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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味》--作者:周浩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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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谁人正午赏明月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这是唐代诗人徐凝的一首七绝,夸赞扬州城月色秀美,竟占据了天下三分月色中的二分,扬州城也因为这首名句而获得了“月亮城”的美誉。
由此可见,自古以来,扬州便是赏月的最佳去处。
今天是农历三月十八,已过了月圆之日,可这半盈的月亮,在很多人眼中,却更具一种缺憾之美。因此“一刀鲜”说要在今天出来赏月,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可他把赏月的时间选在正午,那就非常非常的奇怪了。
从早上八点到现在,姜山、沈飞和徐丽婕三人已经在路边的这家茶馆里坐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中,他们想的全都是这件奇怪的事。
两个小时过去了,一提到这个话题,沈飞还是忍不住想笑:“正午赏月?哈哈,如果不是你听错了,那就是别人在溜你玩,哈哈哈。。。”
徐丽婕瞪了沈飞一眼:“哎呀,你别笑了,老先生既然这么说,这其中肯定是有深意的。”
“嗯。”姜山点头沉吟着,“我觉得这句话中应该是暗示了一个地点,我们只要把这个地方想出来,就可以在那里找到‘一刀鲜’。”
沈飞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晃着脑袋说:“那你们倒说说看,有什么地方正午的时候能够赏月?”
徐丽婕突然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哎,这个‘一刀鲜’难道是在美国?”
“什么?”姜山和沈飞对看了一眼,都不明白她怎么会蹦出这么个奇怪的想法。
徐丽婕解释到:“我们这边的正午,不就是美国的半夜吗?出来赏月正合适啊。”
沈飞一口茶含在口中,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喷了出来,笑道:“哈哈,大小姐,我真是越来越佩服你的想象力了。正午赏月。。。哈哈。。。还去美国。。。”
徐丽婕自己也觉得这个解释太牵强了,象西方人那样自嘲地耸了耸肩膀。
姜山看了眼手表,右手轻轻在桌子上一拍,似乎做了什么决定:“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我们去问个清楚。服务员,结账!”
三人离开茶馆,一路又寻到了彩衣巷中。一拐进那条死巷,便远远看见浪浪正独自蹲在花坛边玩耍。见到三人走过来,浪浪扔掉手中的枯枝,兴奋地迎上前。
“浪浪,你爷爷在家吗?”徐丽婕摸着他的大脑袋问道。
“不在。”浪浪脆生生地回答,然后拉着沈飞的手问:“飞哥,你什么时候再带我出去玩呀?”
沈飞笑嘻嘻地把浪浪抱起来,一边用胡子碴把小家伙扎得“咯咯”直笑,一边说道:“呵呵,带你玩还不容易。不过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浪浪歪着脑袋:“什么问题呀?”
“你爷爷上哪儿去了?”
“嗯。。。和朋友赏月去了。”
“乖。”沈飞捏捏他的脸蛋,“去哪里赏月,你知道吗?”
“不知道。”浪浪嘟起了嘴,“我要跟着去,爷爷不让。他还叫我在这里等你们,说如果你们能找到赏月的地方,就带我一起来。”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禁哑然失笑。原来那老者早就算准了他们要来,不仅提前离去,还把浪浪这个棘手的淘气包甩给了他们。
姜山微微蹙起眉头,说道:“看来这位老先生的确是和我们打了个哑谜,赏月的地点究竟是在哪里呢?”
“如果真是赏月,当然是我们前几天去过的五亭桥下最好啦,天上明月,水中月影,多美。可那也得晚上去才行啊,大中午的,哪能看到什么月亮?”徐丽婕一边说,一边抬头看看天空,蔚蓝的晴空下阳光明媚,在这种日光下,半个月亮的影子也不可能出现。
听了徐丽婕的话,沈飞却好像想起什么,口中念念有词:“水中月影?你说水中月影?”
徐丽婕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是啊,怎么了?”
沈飞突然大叫一声:“哈哈,我知道了!”他兴奋地把浪浪抛在空中,然后又接住,得意洋洋地说道:“正午赏月,正午赏月,不错,肯定是那个地方!”
姜山和徐丽婕互看了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徐丽婕更是迫不及待地催问:“知道什么?快说啊,别卖关子了!”
沈飞嘿嘿一笑:“你们就跟我走吧,到了地方自然就明白了。浪浪,你也一块去吗?”
“去!”浪浪毫不犹豫地回答,完了还不忘拍两句马屁:“飞哥,你真厉害,什么都知道。”
看着两人的亲昵劲,徐丽婕忍不住瞪着眼睛问道:“沈飞,你给孩子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一个晚上没见,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浪浪古灵精怪地眨着眼睛:“嘻嘻,不能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好,不说不说,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有好东西就想着一个人独吞。”沈飞一边逗着玩笑,一边把浪浪放到地上,“自己走,我可没力气一直抱着你。”
一行四人有说有笑,出了巷子,分乘两量人力车,在沈飞的指引下,一路而去。
人力车穿街走巷,大约二十分钟后,来到了城东的徐凝门街。这一带地处老城区,周围建筑都是以平房旧宅为主。行至街道南头的时候,众人眼前突然出现一段高墙大院,沈飞招呼大家下车,又往前走了十几步,来到了这座院落的大门前,只见门楣的横匾上四个苍劲的大字:寄啸山庄。
沈飞笑着问道:“这个地方,你们以前来过没有?”
姜山看着门匾,点头说:“寄啸山庄,虽然没有来过,但却是早有耳闻。这座园子是清光绪九年由扬州道台何芷舟所建,所以也俗称为‘何家花园’。园名种‘寄啸’两个字取的是陶渊明《归去来辞》中‘倚南窗以寄傲’、‘登东阜以舒啸’的句意。对了,现在国内著名的科学家何柞庥便是这园子里出来的后人。”
“哦?何祚庥是何芷舟的后人,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沈飞摸了摸下巴,衷心赞道,“你果然是学识渊博呢。”
姜山歉然摆了摆手:“也是偶然间听朋友说过,便记在心里了。怎么,难道‘一刀鲜’就在这个园子里?”
沈飞笑而不答:“先别问了,进去看看再说吧。”
四人进入的是何家昔日的后门,因此一进山庄,首先便来到了后花园。其实正是春暖花开之时,但见一路姹紫嫣红,流水环绕,给人美不胜收的感觉。穿过后花园,便来到了东部的院落中,当先一座迎客厅,飞檐斗基,建成了一艘旱船的形状。众人走到近前,果见厅堂的门匾上写着“船厅”两个大字,两侧的廊柱上则挂着一副对联:“月作主人梅作客,花为四壁船为家。”
姜山品味片刻后,说道:“这‘船厅’建造得倒是别具特色,对联上的文字也意境悠远,美中不足的是周围无水,在韵味上要差了很多。”
沈飞哈哈一笑:“这你可就错了。‘船厅’的韵味当然得上船以后才能品出,站在岸边是不行的。”说完,他抢上两步,来到厅堂中,然后招呼着:“你们到这里来看看,感觉有什么不同?”
姜山来到沈飞身边,四顾之下,竟真的有了一种身在碧水中央的感觉。凝神细看,原来这感觉却是来自与船厅四周地面上铺设的青瓦。那瓦片颜色青绿,全都竖插着嵌于地面中,只露出一层弧形的边缘,层层叠叠之下,便如同荡漾的碧波一般。
浪浪忽然欢快地叫了一声:“看,仙鹤。”
姜山顺着小家伙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层层青瓦之中,间杂着一片白色的鹅卵石,正好构成了一只仙鹤的形状,好像正在碧波中饮水嬉戏。
姜山在心中暗暗钦佩古代建园者的精妙构思。徐丽婕也陶醉地感叹到:“真漂亮!刚才我们站在厅外时,原来是把‘碧波’踩在脚下,难怪发现不了其中的奥妙。”
沈飞笑着说:“这园子里独具匠心的建筑还多着呢,回头再慢慢欣赏吧,先把正事办了要紧。”
姜山和徐丽婕点头认同,随着沈飞出了船厅,向园子深处走去。浪浪在地面上又发现了鹅卵石组成的野鸭、松柏等图案,一时间兴趣盎然,本来还想多玩一会,但又怕错过了“正午赏月”的稀奇事情,见三人都不等他,虽然有些嘟嘴憋气,却也只好跟着走了。
再往下走就到了园中昔日的住宅区。这一片大大小小数十间楼阁厢房全都连成了一片,迤逦的串楼复廊总长达到了四百米,绕园一周,形成了“园中有楼,楼中又有园”的如画美景。四人穿行于复廊中,粉墙幽幽,暗香浮动,就象是进入了一处闹市中的世外桃源。
“说到这何家,也曾有过一道独创的菜肴,在昔日扬州的市井闲人口中赫赫有名,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沈飞忽然想起什么,边走边问。
“何家独创的菜肴?”姜山默默想了会,毫无头绪,就笑着放弃了,“愿闻其详。”
沈飞嘴里很干脆地蹦出三个字来:“煮鸡蛋。”
“你骗人!煮鸡蛋谁不会呀?”浪浪性急地嚷嚷起来,姜山和徐丽婕知道沈飞必有下文,一时都不吱声,只是用好奇的目光盯着他。
果然,沈飞紧接着说道:“煮鸡蛋当然谁都会,可这鸡蛋却大不一般。当时何家小姐体弱,大夫开出方子,要进补人参。不过以小姐的体质,直接服用人参药性太冲,难以承受。后来何家的厨子就想了个办法,先将人参跺碎后掺于稻米中,让老母鸡食用。然后小姐每天煮食一只该母鸡产下的鸡蛋,这样药性经缓冲后,随鸡蛋进入小姐体内,强弱正好合适。”
“原来是这样的煮鸡蛋。”姜山哑然失笑,“不过昔日扬州富贾的奢华生活,却从中可见一斑。
说笑间,一行人已过了串楼,只见前面又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园林入口,门匾上写着“片石山房”四个字。沈飞转头看着姜山,问:“你知不知道这个地方的来历?”
姜山微微一笑,说:“这你可考不倒我。‘片石山房’是明末八大山人的书房。最初的‘寄啸山庄’就是以这个园子为基础扩建而成的。”
“啊?这八大山人都在一个地方学习呀?”浪浪仰起脖子,显得有些奇怪。
沈飞哈哈笑了起来:“你这个小笨蛋,这八大山人是明代著名画家石涛和尚的雅号,并不是指八个人。”
浪浪“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在心里。他蹦蹦跳跳地抢着跑进了园子,然后兴奋地欢呼了起来。
徐丽婕正要跟上,却见沈飞突然停下脚步,对着门墙上悬挂的一幅字帖专心致致地观摩起来。一边看还一边摇头晃脑地念着:“至于初学分布,务求平正,既能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复归之际,人书俱老。”
“这是唐代书法家孙过庭在《书谱》中的一段话。”姜山解释说,“意思是练书法的人,一开始必须老老实实,写得工工整整,这一步练好了,才能追求一些笔法上的奇绝,最终奇绝达到极致,却又会回到平淡工整的意境中来,这时才算是书法中的最高境界。”
“哦。”沈飞象是恍然大悟,看着姜山拍手喝彩,“有意思!有道理!”
徐丽婕更是心中一动,低着头喃喃自语:“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复归之际,人书俱老?”她似乎悟到了些什么,但又看不明白。
“我们今天来可不是研究书法的。”姜山催促道,“还是快进园子吧!”
三人进了园子,只见园子南脚有一间小小的书房。那书房不大,此时门窗紧闭。正对书房的是一汪十丈见方的水池,水池中立着一座五六丈高的假山,造型甚是奇俏。顽皮的浪浪立刻跑上前去,在假山的石洞中穿行了两圈后,开始往山顶攀登。
这园子不大,一眼扫过后,并不见有其它出口,姜山抬头看了看天空,略带忧虑地说道:“马上就要到正午了。”
沈飞不慌不忙地沿着池边踱了几步,然后找好一个位置站定,冲姜山和徐丽婕招了招手:“你们过来,看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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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来到沈飞身边,顺着沈飞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然后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语气又惊又喜――在那碧绿的池水中,真的出现了一轮明月的倒影!
那轮月影就位于假山脚下,不仅白亮,而且又圆又大,当微风吹过时,亦会随着池水的荡漾而轻轻晃动,那副模样漂亮可爱之极,几乎让人忍不住想要弯腰将其掬在手中。
徐丽婕看了眼天空,朗朗晴日,哪里有半点月亮的影子?她心下大奇,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姜山也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沈飞。
沈飞摸着自己的下巴,显得有些得意:“这个石涛是叠石的高手,这座假山就是他选用上好的太湖石砌构而成的。水池中的这轮‘人造月亮’称得上他叠石生涯中最出色的神来之笔。”
“人造月亮?”姜山和徐丽婕对看了一眼,似乎还是不太明白。
“嗯,你们跟我到近处看一看,就明白了。”沈飞一边说,一边向假山背后绕了过去,姜山两人连忙也跟了过来。
这一侧的假山紧贴池边而建。沈飞走到月亮不远处停下,用手指指头顶:“你们看那里。”
姜山和徐丽婕抬头看去,只见上方是一块嶙峋的太湖石,与其它石头不同的是,这块太湖石的正中部位有一个天然的圆形孔洞,此时太阳正好位于孔洞的垂直上方,一缕刺眼的阳光透过孔洞直射入池中。
两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轮“月影”却是阳光穿过孔洞后在水面上的投影。由于太阳起落,日光投射的角度不同,这“月影”也会发生盈缺的变化,恰在每天正午时,能够出现“满月”的效果。
“原来是这样。”姜山叹服地摇了摇头,“原理虽然简单,但匠心独具,真是让人拍案叫绝。”
“那‘一刀鲜’赏月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里了?”
徐丽婕话音未落,忽听假山上的浪浪欢快地叫了一声:“爷爷!”随即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你什么时候到的?是沈飞他们带你来的吗?”
沈飞三人连忙从假山后面走出,只见那老者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书房门前,浪浪从假山上跑下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眨着眼调皮地说道:“爷爷,你不带我,我一样能来。”
姜山走上前,冲老者行了个礼,谦然说:“老先生,我已经应约前来,‘一刀鲜’在哪里,还有劳您引见。”
老者用目光扫了三人几眼,却不作声,只是用手朝着书房门口轻轻一指。
姜山三人同时顺着老者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书房的门虽然关着,但似乎只是虚掩,并未上锁。
姜山走到门前,正要伸手推门,忽听得一个声音从屋内传出:“你们已经搅了我的雅兴,现在又要不请而入吗?”那声音瓮声瓮气,又带着些沙哑,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
姜山回头看看沈飞和徐丽婕,三人都停下了脚步,犹豫片刻后,姜山隔着门向屋内说道:“请问屋中的先生,您就是‘一刀鲜’吗?”
屋中人“嗯”了一声:“听说你这几天一直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姜山应道:“我叫姜山,从北京来,我的先人曾经在乾隆年间做过大内的总领御厨。”
听了他这话,屋中人沉默片刻后,方才开口:“那八年前我在北京遇见的那位。。。”
姜山直言不讳:“那是我的父亲。”
屋中人似乎并不惊讶,他淡淡地问道:“你这次来扬州,是要找我比试厨艺了?”
“比试不敢说。不过我这八年来苦心钻研淮扬菜,自认为有些心得,想请前辈指点指点。”姜山言语虽然恭敬,但用词遣句中却暗藏锋芒。
屋中人沙着嗓子“嘿嘿”一笑:“看来你是很有自信啊,比你父亲那会可强了不少。”
“不敢。比起前辈当初在北京的风采,那我又差得远了。”
屋中人“哼”了一声,倨然道:“我当年在北京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面对对方咄咄逼人的言辞,姜山毫不怯场,不卑不亢地回答:“前辈的种种事迹,父亲常常向我提起,作为激励我刻苦钻研厨艺的动力。”
“好,好,看来你早已下定决心,要找我比个高下。”屋中人顿了一顿,话锋一转,“既然如此,我们两家几百年来的规矩,你还知道吗?”
屋中人所说的“规矩”,姜山自然知道。两百多年前,姜家先祖第一次挑战“一刀鲜”的时候,“一刀鲜”便出了个烹饪上的题目,意图让对方知难而退。姜家先祖完成了那个题目,才有了后来两人间的比试。从此后,被挑战者向挑战者出题,便成两家争斗中约定俗成的规矩,挑战者必须完成题目后,以此为“拜会礼”,才能使对方出战。
却见姜山眉毛一扬,问道:“请问前辈想要什么样的拜会礼?”
屋中人反问:“我当年给你父亲的拜会礼是什么?”
“您做出一道‘五品菊花萝卜羹’,一出手,便震动了京城。”
“不错。那道‘菊花萝卜羹’我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整整切了一千刀方才完成,可没想到,嘿嘿,我和你父亲的比试,却是一刀就见了分晓。”
见对方提及父亲的狼狈往事,姜山不禁微微有些动容,只听那屋中人紧接着又说道:“你今天先回去吧,下次带着‘五品菊花萝卜羹’再来见我。”
“好!”姜山的语气坚决而自信,“我一定会再来的!”
屋中人似乎话已说完,沉默着不再开口。
徐丽婕看着姜山,心里微微有些失望,小声问道:“那我们今天不进去了吗?”
姜山“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然后转头看着一旁的老者说:“老先生,今天多谢您的指点,我们改日再来拜访。”
老者微微颔首:“好。我和我的这位朋友还有几句话要说,就不远送了。浪浪,你是留下来和爷爷在一起,还是跟着叔叔阿姨一块走呀?”
浪浪的大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我要和飞哥一块玩。”
老者呵呵一笑:“沈飞,这小家伙可让你费心了。”
姜山和屋中人对话的过程中,沈飞一直紧盯着那扇虚掩的屋门,满脸好奇和诧异的神色,似乎恨不得立刻推门进去,看看这个盛名远播的“一刀鲜”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老者对他说话,他也愣了片刻后,方才回过神来,嘻笑着说:“没关系,现在浪浪在我面前可乖着呢。”说完,他把浪浪一把抱起,看了看姜山和徐丽婕:“我们走吧?”
三人向老者告辞后,不再多言,一同离去。老者背负双手,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之后,这才轻轻推开屋门,走进了那间书房。
屋中人端坐在书桌前,桌上摆着一杯上好的清茶,看起来刚沏了不久,杳杳地冒着热气。
老者和他对视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样是难不住他的,他肯定可以做到。”
屋中人端起那杯清茶,小心地吹开杯口漂浮的茶叶,闭着眼睛浅浅地呡了一口,待一股清香顺着舌尖直入心脾之后,他才睁开眼睛,悠悠地吐出三个字:“我知道。”
不知是否因为有香茶滋润了嗓子,他此时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要悦耳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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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今天的天气很好,但沈飞却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他自己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很简单:他已经整整一天没有炸过臭豆腐干了。
所以从“寄啸山庄”出来之后,沈飞立刻悠闲地伸了个懒腰,说道:“好啦,现在‘一刀鲜’找到了,我的任务完成了,你们可以放我回去炸臭豆腐了吧?”
可姜山看起来却不想这么快就放了他:“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说吧。”沈飞挠挠头皮,看着姜山。
“我需要找一个能做菜的地方,而且不想被别人所打扰。”
沈飞瞪大眼睛看着姜山:“你的意思不就是想去我家,然后我自己还不能在家里呆着?”
