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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0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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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4-18 11:36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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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说,昨天乘车的那个糟老头子,就很让四狗生气,害得他当众白白挨了一个耳刮子不说,还少卖了一张车票,而且还得重新打扫车厢,那些油腻的菜汁足足让他趴在地板上擦了半天。姐夫后来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批评了他一通,姐夫说四狗你小子咋那么肉,连个老家伙都糊弄不住,你整天价除了盯着娘们儿的奶子屁股发呆,还能干啥!看来姐夫分明是有点瞧不上他了,只是碍于姐姐的情面不直说罢了。这让四狗多少有一些忐忑,因为他还不知道要是不让他卖票他到底还能干些什么,毕竟姐夫每月还给他开几百块工资的,有了这些钱他可以买烟抽买啤酒喝,一个月至少能痛痛快快看两场通宵录像(这种地方通常会在午夜以后播放一两部违禁的色情片),偶尔还能添件自己喜欢的新衬衫和牛仔裤穿。总之,有个工作终归是好的,这叫仓中有粮,心才不慌嘛。
  这阵子姐夫不在车上,姐夫去吃牛肉拉面或者羊杂碎,每天都一样。姐夫把车停在站里排上队,自己就跑去路边的饭馆吃早点了,通常回来的时候会给他捎一块饼子或两颗茶叶蛋。四狗自然得老老实实待在车里,车门是敞开着的,随时恭候那些乘客上车。这种时候四狗总是没精打采地躺在车座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遇有乘客上车,他也就微微睁一下眼睛了事。
  半天也没有人来坐车,四狗靠在门口的座位上差点又迷糊着了,昨晚没睡好,老做乱七八糟的梦。他隐隐听见有什么人在不远处说话,是一问一答的声音,其中的一个声音是完全陌生的,有点瓮声瓮气,让人不舒服;另一个声音他很快就分辨出来,是跟他们一起跑出租的另一辆车上的女售票员,她说话总是拿鼻子嗯啊嗯啊的。他还依稀听到陌生的声音好像还不断地提到了他的名字,听起来很突兀,又很刺耳,好像故意把他的名字错念成“死狗死狗”。但一切都是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就像人在梦里听到的声音那么不真切。四狗没心答理这些,他把脖子鸭颈样弯缩在座椅靠背上,实在懒得动弹一下。没过多长时间,他又听到了重腾腾的一串脚步声,几乎同时,有一股冷飕飕的凉风钻进车内直扑到他脸上。
  跟往常一样,四狗眯缝着睡眼只冲上车的人扫了一眼,就继续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打瞌睡。他的两只脚搭在门口的合金护栏上,鞋尖一颤一颤的,像鸟爪那样毫无意义地抖个不停。但是,今天和往常似乎又不太一样,上车来的人并没有立刻钻进车厢坐下来,相反,那人只把上半身探进车门。他的身体太宽阔了,以至于像是被车门紧紧卡在那里进不来。四狗也察觉到车门被什么东西挤得吱吱响,他连眼睛也不睁,只是没好气地说要上就上来,你挡着车门啦!可是对方依旧堵在门口,接着有个声音闷声闷气问他,喂,你就是卖票的?四狗依旧半睁半闭着眼睛。那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又追问他,你到底是不是卖票的?四狗这才用鼻子哼了一下,说,废话,你说我是卖啥的,总不是卖油条的吧!那人接着又问你叫四狗?四狗一听这人又叫他“死狗”,便明白这就是刚才跟前面车的女售票员说话的那个家伙。他猛地张开眼睛挺起胸膛大声嚷,你他*的会不会说人话,大清早的也不刷牙,满嘴臭气,听清了我叫四狗,你他*的才是死狗呢!那人听了没再说话,相反却沉默了数秒。突然他的上身猛地往里一纵,整个人如同一堆生铁块撞进车厢。四狗还没有反应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闯进车来的男人早抡起两只拳头,照着四狗的面额和鼻子扑扑就是两下。
  四狗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拳头和惊恐之中,仅仅本能地用双手掩护着自己的头脸,嘴里嗷嗷乱叫,鼻孔早已鲜血淋漓了。无奈,那个人的拳头简直跟铁锤一般,又重又疾,四狗躲闪不及,几下就被打翻在车厢的过道里。接着,那人扑上来又用脚使劲地朝四狗的肚子猛踢起来,四狗捂着肚子在地板上蛇样拼命扭曲翻滚,可车厢内空间实在是太狭窄了,他根本无处藏身,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的。接下来,四狗的腰背屁股大腿又被那人狠狠踹了十几脚,四狗疼得只有哭爹喊娘的份儿了。这时,停在站里的几辆车上的人都闻声赶过来。因为是清晨,四狗的哭喊声传得清清楚楚的,四狗的每一声惨叫听上去都跟恐怖片里的鬼叫一样难听。大伙完全都被这种突兀的声音给震住了,加上一早晨人的大脑都不太清醒,难免有些迟钝和木讷,人们一时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个个都只是战战兢兢地围在四狗姐夫的那辆中巴车旁。通过一扇扇车窗大伙无比惊恐地看到那个高大威武的男人,正抡铁锤一般在车厢内殴打着售票员四狗。大伙只能听到四狗哇啦哇啦的乱叫,却始终看不到他的人影儿。倒是那个男人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外面的围观者,依旧狂暴肆虐地像是在冲车厢内的空气不停地拳打脚踢。
