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身份地位一事,是红学界的一大争论。我们俩也未必就能辩个明白啊。不如暂且放下,因为这和宝琴人物形象的分析其实关系不大,因为我们都非出身论者,不会以出身论人的高下。
其实美眉是偏向把宝琴宝钗的薛家看做一体,更认同书里所写的薛家诗礼与商贾并存的家族身份现状。
我则偏向把宝钗宝琴两人背后的薛家分开来看,并且从实际现实出发,觉得一个家族不可能既是士族阶层,又是商户身份。
虽然书里说宝钗宝琴两人父亲是“叔伯兄弟”,并未分家,可两人的人生经历来看,家庭氛围环境和教养是大不相同的,虽然二人都一样优秀,甚至宝琴看起来比宝钗还要精彩,但我还是觉得宝琴的父亲不是如同宝钗父亲那样的家族嫡支。宝琴随父亲周游也罢,经商也罢,四处游历是真的,这真不是美眉所言贵族阶层或者诗书清流家族教养女儿的规矩。
我好像更脱离书中表面的描述,联系了更多的现实。那时的现实就是,即便在野,贵族士族或读书人家,也不大可能转而经商,除非没落至走投无路,或别支弟子自主转身份。清朝还好一些,商家子弟可以捐官,可以科举,所以商人地位已是大大提高了的。可是纵然如此,士族和商户,也是绝计不可能同时做为一个家族的身份状态出现在同一时期的。贵族如贾,史,王,家里出息多靠田庄土地,还有就是联姻薛家这样的豪富之家,给自己找个钱袋子。并且士商联姻也一般是家族向上攀爬时必要的钱权结合,如美眉所言王家将女儿嫁入薛家,薛姨妈的出嫁绝对算下嫁了。而像贾家这样的勋贵,他们最紧要是维持权力巅峰,他们不需再向上爬,所需钱财只是挥霍奢侈与同阶层间的礼尚往来,面子而已。
那么我们看和薛家联姻的王家,在爵位上他们家绝对比不过贾史二家,可现实呢?王子腾无疑是三家中最如日中天,依旧站在帝国权力中心最近处的那一个。那么王家往上攀爬时,联姻都是如何的呢?王夫人嫁入贾家,是高嫁,乃勋贵之姻亲,可助王家更接近勋贵老派势力。而薛姨妈嫁入薛家,乃下嫁,是财富之联系,可助王家攀爬时的财富所需。所以,王子腾不升九省都检点谁升呢?
我们仔细读原著时,会发现曹雪芹很多笔触看似闲笔,比如一开始写王家王子腾还会亲至贾府,给贾政贺寿等。后期王子腾就再也没出现在贾府过了。因为他升官了,可外放回京后,也没再来过贾府了。此时,王家和贾家的势力已经有了迥然的区别了。一开始门子说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倒是存疑的。因为凤姐儿判词那句“哭向金陵事更哀”,我觉得如果理解成王家在金陵也败落了,恐怕没有那样哀。我倒是觉得,恐怕王家并没有损,反而升了也未可知,这样的王家斩断和贾府的纠葛,翻脸不认人,连王夫人凤姐儿也不管不顾,所以凤姐儿被休后无家可归才“更哀”,我是有这个推测的。
啊,又扯远了。
说回来,贾家在未败落时,不会和薛家联姻。所以我还是觉得薛家不会如曹雪芹描述的那样,既是个诗书之家,又是个皇商身份,因为现实中不大可能。我倾向于皇商为实,诗书只是“历史遗留”,或宝钗祖父这一支的优良家风。美眉更倾向于诗书为实,皇商只是作者给薛家豪富的添笔。
这个我们各自有偏重,认真找文本,也各有佐证。所以是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所以就不再纠结了吧。
不过有几点我还是要说一下。
美眉说薛家甄家都在野,所以就需综合来看各自身份地位的高低。祖宗遗泽,家族财力等都是考量的标准。这个,我并没有否认呀。社会现实中,薛家当然是碾压甄家的,薛蟠可以打死冯渊就是证明呀。我一直说的,都是正统道理上,也就是当时社会主流官面文章的价值判断上看,耕读之家就是比商家地位高,这是道理,毋庸置疑。我从来没有否认现实里,薛家会是各方面都高于甄家的。可那时候真论起一个人的出身,清贫耕读人家的弟子,在出身上,绝对高于皇商家的弟子,这也是那个时代的道理。不知道美眉可认同这一点。当然,还是上一个问题,就是薛家是皇商身份是前提,美眉觉得这个做不得准,那我们就不好判断了。