姜山开心地笑了起来:“飞哥真是善解人意,不过你也不用太苦恼,我只需要一天的时间。”
沈飞苦笑了一下:“你就是要用一个月,我又有什么办法?谁让我嘴馋,交上了你这么个麻烦的朋友?”
“那你自己住哪儿呢?”徐丽婕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沈飞。
“在店里凑活凑活罗。”
沈飞刚说完,姜山又把目光转向了徐丽婕和浪浪:“我还有一个忙,你们俩也得帮帮我。”
浪浪吐了吐舌头:“什么呀?我和爷爷可没有别的地方住。”
“不用的,这个忙很简单。”姜山微微一笑,“我需要萝卜,很多很多的萝卜。”
沈飞的家离“一笑天”酒楼不远,是一套普普通通的一居室的公寓。由于是在底层,所以屋外有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院子的一大半都被砌作了花坛,花坛正中是一株一人多高的玉兰树,周围则是一圈各色各样的小型花草,姹紫嫣红的,开得倒也艳丽。
不过四人来到院子里,却无暇欣赏一下这满园的春色,他们全都急匆匆地迈步直奔厨房,忙着把手中拎着的萝卜卸下,好让早已被勒得发疼的双手放松放松。
四个人,满满八袋大白萝卜,连浪浪也没闲着。这些萝卜在厨房中堆成了一座小山,足够沈飞吃上一个月的了。
徐丽婕揉揉手掌,看着姜山:“我们帮了你这么大的忙,现在大家都还没吃饭呢。是不是该你服务服务了呀?”
“那好啊,就地取材,来个‘萝卜宴’怎么样?”姜山嘴里开着玩笑,顺手拉开了身旁的冰箱,只见里面有肉有蛋,还有一些菜蔬,做一餐四个人吃的便饭是绰绰有余了。
浪浪知道要来沈飞家之后,一路上都很兴奋,此时更是拉着沈飞的衣角,闹着说:“飞哥,我还要吃昨天的东西。”
徐丽婕略带诧异地看着两人,打趣道:“他能做什么吃的?臭豆腐吗?”
浪浪顾不上回答,拉着沈飞便往院子里走。沈飞回头看了徐丽婕一眼,笑着说:“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徐丽婕想到昨晚沈飞带浪浪出去玩过之后,浪浪便对他异常亲昵,多半是受了这神秘“东西”的收买。她心中好奇,跟着两人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花坛边摆着几只除草用的小花铲,沈飞自己拿起两只,把其中一个交到浪浪手中,浪浪笑嘻嘻地接过,那神态便象战士第一次领到自己的新枪一样。
随即两人走出了院子。楼前是一片绿化地,种着许多郁郁葱葱的大槐树,两人在一棵树前蹲下,开始挖掘树下的泥土中。
“难道他们是在挖花生或者马铃薯之类的东西?”徐丽婕在心中暗暗猜测,不过很快她就否定了自己的观点。因为那两样东西虽然是生在土壤中,但地面上也会有茎叶和枝干部分,可这两人下铲的地点附近却是空空如也,并没有任何植物。
忽听得浪浪高兴地叫了一声:“哈哈,我找到一只!”同时小手伸进挖开的地表,抚去土壤,从里面拣起一件东西来。那东西沾着泥土,依稀可见内部褐黄的本色,从形状和大小上看,倒的确像是一只大花生。
“这是什么呀?”徐丽婕凑到两人身后,一边问着,一边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
浪浪眼珠一转,把那东西递到徐丽婕眼前。徐丽婕刚刚定睛去看,他突然两指使劲,暗暗一捏,那东西受了力,顶端的浮土松脱,从中竟伸出了两只镰刀似的小爪子,就在徐丽婕眼皮地下挥动着。
徐丽婕“啊”地惊叫一声,往后跳出一步:“什么东西?怎么还是活的?”
浪浪看着徐丽婕慌乱的样子,“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沈飞挥手在他屁股上半玩笑半认真地打了一巴掌:“你这个家伙,又捣乱是不是?”
“哈哈,徐阿姨真胆小,不就是个知了吗,有什么好怕的。”浪浪满不在乎地眨眨眼睛,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了地上。那东西缓缓地爬动了两下,身上的浮土渐渐落尽,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只见它小小的脑袋,一双眼睛却是又黑又大,全身上下披着一层黄褐色的盔甲,除了头部的两只大爪外,胸腹处还有三对细足,由于身体肥胖,爬行时显得非常笨拙。
“这是还没褪壳的知了吧?”徐丽婕认了出来,夏初时,花丛树干上常会有许多知了壳,外形上正与眼前的这个家伙一模一样。
“说对了。我们管它叫‘肉蝉’。”沈飞此时也挖出了一只,“这东西用油一炸,嘿嘿,那可香着呢!”
徐丽婕摇摇头:“你们怎么尽爱吃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可不感兴趣。”
虽然肉蝉无法提起徐丽婕的食欲,但沈飞两人捕蝉的过程却让她觉得颇为有趣。她在旁边看了不一会儿,两人已经有了十多只战利品。
“嗯,这儿差不多了,换个地方吧。”沈飞说完,带着浪浪又来到另一株树下。
“一定要在树下才能挖到吗?”徐丽婕有些好奇地问道。
“那当然,这东西是靠吸食树根中的汁液为生,离开树就得饿死了。”沈飞一边说,一边笑嘻嘻地挥着手中的花铲,问徐丽婕:“怎么样,想不想来试试?”
“好啊!”徐丽婕还真有些手痒,她蹲过去,接过花铲,也试着挖了起来。几铲子下去,泥土刨开了不少,但却不见肉蝉的踪影。沈飞在一旁指点着说:“往左边挖挖看。”
徐丽婕依言挖了两下,泥土中出现了一个圆圆的孔洞,大约有一分硬币般大小。沈飞把右手食指伸进洞内探了探,然后笑着说:“有了。顺着洞口挖吧,注意下铲轻一些。”
果然,往洞口下没挖多远,一只肥肥的肉蝉便露出了脑袋。徐丽婕伸出手,轻轻地把它从安乐窝中逮了出来。看着手中的猎物徒劳地挥动着前爪,她觉得既好玩又有成就感,拿着花铲竟不愿撒手了。
一旁的浪浪也是干劲十足,挖得热火朝天。沈飞没了工具,索性抱着胳膊,悠闲地倚靠在槐树上,只是时不时地开口指点两下。
三人说说笑笑,半是捕猎,半是娱乐。一共挖了约半个小时,捉到的肉蝉已经盛了半塑料袋。沈飞估摸着姜山午饭应该做的差不多了,便招呼两人歇手停工,回到了屋内。
屋中香味缭绕,姜山早已炒好了几样小菜。徐丽婕洗了手,便去客厅帮着搭桌摆筷,沈飞则拿着捉到的肉蝉去厨房炸制,浪浪自然象个跟屁虫一样紧随他的身后。
客厅中有一张小桌,上面堆着些杂物,徐丽婕一边收拾,一边高声问道:“沈飞,你都是一个人住吗?”
“嗯。”沈飞在厨房中答应了一声,“父母都在乡下呢。”他话音刚落,“劈劈啪啪”的爆油声便响了起来,随即一股异香飘入了客厅,料是沈飞已将那些肉蝉下入了油锅。
忽然,徐丽婕眼睛一亮,似乎发现了什么,在小桌的角落里立着一个精巧的相框,中间夹着一张两人的合影照片。徐丽婕把相框拿在手中,只见照片上的男子正是沈飞,但比现在要年轻很多,看起来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依偎在他身旁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容貌清丽脱俗,一脸幸福甜蜜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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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孩就是凌永生提到过的小琼吧?徐丽婕在心里暗自思忖着,果然是既漂亮又可爱,难怪沈飞会对她一见钟情。
姜山正在一旁摆放菜肴,见徐丽婕看得入神,不禁有些好奇,探着头询问:“看什么呢?”
“哦,一张照片。”徐丽婕刚想递给姜山看看,浪浪突然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踮着脚抢走相框,看了一眼后,调皮地大叫起来:“飞哥,飞哥,这是你的女朋友吗?”
沈飞端着炸好的肉蝉走进客厅,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瞎嚷嚷什么,快还给我。”
浪浪嘻笑着把相框交到沈飞手里,人小鬼大地说:“飞哥女朋友长得比徐阿姨还好看呢。”
沈飞在他脑门上崩了个“爆栗”:“就你话多,你这么说不怕徐阿姨生气呀?”
徐丽婕大度地一笑:“没关系的,她确实很漂亮。”
沈飞端详着相片上的女孩,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不过很快他就摆脱了那种情绪,招呼着:“不说这个了,来,大家吃饭,姜御厨的手艺可是不容易尝到的。”他一边说,一边走进卧室,把相框放在床头,随即又回到客厅中。
“一些家常小菜,算不得什么。这油炸肉蝉,才是难得的东西呢。”姜山夹起一只肉蝉,绕有兴趣地在眼前赏玩着,并不着急进口。
浪浪却毫不客气,一口气吃完两只后,这才忙里偷闲地看了徐丽婕一眼:“徐阿姨,你不吃呀?”
徐丽婕犹豫了片刻,对这种东西,她以前是从来不碰的,但今天自己亲手参与了捕捉的过程,如不尝一尝,未免会有一种美中不足的感觉。
此时姜山也把夹起的肉蝉送入了口中,咀嚼一阵后,赞道:“奇香无比,与昨天所食的蜈蚣相比,倒是各具一番风味。”
“只可惜有人敢抓不敢吃,白白浪费了这等口福。”沈飞直接伸手,捏起一只肉蝉,同时不忘冲着徐丽婕调侃两句。
“吃就吃,怕什么。”沈飞的话激起了徐丽婕的好胜心,她也夹起一只,却不敢向其他人那样整只送入口中,只是轻轻地先咬了一小口。
那肉蝉经过油炸,色泽金黄,外层松脆酥香,里面是鲜嫩的蝉肉。徐丽婕一口咬得虽然不大,但那股美妙的滋味却立刻充满了整个口腔。
沈飞笑嘻嘻地看着她:“滋味怎么样?”
“不错,是个好东西。”徐丽婕竖着大拇指,把剩下的蝉肉一口吃完,对沈飞笑道:“看来你也不是只会做油炸臭豆腐干嘛?”
沈飞肉蝉炸得出色,姜山做的家常小炒自然也不会差。这顿饭虽然朴素,但四人也吃了个满颊留香,席间的气氛更是其乐融融。
肚子饱了之后,众人间的话题也多了起来。有一个问题在徐丽婕心中已经憋了好久,此时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姜山,有一件事情我实在好奇,希望说了你不要介意。当年你父亲和‘一刀鲜’之间的那场比试究竟是怎样的?‘一刀鲜’再厉害,怎么会只出一刀就或得胜利了呢?”
姜山释然一笑:“愿赌服输,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当时‘一刀鲜’虽然只是挥了一下厨刀,但这一刀却完成了一道菜的烹制。”
“一刀完成一道菜?”徐丽婕仿佛在听天书一般,“那是什么菜呀?”
姜山缓缓吐出三个字:“刀切蛋!”
“刀切蛋?”沈飞嘿嘿一笑,“这名字听起来倒有点意思。”
姜山沉默不语,似是在追忆往事,片刻后,才继续说道:“那天的比试以鸡蛋为题。这本是我父亲提出的。因为鸡蛋虽然普通,但相关的烹饪方法复杂多样,极能考验一个人的厨艺功底。而我父亲对此非常擅长,在京城一度有‘鸡蛋王’的美誉。‘一刀鲜’明知其中厉害,但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随随便便地说道:‘那我今天就做个刀切蛋好了。’
他此言一出,在场的北京名厨们全都愣住了。他们见多识广,可却从来没听说过用刀切鸡蛋的。当下就有人忍不住问:‘刀切蛋?不知你切的是生蛋呢,还是熟蛋?’
‘一刀鲜’干笑两声,似乎这问题问得愚蠢无比:‘若是熟蛋,还用得着切吗?要切,自然是切生鸡蛋,而且一刀下去,那蛋液不能滴出半分。’
这一下举座哗然,大家都觉得‘一刀鲜’的说法未免太过离谱。如果有一把好刀,运刀速度够快,把一只生鸡蛋切成两半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说到半点蛋液不漏,那却近乎天方夜谭了。
我父亲也和大家想得一样,当即便表示决不相信世间会有这样的刀法,如果对方能够做到,那他便立刻弃刀认输。
‘一刀鲜’不再多言,叫人拿来一只鸡蛋放在案板上,然后从随身的包袱中抽出了一把厨刀。那厨刀寒光闪闪,看起来非常锋利,但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宝物。
‘一刀鲜’握刀在手,却不急着挥出,而是先打着了灶火,将刀身在火苗上炙烤起来。大家一时间都不明白他此举的用意,只见他把火力调至最大,大约十分钟之后,厨刀的刀刃已经泛起了红光。
就在此时,忽见刀光一闪,‘一刀鲜’已对准案板上的鸡蛋劈出了一刀。只听‘嗤’的一声轻响,厨刀从鸡蛋中部拦腰切进,直末至底。不过此时鸡蛋却并没有分开,停顿片刻后,‘一刀鲜’手腕轻抖,刀面分撞两侧,那只鸡蛋这才齐齐地分成两半,各自倒在一边。
众人看着那切开的鸡蛋,确实没有一滴蛋液漏出,不禁全都噤若寒蝉。”
“这怎么可能呢?”徐丽婕还不太明白,“那蛋液应该会沿着刀刃流出的呀?”
“你忘了那刀是被烧红了的。”姜山解释到,“刀口处的蛋液与刀面接触后,立刻被烘熟凝固,在切口处形成一层‘盖子’,把内层的蛋液也封住了。这一刀不仅又快又准又狠,而且想法极其巧妙,的确做到了一刀切开生鸡蛋,而蛋液半点不漏。”
“原来是这样。”徐丽婕叹服地说,“这个‘一刀鲜’可真够厉害的。普通人即使想到同样的方法,要想切开鸡蛋却不损坏蛋壳,也是不容易的吧?”
姜山点点头:“那是当然。他这一刀首先要势大速疾,才能使刀口处的蛋壳不致大面积崩裂,可在接近案板时,刀势又要能及时准确地收住,这样底部的蛋壳尚有些许相连,所以两片鸡蛋能够贴在刀面上,等停留片刻,确信刀口处蛋液已凝固后,他才手腕发力,把两片鸡蛋分开,彻底完成这一刀。所以虽然只是一刀定胜负,但这一刀却让包括我父亲在内的所有人心服口服。”
徐丽婕想象着“一刀鲜”当时一刀镇群雄的气概,不禁有些心驰神往:“不知你们俩之间的比试又会出现怎样的结果,我简直都有些等不及了。”
“我现在并不去考虑这个。”姜山却显得很平静,“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完成一道‘五品萝卜菊花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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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6-10 12:06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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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很好,阳光媚而不骄,酥酥暖暖地照在身上,象要把人的骨头都融化了一般。
姜山把自己关在了屋里,浪浪回家了,酒楼也不营业,沈飞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自由和轻松。下午,他早早便来到了巷口,支起了自己心爱的炸豆腐摊。
还没到食客们光顾的时候,沈飞怡然自得地仰在一张躺椅上,看着头顶清澈蔚蓝的天空。那天空如此高远,如此辽阔,沈飞感到自己正在它的怀抱里,甚至产生了一种飞翔飘浮的错觉。他微笑着眯起眼睛,一脸陶醉其中的表情。
“你很喜欢这样看着天空吗?”一个声音在他耳边柔柔地说道,不用看他也知道,肯定是徐丽婕来了。
“嗯。晴空万里,多美。”沈飞似乎连脖子也不愿动一下,懒懒地笑道,“那么开阔,那么纯净,没有一点阴影,也没有一点烦恼,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可这并不是最美丽的天空,当绚丽的彩虹和晚霞出现的时候,那才真的让人心醉呢。”
沈飞不置可否地摇着头。徐丽婕耸了耸肩膀,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不同意我的观点吗?”
“要看见彩虹,首先得经历风雨;而看见晚霞呢,又意味着黑夜即将来临。我还是喜欢这样的晴空,虽然平淡,但却能让人始终保持着快乐的心情。”沈飞淡淡地说着。
此刻他的心灵,是否也象这天空一样开朗纯净呢?
“我发现你的话语中,有时还真能包涵一些哲理。”徐丽婕仰头看着那片蓝天,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的这种心态,应该和你以前的经历有关吧?”
“我的经历?你指什么?”沈飞瞪大眼睛看着徐丽婕。
“那个照片上的女孩,她就是小琼吧?”
“哦?看来你知道了一些事情。一定是小凌子和你说的。”沈飞一下子就猜出了其中原委。
徐丽婕点了点头。
“嗨!什么经历、哲理,我是个很现实的人,只知道自己的感觉。”沈飞嘻嘻一笑,似乎有意想岔开话题,“比如说,现在这么悠闲,我们为什么不削个萝卜吃呢?”
说话间,他的双手中已变戏法似地多了一柄菜刀和一只大白萝卜,菜刀普普通通,是准备用来切豆腐干和佐菜的,大白萝卜自然是刚才顺手牵羊,取自自家的厨房。
菜刀是用来切剁的,用它来削皮,那就太过笨重了。可这一把笨重的菜刀,到了沈飞手中,却显得灵巧轻盈,一阵旋转翻飞中,一缕细细的萝卜皮悬挂下来,在摇摇摆摆越拉越长。
徐丽婕见沈飞不想提及往事,也就不便追问。看着对方手中的萝卜,她倒想起另一件事来:“这‘五品菊花萝卜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姜山那么郑重其事,要把自己关起来?”
沈飞举着萝卜,一边说一边比划:“你看这个萝卜,从这里先横着切一百刀,再竖着切一百刀,每一刀都不切到底,这个部分的萝卜呢,就变成了长在主体上的一万根萝卜丝,用它煮成汤羹,萝卜丝四散漂在羹中,是不是象一多盛开的菊花?”
“嗯,那一定是很漂亮的。”徐丽婕在脑子里想象着。
沈飞点点头,继续说道:“很多厨师都以自己能做出一份‘萝卜菊花羹’为荣,不过这样做出的,只是‘一品萝卜菊花羹’。一个萝卜分成前、后、左、右、上、下六个面,除了下面作为底托之外,每个面都这样横竖各切一百刀,在一只萝卜上切出五朵菊花来。这才叫做‘五品萝卜菊花羹’。”
“啊?”徐丽婕咂咂舌头,“那就是说,总共要切一千刀?”