  后来,还是那个平时说话喜欢嗯啊嗯啊的女售票员灵机一动,她说,要出人命啊,嗯,你们这些男的别光傻站着看热闹啊,嗯,倒是进去拉一拉啊,嗯,四狗会被打死的啊。女售票员连着喊叫了好几声,根本没有人肯钻进车里劝架,大伙多少是有点惧怕那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的,因为隔着车窗人们也能看清他的拳头真的跟铁锤一样结实,他的胳膊像椽子一样粗壮,还有他的脚踢起来的时候上面穿的鞋少说也有四十三码。或许因为女售票员刚才搭讪了这个陌生男人的询问(她甚至还从他的手里接过了那张在背面写着四狗名字和他们车牌号的烟壳纸),此刻她真是懊悔万分,又无计可施,她人急得在车外空地上乱蹦乱跳。她不遗余力冲其他人喊,嗯,你们谁快去把四狗姐夫叫回来啊,嗯,行行好啊,别见死不救啊,嗯,他人肯定在路对面的小饭馆里吃早点呢。她这样一气喊完,没等别人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应,女售票员自己倒撒腿朝马路对面飞奔而去了。她往前跑时屁股一颠一颠地左右乱颤。
  这样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四狗的姐夫就慌慌张张从人堆里挤进来。四狗的姐夫冲进自家车里的时候手里的确抓着一把大号的扳手,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把大而坚硬的铁家伙是从哪里弄来的(或者是别人随手塞给他的)。照理说,四狗姐夫去外面吃拉面,是不需要带什么工具去的。四狗姐夫闯进车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高高举起扳手,冲那个脚踩着他小舅子屁股的家伙的后脑勺使劲砸了一下。
  接下来,大概谁也没有料到,那个先前还气势汹汹挥拳舞脚的五大三粗的男人,竟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瘟牛样栽倒在车厢里了,他笨重的身体正好像一副棺材盖一样盖在一直躺在车厢过道里鬼哭狼嚎的四狗身上。至此,四狗那种歇斯底里的号叫也仿佛被什么软物塞住了似的,他再也没有叫唤一声。
  
  老牛头是在医院里见到自己儿子的。这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以后的事了。此前他在自家楼下面转了一大圈,看几个老头儿在院子里慢条斯理地下象棋,觉得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就又闷头闷脑回到家里。当时,老伴正在厨房里丁丁当当准备着饭菜,屋里弥漫着一股煎鸡蛋的味道,他就知道老伴肯定还得让他去医院给小孙女送饭。他没话找话地跟老伴怄气说,今天我可不去,赶明我真的腿一蹬咽气了,他们难道还饿肚子不成!老伴耳朵背得很,厨房噪音又大,根本没在意他的话。后来老伴还没来得及指派他去医院,居委会的人就领着派出所的两名干警上家里来了。再后来他就稀里糊涂跟他们坐上了警车,然后被拉到了一家急救中心。
  看见牛钢的时候,他人正平展展地躺在一张床上。从这个角度他无法看清儿子脑袋上同样无法弥补的黑洞。牛钢好像只是安静地睡在那里。这些年老牛头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儿子的脸,特别是儿子睡着时的样子。他觉得儿子一下子变小了,变矮了,也变薄了,不再像平常那样牛高马大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躺在眼前的几乎是个陌生人。过去的许多年里,老牛头对儿子最多的评价是,白长了那么高个那么傻大个,站起来是一根躺下去是一摊,有啥用嘛,还不是多穿爹娘二尺布?现在,老牛头的印象仅仅是,小,无缘无故儿子突然间缩小了,不再碍眼,而是异常刺目。
  后来老牛头终于明白了那种刺目的原因,那是苫在儿子身体上的一条白布单。他们只是让他稍微看了一眼儿子的头脸,就急忙将那条白布单重新拉上。他和儿子彻底被白色隔开了。随后,老牛头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像是被谁用锥子狠狠戳了两下,眼前闪过一片蚊虫样的飞行物,随后世界好像只剩下一团黑。
  就在当天晚上,四狗姐姐和她的公公婆婆趁着月色提着大包小件惶惶地怯懦地敲响了老牛头的家门。门一开,一伙子人便被里面惨烈悲痛的气氛包围住了,牛钢的母亲媳妇还有女儿正哭天抹泪地抱成一团。四狗姐姐他们立刻显得无所适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更不知道该如何迈腿进去。还是四狗姐姐的公婆率先打破了这种僵持的局面。这对老人几乎是跪爬着进屋去的,来的其他人也都跟着他俩跪下来。他们一面用郊区农民特有的那种腔调号啕哭丧,一面絮絮叨叨诉苦认罪。他们的气势一下子就压住了屋里人的痛哭声,听起来他们似乎比老牛头一家更难过更悲伤一些。老牛头后来闻声从里屋的床上颤巍巍摸索起来,用自己右手仅有的三根手指指点着这些不速之客,他说你们趁早拿上东西走,我们不稀罕这些!快些出去,都滚吧!
