墟中残留的那一点点爱情。然而,心里面原来早已经被开采干净,只有别人留下的痕迹,那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点点金砂,似乎并不足以帮她在黑夜中照亮。她渐渐打定了主意,就去前面没多远的那个超市。超市应该是二十四小时的,尽管她身无分文,可进去转转总不会让人家轰出来吧。那里有灯光,让她觉得安全。

走过这个转角就要到灯火通明的超市了,她暗自松了口气,加快了步伐。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她身上早已湿透,没感觉出什么分别来。忽然,她在余光中瞥到,那片路灯照不到的黑暗中,一个黑漆漆的人影一晃而过。那个人影的头部有些尖,可能是戴著连在外套上的那种帽子。她顿时觉得毛骨悚然,根本不敢回头去看个究竟,脚下越走越快,然后突然间加速,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撒丫子往超市的方向跑去。她感到自己的尖叫声似乎卡在了嗓子里,吐不出来也咽不回去,手里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身上唯一的手机,万一遇到危险要是来不及打911,至少还可以把电话当武器掷出去。

她没心思分辨自己跑在地上积水里“啪啪”的脚步声中有没有混著后面那人追来的声响。她没力气思考,全身似乎只剩下了两条腿,只是跑、拼命地跑、发疯地跑,直到终于一口气撞进了超市的大门里。

她站在白昼一般的灯光下,猫著腰象个哮喘病人一样艰难地喘著粗气,引得值班的店员莫名其妙地朝她这边看过来。“Im okay, Im okay”,她咽了口唾沫,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道,随即挣扎著直起身子,双臂环抱在胸前往店里面走去──总要装成想买点什么东西的样子吧。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尽量逼开店员的视线,整个店里除了她几乎没有其他顾客。店员没事可做,自然就是充分发挥想象力,猜测这个神秘的东方女人是不是在梦游,否则怎么会穿着湿透了的睡衣和拖鞋,这么晚了自己跑着来买东西。

她在超市里逛了半个多小时,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充足的冷气吹干了。她不知道自己下面该怎么办,忽然间开始后悔当初怎么就不顾一切地“滚”了出来。她现在好想回家,她甚至想到哪怕回去继续挨Chris的骂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至少家里安全,至少不会淋雨,至少可以洗上一个热水澡。可是,转角处那个可怕的黑影不知道是否还守在那里,刚才那突如其来的恐惧使她已经不那么在乎面子,腆著脸“滚”回去又怎么样?向Chris低头认个错又怎么样?只要能早点回家。再生气再委屈,那是个和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啊,还有什么化解不开的深仇大恨呢?

不知不觉走到了卖冷冻食品的这一排,她沿著高高的冰柜低头缓缓走着。猛然间,她有种异样的感觉,下意识地一抬头,赫然看见冰柜尽头处一个高大的身影面向着她,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她呆呆站在原地望着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渐渐地,她的脸上小心翼翼地露出一个揣测的、讨好的、可伶巴巴的笑容,心里说不清是感激还是委屈,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Chris快步朝她走了过来,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我找了你好久,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在她耳边说,她感觉到他举起搂著她的一只胳膊在自己眼睛上迅速抹了一把。她抬起头来望着他英俊的脸,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了怒气,只是眼睛还有点红。“我们回家”,他大声说,却仍是牢牢站在原地用力搂著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直勾勾地望着她的脸,顿了一下,随后说道,“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嫁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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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嫁给我吧!”。这干脆利落的四个字仿佛连珠射出的四支响箭,准确无误地射进她耳朵里,让她觉得有点耳鸣,伴随著一丝淡淡的晕眩感。她虚脱般的身子往旁边一斜,立刻被他有力的臂弯接住,稳稳当当,无惊无险。原来一个男人的力量并不只是用来在床上征服女人和往墙上摔八宝粥,还可以用来保护他怀里的女人,不让她摔倒、受伤。

她睁大眼睛,茫然地仰头望着眼前这个期待著她的回答的男人。尽管Chris的中文词汇量有限,发音也不是很标准,可“嫁给我吧”这四个字却是说得千真万确、毫不含糊。

她乖乖地呆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只是痴痴地望着那张英俊的脸,好象在端详一件上帝的杰作。他浓密的眉毛微微攒起,乌黑的眼睛又大又亮,那睫毛几乎和她的一样长,就象是从漫画书里走出来的翩翩少年。他的短发一如既往地笔挺地立著,从来没有服贴的时候,就连刚洗完澡后也是一样──就象他不管不顾刚愎自用的性格,常常刺得她生疼。他现在这副眼圈发红、微微皱起眉头的样子原来那么好看,比在床上调情时那毫不掩饰的另人难以拒绝的笑容都要让人心动。更何况,他那让她琢磨不透的眼神和认真的表情,愈发让她想起很久以前那个矛盾而无奈的男人,那张为了她而眉头紧锁痛苦流泪的脸庞,勾起了让她终生难忘的那些记忆的片段。

那同样是件上帝的杰作,让她爱不释手,让她曾经甘愿用生命去交换。然而,上帝没有给她,上帝说,那件杰作已经预订给了别人,今生今世也不会属于她。如今,上帝似乎专门为她做了一件复制品,作为补偿。这复制品却比从前那件做得更加光彩夺目,重要的是,现在上帝有意把这杰作送给她,她要做的只是伸出手,接过这份一生一世的礼物。

她的大脑经历了几秒钟的空白,随后忽然有些惊讶地想到,从前认识的所有男人中──就说和她曾有过合体之缘的这几个男人,黎孝诚、黄鲲、程乐,居然都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嫁给我吧”这四个字。原来这四个字听起来是那么让人感动,仿佛是句有魔力的咒语,冰释一切伤痛,只剩痴迷与感动,哪怕说者只是一时冲动,因为爱情本不需要深思熟虑。她猛然发觉自己竟是那么渴望这四个字,一直都是。在那每一场爱情中,每一个恋人都是唯一的,都是在刹那间永恒的,都是她渴望与之共度今生的。而那种渴望如今犹为强烈,她似乎听见自己的心在低声地哭诉,“我累,我痛,给我一个家”。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很久以前那个梦里的一切似乎正在重演,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舞台上,她曾用生命去演绎的那段故事,如今换了另外一个版本。她好象听到一个激动得发颤的声音在大声地问,“你,Vivian,你会嫁给我吗?马上?”;而那段对白即使在梦呓中都能够一字不差地念出来,“我一直都想嫁给你,黄鲲,我嫁你!马上!娶我!”。眼泪终于汹涌地流了出来,“哦,鲲”,她的嘴唇轻轻颤抖著,喃喃地低声念著他的名字。隔着雨帘般的泪水,那张英俊的脸庞先是变得模糊,然后,按照一直保存在心底的那个模子,奇迹般地又被勾画得无比准确与清晰。

“嫁给我吧!”,眼前的那个男人再一次大声说道,他的双手不知不觉间用上了不小的力道,捏得她的肩头隐隐作痛,却也让她从白日梦里痛醒。被他的大手抓住肩膀这么一晃,眼眶里的泪水全都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好象冬天里晶莹的树挂,眼前那熟悉的面庞,竟然一下子变了模样。

“鲲──”,她惊愕地望着他,嘴里那个“鲲”字卡在了一半,好久,才无可奈何地变成了“Chris”。“我们,我们先回家吧超市外面有个人影在那儿晃荡,我好怕,Chris”,她不自觉地拉紧了他的衣角,惊惶地望着他。“也好,回家再说”,他四下里看了看,虽说整排的冰柜挡住了店员的视线,可超市毕竟不是一个理想的求婚场所。他拉起她的手,带著她往门口那边走。忽然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看她,也不说话,把带著自己体温的滑雪衫脱下来给她披在身上,重又拉起她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这才带著她一起走出超市上了车子。

洗过一个热水澡躺在宽宽软软的床上,她忽然觉得人生最幸福的事也不过如此,平平安安、温暖舒适,没有外面的湿冷和恐惧,更不用因为哪个突然从黑暗里冒出来的人影吓得夺路而逃。此时此刻,什么干柴烈火、男欢女爱也都还不如这种平凡简单的温暖让她感到满足,别无他求。

Chris轻轻推开卧室的门走到床边,怀里抱著一个足有四五岁小孩大小的白色毛绒玩具熊,“抱抱它吧,给你买的”,他边说边把玩具熊塞进她怀里。她连忙象抱小孩一样把熊接了过来,那熊好大,抱在怀里就遮住了她的脸,让她觉得自己象个狼狈吃力的笨妈妈。熊身上散发著淡淡的崭新的毛绒材料香味,而且似乎竟也有体温,抱在怀里就象是盖了层厚厚的绒被。

“对不起啊”,Chris低声说,“这几天我心情不好,所以才厨房我都收拾过了,墙上的粥我也擦掉了,虽然擦得不太干净──真的,你来看”,他说着便急急地要拉她起来去厨房。“不用了Chris,我信”,她朝他苦笑了一下说道,她觉得头开始痛得厉害,而且昏沉沉的,浑身酸痛不想动弹,这种感觉可不太妙。

“你因为什么事心情不好啊?”,她强忍著头痛轻声问他。“跟我父母吵架”,他的脸色又黯淡下来,“我明年要交很多钱考试,然后还要自己买机票订旅馆去二十几所医院interview,想问他们要些钱,他们就是不给”。“哦”,她应了一句,人家和父母之间的矛盾她这个外人还是少插手为好,“那,需要多少钱?我银行里有一万左右够了吗?你先拿去用啊?”。

“那怎么好意思呢?”,Chris打断她说,“我读医学院前两年我父母一分钱也没出,他们在旧金山的房子早付清了,明明有多余的钱可就是一毛钱都不给我。如果真的是穷也好,学校里有无息贷款给父母收入低于标准线的学生,可他们的收入高出好多,无息贷款我根本不qualified。你知道我一年的学费就要三万五,再加上生活费,四年下来连利息我就欠了二十万的债啊!现在的loan利息高得要死,只有一小半是低利息的,因为人家suppose学生会从父母那里拿到每年至少一万五的资助。可你看我父母算什么父母?自己每年都去欧洲旅游,可我念书就连半毛钱也不给我,还整天说人家谁谁谁的儿子给父母在上海买了套房子养老,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靠得上我”,Chris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声调也越来越高,胸膛一个劲儿地起伏著。

“好了好了”,她忙打圆场,试图趁Chris这座加油站炸掉之前把这个小小的香烟头掐灭,“现在连中国都有一些父母让子女自己挣钱上大学,或者借钱给他们,还要签合同什么的,你都二十七了,你父母让你独立也没什么不对啊。再说,这是在美国,父母不管很正常的,不是吗?”。“美国人的父母也没有象他们这样啊”,Chris心里的这个香烟头看来还没那么容易对付,“有个词怎么说来著──什么拔毛”。“是‘一毛不拔’”,她忍不住帮他道,随即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帮了这边其实无异于在骂那边。

“对!他们是铁公鸡!一毛不拔!”,Chris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词,痛痛快快地说了出来,“我同班同学的美国人父母多少都会给点钱,就他们,连生活费都不给我。当初我考上medical school打电话告诉他们时他们一点都不高兴,嫌我又要去念书了,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可不会替你出钱啊’。我从高中时就想念medical school,想了多少年啊,好不容易考上了,他们却这样打击我”,Chris激动得说话已经断断续续的,最后这几句让她也开始替他难受起来。

Chris,我支持你!”,她轻轻拉过他的一只手,温柔体谅地看着他,“不管经济上的,还是生活上的,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会支持你!上医学院是你那么多年的梦想,现在好不容易实现了,我为你高兴,也为你骄傲”,她认真地说,“我很佩服医生,救死扶伤,帮助别人我自己没做成医生,但我一定要支持你读医学院,将来做个好医生!”。

Chris睁著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了她好久,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那你还生我的气吗?你还会走吗?我父母从小就不要我,把我一个人扔在中国,亲戚们都讨厌我,弄堂里的小孩子说我没人要,只有外婆一个人待我好外婆去世后就再没有人疼我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你待我好,可你又不要我了我,我不是真心要赶你走的啊”。说到这里,她惊讶地看到,这个骄傲的甚至是霸道的男人,居然拉著她的手,象个小孩子一样“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她吃了一惊,有点手足无措,她万万也想不到,那个骄蛮任性、冲她大喊大叫的男人一转眼会变成一个委屈的哭泣的孩子。而这也许恰恰就是藏在坚毅躯壳下面的那颗真实的心灵,如此孤独,如此脆弱,如此需要别人的关怀和爱。

他还在哭,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漂亮的脸已经被眼泪和鼻涕搞得一塌糊涂。她被他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有些尴尬,随即心底升起一种母性般的爱伶,忍不住缓缓伸出双臂,把那个比自己高大一头有余的男人象个孩子般搂进自己的怀里。她坐在床上,后背倚著墙,他斜著身子,头靠在她怀里,取代了刚才那只玩具熊的位置。“我知道,我知道”,她轻轻抚摸著他的头发,低下头用嘴唇轻吻著他的额头,“我不生气,我不会走的,不会走的”,她喃喃地重复著,眼泪哗哗地淌了下来,滴落在他乌黑浓密的头发上。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一个承诺,然而此时此刻,她是真心实意的。这似乎算不上是答应了他的求婚,却是一个爱的承诺,一个长长久久认认真真的爱的承诺。怀里是一个需要你的哭泣的孩子,在这种情形下,没有一个女人能够狠心抛下那孩子转身离开。而对于那个孩子无心的伤害,一个女人的胸怀,一个母性的胸怀,又有什么不能包容的呢?

