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必须承认,我对袭人判词理解得太片面,谬误了。多谢美眉指正,我诚心信服。
而且,改嫁一词也确实极其不准确,我需要订正。只是当时没多想,不知道袭人这样先委身宝玉又嫁给蒋,应该叫做什么才好。就武断说了改嫁,确实如美眉所言,这个指责不对。
可是,美眉下面那些为袭人辩解的话我又糊涂了。
我为何要说袭人“改嫁”一事呢?是因为美眉先说袭人贤德,德行完全符合那个时代对女子的要求,德行并无半点缺失,说我不能推翻那个贤的评语,我才指出就算以袭人所处时代的妇德标准来讲,袭人也不是德行齐备之人。她不管是不是改嫁,不贞总是事实的。
她和宝玉云雨在先,嫁蒋在后,这在现代看,很正常,我怎么会以现代人观点指责袭人,是美眉说袭人言行在那个时代是当得起贤德一评的,我才说不贞是那个时代最严重的妇德有失啊。
美眉不能在讨论袭人云雨,告密,妄议黛玉时就用现代人观念,用自己身边师长父母例子为袭人辩解,但说到失贞一事时,却又说我不能用现代人观点去批判袭人吧?咱们还是统一下标准,不然没办法讨论了。
我从来没用现代人观念事例来判断袭人行为。不管是她云雨,告密,非议黛玉,还是她失贞,我都是本着文本叙述,站在那个时代背景下,站在袭人的身份之上分析理解她的言行的。
我倒是觉得美眉太把袭人行为代入现代生活,被书中曲笔描写诱导,模糊了袭人的身份地位,一直把她真的当做了宝玉的姐姐母亲那样去理解解释。所以我说美眉善良,不是美眉理解的什么发好人卡,是真心觉得美眉单纯,被曹公一支笔骗了,一个贤字让美眉觉得袭人不会有不德之举,而对我反复点出的袭人言行不符她身份地位一说毫不起疑,只觉得那是袭人的一片真心忠诚。更是连不贞这样妇德有失的大污点都要用现代人观点去理解怜惜。
美眉这样一会儿说袭人是那个时代的贤德人,一会儿又不承认那个时代妇德的标准,说不能以此诟病袭人的德行,前后矛盾的逻辑,我觉得没办法说了。
不如美眉先给我个统一的标准,咱们下面是按照封建时代标准评析袭人言行德行,还是按现代标准评析,这样也好接着讨论。
cristal2011 发表于 12/24/2016 7:55:31 PM [url=http://forums.huaren.us/showtopic.aspx?topicid=2085074&postid=73676806#73676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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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跨年晚餐前又找到点时间接着来回复MM哈。
我想既然我们不能说袭人“改嫁”蒋玉菡,那就暂时把这个问题定名为袭人“另嫁”吧。
我还是想先再明确一个咱们无法回避的事实,那就是袭人在贾府自始至终没有名分,连个“妾”都不算,于“礼”于“法”她都只是一个婢女。所以哪怕论头衔、论等级袭人是怡红院“大总管”、是享受姨娘待遇的“大丫鬟”,但在宗法伦理上她和佳蕙、丰儿这些小丫头大概没有区别,都与贾家的那些主子们不存在任何姻亲关联。
按照我的理解,在封建礼教的约束下,当时社会提倡“正妻”守节(但似乎没有明言禁止妇女改嫁的法令),而对于“妾”我实不知有没有相关“守贞、守节”的要求,至于一般婢女就更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说法了(MM如果知道相关礼法细节请补充一下)。
对了,这里必须定义一下“守节”一词,我理解的“守节”就是指女子无论夫君在世或者去世,无论客观条件如何都必须誓死坚守此生只能有一个男人。后文里涉及“守节”一词都遵循此处释义。
所以我能参照的还是《红楼梦》文本,印象中书里也倒提到过一些关于身份低微女子的婚配归属问题。
