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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我与上一代人的战斗》作者: 强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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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2-10 03:37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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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人,还是不走? 如果走的话,房子会立马被单位收回,除非我再熬8年(因为分房时签了年份协议),而如果再熬8年,我就40多岁了,那时想走,也没人要了。

  5

  这么换算,使我答案混乱。我连吃了三碗冷饭,还没有饱的感觉。

  我老婆问我,你今天吃这么多冷的,要不要热一下?

  我说,顶得住。

  我听见自己叹了一口气,我听见心里的声音——“顶住,先顶住再说。”

  6

  顶住。

  现在我坐在资料室清静的办公室里,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顶住。

  两个星期下来,我发现,如果我的想法不多,资料室还算是一个能够让人顶得住的地方。甚至,我还悟到,如果我当时在综合处准备“回归家庭”的时候如能遇到这么一个环境,那么我的回归之路就不会遭遇汤丽娟的白眼,就会相当顺畅。这么说,这还算是一个好地方。

  在资料室,我准备“顶住”下去,我顶住的方式就是让自己蔫起来。

  蔫下来。

  我对这幢楼说,你爱谁谁吧,我无所谓,我不想陪你们再玩了,我决定在这里让自己蔫下来,蔫着呗,蔫大胆,反正工资又不会少我的,反正我已经发现了一个规律,一个人越投入地干活,就越容易和别人弄成乌鸡眼,结果就越不爽,这又何必呢,还不如蔫着,惹不起就蔫呗?

  我在资料室开始放逐自己。我迅速适应了资料室的节奏,我找到了放松自己的空间。

  在这里,再也没人来管我迟不迟到这点鸟事了。因为整个资料室只有5个人:主持工作的副科长李瑞,城府较深的中年人老邢,唠叨热心的中老年妇女黄珍芝,爱打扮的新潮女孩林娜,还有就是我。

  而头儿李瑞依然是老样子,我知道他心里其实对什么都有数,只是他没有管别人的意思。

  于是,我常常发现都快9点钟了我还躺在家里的床上。等到我冲下楼的时候,我总是发现自己忘记了穿袜子。

  我走进机关大楼的时候,一般来说已是9点半。我沿着楼梯往上走,心里总在想同一个问题——不知为什么一大早我就觉得这么累。

  当楼梯地板上那些复杂的花纹掠过我的视线,我就想起好多年前我刚来单位报到那天对它们的好奇,记得当时我使劲想分辨出它们是什么图案,而现在它们早已谙熟于我的记忆。

  我熟悉它们就像熟悉单位里层层叠叠的人际关系。

  7

  在二楼资料室拐弯口的阴影里,我经常看见资料室的新潮美女林娜和她的男友“小款爷”搂在一起,在作一天最初的缠绵告别。

  林娜每天由“小款爷”开着宝马送来上班。她看见我瞥了他们一眼,就有点不好意思,嘴一嘟,对“小款爷”说,好了,好了,我得进去上班啦。

  我和她一脚前一脚后进了办公室。我看见领导李瑞好像没看见我们。

  而我还像从前一样,气喘吁吁地说:不知怎么搞的,我越提醒自己别睡过头,就越会睡过头,我不知怎么搞的?

  我可能习惯了说这句话。我就看见李瑞嘴角掠过一丝不来深究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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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气喘吁吁地在说“不知怎么搞的,我越提醒自己别睡过头”这句话的时候,李瑞却没有笑, 也没看我,但我好像听见他叹了一口气。虽然很轻,但我听到了。

  他的一声叹息飘进了我的心里。这么一个好人,我不想惹他难过。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丢给他,说,头儿,今天有什么要做的吗?

  他想了一下,说,暂时你先理一下上个月的合订本吧。

  9

  刚才我忘了说,我发烟给李瑞的时候,恋爱中的林娜则目中无人地飞奔到窗口,向楼下正准备离去的“小款爷”飞吻。

  随后,一个上午,她都坐在办公桌前整理抽屉。10点的时候,她就开始打电话,她对着电话机千娇百媚的声音总是打断我看报纸的注意力,我发现自己后来一直竖着耳朵在听林娜的声音,有时候,她在生气,有时候她在娇嗔,在电话里她说的似乎永远都是情感上的词句,她说话的方式基本上都是“我什么什么”、“我怎么怎么”,所以,我觉得长得这么漂亮的林娜一定是个自恋的女孩。

  像这样的女孩,即使你喜欢,你也得敬而远之,因为她太知道对自己最好的永远是自己。

  10

  到上午十点半,也没见几个人来借书。我们五个人好像从各自的报纸、电话中苏醒过来。

  心不在焉的交流声音开始在资料室里飘浮起来,包括:“股市今年是没戏了”、“这期体彩你加不加盟?拿钱出来!”“隔壁的老林托我介绍对象。噢,林娜啊,你也得抓紧。”“金锐大厦周末‘买就送’,皮鞋折扣下来真的很划算。”……

  一天天的日子在这些声音中飘浮过去,会变得很好打发。

  在资料室,我学会了放松和蔫下来。但不知为什么我天天迟到,还是觉得睡不醒,天天啥也没干,还是觉得很累,尤其是当上述东一句西一句的言语每天塞满了耳朵,我就会渐渐涌起厌烦。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这么平静了,我还是觉得焦躁?

  蔫下来的生活不应该烦,这我知道;要在单位里习惯无所欲求的琐碎日子,其实也是很有学问的,甚至是无底洞,即使等你老了,一无所成,也不一定学得透,这我都知道。但我还是觉得心里渐渐涌上来的烦躁。

  11

  当我烦躁的时候,李瑞好像也在变化。最明显一点,他突然变得爱说怪话了,爱评论单位里的事了。

  几天后,我听到一个说法:李瑞与最近刚分管我们这一块的蔡副局长气场不合,蔡几次在会上批评资料室对专业资料的收集整理工作观念老化,加上据传单位即将实行部门人员精简制和领导干部轮岗制,各种版本的风声传出来,所以李瑞有点烦了。

  等到连我都看出了他的心事,已经是晚了,因为他已经调整好了自己,据说他不想再戴这顶小乌纱帽了,据说他想明白了: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再混几年都要退休的人了,还要拧着劲去适应别人犯不着了啊,都适应了一辈子了,又不见得别人说你好啊。

  他甚至有一天中午在办公室里对我们打趣:领导么,其实每一个人都该当当,练练啊。

  有一天上班时,我在电脑上玩游戏。结果,那天李瑞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习惯性地连忙叉掉(这样的动作我在综合处习惯了),没想到他轻轻地嘀咕了一句话:“你玩好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我又不是你的爹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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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静了一会,好像在犹豫用词,他说:小贺,既然我现在说出来了,我还是忍不牢再说两句,你还年轻,别总闲着,这个年头以后得靠你们自己的本事才能活得好,这一点连我这个老头都看出来了……

  这一天我回到家里还在难受。因为,钟处盯了我10年,还比不上李瑞说了一句“我又没想管你”对我更有震撼力。我想,是啊,他犯得着管我吗,他又不是我的爹妈……

  或许人总是这样,当摸不着底的自由真的端到你面前的时候,你却开始想逃避自由了。钟处管牢我,我受不了,但李瑞说他不想管我、他又不是我爹妈的时候,我也会慌了手脚的。

  是啊,当你知道没人会来管你时,你也会陷入恐慌。

  12

  有一天,一个中年女人走到我的办公室,她说她找林娜。林娜说,我不认识你啊。那女人对着林娜尖叫起来:狐狸精!