两人抱头痛哭了一会儿,直到渐渐想不起来大家究竟为什么在哭。Chris抽出一张面纸醒了醒鼻涕,抬头看到她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便又抽出一张面纸递给了她。“你怎么也哭了?”,他带着重重的鼻音傻傻地问道。“我也不知道”,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他已经哭够了,可她的眼泪却不是说停就停的。“我就是觉得你好可伶,从小也没有父母疼你,没人保护你”,说着说著她终于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开始放声大哭,反倒是换了他呆呆地望着她不知所措。这场面实在有些滑稽,刚才还是她在哄他,现在又全倒过来了。

“那你答应我了?你永远也不会走,对不对?”,Chris重新把头埋进她的怀里,那里好软好暖,把头埋进去就好象自己又变回了小孩子,不管什么事身边都有妈妈在。“可是──”,他在她怀里接著轻声说道,“我上学欠了那么多的债,毕业后做resident挣的那点钱几乎全部要拿来还债,好几年内不可能有积蓄,也没办法给你买大房子”。

“那又怎么样?”,她打断了他,“不就是生活得苦一点吗?十年之后等贷款还清了不就好起来了?而且,我的奖学金两个人生活也够了,节省一点的话还能给你存出一部分学费,我银行里的钱也可以拿出来,这样你明年就可以少借点高利贷其实最主要的是,上医学院一直是你的梦想,也是我的,我们把这个梦想实现了,这不比什么都强?人活一辈子,不是每个梦想都能够实现的”,她轻声说着,思绪轻飘飘的不知被吹到了什么地方。

“为什么我父母就没有你这么明白道理?”,Chris又开始愤愤不平,“他们简直是──是‘鼠目寸光’,是──是──是青蛙!”。“青蛙?”,她愣了一下,随后破涕为笑,“哦,你想说‘井底之蛙’吧?”。“对!”,Chris严肃得很,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随后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声音变得温柔起来,“你对我真好,我妈跟你都不能比!”。她有点感动,又觉得有些好笑,“你爸爸妈妈当然也疼你了,只不过他们的经历不同,有些事情跟我们的想法不一样,你以后应该跟他们常沟通沟通。你想想看,他们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不疼你疼谁啊?”。“他们就疼他们自己!”,Chris大声接道,“他们宁肯把钱放到money market上也不肯借给我!”。

“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她轻轻拍拍他的头安慰道,看来并不是天下所有的父母都象她的父母那样,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掏出来给自己的宝贝孩子。也许是因为Chris的童年里没有父母,在中国的几年受尽了白眼,长大后渐渐有些记恨他的父母,有时便爱往坏处想。她总觉得Chris和他父母之间的隔阂很深、误解很深,可能的话,她真希望能把自己小时候得到的充足的甚至过剩的父爱母爱分给Chris一半。而她现在能做的,大概只有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她体内那源源不绝的爱也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好好补偿给怀里这个缺少了太多爱的可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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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那──我今天想可以吗?”,经过两人这么一场抱头痛哭之后,Chris好象也变得懂事了,居然学会征求她的意见。可没等她回答,他埋在她怀里的头就开始很不老实地往深处钻,更开始用嘴唇和牙齿去衔她胸前那颗钮扣,鼻尖也朝著那最柔软的地方轻轻拱著,象个饿极了的小孩子。


Chris”,她轻轻扶住了他的头,“我──我可能有点发烧,怕是感冒了,要是传给你怎么办?”。“哦,那算了”,他一听这句迅速从她怀里弹了起来,毫不马虎,让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沮丧,心头刚刚点起的那点火焰立刻又被浇熄了。他爱她,他要她,却在乎他自己的健康更多一些。Chris可能也察觉到自己的反应太快太强了一些,尴尬地解释道,“你不舒服么──那就算了”。


她点了点头,没什么心情说话了。过了半晌,Chris忽然冒出一句,“我是真的打算和你结婚的,不是随便玩玩,真的!”。他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她,继续说道,“我前些天就开始看戒指了,本来不想这么早告诉你的,因为今年是你的本命年嘛,而且我妈说,今年是寡妇年,所有和结婚有关的事情都不能做,包括求婚、订婚、筹备婚礼我怕死啊,本来想过了今年再说,可是你看,为了你我连死都不怕了!”。


“哦”,她应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听了他这话,她心里确实觉得很感动,却又有点别扭。她自己不信什么“寡妇年”的说法,不过人家既然相信,那也无可指摘。只是她知道Chris的妈妈虽然是个基督徒,却非常注重属相血型这类东西,想必对“寡妇年”深信不疑,若是知道了Chris因为向她求婚而冲撞了太岁,今后一切太平还好,倘若有个什么磕磕碰碰,怕是很难不和她这个“灾星”联系起来。除此之外,他那句“为了你我连死都不怕了”也让她有点迷惘,总觉得这句话不该是在这样一个场合下说出来的。


“反正说都已经说了,现在担心也too late”,Chris大义凛然地安慰她道,“你知道我对你是真心的就好了──只是我没什么钱,不能给你买很贵的戒指”。“其实没有戒指也没关系啊,我不在乎什么戒指不戒指的”,她想都没想顺口答道,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答应了Chris的求婚,现在再想反口还有些麻烦。“不行!engagement ring怎么可以没有?就是上面的diamond可能要小一点了。我那天自己跑去Zales看过,我存的钱只够买half carat的,再大的I cannot afford it”,Chris说得非常认真,他越是认真的时候话里搀杂的英文就越多,可能是大脑来不及进行一次语言转换。


她这次是真的完完全全被他感动了,愣愣地望着面前这个俊朗的男人,这个酷似黄鲲、却愿意娶她的男人,愿意欠著一屁股债、却用自己银行户头里全部积蓄为她买一枚订婚戒指的男人。“Chris!”,她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搂著他的腰,她发觉他身上有一种独有的好闻的气味,一种与黄鲲截然不同的气味。那气味虽然有些霸道,却简单、坦率、长驱直入、义无反顾,没有丝毫的迟疑和飘散,要紧的是,有了那气味做标志,她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把这两个男人混淆。


Chris,我不要你拿所有的钱给我买戒指,我不要!”,她在他怀里大声地说,猛然抬起头,清澈的眼睛坚定地望着他,“这样好了,我们去买一枚假的,别人看不出来,只有我们知道!”。她的语气根本不容他拒绝,在他开口回答前接跟著又说,“我们省下买戒指的钱就可以少借些高利贷,也可以少付些利息,大不了等我们以后有钱了再买一枚真的换过来,就这样说定了!”。“可是──”,Chris犹豫道,“这样我觉得对不起你,ToddNatalie买的戒指有四分之三个carat,是Tiffany的,花了六千多块呢,可我却送你个假的”。


“我们才不要和他们比”,她打断他道,“我也不要什么Tiffany或是Zales,难道有了一克拉的Tiffany钻戒就能保证一辈子不变心了?戒指就是戒指,爱情不能拿任何东西来衡量,也不是靠著戒指来套牢的”。他张了张嘴,却没想出能够辩驳她的话,“那──好吧,我们买个高级一些的假货,这样别人看不出来等我以后做了医生,一定给你换成真的一个carat,不,两个caratTiffany戒指!”,他赌咒发誓似的说,望着她的眼睛微微有些发红。


Chris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买假戒指当然不好意思去店里,要是碰上熟人那就糟糕到家了。当天晚上他在网上发现了一个叫“Ziamond”的网站,专门卖cubic zirconia做成的各种仿钻石饰品。这个网站的仿真饰品做工精细,而且,据说如果不是专业人士或者用专门的仪器,根本就看不出来那钻石是假的。Chris在那网页上花了两个多小时,终于选定了一款仿Tiffany设计的四分之三克拉的仿真钻戒。准确地说,这枚戒指上只有钻石部分是假的──也就是cubic zirconia的,戒指本身是真的14K白金,所以也要一百三十块。本来就算是两克拉的也贵不了几十块,可那样一来反而会让周围的朋友们产生怀疑,于是还是选择了保守一点的四分之三克拉。


从网上买不用担心面子,却存在不能试大小这样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个网站既然专搞网上直销,自然有它的良策妙方。Chris依照指导把网上actual size的标准尺打印在纸上,裁好后卷成环状,套到她的左手无名指上,确定是五号。填信用卡帐号时Chris犹豫了一下,可能心里还是觉得买假戒指有些不妥,想了想便去给什么人打电话。等她意识到他开始在电话里讲那种她听不懂的方言,想要阻止他把这事告诉他父母时,已经太晚了。


她沮丧地听著Chris和他妈妈在电话里用日语一样的频率激烈地说着什么,她只听懂了Chris说“钞票”、“小姑娘”、“看不出”等几个词和夹杂的英文部分。买假戒指的事她不想有第三个人知道,尤其是Chris的妈妈。她担心Chris妈妈无法理解她和Chris现在这种白手起家艰苦奋斗的苦衷,何况,Chris妈妈喜欢相信这样那样的说法,万一有“假订婚戒指不吉利,甚至预示著婚姻破裂”之类的说法,那这个省钱的计划就彻底没戏了。可是很显然是她多虑了,这世界上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人关心她的订婚戒指是真还是假──既然连她自己都觉得无所谓。


Chris忽然把电话交给了她,说他妈妈要和她讲话。她忐忑不安地接过了电话,听到那边传来Chris妈妈很亲切的声音,“Vivian啊,我听Chris讲过了,其实你说的对,犯不着花好几千块钱去买戒指,何况你们俩现在还都很穷你那么懂事,我和他爸爸很高兴哦”。“您过奖了,其实也没有”,她松了一口气,有点不好意思地讪笑道,其实自己也不是什么懂事,只是舍不得让Chris倾家荡产,又觉得没有必要罢了。“那么你想过没有”,Chris妈妈接著说道,“要跟别人怎么说呢?多少钱、在哪里买的?”。


她一下子愣住了,这么细节的问题还真没有考虑过。“这样好了”,Chris妈妈听出她心里还没准谱,帮她解了围,“就说Chris回加州买的,价钱嘛就说两千五,on sale时买的,让Chris也记住这样讲就好了”。“好的,那我们就这样说,我回头告诉Chris”,她连忙答道。咬著嘴唇想了想,心里总是有点别扭,觉得是在欺骗别人,而且骗的还全是自己的朋友,忍不住又轻声加上一句,“如果别人问起我们就这样说,不问的话还是不要提”。“当然当然”,Chris妈妈连声说道。


戒指的事就这样敲定下来,两周后那枚专门为她定做的订婚戒指就寄到了家里。俩人兴奋地打开包装,盛戒指的黑绒布盒子很漂亮很高雅──好歹也是一百多块的东西呢。戒指非常漂亮,白金的戒身明亮得能映出人影来,做工精良的六个角稳稳托起一颗璀灿夺目的美丽石头。他迫不及待地拿起戒指套到她无名指上一套,居然那戒指居然松松垮垮的,一甩手就会掉下来。“怎么回事?”,Chris急急地翻看着包装里的订单,“是五号的没错啊!”,他嚷了起来,“难道是那纸做的尺不准?还是那天你的手肿了?”。“哦”,她也有些惊讶地看着手指上滴溜溜晃荡的戒指,“大概是吧,人家说早上和晚上手指的粗细不同呢不过没关系”,她看他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笑嘻嘻地安慰他道,“我从现在开始努力增肥,直到戴这戒指合适为止!”。


“干脆我们寄回去换好了”,他心情有些郁闷,没理会她胡说八道的笑话,自顾自地说道,“换成四号半的,就是不知道订做的还能不能换”。“没关系的”,她轻松地说,兴高采烈地举起左手很满意地在面前正正反反地端详著。正好这时戒指在无名指上一滑,打了个转儿,那颗亮晶晶比真的还漂亮的假钻石便从手背这面滑到掌心那面去了。她忙把戒指的方向调转回来,尴尬地笑了一声,偷眼看他,发现他正在皱著眉想事情,幸好没看见这一幕。


“其实──你猜怎么著?其实戒指大一点正好啊!”,她拉拉他,一脸发现新大陆的惊喜表情,“手指头尤其是关节是会越变越粗的,以后我洗衣服涮碗这些活儿干得多了,手指就会变粗,真的!我妈的手指就比我的粗一圈,就是因为干活多呀!订婚戒指是要戴一辈子的不是吗?所以,我现在不到二十四戴这戒指稍微大一点,那么等我三十四就刚刚好了,再等到四十四我的手指头就会变成胡萝卜那么粗,这戒指恐怕就小得摘不下来啦,哈哈如果我的手指头真的变成胡萝卜那么粗,你到时候会不会嫌弃我?”,她说到最后这一句时,笑嘻嘻的表情逐渐收敛了起来,变得很认真。


“当然不会!”,他动情地把她一把抱进怀里,“我永远也不会嫌弃你!而且,等以后我做医生挣了大钱,我们雇人来干家务,我再也不让你干那些活了,你的手也不会变粗的还有,到时候我就给你买真的戒指了,给你买十个,让你每个手指头上都戴一个!”。“傻瓜”,她笑着说道,鼻子有点发酸,忙甜蜜地闭上眼睛,挡住差点涌出来的感动的泪水,“你想把我养成那些超级大胖子啊?再说,就是第一夫人也没听说人家什么家务都不做的──不过你能这么想,我已经觉得幸福极了”。


后来Chris又想到在那枚戒指上缠红线来加固,他记得从前外婆就是这样解决戒指太松的问题。她戴上他花了半个小时亲手帮她缠好的戒指,觉得怪怪的,可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现在这年月,谁还在戒指上缠线来凑和啊?“还是算了吧,拆掉拆掉”,Chris也觉出不太好看,失望地说。“跟你说了还是松点好,呵呵”,她笑道,“我每天做实验总是要戴手套摘手套的,那颗钻石在手背上立得那么高,搞不好哪天一摘手套就拉掉了,所以我平时要把钻石转到手心里面来,一定要松些才行!See,这是上帝的旨意呢,是不是?哈哈”。“真的?”,他挑起乌黑浓密的眉毛半信半疑地问她。“嗯!”,她微笑着用力点点头。


“我在想──”,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我在想干脆就明年夏天吧,我们把事情解决掉算了!”。“解决?你指──”,她的脸微微红了起来,心里一阵夹杂著激动的慌乱。“就是结婚啊,明年夏天,好不好?”,他带著孩子般天真的微笑问她。


“明年夏天”,这个时间好耳熟她猛然想起那天她在电话里和程乐说下的大话,说俩人要同时结婚,而那时间恰恰就是明年夏天。那时候她在Chris歇斯底理的发作中“滚”出了家门,本以为再也不会回去,更别说什么结婚的对象了。却没想到几天之内,那句大话居然眼看就要变成真的了。她忽然觉得脑子里有些什么东西纠缠在一起,混乱得很、难受得很,一些强迫自己忘记的东西似乎又不甘寂寞想要卷土重来。“Chris,我们──”,她费力地做了一下吞咽的动作,却发现自己口干舌燥,“我们晚点再商量这个从下个周日开始,我们去教会吧”,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


那天吃过晚饭,晚间新闻里正在播出一条报道,说是最近本市发生了好几起强奸案,估计犯人是同一个人。她并没有觉得惊讶,杀人案和强奸案在这个“黑市”里几乎天天都有。电视上受害者的脸被加了马赛克处理,看上去是个白种女人,边哭边接受访问,让人心里一阵难受。她不忍心再看下去,跑去厨房洗水果。新闻里还在继续报道,强奸犯在逃,因为整个犯罪过程犯人都站在身后,受害者一直没机会看清他的脸,唯一的线索是身高在六尺和六尺三之间──很常见,和没说一样,但是,犯人似乎穿着雨衣,有尖尖帽子的那种。最后播音员很郑重地告诫女性市民天黑以后不要出门,而且留长发的因为容易被揪住头发,更容易成为强奸犯的目标等等。“哎,你快来看!”,Chris忽然大声叫道,“几次的案发现场都在我们附近那家market!”。


她没有出去看电视,也不想去看。她觉得有点头晕,一把扶住了冰箱的门,这才勉强保持身体平衡没有摔倒。电视里播音员的话她全都听到了,她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天她被他赶出家门,在下雨的夜里一个人流浪时超市附近的转角处突然冒出来的那个人影,那个穿着尖帽子外套的恐怖的人影。她定了定神,抹去了额头上若有若无的冷汗,用力眨眨眼睛,模糊的视力又恢复了正常。她觉得和从前相比,自己如今坚强了许多,或者说,麻木了许多。她咳了一声,清清嗓子,把案板上刚切好的菠萝块摆在盘里,插上几根牙签端了出去。“吃水果喽──”,她拉长声音清脆地喊道,脸上换上一个甜美简单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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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以后的几天里Chris格外温存体贴,让她欣慰地感觉到人是会变的,而Chris只是一个时而会耍点小脾气的孩子,需要一个成长过程和母爱般的包容。有人说男人有了女人后才真正成为一个完备的男人,这话讲得还真有道理,不过,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男人和女人在得到对方的过程中,认识了自己、完备了自己。自从电视上报道了附近发生的几起强奸案后,Chris不再让她晚上一个人出门,当然她也没向他提起那天的人影可能就是强奸犯。人要向前看,过去的事就把它忘了吧,何必总要耿耿于怀地想起来,让别人难堪,给自己添堵呢?可她还是让Chris从网上帮她找找pepper spray,想想那天的情形真是够危险,那人若是真追上来,她全身上下只有一个手机做武器,何况又是长头发,容易被抓住那种。Chris马上给她买了瓶栓在钥匙链上的MACE,说是比普通的pepper spray威力还大──可见他不发疯的时候也是很紧张她的安全的。