“是啊,这一千刀中,只要有一刀稍稍偏了,断了一根萝卜丝,那就得前功尽弃,从头开始。所以做这个菜,要求的不仅仅是刀法的细腻,更是对一个厨师耐心和毅力的最大考验。”沈飞说完这些,右手中的菜刀突然平平挥出,去势又快又疾,一片薄薄的萝卜被削了下来,稳稳地贴在菜刀的上壁。
沈飞把菜刀递到徐丽婕面前:“来一片吗,萝卜可是好东西。降火清肺,美容养颜。”
徐丽婕笑了笑:“谢谢。不用了,你自己来吧。”
沈飞也不客气,一抖手腕,萝卜片从刀面上弹了起来,准确地掉进了他的嘴里。
“啊,很帅嘛。”徐丽婕拍着手,“再来一次。”
“你以为看戏哪?”沈飞白了她一眼,放下菜刀,双手捧起萝卜,张开大嘴一口啃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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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6-10 12:06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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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品萝卜菊花羹”,五朵菊花,一千刀。
只要的沾过厨刀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针对其所要求的工作量和精细程度来说,这一千刀已经不能叫做“切”,而应该叫做“雕”。
经过这一千刀后雕出的萝卜,显然也已经超越了烹饪的范畴,你几乎可以把它看作是一件艺术品。
姜山自然很清楚这项工作的难度。从午饭后开始,他就把自己关在了沈飞的那间一居室中,开始不停地挥刀。
在此之前,他甚至把客厅中的电话都掐断了。因为在他聚精会神工作的时候,哪怕有一丝外界的干扰,都会对他落刀的精度和连贯性造成影响,从而出现偏刀乃至断丝的现象。即使这时你已经准确地雕出了九百九十九刀,这个“萝卜菊花”也只能是白废了。
正如沈飞所言,这道菜比的不是刀功,而是耐心和毅力。
奥运会是世界上水平最高的竞技大会,射击无疑是其中对精度要求最高的一个项目。对于一个射击冠军来说,他也许能够打出好几次十点九的满环,但要想几百发子弹全都打出十环以上的成绩,却是千难万难。事实上,最优秀的选手也会有一两枪发挥失常,打出九环、八环甚至更差的成绩。
这一千刀也是同样的道理。
有专家做过研究,当一个人的精神高度集中的时候,如果他能坚持十分钟以上,那他便是一个意志力非常强大的人了。
而雕完一个五品的“萝卜菊花”,最快也得要一个多小时。
第一个萝卜,姜山雕了二十五分钟,三百七十二刀,断丝。
第二个萝卜,三十四分钟,四百一十九刀。
第三个萝卜,四十七分钟,五百三十一刀。
。。。
晚饭前,姜山一共雕坏了七个萝卜。
七个萝卜,总计挥出了约五千刀,其中失误了七刀。这七刀让五千刀的工作全都失去了意义。
但姜山却很满意。因为到目前为止,他的心还是很平静,没有一丝烦乱的迹象,而他握刀的手已经越来越稳,下刀的感觉也渐入佳境。在雕第七个萝卜时,他已经成功地切了八百六十六刀,其实,如果当时不是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也许那一次他便可以完成工作了。
吃了个简单的晚饭后,姜山又看了会电视。肚子饱了,精神也足够放松和愉快,他这才重新回到了厨房。
第八个萝卜,一小时十一分钟,七百七十一刀。
第九个萝卜,一小时二十七分钟,九百二十三刀。
第十个萝卜,一小时三十五分钟,一千刀!
五朵绚丽的菊花终于在姜山的手掌中盛开。他很高兴,紧崩的神经松弛之后,一股难以抗拒的倦意袭了过来。
他决定去好好地睡上一觉,然后,便该好好考虑如何与“一刀鲜”进行那最后一战了。
沈飞卧室中的床不算大,但却非常松软,是姜山非常喜欢的感觉。他惬意地躺在床上,带着一种大功告成的悠闲心情四下打量着。
忽然,他似乎发现了什么,目光被牢牢地抓了过去。
吸引他的是一个相框,姜山想起这是中午吃饭时沈飞从客厅拿到卧室里的。他把相框拿在手中,端详着照片上和沈飞合影的那个女孩,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他皱着眉头,似乎遇见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当他的眉头渐渐松开的时候,他笑了,那神情象是一个刚刚发现了糖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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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6-10 12:07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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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上,天色明媚。看起来,今天又会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姜山一早就来到了“寄啸山庄”中的“片石山房”。现在,他正背手站在书房门外,静静等待着屋中人的反应。与昨天想比,他的眉目中更增添了几分自信。似乎一切都已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屋门仍是虚掩。屋中人和彩衣巷中的老者相对而座,目光都紧盯着书桌上的那只砂锅。
老者轻轻揭开砂锅的盖子。锅中是一片盛开的菊花,素雅的书房中立刻凭添了几分秋色。
“五品萝卜菊花羹,货真价实。”老者沉着声音说道,语气中既有叹服,又包含着几分无奈。
坐在他对面的人缓缓站起身,踱到后窗前,在窗外晨曦的映衬下,他的背影多少显得有些落寞。
“那,我就和他比这最后一场吧。”
老者离座,走出书房,随手又把门轻轻的掩上。
“明晚七点,西园酒店的红楼宴厅见。”看着门外的姜山,他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姜山的回答也很简洁:“不见不散。”两百多年来的家族恩怨,似乎都已浓缩在这四个字中。
这一代人的最新对决呼之欲出,一个是传说中的人物,一个是叱咤风云的厨届新贵,谁能够最终获胜?那“天下第一味”的秘密,是否也会随之解开呢?
看起来,明晚就是所有答案揭晓的时候,不过,姜山知道,在这一章序幕开始之前,他还需要去见两个人。

姜山要见的第一个人,便是徐丽婕。上午九点,他们相约来到了冶春茶社。
冶春茶社是扬州城内字号最老的茶社之一,它毗邻秀丽的玉带河而建,茶厅均是清一色古色古香的木制水榭。对于食客们来说,临窗而座,一边看着脚下潺潺而过的流水,一边品尝精巧细致的点心,无疑是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享受。
“这地方不错,景色真漂亮。”徐丽婕刚坐下,便融入了这醉人的气氛中,她用手支着下巴,由衷地赞叹着。
姜山也微笑着说道:“扬州真是个美丽的城市,我都快被她迷住了。不过这美景得和美食搭配起来,才能双双品出最佳滋味。”
桌上一壶绿茶,一碟淆肉,一盘烫干丝,蒸饺和蟹黄汤包都是刚刚出炉,热腾腾地散发着香气。
“这几样都是扬州茶社中最经典的小菜和点心。尝尝看吧。”姜山一边说,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徐丽婕夹起一片淆肉,但见那肉片上半部晶莹如水晶,下半部鲜红如玛瑙,煞是好看。送入口中细细品味,只觉肉质细腻坚韧,酥香怡口而不腻,确实是佐茶的上上之选。
一片淆肉下肚,徐丽婕首先挑起了话题:“姜先生今天单独约我,就是吃早茶这么简单吗?”
姜山呵呵一笑,说:“嗯,首先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明天晚上我就要和‘一刀鲜’比试厨艺了。”
“真的?”徐丽婕兴奋地睁大眼睛,“这么说,你已经成功地做出了那个‘五品菊花萝卜羹’?可惜没能让我开开眼界。”
“你如果真的想看,我想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的。”
“希望如此。”客套话说完后,徐丽婕用探询的目关看着姜山:“不知道现在你对明天的比试有几分获胜的把握呢?”
姜山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淡淡地说道:“不管结果如何,明天比完之后,我都可以心无遗憾地离开扬州了。”
“嗯。”徐丽婕点了点头,“无论谁胜谁败,明天的比试都会成为一场传奇性的颠峰对决。不管结果如何,希望你在离开扬州的时候,能有一个好的心情。来,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姜山端起茶杯和徐丽婕碰了碰,然后呷了一口:“这趟扬州之行,我已经很开心了,至少我交了一帮好朋友,有你,有沈飞,这就已经足够了。”
“我们一定会互相想念的,是吗?”想到即将到来的离别,徐丽婕不禁隐隐有些伤感。
“那当然。”姜山郑重地点了点头,“其实,我还有一个很唐突的想法。”
“什么?”
姜山专注地看着徐丽婕的眼睛:“我想邀请你去北京。”
“哦?”徐丽婕略微有些吃惊,她眨眨眼睛,然后狡黠地一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邀请呢?”
姜山低头转着手中的茶杯,略作思索后说道:“你可以把它想得很复杂,也可以把它想得很简单。我知道你是学酒店管理的,北京能给你提供很多发展的机会,在这方面我们可以互相帮助。坦白说,也许我的目的还不仅于此,其实我对你的个性和能力都非常欣赏,相信我们在很多方面都会非常协调的。”
“是吗?”徐丽婕大大方方地一笑,“我对你同样欣赏,而且,你的建议听起来的确不错。”
姜山眉角一挑:“这算是你的答案吗?”
徐丽婕却摇了摇头:“不算。我还得考虑考虑。”
“没关系,反正我的意思已经说到。你只要在我走之前,给我一个答复就可以。”姜山翩翩有礼地说完,然后指指桌上的汤包,很自然地把话题一转:“来,这个得趁热吃。”
那汤包有巴掌般大小,皮极薄,几乎可以看到里面包裹的汤汁。徐丽婕用筷子试着夹了夹,可汤包却软软地吃不上力,因为害怕把皮夹破,她又不敢使太大的劲,一时间有些踌躇。
“这汤包得这么吃。”姜山给徐丽婕做起了示范,“用筷子夹住汤包的嘴部,轻轻提起来,放在碟子里。然后在顶部稍稍咬开一个小口,先喝完里面的鲜汤后,再把包子吃完。”
徐丽婕依言而行,那热腾腾的鲜汤美味无穷,自不必多说。只是她想到了一个疑问:“这汤包在制作的时候,这些鲜汤是怎么被包进去的呢?”
姜山笑着说道:“很多外国人在吃汤包的时候,都会问同样的问题呢。这些鲜汤其实是极浓稠的肉汁,在低温时会凝成胶体状态,所以能够和蟹黄等馅料包裹在一块。上锅一蒸,肉汁溶化,和馅料相烹相融,便制出了这样的美味。”
徐丽婕一边听,一边若有所悟地点着头。这烹饪中的许多技巧说出来简单,但其构思上的巧妙之处,却常常令人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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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山要见的第二个人,自然就是沈飞。不过他们并没有相约,因为姜山知道,要想找到沈飞,那实在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下午,在那熟悉的小巷口,当那股独特的气味飘散开来的时候,周围的人们就象是中了某种魔力,三三两两地聚在了沈飞的摊点前。姜山便很随意地夹杂在他们中间。
沈飞的吆喝声一如既往的热烈:“油炸臭豆腐干,油炸臭豆腐干罗。”也许是因为人多,也许是因为过于关注油锅中的动静,直到姜山随着购买的队伍排到他面前时,他才恍然一愣。
姜山微微一笑,递上壹圆的硬币,说道:“给我来五块,多放香菜,味料要足。”
“好叻!”沈飞也笑了起来,他收起硬币,热情地招呼着,“请到那边稍坐,一会就好。”
姜山找了张空桌坐下,片刻后,沈飞便把一碗调好的臭豆腐干端上了桌。
“明晚七点,西园酒店红楼宴厅,我和‘一刀鲜’的决斗,你会来吧?”姜山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邀请一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沈飞依然是那副熟悉的嬉笑表情:“这么热闹的事情,怎么可能少得了我呢?”
姜山看着沈飞,似乎有好多话想说,可最终,却只是淡淡的一句:“沈飞,我们是朋友,对吗?”
“当然啊。”沈飞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到。
两人四目相触,均是会心地一笑。

决战前夜。
四份火红的请柬被送到了“一笑天”酒楼,分呈徐叔、徐丽婕、凌永生和沈飞。
凌永生已经是第三次在看属于自己的那份请柬了。
“欣闻‘一笑天’酒楼新任主厨凌永生厨艺精湛,秉性高淳。本人将于农历三月二十一日晚七时在西园酒店红楼厅摆下宴席,现诚意邀请凌先生届时赴宴,并对本人与御厨后人姜山间的厨艺比试做个见证。‘一刀鲜’。”
简短的几句话,凌永生却看得心潮彭湃。自从踏进厨届的那一刻起,他就是听着“一刀鲜”的故事成长起来的,说“一刀鲜”是他心中的偶像,也毫不为过。现在,接到偶像亲手发来的请柬,心中的兴奋和喜悦可想而知,那“厨艺精湛,秉性高淳”的八字评语,更是让他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当然,最让他激动的,还是明晚进行的那场比试。姜山挑战“一刀鲜”,从之前的种种迹象来看,这只怕会成为厨届中百年一遇的颠峰对决。能够见证这场对决的人,在今后的若干年里,都会成为众人口中津津乐道的幸运儿。
不过徐叔的兴致看起来却远没有凌永生那么高。晚饭后,他让人把那幅“天下第一味”的牌匾取了下来,然后用纱布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又一遍。
“徐叔,都这么亮了,您还擦,您是想把它当镜子用啊?还有小凌子,那请柬上有几个字啊,你捧着半小时没撒手,有那么好看么?”沈飞看着这师徒二人,终于忍不住了。
凌永生憨憨地一笑,放下了请柬。徐叔却轻轻地叹了一声,说道:“如果明天晚上‘一刀鲜’也输了,就再也留不住这块匾喽。”
“‘一刀鲜’怎么会输呢?不可能的。”凌永生晃着脑袋,难得一次对师傅的话进行反驳。
“我问你,姜山这几次做的菜,你看出有什么缺点吗?”
凌永生摇了摇头,确实,在他眼中,姜山每一次的发挥都是无可挑剔的。
徐叔沉默半晌,悠悠说道:“所以这一次的比试,谁要想战胜姜山,必须得有非同一般的办法才行。”
“‘一刀鲜’肯定会有办法的。”凌永生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在他心中,“一刀鲜”的形象几乎象神一样高大和完美,不会有任何做不到的事情。
沈飞笑嘻嘻地看着师徒俩,那表情像是在看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爸。我想和您说件事。”一旁的徐丽婕此时突然插了一句。
徐叔立刻把目光转到女儿身上:“什么事?”
“嗯,是这样的。”徐丽婕预感到自己的话会让父亲感到失望,所以努力想把语气说得轻松一些,“这次比试完了之后,我可能会和姜山一起去北京。”
徐叔一愣:“去北京?和他?为什么?”
沈飞和凌永生显然也有些出乎意料,全都诧异地看着徐丽婕。
徐丽婕耸耸肩膀:“我还是想去北京发展我的事业,那里的空间会更大一些。在起步的阶段,姜山会给我提供一些帮助的。”
“哦,是这样。。。”徐叔看着女儿,目光却黯淡了很多,沉默片刻后,他轻轻地说道:“如果你想去,那就去吧。”
“现在北京和扬州之间已经通火车了,交通很方便。我即使去了北京,也会经常回来看您的。还有沈飞、小凌子,其实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回扬州以后的这几天,我真的过得非常快乐。”徐丽婕这几句倒不是说的客套话,而是发自内心的感受,语气也非常诚恳。
“不错,不错。”徐叔喃喃地念叨了两句,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着门外走去。
“师父,您去哪儿啊?”凌永生有些担忧地问道,徐丽婕更是跟着往上走了两步。
“我出去转一转,你们就别跟过来了。”徐叔顿了一顿,似乎又想起什么,对凌永生说:“我这几天身体不舒服,明天的比试我也不想去了。如果姜山赢了,你就让他直接把匾带走吧。唉,别让我看见就好。”
说完这话后,他负着双手,缓缓踱出了门外。他那单薄的背影在清冷月光的映衬下,多少显得有些老迈和落寞。
屋中三人面面相觑,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之后,徐丽婕看了看沈飞和凌永生,略带赌气地问道:“你们怎么不说话,是不是都认为我做得不对?”
凌永生缄口不言,沈飞则挠了挠头:“什么不对?”
“去北京的事情。”
“这本来就是应该由你自己来选择的事情,我能说什么对不对。。。”沈飞用无辜的眼神看着徐丽婕,“不过,徐叔真的很希望你能留下来。其实在他心中,你可比那块牌匾重要多了。”
徐丽婕叹了口气:“我知道。可是北京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我在美国的时候,就梦想着有一天能到北京,在那个伟大的城市里发挥我的才华。”
“那你不喜欢扬州吗?”凌永生插了一句。
“喜欢。”徐丽婕略作思考后,用更加坚定的语气说道,“我甚至有些爱她,但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扬州给我的是一种家的感觉,温馨,和睦,安详,而我并不想一直呆在家里。”
沈飞理解地点点头:“每个人都会追求一些东西,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在达到之前,别人很难让他停下来的。这种感觉我明白,因为我以前,也曾和你一样。”
听到这话,凌永生的目光微微一闪,很显然,他又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沈飞。
徐丽婕则更在意沈飞话中的潜台词,问道:“那后来呢?你变了?”
沈飞沉默着,一幕幕的往事在他眼前重新浮现。他没有直接回答徐丽婕的问题,反问:“你们知道我这辈子里最遗憾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吗?”
徐丽婕和凌永生对看一眼,都摇了摇头。
“还记得那个女孩吗?小琼。她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我却没有陪在她的身边。”沈飞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但那微笑却是忧伤的,徐丽婕甚至能嗅出其中的青涩味道。在沈飞的脸上,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情。
“为什么这样呢?”她小心翼翼地追问。
“因为那时我还不明白,在我的生命中,究竟哪些才是最重要的东西。”沈飞注视着徐丽婕的眼睛,似乎想用目光传达什么。
徐丽婕咬咬嘴唇,说道:“那你能告诉我你现在的感觉吗?”
沈飞笑着摇了摇头:“说是没有用的,必须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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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头宴
西园酒店也许不是扬州最好的酒店,但其五星级的设施和服务,绝对是扬州最顶极最上档次的。酒店集住宿、娱乐、餐饮于一体,历来是外宾和高端游客们来扬时的首选之所。
红楼宴厅则是西园酒店餐饮部中最豪华的一个宴会包厅。相比于其它大大小小的包厅不同,红楼宴厅有着一套完全独立的后厨和服务人马,其中司勺的大厨八名,配菜工八名,服务员十四名,迎宾员两名,前台及管理人员四名。这一套人马,别说负责一个宴厅,就算支撑一家中等规模的酒楼,也是绰绰有余了。
可是红楼宴厅每天卖出的酒席,却只有一桌。这并非宴厅的生意冷清,事实上,要在这里办一桌酒席,往往要提前一个月预定。可不管你出多高的价钱,也别想让宴厅在同一天内摆出第二桌酒席来。
“一个人每天的精力是有限的,他工作状态的颠峰在这一天中只能够出现一次。因此我们每天只会办一桌酒席,也就是说,红楼宴厅所有三十六名工作人员的都会集中一天所有的精力,只为一桌客人提供服务。”这段话出自宴厅经理段雪明之口,也正是红楼宴厅的经营理念。
这样的服务,其质量可想而知,其代价亦可想而知。很少有人知道在红楼宴厅摆一桌酒席的花费究竟有多高,但有一个秘密已是人人皆知:红楼宴厅每天只卖一桌酒席,盈利却比许多同等人力规模的酒楼要好得多。
放眼扬州城,也许只有这样的宴厅,才有资格承办“一刀鲜”和姜山之间这场注定将成为传奇的厨届颠峰之战。
姜山来到红楼宴厅的时间是晚上七点零五分,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
在某些情况下,迟到并不能说明一个人的时间观念不强。
姜山今天的迟到,既是一种礼节,也是一种策略。
首先,作为一个赴宴的宾客,你最好不要在约定时间之前到达,否则可能会让尚未做好准备的主人感到尴尬;其次,在一场高水平的对决之前,让对手等待你的到来,无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占到心理上的优势。当然,不管什么情况,迟到的时间都不能太长,五分钟左右正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姜山在迎宾小姐的带领下进入宴厅,他看到其他人都已在一张红木圆桌前做好,他们中有马云、陈春生,有彭辉、孙友峰,有沈飞、凌永生、徐丽婕,位于主座上的则是彩衣巷中的老者,他身边空着的客座主位自然是留给姜山的了。
然而"一刀鲜"却不在这桌人中。
"一刀鲜"是这次宴请的主人,他当然不会迟到。事实上,他是今晚第一个来到红楼宴厅的人,只不过他并没有上桌,而是坐在了厅中的一副大屏风后面。
玉制的屏风,红雕漆嵌,对桌而立,屏风正面绘着"丹凤迎春"的美图,两侧则各拉起一道金黄色软缎帷幕,将"一刀鲜"遮于其中,众人只能透过屏风隐隐看见其端坐的身形。
“姜先生来了?请入座吧。”屏风后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
众人的目光立刻从姜山身上挪开,寻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自他们到来后,这还是“一刀鲜”第一次开口说话,对于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即便看不见他的容貌,一句简单的话语也同样能够吸引大家的眼球。
“您不过来坐吗?”姜山眼望屏风处应道。
“嘿嘿。”“一刀鲜”干笑了两声,语气中透着些尴尬和无奈,“我都几十年没出来走动了,这张老脸,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桌上众人面面相觑。现场除了居于主座的老者外,就数马云年纪最长了,也只有他曾和消失前的“一刀鲜”有过几次交往,只见他捋了捋胡须,开口说道:“先生虽然已经淡出厨届多年,但昔日的卓越风姿却令我至今难忘,在座的这些后来人也是素来仰慕不已。今天难得有缘相聚,先生却隔屏不出,真是要让人抱憾而归了。
“一刀鲜”沉吟着,似乎对接下来的言辞颇为犹豫,良久之后才说:“今天的这场比试,我如果赢了,和大家把酒叙旧倒也无妨,可我若输了,家族两百多年的盛名毁于一旦,还谈得上什么风采?到时候诸位就当没见到我这个人,把我给忘了吧。”
此言一出,众人都颇为惊讶。原以为“一刀鲜”藏于屏风之后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风范,可现在一听,竟是担心比试输了以后无脸下台。他这种低调畏缩的态度和传说中那个近乎神话的形象实在是大相径庭。
孙友峰忍耐不住,在陈春生耳边轻声说道:“陈总,这‘一刀鲜’是老了吧?以前的锋芒看起来被磨去了不少。”
陈春生皱着眉头,一副不解的样子,心中暗想:“八年前他横扫北京的时候,那股气概谁比得了?难道这几年间,竟变了这么多?”
