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真是非常感谢MM这么认真又迅捷的回复哈,看我就拖沓了一两个星期,不由得汗颜了。我也很认真地拜读了,诚如MM所说的,咱们要是揪着一个“贤与不贤”不放手,且不说抱着残缺的文本很难得出个所以然,就是这个二元对立的出发点也竟是太“轴”了些。现在想来我一直所说的“未必不贤”,其实也只是意在“未必”二字。
这段时间跟着MM重新翻文本,查资料,倒是充实得很呐。但确实像MM说的,袭人这个人物咱们也聊得太多了,那么在“告别”她之前,我也给我心中的袭人做个阶段性总结吧。
聊到这里,我认为我和MM对于袭人的认识还是在越走越近的,比如,咱们都赞同袭人不是儒家思想所推崇的“贤德”典范,都认为她对宝玉之外的其他人“寡情”(或者是有意在克制感情),都认为她与宝玉的价值观背道而驰(不是宝玉的“解语花”),也认为她的人生目标是功利而世俗的等等。MM一直在论述袭人“不必完美”,我则一直在例证袭人“未必奸邪”,其实咱们脚下踩的是有大片交集的立场啊,哈哈。
只是咱们对于有些细节的理解存在分歧。
比如我俩似乎对于一些概念和标准的认识不太一样。就像“初试云雨情”一节,MM认为袭人有言语“引诱”之嫌,也认为这一情节有“越礼”的成分。其实我也说过,对于袭人“藏奸”的可能性我是一直认同的,只是我也同时保留了另一种可能性。比如,我也在自己揣度,我们常说的礼可能有两种:一种“礼”是个人言行层面的,需要一定的行为仪式才能成立,如婚礼、结义之礼、对父母晨昏定省等;另一种“礼”则可能是社会认知层面的,由风俗习惯而形成的“常规”,受到人们普遍遵从和认可,但可能大家都心照不宣。而我在想“陪床丫头”如果是一种旗人习俗,便可能更像后一种“礼”。那么有一种可能的情况便是,依据当时习俗,当贾母或王夫人把袭人作为第一贴身丫鬟给宝玉时就已经默认着同时把袭人的“初夜”也给了宝玉了,这层“涵意”不用仪式性地宣讲开贾府中人也自然都明白,袭人自己也明白,故此,“初试云雨情”发生之时,袭人便觉得“不越礼”。
又比如我和MM有时分析人物的行为动机也有不同的角度。就好像MM提到的袭人扶芳官醉卧宝玉之侧的那一回。按照“藏奸论”袭人这个行为确实有“越礼”甚至“构陷”之嫌。但我还是想说说我的另一种理解思路。那段原文是这样的:
“芳官吃的两腮胭脂一般,眉稍眼角越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好姐姐,心跳的很。”袭人笑道:“谁许你尽力灌起来。”小燕四儿也图不得,早睡了。晴雯还只管叫。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罢。”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唾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
按照规矩,芳官每晚当然是该睡自己的床了,但当晚的情况特殊。
首先,先前黛玉、宝钗等众人开席便是在这张“炕”上放了一张“圆炕桌子”,可见这不是宝玉平日里睡的“主子床”(宝玉屋里可供睡觉的床、榻、炕、熏笼、暖阁多得很呐,真真是座“豪宅”)。而众人当时有些围着炕沿坐在椅子上(袭人坐的便是椅子),有些就直接坐在炕沿上了,所以这张炕看起来也不像是有脚踏的那种正规大“床”,而更像是一个可供“非正式”休息、宴乐的平台而已。
当黛玉她们离开后,怡红院众丫鬟和宝玉又再接着玩乐了一番,直到各人都醉得稀里糊涂了,才如宝玉所说“胡乱歇一歇”。其实晴雯当时是想叫醒大家各自“循礼”去睡的,但宝玉这个寿星兼屋主都这样“命令”了,所以其余大部分人便都就近拣了一个地儿将就睡下了,并没有按照常例就寝。因此,要说此情此景“越礼”,那这个“锅”主要该给宝玉“背”的,哈哈。
此时芳官已然是醉得不省人事了,且还是“倒”在了袭人身上,那么袭人理应是要将她从自己身上挪开的。而这时袭人自己也醉了,大概是不能把大醉不醒的芳官移至较远的“妥当”地方,且又“恐闹他(芳官)唾酒”,只好捡个便,姑且把她靠着宝玉放在炕上了。而她自己趁着最后的一点清醒便睡向了宝玉对面的一张榻上。所以我认为袭人这样处理芳官醉卧之处似乎也可以理解为情理之中的一时权宜,毕竟那只是张可以用来宴乐的“炕”,且大家又都真的烂醉如泥了。