周日Chris陪她一起去了上次体检的那家华人教会。牧师姓陈,是早先从大陆过来的,所以那家教会来自大陆的学生和学者很多,人数几乎超过了台湾人,但象她和Chris这样年纪的还是很少,所以两人一进门,大家就都善意地朝他们望过来。讲道时她偷偷看了看身旁的Chris,发现他一脸认真的表情,沉思般地看着讲台上的陈牧师,尽管陈牧师旁征博引的许多典故和成语他恐怕根本就不知道。其实也就是为了她,他们才会来到这家教会,否则Chris只消和他的同学去另外一家近得多的讲英文的亚裔年轻人教会就行了──如果他那么渴望主日崇拜的话。想到这儿,看着他那目不斜视严肃认真的样子,她心头又泛起了一阵甜蜜。


讲道结束后陈牧师很热情地招呼他们,记得他们就是上次来帮忙义务体检的小医生。陈牧师说话很直很豪爽,瞥见了她手上的戒指,笑着夸他们是一对“金童玉女”。她不好意思得脸都红了,尴尬地看看Chris,却发现他正嘻皮笑脸厚颜无耻地望着陈牧师,脸上的表情带著些询问。陈牧师的儿子上小学,正围著他爸爸_哇乱叫地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疯跑,时不时冒出一两句半生不熟就他父母能听懂的中国话,所以象Chris这样的中文水平,陈牧师大概早就见惯不怪了。“就是‘一对璧人’”,陈牧师爽朗地笑了两声,很耐心地换了个词。Chris的眼睛眨了眨,随后“哦──”的一声做出恍然大悟状,她一眼看出他还是没听懂,只是滥竽充数不懂装懂,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笑。又怕接下去Chris该露馅儿了,赶紧和陈牧师告辞,拉著Chris离开了。


果然,一上车Chris就问,“刚才那个牧师说我们什么?什么“金”啊“玉”啊的?”。“人家那是夸你呢!说你长得帅!”,她笑着给他解释道。“不对,你骗我!他说我们是‘一对病人’!”,他不满地嚷了起来。她扭过头直勾勾地瞪著他的脸,看到他两道漂亮的眉毛又拧了起来,一脸的委屈与惊怒,绝对不是装出来的。她咳嗽了一声,他现在这副模样旦凡有点同情心的人都不好意思笑出来,说什么也要忍住。“你怎么听不懂好赖话呢?人家说的是‘璧人’,‘玉’的意思。你不是喜欢历史故事吗?和氏璧知道吧?”,她谆谆善诱地说,“而‘金童玉女’呢?嗯,这个嘛,就是指我们俩都是富贵相,将来金玉满堂,懂了吧?”。她忽然觉得自己有天分做个幼儿园老师,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家长愿意把自己的孩子交给这么个胡说八道误人子弟的老师。“哦,那好啊,这个我喜欢”,Chris的脸上立刻春暖花开,“我说怎么又是‘金’又是‘玉’的,好啊好啊,那我们就做‘金童玉女’好了!”,他最后居然兴奋地大叫起来,简直把陈牧师当成了算命先生。他这反应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是在唬弄小孩,可要按字面上的意思还真不太好解释。转念又担心他回头见到中国人就说他和她是“金童玉女”,连忙补上一句,“不过你可别到处跟别人说这个词,这个这个,说多了就不灵了!”。


然而,Chris很快就忙了起来,说是医院里太辛苦,到了周末不一头睡到下午身体就会垮掉,没办法陪她去教会了。她心疼他,也明白他去了也听不懂太多,便自己一个人去。只是,在其他的方方面面,她也发现让她欣喜的一切转变又开始慢慢地回复原状。有时她觉得Chris就象一个弹性十足的橡皮球,你用很大很大的力气握紧他,他才会维持你希望的形状,等你累了、握不住了,一旦松手,他就“噌”地变回老样子。有时因为什么小事发了疯,就好象橡皮球被掷到了墙上,歇斯底理地撞过来弹过去,她要很小心地躲闪,以免被流弹误伤。


说到误伤,她还真不幸中过几次──不是什么橡皮球,而是真的“弹”。


Chris不抽烟,不酗酒,很少喝醉,大概因为每天在医院里见到太多的肺癌肝癌病人,怕了。但是,男人都需要有些什么嗜好,而Todd的乐队因为其中一位成员毕业,现在也已经解散了。她建议Chris去钓鱼,暗地里希望他能够通过钓鱼陶冶情操,治治又急又坏的脾气。刚开始他兴趣很大,执照、鱼杆、鱼具、鱼网、蟋蟀、minnow、甚至没忘了防晒油,花了一百来块钱。可去周围几个湖里钓了几次,发现鱼钩和铅坠老是被水草和石头卡住,bass没钓著,几块钱一个的连钩金属鱼饵已经丢了七八个了。


Chris一怒之下,跑去Costco花了一百多又买了一个供俩人乘坐的充气橡皮艇,用桨划的那种,顺便还很有先见之明地买了两件救生背心。有了这橡皮艇,虽然每次充气撒气麻烦一些,但钓鱼时可以在湖心,没那么多石头。刚开始俩人劲头挺足,跟双人皮划艇选手一样“一二一左右左”地喊著劳动号子向湖心划去,几个小时后发现这里没有石头,可也没有鱼。


Chris又怒了,决定在湖中心撒一网看看这水里藏著什么妖魔鬼怪,不让鱼儿上钩。他摇摇摆摆地在窄小的船上站起来,拿出尼龙鱼网,一个漂亮的扭腰转体抛物动作,一气呵成。只听得“扑咚”“扑咚”两声,伴随著她的惊呼和壮观的水花,鱼网和Chris一起掉进湖里去了。她只记得Chris高大的身躯在船上左右晃了几晃,勉力想保持平衡,最后还是不济,一屁股坐到了湖里。橡皮船险些被他掀翻,想是她福大命大,船身都立起来了竟然还是没翻。等她反应过来,正要跳下去救他,才发现他穿着救生背心,水花散去后又浮出水面,正在水里瞎扑腾,只剩下他的帽子安安静静地在湖面上越漂越远。她好不容易才把湿淋淋的Chris和牢牢捉住他脚的鱼网一起拉上船来,他上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Sh*t!我是怎么掉下去的?这湖里他妈的有妖怪!”。终于,在付出了几百块血汗钱甚至一个大小伙子生命的代价后,她明白了钓鱼不是适合Chris的活动。


很快Chris自己找到了适合他的业余爱好──BB gun。也许男人天生就对枪支、武器、军事什么的感兴趣,总之ChrisBB gun的热爱程度很快就超过了对她。这种仿真枪也是金属做的,从外表上看跟真枪没有任何差别,所以邮购时厂家要在枪口处加一小块橙色塑料以表示那不是真正的手枪,否则万一在大街上被警察看到,必定会被当成持枪袭警的罪犯当场击毙。BB gun类似于气枪,需要灌propane作为动力,而BB弹则是金属或塑料制成的小圆球,比干黄豆小一些。


Chris日积月累买了好几把BB gun,有手枪、步枪、机关枪,全是邮购,每把价格在二十到五十美元之间。开始时还请示她一下,因为俩人现在花的是她的钱,后来见她不管,也就明目张胆起来,新的枪支也不再上报。她不想在钱上限制他,尤其现在是她在挣钱,怕他觉得在吃软饭没面子,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高兴了还鼓励他买,既然他那么喜欢,反正BB gun是这个大孩子唯一的爱好了。有次她半夜醒来,发现她和Chris的枕头之间有个什么冷冰冰的东西,黑暗中象瞎子摸象一样摸了半天,这才摸出居然是把手枪,“啊──”的一嗓子叫得楼上的邻居直砸墙。


Chris一有空就喜欢在家里玩野战,厨房、厕所、卧室、壁橱,到处贴满了印著一圈圈环数的人形纸靶。她那些在麦当劳收集的小玩具全部成为了射击目标,一次又一次中弹牺牲,每隔几分钟便在这世上走完一个轮回。久而久之,Chris开始觉得死靶子不过瘾了,因为它们一不会动,不躲不逃,难度不大,二不会叫,一声不吭地倒地而死,不够刺激。当她有一天惊恐地发现Chris看著“太难”坏笑,立刻严肃警告Chris,他只要敢动“太难”一根毫毛,她立刻带著“太难”走人,如果“太难”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连杀人的心都有。说到最后这句,她作出最最凶狠的表情,“杀人”“杀人”“杀人”重复了三遍以加重语气。


“怎么会呢?我也喜欢Titan啊”,Chris看她认真成这样觉得挺好笑,“跟你开玩笑的,我很喜欢小动物,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她松了口气,不过为了避免误伤“太难”,每次Chris野战时,她都事先把“太难”关进书房。此外,想到Chris“打活靶”的欲望一旦得到满足就不会打“太难”的主意,她终于同意亲自举著人形纸靶,身体躲在沙发后面,不时把纸靶向各个方向高高矮矮地举出去。这样一来,只要她很小心地弓著身子就不会被子弹击中。


本来Chris是要她也拿起一把BB枪,俩人戴好面罩后互相打,她实在拗不过他,只好同意陪他玩十分钟,让他过把瘾,心想自己跑得快点,再躲在门后不就得了?结果她哪里懂得开枪,刚开始两分钟便一个躲闪不及,被Chris的子弹打中了腰间。她只觉得腰里一阵剧痛,当时就用手捂著腰跪倒在地上。Chris一看自己得手击中了猎物,欣喜若狂,正端起枪要补上几发奠定胜局,走近后却发现她正一声不响地咬牙屏著呼吸,痛得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地毯上。“怎么了?你哭什么?塑料子弹有什么痛的?”,Chris嘻皮笑脸地问。她听了这话又痛又气,眼泪流得更凶了,连骂都骂不出来。“好了好了,我看看”,Chris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蹲下来把枪放在脚边,用力扳开她死死捂在中弹部位的手指头。她白皙的腰上已经隆起了一个红色的象毒蚊子咬的大包,上面还渗著血丝,不疼才怪。“哦,还挺厉害的呢奇怪”,他低声嘟囔著,“那对不起啊,以后不打你就是了嘿嘿嘿,好玩,Vivian被我打中喽!”,他最后居然还哈哈笑了出来。


于是,后来的枪战全变成了她躲在沙发后面举牌子。共有两个牌子,她一手拿一个,一个上面贴著杂志上剪下来的Saddam Hussein的头像,是要击毙的“歹徒”,而另一个上面贴著Hello Kitty,是“人质”绝对不可以开枪,就跟电影里警察学校的射击训练一样。Chris很喜欢这个游戏,这种类似“打猎”的玩法让他兴奋得眼睛直冒绿光,每次都要玩到她在沙发后面跪得膝盖红肿再也挪不动,手也累得举不起来才罢休。


这样全身心地陪一个大孩子玩,让她觉得自己老了很多,真有点当“妈”的感觉。除了偶尔她生病的时候,会由一个一手操持家务“单身妈妈”暂时变回一个小女孩,一个不到二十四岁的小女孩。


那天她得了流感,浑身上下好象受了大刑一样疼痛难受,下班后倒在沙发上就爬不起来了。“完了完了,这下我也逃不掉了”,Chris担心地说,“每次班上只要一有人得flu我就会被传上”。她听了这话直想哭,心里说哪怕你装也装得关心我一些啊,可发烧发得口干舌燥,好象把身体里的水分全蒸发干了,鼻子酸了酸,居然半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也是烧糊涂了,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赌气地想自己干脆找个没人的地方死了算了,也省得传染给Chris,连累了他。不过当然只是想想而已,要是真的死了,爸爸妈妈以后谁来照顾啊?就靠这位心里面只装著自己绝对“自爱”的“准女婿”?这个不懂事的孩子虽然可气,可谁让他是个孩子呢?小时候还那么可伶在中国没人疼没人爱的,总得给他一个长大和转变的机会啊,而且,有时候他对她还是不错的。圣经里不是也说过吗,对敌人都要用爱心去感化,他打你左脸你要把右脸也伸过去让他打,何况是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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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喜欢的还是彼得前书里那句“爱能遮掩许多的罪”。虽说从前的一切是凭自己的意愿一步步走过来的,可现在回头一看,居然犯下了那么多罪过,得到这么一个最不愿意见到的结局。她伤了每一个爱过她的人,尽管本意上她宁肯自己身受凌迟之苦,也不愿意他们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办法能够让她公平地偿还他们每一个人,她会毫不迟疑地去做。然而,现实不象武侠世界里那么简单,可以砍下左手给这个,挖下双眼还那个的。也许只有好好照顾起身边的Chris,用爱去遮掩自己从前对每一个恋人、对自己、对父母亲人犯下的一切过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圣经上这些劝人忍耐宽容的话已经成为了她和Chris相处中几乎唯一的支柱。


Chris看她瘫痪在沙发上这副半死不活的架式,史无前例地说了一句,“晚饭你别做了,我们出去吃”。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尽管凭她对他的了解,他这个决定一半是看她实在不舒服,另外一半其实是她这个病人烧出来的饭他不敢吃,怕被传染。“可我这个样子动不了啊”,她有气无力地说,“要不你一个人出去吃?”。“我一个人怎么行?一个人坐在restaurant里吃饭会被人家笑的”,他坚决地说。“那──我们order Pizza行吗?”,她自己是难受得什么都不想吃的,不过他挺爱吃Pizza,只是破费点小费罢了。“可我不想吃Pizza”,他很诚实地说,“今天中午在学校里刚刚吃过”。她心里又是一阵委屈,自己都病成这样了,他还在为了顿晚饭挑三捡四的。


“那,你说,你到底想吃什么,我──我戴上口罩给你做”,她忍著哭腔,挣扎著直起身子。“你可以吗?”,他怀疑地问道,不过还是给了她一个答案,“那就做点简单的吧,炸酱面好了,酱里只要多放些肉、豆腐干、花生米和榨菜丝就可以了。我妈就是这么做的,其他的就不用了,可以再随便烧个什么汤”。


她没再说话,咬紧牙关从沙发上爬了起来,可能是低血糖加上发烧,她眼前一片漆黑,还有点晕。她扶著沙发站了一会儿,等视觉恢复了,扶著墙慢慢走向了厨房。她第一次感觉自己家的厨房好象是个屠宰场,没有人强迫她,而她正自己一步步走进去,先把血放干净,然后,心甘情愿地把身体上每一处有用的地方贡献出来。


晚饭她什么也没吃,只是灌凉水。Chris吃完后主动把碗筷放进水池,还很体谅地告诉她“等病好了再洗”。过了一会儿他又扭扭捏捏地提出来想睡客厅,她立刻就明白了他还是怕传染,为了怕他难为情,想了想说还是自己睡在外面,因为她在沙发上呆过,反正沙发已经被污染了。Chris说这样不太好,问她“are you sure?”。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点了点头,于是Chris帮她把枕头被子抱到了沙发上。夜里昏昏沉沉的,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好象一夜都没有真正睡著,但又肯定睡著了,因为她梦到了程乐,还梦到了好几次。


她觉得自己似乎因为多了一个在经济、生活、感情上处处依赖她的“孩子”而变得坚强起来。她白嫩的双手逐渐变得粗糙,那戒指似乎也真的不那么大了;她敏锐的神经逐渐变得迟钝,她渐渐开始怀疑爱情究竟是人生中追求的一个目标,还只是种可有可无的点缀。


那个周末给父母打电话时又得到一个坏消息──姥姥生了膀胱癌。父母告诉她时姥姥已经开过刀了,大家只跟老人说是普通的结石,要开刀取出来。“我明天一早就买机票回去看姥姥”,她一边用手背暗暗抹去眼泪,一边压著难过在电话里轻轻对妈妈说。“不用不用,你看自己的时间”,妈妈连忙说。“没事,很快就到圣诞节了,我有时间回国”,她应道。