众人接到“一刀鲜”的请柬,今天都是兴致勃勃地前来赴宴,心想既然“一刀鲜”出马,必然可以力挫姜山,一扫扬州厨届连日来的颓势。谁知入座后不久,先是得到徐叔称病不出的消息,而后又看到“一刀鲜”斗志低糜,众人不免都心中惴惴,可以说比试尚未开始,在气势上就已经输了一筹。
就连持中立态度的徐丽婕也禁不住摇了摇头,轻声说:“这个‘一刀鲜’怎么看起来有些怕姜山似的?”
“不会的。他只是嘴上这么说而已,我看这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他是不愿意抛头露面,这里面自有其它原因。‘一刀鲜’两百多年厨艺天下第一,怎么可能怕姜山呢?”说话的是凌永生,他生性憨厚,“一刀鲜”的威名对他的影响又极深,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无法动摇他对“一刀鲜”的支持。可面对别人犹疑的态度,他此刻又不免有些难过。
幸好他还不是孤立的,身边一人向他投来赞许的笑容,让他的心情重新振奋了起来。
淡淡的笑容,可却带着雨后阳光般的豁然与洒脱,这种笑容自然是属于沈飞的。难道他也向凌永生一样,对“一刀鲜”的实力有着近乎虔诚的信任?
不管别人的态度如何,姜山始终是一副处变不乱的模样。他走到桌前,冲大家颔首示礼后,泰然自若地坐在了老者身边的空座上。
从姜山进屋时起,老者便一直端坐着不动声色。此刻见姜山入座,他才清了清喉咙,朗声说:“屏风后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今天他不便见客,所以托我替他好东道主。既然‘一笑天’的徐老板已确定不来,那客人们现在就算到齐了,段经理——”
随着老者的一声呼喊,一个圆脸浓眉的中年男子从后厨快步走了出来,垂手站在老者身边,毕恭毕敬地问道:“您有什么吩咐?”
见到这副情形,在场的淮扬众厨心中的暗暗吃惊。如果所料不错,这个中年男子应该就是红楼宴厅的经理段雪明了。
扬州厨届,除了赫赫有名的三大名楼的老板和主厨外,另有四人亦各赋绝技,并称“一怪三绝”。“三绝”分别是指在选料、刀功、火候上技冠一时的朱晓华、李冬和金宜英,这“一怪”所指则正是这位段雪明。
段雪明以“一怪”而名列“三绝”之前,其实力可见一斑。
段雪明的怪首先怪在他的来历。二十年前西园酒店筹办红楼宴厅,他突然出现,在烹饪大赛中力挫众多淮扬名厨,入主宴厅,担任经理的职位。而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他的厨艺隶属地地道道的淮扬菜系,可全扬州城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师父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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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雪明的怪其次怪在他的性格。他入主红楼宴厅之后便深居简出,极少与外人交往。以至于名头虽响,但真正见过他的人却寥寥可数。即便是外宾名人来红楼宴厅就餐,想要让他走出后厨露个面也是千难万难。据说只有一次例外,那是某中央老首长回扬视察,尝了红楼宴厅的菜肴后,赞不绝口,段雪明这才出来打了个招呼。老首长一度想调他到中南海国宴厅任淮扬菜总厨,却被他婉言谢绝,他一辈子的目标,似乎便是当这个红楼宴厅的经理。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怪人,现在却俯首帖耳地站在老者面前,从那神态上来看,即使老者现在叫他卷铺盖回家,他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即便这样,老者对他仍是一副爱理不理的表情,他略翻了翻眼皮,淡淡说道:“客人都到齐了,走菜吧。”
段雪明毫不含糊,对着后厨方向清朗朗地叫了一声:“走菜~”
他这两个字的尾音拖得老长,余音未歇,只听得“哒哒”声响,一行身着清装,脚踏木屐的窈窕女子从后厨鱼贯而出,前后共十二名,正合了《红楼梦》中十二金钗之数。
当先五名女子手中各托一个黑绒锦盘,在众人身后散开,随后又有五名女子上前,分别从锦盘中端下五碟小菜,轻轻置于桌面上。
随后十二名女子八人分侍在姜山等人身后,一一对应,老者身后却是段雪明亲自陪侍。另有两名女子去了屏风边,剩下两人则立于后厨入口处。
桌上筷碟餐具早已备好,众人想喝什么酒水饮料,只需吩咐身后陪侍的女子,立时便可斟上。
徐丽婕看着桌上的那五样小菜,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其中四样极为普通,即便在美国的中餐馆也常能吃到,她忍不住依次说道:“老醋花生,蜜丝大枣,凉拌苦瓜,夫妻肺片,这几个菜我都认识呢,只有最后这盘,好像是鸡肉?”
“这可不是鸡。”老者笑了笑说,“这是扬州的土产,盐水老鹅,徐小姐请尝尝看。”
徐丽婕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鹅肉放入口中,一嚼之下,只觉得肥而不腻,咸香中透出一股鲜味,甚是美妙。她吃完后觉得尚不过瘾,正想去夹第二筷时,却被沈飞轻轻拦住了:“这每个碟中的菜,你都只能吃一块。”
“为什么?”徐丽婕不解地看了眼那碟鹅肉。碟子虽然不大,但鹅肉切得十分细小,桌上众人每人吃个两三块应是绰绰有余的。
“这些并不是正菜。”沈飞向她解释着,“这五碟小菜分别主酸、甜、苦、辣、咸五味,是吃正餐前用来调节食客的味蕾的。碟中每片菜的大小和滋味浓淡都搭配得恰到好处,各吃一片时恰好可以五味齐发而又相互平衡。若哪样菜多吃了一片,都会影响到一会品尝正菜时的味感。”
“那我每碟菜都吃两片、三片不也一样吗?”徐丽婕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可还是忍不住要和沈飞逗逗嘴。
凌永生以为她是认真的,在一旁憨憨地说:“那不行。主菜可不止一道,每道主菜之间都是要调一下味的。照你这个吃法,光吃调味菜就吃饱了。”
“嗯,还是小凌子说得有道理。”徐丽婕笑嘻嘻地说,偏不肯把这个面子送给沈飞。然后她象其他人一样,把五碟小菜挨个尝了一筷。
调味已毕,众人把筷子依次放下,忽听“一刀鲜”沙哑的嗓音又在屏风后响起:“姜先生远道而来,我打算以一桌‘三头宴’略尽地主之宜,不知道是否合你的口味?”
姜山微微一笑,然后开口吟道:“‘扬州好,家宴有三头。天味人间有,隽味朵颐留。’这三头宴以市井人家的寻常原料烹制主菜,变拙为宝,平中突奇,化大俗为大雅,本是厨艺境界中的极高层次。在扬州宴客,还有什么比‘三头宴’更合适的呢?”
徐丽婕听两人说得这么热闹,心中早已起了痒痒,暗想:“这‘三头宴’光听名字,就给人一种不同一般的感觉,不知道这‘三头’指的分别是什么?”
正猜想间,只见老者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姜先生对‘三头宴’如此赞赏,那就上主菜吧。”
段雪明听见吩咐,冲站在后厨门口的两位侍女拍了拍手,两人会意,走入了后厨。那“哒哒”的木屐声由近渐远,随后又由远及近。当两人再次从门口出现时,一股浓郁的香味也跟着飘进了宴厅。
只听段雪明高声报出了菜名:“‘三头宴’第一款,扒烧整猪头!”
两名侍女合力端着一只硕大的盘子,盘中仰面朝天的,果然是一整只枣红油亮的大猪头!
等那猪头端到桌上,香味早已飘散在整个宴厅。沈飞“咕”地吞了一口口水,也不客气,一边赞道:“好香,好香!”一边伸过筷子就要往猪头上戳。
“等等!”段雪明忽然开口阻拦。
“怎么了?”沈飞一愣,“这扒猪头可等不得,凉了以后,胶汁上冻,口感上可会差很多的。”
“那是当然。”段雪明笑着说,“我也希望诸位尽快下箸。不过这里是红楼宴厅,有些与众不同的规矩,大家如若照做,吃起来会更增雅兴。”
“什么规矩?快说快说。”沈飞迫不及待地挥着手中的筷子。
段雪明不慌不忙地说道:“《红楼梦》中有一段描写,众人喝酒时,必须命题吟诗,完成的人才有菜吃。今天诸位不妨借鉴这个典故,增加一些酒趣。”
“吟诗?”沈飞把头摇得象波浪鼓一样,用手一指姜山,“照这个玩法,你不如直接把这一拉猪头全端给他好了。”
“也可不限于吟诗。”段雪明似乎早有准备,侃侃而言,“既然大家要吃猪头,我看不妨就以‘猪头’为题,诗词也好,典故也好,常识也好,只要能说出一些相关的东西,就算过关。”
“那能不能过关是由你说了算吗?”沈飞摸着下巴,在心里揣度着这交易能不能划得来。
段雪明摆摆手:“我今天只是个服务人员,怎能直接参与游戏?这裁判的角色,我看由徐小姐来当但最为合适。”
“好好!”沈飞一听这话,心中大悦,“大小姐为人一向公正公平,让她来当裁判,确实最合适不过了。大小姐这么辛苦,这猪头肉,自然得让她先尝为快。”说完,也不问别人同不同意,径直从那猪头的腮部挟下一块肉来,送到徐丽婕的碟中,讨好地说:“尝尝看,这个地方的肉是最细嫩的。”
看着沈飞的样子,徐丽婕忍不住直想笑。不过既然他已经夹来,自己也就不再客气,把那块肉送入了口中。这猪头腮部的肉果然又酥又烂,细嫩直如豆腐,同时味绝浓厚,在舌口间悠转不绝。
“味道怎么样?”沈飞笑嘻嘻地问。
“味道是不错。”徐丽婕歪过脑袋看了看他,“不过你贿赂裁判,罚你最后一个上场。”
沈飞捏捏自己的鼻子,苦着脸,一副无辜的表情。
徐丽婕此时转头看着姜山,笑盈盈地说:“姜先生,你远来是客,就从你第一个开始吧。”
“好。”姜山略一沉吟,说道:“刚才沈飞说诗词是我的强项,那我就偷个懒,不再另寻他径了,下面这首《忆江南》是清代黄鼎铭的词,其中便提到了这道‘扒烧整猪头’。”言毕,他略微顿了顿,然后开口吟道:“扬州好,法海寺间游,湖上虚堂开对岸,水边团塔映中流,留客烂猪头。”
“嗯,好一个‘留客烂猪头’!”主座上的老者赞了一句,紧接着说:“扬州八怪中的罗聘也曾作过一首七绝,提到猪头的美味,那七绝是这么说的:‘初打春雷第一声,雨后春笋玉淋淋。买来配烧花猪头,不问厨娘问老僧。’”
“不错不错,你们俩的诗词都很好,请吃肉吧。”徐丽婕履行完裁判的职责,随即又抛出心中的疑问:“不过刚才你们的诗词中,一个说‘法海寺’‘留客烂猪头’,一个说烧猪头‘不问厨娘问老僧’,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马云呵呵一笑,说:“就让我来顺水推舟,解答这个问题好了。这‘扒烧猪头’相传是清代法海寺的僧人所创。最初做的并不是整猪头,用的烹饪器具也很特别。当时的僧人将猪头肉切成象‘东坡肉’那样一寸见方的肉块,塞进未曾用过的尿壶里,加进各种佐料和适量的水,用木塞将壶口塞紧,然后用铁丝将尿壶吊在点燃的蜡烛上慢慢焖制,这样即使有人看见,也会以为他们在烤去尿壶中的骚味,决不会想到竟然是在烹制美味的猪头肉。”
“啊?”徐丽婕瞪大了眼睛,“那这法海寺里岂不是住着一群花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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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错了。他们不仅不是花和尚,而且是一心向佛的好和尚。传说中乾隆皇帝有一次经过法海寺,闻见肉香,暗暗查访,发现了和尚们偷制猪头肉的秘密。乾隆爷大为震怒,指斥僧人们不守清规戒律。大家都很惶恐,只有一个和尚从容答道,他们烹制的猪头肉,自己并不食用,而是偷偷卖给附近居民,从而筹集为佛像装金的钱款。乾隆爷息怒后,也忍不住尝了尝那些猪头肉,果然味道香郁,令人赞不绝口。自此乾隆爷就特许法海寺的和尚公开制卖猪头肉,后来这猪头肉就成了法海寺的一道名菜,脱离了尿壶之后,不断改进,才有了今天的‘扒烧整猪头’。”
马云侃侃说完,笑眯眯地看着徐丽婕:“怎么样,对我的解释还满意吗?”
“满意,满意。这个解释既有趣又合情合理。您也请吃肉。”看着马云夹起一块猪头肉吃得极香,徐丽婕忍不住“噗哧”一笑,说:“不过这猪头肉原来最先是从尿壶中烧出来的,想到这一点,会不会影响食欲呢?”
“徐小姐,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当初如果不是用尿壶烧制,那还做不出这样的美味呢。”彭辉在一旁插话道。
徐丽婕好奇地眨了眨眼睛:“哦?这怎么讲?”
“这猪头肉烹制过程中最重要的两点,一是要焖得烂,二是要除去猪头中的圈腥气。”彭辉解释说,“而以尿壶盛猪头肉正好可以满足这两点。首先,尿壶口小,聚气,以小火焖制,正是最适宜的容器;其次,当时的尿壶是用陶土制成,烹制过程中就像一个细密的砂滤斗,可将猪头中的圈腥气吸附其中。现在很多厨子在做‘扒烧整猪头’的时候,往往在猪头下垫两片大泥瓦,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
“原来是这样。”徐丽婕恍然点了点头,笑道:“说得不错,你也可以吃肉了。”
一桌九人,过关的已经超过了半数。徐丽婕此时把目光投向了陈春生:“陈总,该轮到您啦。”
经过前面几个人的铺垫,陈春生早有准备,他清了清嗓子说:“我要说的,是猪头选料时的学问。会做猪头的人都知道,这猪头越细嫩,口感便越好;猪头越肥大,卖相便越好。而细嫩和肥大却又互相矛盾,这一点很好理解,猪长得越大,肉质自然越老。可前两年,城郊河东庄的一户屠夫,却总得杀出又肥又嫩的猪头来,用来做‘扒烧整猪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哦,那陈总你肯定很快就得到了消息。这样的好猪头,自然就被你‘镜月轩’给垄断了吧?”马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马老师,您只猜对了一半。消息我是立刻就得到了,可我去当地并不是要买猪头,我要的是培育这种猪头的方法。”
姜山点头表示赞同:“不错,这才是经营之道的更本。”
“我先是想高价收买那个屠夫,可没想到那人守口如瓶,怎么不愿说出其中的秘密。我不甘心空手而归,就租下了他猪圈隔壁的屋子,在那泥巴墙上钻了孔,忍着臭气盯了一天一夜,终于把他养猪的诀窍搞了个一清二楚。”陈春生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神色。
众人心中都暗暗感叹,两年前,陈春生身家已过千万,为了得到商业上的秘密,还情愿在臭烘烘的猪圈旁猫上一天,此人能够在商界迅速崛起,绝非偶然。
“那你肯定把这个方法很快用到实践中了?”马云又猜测到。
陈春生却摇了摇头:“我不仅没有学用他的方法,还让人从其它地方购入一些猪头,在那里低价出售,扰乱他的生意。”
“这是为什么?”马云不解地问。
“你如果知道了他养的猪头为什么会又肥又嫩,你也会这么做的。在那一天的观察中,我发现他闲着没事时,就用柳条编成的鞭子抽打猪的脸部,而且下手很重。那些猪被打得‘嗷嗷’直叫,有的甚至流下泪来。我开始不得其解,后来看到猪脸被抽打的部位红肿流血,这才恍然大悟。猪脸被打伤后,出于生理的保护机制,体内的养分会集中供应到伤口处,以促进其愈合生长,久而久之,那猪头自然便长得又肥又嫩了。”
“这方法也太过残忍了。”徐丽婕听完,唏嘘着说,“陈总,您没有学用他这种缺德的方法,是个有良心的商人,就凭这一点,今天的猪头肉也少不了您的份。”“
陈春生夹过一筷猪头肉,津津有味的吃完,然后用纸巾擦了擦嘴,又说道:“其实关于这猪头的选料,孙大厨有一番自己的见解,我当时听他讲述,倒是颇为新颖。”
“哦?”众人都把目光转到了孙友峰身上,马云捋捋胡须,笑着问:“孙师傅,这其中的奥妙,能否和大家分享呢?”
一般来说,作为厨届中的高手,都会或多或少地掌握一些烹饪上的独家秘技或窍门。按照行规,这些东西同行之间是不宜主动询问的,不过陈春生作为孙友峰的老板,既然他先说起,大家也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徐丽婕被勾起了兴致,在一旁拿出裁判的特权催促:“孙师傅,快说吧。说完这游戏便算你过关。”
孙友峰点点头,说道:“那好吧,其实只是一点愚见,也不一定正确,大家听了,就当个说笑好了。陈总刚才提及的猪头,虽然又肥又嫩,但我觉得,要用来做‘扒烧整猪头’,却并不是上上之选。”
“为什么?”