  四狗姐姐他们在让撵出屋子之前,终于还是主动摊了牌。他们的意思是希望两家能私下和解,他们愿意多赔一些钱给牛家。他们甚至提出来,牛钢女儿今后的所有抚养费和学杂费都由他们承担,一直到孩子长大成人……尽管这样,最后这一伙人连同他们带来的那些箱箱包包还是被推到门外了,因为老牛头一家什么都不需要,只要能给牛钢偿命。
  
  十一月初就飘起头场大雪,萧瑟的冬景无声无息地铺满了小城的每一条街巷。老牛头已经很久没怎么出门走动,出门难免遇见街坊邻里,问这问那的,都是一副热心肠,老牛头不想跟任何人再提儿子的事了。最要命的还有,那一家子人的一次次纠缠和软磨硬泡,他们简直跟冤魂的影子一样无所不在,一次次被拒之门外,又一次次厚起脸皮敲响他的家门,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尤其那个始作俑者的售票员,这个小年轻从养好了伤以后,有一阵子几乎天天都会跑来守在老牛头家门口,都快变成一条忠实不贰的看家狗了。有时一大早就鬼使神差来了,有时是在天快擦黑的时候猛不丁地跑来,反正来了就赖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开,不是下跪求情就是哭丧着个脸。有一次老牛头被堵在楼道里,这个小年轻甚至威胁他说爷爷你不答应的话我就死给你看!这难免又会招来邻居们好奇的目光和观望,弄得老牛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有时候他似乎确实也感觉到了对方的诚心,有时候他甚至莫名地生出一丝怜悯和悔叹:要是那天自己别那么固执就好了,要是那天他别动手打人就好了,还有,要是那天他不把乘车的经过跟儿子媳妇们唠叨也就没事了——可是他明明知道儿子的脾气性格跟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却偏偏还添油加醋地对儿子讲了自己在外面所受的侮辱,甚至还把好心人写给他的烟壳纸交给了儿子,仿佛非要考验一下儿子对自己是否忠诚——这样胡思乱想的结果是,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一块巨大的吸满了水的海绵,思绪变得沉重、冰冷又潮湿不堪。有那么一两次,老牛头几乎快要松口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冤家易结不易解,人死不能复生,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些道理他都明白。但是很快,他就从老伴那双似乎再也哭不出一滴泪水的老眼里和儿媳妇日渐消瘦的寂寞身影中得到了重要警示,千不该万不该他们是不该打死牛钢的!杀人就得偿命,古往今来天经地义。
  因为头天夜里下了雪,老牛头才想着出门走一走的。楼下几乎没有什么人,雪把小院和甬道盖得白茫茫的,外面的一切东西都销声匿迹,世界变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污点,脚踩上去只是吱嘎吱嘎响。老牛头觉得自己像从监狱里刚刚放出来的犯人,大口大口呼吸着凛冽净洁的空气,手里的拐杖戳在哪里都会留下一只只深深的黑洞,跟弹孔一样。雪还在琐屑地飘着,像是从地上往天上飞旋;几乎又是粉末状的,落在人脸上立刻变成冷冰冰的水汽。老牛头在外面的街巷里茫然地转了一圈,等他返回时,远远就瞧见有个人影正瑟瑟地站在楼洞口不停地跺着脚,冻得浑身都发抖了。他虽看不太清,可脑子还是蒙了一下。
  老牛头几乎是低着头走过去的。那人一直注意着他,而且几乎立刻就站端正不再跺脚了,像是在冲老牛头行注目礼,但身体还是那么无助地一抖一缩的。老牛头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慌张模样,但就在他们擦肩而过时,老牛头还是不由地收住了往前探去的拐杖,扭过脸冲那人瞥了一眼。与此同时,那个人早就扑通一下跪倒在他脚下,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腿。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呜咽。老牛头痴呆的记忆仿佛被某种利器凶猛地豁开了似的,他的眼睛定格在皑皑的雪地上。白雪比刀光还要刺眼,他僵冷衰老的眼眶里微微闪烁着一种光亮。老牛头当然已经认出这人是谁了,即便化成灰他也能把这家伙从黑灰堆里刨出来,只不过,这人看起来比前一阵更瘦了,瘦成一根麻秆了,大冷天的他身上穿的单薄得叫人可怜。
  中巴车的售票员四狗就那样死皮赖脸地跪在老牛头脚下,一边抽泣,一边哆嗦,嘴里嗫嚅着,苦苦哀求。老牛头一时又走不脱,他的腿被对方抱得死死的。四狗说爷爷你行行好吧……爷爷我姐姐人都快疯了……爷爷我外甥女才刚一岁多啊……爷爷都是我不对我不是个人啊……爷爷我求求你了,我给你磕头了,我以后改,好好做人……爷爷呀他们都骂我是丧门神是灾星是扫把星……爷爷我真的改,以后你就是我的亲爷爷,我给你当孙子孝敬你老……老牛头实在听不下去了,最后他狠下心用尽全身力气甩开了四狗,然后气冲冲上楼去。不知怎地,回到家里他忽然发现自己早已是老泪纵横。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好像乱哄哄喧嚣起来,老牛头还是从厨房的后窗户看到围在雪地上的一大堆人的。当时他正准备往自己的茶杯里倒开水,无意间听见隐隐的吵闹声,他就侧脸朝窗外随便看了一眼,心里却突然有种极不好的预感,竟一慌神让手里的杯子滑落到地上,顿时摔得粉碎了。后来老牛头越发地心神不宁了,终于忍不住又一颠一颠地下楼来。
  直到这时,他才从大伙嘴里得知,刚才有个小年轻好端端地躺在院子的雪地上,起初大伙还以为是个醉鬼,有俩热心人想把他扶起来看看他冻坏了没有,结果发现他把自己的一根手指头硬生生拿刀子割掉了,刀子就压在身下,血流得止不住,地上的积雪都染红了一大摊,小伙子八成是疼晕过去了……乍一听到这悚人的消息时,老牛头的一只手突然无可名状难以抑制地跳动起来,好像被一根看不见形的绳子吊起来剧烈地抽抖摆颤,他吓得扔掉了左手的拐杖,想用这只好手去抓稳那只乱跳晃的手。一生当中唯独这一时刻,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清醒地意识到,留在自己右手上的那些伤痕是多么的残酷无情又丑陋不堪……
  