而第二天早上起来,袭人又对芳官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 言语中既带些嗔怪,怪她昨晚不像其余众人能趁着还清醒拣个离宝玉远一点的地方躺下,又带些取笑,还有些恶作剧的心思也是可能的。
当然,我所做的种种猜想都只是我自己对“另一种”可能的臆测罢了,也并不是要为袭人开脱什么。正如我一再所说的,我也实在认为袭人可能“藏奸”,只是同时也“未必”藏奸罢了。
其实总结起来,我和MM都认同袭人为人处世所秉承的“功利之心”,只是我认为这个“功利”可能是较低层面的“一己私利”,也同时可能是稍微“晋一等”的“仕途功名”(当然,这一“功名”要实现还得靠宝玉)。袭人虽不懂经世济民的大义,但在我这里也不像一个仅仅只会聚敛私利的“阴谋家”,她的确有可能存着功利的、要做大官姨奶奶的心愿(或目标),时而借势顺势,时而明哲保身,但仅凭这一点我也无法直接认定她是嫉妒、贪婪、卑鄙之人,因为寻常人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功利”的,想来这也是MM所认可的。
所以在我看来,袭人的确也有动机去达成让黛玉“远离”宝玉,或借王夫人之手“移除”晴雯、芳官等人这些目的,可能是出于如MM所分析的嫉妒(不过我还是不太能接受袭人会嫉妒黛玉哈),也可能是想让宝玉身边落个“清净”,以为他能就此专心“读书上进”;也可能二者兼有。这是我一直没能摒弃的两种思路。
但袭人也真的可能什么都没做,只是虚担了嫌疑而已。哈哈,如果是这样,曹公这是卖了好大一个关子呀。
讨论到现在,其实袭人在我心里已有两个模糊的形象:
第一个正如MM所描绘的,因情生妒、处心积虑、圆润讨好、揽权谋私;
第二个也是我一直保留的,愚忠护主、殚精竭虑、谦和自持、展能尽职。
当然这两个形象也不必互斥,大有相互重叠交叉的可能性。期待自己更努力地去熟悉文本,了解当时的社会形态,好能让这些形象逐渐清晰起来吧。
其实通过这段时间推敲袭人这个人物,我倒是在人物之外有了些自己为人处世的感悟。如MM所说,真实的人生又可曾是清清白白,没有半点杂质的呢?我想,在当下的法制社会,究行不诛心,作为寻常人一天到头该有多少歪思邪念呐,只要管得住自己的一言一行那便是个优秀的“好公民”了。但若想追怀古人“贤德”的品性修养,“自然”的清净境界,那也还必得真诚地由内而外自我要求才行,倒不必苛责从前的点滴错漏,只求过而能改,来者可追耳。比如先前我没及时表达清楚意思,言语间也有些急了,想来还是自己太浮躁,幸而MM都包含了。所以,“日三省吾身”也可以作为我个人“打怪升级”的每日任务吧,哈哈。
这样想,我也倒不急于去弄清楚袭人的忠奸对错了,对于我自己,一旦起了“邪念”便要:1.守住言行,2.及时自省,再多和大家一起读书讨论,想来便可能成就一个悦人悦己的人生状态了。
至于接下来咱们要聊的话题我怎么都好哈,我觉得以《红楼梦》为纲,总能学到悟到人生、社会的好些深义呢。
或者,对于十二副钗,十二又副钗MM还有什么其他看法吗?如果这个问题太繁琐(想想便觉工程浩大,哈哈),也请MM再随意开题吧。
1011s 发表于 1/11/2017 4:12:43 PM [url=http://forums.huaren.us/showtopic.aspx?topicid=2085074&postid=73824338#73824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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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美眉这次好快。基本同意美眉的总结,除了我觉得自己总结描述的袭人不是因情生妒,我觉得袭人无情也不懂情,她是控制欲更强,非要如此说,那也是因欲生妒,控制欲。另外就是处心积虑,圆润讨好,揽权谋私,这几句是否可以换成中性些的胸有城府,上敬下和,手段周全等词呢?