  接着,惊得目瞪口呆的我们就看见她俩的对骂。骂了半天,我们才慢慢明白,林娜被那个“小款爷”骗了,“小款爷”是有老婆的人。这不,老婆打上门来了。林娜也惊得目瞪口呆,她一边痛骂“小款爷”,一边应对那女人的粗话。林娜说:你给我出去,你再不走,我叫110了。林娜说:谁稀罕你的老公了,我把你的臭男人还给你!你给我好闭嘴了,你给我听着,回家好好看着他,省得他再出来骗人!你给我听着,你现在在这儿撤野逞什么能,我只要给你老公一个眼色,你连老婆都没得当!你给我出走!

  那个可怜的女人走了之后,可怜的林娜趴在桌上一声不吭一个下午。我们看着她不知所措,我们怎么劝啊?难道说“你傍错了人”?

  下班的时候,李瑞让我陪林娜回家。林娜推辞了半天,说,别管我,你们烦不烦人啊,我不会想不通的……

  但最后我还是送她回去。车到了城北一个小区,林娜说,你别进去了,我租的房子是三个女生合租的,我不愿意让人家知道这个笑话。

  我站在林荫下,看着她恍惚的模样,我说,那么我送你到你的楼下吧,好歹也算是知道整天在一个办公室里干活的同事住在哪,怎么在过日子。

  她突然哭了起来。她倾泄的泪水弄得我有些尴尬,许多路人在看我们,不知他们在想啥。

  我站着也不是走也不是,我看见旁边有一家面馆,就说,你饭还没吃呢,要不,我请你吃碗面再回去吧。

  13

  在那家烟雾缭绕的面馆,她坐着,一只手抓着一把餐巾纸,把它们撕成一小朵一小朵。

  她盯着桌面,说,真不好意思,让你看了笑话。

  她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动不动就想哭,你刚才的那句话不知为什么就让我想哭,我每天在单位里进进出出,那些头儿有谁见了会多问一句——“小年轻,你住在哪,远不远啊,自己的房子还是租的?每个月哪点工资够不够付租房啊?”

  她说,你刚才这么一说,我就不知为什么想哭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动不动就想哭。

  我赶紧劝她,别人问了怎么样,不问又怎么样,日子还不是自己过,只有自己才知道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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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别指望现在的头儿来问这些,他们自己也都烦着呢。

  她说,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女人在乎这些感觉,特别是有时候觉得这日子没着落的时候,就觉得该有人来管我们。

  我差点惊歪,我想她怎么和我一个傻样,前两天我对李瑞那句话起反应时,也是这么个傻样。

  我劝她,女人在乎感觉归在乎,但日子真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自己挺过来的,这是急不来的,我家的房子也是旧得不好意思让同事去玩。

  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你比我小了五六岁,但你的想法比我还老土,这年头谁还在指望头儿、指望单位来管自己的生活?

  她突然笑起来。她笑得让我觉得有些荒诞。她告诉我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她说:你们比我们幸运,我们这一代和你们不一样,我们读书的时候家里交了一大笔学费,掏尽了爹妈的积蓄;毕业了满大街都是大学生找工作多难啊;好不容易找了个工作又赶上取消福利分房,房价飞升;而你们那时单位有房分,不管暂时分不分得到,起码还有个盼头,而等到我们这一拨,都得自己去买啦,一幢房子都要七八十万哪,不吃不喝,干二三十年也买不起。别的没有不要紧,但房子总得要吧,房子就是家呀……

  按李瑞的授意,我原本想开导她的感情问题,但没想到我们一扯就扯到了房价现象。我劝她,哪有女孩考虑房子的?这都是男方考虑的事,找个有房的男朋友,就可以了。我这一说出口,想起今天下午的事,就觉得自己简直疯了。好在她没多想。

  在热气腾腾的面馆,我也知道自己开导她其实是白费口舌,因为她心里比我更明白“现在是否有人管我们”这事儿,她太明白了,所以才心急火燎地自己救自己了,所以就傍错了人。

  林娜下意识地挑起了一根面,它长长地拖在碗里,她摇晃着它,最后,把这一丝面放下,她叹了一口气,她告诉我:我这人从小就是劳碌命,要得到什么都不容易,不像和我同一年分进单位的陈芳菲。

  她说,陈芳菲她爹是市公安局的头头,我爹妈都是小镇工人,陈芳菲的事自然有人帮她张罗,而我,什么都要自己去搏的。

  14

  我把她送到她租房的楼下。她对我说了声BYE,就消失在这旧公寓的楼道里。楼道里灯影昏暗,我听着她的脚步声心想我们后面的这一代人会比我们来势更猛。

  我理解他们的生猛就像我理解他们的不易。我们之间虽然才仅仅隔了几年,但彼此成长于不同的语境。在我们读书的那会儿,上世纪八十年代校园理想主义对我们的浸染,多少会帮助我们消解掉一些物质在今天对我们的压力。而他们比我们晚了几年,他们跨进校园的那一天,正是物质主义带领人民狂飚的时代,他们从青春期就开始直接面对高学费、校园贫富差距、就业难、高房价……因而,在成长过程中他们比我们更受物质的挤压,他们有更多的焦虑,对欲望有更多不加掩饰的直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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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李瑞伤神的时候,当美眉林娜被人骗了的时候,当我在单位里长久没人管着的时候,我每天比以前更轻松了,但我却开始为整天没事可干发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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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知道,李瑞所说的那句话“以后怎么办,你想呆在这儿也不一定呆得牢”,已经钻进了我的心里。

  黄珍芝、老邢发现我好像突然来劲了,他们看见我戴着耳机在学法语,他们看见我去旁听社研处举办的IT产业论坛,回来后,还帮社研处找资料,甚至帮着整理提纲,黄珍芝说:“是不是小贺听见什么风声了,也难怪他啊,在这里呆着,他是不甘心的。”

  我想,她以为我想搏出位了。

  16

  有一天中午,我、林娜和李瑞在聊天。李瑞说他羡慕我们,年轻。

  我叫起来,我才羡慕你呢,我说给你听听:

  “首先我转眼就奔35岁了,离退休还远,离年轻也已经不近了,以后会怎么样,我们谁也不清楚,但有一点很清楚:以后和现在肯定很不一样。所以我羡慕你,不用再去适应啦。”

  李瑞想了一会,点头称是,他说,给你这么一说,是值得羡慕,羡慕我快退休了,可以轻松喽。

  17

  办公室的人都不知道,这些天下班后林娜常拖着我谈人生问题。

  我知道这不太好,但美眉的力量你无法拒绝,更何况,伤心中的她需要有倾吐的对象,自从那天把她送回家她对着我哭了一场起,我就变成了她的精神垃圾桶。她说啊说啊。她的眼泪和她的悲伤和愤怒同时发现它们离不开我这个观众。

  有一天 ,不知说着什么,她又说到了综合处的新同事陈芳菲。她说,你知不知道,单位有一个去加拿大进修一年的名额,你猜是谁去?都说是陈芳菲。

  我有点吃惊,是吗,她运气倒好,才来一年就摊上了这等美差。

  她嘴角掠过一丝轻蔑。

  她说,我和陈芳菲是同一年分来的,我能分进资料室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她进了重要部门还觉得稀松,现在又能被公派留学,她凭什么呀,不就是她的爹有背景吗,她没才没貌,不就是投胎好吗?

  我臭了臭她的不服气,我说,林娜啊,这还不够啊,投胎好比嫁得好还难哪,那是冥冥中的中彩! 再说了,她一个领导的女儿,每天和你我一样来上班,本本份份,你想想,现在社会上别的高干子弟在干啥,只要想到这点,她已经够劳模了。

  她说,这倒也是,不过,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从综合处出来的,我得和他们比,为什么陈芳菲、杨青的实在低调就成了美德,而放在我们身上就成了平庸?