孙友峰用手一指桌上的那只猪头:“你看这只猪头,不仅味道极佳,而且呈仰面大笑的神态,端上桌后,立刻满屋喜气。所以这‘扒烧整猪头’,民间有个别名,叫做‘欢喜霸王脸’。”
的确,盘中的猪头眯眼咧嘴,果然是一副开怀大笑的模样,徐丽婕一边饶有兴趣地观赏着,一边竖起耳朵听孙友峰继续讲解;“有经验的厨子都知道,要让猪头咧嘴大笑并不困难,可以通过刀功和手法做出来。不过猪头眉眼间的神态却是无法调节的,烹制前后都不会出现变化。于是很多猪头虽然嘴在笑,但眉眼却舒展不开,带着愁容,这样的猪头端上桌,在气氛上便差了一筹。”
在座的众人都微微点头,以示赞同。孙友峰略略停顿后,接着说道:“猪头经过宰杀和烹制的过程,皮肤和肌肉都已松弛,为什么会显出不同的神态呢?我觉得这便和活着的猪遭受的境遇有关。如果这只猪吃得饱,睡得足,整天悠然自得,久而久之,面部的皮肤和肌肉自然就呈现出欢喜的神态;反之,象陈总刚才提到的那些肥猪,时常遭受凌虐折磨,终日愁眉不展,这股怨气也会一直带在眉眼之中的。”
孙友峰的这套理论侃侃说完,众人都觉得新奇而有趣,而仔细一想,又不无道理。当下意见一致,同意孙友峰过关吃肉。
这时众人中除了沈飞已被限定最后才能说话外,还没有吃到猪头肉的就只剩凌永生一人了。只见他挠着脑门,为难地说:“我一时也想不到别的,不过这‘扒烧整猪头’的具体做法记得倒熟,不知道能不能算数?”
“扒烧整猪头”是淮扬菜系中的一道知名大菜,其做法在座的众厨当然都是了然于胸,以此答题,多少有些让人失望。不过大家都知道凌永生素来淳朴老实,要他说出新鲜有趣的话题也是强人所难。于是老者看着徐丽婕说:“既然徐小姐是裁判,一切就由你决定吧。”
徐丽婕也无心刁难凌永生,笑嘻嘻地对他说:“那好吧,不过这其中的步骤,你得仔仔细细,说得清楚明白才行。”
凌永生欣然道:“那是当然。我如果哪里说得不对,大家指出来,那就算我输了。这‘扒烧整猪头’,首先得选用上好的嫩白猪头,将头、耳内外各处的毛污刮净,用刀由下颏处正中向前劈开,但面部皮肤得保持连接,不能切断。剔去全部头骨后,将猪头放在清水中泡一个小时以上,使血污脏物漂出,然后投入沸水锅中煮二十分钟,取出置于清水中再刮洗一遍。此时用刀将眼眶周围的毛、肉剔去,挖出眼球,割下猪耳,切下两腮肉,去除猪嘴尖,剔除淋巴肉,刮去舌膜。然后再将猪头放在沸水锅中连续煮两次,每次二十分钟,以彻底去除其中的腥骚气味。随后把猪头带皮的面朝下,放在竹篦或瓦片上,眼、耳、舌、腮肉等亦顺序入锅,铺上姜片、葱结,加进清水至淹没猪头三厘米为度,而后加入冰糖、酱油、绍酒、香醋、香料袋等各种调料,用大火烧沸后,转用小火焖两小时以上,至汤稠、肉烂。起锅时,将舌头放入大圆盘中间,头肉面部朝上盖住舌头,再将腮肉,猪耳,眼珠按猪头原来部位装好,成整头形,浇上原汁即成。”
凌永生一口气下来,将“扒烧整猪头”的做法剖析得有条有理,清晰井然。不仅在座得诸位大厨频频点头,就连对厨艺一知半解的徐丽婕也听了个明明白白。只有沈飞听完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脸愁苦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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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永生看着他,不解地问:“怎么了,飞哥?是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
沈飞无奈地瘪瘪嘴,似乎委屈极了:“你们都有肉吃,我不懂诗词,典故也不会,菜谱更是背不下来。真是不知该怎么办了。”
徐丽婕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想不到飞哥也用无计可施的时候?”
沈飞做出一副绞尽脑汁的痛苦表情,说道:“这个猪头嘛,十年来我倒是买过不少,要说这扬州的大小菜场,哪个铺子里的猪头又好又便宜,那我是了如指掌,可这些诸位肯定是没兴趣听的。”
马云见沈飞想得辛苦,忍不住提示到:“你倒不妨讲讲,这十年来,你买到过的最大最好的猪头是什么样的?”
“最大最好的猪头?”沈飞翻了翻眼睛,毫不犹豫地说,“那自然是去年从北城王癞子手中买到的那一只了。”
徐丽婕见他说得这么坚决,绕有兴趣地问道:“哦?好到什么程度?”
“那可厉害了。”沈飞说至了兴处,眉飞色舞起来,“刚才孙大厨说了,好的猪头须面带喜色,这样食客们看在眼里,心情才能舒畅。而我那次买的猪头,不用看,只需说给你们一听,便能让大家乐得合不拢嘴。”
“是吗?”徐丽婕将信将疑地看着沈飞,“你倒说说看,大家如果真的笑了,就算你过关。”
沈飞得意地摸着下巴,显得颇为自信:“那我说给你们听听。去年的一天下午,我听说王癞子第二天要赶早去城郊的屠户那里进几个新鲜猪头,于是就找到王癞子,向他预定了一只。王癞子满口答应,并且说一定会把最大最好的那只留给我。隔天早上,我去了王癞子的肉摊,只见他的摊位上果然有好几只猪头,一堆人正围着抢购。等我好不容易挤到近前,那几个猪头却都被抢光了。我当时有些着急,于是便责问他:‘你答应卖给我的那个猪头在哪儿呢?’王癞子不慌不忙,伸手在桌斗中一掏,又拿出一只硕大的猪头放在我面前。原来我订的那只他还给我留着呢。”
沈飞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徐丽婕等了片刻,见他还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忍不住问道:“那这个猪头到底怎么好了?你还没说呢。”
沈飞嘻嘻一笑:“你们如果听见当时王癞子对我说的话,就知道这猪头好在哪儿了。”
“王癞子说什么了?”
“当时王癞子极是热情,他指着那只猪头,满脸堆笑地说:‘飞哥,你的头我帮你藏着呢。你看看,就数你的头最肥最大!’”沈飞模仿王癞子当时的谄媚语气,惟妙惟肖地说完这段话。徐丽婕反应最快,立刻“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其他人先是一愣,随即也听出了其中玄机,想象着王癞子手指猪头,却对沈飞一口一个“你的头”,那副情景确实让人忍俊不禁,一时间桌上笑声一片。身后那些陪侍的女子虽然努力抿着嘴唇,却也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
在众人的笑声中,沈飞拿起筷子,一本正经地问道:“大家都笑了,我可以吃这猪头肉了吧?”
“可以,可以。”徐丽婕就着话题打趣说,“这个头现在也算你的,我们都给你留着呢。”
“嗯,这猪耳柔中带脆,不可错过;猪舌口感软韧,也不可错过;最难得的还得数这猪头上的肉皮,又糯又香又滑,我看比北京的烤鸭更胜一筹呢。”沈飞说到哪里,筷子就伸向哪里,分别夹起所说的部位,赶不及立刻吃的,便一一存于盘中。
众人欢笑之后,胃口也随之大开。既然人人都已过关,大家也不再客气,各自举筷夹肉,吃得不亦乐乎。
又吃过一巡后,忽听“一刀鲜”在屏风后说道:“猪头肉味道虽好,但终究是油腻之物,诸位不可贪味多吃,否则食欲降低,影响品尝下面两道佳肴的胃口,那就不美了。”
众人闻言,都放下了筷子。段雪明目视屏风,恭恭敬敬地说道:“您所言极是。那第二道主菜现在是否可以准备上桌了?”
“一刀鲜”无声地点了点头。似乎知道自己的嗓音嘶哑难听,只要能不说话,他一般便不会开口。
段雪明冲诸侍女使了个眼色,站在后厨门口的两位走过来,将吃剩的猪头撤下,送入后厨,以免一会与第二道主菜的气味相扰。各人身后的侍女则奉上清茶,作净口之用。众人饮了茶,又各自吃了调味小菜,然后静坐以待。
不一会儿,随着脚步声响,那两名端菜的侍女再次从后厨走了出来,这次她们四只玉手共同抬着一只大瓷钵,钵壁甚高,远远只见腾腾地冒着热气。香气早已四下飘散,与刚才“扒烧整猪头”的浓郁感觉不同,这股香气却要淡雅了许多,可又别具一番清新的鲜味。
段雪明仍是朗声报出菜名:“‘三头宴’第二款,拆烩鲢鱼头!”
侍女将那瓷钵置于餐桌中央,徐丽婕伸长脖子,只见瓷钵中一片乳白浓稠的汤汁,余沸未歇,尚在咕咕地泛着气泡。一只硕大的鱼头卧于汤汁中,那鱼头足有三十公分长,被一劈两半,但中部的皮肉仍然相连。鱼头周围隐隐有碧波轻翻,仔细看时,原来是鲜嫩的菜心。
“好大的鱼头啊!”徐丽婕惊叹道,“这么大的鱼头,整条鱼会有一米多长吧?”
“那倒不至于。”段雪明很有礼貌地解释说,“徐小姐大概对这种鱼不是很了解。这种鲢鱼,本地人俗称‘大头鲢子’。其特点便是头部硕大,大概能占到身体总长的三分之一左右。我们这边有句俗语说得好:‘鲢鱼吃头,青鱼吃尾,鸭子吃大腿。’虽然话语直白朴素,但对这三种烹饪原料的点评却是一针见血,准确得很。具体说来,今天我们选用的是产于扬州一带江水中的大花鲢,与寻常的塘鲢相比,不但更加肥美,而且绝无河塘中的泥土气。”
沈飞馋馋地添了添嘴唇,有些悻悻地问道:“这道菜该怎么吃啊?又要出题过关吗?”
段雪明笑了笑:“不必了。这道菜请诸位即刻品尝,最好不要有半点拖延。因为这鱼头一凉,便会有腥气,越是滚烫时,滋味才越美。”
沈飞哈哈一笑:“这就好,这才能吃得痛快嘛。这烩鱼头汤汁最是鲜美了,来,先给大家每人盛上一小碗。”他大咧咧地向身后陪侍的女子招呼着,似乎他倒成了今天的主人一样。
在座的众人知道沈飞性格一向如此,倒也都不在意。待陪侍的女子盛好汤汁后,诸人手捧汤碗,各自小口轻喥。
九人中,唯有徐丽婕是第一次品尝这道“拆烩鲢鱼头”,这一口鱼汤下去,她立刻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原来那汤汁不仅极香极鲜,而且浓厚无比,以至于口唇接触汤汁之后,竟有微微有些发黏,互相间轻轻一碰,几乎便要粘在一起了。
却见姜山轻轻咂了咂舌头,赞道:“棒骨底汤,双髓相融,这种口感,用‘绝妙’两个字形容毫不为过。”
徐丽婕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沈飞,悄悄地问:“他说的前半句话是什么意思?”
“烩制鱼头的时候,用的可不是普通的白水,而是上好的鲜汤,这种汤俗称底汤。一般来说,大多数人都会选用鸡汤为底,不过这份鱼头,选用的底汤却是用猪棒骨熬成的,因为棒骨种富含骨髓,所以这种骨头汤本身就已经十分浓稠,再加入鱼头烩制,大量的胶蛋白又融于汤中,这才使得最后的汤汁如此浓厚,要是稍微凉一凉,只怕会冻在一起呢。”沈飞说完,又接连喝了好几口鱼汤,然后闭眼轻叹,一副无穷享受的模样。
段雪明看看徐丽婕,笑着说:“徐小姐,这道菜不仅滋味鲜美,而且营养丰富。尤其是这鱼头中的眼膏,具有养颜美容的奇效,你不妨尝尝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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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丽婕欣然点头。身后的陪侍女子随即上前,手持一个小勺,轻轻从鱼头的眼窝部位探了进去。那鱼头看起来极为柔软,一触即陷,小勺立刻没入其中。
徐丽婕“咦”了一声,诧异地说:“怎么这鱼头就像没长骨头一样?”
“不是没长骨头,而是骨头在烩制前就已被去除了。”一旁的凌永生向她解释着,“这道菜在制作时,首先把鲢鱼头去鳞、去鳃,清水洗净后,在下腰进刀劈成两爿,放入锅内,先加清水淹没鱼头,放入葱结、姜片绍酒等去腥的调料,用旺火烧开,续小火焖十分钟,然后用漏勺捞人冷水中稍浸一下,冷却后用左手托住鱼头,鱼面朝下,右手则在水下将鱼骨一块块拆去。这个步骤对手法要求极高,操作者无须目视,仅凭触感拆骨,且每块骨头拆除先后顺序不得有丝毫错误,否则便会划伤鱼肉,造成最后上桌的鱼头形容不整。将鱼骨完全除去后,这才加入底汤和各种调料,进行最后的烩制。因此这道菜才会叫做‘拆烩鲢鱼头’。”
徐丽婕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一边想象着厨师水下拆鱼骨的情形,必定是五指灵巧,技艺娴熟,几乎可与昔日“庖丁解牛”的功夫相媲美。
此时那女子已从眼窝处剜出了一勺胶状物质,放在了徐丽婕的餐碟中。只见那勺胶质又白又嫩,呈半透明状,宛若凝脂,尚在微微颤动着,想必就是段雪明所说的眼膏了。
徐丽婕将小勺送入口中,那团凝脂到了唇齿之中,未及咀嚼,只是轻触了一下,便立刻柔柔地化开了,一股浓郁的鲜香随即泛遍了口舌间的每个角落,久久不散。
“太棒了!”徐丽婕由衷地赞叹着,“你们都该尝一尝啊。”
主座上的老者微微一笑,说道:“这鱼头虽大,眼膏却只有很少的一勺,不是人人都有口福尝到的。”
“啊?”徐丽婕吐了吐舌头,“那不是变成我一个人独美了?真是不好意思。。。”
“不妨的。这‘三头宴’上历来的规矩,鱼头中的眼膏都是给来客中的女宾享用,今天除了你,别无二人。”老者对徐丽婕说完,又把目光转向了姜山,“姜先生,这鱼唇具有补肾强体的作用,对男儿大有益处,你贵为主客,自当独享,就不必推辞了。”
一旁早有侍女将鱼唇部分夹下,送入了姜山碟中。姜山点头以示答谢,轻轻夹起那片鱼唇,送入口中细细品尝。
与眼膏的细嫩不同,这鱼唇却是既脆又韧,颇有嚼头。且悠绕反复,鲜香的滋味越嚼越浓,几乎令人舍不得下咽。
“姜先生,这鱼唇的滋味如何?”“一刀鲜”在屏风后沙着嗓子问道。
姜山抬起头,略想了一会,给出了自己的评价:“这鱼唇的来源虽然极为普通,但其滋味和口感,却可与粤菜中华贵的鱼翅一较高下。”
“说得好!”沈飞一拍巴掌,“我对这道菜也极为偏爱,原因就是‘来源普通’这四个字。鲢鱼是鱼中的下品,在菜场中价格极为便宜。古人甚至有云“买鱼得妨,不如啖茹”,这里的“妨”指的就是鲢鱼,意思是说买鲢鱼吃还不如吃蔬菜呢。可就是这种肉质粗松的鲢鱼,其头部经过高厨的烹制,却是处处为宝,这才能显出淮扬厨艺的精妙。对我来说,买菜时也是心情愉快,这么个大鱼头,十元左右便可拿下,嘿嘿,想想烹出的美味,真是物超所值啊。”
沈飞这一番话说得颇有道理,令在座的众厨均微微点头。淮扬菜素以重选料而闻名,不过其追求的是精细而非华贵。能以普通的原料做出精致高雅的菜肴,正是淮扬菜系的一大特色。
“这鱼头的选料如此低贱,那这道菜能够流传下来,其中是不是也有什么故事呀?”徐丽婕突然想到这个疑问,当下便提了出来。
“你还真问着了。”马云呵呵地笑着,“我就给你讲讲有关这道‘拆烩鲢鱼头’的传说。相传在清末年间,扬州城郊有一个财主,雇用民工为其建造楼房。这个财主为人苛刻,自己整天大鱼大肉,给民工的一日三餐却质量极差。民工营养不足,又被逼迫限期完工,生活苦不堪言。财主家的厨师看在眼里,于心不忍,就想了一个方法。他每天买来大鲢鱼,剐成鱼片或制成鱼丸供财主食用,鱼头则加到财主家吃剩的鲜汤中,煮了以后给民工食用。为了怕财主发现,他都把鱼骨事先拆掉,这样民工把汤喝完后便可不留痕迹。这种汤做出后,民工都觉得极为鲜美,连连称赞厨师手艺高超。而且营养充足,干活也有了力气。后来厨师回到店里,继续用鲢鱼头做菜,在选料和制法上加以改进,在店里挂牌供应‘拆烩鲢鱼头’。顾客品尝后都是赞不绝口。不久各家菜馆纷纷模仿制作,该菜由此名扬全城,成为淮扬地区最著名的菜肴之一。”
听完马云的讲述,沈飞啧啧地叹了两声,颇带几分羡慕地说道:“如果每天都能吃到这样的美味,那就是让我去当民工也愿意呀。”
“既然如此,那就请多吃一点吧。来,大家都不要客气,尽管自己动手,趁热吃。”在老者热情的招呼下,众人纷纷举筷。鱼头的其他部位与眼膏和鱼唇相比,虽然略有逊色,但也都肉质腴嫩,爽滑可口。品者无不交口称赞,沈飞更是左一筷,右一筷,吃了个酣畅淋漓,不亦乐乎。
徐丽婕见沈飞吃起个没完,忍不住拉拉他的衣角,冲他使了个眼色,提醒到:“你少吃点,别吃撑着了,还有一道大菜没上来呢。”
沈飞得意地咧了咧嘴:“嘿嘿,你放心吧,我这个肚皮是橡皮做的,容量大着呢。”
话虽这么说,沈飞还是暂且放下了筷子,拿起一张纸巾,惬意地擦了擦,然后问徐丽婕:“你知不知道这第三道大菜是什么?”
“这个嘛,既然叫‘三头宴’,那肯定都是和头有关的。鸡头?鸭头?或是羊头?牛头?”徐丽婕一边胡乱猜测着,一边用目光观察着沈飞的表情,见对方始终一副似笑非笑、布置可否的模样,她干脆放弃了努力,“哎呀,这做菜的原料那么多,我一时哪猜得出是什么头?不猜了,不猜了。”
“徐小姐不用心急,一会这菜上了桌,你自然就知道了。”段雪明说完,做了个走菜的手势,诸女子会意,或换碟,或上茶,或前往后厨端菜,各自忙碌了起来。
沈飞却不甘心以这种方式揭晓答案,他看了徐丽婕一眼,提示说:“你再想想看,其实这道菜,你是已经吃过一次的。”
“我吃过?”徐丽婕蹙起眉头,努力回想着,这几天来各种美食佳肴尝了不杀,可确实没印象吃过什么“头”啊?正迷惑间,只听得端菜女子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同时一股似曾相识的香味悠悠地飘了过来。
徐丽婕闻到这股香味,脑中立刻就像打开了一扇窍门,脱口而出:“是狮子头!”几乎同时,段雪明也报出了菜名:“‘三头宴’第三款,清蒸狮子头!”