三十九回,李纨带着些醉意提到贾珠生前有两个妾,她们在贾珠死后表现出“不自在”,所以李纨就把她俩“趁年轻”“都打发了”。我想且不说那两个妾是不是真的“ 不自在”,但李纨能自行“打发”这些妾室便说明那个时候没有关于“妾”守寡的硬性要求。而为什么要“趁年轻”打发出去呢?我想自然是为了让她俩能趁年华正好再嫁吧,这也是李纨的仁慈宽厚。所以我认为夫君去世“妾”再嫁应该是当时的常事。这是书里关于“妾”是否需要“守节”的一处情节。
另外还有两处则是关于丫鬟的婚配命运。一个是秋桐,六十九回,贾赦把他房里十七岁的秋桐赏予贾琏为妾。我们都知道秋桐的特点是长得有几分姿色且颇会搔首弄姿,从后文可以看出秋桐和贾赦是有过风月鸳帐之事的。不论秋桐自身为人如何,贾赦能自发(非贾琏主动索要)把她给了贾琏作妾便至少说明在贾府丫鬟的常态就是被给来给去的,是没有“守节”一说的。
另一个例子跟袭人的情况就更接近些了。七十二回,旺儿仗着凤姐之势要为儿子“强娶”彩霞。彩霞可是宝玉和探春都认可的“老实人”,是王夫人处最能干的大丫头,但正是这个彩霞一直与贾环“有旧”,而两人的情爱关系又似乎是荣府上下都知道的事,且彩霞也是赵姨娘中意要留给贾环作妾的人选。可无论如何,哪怕赵姨娘不甘心,哪怕彩霞自己不情愿,彩霞最终似乎还是被“配”给了旺儿的儿子。从这个情节似乎能看出这些大丫头面对自己的婚配归属也是“身不由己”的。
基于以上这些情节,我感觉贾家的丫鬟们哪怕与爷们儿“有旧”也没有必须“从一而终”的操守准则,或者更确切地说,当爷们儿“需要”她们时她们便必须“贞烈”不得和他人有染,但当爷们儿不需要她们时,她们也没有任何理由留下,只能任凭主子“发配”。所以即便这些丫鬟自身愿意一生只“伺候”某个主子,她们也似乎没有“从一而终”的权利,无论“情史”如何,主子们可以把这些丫鬟“配”给任意人选,这些丫鬟们的婚嫁命运是不由自主的。
其实我以前也曾经疑惑过,宝玉对袭人如此珍重,袭人为何最终嫁了蒋玉菡而没有为宝玉“守节”。现在想来,我大概是把注意力太多地集中在袭人和宝玉之间的恩义上了,而忽略了袭人其他三重身份:王夫人的婢女(三十六回,王夫人在贾母处另添了“一两大丫头”,从此便把袭人划在她自己名下了),女儿和妹妹,贾府的大丫头。我想撇开袭人和宝玉之间的情谊,袭人在以下三种情况下于礼于法恐怕都是不得不“另嫁”的:
一、王夫人把袭人另“配”他人(如彩霞被“配”予旺儿家)。
二、袭人被“恩准”回家,其母、兄要将她另嫁他人。
三、贾府被抄家,袭人随众丫鬟奴仆被公开变卖。
当然,以上三种情况在贾家安稳平顺之日都绝无可能出现,袭人必然在王夫人的支持下成为正经的宝二姨娘。但贾家最终势必会倾覆颓败,我们无法知道其中细节,但家丁飘零是一定的,因此以上三种情况尚有几率发生。在这三种情况下,袭人嫁则有悖于情,但不嫁又不合于礼,在礼与情之间依照当时的礼教规范“从”了“嫁”,或许不能说是袭人“德行有失”。
这是我敦促自己尽力从“礼法”上去思考袭人“被迫另嫁”这一可能性的心路历程。
那么,我再说说从“道德”上我是如何看待这个“另嫁”行为的。
我在想,MM提到的“不贞”大概有两种意涵,一种是“非自主、非自愿”的身体“不洁”,另一种是由主观思想背叛而引发的行为“叛变”。
以袭人的情况来看,“另嫁”蒋玉菡便意味着身体上的“不贞”,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我想单凭一个身体状态我也很难把她定评为“德行有失”。举一个极端一些的例子,哪怕是在封建社会,一个女子被强暴了,从此身体遭到“玷污”,她因此名节受损是一定的(其在婚恋市场上的地位一定会受到影响),但大概公众也不会就此论定她本身有品德问题。