  我不知怎么劝她,因为她的话确有煽动性。听着听着, 我又有点蠢蠢欲动了。

  18

  我的蠢蠢欲动是指我想跳槽了。这倒不仅仅是因为我现在闲得心里没底了,而是因为我的老同学在南京一家公司当了副总,他们那儿有一个空位。

  我蠢蠢欲动,但接着就是犹豫。主要是因为那岗位在外地,恐怕以后还要考虑搬家、为老婆在南京找工作、为小孩转学……

  我的犹豫令林娜不解,她说,人一想多就很难做什么了,我要是你的话,下个星期就去辞职,吓他们一跳。

  我说,屁,他们会被你吓了吗?他们还巴不得你走先。

  那倒也是!她嗑着一颗颗瓜子,她的桌上放满了零食。她说,这么一想,心里就会有火,我哪里也不去,我得看着那些老不死的比我一个个先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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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别人的感觉也就不管了,主要是有了家小以后自己的想法会不一样的, 觉得折腾很累,会顾虑很多东西。

  我看着她想争辩些什么的表情,赶紧说,当然喽,我们这些小人儿,不折腾也累,甚至可能会更累。

  19

  当我晕头转向的时候,李瑞那边有了结果——李瑞想辞去副科长职务,结果没辞掉。

  蔡副局长当然不会让他辞掉,你想,传来传去的,都传成了蔡副局长对李瑞这个老好人有陈见所以李瑞用辞职的方式表达情绪了。更何况,老虞局长那边也传出了这样的口风:别人我不敢打保票,但对李瑞,我是了解的,如果谁和李瑞闹别扭,那不对的肯定是别人,而不是李瑞!

  对于蔡副局长来说,将谣传扼杀在摇篮里的最佳方式是立马找李瑞谈心。蔡说,即使你不想干了,那也得等中层干部轮岗制开始以后啊,否则别人会怎么说我啊?

  所以,我们看见,现在李瑞依然每天坐在那里看报,依然在做这个小头儿,依然得去适应别人,依然在做他的大好人。

  他郁郁寡欢的模样,让我同情,还让我明白了单位 “好人”的定义:好人就是那种昧心地活在虚假里的人。

  如果这就是好人,那么我绝对不做好人!我想,好人除了能点缀别人的眼睛,还能得到什么? 即使别人给了你“好人”这个形容词,他今天可以给你,明天就可以收回去。

  20

  这个时候,南京的老同学打电话来催我:“你该定了啊,再不定别人要定了。”

  我请了病假,呆在家里认认真真地想了两天:除了要搬家、要给老婆重新找工作之外,去那里一定比现在好吗?

  我老婆也在嘀咕:那边有住房补贴和公积金吗?到那边你就真能适应吗?那边的头儿是不是真的就比钟处比李瑞强,那里的同事就真的比丁宁蒋志不鸟?如果去了,这套小屋就要被单位收回去吗?这10年是不是白干了……

  我越听越难过,因为我知道她说得也没错。我越想越难过,因为我望着这个小房子,就像望着我的另一个儿女,我发现我变成了一只背着屋子爬行的蜗牛。我知道我不会走了。

  21

  到秋天的时候,我还坐在资料室里。

  我依然进进出出于这幢大楼。

  每当我烦闷的时候,每当我想起南京老同学那家上市公司而有些吃后悔药的时候,我总是同时劝慰自己算了吧,在这楼里呆了快10年了,除了学会了点琢磨人心的能力,好像也没学到多少可以出去混的本事,出去也未必能适应了,算了吧。

  有一天,我看见林娜开了一辆奔驰到单位。她轻描淡写地说,是向朋友借的,他又不用。那天她的风光令单位里许多人侧目。我看见她奔进奔出,不再来和我谈人生了,我知道她又开始出发了,但愿她这次有所收获。

  有一天,我一个人走过一家快餐店,看见落地玻璃窗上倒映着我的影子,我发现自己缩着脖子怕冷的样子。我想,我真的在老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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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乌纱帽是男性必需品(1)
作者: 强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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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窗外的梧桐叶飘落下来,秋天的气息涌进了资料室的每一扇窗。

  到秋天的时候,我彻底认了资料室的平淡和安宁。每天下午,我坐在书库的一大堆书报中央,提着毛笔在一张张卡片上抄写书目。

  写着写着,我感觉自己是在练字。屏气运笔间,一个下午就过去了一半,我的字在一日千里地进步……偶尔瞥见午后书库里光线与轻尘飘动的声息,偶尔想起从前在综合处的日子,我竟会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我想,这样安静下来,规规律律地生活,也不错呀。

  没想到,我想要什么的时候,它就成了奢望。

  2

  透过窗子,我看见李瑞正踩着楼下那些落叶从大门那边进来。已经是秋天了,他还穿着夏天的衣衫,清瘦的身影在北风中显得有些萧瑟。

  许多人发现李瑞的话最近又少起来了。他脸上的表情和他的衣服一样心不在焉。

  资料室的“碎嘴婆”黄珍芝肯定也看在了眼里,她可能觉得幽默,有一天上午,我听见她对林娜嘀咕:老李说自己不在乎,但事到临头,哪有真不在乎的,但话说回来,他急什么急,轮岗又轮不到他。

  林娜正拿着一面小圆镜在悄悄抹口红,她抬了抬眼皮,说,怎么不急,他爬得比我们高,跌下来就比我们痛。

  林娜对着镜子抿着嘴唇,她对口红的颜色好像不太满意,她说:我们是群众,轮岗了,好歹有个地方收容我们,而李端是个头儿,如果下来了,哪个部门会要一个当过官、习惯了指挥别人的人。

  黄珍芝就猛点头,然后就拿过一张报纸,盯着。我知道她这模样多半是在想心事。

  秋天的时候,我们听说局里将试行新一轮的人事改革,各科室计划减员和轮岗,目的是为了提高效率,按指标,我们资料室将只剩下3个名额。

  而目前,综合处有5个人,除主持工作的副科长李瑞外,就是群众黄珍芝、林娜、中年人邢万里和我。

  这就意味着,5减去2才等于3。

  2

  我环顾四周,发现资料室目前的5个人谁都有可能出局。

  一:李瑞——李瑞是资料室的头儿,虽然前阵子他抱怨过不想当这个头儿了,但那毕竟是气话,当头儿不爽,难道还是当群众爽?这次减员的事,原本是轮不到他的,只是据说这回改革力度挺大,鼓励年轻人上来竞聘领导岗位。李瑞53岁了,如果这次上不去,就可能下来。如果下来了,再呆在这个资料室,就不合适了,新领导怎么开展工作啊?