听着那熟悉的菜名,徐丽婕心中一动,竟微微有些发酸。她想到回扬州的第一天,父亲便是做了一道清蒸四鲜狮子头为自己接风。当时父女重逢,那副感慨万千却又其乐融融的场景历历如在眼前。今天又见到这道菜,可父亲却不在自己身边。究其原因,固然可说是他对“一刀鲜”和姜山比试的结果信心不足,可自己昨天做出的那个决定,至少看起来是导致父亲称病不出的最直接因素。昨晚她也想了很多,毫无疑问,父女俩的关系出现了一些裂痕,想来想去,她始终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越是如此,她也越觉得无奈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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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大砂锅已经端上了桌,砂锅中团簇着九只狮子头,粉嫩圆润,看着便让人喜欢。徐丽婕一手托着腮,怔怔地看着,心绪愈发起伏。
沈飞看到徐丽婕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猜到她在想什么,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唉,可惜徐叔不在,否则由他来品评一下这款‘清蒸狮子头’,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马云和陈春生对看一眼,微微摇了摇头,略有沮丧之意,不明白徐叔为何会在这样的关键场合避而不出,令得这场比试尚未开始,淮扬一方便输却了很多锐气。
一时间人人沉默不语,气氛略显得有些沉闷。“一刀鲜”在屏风后见此情形,忍不住说道:“徐老板的狮子头声名虽然显赫,但红楼宴厅今天打理的也绝非泛泛之笔。徐老板不在也好,大家品尝之后,可无所顾忌地发表意见,对这两款狮子头定个高下。”
徐丽婕听出“一刀鲜”的话中隐隐有轻视父亲的意思,若在以往,她倒也不会很在意,但在今天这种环境下,不禁触景生情,心中颇为不悦。当下便立着眉头说:“那天我吃了父亲给我做的‘四鲜狮子头’,一个狮子头中可品出鲜肉、火鸡、香菇、蟹粉四种不同的鲜味,四味缭绕,但又各自分明。连我这种对烹饪一窍不通的人,都能尝得出来。姜先生更是一闻香味,就报出了各种原料。不知道这款狮子头又能如何?”
“哦?”老者转头看着姜山,“既然姜先生辨味的能力如此出色,那你不妨也试着分析一下这道狮子头的用料。”
姜山笑了笑,也不推辞,闭上眼睛,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并不进入腹腔,从鼻后绕过,经由口舌后,便徐徐地吐了出来。众人的目光现在全集中在他的身上,不知他会说出什么样的高论来。
只见姜山沉思了片刻,说道:“那天徐叔做的狮子头,四味复合,相辅相成,便如同百花竞放,各自争奇斗艳。而这款狮子头中,只有一种鲜香的气味。不过这绝非烹饪者手法欠缺,在这款狮子头中,即使加入再多的原料,也无法达到多种鲜味复合的效果。因为现在已有的这股鲜味霸道无比,必然会将其他鲜味掩盖,终究只能是一花独放的局面。”
在座其他的大厨也都仔细闻了那股香味,此时均微微点头,对姜山的分析表示赞同。老者“嗯”了一声,说:“这现有的香味一定是出自某种非同一般的原料,不知姜先生能否准确地说出呢。”
姜山轻轻吐出两个字:“鲍鱼。”
淮扬众厨一片讶然。这鲍鱼属海产,而扬州自古处于内陆江河,淮扬菜系中从无鲍鱼的制法,所以刚才众人都没能判别出那股霸道香味的来历。鲍鱼极为名贵,在以华贵取胜的粤菜系中常可见到。红楼宴厅将鲍鱼引入狮子头的制作,可谓是融两大菜系所长的一种创新了。
老者此时赞许地点点头:“姜先生分析得一点不错,段经理,你现在就把这个菜分一下,让大家都来品尝品尝你独创的‘鲍汁狮子头’,看看是否能具有和‘四鲜狮子头’叫板的实力。”
段雪明做了个手势,自有陪侍女子上前,将那九只狮子头一一分入众人面前的餐碟中。老者待大家动筷后,自己也吃了一口,然后抬头问道:“诸位觉得如何啊?”
姜山品了片刻,回答:“鲜香浓郁,入口即溶,这些都不必说了。单从创意想法上来讲,四鲜争艳和一味独霸各居胜场,倒也难分高下。”
“嗯。”老者看看身后的段雪明,“能得到这样的评价,你也该知足了。徐老板的‘四鲜狮子头’独霸扬州这么多年,你能有求变的想法,这创新出来的菜肴能和‘四鲜狮子头’分庭抗礼,实属不易。”
段雪明听着老者的话,连连点头,眉宇间颇为欢喜,看似老者几句简单的褒奖便可让他心花怒放一般。
姜山的话却似乎还未说完,他停顿片刻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从原料上来说,这两款狮子头的贵贱,就相差的比较多了。”
徐丽婕一愣,姜山这话,意思自然是“鲍汁狮子头”贵而“四鲜狮子头”贱,那么说来,父亲终究还是输了,她瘪了瘪嘴,心中不免有些沮丧。
可抬头一看,段雪明却耷拉着眉毛,全无获胜后的欣喜。老者也摇着头,沉吟片刻后,说道:“此话有理啊,你用了超出十倍价格的原料,最终做出的菜肴也只能和别人斗个旗鼓相当。你要想在‘狮子头’这道菜上有所超越,看来这个方法是行不通了。”
徐丽婕听了这话,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姜山以贵贱论菜,言下之意却是父亲的“四鲜狮子头”稍胜一筹。得意之下,忍不住转过头去,隔着屏风神气地看了“一刀鲜”一眼。隐约可见“一刀鲜”微微颔首,哑着嗓子说道:“好,说得好。”也对姜山的观点表示赞同。
三道主菜都已上齐,意味着这“三头宴”也接近了尾声。
吃完碟中的狮子头后,诸人各自放下了筷子,厅中气氛逐渐凝重。
谁都知道,今天的宴席只不过是个序曲,见证“一刀鲜”和姜山之间的厨艺比试,才是大家来到红楼宴厅的真正目的。
当序曲结束的时候,正戏就应该开始了。
诸人都看向主座上的老者,目光中充满期待。
老者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拿起桌上的面巾,先擦了擦嘴,然后折叠了一下,又开始擦手。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着,极为仔细,似乎这双手马上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快擦完的时候,他抬起头,看了屏风后的“一刀鲜”一眼。
“一刀鲜”轻轻点了点头。
老者放下纸巾,不紧不慢地说道:“今天我既然代做这个东道主,那也得献个丑,奉上一道菜肴,一来给大家助助兴,二来也有劳姜先生品评品评。”
老者语气平和,但最后一句话中的挑战意味却极为明显。众人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这肯定是“一刀鲜”事先安排好的一步棋。老者虽然归隐多年,但却是不折不扣的扬州人,在此时出手,如果能胜过姜山,自然可算扬州厨界获得了胜利;即使落败,后面还有“一刀鲜”押阵,老者也算是起到了投石问路的作用。
姜山心中对此形势更是清清楚楚,禁不住暗暗捏了一把汗。这老者不但厨艺极高,而且自己对他的来历底细一无所知,比试起来,并无必胜的把握。不过好不容易查到了“一刀鲜”的下落,绝不能在最后的关头功亏一篑。想到这里,他仍是一副自信的表情,笑着说:“品评两个字不敢当。老先生如果能够一显身手,让大家观摩学习,我倒也求之不得呢。”
“好啊,这下热闹了。”沈飞眉飞色舞,似乎唯恐天下不乱,“老先生,您今天要做什么呢?‘神仙汤’还是‘金裹银’啊?”
老者摇摇头:“这样的市井儿科,怎么能在行家面前拿出手。段经理,带我去后厨吧,顺便也给我打打杂。”
“好的。”段雪明做了个请的手势,老者起身离座,跟在段雪明身后,一同向后厨走去。
淮扬众厨看着两人的背影,都有些愕然。段雪明自二十年前横空出世,担任红楼宴厅的经理以来,虽然很少抛头露面,但其名望绝不亚于扬州任何一家酒楼的总厨。现在居然有人让他来“打打杂”,而他还毕恭毕敬,毫无怨言。这种事情,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只怕谁也不会相信。
老者身份的神秘和高贵,也由此可见一斑。
这边的陪侍女子们忙碌不停,这次却连众人的碗筷餐具都换了。新上的餐碟色泽微绿,原是用上好的碧玉制成,筷子细巧白腻,自是以象牙为原料。见到这等阵势,众人都是暗自咂舌,陈春生更是心痒难挠,琢磨着须给“镜月轩”也添几套这样的餐具,这才那凸显出酒楼的档次来。
过了约一刻钟,仍是段雪明当先,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宴厅中。
只见段雪明手捧一只银质高脚餐盘,上覆圆顶盘盖,小心地走至桌前,将餐盘放下。那餐盘锃亮光洁,周壁用金丝嵌着游龙的图案,栩栩如生,看起来甚是华贵。
见到这样的餐盘,众厨的目光一下在全被吸引了故去,并且微微露出惊讶的表情。
对于一名烹饪高手来说,盛菜的餐具是非常讲究的。这并不是说餐具越贵重越好,而是指餐具的韵味风格要和内盛的菜肴一致。要知道,一道菜在端上桌的过程中,食客们首先看到的便是盛菜的餐具,并由此产生对菜肴的第一印象,因此出色的厨师总是会想方设法通过餐具来激起食客相关的感觉和食欲。
比如说清蒸鱼通常会配以细浪花的青瓷盘;淡爽的蔬菜则多盛于纯净的白瓷盘中;褐陶罐能让人产生饥饿感,用来盛放红烧的鸡鸭肉类极为合适;看到砂锅,则不用多说,里面多半是长时间炖制而成的浓汤。
不过淮扬一带的酒楼是极少用金银制器来盛放菜肴的。这是因为淮扬菜系素来重精巧而轻华贵,重典雅而轻靡俗,这样的菜肴若与大富大贵的金银相衬,往往会不伦不类,在观感和意境上大打折扣。
老者技艺高深,当然不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选用镶金的高脚银盘来作容器,里面的菜肴必定也是异常华贵才对。可众人想来想去,淮扬菜系中似乎并无这样的菜肴,一时间是既诧异又好奇。
老者重新坐定,冲段雪明点点头,段雪明会意,右手一翻,揭开了盘盖,里面的菜肴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只见银盘中或红或绿,四下点缀着各色鲜果菜蔬,晶莹玉润,如同许多玛瑙翡翠一般。正中处洁白如玉,卧着一条蒸好的桂鱼。
“嗯。。”马云略一沉吟,说道,“这道菜以形取胜,外裹金银,内有奇石宝玉,满目琳琅,确实有富贵之气,不知道菜名叫做什么?”
老者微微笑了笑:“要说富贵之气,诸位现在是只见其一,不见其二。”说着,他站起身,将手中的象牙筷插入鱼腹,轻轻一挑,“请看我这道‘老蚌怀珠’!”
那条桂鱼原来早已从鱼腹处剖开,此时一挑,上半片鱼身随之翻开,便如同一只展开的蚌壳,藏在桂鱼体内的热气腾腾而出,银盘中立时如烟如雾。烟雾渐散之后,众人眼前都是一亮,只见打开的鱼腹中,竟藏有一斛洁白圆润的璀璨明珠!
只见这斛明珠整齐划一,粒粒如指尖大小。其间椒红葱绿,衬着诸色细丝,艳丽照人。更有几颗滚出了鱼腹,在银盘内滴溜转动,与旁边的“玛瑙”、“翡翠”争艳斗趣,一时间满盆珠光宝气,令人目不暇接。
姜山站起身,冲老者恭敬地行了个礼,问:“老先生,您难道是当年江宁织造曹家的后人?”
姜山这么问是有道理的。大多数世人只知道曹雪芹是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殊不知这位清代的文学巨匠,在烹调上也曾是当时的绝顶高手。“老蚌怀珠”这道菜,相传就是由曹雪芹所创,后曾记载于《红楼梦》中,不过语焉不详,其具体做法到后世已经失传,尤其是鱼腹中的明珠到底以何为料,多年来一直是厨界中的一个谜团。现在老者能将这道菜做出,当然和曹家有些瓜葛。
老者笑着说了句:“我也姓曹。”这句话无疑是认同了姜山的猜测。满桌人全都惊讶不已,就连沈飞也收起了嘻笑的表情,神情尊敬。马云心中的另一个疑惑此时也随之解开,他看看段雪明,向老者客气地问道:“曹老先生,这位段经理想必就是您的高徒了?”
“不错。”段雪明替师父回答,“而且我的先祖,便是在曹家担任后厨的总管。”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段雪明在老者面前是这样一种半仆半徒的身份,所以态度会如此谦卑。而他对红楼宴厅情有独衷,也就不足为怪了。
“诸位,请品尝菜肴吧。这些明珠,都是用野生的麻雀蛋制成,滋味别有一股鲜香。”老者说着,自己率先夹起了一颗,咀嚼一阵后,闭眼颔首,似乎颇为满意。
众人也纷纷伸筷,各自去夹盘中的“明珠”。沈飞更是扁着筷子,一下夹起了两颗,然后得意洋洋地送入了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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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山一颗“明珠”下肚,诚心赞叹:“桂鱼的鲜味已经完全渗入了雀卵之中,口感外嫩内糯,这样的口福享受堪称美绝。”
“一刀鲜”嘶哑的嗓音再次响起:“听说姜先生善于评点菜肴,尤其对各色菜品中的缺陷,往往能提出一针见血的观点。不知道这道菜在你的眼中,会有什么缺憾?”
姜山想了片刻,认真地说:“这道菜不但味道口感无可挑剔,而且一端上来,顿时满屋珠光宝气,富贵逼人,让人如同身置曹家昔日的奢华生活中。无论从哪方面来讲,这确实是一道味意俱全的杰作。”
“哦?”老者不动声色地问道,“哦,这么说,你挑不出这道菜的毛病?”
“挑不出。”
马云和陈春生对看了一眼,面露喜色。沈飞打了个哈哈,笑着对姜山说:“那你对老先生的厨艺是很佩服罗?嘿嘿,老先生久居扬州,也算得上是扬州厨界的人呀。”
“这道‘老蚌怀珠’我今天第一次见到,确实是大开眼界。”姜山微微一顿,又说:“如果老先生不介意的话,我倒很想在这里现场仿制一遍。”
众人立刻明白了姜山的用意。老者做的菜虽说无可挑剔,但并不代表就能够胜过姜山。要分出高低,最简单的方法,莫过于两人同时做出相同的菜来,那厨艺上的优劣,就直观可见了。
“好!”姜山这句话正中老者的下怀,他挥了挥手,“请带姜先生去后厨!”
在一名陪侍女子的带领下,姜山起身而去。
“老先生,这道菜您已经做到了极致,几十年的功力在这里。姜山临时仿制,怎么可能超过您?我看这次他是输定了。”姜山刚一离开,陈春生就忍不住说道。
“不错。”孙友峰也跟着附和,“如果给这道菜打分,那已经是满分的作品,根本没有进一步突破的空间,这场比试,老先生您肯定至少是个不输的局面。”
马云和彭辉虽然没有说话,但从表情上看,显然也认同了前两人的观点。
凌永生却摇了摇头,在他看来,姜山是一个天才。如果用普通人的眼界去对天才进行分析,那显然会得出错误的结论。
“嘿嘿,你们就顾说话吧。这‘明珠’可快被我吃完了。”沈飞一边说,一边夹起菜肴往嘴里填。看大家不动筷子,他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给自己打起了圆场:“不过不要紧,一会还有一份的。”
老者沉默不语,静待结果。屏风后的“一刀鲜”更是一动不动,如同入定了一般。
终于,后厨的脚步声响起,众人的目光立时齐刷刷地向着出口处射了过去。
同样的银质餐盘,里面是否也盛着同样美味的菜肴呢?姜山把盘盖揭开,那答案自然也随之揭晓了。
“请看我仿制的这道‘老蚌怀珠’!”姜山说这句话的时候,不仅底气十足,脸上也挂满了微笑,自信的微笑。
可在座的其他人看着盘中的菜肴,一时却全都愣住了。
那银盘中,红红绿绿的玛瑙翡翠依然夺目,只是那洁白的桂鱼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团青黑色的长圆之物。
“这是。。。甲鱼?”凌永生迷惑地挠了挠头皮。
老者看着姜山,正色道:“姜先生,我祖传的曹家菜谱中,这‘老蚌怀珠’可是用桂鱼为原料的,到了你这里,怎么却变成了甲鱼?”
“不错。”姜山的神色坦然自若,“用甲鱼是我突发灵感,在这道菜的基础上做出的一个小小创新。”
“创新?”徐丽婕一听便来了兴趣,“那这里面肯定有你自己的一套说法罗?”她虽然对老者也颇多尊敬,但还是希望姜山能够胜过对方。
姜山胸有成竹地对老者说:“老先生,在您家祖传的菜谱中,之所以选用桂鱼为原料做这道菜,除了其肉味鲜美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桂鱼体形扁阔,在外形上与河蚌相似,正合了菜名‘老蚌怀珠’中的韵味。我的这番推测,您是否认同?”
老者点点头。姜山提出的这个问题,刚才在座诸人都思考,基本上也是得出同样的结论。
“好,那我就要再问一句:论味质鲜美,甲鱼比桂鱼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外形上,亦是甲鱼与河蚌更为神似,但当时曹雪芹曹先生在创制这道菜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选用甲鱼为原料呢?”
“这个问题简单,连我都可以想到。”沈飞笑嘻嘻地接过了话头,“甲鱼俗称王八,在古代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这道菜既然是要彰显曹家的华贵,怎么可能以它为原料呢?”
姜山冲沈飞笑了笑:“你说得对。可现在的甲鱼因为其独特的营养价值,早已身价暴涨,远比桂鱼名贵。在这道卓显富贵的菜肴中,是不是以它为原料更为合适呢?”
“对啊!这甲鱼现在可是高档宴席中才会出现的菜肴,而且又是地地道道的淮扬河鲜,以它为原料,不仅不掉价,简直是名正言顺,再合适不过了!”沈飞说到激动处,连连拍着大腿。
沈飞和姜山二人一问一答,你唱我和,倒似一对事先约好的拍档。可这几段话说得又确实有理。淮扬众厨全都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以对。良久后,老者轻叹一声,诚心诚意地说道:“你这几个问题问得好啊!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你不仅洞谙了这道菜的做法,而且在能够原有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在烹饪技艺上的天资灵性,确实是让人佩服,我自叹不如。”
陈春生“嘿嘿”干笑了两声,聊以自嘲,然后抒发着心中的感慨:“这古时今日,确实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古菜谱中的绝妙做法,未必便无懈可击。这些年我们常把‘与时俱进’放在嘴边,今天我才见识了,这四个字同样也能用于烹饪做菜呀!”