还有美眉说金玉良缘是“都道是”,可我并不觉得书里实际描写中是“都道是”啊,贾母凤姐儿等人都没说过呢,就是王夫人,如果薛家真是在阶层上和贾家是一样的,王夫人也不会有那样大的阻力成全金玉良缘的。我觉得这首曲子很明显是宝玉的口吻,这更像是宝玉的个人感受,和下一句“俺只念”相映成趣,宝玉觉得如此而已。
至于宝钗和宝玉成婚并不能做为两人同属一个阶层的佐证呀,因为,我们不知道二人是何时成婚的,也许那时贾府已经败落,连命都保不住了呢?哪里还有什么阶层之别,抱团儿活下去才最重要呢。
至于贾母提亲宝琴,我并不觉得众人觉得理所当然啊。我还是认为贾母是拿明知不可为的宝琴做筏子。至于美眉说的,提商户女的亲就作践宝玉,我不觉得,本来就不可能的事,贾母才正好拿来提啊,但凡有一丝可能,贾母也不会故意装糊涂去提,熙凤也不会配合去演,薛姨妈也不会瞬间领会贾母意思了。而贾母凤姐儿更是连宝玉名字都没提,是薛姨妈心中立刻想到宝玉而已。我从不认为,这是贾母真心要为宝玉求娶宝琴,因为不可能嘛。而紫鹃后来问宝玉此事,只是想确认宝玉的态度,想明白宝玉对此事的看法,黛玉也一样,她自始至终关心的只有宝玉一人的心,宝玉是否心里有金玉良缘,宝玉是否爱恋宝钗,宝玉是否会和湘云有情,宝琴亦然,在我们外人看来不可能的事,在黛玉那里都是会担心的各种可能,所以紫鹃才会去问宝玉。这不能做为宝琴宝玉姻缘,或金玉良缘都“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原因吧。
而且薛家也不是普通商户,是皇商不说,不是还是王夫人亲戚吗?书里细节,贾母凤姐儿都是一直以礼待客,尊重薛姨妈的,很多家宴场合,薛姨妈都和贾母一个地位,王夫人反执子媳礼在下端。后期薛姨妈待黛玉如同亲女后,贾母更是放心将黛玉乃至整个大观园都托付给薛姨妈看顾,可见虽然薛家是商家,可薛姨妈是王家女儿,是王夫人亲姊妹,贾母也不会轻看了她。宝钗除了薛家血脉,也是王家血脉。所以我说宝琴和宝钗出身是有不同的,同是薛家女,但出身绝不会一摸一样。宝琴还是不能和宝钗比的吧。
还有,美眉说到秦可卿,我觉得可卿虽然是抱养的,可她的确自小就是被秦父收养,是秦家的女儿。这是可卿的出身啊,虽不高,但也不是商家,官再小也仍旧是士啊。而可卿能入正册,不是她后天际遇提升了她的身份,而是,一,她是贾家正经的媳妇,二,她是宝玉性启蒙的对象,三,她是宁国府罪孽消亡的“败家根本”,这三点中,后两点才是她入正册的最主要原因,不然尤氏做为贾珍这个族长的妻子,更有可能凭借后天际遇就入正册呀。要说后天际遇比贵贱,那巧姐后来是嫁入农家,岂非身份又低了,上正册更奇怪?所以,可见后天际遇不是判断出身高低的因素啊,出身,就是你出生之时或你未成年时你原生家庭的状态,对吧?所以宝琴认王夫人做干娘,和她的原生家庭有何关系呢?香菱做妾,又和她乡绅小姐的原本出身有何干系呢?
这是我说的,宝琴从出身上,身份地位低于香菱的原因了。当然,美眉不认为薛家是商家,而是士族阶层,这就又绕回上一个话题了。
不过仅后天际遇这一点,我觉得美眉是把出身的定义,和个人总体成长背景搞混了。
至于美眉说的,香菱被一个男仆抱着去看灯,确实是甄家普通乡绅,并非世家的证明。可宝琴自幼便跟随父亲四处游历,难道不也是她并非世家小姐的证明吗?香菱那时才几岁,父母是谁都不记得,宝琴却是很大了还在外游历了,而且游历在外,难道还会跟随很多仆人吗?所以按照当时社会标准,宝琴家教养女儿更“没有规矩”吧?
