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椅之于牙医，就相当于外科医生的手术刀，那是吃饭的家伙。因为经费和地方都有限，科里僧多粥少的局面已经维持了许多年。

于是有了一个不成文但存活于每个人心中的潜规则：下了夜班的人回家休息，给白天来上班的人腾地儿。

排了轮班表去技工室做活计比如排义齿做矫正器也是为的这个，实习生进科第一天就知道了。如同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所谓的而江山代有人才出。江南科里就有这么一个精力过分旺盛热情过分高涨积极为人民服(zhuan)务(qian)的壮士，而且不幸的是，她是江南现在的临床带教老师，姓陈。

这位陈老师八字缺静，五行缺闲。跟着别人上夜班，江南还能抽空去值班室睡会儿或者去急诊科外面的小花园放松放松。可陈老师的夜班，那叫一个车水马龙奔腾不息战斗不止。全世界的意外车祸斗殴牙疼都攒着，专等她上班发作。

熬过在急诊室的one-night-stand（没错，就是纯字面意思：站了一宿）的夜班，这位壮士要求江南跟她一起再上白班，中午才回家休息。江南虽然累得要死，但也无可奈何。打个不成器的比方，自己就是个丫鬟，主子都没歇着，自己怎么好躲开？壮士之所以叫壮士，就是这样常年把自己当金刚钻使呗。她连想都没想过，自己的小徒弟也有可能是个玻璃脆。

 施施然哼着小调来上班的何医生，第一眼看到该下夜班的陈壮士身披白袍坐着接客，呃，看病人的时候，并不意外。科里谁不知道人家可以长期坚持上完夜班接着上白班，满腔热忱地为人民服务。可眼梢扫到旁边，瞥见又占了一把椅位，低着头哼哧哼哧干活儿的江南，他就非常不爽。

平时就算了，最多出去逛一圈上楼找行政小尹聊聊混一天也不算什么。可这是月底啊。学生还知道开学前要赶作业呢，就算不在乎那三瓜两枣，至少赶在结算前把医院规定的定额完成好吧。没牙椅的医生，就跟没板斧的李逵一样，拿什么赚钱？比谁的脸黑么？何医生这个月休假2个星期没上班，工分没挣够就指着这几天赶工，这师徒两跟这儿成心捣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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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来了我来了！

陈老师抬头望望何医生，并不作声，转头装作没看见。江南就没那么好彩。何医生的目光自带能量，扫过来突突突打得她周身是孔，那一点硬撑出来的气散得干干净净。她心虚地低头对着陈老师，从眼里射出无数把小刀。

何医生叹口气，跟门口值班的贺护士长说：怪了啊！精力咋个那么好，是吃了仙丹么？贺护士长抿嘴一笑，仍低下头去数刚拿回来的器械包，并不搭腔。

何医生一直往前走，走到一诊室最里面唯一空着那把椅位旁坐下，把椅子调高了坐好，示意贺护士长开始叫号接病人。

这天病人真是出奇地多。涡轮机吸引器吱吱作响，病人们来来去去，护士叫号的声音此起彼伏。江南接了一个拔牙的病人，刚把麻药打进去等着生效的当儿，忽然听到那头传来很大一声：

我不管！给我起开。

望过去，矮壮的李医生正站在何医生的牙椅面前，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机灵。

江南竖起耳朵，努力滤过其他杂音，收听后续。

何医生带着口罩，声音不高，嘟囔了几句。她抓到了几个词：迟到、技工室、占了。

心虚之下，她望望自己的师傅，发现师傅也望着那头，一手拿着口镜停止了动作。对上目光，陈老师摇摇头，示意江南接着做事。

然而此时诊室虽大，却已容不下一台平静的牙椅了。因为咣当一阵大响，白色的瓷盘被掀翻掉落，镊子口镜探针散落一地。何医生站起来，撤下口罩，双手叉腰，怒目圆睁盯着比他矮了一大头的李医生。

”你一个排了进技工室的人，让我正经上班的人起什么开！”

“莫挨我唧唧歪歪，你自己的牙椅不用，占我的整哪样？”

“你的？是科上的集体财产，哪里写了你的名字？”何医生抬起翘着兰花指的右手，绕着牙椅虚空画了个圈，食指落下刚好对上李医生的鼻子。“我又为什么用不得？“

李医生伸手打开面前的手，厌恶地吼回去：”指哪样指？有本事回你自己的椅位苦公分去，被人占了屁都不敢放，算盘打来我头上。我好惹格是？”

