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姐夫不在车上,姐夫去吃牛肉拉面或者羊杂碎,每天都一样。姐夫把车停在站里排上队,自己就跑去路边的饭馆吃早点了,通常回来的时候会给他捎一块饼子或两颗茶叶蛋。四狗自然得老老实实待在车里,车门是敞开着的,随时恭候那些乘客上车。这种时候四狗总是没精打采地躺在车座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遇有乘客上车,他也就微微睁一下眼睛了事。
半天也没有人来坐车,四狗靠在门口的座位上差点又迷糊着了,昨晚没睡好,老做乱七八糟的梦。他隐隐听见有什么人在不远处说话,是一问一答的声音,其中的一个声音是完全陌生的,有点瓮声瓮气,让人不舒服;另一个声音他很快就分辨出来,是跟他们一起跑出租的另一辆车上的女售票员,她说话总是拿鼻子嗯啊嗯啊的。他还依稀听到陌生的声音好像还不断地提到了他的名字,听起来很突兀,又很刺耳,好像故意把他的名字错念成“死狗死狗”。但一切都是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就像人在梦里听到的声音那么不真切。四狗没心答理这些,他把脖子鸭颈样弯缩在座椅靠背上,实在懒得动弹一下。没过多长时间,他又听到了重腾腾的一串脚步声,几乎同时,有一股冷飕飕的凉风钻进车内直扑到他脸上。
跟往常一样,四狗眯缝着睡眼只冲上车的人扫了一眼,就继续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打瞌睡。他的两只脚搭在门口的合金护栏上,鞋尖一颤一颤的,像鸟爪那样毫无意义地抖个不停。但是,今天和往常似乎又不太一样,上车来的人并没有立刻钻进车厢坐下来,相反,那人只把上半身探进车门。他的身体太宽阔了,以至于像是被车门紧紧卡在那里进不来。四狗也察觉到车门被什么东西挤得吱吱响,他连眼睛也不睁,只是没好气地说要上就上来,你挡着车门啦!可是对方依旧堵在门口,接着有个声音闷声闷气问他,喂,你就是卖票的?四狗依旧半睁半闭着眼睛。那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又追问他,你到底是不是卖票的?四狗这才用鼻子哼了一下,说,废话,你说我是卖啥的,总不是卖油条的吧!那人接着又问你叫四狗?四狗一听这人又叫他“死狗”,便明白这就是刚才跟前面车的女售票员说话的那个家伙。他猛地张开眼睛挺起胸膛大声嚷,你他*的会不会说人话,大清早的也不刷牙,满嘴臭气,听清了我叫四狗,你他*的才是死狗呢!那人听了没再说话,相反却沉默了数秒。突然他的上身猛地往里一纵,整个人如同一堆生铁块撞进车厢。四狗还没有反应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闯进车来的男人早抡起两只拳头,照着四狗的面额和鼻子扑扑就是两下。
四狗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拳头和惊恐之中,仅仅本能地用双手掩护着自己的头脸,嘴里嗷嗷乱叫,鼻孔早已鲜血淋漓了。无奈,那个人的拳头简直跟铁锤一般,又重又疾,四狗躲闪不及,几下就被打翻在车厢的过道里。接着,那人扑上来又用脚使劲地朝四狗的肚子猛踢起来,四狗捂着肚子在地板上蛇样拼命扭曲翻滚,可车厢内空间实在是太狭窄了,他根本无处藏身,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的。接下来,四狗的腰背屁股大腿又被那人狠狠踹了十几脚,四狗疼得只有哭爹喊娘的份儿了。这时,停在站里的几辆车上的人都闻声赶过来。因为是清晨,四狗的哭喊声传得清清楚楚的,四狗的每一声惨叫听上去都跟恐怖片里的鬼叫一样难听。大伙完全都被这种突兀的声音给震住了,加上一早晨人的大脑都不太清醒,难免有些迟钝和木讷,人们一时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个个都只是战战兢兢地围在四狗姐夫的那辆中巴车旁。通过一扇扇车窗大伙无比惊恐地看到那个高大威武的男人,正抡铁锤一般在车厢内殴打着售票员四狗。大伙只能听到四狗哇啦哇啦的乱叫,却始终看不到他的人影儿。倒是那个男人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外面的围观者,依旧狂暴肆虐地像是在冲车厢内的空气不停地拳打脚踢。