  另记:元旦来临,市民欢庆。中巴车驾驶员某某被人民法院一审判决,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缓期两年执行。不久,该市相继出台了整治城市客运交通“三乱”现象的相关措施和规定。
  
  【作者简介】张学东,男,1972年生,大学学历。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八十余万字,小说集被入选中华文学基金会《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著有小说集《跪乳时期的羊》等,多篇小说被各种选刊选载及入选年度精选本。曾获2001年《中国作家》精短小说最佳作品奖,宁夏第六届文学艺术短篇小说奖,第八届《上海文学》优秀短篇小说奖等。短篇小说《送一个人上路》登2003年度中国小说学会小说排行榜,现在宁夏某杂志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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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的秘密
陈启文

  老罗后来想,他在这河上等了一辈子,就是等着河流把一个女人送来。
  老罗是个驾船的。驾船人大多是驼背。老罗也是个驼背。
  河很大,船很小。但有了这样一条船,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河。老罗在这条大河上渡人,把河这边的人渡到河那边去,又把河那边的人渡到河这边来。每日里划船荡桨,老罗的背越来越驼了。看一个艄公在这河上这船上干了多久了,不看脸,脸是看不出的,河风吹老少年人,你会在一张二十多岁的脸上,看出五十来岁的模样。到了这模样,就再也没什么变化了,七老八十,看起来也差不多。有经验的人,都不看艄公的脸,看背。越是经验老到的艄公,越是俯身伏向这条大河。你在很深的河水里看见自己了,你才会看见这河上的路。
  河上也是有路的,要不,船就会在水上乱走。船翻了不是风浪太大,是走到了没路的水上,或走上了自己不该走的路。这是老罗的重要发现之一。老罗船小,老罗的船却走得极平稳,很少摇晃的时候。老罗很少上岸。老罗一上岸就摇晃起来,他低了头看岸上的路,路就在他脚下,一迈脚却踢得老远老远。他不是往前栽,就是向后仰,他举起长满皱纹的大脚片子,不知往哪里迈才好。这时,陆地上的人看着他,就像看一个黑猩猩。
  回到船上就好了。人根本就不懂他,只有船才懂他。他和他的船肩并肩地走在一起,这一点也不夸张,真的就是这样,船头向前,他的上半身也直直地向前拥去,人和船,此时几乎就是平行的,会有一些水花溅起,落在他的脸上,他静静地享受着水花落在脸上的清凉。
  这时有阵风吹过来,老罗就闻到了湿润的气味。不是水的气味,老罗嗅觉灵敏。老罗能把水的气味和一些很像水的气味清楚地分开。老罗并不抬头,他顺着气味就把船划过去了。
  他看见了,水里漂来一个女人。
  老罗这辈子,不知从水里救起了多少从大河上游漂来的人。有男人,有女人,有死人,有活人。死人大都两手空空,而活人手里总是抓着一样什么东西,一棵水草,或者是一根木头。手里抓着一样东西了,也就抓着了一线生的希望。那根水草救不了你的命,可你抓住了它也就攥紧了你的命。很多人其实都是可以不死的,可在最该攥紧一点什么时把手松了。
  老罗把这女人捞起来时,女人手里就抓着一根水草,攥得好紧,掰都掰不开。老罗一使劲,女人醒了。女人看见跪在自己两腿之间的一个罗锅,乌黑锃亮,像只乌木雕出来的菩萨。女人从船上一跃而起,船猛地向下一沉。女人打了老罗一耳光。
  谁叫你来救我啊!女人哭喊。
  女人猛地朝船头奔去。老罗看得很清楚,女人手里连根水草都没有了。女人的两只手都是空的。只要女人往河里一跳,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把她捞上来。谁也捞不起一个不要命的女人。老罗瞪大眼睛看着,可女人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她没跳,只看着河流发了一会儿呆,又慢慢地转过身来,回到了老罗身边。
  老罗说,跳啊,你咋不往下跳?
  女人笑了笑,然后说,我想通了,搂着个驼子,比搂着棵草强哩。
  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老罗没有女人,所以必须捞起个女人。你甚至觉得这是天意。
  河边上的人都叫她小乔。但没有人知道这是她的名字还是她的姓。老罗这么叫,大伙儿都跟着这么叫。没有女人的时候,老罗一个人在船上睡,在船上吃,很少上岸。有女人了,老罗也还是在船上睡,在船上吃,很少上岸。不同的是,这船上多了一个女人,你看见那条小船了,你会觉得这船很有些分量。它不再像一匹树叶在江湖上孤苦无依地漂泊了,一个年轻娘们儿坐在船上,红扑扑的,满胸满膛的饱满。浪花在船头上溅起,船慢悠悠地晃,一上,一下。女人的胸前很湿润的,男人都把目光盯在这一片湿润上。但没有邪念,目光都异常安静。
  女人时常上岸。她进村时,大多是在黄昏。在渐渐暗下去的夜色中,女人笑得极鲜亮。她要买些韭菜,买些葱,买些鸡蛋。她的日子过得好像很有滋味,很香,很有嚼头。女人回去时,月光斜斜地照下来,把树的影子映在女人迷幻的侧影上。她胸脯上鼓着两只高挺健壮的大奶。她一边走着,一只手搭在那高耸的地方,轻轻地抚摸。女人也不是要故意这样来勾引汉子,撩拨汉子。那是一个十足的本能动作,她没有想。女人把手一放开,那一对大奶就更加晃动出许多姿态来。
  很多人都在黑暗中看着小乔。不光是汉子,也有女人。好看的女人,女人们其实也爱看。小乔知道有人在看她。她忍不住抿嘴偷笑一下。黑暗的河湾里亮着一盏灯。那是一条船。那是小乔今夜的归宿。小乔一脚踏上跳板,就感觉背后有些异样。小乔蓦地回头一看,有个黑影一闪,不见了。小乔便笑了笑,钻进船舱里。她在关舱门时看了看夜空,船上的灯光被月光衬得发黑。一河的月光,惊人的亮。
  船摇晃得很厉害。船没走,可船摇晃得很厉害。船底下的水流声,一阵一阵地流过去。风掀开船上那一叶小窗,一起一伏。有人看见了,老罗的身体一起一伏,像在驾船。唉,这驴日的老罗!