何医生眼风扫过霸占住自己椅位正低头假装干活的陈老师，凉凉地说：“笑死人了。我一个排了正经班的人，被你们这些不按表上班的人撵来撵去，咋个？我好惹？”

“老子挨你说个球！我不管别人，只管你。我现在要看预约好的病人，哪个占了你的位子你各自去撵开。”李医生说着拖开何医生，把他身后的凳子拉过来就要坐下。

何医生没料到自己被拖开，差点没向前扑倒，手扶着旁边的小桌子才堪堪站住。任他平时好性，这会儿也生了气，推了李医生一把。

凳子高度是比着何医生的长腿调好的，李医生个矮腿短，坐上去两脚稍微悬空，被这么一推，没撑住直接倒在了地上。

李医生矮壮的身子趴在地上，手短脚短像个孩子似的圆圆一团团在那里，抬头四下打量，愕然震惊的神情让人联想到下一秒他就该放声大哭找妈妈。

诊室里一片寂静，气氛很是尴尬，连躺着的病人都爬起来看这有生难忘的一幕。

江南心头突突直跳，觉得惹了祸。如果不是她们师徒，哪至于会闹成这样呢？陈老师也变了脸色，紧张地盯着地上那一团李医生，生怕他手脚并用爬过来撕扯上自己。

坐在门口的贺护士长手忙脚乱奔过来，扶着李医生站起来，嘴里嘘寒问暖，跌伤哪里了吗？要不要紧？

何医生没料到自己在瞬间使出了绝世武功，只是轻轻一推啊，怎么就摔了？愣愣地由着满面通红的李医生奔过来揪住了自己的白大褂领子。

“好你个何仙姑，动起手来了？我今天不挨你打趴下老子不姓李！”

何医生平生最憎人喊他“仙姑。” 

不就是涂点发油么？不就是穿得花哨点么？不就是胡子长得少么？不就是爱翘小拇指么？叫仙姑，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人家也是娶了老婆生了娃的纯爷们，好伤人心肝哦！

“你个铁拐李！今天绝不饶过你！”何医生一手叉腰，一手攥住李医生的胳膊往外拉。

跟何医生一样，“铁拐李”是李医生的死穴。李医生是长短脚，走路有些跛。他很自负地以为掩饰得很好，能跟常人一般行动自如。可又常常疑心，别人很容易看出他的缺陷。因此跟人讲话时总要盯着对方的眼睛，瞧他是否在留意自己的脚。久而久之就成了心上的一个开关，按下去，就在自负和自卑中轮流打转。然而这开关终有一日，会变成引线，把他点燃。现在就是那样的时刻，被人当众喊做拐子。

何仙姑和铁拐李就这样开始了一场激情热烈地厮打。何医生卷曲的蓬松的头发被李医生粗胖的手指薅去了一撮，而李医生的深色裤子上也留下了何医生斑驳的鞋印子。



想来他们虽打得忘情，倒也还记得，牙科医生的手是顶顶重要的器官。因此并未像街头男人打架那样互挥老拳，而是采取了女人们混战时经典的薅头踹脚战术。

效果是显著的，既让人一望而知是动过手，又不至于损伤太重不好收场。最后仿若女子化了裸妆一样，要仔细辨认才看得出都挂了彩。

那陈老师太过分了🤪

江南不记得什么时候两人被谁拉开了。别人都在关心打得热不热闹，只有她关心：科里凑得出八仙么？

她在心里慢慢数着：有姓张、姓韩以及姓曹的医生了，凑够5个了哎。姓蓝的不好找，姓汉的也没有吧？主任以后再招个姓吕的？凑齐了，不会出现神龙吧？

江南捧着电话眉飞色舞给佑佳汇报的时候，墨馨在旁边听得直叹气。真是孩子，只会看热闹。

佑佳跟着笑了一回，表示很有兴趣知道最后怎么收场，她师傅会不会挨个处分啥的。末了，她给江南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你们科椅位都紧张成这样了，还有名额进新人吗？”

江南正准备给佑佳数数科里的五仙，平白一瓢冷水浇下来，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立时颓了。咂咂嘴说：“大概应该还是要进的吧。毕副主任眼看要退休了，李主任也差不多了，有位子空出来总要进新人吧。再说医院没准儿还要扩大呢。”