后来,还是那个平时说话喜欢嗯啊嗯啊的女售票员灵机一动,她说,要出人命啊,嗯,你们这些男的别光傻站着看热闹啊,嗯,倒是进去拉一拉啊,嗯,四狗会被打死的啊。女售票员连着喊叫了好几声,根本没有人肯钻进车里劝架,大伙多少是有点惧怕那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的,因为隔着车窗人们也能看清他的拳头真的跟铁锤一样结实,他的胳膊像椽子一样粗壮,还有他的脚踢起来的时候上面穿的鞋少说也有四十三码。或许因为女售票员刚才搭讪了这个陌生男人的询问(她甚至还从他的手里接过了那张在背面写着四狗名字和他们车牌号的烟壳纸),此刻她真是懊悔万分,又无计可施,她人急得在车外空地上乱蹦乱跳。她不遗余力冲其他人喊,嗯,你们谁快去把四狗姐夫叫回来啊,嗯,行行好啊,别见死不救啊,嗯,他人肯定在路对面的小饭馆里吃早点呢。她这样一气喊完,没等别人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应,女售票员自己倒撒腿朝马路对面飞奔而去了。她往前跑时屁股一颠一颠地左右乱颤。
这样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四狗的姐夫就慌慌张张从人堆里挤进来。四狗的姐夫冲进自家车里的时候手里的确抓着一把大号的扳手,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把大而坚硬的铁家伙是从哪里弄来的(或者是别人随手塞给他的)。照理说,四狗姐夫去外面吃拉面,是不需要带什么工具去的。四狗姐夫闯进车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高高举起扳手,冲那个脚踩着他小舅子屁股的家伙的后脑勺使劲砸了一下。
接下来,大概谁也没有料到,那个先前还气势汹汹挥拳舞脚的五大三粗的男人,竟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瘟牛样栽倒在车厢里了,他笨重的身体正好像一副棺材盖一样盖在一直躺在车厢过道里鬼哭狼嚎的四狗身上。至此,四狗那种歇斯底里的号叫也仿佛被什么软物塞住了似的,他再也没有叫唤一声。
老牛头是在医院里见到自己儿子的。这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以后的事了。此前他在自家楼下面转了一大圈,看几个老头儿在院子里慢条斯理地下象棋,觉得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就又闷头闷脑回到家里。当时,老伴正在厨房里丁丁当当准备着饭菜,屋里弥漫着一股煎鸡蛋的味道,他就知道老伴肯定还得让他去医院给小孙女送饭。他没话找话地跟老伴怄气说,今天我可不去,赶明我真的腿一蹬咽气了,他们难道还饿肚子不成!老伴耳朵背得很,厨房噪音又大,根本没在意他的话。后来老伴还没来得及指派他去医院,居委会的人就领着派出所的两名干警上家里来了。再后来他就稀里糊涂跟他们坐上了警车,然后被拉到了一家急救中心。
看见牛钢的时候,他人正平展展地躺在一张床上。从这个角度他无法看清儿子脑袋上同样无法弥补的黑洞。牛钢好像只是安静地睡在那里。这些年老牛头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儿子的脸,特别是儿子睡着时的样子。他觉得儿子一下子变小了,变矮了,也变薄了,不再像平常那样牛高马大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躺在眼前的几乎是个陌生人。过去的许多年里,老牛头对儿子最多的评价是,白长了那么高个那么傻大个,站起来是一根躺下去是一摊,有啥用嘛,还不是多穿爹娘二尺布?现在,老牛头的印象仅仅是,小,无缘无故儿子突然间缩小了,不再碍眼,而是异常刺目。
后来老牛头终于明白了那种刺目的原因,那是苫在儿子身体上的一条白布单。他们只是让他稍微看了一眼儿子的头脸,就急忙将那条白布单重新拉上。他和儿子彻底被白色隔开了。随后,老牛头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像是被谁用锥子狠狠戳了两下,眼前闪过一片蚊虫样的飞行物,随后世界好像只剩下一团黑。
就在当天晚上,四狗姐姐和她的公公婆婆趁着月色提着大包小件惶惶地怯懦地敲响了老牛头的家门。门一开,一伙子人便被里面惨烈悲痛的气氛包围住了,牛钢的母亲媳妇还有女儿正哭天抹泪地抱成一团。四狗姐姐他们立刻显得无所适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更不知道该如何迈腿进去。还是四狗姐姐的公婆率先打破了这种僵持的局面。这对老人几乎是跪爬着进屋去的,来的其他人也都跟着他俩跪下来。他们一面用郊区农民特有的那种腔调号啕哭丧,一面絮絮叨叨诉苦认罪。他们的气势一下子就压住了屋里人的痛哭声,听起来他们似乎比老牛头一家更难过更悲伤一些。老牛头后来闻声从里屋的床上颤巍巍摸索起来,用自己右手仅有的三根手指指点着这些不速之客,他说你们趁早拿上东西走,我们不稀罕这些!快些出去,都滚吧!
