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远忙到8点多才有机会喘口气,端了早已凉透的饭去急诊室门口的那棵桂花树旁的石凳坐下。没吃两口,就见黑影里一个人过来,是江南。
“今天跟谁上夜班?”
”师兄好!跟陈老师。她老公带着孩子来了,一家三口正团聚呢。我出来晃会儿。“
舒远望她一眼,没再作声,细细嚼着。假如江南这时候回头,便会看见她师兄的表情有些狰狞,都是被冷掉风干了结成块的饭粒硌的,连着头也痛起来。
江南深吸口气,感受着环绕着他们的桂花香,以及身边淡淡的烟味。是个难得的安静的夜晚,没有救护车听不到吵闹,急诊大楼只发出清冷的光并没有声响,反常的幽静里桂花一阵一阵地喷出香气。若是以前,江南会觉得这味道太过浓郁,吵得人脑壳发晕。身边恰好有一股似有若无的烟味,中和了过头的甜腻,舒适得让人微醺。月光很亮,静坐的两人笼在柔柔的光晕里,像层透明胶囊一般,把这两个人这一刻和外界隔开来包裹住,停在了当下。
江南一边觉得这样的安静挺好,一边又怕太静了自己如雷的心跳会被听见,遮掩着开口问道:“师兄你急诊室轮转完了想去哪个科?”
舒远刚把最后一口饭吞下去,噎得几乎要背过气,倒了两口气才望着前面红红的十字霓虹灯牌,轻声说:“脑外科”。
“脑外科很辛苦啊!见习的时候听说过,那里一台手术站十个八个钟头是家常便饭呢。”江南有些意外,舒远看起来不算壮实,耐得住么?
“我自小就想做脑外科医生啊。我身体挺好的,你看这里急诊室的活儿也不轻松,我也扛得住。”舒远摸摸头,有点羞涩地笑了。
像是印证了舒远的话,一台救护车“哎哟哎哟”响着号就进来了。
“江南,我要开工了。”舒远赶紧站起来进去。江南看看表,陈老师的娃娃只有1岁多,小孩子睡得早,怕该要回家睡觉,这会子回去正好。
口腔科的值班室就在急诊室楼上,小小一间只放得下一张高低床。用玻璃隔开的床外边是两把椅位,家伙什倒是齐全。江南上到楼梯口,正好看见陈老师帮老公把孩子绑在背上。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听见里面电话铃响。
“陈老师我去接,你忙你的。”江南低了头快步走向电话。
接完电话,江南拿了东西下楼去了。陈老师目送老公骑上单车背着孩子离开,转身看见乱糟糟的急诊室一角,江南正弯腰给病人清创。
车祸外伤,伤口在右脸从颧骨到下颌角,清理完发现伤口很深,需要分层缝合。陈老师瞄了一眼,转头问:“家属在吗?”
一个面容焦急的女人迎了上来。陈老师拿过一张缴费单,刷刷写了递过去说:“先把费用交了。”
见那女人走开,她才低声在江南耳边说:“下次记得先开单,收到费用才好继续。”
江南没说什么,只低低应了一声,手里并没有因此停住,专心找合适的线开始缝合。
很快,家属带回了盖过章的缴费单和发票递到陈老师手中。陈老师望望江南,拿了发票便上楼去了。
舒远看完X光片开了医嘱回来,正好听到江南在跟病人讲话:“麻药我打得不太多,主要是怕伤口周围软组织肿得太厉害,不好对齐,愈合以后伤痕可能会明显。脸上的伤口缝合得平整愈合会好些。你要是疼呢,就举手我再给你补点麻药。”语速很慢很低,不是平时响亮的声音,但很坚定沉稳,让人莫名的安心。
结果又是一个忙乱的夜晚。车祸的、打架的、慢性病急性发作的、急病急性发作的,救护车不停地送了人来又离开,满世界搜寻需要救治的人。江南觉得医院真是聊斋中蓝若寺一样的所在。白天敛着气息收起神通,并不打眼;到了夜里,又是一番景象。四周的商店居民区都睡了,黑黑的安静的夜里,只这一处人声嘈杂热闹拥挤。大楼顶上霓虹灯牌的光穿过暗黑的云层投射向远方,灯塔一样,让人即使在很远的地方也能看得清楚;红色十字牌立在那里,更像古时候人们挂在屋檐处的红灯笼。那一点红,是黑夜试图吞噬一切时张开大口露出的咽喉。
吞下去了,也就没了生气;吞不下去的,到白天再恢复原状。
在这里,生死只是平常,只不过是隔着腔子里一口气的日常。这里,是阴阳的交界与交融。这红色里面有生命的尽头,这红色里面有生命的开始。
在这里活着的或者死去的,都是红尘中打滚的人们。他们和别处的人没有不同,一样沾染了烟火气,跳不脱尘世诸般牵绊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