“是啊是啊，医院怎么也要来点儿新鲜血液补充补充的。不过你可要想想其他路子，万一呢？”佑佳也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太直白了。江南家里帮不上忙，她是知道的。自己有点儿饱汉不知饿汉饥的意思，她要是不靠着老爸，这会儿怕是比江南更着急呢。不管咋说，江南学习成绩是杠杠的，履历表上各种获奖各种表彰，那是实打实班里头一份的。

“唉，不行我就去外面的诊所呗，好几家诊所倒是联系过我了。再看看吧。徐主任还是希望我能先去公立医院干几年再出来。”江南说给佑佳听，更是说给自己听。

不用说也知道公立医院里设备齐全些，病人也多些，自己在这种地方多锻炼几年好处多多，只要做得好出去私人诊所，身价自然比刚出校门的学生高些。医生这行，也是吃年龄饭的行当。

一排医生照片挂墙上，资历都差不多的时候，病人怎么选？简单！选老的，经验丰富呗。这跟谈恋爱喜欢找年轻经验少的一个道理。

江南这时候有点儿后悔没随她爹，张了张特别老成的脸。18岁看着跟38岁似的，38岁跟退休老头似的；等到真退休了，看起来倒被时间冻在了38岁。

这种长相，当老公会让人伤心；可当医生是让人放心，而且这心一放就是几十年，老占便宜了。缺点用对了地方，那就是优点。

江洪钧在那里打了几个喷嚏，还在奇怪怎地大白天没着凉是怎么回事。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长相，竟也有让人羡慕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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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主任的脸子连着几天都拉得如长城一般蜿蜒屈曲，频繁地被招上顶楼行政办公室。回来后他亲自开了一次全科医生参加的闭门整风会。表面看起来会议还是很有效果的，科上气氛肃然沉默，连陈老师都规矩了几天，下夜班就老老实实回家睡觉。然而这样公然大打出手场面激烈又居然能毫发无伤的战斗引起了众多关注，事件现场亲历者的江南，一下子成了香饽饽。同医院里各路相熟的不熟的同学们纷纷来找，企图得到第一手资料，让江南恍然间以为自己中了百万大奖正被穷亲戚们各种围追堵截，她得想尽办法逃避装傻，总之一毛钱，啊不，一个字都不能从自己嘴里漏出去。毕竟，她也算造成这场骚乱的始作俑者之一嘛。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红颜祸水，对，自己二十几年的人生居然也能当一回祸水，幸哉幸哉！

江南从来不高估自己的节操，她知道自己就不能从事地下党员这种性质的工作。一点点诱惑或者恐吓，她多半是就全盘招认的。因此帮护士老师上行政办送资料的时候，她也是探个头扔到小尹桌上就跑了。小尹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她都坚决不回头。

小尹有张圆圆的脸，眼睛圆圆鼻头圆圆，上唇中央线条明晰突起的唇珠，更让人疑心他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自娘胎里出来再也没变过的。1岁时这样，10岁时这样，到了20几岁还是这样。也许往后到了60岁，还是这样。谁知道呢？有江洪钧那样生下来就40岁的脸，就不能有小尹这样被岁月遗忘了的脸么？这小尹偏还生了一张伶俐讨巧的嘴，上至院长下至实习生，只要跟他打过一次交道，就会被他渗出的蜜糖给甜化了。

小尹的妈妈就是医院儿科的护士长，他卫校毕业也就进了医院工作，他就像这个医院的家生子一样，虽然年轻，却恍若在那里已经活了一世。医院里什么事儿他都知道个前因后果，活了上千年的妖怪般冷眼旁观医院众职工。不，不是冷眼，但凡能插一脚，他可是热烈地积极地参与来着。这种见微知著的本事谁也比不过他。比如他就比别人都知道，凡人之躯冠上仙人称号这事儿，怎么会引得两个男人为之倾倒在一起互殴。

医院如果有天要成立一个八卦专科的话，没有比小尹当资深八卦科长更让人心悦诚服赞叹不已的事情了，院长成为院长都没他当之无愧。

江南跟小尹熟识，说起来还是因为总帮科上的老师们跑腿送资料上顶楼。帮医生们跑腿的实习生不少，然而肯帮护士们跑腿的，只有江南这一个。各种消毒记录表奖金发放学习汇报心得报告进修申请通知，天知道一个医院怎么会有那么多种表格时常要交。自江南来了，口腔科总是她抱了资料来，笑嘻嘻喊小尹“老师”。有什么东西要发到科里的，十回也有八回是她跟了来。还有一两回他跟口腔科的几个医生打牌喝茶，江南也来凑了搭子。江南牌技不差，赢了输了都嘻嘻笑。处长了，觉得这个女孩子更像个男孩，连头发都跟自己一样短，讲话爽利不扭捏，很对自己脾气，也就亲近起来。