“圣诞节吗?我也有时间,和你一起去中国看姥姥”,Chris今天心情不错,笑嘻嘻地在一旁插嘴道。她心里一动,仔细想想其实也很可行,便继续对妈妈说道,“我的男朋友──还没跟您和爸爸细说过,他在美国长大,是中国人,也懂中文,长得很好,人也──人也挺单纯的。他说想陪我一起去看姥姥,我想姥姥会很高兴吧?”。“那好啊”,妈妈有些惊讶地说,“姥姥还总念叨说她是没有四世同堂的福气了,就盼著看见你找个好对象。你们能一起回来最好,现在让老人高兴高兴比什么药都强”,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哽咽。


她呆呆地放下了电话,是啊,现在让老人高兴高兴比什么药都强。扭头看了看正埋头专注地擦著他的宝贝手枪的Chris,她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鲁迅的那篇《药》,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人们有时可以蠢到拿“人血馒头”当成治病救命的良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渺小软弱的人根本无法左右自己和亲人的命运,哪怕你再爱他们也大不过天去。为了他们最爱的亲人能够减轻病痛,他们心乱如麻,什么都肯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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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圣诞节的机票很贵但也没有办法,只要能把这味“良药”送到姥姥身边,希望真的有效才好。没想到,尽管她明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一切小心加小心,而且不断从圣经中找力量,极力把自己改造成一个宽容忍让贤惠的好女人,还没等回中国,明显肝火太旺的Chris却因为点鸡毛蒜皮的事,把她给“休”了。


Chris的父母虽然从小把他一个人放在中国,毕竟也是为了两人在美国打拼奋斗,情有可缘,这一点只有第一代移民才能深切地体会。所以她一有机会就对Chris进行仁孝礼义的再教育,希望能够帮助他和父母之间的沟通,多体谅体谅当初他父母初到美国的不容易,不要老想著自己小时候在中国受的那些苦。刚开始Chris很难开化,说外婆告诉他小时候他妈妈连奶都没喂过他一口就把他扔给了外婆,嫌怀他生他时难受,生出来了又是个累赘。Chris妈妈的娘家从前也算是资本家,可能或多或少带了点大小姐脾气,好在后来找到Chris爸爸这么一个没脾气的老好人。据Chris说他妈妈每次吵架摔完碟子砸完碗都是他爸爸收拾,有时他爸爸实在受不了了,就一个人去mall里看一天的电影,晚上肚子饿了只好回家再笑脸陪罪。


不过工夫不负有心人,有上帝和孔子两位老人家撑腰并提供大量的参考文献,久而久之,她的努力潜移默化地对Chris产生了一些影响。Chris的妈妈过生日时她怂恿他给妈妈买了条金项链──用的钱当然是两人的联合户头,也就是进项靠她一个,户头上的钱俩人一起花。听著电话里妈妈感动的声音,Chris的铁石心肠也开始软了起来,放下电话后划时代地感叹了一句“当时他们口袋里揣著两百美元来闯美国,也挺不容易的啊”。她不知道如果Chris的父母听到这话会不会掉眼泪,至少她哭了。


Chris的妈妈疼儿子,有时会从加州不惜邮费地寄来一些食品,包括月饼、干烤麸、小胡桃、海苔丝、鱿鱼丝等等,似乎怕东岸买不到。那次还寄来一大包干贝,配有Chris妈妈亲自手写的食用说明,说要先在料酒里浸泡过夜,再上锅蒸熟做菜时用。后来不放心,又打电话来亲自向她传授经验。“这个东西是high cholesterol,一定不能够多放!烧汤时放八──八──”,Chris妈妈说起普通话来有时找不到合适的词。“烧汤放八颗就好了?”,她连忙讨好地接道,想帮Chris妈妈省些力气,“您放心吧!我不多放,就八颗!”。“不是不是的呀Vivian!”,没想到Chris妈妈一听急了,“是八分之一颗!用手撕成细丝,炒蛋的话放半颗,烧汤放八分之一颗让味道鲜一点就可以了的呀!Very high cholesterol的,放八颗就完蛋了的呀!”,Chris妈妈急急地说,听起来对她有些失望。她心里说不出地后悔,怎么就嘴快接了个“八颗”呢?这下马屁还拍砸了。她沮丧地看着那些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干贝,想象著八分之一是个什么数量级,忽然有个很不妙的预感──自己将来一定不会是个好媳妇。


Chris妈妈还爱寄来一些有关健康饮食的中文剪报,常提醒他们报纸上说“科学家”们又发现什么东西致癌,千万不能吃。比如有回打电话来说八角花椒这些东西含有毒素,加州政府已经禁止进口了。Chris向来对健康问题──尤其是他自己的健康十分在意,所以马上颁下圣旨一道,八角花椒斩立决。她本来想把厨房里剩的那半袋八角扔掉,想想又觉得怪可惜的,不是说禁止进口了吗?那以后在美国怕是买不到了,还是留著等Chris不在家吃饭时自己炒菜放──反正都吃了二十几年了,再毒也不至于这半袋吃完就“希特勒”吧(“希特勒”是她听Chris和他妈妈在电话里讲医院病人情况时偷偷学会的一句方言,意思是“死掉了”)。


时间一长可就坏了,有一天从实验室回来特别地累,脑子有点走神,□肉时养成了习惯,一顺手丢了两颗八角到高压锅里。肉□好后她把葱姜八角捡出来扔进垃圾箱时还是没有想起本该已经被“处斩”的八角怎么会“还魂”了这一层。等Chris香喷喷地吃完饭,擦擦嘴巴把napkin扔进垃圾箱准备转身去玩枪时,一眼看见了垃圾箱里那两颗黑不溜湫的东西──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不是八角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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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在看到Chris脸色骤变的同时想起了那道禁令,可是为时已晚,炸弹的引信已经点燃了。她深吸了口气,静静走到水池边开始洗碗,等待著背后的爆炸定时发生。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端著一碗米去街边爆米花,也是堵住耳朵,等著那不可避免的“砰”的一声爆炸。想起小时候的事,她觉得心里挺安详挺踏实,如今她虽然不能堵住耳朵,却可以试著充耳不闻,由他去骂好了。


Sh*t!你怎么还用这个东西?!”,他终于开始了,声音震耳欲聋,可她已经习惯了,“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你偏不听!你一直偷偷在用!”。她嘴唇动了动,想分辨说自己只是无意间用了这一次,想了想又觉得没有必要,他不会相信,也不会因为“就一次”而放过她。杀人犯没被抓住则已,一旦被抓,杀了一个人是死,杀了十个人也是死。


电话偏偏在这个时候响了,Chris正在气头上,也正骂在上风,不打算接。可那不识趣的电话还是没完没了地响,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咣咣地跺著地面走过去抓起电话。“打电话这位该倒霉了”,她心里冷笑着说,手里继续洗著她的碗。果然,Chris没好气儿地冲著电话吼了句“What?!”。过了一会儿她听到Chris又气急败坏地吼出几句她听不懂的方言──真不幸,看来这位无辜的受害者正是Chris他妈。他妈妈在电话里讲了很多话,Chris一直喘著粗气在听,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吼道“我没有钞票!Sh*t!”,然后“砰”地挂上电话。


Chris回到厨房准备重新投入战斗时,她的碗已经洗完了,正在寻找其他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情做。“你故意不听我说话对不对?你为什么不说话?”,Chris叫道。她这副冷漠的神情在他那把大火下面又添了一把柴,她知道如果她此时痛哭流涕,信誓旦旦地痛改前非,或许能够平息这场战争,可她实在做不出来。她只能冷冷地、坦然地望着他的眼睛,那对和黄鲲一样漆黑明亮的眼睛,把心底残留的那点关于黄鲲的美好感觉翻箱底般地找出来,交换成对眼前这个盛怒男人的一丝伶悯与宽容。


Sh*t!那有毒的东西我不知道已经吃下去多少了!刚才又吃过!F**k!”,Chris瞪著她继续叫著,他的头脑此时应该已经被烧昏了,居然又叫了一句“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他似乎一直在挑战她忍耐的极限,而这一次他终于成功了。“我干嘛故意下毒害你啊?我自己不是也吃了吗?我把我自己也毒死啊?”,她大声喊道,“你还够有想象力的啊你!你听说过用八角下毒害人的吗?”。她觉得自己最后这句话挺好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她知道接下来他又会因为她刚才那话说得声音过高而歇斯底理地喊“Shut up!我最讨厌女人冲我叫!”,她太了解他了。于是她转身进了卧室,把门一关,想通过隔离来停止火势疯狂的蔓延,让彼此冷静下来,不要再继续伤害对方。


Chris没有跟进来,这样正合她意。在和Chris无数次的争吵中她已经积累了不少经验,火力最猛的时候转移精力清醒一下是很重要的,否则肯定没事变有事、小事变大事。愤怒很容易膨胀,而且不长眼睛、六亲不认,记忆力却奇佳,能把陈芝麻烂谷子都给你抖落出来,见着火再象爆米花一样那么一“砰”,不知道能变成什么模样呢!


她躺在床上,翻著这个房间里唯一的一本书──《圣经》。她随手翻到的那页上有一句话触到了她心里,“主怎样饶恕了你们,你们也要怎样饶恕人”。她默默在心里重复著这句话,这话听起来好耳熟,和Chris曾经对她说的“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就可以先拿起石头打她”那句的意思很接近。不要去论断别人,不要去度量别人,因为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的罪人。她又想起了过去,自己辜负、欺骗、背叛、伤害别人,还没到二十四岁生日,却已经和四个男人上过床──也许应该算是五个。她长长叹了口气,“Chris是我最后一个男人了”,她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不能再继续堕落下去了”。


忽然间她有些侥幸地想到,如果自己真的嫁给Chris,那么和他上床似乎就变得稍微合理合法一点点,至少不会那么太难接受。这样一来,她的堕落自然而然就停止了,她的罪过也或许能够减轻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此外,现在对Chris的包容和忍让是否也是上帝给她的一次赎罪的机会呢?也许这一切都是报应吧,自己早先那样狠狠地伤害别人,现在这一切只不过是报应回来了。只是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啊,我得到了我应该得的,希望你们也得到等值的福份。


想到这里,她觉得心里一阵释然,做了个深呼吸,准备出去劝劝Chris,因为在她的“吵架真经”里,还有很重要的一条是“吵架不过夜”。她正要下床,门猛地被推开了,Chris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笔直地走到床头柜旁,看都不看她一眼,把一个信封重重地拍在床头柜上,然后转身扬长而去,拿上车钥匙抓起外套就出了大门。


她呆呆地想了几分钟,分析得出的结论是Chris可能会去Natalie家或者其他同学家,至少他拿了外套,开著车子,不会象她上次“滚”出家门时那样狼狈不堪。放下了心,她这才拿起那个信封。信封上用歪歪扭扭的繁体中文和流畅的英文写著她的名字。她看着那赖赖巴巴写得还不如小学生的中国字,心里已经不怎么生气了,反而觉得他居然还用书信这么老土的方式交流也够好玩的。就是有点搞不懂给她的信他为什么还要把信封口粘上,大概只是为了显得正式?


她刚撕开信封,就有个什么亮闪闪的东西“铛”的一声掉到床头柜上,滴溜溜地转了半天,然后又掉到了地上。她捡起那东西,脸上好不容易才出现的微笑冻住了。死气沉沉的绝望渐渐铺散开来,象朵厚重的乌云,遮蔽了手里那枚男式白金结婚戒指放出的光彩。


那戒指是前些天他们一起逛mall时在Zales买的。当时正好on sale,她本来说不用急著买结婚戒指的,可Chris50% OFF这么好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她想想也是,俩人便买了一对款式最简单的白金wedding bands,两枚一共才一百多块。这回终于可以买到大小合适的了,试了半天发现她要戴四号半,还得专门定做,隔了一周才取到。她把那大了一圈的订婚“钻”戒戴在无名指的下端,上面再用四号半的结婚戒指那么一套,正好固定住不合适的“钻”戒,稳稳当当,问题彻底解决了!只是,结婚戒指一定要在结婚典礼上才能由对方为你戴上,在那一天之前,可伶的“钻”戒总是身处险境、摇摇欲坠。


现在Chris放在信封里交给她的,便是那枚在Zales买的男式结婚戒指了,以前一直保管在他那里。她琢磨了半天这戒指是什么意思,忽然发现信封里还有一封折好的信,手有点抖地拆开看了起来。


信是用小学生中文写的,夹杂著很多英文单词,字迹一笔一划却谈不上工整,每个汉字的大小也参差不齐,语法句法不古不今、混乱奇怪。大意是:“Vivian,我对你的所有做为非常之失望我们性格不合,无法忍受,分道扬X(‘镳’字想是不会写)这个wedding band是用你的钱买的,现在还给你你在搬出去前可以居住此地。望你今后好自为之。──Chris”。末尾居然还有一个鲜红的图章,上面是他的中文姓名,就象画家书法家在自己的作品上题字签名一样,想必也是为了表明此信的正式。


她读完这封名副其实的“休书”心里有种想笑的感觉,可眼前已经一片模糊,眼泪顷刻便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什么也没在想,只是哭,痛快地哭,反正他不在家,不会有人指著鼻子对她吼“我最恨女人哭了”。即使他在家又怎么样,不是已经“分道扬X”了吗?不是让她“好自为之”吗?她现在对自己最好的待遇,就是能够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哭著哭著电话又响了,她想了想,担心Chris出了什么事,还是擦擦眼泪接了电话。“Vivian啊,是我”,电话还是Chris妈妈打来的,声音很不高兴,“我刚才放下电话后越想越生气。Chris是怎么搞的?我就是告诉他人家李阿姨的儿子给他爸爸妈妈在上海买了一套房子养老,他就冲我那样子一通乱叫哦。你说,他这叫什么态度?!圣经上说‘要孝敬父母,使你们得福,在世长寿’,你让他自己想想看,哼,反过来会怎么样?我们真是白养了他那么多年!你是不知道啊,他居然还会骂粗口哦!”。


Chris妈妈越说越气,她无言以对,难道告诉人家您儿子不仅会骂“Sh*t”,还有很多更精彩的?告诉人家您儿子不仅骂您一个,有我跟您就伴儿?她咽了咽眼泪,轻声安慰Chris妈妈道,“阿姨您原谅Chris吧,他今天心情很不好。您和他血浓于水、骨肉亲情啊,没什么化解不了的。我──我相信他会转变的,您再给他点时间吧”。


Chris妈妈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些,“我告诉你Vivian,他这个样子对父母,神会惩罚他的”,顿了顿,接著说了一句让她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的话,“Chris他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啊?怎么回事?是不是Vivian你把他宠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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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落ING 第五十七章 修 葺 2005-04-27 19:54:22



“对,阿姨,我有责任”,她轻声地说,任眼泪继续地流著,只要声音里不流露出来就好了,“我把他宠坏了,我有责任,对不起。他今天向您发脾气的事,我向您道歉”。


听她这么一说,Chris妈妈倒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只是叹了口气说,“希望神能够改变他吧”。随后可能觉得气氛有点僵,又换了个话题,“对了,上次告诉你们的那个八角花椒的事现在搞清楚了,不是有毒,是多吃容易上瘾,少吃一点没关系的”。她顿时象吃了哑药一样,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久才哑著嗓子挤出句“是这样啊?”。