综上,薛家究竟是士族阶层还是商家阶级,我们意见不同,暂且搁下吧。
可宝琴和宝钗的不同小家庭背景,不能忽略。宝琴和香菱后天际遇确实不能判定各自出身高低,这一点我也是坚持的。至于俩人的原生家庭出身到底谁高谁低,我们也可各自保留意见,可要说宝琴一定高于香菱,我还是难以被说服的。
美眉如果还有什么论证,可以再说给我听。
cristal2011 发表于 1/21/2017 6:35:35 PM [url=http://forums.huaren.us/showtopic.aspx?topicid=2085074&postid=73912308#7391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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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有点时间,再来找MM聊一聊哈。
MM指出得是,咱俩对薛家“诗礼”和“皇商”的双重身份的确各有倚重。也好像MM所说的,“诗礼传家”也好,“皇商”为体也好,在不影响具体人物个性、思想解读的情况下,咱们可以将一些细节问题暂时搁置,以待日后哪天偶然间灵光一现(曹公给拖个梦也说不准呢)便都贯通了。
只是有三个问题我考虑再三还是想向MM陈说一下我的看法,因为这可能涉及到我对宝钗和宝琴这两个人物的根本理解。
第一个是关于“金玉良姻”的。其实自从我听到这个词开始,我便觉得它背后牵连着世俗承认、家世匹配、父母意愿等传统婚俗原则。
我是这样想的,曹公很明显是要把二宝和二玉这两段情缘并列对比的,两者各代表(或偏重)一种婚恋价值。二玉不必说,曹公给了她们“木石前盟”,这木、石均是取性自然之物,其本质灵性自是浑然天成,决不落于世俗价值判定的窠臼。所以二玉之间是性灵互感、真情相通的,取的正是这兀自存灭于天地间的“木石”本性。我认为这是一段“世外仙缘”,代表一种返璞归真的情感价值。
而曹公给二宝的是“金玉”二字,相应的,这一组合也一定代表着某种价值。当然,不同读者对此可能有不同的理解,我先说说我的看法。
在我看来,“金玉”相配可能有两层涵义。第一层便是比较世俗的关于富贵财势的整体象征。黄金、玉石都是传统认同的珍贵材质,是价值恒远的“硬通货”,也是世家贵族的借代之物,所以古来便有“金玉满堂”、“金枝玉叶”等说法来借指家业富贵与身份尊贵。
第二层意思恐怕还是要联系到儒家价值观上去,比如金、玉有被借指钟、磬等礼器的用法,孟子便用“金声玉振”来形容过孔子的才德;且金、玉二者要能成“材”均需经过锻炼打磨等“加工”过程,“成器”之后也都有传家历世的普遍价值,这在儒家传统里皆有对应的象征意义,或许也便有了“金科玉律”、“金玉良言”这样的比喻用法。
所以,我认为曹公或许是以“金玉”之名给了二宝一段完美符合封建时期婚配条件的姻缘,这段情缘在书里的一个重大功能便是代表了世俗的婚姻价值(门第、孝道、功利、夫权等等),并与二玉所代表的质朴的情感价值做出对比。
想来倘若宝玉是个如贾雨村所说的“应运而生”的“大仁者”,那么他和宝钗该是一对羡煞旁人的“金童玉女”才对;但宝玉却偏偏是个秉正邪两赋而生的“痴人”,这才只认可性灵相通的“木石前盟”。所以“金玉”这对“世俗良姻”越符合传统的、功利的、人为的婚配条件,便越能反衬出“木石”这对“世外仙缘”的天然稀珍,这是我对曹公用意的一种揣摩。
这样一来,“金玉良姻”便第一个要遵从门第匹配这一基本原则,否则“金玉”便没有足够的分量在价值的天平上与“木石”相“抗衡”了。因此,薛家也便必定要和贾家门第相称才行(但也可以是同一阶级内的“高嫁低娶”)。所以,若说薛家门楣单薄如此,以至于二宝之姻只是在贾家失势后才勉强促成的两家“抱团”行为,这便打破了二宝与二玉这两段情缘的对比平衡。这也是为什么现在我有些“不依不饶”地想要继续跟MM聊这个问题的原因。这似乎触及到我对这部小说结构的整体认识了。
而从宝钗的个人形象上来看,她是书里最符合“君子”神形的一个人物,而“君子”一词在我们现代社会虽然更是一个“道德”概念,但在封建社会便一定摆脱不了其“成分论”的本源意涵。像宝钗这样一个自我要求、又受众人肯定的“君子”,最大可能还是出于“诗礼之家”的。
再者,我揣度宝钗平日与各姊妹相处时那股自内而外的雍容贵气,自信而谦和,舒展而自持,除了自身修养外,我更相信那是世代积累的贵族气韵。