  后来人们再坐那条船,便莫名其妙地有些兴奋。
  只有老罗自己知道,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了。老罗驾船有极高的天赋。仰躺在舱板上的女人,真的就像一条船啊。但老罗无法驾驭这个女人。老罗感到有一种掀翻生命的力量,一经这女人身上发出就不可抵挡,能把人穿透,把人毁灭。老罗感觉到了某种危险,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瘦得像一个没有任何重量的鬼魂。老罗驾了几十年船,老罗比谁都明白,当一条船再也无法驾驭时,这条船就快要翻了。
  
  他开始给女人交代后事,他要女人在自己死后马上就嫁人。女人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女人显然也不相信老罗会那么快就死掉。她以为是这驼子多疑,在试探自己的真心。女人便说,你要死了,我就陪你一块儿死吧,反正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老罗说,你要这样我的魂都不得安生,我与你算得有缘人。我已经老了,你还年轻,你该去找一个陪你一辈子的人。我这辈子有你这么个女人,就算死也值了,要不是大水把你冲下来,我这辈子都不知道女人是啥滋味哩。
  老罗的预感是极其准确的,老罗死了。那天,女人上岸后不久,船就翻了。女人葬了老罗,每晚都来为老罗守坟,守到七七四十九天,一个黑影在老罗的坟后慢慢浮现出来,说,嫁人去吧,你再这样守着,我真不得安宁啊。
  女人抬眼看他,眼里满是凄楚。她摸索着走过去,一摸,空的。旷野里,四顾茫茫。哪来的老罗?不见一个人影。她扑在坟头上,那股好闻的泥土气味总能使她情不自禁地埋下头去,哭个不停。
  后来有人说,那个黑影不是老罗,是老二。
  老二,姓宋,排行老二。但他不准别人叫他老二。老二是什么玩意儿,谁心里都清楚。可村长叶四海喊,老二!老二答应,嗯。叶四海说,你还嗯哪,你都死到临头了你还不知道?
  老二说,就是死也值呢。
  老二是个背脚的。烟波尾有个小小的船码头,每天傍晚便划来一些小船。船上载来的东西,都是很重的东西。老二力气大,别人背一包,他能背三包。
  没有人注意老二的举动,这会儿码头上的人都盯着船,船上的人都盯着岸。没人注意到老二把那玩意儿从短裤下边撩出来了,他开始尿。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幕,从那昂着头快要翘到天上的东西里,那尿水先是卟卟地打在水上,水纷纷飞,尿到最后就尿在岸上了,但还挺有余劲儿,在土坡上冲出了一个深坑。
  老二习惯不好,老二看见船了就想尿。船是从河那边划过来的,河那边有个县城。而且船上坐着的,总是女人多。这满船的女人也很少是那县城里的女人,都是本乡本土的黄脸婆们。可这些平时看上去没多少意思的黄脸婆们,坐着船,去那边县城里逛一圈,再回来,一个个就摇身一变变得花枝招展了,脸上泛起了鲜艳的红润,眼都水汪汪的,擤鼻涕也不再用手抹在鞋帮上了,鼻子一缩,都从怀里掏出花布手绢,像城里女人那样沿鼻子转着圈,慢慢地擦。而脸上都带着大姑娘出嫁时的表情,笑意盈盈,又略带一点儿羞涩。她们一个接一个从船上轻捷地跳了下来。她们都不看老二。老二那像鼓槌子一样的东西好像白长了,他的脸已和那玩意儿一样憋得通红。
  老二又把目光投向河那边的小县城,隔着一条大河,只看得见一个个很高的烟囱,老二想看见的东西总是看不清楚。老二其实也不是没上那小县城里逛过。老二是个背脚的。除了在这边码头上背,船老板为了方便,有时也会捎上他,把货直接背上那边的小县城里。老二去那小县城里背得最多的是甘蔗。他扛着一捆一捆的甘蔗走在狭窄的石板街上,就发现那小城里竟藏了无数风流女人,她们追着老二的屁股喊,大哥,这甘蔗多少钱一根?老二说,不要钱。女人追着问,真的不要钱?老二并不停下脚步,老二腾出一只手,抽出一根甘蔗,塞在那追得最近的女人手里。他听见屁股后面的女人疯笑荡笑甜成一团的时候,他心里也甜得不知怎么才好。但贩甘蔗的老板可饶不了他了,你个背脚的,怎么把我的甘蔗白给了人家。老二说,算在老子的账上,这脚力钱,不要你把了。
  老二每去河那边的县城一次,就白出一回苦力,去的时候是个老二,回来的时候还是个老二。可别人不知道,老二心里有多甜。那城里的女人都吃过他的甘蔗哩,那些女人嘴多甜哪,一声一声叫着大哥。老二就觉得自己的夜晚不再那么漫长孤独了。光棍汉的夜晚有多长只有光棍汉自己知道。而老二却很喜欢这样漫长的夜晚了,那些女人就在他身边叫,大哥,大哥,他的耳朵里灌满了甜美的声音。
  老二是怎么走到河滩上的甘蔗林的连自己都不知道。烟波尾这片河滩地,到处都是甘蔗,红皮,水分多,长得十分茂密。老二在甘蔗林里穿行,甘蔗叶子扫在脸上,他都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做梦。只记得那天晚上特别黑,突然有人叫了他一声大哥。
  女人扎一身重孝,在甘蔗林里若隐若现。老二还以为自己看见鬼了,老二心里开始大乱。老二知道河这边的女人是从不叫他大哥的,都叫他老二。老二很害怕,他原以为自己是不怕鬼的,不怕鬼是因为不相信有鬼。现在他终于看见鬼了,他突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想逃走,可两条腿却僵在那里。他颤抖着,突然扬起手,给了那鬼影一个耳光。他听见自己的耳光打响了,还听见了一声鸡叫。鸡一叫他就不害怕了,他听说鬼在鸡叫之前就会走掉的。但这个女人没有走掉,那么这个女人就不是鬼。他抓住了女人的胳膊,想把女人拖到亮一点的地方仔细看看,女人拼命挣扎着,女人说,大哥,大哥,你饶了我这一回吧,我再也不敢了。
  这次老二看清楚了,原来是驾船佬老罗的女人,手里还攥着吃剩的半截甘蔗。老二打这女人的主意很久了。老二感觉自己的手臂上有冰冷的水滴下来,不知是从她眼睛里流出来的泪,还是从她嘴里流出来的甘蔗汁。
  打了半世光棍的老二,就这样拽回了一个女人。
  命哪。老二相信这是命。
  那段日子老二过得好快活。他到码头上来背脚时,女人也脚跟脚,手跟手,还帮他上上肩。女人嘛,多大点儿力气呢,可她的手一伸到老二背上,老二就感到力量倍增。邪门了。老二背完脚了,就背着女人回家。小乔不让他背,小乔说,俺重哩,俺好重哩。老二说,你能有多重,莫说你一个小乔,背你七个八个老子也背得起。老二的房子其实很小,是间小小的瓦房,七八个女人是装不下的,装一个小乔他就十十分分地满足了。小乔是个勤快能干的女人。这又脏又黑的小屋被她几下就收拾得像人住的地方了。屋里每样东西都擦拭得干净明亮,该放光的东西都静静地放着光。老二对着一只放光的酒盅欣赏自己,老二活到四十多岁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长成一副啥模样。
  老二问,我怎么长得这么丑?