放下电话她就开始笑,止都止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手里那封“休书”上,把字迹浸湿了一大片。“太难”不知什么时候从门缝里钻了进来,不声不响地纵身跳上床,在她身边挤了半天,最后在被子边上挤出个小坑,倚著她卧在那里,却不睡,抬起头来看她。“太难”平时不能进卧室,因为Chris嫌它脏,从前“太难”没搞清Chris和它的“爸爸”“妈妈”有什么不同,卧室门没关好时试着想从门缝里挤进来,结果自然都是被Chris用脚轰了出去。有一两次“太难”被赶出去后还在门口转悠著不肯走,Chris重重关上门时就夹了它的尾巴,痛得“呜嗷”的一声惨叫。今天“太难”壮著胆子钻进来,不知道是发现Chris出去了,还是听见了“妈妈”的哭声,想来陪她。


她伸出手轻轻摸著“太难”的头,泪珠落到“太难”的皮毛上却不马上渗进去,而是亮晶晶地悬在上面,随著“太难”的呼吸一上一下地晃。难怪有人相信猫能通灵,“太难”那对清澈有神的大眼睛正睁得圆圆地望着她,似乎能把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的眼睛也曾经同样清澈有神,容不下半粒沙子,却是什么都没有看清。


“你想爸爸吗,‘太难’?”,她轻轻地问道,“我也想他”。说着说着,她的眼泪渐渐止住了,目光温柔地凝固在一处。她的心仿佛飘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大草原上,草原上有一男一女在欢快地跑着,跑着跑着就飞了起来。她置身在半空中,嗅著空气里清新的草香,忽然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生出翅膀,只是赤脚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她扭过头,看见程乐在身边冲她微笑,他拉著她的手,他的背后有一对洁白美丽的翅膀。他那温暖和煦的笑容,如同无处不在却又遥不可及的太阳。她幸福地笑着,阳光照得她微微眯起了眼睛,眼泪流出来,滴到云彩里,把那朵云彩变成了亮闪闪的水晶。她轻启嘴唇,想要对他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发出长长的一声轻叹,叹息飘进了风中,让那阵风带上了一种只有她和他闻过的香气


忽然一阵叮叮__的开门声惊醒了她的白日梦,她顿时从半空中掉了下来,下方的草原也消失了,变得漆黑一片,不知道要摔到什么东西上。“是Chris回来了”,她的心跳骤然加快,一把抱起“太难”。此时再想让它出去已经太迟了,干脆紧紧搂在自己怀里,不知道是想保护“太难”,还是借“太难”来给自己壮胆、给自己勇气,在接下来和Chris的激战或者冷战中保护好自己。


他并没有马上进来。过了好久,她绷紧的神经再也支撑不住,终于崩溃般地松弛下来。他爱怎样就怎样吧,我不能把自己吊死在这里,她心灰意冷地想。我坚持不下去了,上帝啊,原谅我的软弱吧,我尽力了,你看到的,可我实在、实在、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告诉我,Chris是你给我的旨意吗?如果是,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旨意,啊?告诉我,我的罪还要赎多久?就快到头了吗?还是,一辈子?


这时她听到客厅里传来Chris剧烈的咳嗽声,大得吓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半天才勉强止住。她一阵揪心,差点就要出去看他,可心头的气恼还没消散,终于还是忍住没动。过了几分钟,Chris忽然推门进来,径直走到她面前,一眼瞥见了她怀里的“太难”。她连忙摆出一副玩“老鹰捉小鸡”时母鸡护仔的勇敢神情,铁了心,他只要敢动“太难”一根毫毛,她就使出电视上看来的泼妇手段跟他拼了。


可是Chris并没有理会“太难”,而是把手里攥著的一张napkin伸到她眼前。她瞪著那张napkin,眼睛越睁越大,眉毛夸张地挑了起来,可过了一会儿,又渐渐恢复了早先的冷漠。那张白色napkin被染上了一片鲜红的颜色,好象电视里演滥了的肺痨病人咳血一样。然而,她立刻就辨认出那颜色不够殷红,绝对不是真血。女人每个月都要见到那么多血,所以对真血假血的分辨能力比男人强了太多。她万万没想到Chris会使出如此幼稚的一招──装病,还装得如此拙劣,也许因为他解剖的尸体都在福尔马林里泡了很久,早没有了血的颜色。那过于鲜艳甚至有些发橙色的“血”,怕是什么红marker笔水吧,她在心里冷笑着猜测,犹豫要不要当场戳穿他的无聊把戏。


Chris见她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更没有扑上来搂著他抱头痛哭,有点呆不住了,“我病了!”,他提醒她道。“哦”,她冷冰冰地应了一声,“明天去医院查查吧要是需要现在去看急诊我可以陪你”。她还是决定不揭穿他,男人的自尊心强,好歹给他留点面子。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又可气又可笑,简直让她忍无可忍,可当她抬起头接触到那对和黄鲲一模一样的眼睛,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他恨到骨子里。但与此同时,她也开始发觉从前对黄鲲的那些留恋现在挖掘起来已经很费力很费力,这片贫瘠的矿山看来就快要开采干净了,说不定哪一天连自己都忘记了它的位置。


“那──你还生我的气吗?”,Chris倒挺会把握机会,虽然她见他“吐血”后的反应让他大失所望,但高低也是个台阶,见著就赶紧下。她沉默了半天,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Chris,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不是在说气话,我只想听听你真正的想法”。她叹了口气,拿起床头柜上那枚结婚戒指和那封“休书”,“这表示我们已经break up了,是吗?”,她心平气和地问道。


Chris皱著眉头不说话,一脸的官司,忽然劈手抢过她手中的“休书”,三下两下把它撕成了碎片。她冷笑了一声,他这一整出“休妻”闹剧让她哭笑不得,此前她从没想到世界上会有这么幼稚的男人。“你撕掉它有什么用?我又用不着它‘改嫁’!”,她带著点嘲弄的口吻说道。Chris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简直就要象包包子一样捏到一块儿,接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哭,心里那种震惊和伶悯也不象从前那么强烈了,却多少有些软化,毕竟是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的男人,也算前世修来的一段缘分。“好了好了,你也别哭了”,她的声音温柔了很多,抽出一张面纸递给了他,“有话好好说,你有什么委屈难过也说出来──哦,对了,刚才你妈打电话过来,说八角花椒没毒,少吃没事,现在你不用担心了”。


Chris抽抽答答地止住了哭,脸上的鼻涕多过眼泪,她发现长得再漂亮的男人哭起来都不怎么英俊。“你别走,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啊? 外婆死了以后就没人爱我了,我想外婆”,Chris说到了伤心处,又弹起了他的男儿泪。“不是我自己要走”,她静静地说,“是你老觉得我不好,你不喜欢我,你要我走的,已经好几次了,不是吗?”。


Vivian你别走”,Chris听了这话干脆放声大哭,也不管邻居听到后会笑话了,“我承认我脾气不好,因为从小就没什么人真正待我好过,我在中国时就象个孤儿一样啊我,我现在已经改变很多了,你应该看到的,我们已经快一个月没吵架了你说的对,我,我肝火旺,我吃点中药好了──你知道我从来不肯吃中药的,现在我吃,我什么都吃”。他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胳膊,“也许你觉得我待你不够好,我对你确实不如你对我这么好,可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这样过啊,只有对你,我对你比对其他任何人都好啊, 我爱你的啊,Vivian”。


她的眼泪也不知不觉流了下来,也许她最见不得别人哭了,虽然被他伤的地方还是很痛,可他说的也是实话,人与人不一样,象Chris这样的性格,他爱一个人的最大程度大概也就如此了。


她松开抱著“太难”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他抹了抹眼泪,握住了她的小手,一点一点试探著把她拥进自己怀里。她的身体是僵硬的,他好象抱著一块木板。“我们以后不提今天发生的事了好不好?”,他轻声说,“我让我妈从加州买些人参寄过来,下个月我陪你回去看姥姥”。


又一场风波就这样无可奈何地平息了,一切似乎恢复了原状,鸟儿仍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叫著闹著,而那枯黄的枝桠却知道──冬天就快来了。


后来有一次Chris无意间提起那天的事,悻悻地埋怨她见他“吐血”居然都无动于衷。她终于冷冷地告诉他她早识破了那根本不是真血,骂他居然还敢贼喊捉贼。Chris尴尬地傻笑了半天,说这样一来他也就放心了,否则心里还一直犯嘀咕她怎么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简直是个冷血女人,又说他从前不想去上学,曾经用这一招成功地骗过他爸爸,所以本来以为这次也会得手,没想到却栽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讲这个道理,Chris的心理年龄就象个小学生,他什么时候才会懂得永远不要用自己的生命和健康去欺骗真正爱你、在意你的人呢?


回中国的飞机上Chris睡得很香,她心里却忐忑不安。她希望父母亲人能够只看到Chris那令人□慕的一面,千万不要看见另一面,她一直以来苦苦掩饰并试图去接受的另一面。上帝啊,如果你还伶悯我,请你让Chris成为一剂良药,让姥姥开心,让父母放心,如果一定要有副作用,那就请放在我的身上吧。


两人走出海关时父母和两个好凑热闹的表妹已经等在外面了。她俯在Chris耳边最后重复了一遍几点注意事项:不要问起小姨,不要提起姥爷,不要说漏戒指是假的。在机场里走出来的所有人中,Chris个头高,长得帅,穿着也讲究,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爸爸妈妈虽然见过Chris的照片,却还是不敢冒昧相认,直到她介绍完,爸爸才既兴奋又紧张地和Chris握了握手。


一上来自然先是询问姥姥的病情。妈妈说姥姥是个要强的人,小姨出车祸、姥爷去世、接著又是小姨自杀、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姥姥却几乎没当著儿女掉一滴眼泪,而是很冷静地主持大局处理后事。坚强的人心里的悲苦和压抑反而更多,时间久了,伤的是自己的身体,姥姥的癌症就是在小姨去世后没多久发现的。姥姥早就感到腹部疼痛,可一直默默地咬牙忍著,怕给子女添麻烦,直到一次妈妈无意中看到姥姥拉著床头的栏杆疼得走不动路,这才连忙带姥姥去医院检查。


医生当时就让姥姥留下住院,准备手术。妈妈和舅舅自然免不了想方设法地请参与手术的每位医生、麻醉师、护士长吃饭、塞红包。手术很顺利,姥姥如今已经回家调养,可是都七十岁的人了,还动了这么一个腹腔大手术,再怎么调养精气神也是大不如前了。


Chris不认生,车上这一路都在跟爸爸妈妈闲聊,话比谁都多,还很懂事地问起外婆的身体,讲了讲这种病要注意的事项,又告诉有高血压的妈妈要注意饮食,还一个不落地询问表妹们大学里的情况,给她们讲美国大学生的事。看着大家喜气洋洋,她原先的担心变成了欣慰,觉得有种无法言喻的沉甸甸的幸福,也是路上太累,脸上挂著一个沉甸甸的微笑,就在车子里睡著了。


也许是因为又回到了生长了二十年的故乡,又见到了爸爸妈妈,她居然迷迷乎乎地梦到自己象个小孩子一样在玩积木──哦,那不是积木,大概是她已记不清小时候那套彩色积木的样子,梦里在玩的是那种“拆东墙补西墙”的Jenga。她看到自己在一个昏暗的小房间里一个人玩著Jenga,把下层的积木块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放到塔顶上。那些下层的积木就好象是她曾经对黄鲲的款款深情、浓浓眷恋,被无可奈何地一点一点抽了出来,垒成如今她对Chris的温柔、包容和伶悯。当爱已经无法再由心田里长出新芽,就只好象玩Jenga一样,把别处的爱、多余的爱、被别人丢弃的爱,统统捡起来,用来修葺眼前这座高塔。


国内的高速公路不如美国的平整,车子忽然颠簸了几下。猛然间,她仿佛看到她费尽心机辛辛苦苦垒起的那座高高的Jenga塔,象遇到地震般摇晃起来。她惊呼著伸出双臂想要把那塔搂进怀里,可是没有用,她搂了个空,整座塔轰然倒塌,变回了一地的积木块。原来,任何一砖一瓦垒起来的东西,当它倒塌的时候,任你怎样试图留住它也无济于事,Jenga是这样,爱情也是。


她呆呆望着已经不复存在的高塔和一地的积木,忽然感到一种一无所有的空虚与悲哀,干涸的眼底有些发潮,却并没有泪水流出来。而那空虚与悲哀的背后,竟是丝丝缕缕的解脱与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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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婚 礼


姥姥住的楼很旧,又藏在弯弯曲曲的胡同里,出租车都开不进去,下车后还要在坑坑凹凹的路面上步行好长一段。胡同里不时传来小孩儿的哭闹声和大人的叫骂声,猛地还钻出一个蓬头散发端着痰盂的家庭妇女,踢里挞拉地踩着塑料拖鞋,忽然卯足了劲儿咳嗽两声,然后扭头往地上“呸”地吐了口浓痰,也不看路,差点撞上他们,痰盂里的秽物也险些溅出来。

Chris忍不住“哎哟”叫了一声,条件反射般地往旁边跳了一小步。别说他早习惯了美国城市相对清洁得多的环境,还有他身上整洁的Nautica休闲外套和Ralph Lauren的裤子,就连生于斯长于斯的她对这一幕也觉得难以接受。爸爸妈妈脸都红了,不知道该如何为此事向Chris道歉。“没事吧?”,她拉着Chris检查了一遍,嘴里生气地嘟囔着,“走路也不看着点儿”。“算了算了”,Chris很给面子地说,“我知道在中国都是这样的,这地方和我小时候住过的弄堂差不多”。他还宽宏大量地笑了笑,让旁边的爸爸妈妈长长松了一口气。

姥姥见到他们一家四口很是高兴,让妈妈扶她坐了起来。Chris亲手把人参交给姥姥,还嘱咐要切成片泡水喝,否则药性太猛,身体吃不消。姥姥讲话带一些口音,耳朵也不太好使,Chris又是一口正宗的加州ABC普通话,一老一少谁也听不太懂谁,驴唇不对马嘴地聊着。尽管聊着聊着大家就发现他们说的已经差了十万八千里,可人家俩人谈笑风生热热闹闹的,还挺象那么回事儿,别人居然都插不上嘴。

那天姥姥很高兴,坚持要去大饭店一家人好好吃顿饭,欢迎Chris这位“小哥哥”。妈妈扶着老人很慢很小心地走出胡同,花了足足半个小时,然后乘出租车到了一家挺有名的饭庄。妈妈这边的亲戚全到了,见了一表人才高高大大顶姥姥两个半人的Chris,没有不啧啧称赞的,都说美国的生活条件实在是太好了。Chris的表现也没让她失望,给姥姥、舅舅们敬酒,当然自己也喝了不少,还从此对中国酒上了瘾,回美国时顺了两瓶茅台走。可能也是喝得有点高,Chris在席上充分调动他会的所有中文,竟然滔滔不绝,有问必答,没问也要主动介绍一下自己对中国美国的比较和看法。老实巴交的亲戚们都被他侃晕了,对他又佩服又喜爱,表妹们纷纷确定了以后找男朋友的标准,表弟们则暗中模仿Chris帅气潇洒的衣着打扮。她还留意到姥姥一直眯着眼睛看着Chris笑,只是有两次趁人不注意时转过身去,悄悄抹了抹眼泪。