我不觉得我理解解释的袭人就是一个坏人。我反复说了,袭人很有能力,争荣夸耀并不是错,因争荣夸耀之心所行的积极上进之举,我从不觉得有何不对。如果袭人没有参与怡红院清洗活动,只是告密宝玉的私下活动,那也没什么大的奸邪之举可诟病的。就是僭越非议黛玉,我觉得在我看来,也不是什么不能原谅的大污点,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
我中间确实一度带着怀疑的眼光批判的精神审视袭人了,可最后总结时,我觉得那些怀疑批判难免偏颇,因为说来说去也没有实证。像袭人那句云雨前的问话,我举出来是要证明这不是班昭妇德里要求的贞静清闲之举,可美眉却解读为我在批判袭人主动勾引。这是两码事啊。引诱是否为真先不说,我从没觉得这样的袭人有何不好,反而觉得比云雨前还要想越礼不越礼更像个活生生的人。我只是举例袭人不是道学典范,袭人有活气。我不想让美眉误解我是在道德审判袭人,这个误会就太大了,必须要澄清一下。
所以最后总结时,我对袭人的评价是平而不庸。这个和美眉说的处心积虑等词有本质的区别吧。那些词太有道德审判的意味了,我是觉得最好不要对袭人做道德审判,这有违我的初衷了,连带着也把美眉带进一个误区了,罪过罪过了。
我觉得可能还是我自己中间那些一度跌入迷障的过激臆测引得美眉有了这样的总结,还是我的错。
不过这也正好说明美眉的想法是对的,我们努力的方向是对的,就是要这样多讨论多论证,才能越加清晰明白自己心中所想。我俩对袭人的看法就是在一层层的探讨后更加清晰可见,如水洗污垢,面目自现。
我从不想证明袭人忠奸对错,那没有意义。我一开始想的就是要看清曹公笔下的袭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曹公为何要如此曲笔布疑来写她。
多谢美眉帮我纠正了很多过激臆测。我也很开心自己得出了一定的结论,虽然还不一定成熟,但比起之前毕竟是深入了一些。
袭人平而不庸,曹公塑造袭人,表面是女德典范,但其实是个活生生的女子,也会嫉妒,也有私欲,娇俏妩媚,体贴周全,争荣夸耀,胸有城府,复杂而生动。也可以说,曹公借袭人反讽了班昭的女德,反讽了那个时代主流审美对女性可笑的妇德要求,也反讽所有当时小说戏本文学作品中千人一面的女子形象。他了解的真实的女子,从来不是女诫书中的,而是红楼书里的,会有缺点,有性格,就像袭人,或任意一个红楼女子那样,他要把这些真实的女子写出来给我们看,褒贬自有我们自己定。这是我暂时的结论。
当然美眉理解的袭人愚忠护主、殚精竭虑、谦和自持、展能尽职。也是一种更积极更美好的解读,是美眉秉承儒家一脉,君子眼,高士心中的花袭人。我即便不能完全认同,还是觉得太完美了,但我很尊敬,觉得美眉这样看袭人,应了菜根谭的那句话:
信人者,人未必尽诚,己则独诚矣;疑人者,人未必皆诈,己则先诈矣。我在和美眉的探讨中,时常会有自惭形秽的感觉,哈哈。觉得美眉是端方君子,对己对人都是山中高士的理想要求,信人以诚。我就是俗世尘泥里撒泼打滚还自得其乐的赖皮小子,自己老鸹就看人家都是黑,疑人以诈。哈哈哈。
不过,美眉不能太端方了,不然君子可欺之以方,那不是会吃亏嘛。必要时候,也得像我这样撒泼打滚腹黑一下下,嘿嘿嘿。开个玩笑了。
咱们袭人的人物形象讨论感觉可以告一段落了。我觉得可以开始讨论下袭人的人物命运了。所谓花袭人有始有终,咱们讨论她,也来个有始有终吧。不知美眉对袭人这个人物命运有何推测,我觉得这也是个大工程,这两天我想了很多种可能,等我组织好语言,和美眉推论一下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