  老二很丑,可老二再也没有那种看见了船就想尿尿的坏习惯了。那玩意儿忽然变得神秘起来。夜里叶四海听见了小乔的喊声,纡回绵长,悲欣交集。叶四海蜷缩在漆黑夜晚的某个角落听着听着浑身就僵硬了。天哪,天哪,他听见自己在喊。他知道又有一个人快要死了。
  早晨,老二又把眼神飘向了河对岸。此时离他死去的时间还不到一天了。但老二自己不知道。老二只是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来,他有好长时间没去过河那边的小县城了。他都想不起河那边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了。有时也会想一想,一想就是现在躺在自己身边这个女人的样子。老二不知道,这女人要是去了河那边的城里一趟,再回来,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个小县城简直是个魔城,一个人去了那里,回来就能变成另一个人。
  女人就坐一条渡船去了。女人不想去,老二却一定要让她去。女人这一去,再回来,果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二背着一捆甘蔗上跳板时,失足跌到河里。贩甘蔗的老板只顾叫伙计们抢那捆甘蔗,等甘蔗捞起来时,再看老二,只看见有块灰青的头皮在水中一冒,消失了。最后冒上来的只是一个泡泡。
  老罗的坟头还是新的,老二的坟又在旁边埋上了。埋老二的是老丁。老丁把一座坟垒起老高了,用铁锹结结实实地把坟土拍了一遍,好像还有劲儿没使完,又在坟旁边挖了挖,一锹下去,深深地挖出一块黑油油的土。
  我死了就埋在这里!老丁说。
  小乔原来是不想再嫁了,最终还是没拗过老丁那股狠劲。刚给老二烧过七七,四周还有些尚未飞远的灰烬。小乔把一双白孝鞋脱在了老二的坟头,换上了一双红布鞋。
  小乔穿着这双红布鞋嫁给了老丁。
  老丁一张脸黑得像锅底。他看见村长叶四海忧心忡忡地走过来了,他敲着自己的脸像敲打一口锅,当当有声,然后得意洋洋地问,村长,钟馗的脸有我这么黑吗?叶四海这才稍稍放了心,钟馗是捉鬼的,能镇邪。叶四海问,你说这女人到底是人还是鬼?咋就这么邪乎?老丁摇头晃脑,连声说美得很美得很,老罗和老二那两个死鬼,就是死了也值啊,就算他们只跟小乔睡了一夜,也抵得别人过一生。
  叶四海说,碰哒鬼,不就是个娘儿们儿么,和别的娘儿们儿有啥不一样?
  老丁咂着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深夜的时候河边那片漆黑的树林里一张竹床仍然在响。个驴日的老丁,真是有劲哪,个娘们儿,也真够折腾的。
  老丁是个扳砖的,也烧窑,也做瓦。他不是本乡人,有的说他是湖北黄陂人,有的又说他是安徽佬。他讲话的口音十分古怪,烟波尾没人听得懂,但他夜里弄出来的声音,就没人不懂了。老丁在烟波尾没有房子,他又不愿待在别人的房子里。他喜欢在树林里睡。那片树林里时常闹鬼。当整个树林都沉浸在黑暗中时,许多在大河里淹死的人,就会走到这片树林里来,坐在一起划拳,喝酒,拉拉家常,或下几盘棋。回去了,背脚的还是背脚,驾船的还是驾船,跟活着时一样。只是那船,那码头,一般人都看不见。
  老丁能看见。看见了,知道鬼在哪儿,在干什么,反而不怕了。老丁在林子里走,一个鬼在他前面走,一个鬼跟在他后面走,但都相安无事,各走各的。只是鬼走得比人远,极远极远,有些鬼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可能往生投胎去了。鬼们都很和善,不像人,动不动就发脾气。老丁和鬼迎面碰见了,鬼就笑一笑,有时也跟他招呼招呼,这个时候你千万别吭声,你只笑笑,点点头,赶紧过去,就没事。老丁在林子里睡得好好的。这些鬼不但不会害他,甚至还神秘地给老丁一种力量。当然,也有一些顽皮的小鬼头,趁老丁睡着了,摸过来掏老丁的耳朵眼,老丁的耳朵眼里长了毛,这些小鬼对这个人耳朵里长出来的毛很好奇,常常会把老丁揪醒。老丁有一个手电筒,这手电筒也是小鬼们爱玩儿的。有一夜老丁惊醒了,看见他的手电筒打亮了,在树林子里飞来飞去,老丁赶过去时,手电筒才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老丁把手电筒拾起来,林子里空无一人,但他看见了四周挤满了一群小鬼崽子,嬉皮笑脸地冲他做鬼脸。老丁板起脸说,再闹老子打你们的小屁股蛋子!