尽管有时差,喝得醉熏熏的Chris第二天还是很晚才起床。她和爸爸妈妈在小饭厅里已经聊了很久了,妈妈自然很喜欢Chris,就连一直对她要求很严格的爸爸都说Chris这孩子直率单纯、没有心机,对他赞不绝口。Chris一起来妈妈便叫他过来吃早餐,Chris讨人喜欢地大声答应,笑嘻嘻地走到餐桌旁坐下,一边笨嘴拙舌地学着说“豆腐脑儿”和“锅巴菜”,一边顺手拎起面前新炸的果子饼,高兴地说道,“这个我认识!可为什么这油条不给我切开来呢?”。爸爸妈妈愣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他是从没见过果子饼,以为是忘了切的油条,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看着爸爸妈妈笑得那么开怀,她也从心底里跟他们一起笑出声来。

在中国的两周里,Chris几乎天天都要闹些小笑话。比如一次爸爸从早市买了些又大又甜泛着青皮的脆枣,洗好后端给Chris吃。Chris朝那枣瞪了好久,问这是什么。爸爸说是枣啊,Chris说不对枣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地喊道“我明白了,这是活的!”。妈妈听了这句“活的”吓得连忙从厨房跑了出来,一个劲儿地责备爸爸怎么没发现枣里有虫子,最后才搞清楚Chris是说枣是“活”的,因为他只吃过“死”的干枣,没见过“活”枣。

Chris后来又去了趟故宫,还在“正大光明”匾下照了张龙袍加身的皇帝像,过足了瘾。故乡所有可以去逛的地方也几乎逛了个够,光是古玩市场就去了四次,每次都是满载而归。爸爸妈妈隔三差五地往她口袋里塞人民币,弄得她挺过意不去,给他们美元他们又坚决不要。Chris是她家第一位“美国朋友”,爸爸说要尽地主之谊。这位“小皇帝”自然不懂得人民币也是钱,也是父母辛辛苦苦挣来的,看中什么就要,问也不问价钱,更别说和小贩讨价还价了,两周内居然花掉了人民币一万多。

回美国的前一天晚上,趁Chris洗澡时,她挤到沙发上妈妈身旁,抓紧时间和父母多说说话。“你知道吗?其实我们特别感谢Chris”,妈妈拉着她的手说。“感谢他干什么?”,她抓起盘里的奶油瓜子磕了起来,趁着还没走多吃一颗是一颗,“这些天他花了您们那么多钱,干什么都要人伺候着,把您们都累坏了”。“嗐!那我们也愿意!”,妈妈打断她道,“你也看得出来,这些天你姥姥特别高兴,跟换了一个人似的,真是有好多年没见她那么高兴了。老人的这种幸福是我们很难体会的,而且不管花多少钱、无论怎么做也没有办法代替……”。她听了眼里有点发热,没有作声。

爸爸想了想接着说道,“你们有没有想过结婚的事,他跟你提过吗?”。“嗯,提过”,她低着头,轻声地说,“这不先带回来让您们看看吗”。“好好好,那太好了”,爸爸好象轻松了许多,扭头看了看妈妈,高兴地说,“我们很满意,你们学的专业又还算接近,以后在事业上也能互相帮助。另外,他在美国的生活经验比你强,有他在身边照顾你,我们也就放心了。等过了年你虚岁也二十五了,要是差不多了你们就尽快把事儿办了吧”。

“嗯”,她还是低着头应道,“应该挺快吧”。过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看着爸爸妈妈,一脸渴望地说,“我结婚时你们能来吗?我,我不想一个人……在美国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东部的朋友也不多,我想让你们在我身边……”。“去,去,我们争取去”,妈妈听了眼睛立刻就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抽出一张面巾纸擦着眼睛,“我们一定争取去……我跟你爸爸结婚那天,你姥爷也是一直把我送到胡同口,说什么也不肯回去……”。

“唉,我也是现在才明白当初你姥爷的心情啊”,爸爸一边轻轻拍着妈妈的肩膀,一边朝她笑着说道,眼角也有些湿润,“自己的亲生女儿出嫁,当爸爸的那种矛盾的心情,唉,不亲身经历永远也体会不了……”。她听了这些不知不觉地泪如雨下,尽管她最不愿意当着父母的面哭。她咬了咬嘴唇,把眼泪擦干净,“那我一回去就把担保和其他签证材料办好寄过来。哦,对了,这是Chris向我求婚时给我买的钻戒,很好看吧?”,她扬起手给妈妈看那枚戒指,对父母完全没有虚荣显摆的必要,完全是为了让他们开心。

“好好,真好”,妈妈非常激动,忙戴上花镜仔细端详起戒指来。爸爸也凑过来笑呵呵地看了看,高兴地说,“看到他对你那么好我们就放心了。花了人家不少钱吧?”。“还好,美国那边订婚和结婚是分开两枚戒指的”,她犹豫着答道,试图把话题引开一些,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意对任何人说谎,何况是自己的父母。

正说着Chris已经洗完澡出来,“你们在说我吗?”,他笑嘻嘻地问。“是啊”,她接道,“亲戚们都说你好,说你憨厚……”。“憨?厚?”,Chris微微皱了皱眉,随后嚷嚷起来,“哦——我明白了,他们是不是说我肥啊?认识你以后我长了二十磅呢!我要减肥我要减肥!”。爸爸妈妈被他逗得都笑了起来,气氛一下子又变得很欢快。“你这人又听不懂好赖话了”,她也懒得跟他解释,抓紧时间象个小女孩一样依偎在妈妈怀里,让妈妈用手指轻梳她柔软的长发。明天上了飞机,她就又要变回一个坚强的女人,独自照顾Chris这个骄蛮任性的大孩子。

晚上,她整理好行李后来到Chris的房间——那本来是她的房间,这趟回来让给了Chris,她去爸爸妈妈房里和他们挤着睡。“Chris”,她用一种混杂的奇怪的眼光看着他,忽然纵身扑进他怀里,双臂勾住了他的脖子,“谢谢你,谢谢你……”,她闭起眼睛,贴在他耳边喃喃地说。“没关系,我也满载而归、不虚此行”,Chris傻笑着说,如今他使用成语的正确率提高了很多。

“上次你不是提到结婚吗?”,她猛然离开他的身体,望着他认真地说,清澈的眼睛仿佛罩上了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的。“是啊”,Chris边说边随手拿起桌上的瓷花茶碗细细端详着,“要等到春节后,你的本命年过去才行——我可不想死……我喜欢这个碗,可以问你父母要吗?”。说到最后他的心思已经全在那茶碗上了,也不想想父母连最宝贝的独生女儿都打算要交给他了,又怎么会在乎那小小一个茶碗。

“那就明年夏天吧”,她长长吸了口气,轻声却坚定地说。她觉得自己好象重重敲了三下棰子,就这么把自己给拍卖了,和从前她在Meet Market上把Chris“买”下来一样。如今Chris出的价钱包括娶她的承诺、一枚订婚戒指——尽管是假的、姥姥的笑脸还有父母的安心,没有人比他出价更高了。而最重要的是,她很穷,她需要这些。

婚礼的筹备很快就开始了,Chris决定回旧金山结婚,毕竟他在那里长大,他的大部分同学朋友也都在那里。她一直还有联系的同学中在旧金山的只有一个,正好就是她大学时最要好的室友,她便兴奋地跟那女孩在电话里讲好,到时做她的伴娘。一想到最亲密的女友能给自己做伴娘,她那种莫名其妙的孤独和隐隐约约的恐惧减少了很多,对婚礼也开始憧憬起来。可惜好景不长,等她转天打电话告诉Chris妈妈这事,Chris妈妈犹豫了片刻,说“这样不好的啊Vivian,听你说你的那位同学已经结婚了,伴娘一定要很纯洁很纯洁的,要virgin的。这样子好了,我们教会里有一个小姑娘人很不错的,我从前问过她我儿子结婚可不可以请她做伴娘,她听了好高兴的,你觉得怎么样?”。

她哑口无言,怎么也想不通她最好的朋友,婚礼上可能是唯一的她这一方的朋友,唯一讲她亲切的家乡话的朋友,怎么结了婚就不纯洁了呢?又不是祭妖怪要拿童男童女来上供,为什么非得是virgin不可呢?再说那个她从没见过面的教会女孩就一定比她的朋友纯洁吗?伴娘应该是新娘的朋友不是吗?什么时候变成一定要新郎妈妈的朋友了?不过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自然不能说出来,她真恨自己居然没有勇气为自己为朋友在这件事上努力向Chris妈妈争取,她不想还没结婚就闹得婆媳关系不合,只能轻轻答应下来,告诉Chris妈妈“一切就您做主吧,让您操心了”。事后向朋友道歉时朋友刚开始非常失望,可随后很宽容地笑道,“我这两天还到处跟人打听怎么做伴娘呢,紧张得要命,现在好了,呵呵……没关系,当然要听他妈妈的,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不过你的婚礼我是一定要去的,我算你的娘家人啊,再把我老公也拉上凑数,帮你壮壮门面!”。听着贴心的朋友居然反过来劝她,她只觉得更难受更委屈了,眼泪差点掉下来。

就在商量客人名单和敲定日期的时候,Chris的妈妈打来了电话,说她再三考虑还是在东部举办婚礼比较好。Chris一听火冒三丈,倒不是因为他非得在加州结婚不可,而是已经筹划了几个月,请柬酒席教堂全都订好了,现在才说要改地方实在是措手不及。她挤眉弄眼地在一旁拉着Chris暗示他不要跟他妈妈吵,他妈妈想怎么样哄她高兴就完了,可Chris盛怒之下是九牛二虎也拉不住的,当场就跟他妈妈在电话里嚷了起来,说他妈就是嫌累嫌麻烦。听着Chris的声调越来越高越来越激烈,她只能冲上去从后面抱住他,求他不要吵了冷静一下。她不想因为结婚的事跟Chris的父母把关系搞僵,何况,等他们母子哪一天和好如初,说不定人家回想起这次吵架时,又会说“Chris被Vivian宠坏了”,甚至干脆认定是她这个外人从中捣乱、挑拨生事。

她急得泪流满面时,Chris终于撂下了电话。经过了这么久的同甘共苦,Chris这次倒也没有迁怒于她,只是孩子气地叫她帮他骂他妈两句,替他出出气。她当然不敢骂,绞尽脑汁地给他分析在东部结婚的种种好处。好在请柬还没有寄出,当初为了省钱买了套空白的奶油色浮花卡片,用家里的打印机自己印的,如今地点换了,再买一套空白卡片重印就行了。至于教堂可以去问问陈牧师能不能租用他们的地方,酒席也立刻打电话给各大宾馆饭店咨询,马上开始在这边重新筹备一切,应该还赶得及夏天的婚礼。

挑选婚礼的日期自然少不了又是一番焦头烂额。Chris的妈妈习惯了加州的好天气,飞来东部参加婚礼自然要选这里不太冷也不太热的季节,Chris学校里又只有七月比较松,于是很快确定了七月份。在教堂举办婚礼一般都是星期六,这样一来范围就更缩小了,可没想到就是从七月份的四个星期六中任选一个这么点儿事,Chris母子俩都能吵上一架。母子连心,这俩人不约而同地去查黄历,看哪天是个好日子。可问题就出在黄历这东西本本不同,实在是坑死了人。

Chris查到网上的黄历,说七月份只有五号一个星期六是好日子,宜嫁娶。Chris妈妈从旧金山的China Town买了本黄历,那上面却说五号诸事不宜,尤其是Chris这个属相的,大凶!所以力主十九号。Chris再从网上那么一查可不得了,网上说十九号才是大凶,于是两边便因为这新老黄历之别吵得难解难分,激战了几天最后定在了七月十二号——两个黄历上都是不好也不坏。她早已心灰意懒不想再管,她觉得自己只能夹在Chris母子之间小心翼翼地生存,就好象夹在两本新老黄历之间,两边的要求都不同,她不求有功、旦求无过。她放弃了,包括选择自己伴娘的权力、选择自己婚期的权力、从某种意义上甚至选择自己新郎的权力,自然也早放弃了“和程乐在同一天结婚”那个秘密的心愿。

买礼服、租教堂、找牧师、请诗班、雇organist、订婚宴、选菜单、挑蛋糕这些事情正在一件件落实下来。陈牧师还要求他们进行婚前学习,教材是一套关于“圣经中对婚姻的教导”的录像带,看完要做作业写论文。Chris的那一份他自己懒得做,便一并由她代劳。每件事一趟趟地跑下来才发现在美国想办个稍微象样点的婚礼能把你累得褪层皮,一方面不象在中国,亲朋好友都来帮忙张罗,这里可没人爱管你这闲事;另外一方面穷毛病也多,中的洋的都要全,什么同心烛、flower girl、ring bearer、usher、garter、limo、还有鸟食什么的,该准备的事情似乎永无休止。她真觉得没有必要那么铺张,但Chris要请的朋友大多是美国人,而他最害怕的事就是丢面子。此外,一想到父母能来参加,她就又有了动力,恨不得让父母看到自己嫁得风光体面,等他们回中国后告诉姥姥和亲戚们,让大家都高兴放心。

确定客人名单时Chris把两人共同的老板同事以及他的同学朋友连同家属列出来后就差不多到了预定的六十人宴会人数了,给她这边的朋友余下的名额没剩几个。Chris说反正她的朋友都是大陆来的穷留学生,不会送很多礼金,请他们去赴六十块一位的婚宴简直是“蚀老本”,干脆不要请了。她早习惯了,也麻木了,对他的这一决定什么也没说默默接受了。好在爸爸妈妈顺利拿到了探亲签证,至少,嫁人时有爸爸妈妈在身边,她对自己说。父母把她生到这个世界上时她不懂事,只知道哇哇啼哭,而现在,她要彻底松开他们拉着她的手,独自步入另一个世界,她要让他们欣慰地看到她脸上懂事的、幸福的、无怨无悔的微笑。

婚礼的筹备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象一列驶出站台的列车,前方的轨道就在那里,不用操心也无可更改,你要做的、你能做的,只是沉默地燃烧、运转、驶向一个从没去过的终点。

随着婚期的临近,她的身体开始明显地消瘦,那枚大了一圈的订婚戒指在无名指上晃荡得更厉害了。她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时常精神不振,已经很久没来骚扰她的神经衰弱又找上门来。到了五月,距离婚礼还有两个来月时,她开始整宿整宿地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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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囚 鸟


她的中国安眠药早就在Chris的监督下全部扔掉了,去药店买了瓶melatonin,刚开始还能好歹睡上半宿,到了后来干脆就不起作用了。她不敢告诉Chris实情,只说太紧张睡眠质量不好,也不敢去医院检查,怕一到那里人家把她从前自杀的医疗记录呼啦啦全调出来。那些事万一让Chris甚至爸爸妈妈知道,想想Chris暴跳如雷和父母痛不欲生的样子,她活得也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了。

每次睡不着她就忍不住在床上辗转反侧,失眠的人都知道,越睡不着就越浑身难受想翻身,还爱跑厕所。尽管她翻身的动作很轻,有时还是会吵醒Chris,他也不睁眼,更不说话,只是伸出一条腿狠狠地踢几下被子,那动作是在警告她“吵醒我了!老实点!”。她依稀看到Chris闭着眼睛,英俊的脸上眉头紧锁,和吵架时一样,还带着被她吵醒的不满和厌恶。她不想一夜面对着这张厌恶自己的脸孔,翻个身面向另一边,却发现是面冰冷的墙,还撞上了她的鼻子,酸疼了半天。她心里一阵沮丧,又变成仰面平躺的姿势,睁着大眼瞪着天花板。可天花板是那样低,而且仿佛在一寸寸向她压下来,让她心里一阵阵地发寒。黑暗中周围的一切就象构成了一个冷冰冰的箱子把她装了起来,而当箱盖被钉上的瞬间,她便会与世隔绝,慢慢在窒息中死去。她有种想哭的感觉,她觉得脑海中的那个箱子越来越象口棺材,她害怕、讨厌这个奇怪的想法,应该是个笼子吧,她安慰自己说,而我就是笼子里的鸟,至少,不会死掉。她最后一次翻了个身,变成唯一她能够接受的姿势,面朝下趴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什么也不去看,常常一整夜就这样渡过。