  二:中年人邢万里——邢今年42岁,这次竞聘有传他会上。我一直觉得中年人老邢很符合这幢楼的“企业文化”,老邢是一个高深莫测的人,我和他共处一室都快一年了,还是弄不清楚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想,这就是城府。据说,很多人现在已经在等着看中年邢万里和老年李瑞如何在本次竞聘中“对劈”了。当然,如果他竞选失败,再呆在这个处,他自己也会没滋味的。

  三:黄珍芝——黄珍芝出局的可能性更大,她已经54岁了,对她来说,年龄是致命的。

  四:林娜——林娜27岁,这年龄同样致命,因为她是资料室年纪最小的人,因为年轻,所以没资格说条件,只有听任安排的命,更何况,她平时有点懒,打扮招摇,男朋友也多,说话太随意,在哪儿得罪了别人自己还不知道。加上平时好事就不太轮得到,这次就更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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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我——我一年前才调进资料室,属于晚来者,如果考虑到资料室对老同志有照顾的成份,那么轮到“走人”的,可能就是我,而且因为我正值当打之年,别人会说你呆这儿是闲着,更何况,黄珍芝、林娜是女人,她们到领导那里哭几场闹几把谁都头大,所以,我也悬着。 说实话,我原本无所谓走不走的,只是想想自己才适应了这里,就别再折腾我了吧。

  3

  李瑞与邢万里,此刻就坐在各自的办公桌上。

  他俩原本一直客客气气,其实现在也客客气气。只是现在他俩的沉静让我们觉出了一丝不自在的味儿,当然,这也可能是我们等着看他俩PK的心理在作怪。

  林娜、黄珍芝,这些天除了琢磨自己会不会从“5-2=3”中出局之外,剩下来就琢磨李瑞与邢万里的脸色,接下来琢磨自己该与谁走得更近点。因为一般来说,总是先定了部门领导后,再由部门领导确定谁出局、谁留下。

  据说“碎嘴婆”黄珍芝这些天在各个办公室里窜来窜去,和一班中老年女同事扎堆嚼舌头,她说:领导要竞聘了,我们就不知道跟谁了,其实我谁都不想跟,但不行啊,你得揣摩,真是累。

  黄珍芝说,我们处的那两位,老李老邢本来也未必不合,但一竞争,必定有矛盾了,你说我跟谁?

  “碎嘴婆”黄珍芝言语夸张,许多事儿从她那儿一过,就往往散发出了娱乐的气息。后来她的那些话又被传回了资料处。这使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的综合处。只是这一次,我面对的李瑞和邢万里都平静如水。

  4

  林娜透过玻璃隔墙,向里间看了一眼。李瑞正在里间收拾合订本。

  林娜悄悄对我说:老李其实是一个书生气挺重的人,挺纯的,样子也好,不知为什么就是上不去,而那些贼眉鼠眼的人倒一个个都上去了,怎么就他这么不走运?

  谁都知道李瑞年轻的时候是很帅的,其实即使现在看,他也还英俊气派,20年前他是设计局的第一才子,有一手好文笔,擅拉小提琴,唱歌嗓音悦耳,只是为人内向,不太显露。

  林娜说,有一次我和老李一起出去开会,遇到我一个老同学,她对我说,你们这头儿看上去一表人才,怎么才一个副科啊,他看上去应该当得更大的……

  林娜说,给我这同学这么一说,我也纳闷了, 老李他怎么搞的?

  我向里间看了一眼李瑞。我压低嗓门告诉林娜,有些事虽然看起来不怎么合情理,但恐怕也有它的道理,等你成领导了,恐怕也未必看好李瑞。

  林娜飞了我一个不屑的眼色,她说,哪会,他们什么眼光啊,尽选些斜头歪脑的男人!

  她边说边“啪啪啪”地把订书机往下拍。我说,要你们女人来选的话,选出来的没准都是F4了。她说,选F4又怎么了,既然没握别人肚子里坏水多还是好水多,那么选个帅的至少还娱乐了我们的眼睛,而不至于每天既面对他的一肚子坏水,还得面对他的丑脸。

  我笑起来,说,深刻,李瑞要是知道你这美女这么抬举他,他会乐坏的。

  她嘟着嘴说:也可能是我同情不走运的人,因为我自己不太走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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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起一叠装订好的合订本去里间找李瑞。这些天李瑞在期刊书架栏整理资料。林娜过去的时候,李瑞正坐在一只小条凳上面对着堆积如山的合订本出神,林娜走到李瑞的身边,李瑞才回过神来。李瑞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解释,我在找1978年的一本杂志,虞局长说他在那本杂志上发过一篇文章。

  这回轮到林娜有点发呆了。也许是因为她同情他刚才的独自发呆,也许是她注意到了他的头发有点发白。她说:李老师,你有白发了。李瑞摸了一下鬓角,说,是啊,早就有了,一天天多起来了。她没头没脑地说,李老师,这次你干脆别去竞聘了。

  李瑞有点愕然。他尴尬地笑了笑,装作没明白,去翻书架上的那些合订本目录。

  林娜慌忙解释,我的意思不是说李老师你老了李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看起来还很年轻的我的意思是说李老师你别在乎有些事那些事挺没劲的……李瑞说,我知道我知道。他叹了口气,他说,不参加竞聘也不行啊,别人还以为我对机制改革有多大的意见呢。

  林娜这样的漂亮女孩,一向自我感觉良好,但在这一刻,她可能瞥见了厚道长辈李瑞的软弱,于是怜悯像波涛一样泛滥?

  后来我们猜,她可能就是在那一刻对李瑞生出好感的。

  5

  我们看见林娜这阵子有事没事总往李瑞那儿粘。

  她帮他打饭,帮他收拾材料,还想出五花八门的问题请教他,局里安排李端双休日去苏州开会,林娜也想跟着去,她对李瑞说,双休日又不占上班时间……

  有一天,她拿了一板巧克力,说,是朋友去国外旅游带来的,她扳了一块,当着我们的面,把它塞进了老李的嘴里。她说,尝尝,是辣的。李瑞吱吱唔唔,在我们的起哄声中,林娜捂着嘴,笑得喘不过气来,她说,我们得把李老师给开发了,开发别人的感觉是很好玩的。

  李瑞嘴里含着那块巧克力手足无措,他吱唔着,别开发我,干嘛开发我呢……

  哇——,我们在边上起哄,说老李太闷骚太不解风情了,就被别人开发一次吧,也难得供我们娱乐一下。

  黄珍芝笑歪了嘴,她趁林娜下楼拿报纸的时候,握着绣花拳头,轻轻敲了一记李瑞的肩头,她说,老李啊,想当年你刚毕业来单位的时候,我们都把你们这群小伙子排过的,你是第一帅哪……

  李瑞说,哪里哪里。

  黄珍芝说,别谦虚了,呵呵呵,现在的小姑娘和我们那个时候可不一样了,我们那个时候喜欢谁哪好意思说呀,现在的小姑娘啊,她们还就吃准你这种年纪的,呵呵,老李啊……

  李瑞就有些脸红,他开玩笑说自己的老婆听到了会当真的,“她醋坛子打翻了的话,我只有头昏的份了。”

  后来,黄珍芝的话被传回了林娜的耳朵里。林娜说:什么呀什么呀,那个年纪的女人尽把事情庸俗化。

  6

  据说,林娜还专为黄珍芝的风言风语对李瑞开了个玩笑,当作一个解释。

  她说,老李啊,你还真的以为要开发你了呀?只是整天在一起,好奇了点罢了,人整天关在一间房里,是会好奇的,这怨不得我。你最大的问题是与任何人交往都平淡如水,我好奇你动感情的时候是怎么样的我太奇怪了你为什么害怕别人与你走近也不喜欢自己与别人走近我就纳闷你是不是因为好说话所以总让着别人还是因为总让着别人才好说话我很想知道你与太太在一起时是不是也是不争论的我好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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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见,林娜和李瑞根本就是两代人。单位里许多像李瑞一样年纪的人,面对林娜这样的女孩,是会被搞定的,因为,与她们粘乎会使他们觉得自己还年轻着呢。

  而资料室副科长李瑞则做了逃兵。他是一个拘谨的人,也是一个怕麻烦的人,也可能,他也在心里为自己被年轻女孩喜欢而悄悄高兴着,也可能他太明白了在这楼里是不能动感情的,办公室里的女人向你示好并不等于她爱你。

  所以,据说他很君子地告诉林娜:我过去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女人缘,年轻的时候就没招女孩喜欢,现在,我老了,你们尽让我吓一跳,看我的笑话,谢谢谢谢……

  李瑞表现迂腐。所以,林娜对李瑞的情感开发没有成功。

  7

  林娜开发李瑞没成功候。黄珍芝的脸上带着笑意。这阵子每天中午吃完饭,她都捧着一只硕大的苹果或梨子,在熟练地削皮。

  接着我就看见那只大苹果或大梨子就出现在李瑞的茶缸口上。

  那只茶缸很大,那只大苹果或大梨子也很大,正好卡住,不漏下去。

  李瑞吃饭回来,对着那只大苹果或大梨子说,哟,阿黄啊,别这么客气,这么客气干吗?