  老丁的女人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个结了两次婚的女人。那两个男人,一个驾船的,一个背脚的,都死了,而且都死在水里。老丁轻易不去那条大河边,他怕那两个鬼吃自己的醋。老丁夜里把竹床摇得天塌地陷一般时,就对女人说,我都替那两个死鬼男人可惜了,他们还是不是男人啊,怎么弄的?老丁这么问,是看见女人下身湿了一片。鲜艳的红。老丁不知道这个结了两次婚的女人,怎么还是个黄花女。女人这时就会紧紧抱住他。女人不知道怎么浑身冰凉没有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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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丁夜里折腾得那么厉害,白天扳砖时还拽着一身凶巴巴的劲儿。扳砖是力气活,最费力气的是和泥,得使牛。老丁不使牛,使了东家的牛,东家给工钱就要打折扣了,牛也出了力啊。所以老丁从不使牛,老丁在泥塘里踩得泥浆翻腾时,那两条长满了黑毛的腿就像两条牛腿。这时村里的男人甚至不敢看老丁,看了老丁就格外沮丧泄气。他们在女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村里的女人们对家里的汉子都很失望。她们从老丁夜里摇出来的响声里听出来了哪样的汉子才是真正的汉子。她们甚至去树林里看过那张竹床,四条床腿都摇断了,没腿儿的一张竹板铺在林子里的草地上竟然还摇得那么响。那竹床上不知怎么还有一块儿地方是红的,女人们看得眼睛都红了。
  于是,见了自家的汉子就吵。不是东家吵就是西家吵。女人们都会找原因,当然不说是为床上的那点儿破事吵。那原因各种各样,反正是男人不行,男人百无一是。曾经那么安宁祥和的一个村子,乱糟糟的了,就像老丁脚下踩着的那一塘烂泥,乱糟糟的了。泥越烂越好,烂了,就熟了。老丁左手抠一团,右手抠一团,啪,啪,拍进做砖坯的木盒子,用刮泥的细钢丝一抹,倒出来,还是有棱有角的两块砖。生活乱了套了,却是越来越烂,从各家屋里扫出来的,不是破碗渣,就是碎锅片子。这日子没法过了。
  小乔在成了老丁的女人之后更加成了众矢之的,她不知自己怎么把全村的女人全都得罪光了。她已经是第三次嫁人了,她好像无所谓了,有时脸也不洗,头发也不梳,穿条松松垮垮的花裤子招摇过市,可越是这样,看上去反倒越风骚。她看见村里的女人都在对自己指指点点,骂她婊子,骚货,克夫命,只把一口一口的甘蔗渣吐出来。她还是爱吃甘蔗。在她走过的地方,全是吐出来的甘蔗渣子。有时又看见她用手臂抱着双肩,踩着自己的影子缓慢地走着。大热的天,她不知怎么那么冷。有时她抱紧的是自己的两只奶子,仿佛自己的一切灾难,就因为自己的两只奶子。可她越是这样抱着,村里的男人越是瞅她。女人们就骂自家的男人,看什么看,你有人家那本钱?
  男人们咬牙切齿,老子要杀了这女人,老子要放了这股祸水!
  女人就把刀拿出来,塞进自家汉子手里,有种的你去啊,你杀了她你还像个男人。
  小乔回到老丁那里时,又看见一个黑影闪了一下。这一次她看得比较清楚。她愣着眼,望着一个耸起的背在夜色中慢慢消失。那是一个小乔十分眼熟的背影。但肯定不是老丁。没过多久,小乔死了。这让人们感到异常震惊,这一回老丁怎么没死,小乔怎么死了?
  那是清明夜里,小乔先给老罗上了坟,又给老二上了坟。俩人的坟都埋在河滩上那片甘蔗林旁边。然后小乔就去了河边,有人看见小乔在河里洗手,不过看见的只是个模糊的身影,但肯定是小乔,而且这是人们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的小乔,再看见她时,她已经死了。刀是从她的两只大奶子中间插进去的,抽出来后小乔就向后躺倒了。这说明小乔当时已经转身正要离开河流,但还没等她迈步刀已经捅进来了。人们发现她时,她大半个身子仰躺在河水里,两条腿还挂在岸上。河水在她身上冲刷了一夜,也没有把她冲走。警察来村里侦察,一村的女人都以为是自家的汉子把这女人杀了,都放声大哭,情绪很激动,听起来又不像很悲伤,一个个莫名其妙地悲喜交加。这情景把一向头脑清晰的警察也搞得一头雾水,那死去的女人和这一村男女到底有什么恩怨?怎么谁都想杀了她?女人长得美,这没话说,死了也还那么美,可这女人既没偷人,也没养汉,虽说嫁了三次,但都是规规矩矩嫁的。警察觉得这事不可思议。
  最大的嫌疑犯是老丁。老丁被抓了起来,但很快又放了。
  警察又把目标转向了村长叶四海,他们突然觉得这是个重要的但一直被忽视了的人物。可叶四海却莫名其妙地疯了。
  叶四海没疯之前一直是烟波尾村的村长。他这人其实并不像他的名字那样给人十分强大的感觉。他身体有病,不知是什么病,虾着腰,咳嗽,吐痰。脚趿一双破布鞋,踢里踏啦,吐了,用鞋底来回蹭几下。鞋底就比别人要厚一些。两只眼睛总是黏糊糊的,粘着眼屎。可每次选村长,烟波尾人还是选他。他脾气好。
  村里人平时都不叫他村长,叫他四婆婆。他也答应。一边答应,一边顺手把一泡鼻涕抹在自己的鞋帮上,抬起头来对你笑笑,说咱这村长,不都是些婆婆妈妈的事。如果有什么事,恰好被他想起来了,就提醒提醒你。二狗哇,你昨夜里又打了你媳妇儿,你媳妇儿告到我这里来了,说村里要再不管,就把她娘家的人喊来,你个驴日的,看怎么收拾你吧。
  那叫二狗的后生仔脸就煞白了,露出一副可怜相来,两眼瞅着村长。叶四海说,你瞅我干啥,我又不是她娘屋里的人,二狗,你还是赶紧跟你媳妇认个错吧,要不,下个跪。
  二狗脸上挂不住了,脖子歪了,探出几根青筋。
  叶四海笑道,有啥不好意思的?你哪天夜里不给她下跪?