而“诗礼传家”的贵族血统也能够很好地解释宝钗为何除自我修养之外,还对各族姊妹兄弟均有“训导”之辞(如对宝玉、黛玉、湘云、宝琴、岫烟等),身在“四大家族”社会地位下降最快的薛家,宝钗比之其他族裔更有家族危机感,这才形成了她儒家理想的诗礼宗旨与实用主义的处世方式相结合的人生哲学。所以,这些对弟弟妹妹们的“训导”都不是宝钗“好管闲事”,而是她以“君子”之姿由己及人的絜矩之道。
再联想到尚在全书比较早的时候,元妃归省曾见过少年宝钗一面,此后端午节礼下来,宝钗受赐之物便与宝玉一等,皆高于黛玉与三春,无论这一情节是要点出元春看好“金玉良姻”也好,要体现元春青睐宝钗仪容才情也罢,元妃能这么做也必需宝钗的家世背景做后盾支持才行,如果宝钗的家世还是以较低微的“皇商”为主,那么元妃所赐的节礼分出这样的“等级”来便不太合情合理(礼)了。
所以,虽然如我们所分析的,薛家的确有个“诗礼”与“皇商”的综合背景,但我还是更愿意把薛家先看做一个“末世贵族”,这样似乎能更方便地理解二宝的姻缘,也更合理地解释宝钗的个性与为人。
然而的确也如MM所分析的,“皇商”的身份则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能给薛家以及四大家族的利益联盟带来短期内的经济效益,另一方面却又的确在把薛家的家世地位往社会末流拖拽。如果薛家子弟只耽溺于“皇商”身份所带来的物质享受,而不以承接祖上诗礼传统为念,那么这个家族便免不了最终沉沦甚至“速亡”的结局。
所以也请MM再不厌其烦,听听我这个认为薛家到宝钗这里仍是“诗礼”为其体、“经商”为其用的观点和理由。诚然,我也很同意宝钗宝琴这一代的确也是于家族命运走势至关重要的一代,如果他们还不为薛家谋求“转型”和“上升”的机会(如子弟科举入仕,姊妹“向上”联姻等)那么薛家便会直堕社会末流而去,如MM所说,哪一天“表里倒置”也是必然的了。
第二个问题便是关于宝琴儿时跟父母“游商”的经历。MM指出得是,这是不符合常规的,所以我们可以以此来质疑宝琴的出身。但我想,这个事例和霍启领英莲看花灯的例子有一个根本区别在于,一个有父母双亲在场,一个单只有一名男仆。所以我在想,英莲这个例子是能表明甄士隐家只是“小康之家”的,但宝琴这个例子未必能证实薛家不是“世家大族”。
我的看法是,宝琴与父母出行究竟不违大节。也正因为宝琴母亲也是一并随行的,所以我猜他们也未必会像寻常商旅一样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地四处行商,而更可能的是由婆子丫鬟伺候着,一家人且行且游地享尽亲子乐趣。在这样的情况下,薛夫人和宝琴在途中可能不必抛头露面、挨苦受累,就如宝钗和薛姨妈进京时那样有辆上等马车遮风挡雨便好。我想这也同时可以作为薛家确实阔绰的佐证。
当然,这样的事也估计只有宝琴爹做得出来。但正如我以前分析的一样,宝琴爹这个“好乐”的性情很可能便如同宝玉或者柳湘莲这一流人品,出身高贵但又风流不羁,这也是一种可能性。而我反倒认为这个可能性很重要,因为纵观《红楼梦》里的“大家闺秀”们,似乎都有个“肖其父”的规律。比如黛玉和林如海,惜春和贾敬,李纨与李守忠,元春、探春与贾政,王熙凤与王子腾,宝钗和薛父(从曹公介绍宝钗时有“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推断而出)等等,唯有迎春和父亲不算酷似,但二者“昏聩无能”这点倒是有些相似的。所以我倒是一直把这一情节留作理解宝琴个性的一个参考的。
第三个问题便是关于曹公选角入册时所考虑的“出身”问题。其实我一直采用的是“叠加法”,也就是无论是原生家庭的社会地位、夫家门楣、子孙荣耀,只要能用得上的都算上(但遇到“下行”变故也不做“减法”,如巧姐)。比如,探春虽是庶出,但后来嫁作“王妃”,其身份便比迎春和惜春高了。也比如可卿,不管亲生父母如何,一旦被秦业收养便是官家女,嫁予贾蓉便是宁府蓉大奶奶,所以身份也相应被抬高。
当然,这也是我自己的算法了,姑且说与MM听听吧。
至于尤氏为何没有入正册,我想可能是因为尤氏与贾珍多年夫妻,沾染的“浊气”太重,已经光泽大减,而离“死鱼眼睛”也更近一步的关系(凤姐、秦氏年龄尚轻,李纨又是多年孀居,比之尤氏当然更有女儿“灵气”),哈哈,曹公这里可能ageist了...
又唠唠叨叨说了这么些,希望MM不要觉得我是“死缠烂打”哈。也真心希望MM能再有进一步的观点,就是把我以上这些都完全推翻也是好的。
那今天就先到这里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