老者眼望屏风方向,对“一刀鲜”说:“我已经尽力,只是这位姜先生的才思厨艺,确实要高我半筹。”
片刻的沉默之后,“一刀鲜”缓缓说道:“姜先生,看来我们之间的这场比试,是在所难免了。”
“能够得到‘一刀鲜’的指点,一直是我几年来最大的心愿。”
“那好,我们这就开始吧。”
简简单单的两句对话,却似乎有着一种奇妙的魔力,现场立刻安静了下来。诸人脸上都掩饰不住兴奋的表情,他们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就要到来了。
“一刀鲜”对姜山,这不仅是当今两大顶尖名厨的对决,这场对决更浓缩着两大家族数百年来的恩恩怨怨。
主持比试的,仍然是主座中的曹家老者。
“姜先生,请你先随服务员到后厨选料、烹制。”老者对姜山说完,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一圈,郑重地宣布:“根据事先的约定,这次比试,双方所采用的原料为:‘百鱼之王’。”
老者最后四个字轻轻吐出,除了不明就里的徐丽婕之外,在座的众人全都哗然,惊诧议论声此起彼伏。
“什么!?”
“百鱼之王?”
“那。。。那可是。。。”
就连素来乐观不羁,似乎对一切都不在意的沈飞,此时也板起了面孔,一副愕然的表情。
“这‘百鱼之王’到底是什么东西呀?”看到众人如此激烈的反应,徐丽婕拉着沈飞,迫不及待地询问。
沈飞摇了摇头,苦笑着吐出两个字:“河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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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最后一战
“百鱼之王”;
“鱼中西施”;
“天下第一鲜”;
。。。。
这些眩目的称号全都属于同一种鱼类:河豚。
河豚鱼俗名气泡鱼,长相奇特。其身体呈圆筒状,肚子极为肥大;眼小而内陷,口若樱桃,上下颌上各生一对凿状牙齿,以虾、蟹、鱼等为食;皮肤表面光滑无鳞,雪白的鱼肚和鱼背上有横条状的斑纹,胸鳍后方有则有一对黑色斑块,没有腹鳍。
河豚鱼名闻天下,首先当然是因为它的美味。
我国食用河豚的历史源远流长,公元二世纪的《山海经》中即有相关记载。战国时代,吴越之地盛产河豚,吴国成就霸王地位之后,奢侈淫华,歌舞升平,河豚被推崇为极品美食,吴王夫差更将河豚与美女西施相比,河豚肝被称之为“西施肝”,河豚精巢被称之为“西施乳”。
宋代大学士苏东坡可谓古往今来河豚食客中名气最大也最为痴迷的一位了。对于河豚,他不仅有过“食河豚而百无味”的绝妙赞颂,更留下了一首脍炙人口的七言绝句: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萎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如此种种,河豚的美味,可想而知。据说能够亲口尝到河豚滋味的人,你就是当场猛扇他的耳光,他也不会舍得丢手。
然而更多的人,却把河豚鱼视为洪水猛兽!
与苏东坡同处宋代的诗人梅尧臣也曾留下一首五绝,描绘出河豚鱼令人心悸的一面:
“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
梅尧臣绝非危言耸听,河豚鱼确实能致人于死地,因为它的体内含有一种特殊的毒素,而且是剧毒。河豚毒素的毒性比氰化纳还要大一千倍,一条河豚鱼足以让七八个成年人中毒身亡!
号称世间最鲜美的鱼类却带有可怕的剧毒,这也许是造物主对天下食客开得最大的一个玩笑吧?
河豚,便如一个面貌娇艳却又心如蛇蝎的倾城美女,让人又爱又怕。你无法抵挡她的诱惑,可这种诱惑又是同致命的危险相伴而来。
总有很多人,在诱惑面前是看不见危险的。在江南一带,自古嗜食河豚。因河豚体内毒素多集中于卵巢、肝、肾、脑、肠、眼、鳃、血等部位,馋嘴的食客认为通过细致的清理、冲洗,是可以吃到无毒的河豚肉的。
确实有很多人吃了这种精心料理过的河豚,在大饱口福的同时亦安然无恙,但另一个事实是,仅江南一地,每年因食用河豚而中毒身亡的人便数以百计,以“死如麻”来形容毫不夸张。
在任何时候,食用野生河豚都具有极高的危险性,所以江南一带流传着一句民间俗语:“拼死吃河豚。”
相传昔日有人曾烩制一桌河豚,请苏东坡赴宴。苏东坡坐下之后,二话不说,甩开膀子就吃,直到酒足饭饱,才问友人:“河豚剧毒,食之可丧命,知否?”友人点头,苏东坡把筷子一拍,长叹一声:“据其味,虽死足矣!”
这便是“拼死吃河豚”的气势。
这种气势来源于河豚鱼无可比拟的鲜美滋味,就这一点来说,河豚鱼完全能配得上今晚的这场颠峰对决。但同时,河豚的可怕毒性也在众人心中染上了一层不安的气氛。
莫非今晚,也要出现一场“拼死”的比试吗?
身为比试主角的姜山倒是泰然自若,在淮扬众厨的注视下,起身离去。
“河豚?这东西是有剧毒的吧?”徐丽婕感受到了宴厅内那种沉重的气氛,有些忐忑地询问。
“野生河豚都是有毒的。”老者特意强调了“野生”两个字,然后又补充说:“不过现在很多地方在搞人工河豚的养殖,而且已经培育出了无毒的品种。”
徐丽婕松了口气:“那这次比试所用的,应该都是人工养殖的无毒河豚吧?”
周围众人却大多轻轻摇着头,显然不认同徐丽婕的观点。只听老者说道:“人工养殖的河豚虽然无毒,但在口味上,却比野生河豚要逊色很多。”
老者虽然没有直接回答徐丽婕的问题,但要表达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了。一场厨界颠峰水平的比试,如果选用口味不佳的人工养殖河豚为原料,那简直就像重量级的拳王赛中双方戴着护具上场一样可笑。
“如果选用野生河豚的话,那怎么能保证食用时的安全呢?”徐丽婕不放心地追问着。
老者沉吟片刻:“河豚的毒性多集中在内脏和血液中,有经验的厨师经过细致的处理,可以把这些有毒的东西去除。”
“话虽这么说,可既然食用野生河豚,那百分之百的保证安全是不可能的。”马云紧接着老者的话头说道,“扬州南城六圩县的徐老倌,专门替人烹制野生河豚,积累了三十多年的经验,人称‘河豚徐’,可去年仍免不了被自己亲手打理的一条河豚夺去了性命。”
说起这件事情,扬州众厨都露出了痛惜的表情。在江南一带,这个徐老倌烩制河豚鱼的功夫首屈一指,在厨界也算小有名气。而且他为人和善,朋友颇多,那次意外曾令不少人为之扼腕。
“三十多年的经验仍然有失手的时候?这河豚鱼吃起来也太危险了。”徐丽婕禁不住连连摇头。
马云叹了一口气,说:“也是事有凑巧。要知道,这河豚分为公豚和母豚,体内分别会有精巢和卵巢。精巢可以食用,而卵巢却具有剧毒。那天徐老倌料理河豚时,鱼腹内的精巢清清楚楚,分明是一条公豚,于是他就将精巢和鱼肉同时炖制。端上桌后,只吃了一口,五分钟不到就倒下了。后来别人去查看那条炖好的河豚,发现那精巢中居然还包着一副母豚才有的剧毒卵巢。”
徐丽婕惊讶地张大嘴:“这是怎么回事呢?”
“雌雄同体。”马云解释说,“就和双性人一样,属于生殖系统的畸形。若算概率,可能一万条河豚鱼中也出不了这样一条双性河豚,谁想到偏偏就让徐老倌给赶上了。”
陈春生感慨道:“徐老倌活了大半辈子,经他手下宰杀的河豚只怕也有成千上万了吧?最后遇到这种结局,真是让人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
“天意什么的我倒不信。只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沈飞晃着脑袋说,“照我看哪,这河豚偶尔吃一次,尝尝鲜,只要烹制时小心细致,倒也问题不大,可如果吃上了瘾,那难保哪天就出了事。”
徐丽婕吐了吐舌头:“就算是偶尔吃,只怕我都不敢呢。”
“那好啊。”沈飞嘻嘻一笑,“呆会你那份都省给我吃吧。”
说话间,段雪明已指挥着陪侍的女子将桌上的剩菜和用过的碗筷等餐具都撤了下去。不一会,众人面前都摆上了新的餐碗餐碟,但却没有筷子。
徐丽婕正感到奇怪,只见一名女子手托一只大盘,来到老者身边后,微微欠身,将盘子送到老者面前。老者点点头,伸出右手,从盘中拿起了一双筷子。
女子随即又来到马云身边,马云如法炮制,先点头,然后也拿过一双筷子。徐丽婕好奇地捅捅沈飞:“这筷子里有什么名堂?怎么要一个一个地动手自取?”
“筷子没什么特别,不过这是吃河豚时的规矩。”沈飞解释说,“主人请客,如果上到河豚鱼,不仅不能象吃其他菜肴时热情招呼,而且连筷子都要收走。客人若想吃鱼,必须先明确表示自己知道食用河豚的危险性,然后再亲自动手取回筷子。”
此时那女子已将筷子端到了徐丽婕面前,徐丽婕学着别人的模样,郑重其事地点头取筷,心中暗想:“先把筷子拿在手里总是没错的,到时候河豚上了桌,吃不吃还得看情况而定。”
女子绕桌走了一圈,众人各自拿了筷子,又等了片刻,只见姜山和先前带路的那名侍女一前一后,走入了宴厅。
当先的侍女带着塑胶手套,手捧一只白瓷盘,亦是首先来到了老者身边。老者仔细看了盘里的东西,这才点头挥手。侍女随即走向马云,向他展示盘中的物品。
这次沈飞不等徐丽婕发问,已经把嘴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这盘子里装的,都是河豚身上含有毒素的部位,料理的厨师必须把这些部位从鱼身上去除后,装盘供食客查验。总计应该是鱼眼一对、肝脏一副、肾脏一副、鱼胆一副、鱼皮一张,如果是母豚,则应该还有卵巢一副。”
等那女子端盘来到身边,徐丽婕仔细一看,果然如沈飞所说,各种有毒脏器一样不少,想到这些东西样样可以致人死命,她的头皮不禁有些微微发麻,连忙摆了摆手,让女子把盘子端了下去。
众人都检验完毕,跟在后面的姜山这才把手中捧着的一只大砂锅放在桌上,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姜山已然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接下来自然就该“一刀鲜”出手了,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屏风后的那个身影。段雪明冲屏风旁陪侍的女子使了个眼色,一名女子轻舒玉臂,撩起屏风后的幕帘,柔声说道:“先生,该您了,请跟我来。”
“一刀鲜”一言不发,起身跟着那女子离去。此时几乎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想要一睹这个厨界传奇人物的庐山真面目,可惜那屏风正好横在后厨入口和酒桌之间,大家只能依稀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只见他身材不高,举手投足间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过人风采。
接下来的时间里,厅内众人全都沉默无语,他们在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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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刀鲜”手捧砂锅回到宴厅的时候,这种等待的结果已是呼之欲出。
砂锅是由侍女端上桌的,“一刀鲜”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又坐回了屏风后,始终没人能看见他的正脸。
不过此时大家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了,每个人都目不转睛,死死地盯着桌上的两只砂锅。
“一刀鲜”和姜山间两百多年的家族恩怨、“一笑天”酒楼的盛名、扬州厨界的声誉,现在似乎已全部浓缩在了这两只小小的砂锅中。
老者清咳一声,正色问道:“两位,可以开锅了吗?”
在姜山回答“可以”的同时,“一刀鲜”也在屏风后轻轻点了点头。
陪侍女子上前,揭开了砂锅的锅盖,浓郁扑鼻的鲜香刹那间弥漫而出,在座的众人全都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深深一吸,那股香味似乎渗入了人周身的每一个毛孔,带来一种无法言喻的甜美感觉。
不过各人所处的位置不同,闻到的气味也略有差别。马云师徒脱口而出:“羊肉!”陈春生则很自信地说:“菜心!”在他身旁的孙友峰和凌永生也点头以示赞同。
作为淮扬名厨,他们的辨味判断还是准确的,羊肉和菜心正是姜山和“一刀鲜”在烹制河豚鱼时所选用的不同配料。
“羊肉炖河豚。鱼羊相配,正形成一个‘鲜’字,这道菜的目的就是鲜上加鲜,把人间的鲜味发挥到极致。嗯,是个好思路!”马云手指姜山端来的那只砂锅,摇头晃脑地点评着。
陈春生则看着面前“一刀鲜”的作品,紧接着马云的话说道:““这道菜则是‘河豚菜心’了?用菜心吸收河豚的香味,河豚细嫩,菜心爽滑,不管是口味、口感和色泽上,这两者相配,确实是相得益彰的妙笔!”
“嗯。”老者点了点头,“从手法上来看,这两道菜各有所长,到底谁能胜出一筹,看来还得品尝以后才下得了结论啊。”
听完这话,屏风后的“一刀鲜”忽然“嘿”地笑了一声,说:“可惜啊,你们中却没人能看出那些菜心的真正作用。”
众人都是一愣,姜山更是锁起了眉头。刚才开锅后,从两道菜肴的综合情况看来,他至少有信心不输。可对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难道还另藏有厉害的伏笔?
陈春生既兴奋又迷惑地转过身体,问“一刀鲜”:“您的意思是,这菜心里面还有些什么玄妙?”
“请拨开一片菜叶看看。”
老者从段雪明手中接过一双公筷,伸入砂锅中,轻轻拨开了一片菜叶,众人全都瞪大了眼睛,只见那菜心的间隙处沾着许多细小的金黄色圆粒。
“这是。。。鱼籽?”凌永生惊讶地挠着头,似乎难以相信。
“不错。河豚鱼的鱼籽味道极为鲜美。不过其入锅散碎后又不易夹食。如放入菜心,细散的鱼籽便可以附着在菜叶的空隙处,方便大家一饱口福。”
“一刀鲜”这几句话说得轻松自若,可听的人却尽皆愕然。要知道,河豚体内毒性最大的脏器就是母鱼的卵巢,而在排卵期中,卵巢中成熟的鱼籽更是毒中之毒。
半晌后,陈春生咧嘴苦笑了一下,说:“鱼籽的确是河豚体内鲜味最浓的部位,可同时也是毒性最大的部位,您这么做,这道菜的美味当然是登峰造极,可是谁敢吃啊?”
只听“一刀鲜”说道:“河豚的毒性并不是天生的。它身体内毒素的形成和它后天的生活环境和食物来源息息相关。这也是为什么通过人工养殖,可以培育出无毒河豚的原因。这些你们应该都知道吧?”
马云学识丰富,开口道:“不错,河豚体内的毒素是在食物链当中积累而成的。产生毒素的主要是一些菌类和其它微生物,这些有毒物质通过食物链进入河豚体内,河豚鱼通过一些特殊的生理机能将毒素积累下来,从而把自己武装成致命的毒鱼。”
凌永生眼睛一亮:“这么说,如果野生河豚没有吃过含毒素的物质。。。”
“对。”不等凌永生说完,“一刀鲜”就抢过了话头,“野生的河豚中,并不是百分之百都有毒,随着生活环境和食物来源的不同,野生河豚有的有剧毒,有的毒性小些,甚至有极少一部分,是完全无毒的。”
姜山明白“一刀鲜”话语中的含义,脸色变得严峻起来。
“您的意思是,这条就是极少的无毒野生河豚之一?”孙友峰将信将疑地摇了摇头,又说:“但既然是野生的河豚,它吃过什么根本无法控制,这其中毒性的差别也无法分辨啊。”
“别人无法分辨,但是我能,这也是我家族中代代相传的烹饪绝技之一。”
“一刀鲜”这句话说得信心十足,连见多识广的马云也忍不住惊叹道:“居然有这样的神奇本领,真是闻所未闻,佩服,佩服!”
姜山则是一脸愕然,愣了片刻后,感慨地说:“能以野生河豚的鱼籽入菜,再加上精湛的烹饪技艺,这道河豚菜心的鲜美滋味可想而知。看来这场比试我取胜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
淮扬众厨脸露喜色,心中均想:姜山这几天纵横扬州厨界,势不可挡。到了“一刀鲜”的面前,终究还得低头认输。“一刀鲜”享誉厨界两百多年,果然名不虚传。
可姜山似乎还没有完全死心,用手指指桌上的砂锅,说道:“不管怎样,还是请诸位品尝完这两道河豚菜肴后,再给出最后的评判吧。”
姜山的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淮扬众厨都没什么异议。而且面对这野生的河豚鱼籽,众人都恨不得立刻便大快朵颐。当下老者便挥手说道:“那就开始吧。”
老者说完后,众人却都一动不动,只有姜山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自己烹制的河豚,放入口中大嚼起来。同时一名侍女上前,端起“一刀鲜”的那只砂锅,然后向屏风处走去。
徐丽婕看了沈飞一眼,偷偷笑着说:“你们都是说得热闹,真正要开吃的时候,还不跟我一样,谁也不敢动筷子了。”
“什么呀。”沈飞冲徐丽婕翻了个白眼,“这是吃河豚鱼时的行规,必须主理的厨师先吃,在确保安全无毒之后,客人们才能食用。”说完,他立刻转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看着屏风后的“一刀鲜”。
女子撩开幕帘,把砂锅送到了“一刀鲜”面前,“一刀鲜”用筷子夹起一块河豚肉,却没有立刻吃下去,而是在眼前细细端详着。
宴厅中寂静无声,众人都在默默等待着。终于,“一刀鲜”手腕轻抬,将那块鱼肉缓缓地送向嘴边。
沈飞突然大叫一声:“等一等!”
“一刀鲜”一怔,筷子停在了半途,大家的目光全都转到了沈飞身上。老者诧异地问道:“怎么了?”
沈飞却只顾盯着那屏风,认真地说:“这份河豚您不能吃。”
“一刀鲜”沉默片刻后,反问:“为什么?”
“您这么做太危险了。野生河豚无毒的比例连十分之一都不到。”沈飞说话时的语气和表情都是一反常态的严肃。
“你什么意思?”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一刀鲜”此刻的声音显得格外沙哑。
“根本没有什么辨别野生河豚毒性的方法,您是在用生命去赌博。为了一场厨艺比试,真的值得这样做吗?”
沈飞说出这句话,淮扬众厨一片哗然,徐丽婕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只有姜山面沉似水,双眼目光炯炯地看着沈飞。
“一刀鲜”叹了口气,回答道:“年轻人,我‘一刀鲜’家族的盛名流传了两百多年,自然会有过人的绝技,你怎么敢断定我就是在冒险赌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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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对沈飞尊敬有加的凌永生此刻选择了支持“一刀鲜”,略带埋怨地说道:“飞哥,你不该胡乱猜测。‘一刀鲜’的很多本事,肯定是你我以前都无法想象的。”
沈飞摇摇头,无奈地自言自语:“‘一刀鲜’,‘一刀鲜’。。。唉,这‘一刀鲜’真的就能这么厉害?”
沈飞的性格虽然放浪不羁,但对于前辈长者向来非常尊敬。可刚刚说的话对“一刀鲜”却隐隐有轻视的意思,淮扬众厨一时间既惊讶又迷惑,不知道他葫芦中究竟卖的什么药。
却见沈飞突然嘻嘻一笑,拿起筷子,从自己面前的小碗里夹出一条菜心来,略带得意地说:“刚才趁大家不注意,我已经偷偷从砂锅里夹了一条菜心。如果屏风后的先生真的这么自信,不如就让我来吃这第一口吧。”说完,他便抬起手,作势要将拿菜心送入口中。
“一刀鲜”显然吃了一惊,手腕一哆嗦,筷子上夹的鱼肉掉回了砂锅内,同时失声叫道:“不行!你不能吃!”