  李瑞不要。黄珍芝就嘟着嘴好像生气了,她说,不就是个水果吗,我自己吃的时候,就顺便给你削了一个,难道是巴结你吗?你把一个苹果看得太重了。

  黄珍芝每天中午给李瑞削一个餐后水果。李瑞推辞,黄珍芝坚持。渐渐地李瑞好像就接受了,吃吃觉得味道还不错,慢慢地就觉得饭后好像还不能少了。

  黄珍芝削大苹果或大梨子的姿态越来越娇憨,她的技术越来越精湛,水果皮细细长长地延下来,完整,不断。

  8

  有一天上午,走廊上传来一阵女同事婆婆妈妈的喳喳声,我探头一看,原来黄珍芝改换了发型,剪了个“碎披”,来上班了。

  黄珍芝还穿了条紧身健美裤。

  她在走廊上告诉大家,这“碎披”花了200元钱呢,剪发的说,3个星期后还得去重剪,否则没用了。她们说她年轻了起码10岁说她好妖噢说她从后背看像少女一样了。她格格格地笑。她说,10岁?那太好了,现在都是年轻的吃香,连单位机制改革都是年轻的占便宜,我们还不赶紧年轻吗,哎,你们觉得这裤子怎么样,是从“那美百货店”淘来的,你猜多少钱,多少啊,多少?30块!……

  每当单位里的女同事一几喳衣服、发型,我就头皮发麻。我赶紧溜出办公室,想到顶楼上的小卖部买包烟。我等了半天电梯都没来,就只好走楼梯。在楼梯转角口我碰到了虞局长。我开始没认出来,这个穿着阿迪达斯休闲装,戴着阿迪达斯棒球帽的人竟是虞局长。

  虞局长说,小伙子跑得这么急。

  我说:啊?是虞局长啊,你怎么在爬楼梯?

  虞局长说:平时没时间锻炼,爬楼梯就比如锻炼吧。

  我后来站在小卖部过道里的时候,还在笑。我想,优雅地老去如今已不再时兴,现在最要紧的是要老得年轻化。年轻真好啊,以后我在他们面前不该拘谨了,因为他们以后的退休工资得由我们来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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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轮岗、竞聘还没开始,花絮却出来了。因为李瑞的太太来我们办公室转了转。

  黄珍芝说,李夫人是来察看林娜是怎样一个人的,因为林娜这阵子晚上总爱给李瑞家打电话。黄珍芝说,她呀,把他家的电话当作心理热线了,疯七疯八地缠着他谈人生问题。

  其实,黄珍芝的说法太夸张了。那天李夫人来我们办公室并没激起什么风波。那是一个风度得体的女人,是向红中学的校长。可能是她好奇,也可能是她这个年纪的女人习惯从老公周围寻找假想敌罢了,她在我们办公室坐了一会,和我们聊了聊天,和林娜扯了一通中国中学教育问题现状,就走了。

  李夫人在办公室这阵,林娜从容自若,还给她泡了杯咖啡,而黄珍芝就一直猫在角落里吃吃地笑,这娘们就这德性,林娜和老李能有啥事,即使对林娜来说假如算有过“开发意识”,那也是单向度的。

  虽然没啥事,但黄珍芝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下午她在几个办公室窜门的那会儿,顺便捎去了“小林想开发老李,走走捷径,老李老婆急了,上门看动静来了”这段子, 到下班的时候,这楼里的一些女人都以为小林老李或者老李老婆闹了笑话。

  接下来一天,林娜没来上班,说身体不舒服。黄珍芝又开始猜了,她对我说:我看她起码要休息好几天,等我们看笑话的劲儿过了再来,小贺,你说是不是,现在的小姑娘是不是太能干了,知道开发头儿,但谁说资料室就一定是李瑞留下来呢?我看李瑞也险着,这竞聘节骨眼上还闹了点笑话……这两天,咱还得找老邢谈谈心,这不明摆着,如果李瑞下了,他就上,他要谁留下,是他说了算的……

  我嗯嗯啊啊的,心想,走就走呗,到哪个部门不也是当小兵,还能怎么样?

  黄珍芝想错了。林娜第二天就来上班了。于是黄珍芝又推翻了自己昨天的推测,她忍不住对我议论:林娜可能在家里盘算了一下,觉得这下无论如何轮不到她被淘汰出局了,这是因为现在谁都认为林娜是站在李瑞一边的,这种姿态摆上了桌面,即使邢万里上了,也不致于让她走,否则就显得老邢心眼太小,不是自己的人就排挤,唉,谁叫问题公开化了,公开化了她倒捡便宜了,除了她的脸皮不要了。

  10

  结果出来了,综合处留下林娜、我、邢万里。科长由社研处处长陈方明兼任。

  李瑞去了工会,这部门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有点琐繁,还有,就是与文字工作更远了。而黄珍芝去了传达室。

  黄珍芝跑着去找局长老虞,领导不在,她就坐在楼梯上哭,哭得大家都有些难受。

  综合处的“愤青”林伟新正好到我们资料室来还书,他绕过了楼梯上哭泣的黄珍芝。他进门压低嗓门就对我说,你们有人在外面哭。

  我说,她刚从我们这儿被精简出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唉,哭又有什么用呢,这年头人的更新比时代更新还快,换了是林娜,千娇百媚地对领导哭一场,可能还管点用,年轻啊漂亮啊人家同情啊,哭也是要有资本的,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林娜是不会对领导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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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林娜正在办公室那头劝李瑞。她说:老李啊,想开点,这没什么不好,老李,在单位你也红过了,现在也该让别人红了,我们谁到这个人生阶段都得学会欣赏别人。

  李瑞说:有道理有道理。

  林娜说,老李啊,想开点,大家都说你炒股炒得好,在这幢楼里也算是比较有钱的人了,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都得到 ……

  李瑞就回过头,对着我们苦笑了一下,说,哪有什么钱啊。

  11

  我帮着李瑞把他的桌子搬到了工会。我拍了拍手上的灰,想找块抹布帮他擦一下桌子。李瑞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他客气的声音和拘谨的神色,一如以往,却让我有些难过,我想,两年间他已经轮了两次岗,即使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单位,人的一生也充满了被动。

  一个人原本未必想和别人争抢什么,但不争抢又常常会让自己没了退路,一步步就滑到了更为被动的境地。只要比较一下李瑞和他的同辈人钟处长张处长陈处长,他的落寞就一目了然,在这楼里,后者现在所处的地势,使他们至少不会落得像副科干部李瑞这样被动辄拎来拎去的地步。

  我把李瑞的一些书和办公用品从资料室拎过来。工会办公室比资料室小了不少,东西暂时没地方放,就先堆在桌边。 我对着李瑞在拖地的背影说,这儿挺好的,也挺清静的,未必比资料室差。

  他嘿嘿了一声。

  我的安慰很虚弱。因为我知道对这幢楼里的人而言,这样的轮岗在周遭的视线中,更多的意味在于当事者又被别人打进了主意,至于它本身好不好倒在于其次了。而这正是最让当事人备感郁闷的地方。

  12

  李瑞坐在他的新办公室里,我现在常去找他聊天。关于这单位的事,我这阵子好像遏制不住有和他交流的欲望。我知道,这酷似前一阵林娜把我当作了情绪的垃圾筒。

  但我发现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躲闪着单位的话题。仿佛这些话题随时可能牵出他不快的心事。

  他下意识地躲闪它们,是因为它们让他沮丧,还是它们让他疑心别人觉得他不行?