  二狗扑地一笑,知道村长说的是那事儿,脖子不犟了,嘴里还犟着,打死我也不下跪。叶四海瞥过一眼,笑笑,心里明白得很。等二狗回家后不久,他佯作无意地打二狗家门口走过,看见一个后生仔撅着屁股跪在天井里的搓衣板上,不是二狗又是谁呢。
  也有不听劝的,像驾船的老罗、背脚的老二、扳砖烧窑的老丁,你怎么说他们都不听。老罗,一个驼子,从水里救上来一个女人,趁人家还没醒呢,就把人家给日了,这能不折阳寿?凭你驼子那几根骨头,能经得起折腾?老二呢,身体再结实,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娶个女人,都做得自己的女儿了,夜里还那么贪。女人最掏身子了,你老二,背了几十年脚,没事,被这女人几下就把身子骨给掏空了,走路不打晃能掉在水里淹死?老丁和这女子倒是般配,可你老丁也不敢那么折腾哪,幸亏这女人死了,不死老丁肯定也是老罗、老二那下场。
  叶四海这样想,并不是他迷信,他是用朴素的辩证法分析问题。叶四海早先也是吃过苦头的。他年轻时的力气不比老二、老丁小。背谷装仓,上跳板,人家一次背一包,还吃力,他一次背四包,两只手还各夹一包,那得多大力气,六百斤。他还嫌不够,还要人家往背上加,加!加到七百斤,腰没闪;加到八百斤,他还往前迈了几步,突然觉得浑身一震,肺炸了。
  人是有一个大限的,谁也超过不了这个大限。叶四海后来算是活明白了,可已经晚了,成了个废人。都说他脾气好,因为他发不得脾气,火还没上来,先就闻到了喉咙里的血腥味。而能压住火的是笑。他跟人说话时总带着一点儿笑意,一条狗对着他吠,他也笑。好像这个世界很好笑。他当村长,村里人事简单,一个村长,一个民兵连长,一个妇女主任。还有一个会计,是村里开广播的兼的。开广播的是他女儿。他不折腾老百姓,大家各干各的,基本上是无为而治。也很少开会。村里有了红白喜事,他照例要讲话,虾着腰,咳嗽,吐痰,吐了,用鞋底来回蹭几下。大伙儿只听见他的咳嗽声,不知道他在讲什么。他讲话时,有很多小屁孩,也站在他背后,虾着腰,咳嗽,吐痰,吐了,用鞋底来回蹭几下。他笑着骂,我日你妈哩,怎么都跟老子一个样。
  然而脾气这么好的一个人,竟然也有疯狂的时候。他光着身子,背着手,虾着腰在村街上走过时,一开始人们还连大气都不敢喘。村长怎么了?人们甚至被他瘦骨嶙峋的赤裸身体震撼住了。这样一个瘦成了鬼的人,那玩意儿竟出奇的大。村长的女人死了好些年了,大伙儿才知道村长这些年在心里憋着。如果村长没疯,没暴露出来,这可能一直是烟波尾村最大的一个秘密。但叶四海是真的疯了。从那一天开始,他光着的身子,就开始像幽灵一样飘忽在烟波尾的每一个角落里,飘忽在树林里,飘忽在埋老罗、老二的那片坟地。烟波尾也就更加深深地笼罩在一种不祥气息中。谁都不知道村长是怎么疯的。但谁又都知道,能让一个村长发疯的,肯定是惊心动魄的事,他一定看见什么可怕的事了。
  可惜了。叶四海疯了,大家都很惋惜。要是他没疯,下次选村长,大伙儿还打算选他。唉,人这玩意儿!
  这案子一直没破,侦破案件得遵循严格的逻辑推理寻找证据链,而这起血案发生得完全不符合逻辑。
  小乔就像被一个影子杀死的,没人知道那个影子是谁。小乔知道,可小乔已经死了。那条河知道。河流每日都在诉说,只是人类难以理喻。小乔从一条河里走到岸上最后又在河与岸之间死去的经历就如昙花一现,她不但是烟波尾出现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也是烟波尾长久以来的一个谜。烟波尾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样的美妇人了,烟波尾的汉子们也久已没有感受到那种叫人无法抵御的美了。甚至都不知道啥叫美了。
  原刊责编易清华
  
  【作者简介】陈启文,男,1962年生,湖南临湘人。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已发表小说、散文随笔四百余万字。主要有长篇小说《河床》、《初级阶段》,中短篇小说集《洗脚》、《石牌村女人》和散文随笔精选集《季节深处》等。作品曾多次获奖并被选刊、选本选载。本刊曾选发其小说《流逝人生》、《太平土》、《河床》等。现居湖南岳阳,国家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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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更新完毕,欢迎大家阅读,喜欢就回帖支持一下,谢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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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棒了,忍不住登陆上来顶一下

好奇问一下,楼主从哪里弄来的电子版?难道是自己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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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给我的txt,我想做成电子书,可实在不会,只好一页一页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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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古木生风在2007-4-19 23:16:00的发言: 朋友给我的txt,我想做成电子书,可实在不会,只好一页一页贴了 好东西啊,能直接贴 txt 附件吗?放手机里真是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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