而历史上也的确有好些“非自主、非自愿”的“再嫁”例子,比如楚文王的息夫人、曹丕的甄夫人、刘邦的薄夫人等,造化捉弄让她们有了第二个丈夫,且客观上看她们却是“越嫁越好”的。但我所看到的历史评价里,历来文人对于这些在战乱中如飘蓬一般的女人们似乎还是嗟叹同情者多,而以“二夫”之论对其批评诟病者甚少,由此看来即便是以古人的价值观,仅凭“二夫之身”似乎也不足以认定一个女子“德行有亏”;而是否品性有问题还是要看此女子有无“主动”轻薄淫亵的意愿与行为,这是我眼里古代评判“妇德”的一个标准。更何况,这些“乱世红颜”还多是“士人阶级”出身,且的确都曾经妥妥地“嫁”过,如果按“礼不下庶人”的观点来看,袭人只是一个出身极其低微的“未嫁”丫头,我想大概古人的“妇德观”对于袭人这个例子应该比那些出自世家的女子更“宽容”才对。
我想女子“二夫”与男子“二主”一向被世人并列类比在一起,都有“不忠不贞”的嫌疑,但就算是黄忠、张辽、姜维这些“降臣”也仍然被后世赞誉为三国时期有名的“忠臣良将”。可见在特殊情况中迫于无奈的“弃主投诚”是能被世人广泛理解的,只有像吕布那样“主动”卖主求荣又反复无常的“三姓家奴”才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架上。因此,我固然承认古代的确有观点认为只要身体“不洁”便是道德“不贞”,但这恐怕只是古代社会价值光谱里比较狭隘的一段,而普遍来看,也有很多舆论认为单凭客观“身体”洁与不洁的“结果论”是不足以用来作为评判女子“德行”的标准的,且似乎这种更为理性/公平的道德评判标准也是古今皆有的。
再来看看后一种“不贞”的可能,即“主动背叛”的情况,我想封建社会显然对主观意愿上主动“背夫私通”的行为进行了毫不留情地批斗和剿杀。比如水浒传里的潘金莲、阎婆惜(宋江之妾)、潘云巧(杨雄之妻)等因“背夫偷汉”而妇德有失的女子全都做了各路好汉的刀下鬼。虽然在我们今人看来这样的“私刑”太过残忍暴虐,但主观上对爱人不忠不贞的思想行为大概在任何时代都会被当时的主流价值评判为“德行硬伤”的。
然而以袭人的情况来看,我认为她对宝玉也未见得就是“主动”背叛。我前面有分析过,根据“茜香罗”那段“物谶”的情节,我看袭人面对蒋玉菡那条红汗巾子非但丝毫没有喜色,反而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以曹公“草蛇灰线”的手法来看,袭人在后面的情节中应该也不会欣然接受她与蒋玉菡的婚姻安排,很大可能是在一种被动、不由自主的情况下“就范”成婚的。
因此,如果没有文本直接证明袭人在后几十回为“避祸”而苦心钻营着自己的“另嫁”,我只能保留她“被迫”另嫁的可能性。而在我看来,封建社会的女子对于自己的婚配命途的确几乎没有决定权,更何况像袭人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丫鬟,所以即便袭人另嫁导致她身体“不贞”是事实,我也不敢以此作为她“德行有失”的“铁证”,只能说她可能有这个“嫌疑”。
这也是为什么我还是保留了袭人“未必不贤”这个视角。
我在想,蒋玉菡也是一个“玉字辈儿”的,也该是极看重情谊的人,他若知道袭人与宝玉的那层关系便一定会对袭人很好。MM问我袭人若嫁予蒋玉菡是否又会一心一意地待他,我想按照“未必不贤”的思路,袭人会真心诚意地待蒋玉菡(大概人心都是肉长的),但袭人也未必能做到“一心一意”了,因为在她心里这辈子估计也无法撇下宝玉了(想深一些,这样的灵魂分裂也实在是一种深重的痛苦与折磨)。如果是这样,那么脂批所提示的后几十回中袭人与蒋玉菡共同供养宝玉、宝钗夫妇二人的情节也就顺理成章了。在我看来,袭人从未把宝玉看成平等的“爱人”,而是把他当做一生要尽心服侍的对象,哪怕自己己嫁为人妇也要与夫君共同履行这一毕生“职责”,我想这也是理解脂批提到后文回目里有个“花袭人有始有终”的一种思路。
这是我目前对袭人“另嫁”这一情节的一点愚见。如果MM还有什么想法也欢迎再做补充,当然也真心期待MM再有什么颠覆性的高见。
2016最后一天,不得不说与MM一起聊红楼是今年最开怀的赏心乐事之一了,希望咱们在2017年里能继续这桩美事哈。也愿MM与其余各位朋友在新的一年里事事顺心、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