  有一天他叹了一口气,他对我说,小贺啊,我们谈天,其实总是在谈对单位其他人的看法,其实我不太习惯评价别人,也不习惯别人评价我……

  他笑着摇摇头。

  他瞅着我说,可能是因为你们年轻,说着说着就喜欢用评价的口气来劝说我,其实我不太习惯的,有些东西每个人是生好的,改变不了的……

  他说自己现在出了单位这个大门,尽量不去想这大门里的任何事,很烦的,只要你去想的话。

  作为一个年长者,他袒露的软弱让我吃了一惊。我后来猜测,他敏感于别人语气中的评价,是因为评价里面有比较,他只是不喜欢比较而已。

  我想我只顾倾吐自己的郁闷而没体谅他的心境。其实,对于比较,我自己何尝不是同样的心理,比如,我同样不爽于与虞局长的宠儿丁宁相比。

  也可能生活于这个时代,人只能往前走,别回头,也别比较。但比较的冲动又席卷了这个时代的每一个毛孔。你越提醒自己别比别比,是不是越说明你遏制不住比的欲望?而比着比着,就比出了郁闷和不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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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也可能相对于我而言,人到李瑞这个年纪,尤会敏感于比较的滋味,因为某些所谓“硬件”(比如地位、官阶、财富)就会化为指代“做人成功与否”的指标。如果拥有它们,面对周遭别人的视线,自己仿佛就有了架得住比较的底气,而如果没有,不管自己承认与否,它们多少会给自己带来关于比较的不良暗示,于是就有了想回避比较的本能。

  对丁宁、林伟新和我来说,有的东西现在未必是压力,但对李瑞这把年纪来说,答案已多半定局,所以它演化成了心里的一个结。你越告诉自己别在乎它,你越抵抗它,可能恰恰说明它对你的压力越大。

  而事实上,我能感受到李瑞在意念中对它的抵抗。

  13

  我能感受到李瑞在意念中对它的抵抗,但我的纳闷也在升起。

  他在单位里虽不太如意,但他在股市里靠着自己的智商狠挣了一票,(据说他还凭着这第一桶金,买了几套房子,据说这也是他令单位一些人不爽的地方)。我想,既然谁都明白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都得到,那么,李瑞又有什么可失落的呢?

  我曾经为此纳闷。而如今,从资料室到工会,在这边缘化的角落,我突然就明白了他寡欢的原因——因为,钱和股票带不来大小乌纱帽对一个男人的暗示,即,地位的暗示,也即,一个人在一群人中对尊严、权威和被需要感的诉求。

  否则,一个人即使有了点钱,如果他像李瑞一样混跻于我们中间能轻易地被别人拎来拎去,那么也没有多少通气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是仅仅有几个钱所不能带来的。除非你超有钱,这个钱多到了能超越某个质,从这个角度看,李瑞还不够有钱。

  我想,难怪这两年连那些老板、新经济阶层都在乐此不疲地渴望从政。

  也可能每个时代,人的稀缺和诉求都有它的理由,正所谓缺啥补啥,越热衷的肯定是越稀缺的,社会的趋附从来都不会盲目地弄错目标。从这个意义上说,科长、处长、局长这些称谓,在这幢楼里从来就不只是职务概念,它还负载了别的信息和评判暗示,即,关于一个人的综合评价,也即,你行不行。除此之外,这楼里暂时没别的成功标准。

  我对李瑞说了声BYE,他落暮的神色让我相信了那一顶顶乌纱帽是男性的必需品。

  我出了他的办公室,我往楼梯上走。我想,迟钝者是不是都像我这样,只有在边缘化的角落里才能悟出点乌纱帽的必须性。我往楼上走,仿佛踏着内心的空虚,回了资料室。

  11

  现在,资料室就剩我们三个人坐在那里。

  我能听得到彼此呼吸的气息。

  我好像听见邢万里在说:我说我竞聘没希望,但你们都说我有希望,这事就砸了,要想当官,如果你看上去越像,就越容易被别人“撬掉”。

  我好像听见林娜在说,黄珍芝走了,我倒有点想她,她一走,这儿就不热闹了,黄珍芝挺可怜的,她让我知道女人老了之后不应该是怎么样的。

  于是我好像在对他们两位说:人是不能老的,我不能让自己再老了,以后你们谁问我我都说我3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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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们都笑了。他们好像说,你又不是谭咏麟,永远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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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职场,你没有故乡可退(1)
作者: 强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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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现在,资料室又重蹈了安宁。我、老邢、林娜坐在办公室里常常无语。有时候一整天,我也说不了几句话,因为现在来查资料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来查资料的人确实是越来越少了,往往一周下来,也没几个人来这儿逛过。我握着毛笔抄着那些书目,心想,这世界上还有比这儿更闷的地方吗?

  林娜看我在一声不吭地写字,她说,还抄那些干吗,吃吃力力的,现在查资料谁不上网搜啊,谁还来这儿查什么?

  是啊,现在我自己查资料也都是用百度和 GOOGLE 搜的。我看了她一眼,她正在剥山核桃,我猜想,没准她这一刻心里和我是同一个念头:这资料室迟早是要散伙的。

  2

  我也渐渐失去了找李瑞聊天的兴趣。

  因为我知道就他现在的心态是最好谁都别对他提及他的事情。他想悄悄地等着退了。在这个单位,他工作了35 年,而它带给他的是不如意的感觉,他现在蜷缩于一角,就在等着熬过最后的几年了,平安降落。我们别去打扰他了。

  我想着这些就有些没劲。我知道其实我难过的是我自己,因为,这种一眼能望到退休的无趣常态其实笼罩了多数人的归途。作为单位里的小角色,我们属于金字塔的底座,是沉默的大多数,在单位里,我们多半的时间属于不太开心。

  我握着笔,在埋头抄那些书目。我当然知道这没什么意义,只是我需要一个不让自己停歇的手势而已。

  我能察觉到自己这阵子心里的发虚,因为,我抄着抄着书目,就开始分心,我又听见了这楼里小乌纱帽飞舞的声音。

  3

  它们在空中飞舞,像一群鸟雀拍动着焦躁的翅膀。

  从我这个位置望过去,相对于我所在置身的金字塔底座,这些乌纱帽构成了塔的上端。它们数量不多,却像一群鸟雀在我的上方不停地飞动。偶尔钟处、汤丽娟、毛亚亚、丁宁、蒋志、林伟新的面容也会从我眼前掠过去……

  我想,我已经好久没和他们来往了,这个时候我怎么又想起他们来了?

  其实,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些天我在琢磨一个问题:为什么像李瑞这样的人在单位里往往没戏?