隔日江南去急诊室外面的小花园休息时，遇到在那里抽烟的小尹没避开，被抓个正着。小尹阴恻恻地望着江南笑，问她：

“看见我你就跑，怕我跟你借钱啊？”

“我宁愿你跟我借钱呢，反正我也没钱。”

“那你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说什么？”

“说说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

“有什么我都知道了你还不知道啊？”

“说得好，你都知道了我还不知道，你不觉得愧疚？”

。。。。。。。。。。。。。

“夏老师没给你通风报信么？”

“他那天休息啊？”

“罗老师没说么？”

“他在住院部没下门诊。”

“张老师。。。。。”

“江南，做人要讲良心哎！我平时给你喂了多少八卦的料，现在是你涌泉相报的时候了。”

“我，我不能说。”

江南给小尹灼灼的目光逼视得一路摇头一路后退，见她做出立时要跑的样子，站在边上看戏的舒远弹了弹烟灰终于出声：“嗨，就是个老实孩子，你放过她罢。”

江南住了脚，抬头大胆看了一眼舒远，头低得更厉害了。

舒远是她在学生会认识的，高她3年，也不同系，是临床系的师兄。江南一年级入选学生会的时候，舒远正是考官之一，坐在那里听她唱了一首《你看你看月亮的脸》。江南还记得，唱完了，舒远偏过头去跟旁边的另一个考官笑着说了句什么。灯光从顶上洒下来，沿着他的侧脸画出起伏的曲线，晴天闪电一样晃眼刺心。

舒远就是那种无论哪个学校都会有，也只有一两个的金字塔尖上的风云人物。学习好，年年拿奖学金不算，篮球也打得好，最要命的是长得也好。江南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像极了男明星许亚军，眉眼鼻子和嘴唇整个儿就是从许亚军脸上搬来的。这是江南第一次觉得眼睛长长的形状更好看，眼尾略往上飘，拢住一汪熠熠星河流过去，搅得人不安生。

江南跟他最接近的时候，是那一年的卡拉OK校园大赛。文艺部承办的这项活动，算是医学院的一项重头戏，有点儿春晚那地位。为什么呢？

医学院这种地方，是不大有机会成为情场舞场或战场的，因为太忙了。学校也不热心安排，一年到头屈指可数的大型活动，也只这一个卡拉OK大赛和运动会。大约领导们觉得文体活动嘛，略有些点缀即可。就像修道院配黑袍十字架，医学生们还是更适合白袍厚书这种庄重的形象。三日一大考，五日一小考，生化微生物寄生虫这些鬼门关低及格率的设置就如几把剑悬在头上，一个学期总有几门难于上青天的课程轮番登场，只把学生们的时间占满精力耗光。厮杀成这般，连体育组都眼红起来，非要在大饼上抢几粒芝麻来吃，关了全组老师日夜讨论，整出一套理论试题库要求学生们闭卷考试。那一刻江南觉得自己还不如在高中继续上学呢，至少体育老师们识趣多了。医学院也因此名振江湖，得了个考场的名号。

这种策略下，医学院的男生们被磨得都很文气，鲜少打架闹事。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火气旺的法医系，算是最闹腾的问题最多的，一年至多也只战斗一两回，伤重程度校医室即可自行消化。

不给学生们留下些脑子和精力的效果还是很显而易见的。学生们老老实实读书，不像隔壁师范大学学生们日日歌舞综合大学学生们情意绵绵；也赶不上工学院三天两头往医院急诊科送打架重伤的，医学院一年到头只往医院精神科跑几趟，送个别处于崩溃边缘或者已经崩溃的学生。

医学生乏味繁重的节奏，跟高三如出一辙，连出早操晚自习的设定都不改，都不用适应只当是接着读高中。难的是，不学医，你不知道自己学不学得了医。这道理就像结婚一样。看着挺般配，到底适不适合，总要过段日子才知道。有天生的医学奇才，也有过不下去退学休学回家去的；而大多数人，不过是跌跌撞撞着往前走罢。总要拿个毕业证书才算数。不然怎么办呢？