四狗姐姐他们在让撵出屋子之前,终于还是主动摊了牌。他们的意思是希望两家能私下和解,他们愿意多赔一些钱给牛家。他们甚至提出来,牛钢女儿今后的所有抚养费和学杂费都由他们承担,一直到孩子长大成人……尽管这样,最后这一伙人连同他们带来的那些箱箱包包还是被推到门外了,因为老牛头一家什么都不需要,只要能给牛钢偿命。
十一月初就飘起头场大雪,萧瑟的冬景无声无息地铺满了小城的每一条街巷。老牛头已经很久没怎么出门走动,出门难免遇见街坊邻里,问这问那的,都是一副热心肠,老牛头不想跟任何人再提儿子的事了。最要命的还有,那一家子人的一次次纠缠和软磨硬泡,他们简直跟冤魂的影子一样无所不在,一次次被拒之门外,又一次次厚起脸皮敲响他的家门,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尤其那个始作俑者的售票员,这个小年轻从养好了伤以后,有一阵子几乎天天都会跑来守在老牛头家门口,都快变成一条忠实不贰的看家狗了。有时一大早就鬼使神差来了,有时是在天快擦黑的时候猛不丁地跑来,反正来了就赖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开,不是下跪求情就是哭丧着个脸。有一次老牛头被堵在楼道里,这个小年轻甚至威胁他说爷爷你不答应的话我就死给你看!这难免又会招来邻居们好奇的目光和观望,弄得老牛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有时候他似乎确实也感觉到了对方的诚心,有时候他甚至莫名地生出一丝怜悯和悔叹:要是那天自己别那么固执就好了,要是那天他别动手打人就好了,还有,要是那天他不把乘车的经过跟儿子媳妇们唠叨也就没事了——可是他明明知道儿子的脾气性格跟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却偏偏还添油加醋地对儿子讲了自己在外面所受的侮辱,甚至还把好心人写给他的烟壳纸交给了儿子,仿佛非要考验一下儿子对自己是否忠诚——这样胡思乱想的结果是,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一块巨大的吸满了水的海绵,思绪变得沉重、冰冷又潮湿不堪。有那么一两次,老牛头几乎快要松口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冤家易结不易解,人死不能复生,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些道理他都明白。但是很快,他就从老伴那双似乎再也哭不出一滴泪水的老眼里和儿媳妇日渐消瘦的寂寞身影中得到了重要警示,千不该万不该他们是不该打死牛钢的!杀人就得偿命,古往今来天经地义。
因为头天夜里下了雪,老牛头才想着出门走一走的。楼下几乎没有什么人,雪把小院和甬道盖得白茫茫的,外面的一切东西都销声匿迹,世界变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污点,脚踩上去只是吱嘎吱嘎响。老牛头觉得自己像从监狱里刚刚放出来的犯人,大口大口呼吸着凛冽净洁的空气,手里的拐杖戳在哪里都会留下一只只深深的黑洞,跟弹孔一样。雪还在琐屑地飘着,像是从地上往天上飞旋;几乎又是粉末状的,落在人脸上立刻变成冷冰冰的水汽。老牛头在外面的街巷里茫然地转了一圈,等他返回时,远远就瞧见有个人影正瑟瑟地站在楼洞口不停地跺着脚,冻得浑身都发抖了。他虽看不太清,可脑子还是蒙了一下。