  4

  在这幢楼里我像个晚熟的学生,但一年年下来,看到的人多了,就发现了这几乎是个规律:一些有才华的正直人往往不太如意,他们常常被率先淘汰出局;而一些看似平庸的人,反而适者生者,能顽强地攀上去。

  我过去从没把自己放在情境中去深究这里的奥秘,而如今跻身于资料室的角落,因为李瑞,突然遏制不住想找到这个答案。

  我不知道哪里有标准答案。我下意识地在网上用搜索引擎搜。我键入如下一些字眼:“好人没戏”、“老实人没戏”、“办公室政治”、“职场生存法则”、“办公室PK ”、“有才华为什么出局”……不搜则已,一搜还真吓了我一跳,没想到网上居然有那么多张嘴都在热议这里的诀窍。

  一种说法是“层层任命制” ,即,由于“小乌纱帽” 的发放体系是“上定下”,任命取决于上司对下级的发现和喜爱,所以在单位 “做人”比“做事” 更重要,“处上”比“处下”更要紧,搞掂了上级,就等于戴上了乌纱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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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说法是 “淘汰精英怪圈”,即,喜欢听好话是人的天性,所以头儿其实是喜欢别人围着自己转的,而那些有才华的人往往仗着才气而不屑钻营或无暇巴结上司;庸人们则非拍马逢迎否则无以生存,这就决定了后者必然集中自己全部的资源用于“向上粘”,那么,后者还能不走出捷径吗?而前者,恰恰因为自己的优秀、真实而在竞争中被排挤,被踩下去, “君子斗不过小人”就是这个道理,它是反达尔文主义的职场淘汰怪圈……

  面对网上七嘴八舌的学理,我搞不清楚自己有没找到答案,因为这些说法看起来并不深奥,是大白话,它们好像早就存在于你的心里了,也可能只要你是中国人,只要点拨一下,你就觉得自己心里早就有了,你甚至觉得它们还是太浅,办公室生活逻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不是你不够悟性,而是你没去概括。

  5

  我的老同学阿石突然从深圳打道回府。 他说,我回来了,没想到找你这么容易,十年电话都没变。

  我说,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

  他眼睛睁得老圆,他说,安稳有什么不好,老子在那边换了八个单位,得出一个结论,都是一个样。

  他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一个也不换了,你看你看,我现在不打道回府了吗。

  我说,怎么能说白换了呢,起码你体验丰富了一些。

  他说,哪里哪里,换八个单位的真正成果就是让自己明白天下的单位都大同小异,这感觉就像知道天下的米饭都是一个味道,虽然知道是一个味道了,但也不能只吃一顿,但不管吃几顿,味道还是一样的。

  我说,你讲话这么绕麻花,我都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他笑着抛给我一支烟,说,我也不知道想说什么,走,一起吃晚饭去。

  我们一块去江边大排档喝酒。

  喝着喝着,他开始对我抱怨起他原先单位里的琐事,害得我还以为他就在我们单位上班。 想想也真够邪门,我那些散落在全国各地的老同学们这些年只要碰在一起,大都也像他这样,不需要过渡,大家坐下来,就能立马开扯各自单位里的破事。 扯着扯着,我们几乎发现原来我们都生活在同一家单位里了,谈着谈着我们好像遇到的都是同一班人马,一些是好人,一些是鸟人,好人大都相似,而鸟人也贼像贼像,他们太像同一类人马了,只是他们的名字不同罢了。

  我同学中年模样的疲惫脸神和叹息,让我怀疑自己在他们眼里是不是也同样悲哀?至于那些破事,我不知道它们只是属于这个人生阶段,还是属于职场人生的常态?还是我们班的人都不太行?

  我一边给阿石倒酒,一边说,看样子天下单位确实是一个模式,哎,前两天报上说现在深圳珠海的年轻人也热衷考公务员,这是不是真的?

  阿石说,和我们毕业那阵不太一样喽,以前都想快点下海,现在都想快点安稳;以前靠政策先发优势和嗅觉灵敏,还能找到一些先机的缝隙下海炒股炒房什么的,而现在先机渐失,下海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现在能利益最大化的可能只剩权力了。阿石呵呵呵地笑着,说,至少我原先单位的那些家伙,我看那,他们官本位的念头可能比内地人还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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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声鼎沸的大排档上,我看着他有些发愣,我说,阿石,我现在突然知道体制是什么东西了?

  他中年模样的脸庞有了一丝傻纯,他说,是什么东西?

  我告诉他体制就是文化基因,它早已渗透了每个人的血液,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文化就决定了什么样的体制。我说,我们别抱怨它了,因为你改变不了基因。

  6

  在资料室这段清悠的日子里,我的头脑和情绪一样混乱,但我对这楼里那些像鸟雀一样扑扇着翅膀的“小乌纱帽”的认识却在突飞猛进:

  为什么人人狂爱“小乌纱帽”?

  不仅因为它能多带给你几个钱,更因为它能让你觉得自己站在金字塔的上端,让你觉得自己能更多地掌握自己一部分的命运。  因为, 相对于垫底的塔基,你越往上去,你对自己处境的掌控能力就越大,而当你爬到一个副局长的位置时,在这幢楼里如果你不犯事儿,基本上就没人能随意来调派你了。

  但,正如“职场淘汰精英怪圈”有反达尔文主义的倾向,这里的“金字塔命运说”其实也有其反物理学的悖论。因为按理说,金字塔构造中的塔基部分虽属垫底,但它也是最平稳、风险最少的部分,而越往塔尖上去,越显眼风光,但稳定性也就越小,风险性也就越大,这是金字塔结构的物理属性,但是,当“金字塔”被比作“职场生存分层体系”的时候,它却整个掉了个头,即越往塔尖(头儿)去越稳定,而塔基(群众)反而越飘摇、动荡?

  我想,如果哪天我有时间,我得设计出一个办公室物理颠覆定理,找找这悖论的原因。

  8

  作为塔基无数砖头中的一块,我看到了自己在格局里的轻缈形态,也看到了周边一块块奋力向上磊去,或者被垫下去、挤下来的砖块。

  这样的视角使我恍悟—— 你以为不与别人计较,自己退到底线求个安耽总可以了吧,其实没门。因为你以为这是你的底线了,而在别人眼里你的底线还有后退的余地,所以你越想呆在你的底线上,你就越可能会失去底线;你越不顶住往上去,就越没有退路。大好人李瑞落寞的脸神掩映在“金字塔分层论”中,说明了这个道理。

  我把报纸翻得" 啪啪" 响,我在心里又开始叫唤 " 顶住" 。

  9

  我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无处可退,只有顶住。

  而一个人变得焦虑,是因为在职场他没有故乡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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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次出征(1)
作者: 强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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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整整一个冬季,我都在一排排书架前转悠。转着转着,我常常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在找哪本图书。 烦闷在这间屋子里弥漫。一排排书架都已蒙上了灰尘。林娜这阵子神出鬼没不知在张罗啥,而老邢整天往医院跑,说是心跳过速……

  资料室里已经好久没人打扫了。 我拿起抹布,在四下的宁静中,角落里似乎有一双双无形的手在挥舞“散了,散了”……

  我不后悔离开综合处,但我开始后悔自己当初一头扎进了资料室,因为人在这里呆着呆着就好像陷入了一个封闭的虚空——不知道其他办公室在发生什么,不知道大楼里在窃窃私语哪些声音,不知道有没有人在打你的“主意”,不知道这样的无趣可能会在哪里出现转机,更不知道哪天我会不会重蹈李瑞那样的无奈…… 那些消息灵通的“地下组织部长”也把我淡出了他们的视线。虽然我每天依然在这楼里进出,但这楼一天天与我无关起来。

  而等到有一天我突然忐忑的时候,我又发现自己所置身的边缘化地带使我找不到突围的路径和线人。

  2

  这十年一天天下来,我怎么降落到了这个角落里?我想想有点郁闷也有点奇怪。我随手拿过一张报纸来练习毛笔字。我注意到这张报纸上正在争论北大一个学生成为屠夫的事。

  在静寂的资料室,我研究了一整天他沦为屠夫的过程,我发现从他走过的每一步看,都合乎逻辑,但结果却有些怪诞。

  我想,我比他幸运,至少我呆这儿还是个适合养老的地方。当然,我也知道我有些臭美,如果真能在这儿养老,那还真的算是美差了,问题是谁知道这儿能不能给我养老?