Chris的bachelor party开得比较早,找了个他几个朋友都有空的星期六。他们中午就出去了,几个人笑嘻嘻的,她也没问他们去哪里,总之是酒吧一类吃喝玩乐的地方,估计会去strip club,或者雇个stripper到谁家里去跳。这是在美国,如此“正常”的“传统”的bachelor party,她无权干涉,只要他不去跟妓女睡就好了。Chris说过他决计不会去找妓女,怕传上病。Natalie要为她办个bridal shower,说了十几遍了,她还是坚决不要。一来她在东部比较亲密的女友就Natalie和Peggy两个;二来她对上次的“咖啡事件”Natalie好心办坏事,害得她被轰出家门还差点撞上强奸犯仍是心有余悸。虽然她不怪Natalie,但从前参加别人的bridal shower时知道这种场合女友们会很鸡婆很过分地开“准新娘”的玩笑,包括情侣间的小小隐私甚至做爱细节,万一自己哪句话说错传到Chris耳朵里惹恼了他就糟了。父母下周就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她可禁不起任何风波了。

于是她一个人留在家里给父母准备房间,干完活后天色也黑下来了。她知道Chris他们今天不到半夜是不会结束的,所以她早计划好今晚再最后享受一次那种久违的感觉,把自己的灵魂从笼子里暂时释放出来,自由自在地飞翔,飞到那片遥远的温暖的爱的海洋。

她把录像带放进VCR,抱起“太难”坐到沙发上,微笑着等待电视上开始出现带着海风清新味道的画面。她的嘴唇轻轻嚅动着,随着画面一起喃喃地念着一句句在她心里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

电视上出现了程乐穿着草裙满脸通红的滑稽样子,她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就要做别人的妻子了,酋长大人……”,她和录像里面那个自己一同轻声说道,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那些回忆就象是夏威夷的星星,美丽得让人忘了身在何处,却永远也抓不到。天越来越黑了,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视上一闪一闪跳动的亮光映到她泪流满面的脸庞上,给她的脸罩上一层淡黄色柔和的月光,尽管窗外并没有月亮。

“‘太难’,你看到了吗?那是‘爸爸’啊!”,她用手背抹了抹眼泪,低头看着怀里的“太难”。“太难”并没有在看电视,用两只软软的前爪在她肚皮上交替踩了半天,弄得她痒痒的,直到给自己弄出个小窝舒舒服服地卧在那里,张大小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便眯起眼睛开始打呼。她看着“太难”那副懒样,轻轻笑了一声,流着眼泪自言自语道,“我给你取个夏威夷名字好不好,叫‘小呼噜呼噜’……”

录像不知不觉放完了,电视屏幕上早已变成一片蓝色,就象是片海洋,让她恨不得纵身跳进去,游到她想去的地方。可她不能。人生就好象是每个人揣着一千美元来到了Las Vegas,每个人都憧憬着自己会赢,每个人的运气却不一样。等到离开的时候,有人成了富翁,有人成了乞丐,还有人成了疯子,当然大多数还是输光了口袋里那一千美元了事,从此安心地麻木地活着,不再做任何非份之想。而她,还不仅仅只是运气差那么简单,她想到这里,冷笑了一声,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放到眼前。她的这双手似乎生得有些问题,十指俱全,却就是抓不住该抓的东西。小孩子见了什么都想抓,而且是死死抓住决不放手——就好象很久以前的那个她;人长大了就要学会放手,只抓那些对自己有用的东西——不知道她现在学会了没有。她缓缓向前方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可那录像带早就放完了,即使没有,也只是盘录像而已。那只手在空气中颤抖了一下,然后无可奈何地缩了回来。她想起来了,她的手在一个下雪的夜里冻僵了,所以当幸福从她身边流过时,她没能把他抓住。

在这个没有月亮的黑夜里,她的心底却比任何时候都明亮。也许只有当黑夜彻底地降临,周围的一切暗淡失去颜色,你才能真正看清在那里发光的东西。陈牧师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人的尽头,神的开始”,苦难的尽头,就是拯救的开始了吧。那堕落的深渊的尽头,也许等待你的是一位天使;他或许曾经就在你的身边,只是你从不知道他是天使。

隐隐约约地她好象记得曾经有些什么东西隔在她和程乐之间,那是她拼命想忘掉的东西,也是当初她离开他的理由。可如今……她呆呆地想了半天,忽然发现已经想不起那东西是什么。她笑了笑,觉得自己很傻,既然已经想不起该忘掉什么了,那就是已经忘了,干嘛还要挖出来检查一番呢?上帝有他最高明的办法,就象狠狠搓破手上烫出的水泡,痛得她撕心裂肺,却惟有这样才不留任何疤痕;又好象她那顽固不化的强迫症,干脆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对于她这样一个软弱的灵魂,上帝开出的药方上写着“磨难”,而不是“安逸”。

她拨通程乐家里的电话,已经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不知道他和燕子筹备得怎么样。“程乐啊,我和Chris结婚的时间已经定了,对不起,我没得选”,一听到程乐的声音她马上说道,象是害怕自己会说出其他什么不该说的话,“我想你那边也忙得够呛,就没给你寄请柬。你们俩什么时候啊?”“哦……七月十号我论文答辩,也许就在那个周末吧——如果答辩过了的话”,程乐说,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不象平时那么脆亮,可能是为了答辩的事忙的。

“真的?太巧了,太巧了……我们就是在十二号,星期六……”,她喃喃地说,脑袋好象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空壳,却偏又重得要命,晃晃悠悠的。“那——先祝贺你们了”,她鼓足力气说道,“是不是明年再添一大胖小子?呵呵……”“哪儿那么快啊,自己都忙不过来”,程乐讪笑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上的电话,只是在挂上电话后,平静地把那盘录像带的黑色胶带扯出来用剪刀剪断,拿报纸包了放进垃圾袋,又把垃圾袋扔到了外面的垃圾箱,仿佛是处理一具幼小的尸体。

Chris是被人搀回来的,她扶他进屋后费了吃奶的劲儿才把他近两百磅的身子架到床上。他喝得烂醉如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他的家乡话、普通话、英语甚至还有一两句日语,不时再扯着嗓子喊上几声,有一次居然喊道“Vivian真好,我要娶Vivian!现在就结婚!”。她听后觉得一股酸甜苦辣在心里和眼里翻腾着,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烂醉的人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却也不会故意撒谎。夜里他又吐了几次,哼哼了一宿,她暗自庆幸父母没看到这一幕,爸爸最讨厌喝醉酒的人了,她自己倒无所谓,反正现在已经习惯了一整夜不合眼,有时白天倒会不知不觉打个盹儿。

从机场接到父母时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更多的是紧张和担心,怕Chris在这一个月内忍不住又要发作一次,让父母生气难过。爸爸妈妈给了她一万美元,他们两人的签证一共只允许兑换四千美元,剩下的大概求了银行的朋友帮忙。父母都是普通职工,并不富裕,这么大一笔钱是大半辈子省吃俭用的家底,如今送给了独生女儿做嫁妆。为了安全起见,父母把厚厚一打现金分成几摞在飞机上贴身带着,现在那些美钞还带着他们的体温。她捧着手里沉得象块砖头一样的亲情,泣不成声地说“我不要,不要……求求你们,别给我那么多,我报答不起……”,带得妈妈也陪她一起掉眼泪,却坚决要她收下,说别让他们着急。

离婚礼只剩下两周多了,周六要去教堂彩排,熟悉一下场地和步骤。婚礼上的关键人物几乎都来了,伴娘Peggy和Natalie、Usher兼伴郎Andrew和Todd、还有陈牧师和翻译等人,只有Chris的父母还没到,他们不想跟公司请假太久,婚礼前两天才会来。找了家中餐馆请大家吃过饭后便来到教堂开工了,她一个人在地下室里叮叮咣咣地摆桌椅——结婚那天等仪式结束后、正式晚宴开始前,在地下室会先有一个reception,因为很多人来时都不会吃午饭的。

“嗐!你是新娘子啊,怎么还自己干这个?!”,Peggy下来时看到她,瞪着眼睛叫道。“没人干就自己干呗”,她笑笑说。Chris的那几个朋友一个也靠不上,正凑在一旁聊天,没有一点眼力劲儿,她总不能叫爸爸妈妈和牧师来跟她一起干苦力吧。“让Chris他们干!你别干了,走,我们去试婚纱,要是有什么不合身的地方还来得及改改”,Peggy说着就拉上她跑到一个有化妆镜的空房间,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找到这地方的。

经过前一段时间的失眠和消瘦,原本很合适的婚纱如今稍微有点肥。“哎哟,没有袖子又没有吊带,这样子走路时容易掉下来的哟……回头让你妈妈帮你缝几针吧,反正就穿半天”,Peggy真是个称职的伴娘,幸好有她提醒,在婚礼前又试了一次婚纱。“手套就不用试了,来,再把头纱也戴上看看”,Peggy接着说道,麻利地帮她把长发挽起,用发卡把白色的头纱固定在脑后,“不错,到那天你去化妆做头发时,一定要告诉她给你弄得牢一点。”

“谢谢你,Peggy”,她冲Peggy感激地笑笑,“对了,你和‘仔仔’怎么样了?”“嗐,就那样呗!Jimmy只是长得有点象‘仔仔’而已,性格其实一点都不象”,Peggy笑嘻嘻地说,“哎?你是不是说过Chris长得象你从前的男朋友你才喜欢他的……?”Peggy的话音未落,房门猛地被拉开了,把屋里的俩人吓了一跳。“找你们半天了,你们怎么藏在这里?”,Chris站在门外皱着眉大声说,随后用那种和她吵架时一贯的厌恶的眼神盯着她追问道,“什么你从前的男朋友,你们刚才说什么呢?”

她平静地望着他的眼睛,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心里也没有丝毫的心虚和愧疚。因为那个和他样貌相似的人如今早已不是她的什么难言之隐,她对那个人的爱情也早已和她对眼前这个男人的爱情一起,彻彻底底地同归于尽了。Peggy脸色发白,后悔莫及却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帮她。四周的空气仿佛凝结了起来,让人呼吸困难。僵持的沉默好象煤气一样充满了整个房间,焦渴地等待着那点火星的迸发。

“找到了找到了,她们在试衣服呢”,妈妈的声音响了起来,如同在这一触即发的房间里打开了一扇窗户。紧跟着,妈妈的笑脸出现在房门口,“你们俩试衣服也不跟大伙说一声……怎么了?”妈妈看到Chris脸色铁青,象瞪着他的仇人一样瞪着他的新娘、她的宝贝女儿。“有什么事都好好说,大喜的日子”,妈妈笑呵呵地打着圆场。“回去我再跟你算帐!你最好给我说清楚!”Chris还是很给未来岳母面子,指着她的鼻子低吼了一句,转身甩门出去了。

她呆呆站在屋里,脸上还是挂着平静的微笑,“没事儿,妈,没事儿,你别多想”,她轻声对妈妈说,又温柔地笑了笑。“是啊阿姨”,Peggy终于清醒过来,连忙帮腔道,“没什么大不了的,Chris那是冲我呢,真的!”妈妈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对Peggy笑笑,“我跟她说几句话,一会儿让她去找你。”“哦,好的”,Peggy脆声答道,用眼睛迅速瞟了一下两个人,“那我去大厅那边帮忙布置一下……阿姨您真的别多心啊,Chris跟我是老乡,熟起来说话就那样”,Peggy又笑了笑才离开了房间,还特意把门带上。

“有句话我跟你爸爸一直想对你说,可又怕你多想,看来应该说,而且应该早说”,妈妈拉她坐到沙发上,望着她那一脸可怜巴巴的笑容,“你这两次回国我们发现你长大了,能自己把事情处理得很好,我们很放心。有些事我们不了解情况,给的建议可能是错的,那你就不要听我们的……比如你转学的事,我们刚开始不理解,现在就觉得挺好的……你跟Chris之间,真的没有问题?结婚可是一辈子的事啊。”“没事儿,妈,真没事儿”,她大大咧咧地笑道,眼泪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妈妈想了想,“那好,我最后再说一句,以后就不提了——这也是你爸爸的意思,昨天夜里我们睡不着还说这事儿呢。”妈妈用力握了握她冰冷的小手,继续说道,“我们有时候觉得怎样怎样做会让姥姥高兴,其实不一定就是那么回事儿,老人经历得多了,凡事有自己的想法,看得也比我们通透……同样,你是个孝顺的孩子,总想着怎么做爸爸妈妈才会高兴,其实,我们最希望的是看到自己的女儿一辈子开开心心……”“妈——”,听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了,一头扑进妈妈的怀里放声大哭。“你自己决定吧。你是我们的女儿,我们相信你,无论你作出什么决定,我和你爸爸都会支持”,妈妈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地说。

这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不等她说话,Peggy已经拉开门探进头来,告诉她陈牧师正在找她。她正想把衣服换下来,却被Peggy阻止了,“别换了,你正好要习惯一下穿没吊带的衣服,反正没穿裙撑,也不碍事。挺胸!”她忙擦干了眼泪,跟着Peggy来到主日崇拜的大厅。陈牧师正跟翻译交代婚礼上的讲稿,她和Peggy两人便坐在长长的座椅上等。昨夜又是一宿没合眼,加上刚才哭得眼皮发胀,她觉得困意渐渐袭来,往前排座椅的靠背上一趴,就又开始迷乎上了。

“哎,你的那只猫,Titan……”,Peggy的话让她猛地清醒过来。“Titan怎么了?”,她大声问道,这才想起昨天好象就没看见它。“我刚才好象听Chris跟他同学说那猫跑了,说他趁你前天带父母去买菜时开枪打中了那猫”,Peggy皱着眉迷惑不解地说,“可他怎么会有枪呢?再说要是真打中了,那猫也早死了啊,怎么会跑呢?可能是开玩笑,他笑着说的。”

她的眼睛越睁越大,眼眶好象要裂开一样,一眨不眨地瞪着Peggy,突然用力抓住了Peggy的手,急切地说,“我得回去一趟,亲眼看见Titan我才能安心,Peggy,我得回家一趟!”“现在?!”,Peggy惊讶万分地看着她惨白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仿佛在跟你打交道的是个死人。三秒钟后,Peggy果断地说,“快走!我开车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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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飞 翔


Peggy出来前跟陈牧师打了声招呼,说她们半小时内赶回来,可如今已经在周围的楼群里找了一刻钟,半点“太难”的影子也没有。“都怪我,这几天忙晕了,它跑了两天了都没注意到,可能已经饿死了……”,她带着哭腔说。“饿两天饿不死的”,Peggy安慰她道,“它怎么就跑了呢?你说的那个BB枪打在身上很痛吗?哎——我看到它了!快来快来”,Peggy忽然欣喜若狂地喊。

她冲了过去,果然看到“太难”不知怎么被卡在了两栋楼之间的墙缝里,还卡得挺高,上不来也下不去,见到她虚弱地张了张嘴巴,却叫不出声来。她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一言不发地挤进墙缝间。“当心裙子!”,Peggy在一旁喊道。她似乎没有听见,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洁白的裙子已经沾上了大块大块的污渍。那缝隙太小,整个人钻不进去,她只能努力向“太难”伸出一只胳膊,希望“太难”能够信任她,跳到她的胳膊上,尽管“太难”没有翅膀,无法象鹰一样轻松地飞下来。

她仰起脸看着只剩下半条命的“太难”,“Titan,相信妈妈,跳!你能做到的!一点也不难,只要相信我,相信我爱你!”她大声朝“太难”喊着,眼泪酣畅淋漓地倾泻着,自己却浑然不觉。

“太难”望着她的眼睛,张开嘴又无声地叫了两下,随后死死盯住她的胳膊,身体左右晃动调整着方向,她知道它是准备跳了。果然,“太难”准确无误地跳到她伸出的胳膊上,它脚爪上尖尖的指甲把她裸露的手臂刮出几道深深的口子,鲜红夺目的血珠一滴接一滴地渗了出来。借助她的胳膊当跳板缓冲了一下,“太难”随后很轻松地跳到了地面上。她立刻把它抱在怀里失声痛哭,如果猫也会哭,她相信“太难”此时也是在哭。她和这只小猫的命运总是如此相似,一直都是。

她进屋给“太难”拿出猫食,“太难”立刻奔过去狼吞虎咽地吃着。她发现“太难”的左后腿跛得厉害,Chris一定是用BB枪打中了那里。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这次是因为极度的愤怒。从前和Chris吵架时她都不曾如此盛怒,可现在是个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的可怜的小猫,是她最最疼爱的“儿子”。“猫找到了,我们该回去了”,Peggy在旁边提醒她道。

她扭过头看着Peggy,泪痕未干的眼睛里忽然迸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光芒,“我要把‘太难’送到爱它的人那里……如果我不回去,Peggy”,她猛然用力拉住Peggy的手,“如果我不回去,有没有办法?你帮我想办法,你一定有办法的!”