像江南这样的，从小翻看她妈放在架子上的医学书，自以为是个胆大的，觉得医学院的课程不过尔尔。她第一次进解剖室，对着面前那个骷髅头黑森森的两个洞，头皮发麻不敢直视。过阵子习惯了，看着绑了红色蓝色标签的肌肉标本，又发怵。等以为自己胆大到无坚不摧了，一具新鲜尸体解剖下来，几天透不过气。以为这就到头了，等实习面对的活生生的人下不去手，才知道之前的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念书的时候，会庆幸自己不用跟隔壁宿舍的向红燕那样去臭水河里搬泡得稀烂的尸体；等工作了，又想到她念法医的好处，至少不用怕病人会治不好会死会闹的。

然而就是这样，望着高处一步步迈出去，再回头才发现已是走得远了。

一个人，经历过一次也就过去了；对医学院，则是每一年都有人处在这样的情境中。大约也知道学生们需要些疏导和宣泄，学校对一年一度的卡拉OK比赛很重视。经费给的足，决赛也要派出大头坐镇撑场面。文艺部做为承办单位，其他部门辅助配合。收报名表这种活儿向来是交给小辈们，于是新人江南那一阵日日中午晚上坐在学生会办公室门口值班收表，门神似的杵着。

舒远在学生会做了3年的宣传部长，已经成了学校的金字招牌，面子极大，没他请不来的神仙。上了大四之后，他逐渐淡出学生会的工作，只是学弟学妹们没什么经验和人脉，有些事情比如对外请艺校老师这类的活儿还是得他出面，于是也就往学生会跑得勤了些。进进出出，总看见门口坐着那个姑娘，面前一堆表格，笑眯眯地晒着太阳，像渔夫垂了钓竿等鱼上钩。他倒是没和当初那个唱歌的小姑娘联系到一起，见多几次只觉得这个姑娘笑起来眼睛弯弯成一条缝，总联想到家里那只爱在窗口眯眼打瞌睡的白猫，觉得有点莫名的亲切。

再见到这个在阳光下眯着眼笑的姑娘，是和小尹站在一起。舒远怔了一下，想着这个姑娘长得倒像他家里趴窗台打瞌睡的白猫。于是猛然想起来，以前，他在学校里见过她的。

江南看着他走过来，背向太阳，把一束束光拢在身后，仿佛被舞台打出的灯追逐着走到中央站定。脸上浮着笑，是记忆中微微上翘细长的凤眼，一瞥便掀起滔天波澜。江南等了许久。她仿佛从踏进医院的第一天起，就在准备着一场遇见。

你好，我是你的师妹。不对，又不同系，怎么能是师妹呢？

你好，我是你的校友。该死，校友太生硬了，距离一下拉了十万八千里；

你好，我也在学生会呢。呃，这句话有点没头没脑，讲出来人家立刻觉得她是在攀关系呢。

你好，我是江南，比你小三届，来这里实习。不好，太官样不亲切。

马克一下，一路同向北

你好，我是你的师妹。不对，又不同系，怎么能是师妹呢？

你好，我是你的校友。该死，校友太生硬了，距离一下拉了十万八千里；

你好，我也在学生会呢。呃，这句话有点没头没脑，讲出来人家立刻觉得她是在攀关系呢。

你好，我是江南，比你小三届，来这里实习。不好，太官样不亲切。

该怎么讲更让人记忆深刻呢？笑起来嘴咧到什么程度最好看呢？脸最好不要红呢，可以提一提学生会呢。不行，装作以前完全不认识他。。。。。。。。。。

在脑袋里排演过上千次遇见，已经熟悉得变成了肌肉记忆，只等那个身影出现即可启动。因此江南心里七上八下地，并不妨碍她脸上摆出平静无波的样子，仿佛面前那双眼睛她从来没见过，那张脸和千千万万个从身边溜过去的脸并没有不同。她只在那里等着，等着舒远再走近些，再走近些。

“见见，这是你同校的小师妹江南，就是烟雨下江南的江南”，一口烟喷出来，小尹对着舒远说。

江南预想的话还没来得及见光，就遭遇了小尹的迎头痛击。那出不了口的字字如大珠小珠落不下去又讲不出来，噎得她很想冲上去一把捏住小尹的喉咙，大喊：抢什么！我的，这是我的台词！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弥天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