老牛头几乎是低着头走过去的。那人一直注意着他,而且几乎立刻就站端正不再跺脚了,像是在冲老牛头行注目礼,但身体还是那么无助地一抖一缩的。老牛头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慌张模样,但就在他们擦肩而过时,老牛头还是不由地收住了往前探去的拐杖,扭过脸冲那人瞥了一眼。与此同时,那个人早就扑通一下跪倒在他脚下,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腿。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呜咽。老牛头痴呆的记忆仿佛被某种利器凶猛地豁开了似的,他的眼睛定格在皑皑的雪地上。白雪比刀光还要刺眼,他僵冷衰老的眼眶里微微闪烁着一种光亮。老牛头当然已经认出这人是谁了,即便化成灰他也能把这家伙从黑灰堆里刨出来,只不过,这人看起来比前一阵更瘦了,瘦成一根麻秆了,大冷天的他身上穿的单薄得叫人可怜。
中巴车的售票员四狗就那样死皮赖脸地跪在老牛头脚下,一边抽泣,一边哆嗦,嘴里嗫嚅着,苦苦哀求。老牛头一时又走不脱,他的腿被对方抱得死死的。四狗说爷爷你行行好吧……爷爷我姐姐人都快疯了……爷爷我外甥女才刚一岁多啊……爷爷都是我不对我不是个人啊……爷爷我求求你了,我给你磕头了,我以后改,好好做人……爷爷呀他们都骂我是丧门神是灾星是扫把星……爷爷我真的改,以后你就是我的亲爷爷,我给你当孙子孝敬你老……老牛头实在听不下去了,最后他狠下心用尽全身力气甩开了四狗,然后气冲冲上楼去。不知怎地,回到家里他忽然发现自己早已是老泪纵横。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好像乱哄哄喧嚣起来,老牛头还是从厨房的后窗户看到围在雪地上的一大堆人的。当时他正准备往自己的茶杯里倒开水,无意间听见隐隐的吵闹声,他就侧脸朝窗外随便看了一眼,心里却突然有种极不好的预感,竟一慌神让手里的杯子滑落到地上,顿时摔得粉碎了。后来老牛头越发地心神不宁了,终于忍不住又一颠一颠地下楼来。
直到这时,他才从大伙嘴里得知,刚才有个小年轻好端端地躺在院子的雪地上,起初大伙还以为是个醉鬼,有俩热心人想把他扶起来看看他冻坏了没有,结果发现他把自己的一根手指头硬生生拿刀子割掉了,刀子就压在身下,血流得止不住,地上的积雪都染红了一大摊,小伙子八成是疼晕过去了……乍一听到这悚人的消息时,老牛头的一只手突然无可名状难以抑制地跳动起来,好像被一根看不见形的绳子吊起来剧烈地抽抖摆颤,他吓得扔掉了左手的拐杖,想用这只好手去抓稳那只乱跳晃的手。一生当中唯独这一时刻,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清醒地意识到,留在自己右手上的那些伤痕是多么的残酷无情又丑陋不堪……
另记:元旦来临,市民欢庆。中巴车驾驶员某某被人民法院一审判决,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缓期两年执行。不久,该市相继出台了整治城市客运交通“三乱”现象的相关措施和规定。
【作者简介】张学东,男,1972年生,大学学历。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八十余万字,小说集被入选中华文学基金会《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著有小说集《跪乳时期的羊》等,多篇小说被各种选刊选载及入选年度精选本。曾获2001年《中国作家》精短小说最佳作品奖,宁夏第六届文学艺术短篇小说奖,第八届《上海文学》优秀短篇小说奖等。短篇小说《送一个人上路》登2003年度中国小说学会小说排行榜,现在宁夏某杂志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