  我抬眼看着资料室有些蒙尘的书架,费力地想着这接下来的一天自己该做些什么事。我放下毛笔,挥起鸡毛掸,好像在赶着书架上的那一堆书籍,那些微渺的灰尘在空中飞扬起来,我对着它们轻轻说,妈的,老子该离开这里!

  3

  我要离开这里!

  我飞快地想,干脆找老虞去,大不了闹他一场!

  但我知道这是笨招,因为它除了能把我和老虞都惹成纠纷中的笑料之外,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我在书架之间转了一圈。我觉得自己真是没用,在单位里都呆了10年了,真正能派得上用场的人脉一个都没经营。

  等我掸好灰尘,窗外突然下起雪来。我回头看了一眼幽暗的资料室,我对自己说:我快顶不住了,我得从这里撒了。

  我得从这里撒出去。

  只是我现在还找不到打开这道门的把手。

  4

  丁宁突然来找我。

  他说他老婆姐姐的孩子想择校读清英实验小学,他知道我老婆在省教委工作,他问我能不能请我老婆帮着打个招呼。

  两个星期后,我老婆托人帮那孩子转了校。

  接着,丁宁就拿了一包“倩碧”化妆品来资料室,说这是他老婆姐姐让他带给我老婆的。

  他说,现在择校有多难啊,你们真是帮了我老婆他姐的大忙了。

  这是丁宁第一次来资料室。他说,我进单位8年了,还从没进这里来过,说出来不好意思,咱就是没文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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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一会书架上的书,回过头来问我这里的书怎么都挺旧的,好多都是过时的了。

  我告诉他,单位现在哪想得到买新书啊,不要说书了,我们呆在这里也都快满身灰尘了。

  呵呵。丁宁笑着瞥了我一眼,他眼睛里有理解的味道。他说,如果我是你啊,当时我也会从综合处走人的,钟处那鸟人,谁在他手下干都会被郁闷死的,那个鸟人,嘴上说得句句在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屁!他算什么鸟?!

  丁宁说着就有点激动,他用一根手指点着天花板,好像钟处正在天花板上偷听。

  不过嘛,丁宁停顿了一下语气说,像你这样的才子,在这资料室呆久了这事就变成自己和自己赌气啦,说不定那鸟人还会高兴死了,那鸟人……

  他说到了我的尴尬处。我脸上肯定有点不自在的神色。他盯着我的眼睛,说,要不,你想想办法,跳到我们社研处来吧。

  我眼前一亮,对啊,丁宁现在好歹是社研处的副科长啊。

  我忙说,能去社研处当然好喽,但怎么去呢,又不是我想去哪就能去哪。

  丁宁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脸上升起悲悯的气息。我太了解他牛B的脾气。虽然在综合处时我曾经无法忍受他居高临下施恩于人的装蒜,但现在我已漠然了这些,我只看到了他脸上有体贴的缝隙。我立马钻进去。我对丁宁说,我和陈处长不熟悉的,你有空帮我探探口风吧,有没有去的可能?如果能去你们那儿真是太好了。

  他说,好的,老陈和我关系还是不错地,而且归根到底,我们社研处许佩佩生孩子去了,所以有一个空位。

  5

  我确确实实看到了去社研处的可能性:

  因为李瑞轮岗之后,社研处的处长陈方明不仅分管社研处,还兼管资料室,所以陈方明现在是我的分管领导,既然社研处和资料室都由他分管,内部调一下难度应该不大;再加上前一阵我帮社研处做过不少资料,陈方明对我印象不错,这点我看得出来。

  那么,我如何找陈方明谈这事呢?

  我想,还是先等丁宁帮我探点口风回来之后再说吧。

  可是,丁宁那边迟迟没有回音。 他是不是忘了这事?

  我就往楼上走,去找丁宁。到楼梯口,我又折回来了。不是顾虑他办公室里人多不方便谈这事,而是我想起了我俩以前的不合,现在这么专门去求他会不会显得有点犯贱。

  这念头让我好像听到了他心里的笑声。

  6

  我等了两天,丁宁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于是接下来连着两个中午,我都到食堂去碰他,我想,如果遇到了他,就装作随意地问他这事,这样感觉上会自然一些。

  可是,我在食堂里没看到丁宁的人影。

  第三天中午,我坐在乱哄哄的食堂里,慢慢地吃着饭,一边留意着从食堂大门进来的人,我喝了四碗汤,熬到了12点半,我终于看着丁宁进来了,但不是他一个人,他跟在老虞局长老张副局长老蔡副局长张处陈处他们后面。

  他们打了饭都坐到了最右边的那排桌子上,他们吃着,谈着,那张桌子周围的人渐渐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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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2-10 03:47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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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靠近食堂门口的桌上,看着那头,心里突然就有些悲伤:那些围着老虞的人中间没准也有像我这样的,心里有事,想装作随意地对他提几句,唠唠磕,进入他的视线,以后找他反映点什么也就自然一些。 只不过,他们此刻心里想着的是老虞,而我心里惦记的是他们中最小不拉子的丁宁。

  我看见丁宁正乖巧地看着领导们聊天,不知他们说了句什么,他跟着笑了,从这边看过去,他在他们中间是很纯的大男孩。

  我想,我在综合处与丁宁闹翻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今天自己会对他如此希求。 我把汤碗推到桌边,站起来,端着饭碗走出了食堂。

  6

  看样子,丁宁确实忘记了我的事。

  我在犹豫了几天之后,觉得这事不能再拖了,既然他们那边缺人手,这事就不会拖得太久,没准别人也在打这个主意。

  求人,真的那么为难自己吗?我把一堆期刊摔到书架上,心里对自己涌起了怨绪。

  很重吗?林娜在身后问我,她说,明天再收拾好了,又不急。

  我回头看见林娜正甩着她的小包,她对我抛了媚眼,说,我有点事,走先了。

  瞧着她走出办公室的袅娜背影,我想,她如果遇到我这事,肯定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就上了。

  我给自己打气,托人,是不讲感觉的,如果你不给别人感觉你在拼命求他,他又干嘛要来帮你呢?

  我就拿起电话给丁宁打过去,我说,丁宁,最近我们资料室准备去买一批书,你那一块需要哪些书,你给我们推荐推荐,有什么热门的……

  他说,有一本叫《硬球》的……

  我说,你在办公室啊,我上来一下。

  8

  我拿着一张书目单,装作咨询的样子上了七楼社研处。

  他正在电脑上打文章。我说,你还亲自动手啊?

  他一边敲键盘,一边抱怨部门里的那些小鬼没感觉。他说现在这些孩子写文章总是习惯先上网搜,哪有自己的观点和素材啊,所以他只好辛苦点,帮他们改了。

  他突然有点激动,他说,  人真是犯贱,帮这些孩子改,他们还未必觉得你是为他们好,按理说,老子没向他们讨学费已经便宜他们了……

  他牛B透顶的模样,让我想起钟处招呼李瑞汤丽娟的架式。我说,你太好玩了,你才比他们大了几岁啊,却喊人家“孩子”?

  他格格笑起来,他把头从电脑前抬起来,他说,也可能是我因为整天和那些老家伙呆在一起开会啦学习啦,就觉得自己很老了。

  我叫起来,你也卖老啊,你可是局里最年轻的头儿了。他叫起来,你今天怎么回事啊是来臭我的吧。  我说,臭臭你也是应该的,谁让你是黑马呢,你黑不黑的,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你这两年确实是干练了不少。他连忙对着我叹气说,唉,其实也就是有了个平台而已,多了一点练的机会而已。

  我看见他变得这么谦虚了,就告诉他话虽然这么说,但为什么有些人有得练,而另一些人没得练,为什么有人愿意给这人平台,而不愿意给另一个人机遇,这说明每个人的际遇里面其实是有自身原因的,人的能力从来就是有高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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