Peggy张大嘴巴,惊讶得说不出话,半天才问道,“那个人——他在哪里?”“八百英里,我连夜开过去,现在就出发,来回可能要两天,你帮我想办法”,她用不容拒绝的口吻急急地说。

“你疯了啊?”,Peggy愣愣地看着她,艰难地挤出了这几个字。“对,我疯了!这是我一生中最疯狂的一件事!这件事做完之后,不管这辈子等着我的是什么,我无怨无悔,我认了!”她因为激动而颤抖的声音响亮地回荡在房间里,地狱的火焰和天堂的圣洁同时绽放在她脸上。

Peggy咬了咬嘴唇,眼眶有点发红,忽然转过身去拉开壁橱,从里面翻出两件衣服。“你干什么?”,她诧异地看着Peggy。“快换衣服!你还穿着婚纱呢!你想当逃跑的新娘啊?”,Peggy看也不看她地说,“我就跟大家说你身体忽然不舒服,嫁人前心里太紧张了,谁也不想见,先住我那两天。今天其他人先彩排,等下周再重新彩排一次。”

“谢谢你,Peggy,谢谢你明白我”,她感激地说,象获救的囚徒甩掉绑在身上的绳索一样,扯下婚纱换上便装,打着哆嗦的手几乎连纽扣都系不上。“你——你还会回来的,是吗?”Peggy想了想问道。她愣了一下,半天才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路上她只停了一次加油,大部分路段都用将近一百英里的时速飞奔着,很幸运没有遇上警察。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她也不愿去想,只是简简单单地让身体里奔腾的那股动力宣泄着、释放着,否则会把她活活胀破。凌晨时分,她已经开到了那片熟悉的居民楼下。她的心“砰砰”地撞击着胸膛,努力冷静着快要被炙伤的头脑,拨通了程乐的电话。铃声响了半天,她开始祈祷一会儿接电话的是程乐本人,而不是刚被吵醒后气呼呼的燕子。终于,听到程乐说“hello?”,他的声音很轻,还没睡醒。

她顿了一下,“程乐,你——你现在能下楼来吗?”“噢”,程乐显然没料到是她,“怎么这么早打电话啊?你现在在哪儿啊?”“我就在你家楼下,你能下来一趟吗?别让燕子知道,我马上就走”,她低声说。“啊——”,程乐吓了一跳,惊讶得有点走音,“你等着啊,我马上下来!”

程乐飞快地穿好衣服,他觉得心里有些莫名的紧张,脑子里有无数个疑问,可不需要去想了,那答案就在楼下。他冲下楼,跑到停车场,一眼看见了她的车子,还有正在车里面出神的她。她看上去精神不大好,颓废地蜷缩在车座上,象一只生病的小猫。

直到程乐走近敲着她的车窗她才清醒过来,挣扎着移动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从车里走出来站在他面前。“先上楼吧”,他轻轻说。“不用,别让燕子多心,就在这儿说吧……我把‘太难’带回来了,你说得对,我照顾不好它,它差点跑丢了,还瘸了一条腿”,她轻声说,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涣散,却每一丝每一缕都舍不得离开那张温暖和煦的脸庞。“唔——上去说吧,燕子不在”,他没再多作解释,也没去看一脸诧异的她,伸手抱起了“太难”。他随后又很自然地想用另一只手去拉她,不过中途还是停了下来,有点尴尬地把手缩回去。

她跟在程乐后面进了家门,那里很久以前也曾是她的家。一切还都是老样子,她买的“Hello Kitty”桌布、她摆在书架上的毛绒刺猥,都还乖乖地呆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变,跟她记忆中的一样,比记忆中的还清晰、还真实。“对了,”程乐高兴地说,“你可真有口福,我昨天熬了皮蛋瘦肉粥,还有一些,去给你热。”她在房间里慢慢走着,四下里看,不时摸摸这儿、碰碰那儿,好象在参观古人的故居。这里熟悉的一切,这间温暖的小屋,我真的曾经拥有过这一切吗?她的鼻子有些发酸。

不一会儿,程乐端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粥,“来,把它都喝了!我告诉你,这粥可不是一般的好喝”,他作出一副得意的样子。她低头用汤匙轻轻搅着碗里的粥,一言不发。“唉唷,糟糕!”,程乐忽然大叫起来,“忘记调料了,粥里没加盐,我有酱油配的调料……”他刚起身要跑去厨房,忽然怔怔地停了下来,他看到她还是低着头,大颗大颗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落到面前的粥里。“不用了,呵呵,这下够咸了”,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微笑着说,声音却哽住了,“粥很好喝。”

吃过东西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她终于忍不住问道,“燕子去哪里了?你跟她是不是……”“呵呵,对,分手了,她毕了业已经回北京了”,程乐笑咪咪地望着她答道。“什么?”,她失声叫了起来,睁得圆圆的眼睛里渐渐噙满了泪水,“我们不是讲好同一天结婚的吗?不是讲好了都要幸福的吗?”“我反悔了,”他轻轻地说,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对不起。”

她只觉得一阵耳鸣,像是被雷电击中般僵在那里。“你为什么反悔?为什么反悔?”她“哇”地哭了出来,用拳头重重地打他,“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你为什么反悔?……”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任由她打骂发泄,直到她精疲力尽,缓缓说道,“你不是也反悔了吗?”

她愣住了,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见状一把拉起她,把她带到镜子前,“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她呆若木鸡地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的女人,双目深陷,眼眶发黑,脸上全是乱七八糟的眼泪,裸露的前臂上还有好几道抓伤的血痕,而最为滑稽的是,镜子里那个奇怪女人挽起的黑发上,居然别着一条只有新娘才戴的洁白头纱!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知道,”他动情地说,眼睛有些发红,猛地把她搂进怀里。她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他早就见过,而且永世难忘,是在一个下雪的夜里,在他的办公室门口。不同的是,那次她是为了另一个男人长途跋涉,这次却是为他。

“如果我不回来呢?你真傻,如果我不回来呢?”她在他怀里哭道,“你就一直等下去吗?”“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还记得你在我肚皮上写字吗?”他忽然天真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在开玩笑,“你说想你的时候就拍拍肚皮?结果我每天都拿自己的肚皮当鼓拍,还能拍出节奏呢,就象夏威夷那次一样,呵呵……这次,我再也不让你走了”,说到最后这句,他的神色却是无比认真。

“哦,程乐”,她实在不忍心拒绝他,却又无法给他想要的答复。她心里翻涌了许久的波涛再也按捺不住,只能将自己整个身体裹进他的怀里,用颤抖的嘴唇堵住他的,算是发自内心的回答。过了许久,两人火热的唇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你为什么都不问我发生了什么,程乐?”他浅浅地笑了,“发生了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你现在不是回来了吗?……看你象个小泥猴儿似的,快洗个澡休息吧,这儿还有你几件衣服呢,我给你拿去!”

她闭着眼睛站在喷头下面,让热水从她的头上冲下来。她好象听到浴室里传来阵阵笑声,那是很久以前她自己欢快的笑声。闭着眼睛,她仿佛看见浴缸里有一男一女。女孩高举着的一只手臂缠着厚厚的纱布和几个塑料袋,大笑着幸灾乐祸地看着那个男孩细心地帮自己在身子上涂香皂。“这里这里,胸部还没有涂到肥皂”,女孩一边嚷一边狡黠地笑着,一脸挑衅地看着男孩害羞的样子。“刚才明明涂过那里啊”,男孩觉得有些奇怪,“噢——是你故意冲掉的对不对!”,他叫道,不过还是耐心地帮她再次涂满香皂。“哈!好痒!别碰那里,我那里最怕痒!”,女孩无忧无虑的笑声融入了腾腾的白色蒸气中。

周围还是腾腾的白色蒸气,她仰着脸许久地站在那里,让水直接冲在她的脸上,冲掉紧闭着的双眼里不断淌出来的泪。“你还好吧?”,程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当当”地敲着门。“哦,就出来了”,她连忙叫道,擦干身子走出浴室。程乐等在外面,见到她松了口气,笑了笑解释道,“看你那么久没动静,怕你路上太累晕过去了……”没等他说完,她已经一头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

带着雨后的宁静和舒畅,她平躺在床上,睁着大大的眼睛。程乐就躺在她的旁边,他闭着眼睛,刚刚沉重的呼吸声已经趋向均匀,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她是肯定无法入睡的,她的体内似乎还留着他的余温,完完全全地驱散了包围她许久的寒意。她侧过头去看着枕边的他,借着微弱的晨光仔细端详他脸上的轮廓,他帅气安祥的脸上还带着那种单纯的孩子气、激起她心头一片荡漾的孩子气、让她欲罢不能又苦苦怜惜的孩子气。也许,天使的模样,便是这般的孩子气。

忽然,他的嘴唇动了动,迷迷乎乎地吐出几个字,“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啊,Vivian?你不会走了,对吗?”他的眼睛还是闭着,他的声音懒懒的,她不知道他是醒着还是在说梦话。“嗯”,她含混地应了一声。“你知道刚才在楼下我第一眼看见你时,觉得你象什么吗?”,他接着问道。“小泥猴儿?”,她轻轻说。他“呵呵”笑了两声,翻了个身,伸出一只手搂住她柔软的身体,满足得不想睁开眼睛,“你象一个天使,一个不小心掉到我世界里的天使……真的,你的头纱就象是对白色的翅膀……那一刻,我特别害怕你马上就会飞走……”

程乐一觉睡到了中午,他梦到一个女孩冲他开怀大笑,她笑得直不起腰,她笑得浑身乱颤,她颤得长发飘散。飘散的长发遮住她的脸,她放肆的笑脸不断地躲闪,他始终看不清楚她的脸。“是你吗,Vivian?我知道一定是你”,他喃喃地说,蓦然惊醒,身边只有洒满阳光的床单和怀里软软的枕头,却哪里还有她的身影?他跳起身大声叫着她的名字,他冲到每个房间里找她,他奔到走廊里、楼门外、街道上找她,可是,她早已经离开,空气中早嗅不到她身上青草般的味道,阳光下早听不到她无忧无虑的笑声。可恶的女孩、可怜的女孩,你早就想好了是吗?你早就准备这样不告而别地飞走是吗?你一定要再一次离开我是吗?

他寻遍了所有他俩从前一起去过的地方,这个城市里每一个曾写下回忆的地方,却再也找不到她。就是这样简单,她就这样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昏昏沌沌地过了一天,已经到了傍晚,他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开车兜了大半夜,终于绝望地回到家里,疲惫不堪地瘫倒在沙发上。她走得如此彻底,除了“太难”正在沙发上睡觉,房间里竟已不剩一点她曾回来过的痕迹。如果不是她的气味还依稀留在他的鼻翼,她的温软还徘徊在他的唇边,他真的会怀疑昨夜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呓。

“程乐,你等我,”她一边开车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怕,相信我,给我些时间,我会解决好所有的问题,然后,我会飞到你的身边,再也不离开你……”她脸上露出一个坚定的笑容,眼前的高速公路似乎更加宽阔了。

原来,当上帝拯救一颗堕落的灵魂,不是亲手把她从深渊里拉上来,因为那样一旦放手,她仍是会落下去,早晚摔得粉身碎骨;也不是派去一名长着洁白翅膀的天使,因为那样她将永远依赖那位天使带着她飞翔;而是为她插上一对翅膀,一对她自己的翅膀。那对翅膀从身体里钻出来时会撕破皮肉、痛得钻心,稚嫩的翅膀会在狂风暴雨中磨折、修复、坚固……凭借自己的这对翅膀,终有一天,她将从曾经一脚踏进去的深渊中,一个人满身伤痕地飞上来。随后,挣脱一切束缚,冲向自由的天际,追随着一直等在那里的天使,在两人爱的默契中,结伴翱翔,再无障碍……



“你还好吧,这几天忙坏了?”她猛然惊醒,看到陈牧师在慈祥地冲着她笑。半天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在教堂里,为两周后的婚礼彩排。“读经就选这一段好不好?‘……所以神配合的,人不可分开……’”,陈牧师念道。她神色恍惚地望着陈牧师,思维还在两个空间的交界处徘徊。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曾经想方设法地跟一个人分开,为此还撒了个弥天大谎,却不知道百转千回的命运中,神究竟把她配给了谁。

“原来你刚才睡着了呀?我还白说了好多话”,陈牧师刚一走开,Peggy便在一旁不满地叫了起来。“你说什么?”,她迷迷乎乎地问。“你那只宝贝猫呗,我听说好象跑掉了——哎,你怎么啦?”,Peggy边说边惊讶地看着她的眼睛越睁越大,脸上逐一闪过震惊、恐惧、激动的神色,最后统统消散殆尽,只剩下爆发前异样的平静、蕴藏着无穷能量的平静。

她猛地站起身。“你去哪里?”,Peggy叫道。“我得回去一趟!”她转身向大门跑去,她果然听到Peggy在后面喊,“当心裙子!等等我!我开车送你!”

她匆匆地跑着,丝毫没有留意到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大了一圈的订婚戒指此刻无意间被甩了下来,掉到地板上,发出“叮——”的一声,不停地打着转转,象个让人眼花缭乱的陀螺。在结婚戒指套上去之前,那枚从来就没有合适过的戒指,一直晃晃荡荡,今天终于掉了下来。

她头也不回地跑啊、跑啊,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轻,身体里似乎有些早已死掉的东西正在被一样样地抛弃,却又生出了其他什么新的东西。她脑后的头纱飘舞在空中,好象一对翅膀,幸福地挥动着,托着她,仿佛就要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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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不是文学城里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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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阿。程乐和燕子分开是事实还是梦啊? 是梦吧。她跑过去,人家已经结婚了呢。????????????????[em03][em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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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人物中, 我最讨厌黄鲲, 自私而不负责.


孝诚平平.


程乐最好, 最包容, 也最体贴.


Chris 是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


Vivian是个敢于追求幸福的女生, 但又时常迷失在爱中.


谁能说清爱呢?



谢谢楼主转贴这么好看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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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真的是天津人吗?怎么看都像台湾言情剧呀。太夸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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