沈飞的动作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屏风。
沈飞最初对“一刀鲜”表示怀疑时,淮扬众厨之所以哗然,大多是责怪沈飞言语冒昧,可看到现在的情况,众人心中难免也起了同样的疑惑。就连主座上的老者也皱起眉头,不安地问:“兄弟,你那辨识无毒河豚的能力,到底是真是假?”
“一刀鲜”木然端坐在屏风后,沉默不语,场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姜山看看沈飞,又看看“一刀鲜”,忽然微微一笑,说:“两位不要再争了。这样吧,只要屏风后的这位先生答应我一个请求,我就自动认输,这份河豚有毒无毒,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姜山的这番话,不论是对“一刀鲜”还是对在座的淮扬众厨,无疑都是一个摆脱尴尬的好台阶。不过众人也明白,姜山能提出主动认输,那他要说的请求肯定非同一般。
“什么请求,你说吧。”“一刀鲜”沙着嗓子,那几个字似乎是很艰难地从他喉咙中挤出来一般。
“两百多年来,‘天下第一味’的盛名在厨界几乎成了一个传奇,可是一直以来,却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这道菜。我想请先生今天显一显身手,做一道‘天下第一味’,一来让在座的各位都开开眼界,二来也好让我姜家心服口服。”姜山说完,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了沈飞一眼,“沈飞,你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
沈飞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既释然又无奈。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答话,陈春生已经在一旁迫不及待地插话:“这个主意好啊!化干戈为玉帛,大家共同赏菜,一团和气。”
马云也点头表示赞同,同时说道:“可这件事情,得‘一刀鲜’自己认同才行。这道菜的秘密保守这么长时间,想必总是有原因的。”
“天下第一味”,两百多年来号称天下第一名菜,厨界中有谁不想一睹其中奥妙?众人全都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着“一刀鲜”的回答。
可“一刀鲜”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们既吃惊又失望。
对姜山的请求,他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在沉默良久后,他说出的话是:“‘天下第一味’。。。我不会做。”
淮扬众厨面面相觑,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刀鲜”家族和“天下第一味”的故事在厨界流出了两百多年,可现在,这个“一刀鲜”的传人却说自己不会做“天下第一味”。
徐丽婕某名奇妙地摇着头:“难道那个牌匾、那个传说都是假的吗?”
“不可能的。”凌永生一如既往地维护着心中偶像的尊严,“也许是年代久远,这道菜已经失传了吧?”
“牌匾、传说都是真的,这道菜多半也没有失传。”姜山目光扫过迷惑的众人,然后微笑着说,“只不过这位屏风后的先生,并不是‘一刀鲜’的传人。”
淮扬众厨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对他们来说,惊讶一个接着一个,脑子里此刻早已是一团迷雾。
屏风后那人没有否认姜山的说法,只是反问:“你凭什么这么说?”
“其实第一次听见你声音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些疑惑了。”姜山娓娓说道,“‘一刀鲜’去北京的时候,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据父亲所说,他当时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你虽然刻意沙着嗓子说话,但却仍然掩饰不住声音中的老沉气息。”
“‘一刀鲜’是个年轻人?这怎么会呢?”屏风后那人显得非常惊讶。不过他说出这句话,其实也就承认了自己并非真的“一刀鲜”。
“‘一刀鲜’当年突然出现,横扫北京厨届,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简直象迷一样。不过他终究还是在北京留下了一样东西。”姜山一边说,一边从衣兜里拿出一个挂坠,悬在手中向众人展示着,“当初‘一刀鲜’在北京比试厨艺的时候,总是把这个坠子挂在厨案前他抬头就可以看见的地方。最后一场和我父亲刚一比完,他匆匆地离开了,连这个挂坠也忘了取。我父亲发现后,就把它保存了起来。”
“这坠子里好像是嵌着一张照片?”徐丽婕好奇心大起,“能让我看看吗?”
“可以啊。”姜山把坠子递了过去,“你应该知道这照片上的人是谁呢。”
“是吗?”徐丽婕接过坠子,放在手心仔细端详。那照片上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一脸灿烂的笑容似曾相识,徐丽婕突然想起了什么,疑惑地说道:“这。。。这不是小琼么?”
姜山点点头:“不错。你上次在沈飞家看到的那张合影上也有她。现在麻烦你把这个挂坠还给沈飞吧。”
沈飞冲姜山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徐丽婕看着这两人,脑子里有如一团迷雾。突然,她终于明白了过来,惊讶地叫着:“啊!沈飞。。。你才是那个‘一刀鲜’!”
沈飞没有说话,他从徐丽婕手中接过挂坠,看着上面的照片,一时间想起太多的事情,竟有些痴了。
凌永生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飞哥。。。你。。。”
沈飞摆脱了往日的思绪,淡然一笑:“小凌子,我并不是刻意想瞒着你们,只不过很多事情,原本是不必说的。”
虽然没有明说,但沈飞话中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他已经认可了徐丽婕的猜测。
沈飞就是“一刀鲜”!
“一刀鲜”就是沈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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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天晚宴开始的那一刻起,赴会的淮扬众厨就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惊讶,但此前所有的惊讶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此刻的十分之一。如果不是事实摆在眼前,即使让他们想破脑袋,也决不会把嘻笑不羁,甚至有些不求上进的沈飞和传说中那个叱咤风云的“一刀鲜”联系在一起。
就连屏风后的那个假“一刀鲜”此刻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颤着声音追问:“沈飞,这些。。。都是真的吗?”
沈飞点点头,这次他说的话更加明白无误:“不错,八年前在北京的那个‘一刀鲜’,就是我。”
“那文革前在‘一笑天’酒楼的那位是?”
“那是我的父亲。”沈飞神色尊敬地回答。
“你的父亲。。。难怪难怪,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和这家酒楼有缘。唉,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到了这个地步,那人已毫无掩饰假扮的必要,他起身撩起幕布,走出了屏风。
“徐老板!?”“师父!?”“爸爸!?”
众人七嘴八舌地叫出了声。原来这个假冒“一刀鲜”的神秘人物,正是称病不出的“一笑天”老板:徐叔。
徐叔神色略有尴尬,自嘲似地“嘿嘿”笑了两声,然后说道:“我和曹老先生共同演了这么一出戏,也是无奈之举,还请诸位不要见怪。唉,如果知道‘一刀鲜’近在眼前,我又何必费这个劲呢?”
听徐叔这么一说,众人心中都已明了:他肯定是见赌期将尽,扬州城内无人可胜姜山,而“一刀鲜”又迟迟不露面,这才孤注一掷,假冒“一刀鲜”,用河豚鱼这种特殊的原料和姜山作最后一搏。
徐丽婕想到刚才父亲和姜山比试时的情景,不禁心中后怕,上前拉着父亲的手,半心疼半埋怨地说:“爸,您怎么能冒这么大的险,拿生命去当赌注呢?”
徐叔看看女儿,说道:“留不住这块匾,一笑天的招牌也就垮了,你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那我还有什么?多活几天,少活几天也无所谓了。”
徐叔话语中明显带着赌气的成分。徐丽婕心中一酸,知道父亲这么选择,多少和自己要离开扬州一事有关,不禁又愧又虑,说话的声音也透出了哭腔:“爸,您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不是要让我负疚一辈子么?”
徐丽婕这句话说得情真意切,徐叔也触动了心弦,觉得自己的话确实有些过了,于是柔着语气找了个台阶:“我也是没有办法,这么做多少还有获胜的希望,总比看着别人把牌匾带走好吧。”
“那您得答应我,以后不可以再做这样的事了。”
“好,我答应,我答应。”徐叔满口应着,眼角渗出一丝笑意。心中暗想:即使女儿以后不在自己身边,至少她心中是有这个父亲的。
早有侍女加了座椅,父女俩紧挨着坐下。他们的注意力也象在场的其他人一样,此时全都集中在了姜山和沈飞的身上。
自从来到“一笑天”酒楼之后,除了为徐丽婕接风时的那道“波黑战争”之外,沈飞从没做过一道菜,大家也一直认为,沈飞根本不会做菜。
现在大家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错误。早在八年前,沈飞就已经是横扫京城的绝顶刀客了。
而今晚姜山和“一刀鲜”之间的这场颠峰对决,看起来此时才是刚刚拉开了帷幕。
姜山看着沈飞,沈飞也在看着姜山。
两人都默不作声,也许他们此时都想到了很多事情。
终于,还是姜山首先打破了沉默:“沈飞,‘一刀鲜’,我苦苦钻研了八年的厨艺,就是为了和你相遇的这一天。”
沈飞淡淡一笑:“我知道。”
姜山也笑了:“可是在知道你的身份之前,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
沈飞点点头,的确,他们现在的神态和语气,完全不像是有着两百多年传代恩怨对立者,你如果在场,只会觉得他们是朋友,而且是那种相识多年,心心相印的朋友。
所以姜山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奈地问:“我们之间的这场比试,究竟该如何进行呢?”
沈飞没有回答,他突然拿起筷子,招呼大家说道:“姜先生的这份河豚,放着不吃那真是暴殄天物,来,动筷子!”
说完,他自己先夹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然后大赞了一声:“好!”
众人都是一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姜山此时倒沉稳住心态,微笑着附和:“那就请大家先品评一下鄙人的手笔吧。”
见两位主角都这么说了,众人只好先把疑惑藏在心头,品尝起河豚的美味来。
“如此鲜香,真是妙不可言!”徐叔率先叹服。替他人也无不满脸陶醉,众口一辞地大加赞美。
徐丽婕虽然仍有些害怕,但见此情景,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肚子里的馋虫,拣了锅中最小的一块河豚肉,先仔仔细细端详了许久,然后才送入了口中。
那河豚肉融与唇齿之间,立刻有一股奇鲜溢出,肥、香、细、嫩、滑,诸多美妙口感都趋极致,连舌头都变得软绵绵的,好像要脱离身体飞去一般。徐丽婕一生之中,从没有尝过如此的美味,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冒着生命危险一饱口福。
不多时,一满盆的河豚鱼就见底了。
沈飞见各人都放下了筷子,这才笑着问:“大家现在还想吃些什么?”
淮扬众厨面面相觑,都有些茫然。
陈春生坦然说道:“先是三头宴,再是河豚鱼,品尝了这么多佳肴,我真是不知道还想吃些什么了。”
老者也跟着点头:“不错,尤其是姜先生的这道河豚鱼,确实已经到了令人‘食一菜而百无味’的地步。”
听到老者的夸赞,姜山脸上掩饰不住得意的神色,同时炯炯地看着沈飞:“难道现在,你还是不屑于做出那道‘天下第一味’吗?”
沈飞却在低头看着挂坠上的照片。那照片把他带回了八年前,他突然觉得姜山和八年前的自己很像:厨艺都是登峰造极,为人处事傲气十足,而且对“天下第一味”的秘密同样充满了好奇。
想到这里,沈飞忍不住问对方:“你钻研了八年的淮扬菜,那么对淮扬菜的特点应该很熟悉了?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你能够做到么?”
姜山略作思索后,自信地答道:“淡!淮扬菜注重品尝菜肴的原汁原味,用料不求贵重,讲提味而不讲调味。古语云:大味必淡。这正是对淮扬菜最为贴切的写照。”
沈飞提出问题之后,在场的淮扬众厨也各自暗暗思索,现在听姜山给出的答案,众人心中都极为赞同。一个“淡”字,确实概括了淮扬菜的至高境界。
“大味必淡,大味必淡。。。说得好啊。”沈飞喃喃自语了几句,然后对姜山说道:“两百多年来,你们姜家一直想知道当初的那道‘天下第一味’究竟是什么样的菜。既然你能够说出这四个字来,我就满足你刚才的要求,给大家做一道‘天下第一味’!”
姜山蓦然动容。
徐丽婕一直想探询“大味必淡”的涵义,见沈飞此时把这四个字引了出来,忽地心念一动,目光中充满了期待的神色。
淮扬众厨则是各露喜色,马云捋着胡须,啧啧连声:“‘天下第一味’……难道今天真的要一开眼界吗?”
老者在惊喜之余,也没有忘了自己的主人身份,他挥了挥手,客气地说:“既然沈先生有这样的雅量,那就请随段经理到后厨吧,一切原料灶具,只管随意选用。”
“好的,大家只要稍微等一会就可以了。”沈飞说完,起身跟着段雪明而去。他的身影刚刚在门口消失,众人就迫不及待地议论起来。
徐叔首先摇头感慨:“真是想不到,我找‘一刀鲜’找了这么多年,原来他就在我的身边。”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沈飞的时候,就觉得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徐丽婕此时说出这话,多少有些“马后炮”的意思。
“‘一刀鲜’的传人居然在街头炸臭豆腐干,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这每年损失的市场价值,何止百万呀?”
具有如此商业头脑的人,自然是“镜月轩”的老板陈春生了。
一直对沈飞敬若兄长的凌永生此时的感觉恍若梦中,不时喃喃自语:“飞哥就是‘一刀鲜’,飞哥就是‘一刀鲜’。。。”一脸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喜悦。
马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略带担心地问老者:“这‘天下第一味’那么神奇,也不知是以什么为主料,后厨不会没有吧?”
老者显得极为自信:“只要是叫得上的鱼肉果蔬,这里的后厨都能够提供。”
徐叔在一旁附和:“这红楼宴厅现在的工作人员都是昔日曹家奴仆的后人,各方面的准备和服务工作绝对是无需担心的。”
众人点点头,各自沉默不语。
他们都在急切地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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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厨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众人像是同时得到了指令,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宴厅入口处。
沈飞双手托着一只大土钵走了进来,那土钵是以黄陶烧制而成,看上去普普通通,毫无特别之处。
可谁都知道,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味”,现在就盛在这只土钵中。
此时在座的所有人中,心情最为复杂的无疑便是姜山了。“天下第一味”,这道神秘的菜肴,姜家和“一刀鲜”家族两百多年的恩怨就是因它而起,两百多年来,姜家的后人为了获得这道菜中的秘密,不知做过多少次努力,可他们却始终只能在猜测中承受一种失败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象你被人打到了,却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今天,这一切终于可以有一个结果。不管这道菜怎样的神奇,怎样的了不起,怎样的不可超越,至少它会露出真实的面目,让姜家明白,两百多年前,他们究竟是为什么而败。
所有的答案,都在那只土钵中。
“这就是‘一刀鲜’代代相传的‘天下第一味’。”与旁观者兴奋眼神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沈飞平淡的话语,淡得宛如一杯白水。
伴着这句话,土钵被摆在了桌上。
紧随而来的是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奋力瞪大了眼睛,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
沈飞揭开钵盖,一股淡淡的香味飘散了出来。
“这香味……”
“很熟悉的感觉……”
“这是……”
在一片猜测声中,众人伸长脖子,终于看清了钵内乾坤,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米粥!?”
“不错。正是米粥。”沈飞认真地说道,“扬州自古被视为鱼米之乡,产自长江下游肥硕土地上的上好香米,配以甘甜的水质,这样的米粥在别的地方可做不出来。”
凌永生憨直无忌,首先忍不住问道:“这就是‘天下第一味’?”
沈飞微笑点头。
众人眼中的兴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和惊讶。
老者阅历丰富,也最为沉稳,略微一愣后,立刻说道:“大家先尝一尝这份米粥,如何?”
陈春生等人立刻跟着附和。的确,真正的烹饪高手具有藏巧于拙的神妙本领,这看似普通的米粥中又焉知没有出人意料的玄机?
每人面前都盛上了一碗米粥。
徐丽婕本不是饮食界的人,此时反无羁跘,率先说出了心中的朴实感觉:“吃了这么多美味的菜肴,真是想喝上碗淡淡的米粥呢,沈飞,你想得真周到!”
老者喝上了一口粥,也沉吟着说道:“嗯,清淡净口,这感觉确实很舒服。”
姜山手捧粥碗,忽然意识到什么:“难道说当年乾隆爷。。。”
沈飞接过话头:“让乾隆爷胃口大开的,正是这米粥。”
“乾隆爷吃腻了天下美味,清淡的米粥反而对了他的胃口,这么解释倒也合情合理,只是。。。”姜山不服气地指指牌匾,“这淡而无味的米粥,又怎么担得起‘天下第一味’的名头?”
“天下第一味,天下第一味,它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徐丽婕此时却反而在蹙眉沉思。
“米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沈飞回答说,“特别的是做粥和品粥人的心。”
姜山像是被针蛰了一下,不安地挪了挪身体。沈飞的话说得非常简洁,但其中却包含着极为博大的哲理,他似乎有些明白,但一时又无法完全想透。
“当年我父亲教给我这道‘天下第一味’的时候,我也和你们一样失望。”沈飞又开口说道,“直到八年前,我才真正理解了其中道理。”
“八年之前?”姜山皱了皱眉头,“这么说你是明白了这里的奥妙之后,才到北京挑战去的?”
沈飞摇摇一笑,言语中不无遗憾:“你猜错了。如果我早一点理解了这道菜,我就不会去北京了。”
众人茫然相觑,如同一头雾水。却听徐叔问道:“那你父亲是什么时候教给你这道菜的呢?”
“在我回扬州城之前。”
“回城?”徐叔有些不太明白。
“我父亲当年离开了‘一笑天’之后,就在高邮农村居住了下来。”沈飞解释说,“在那里,我父母结了婚,然后生下了我。”
“原来你父亲就住在高邮农村。文革结束以后,他为什么不回来呢?”徐叔回想起三十年前的沈飞父亲的风采,不禁思绪澎湃,恨不能立刻就飞往高邮,拜访这位昔日的前辈。
“我父亲不回来,是因为他在那里过得很快乐。”沈飞笑着说,“我父母的感情非常好,附近的村民要办红白喜事,我父亲就过去帮他们做菜。他现在是那一带远近闻名的‘沈师傅’,那里的村民只知道沈师傅,不知道‘一刀鲜’。”
“这样的日子倒是自得其乐。不过太平淡了些,未免浪费了你们父子俩的一身厨艺。”陈春生免不了又是一阵惋惜。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从小,我父亲就把祖传的烹饪技艺教给了我,到我十多岁的时候,我已经对自己的厨艺非常自负了。十年前,当我修完了学业之后,就一心想着要外出闯荡,我父亲并没有阻拦我。不过在我离开的前一天,他教给我这道‘天下第一味’,并且告诉我,只有真正理解了这道菜,才能称得上是‘一刀鲜’的传人。”
众人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桌上的土钵,这米粥中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我来到扬州后,首先就找到了‘一笑天’酒楼。那副‘天下第一味’的牌匾向我见证了家族曾经有过的荣耀,不过我们离开酒楼已经二十年了,我决定暂时隐瞒自己的身份,在酒楼做一名菜工,观察一段时间再说。”说到这里,沈飞看了一眼凌永生,“没过几天,小凌子也来了。”
凌永生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恍若隔世:“那时候你总对我讲你的抱负,还讲了很多有关‘一刀鲜’的传奇故事,谁能想到,原来你自己就是‘一刀鲜’。”
“抱负。。。是啊,在后厨呆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对自己已经充满了信心。那时候我的目标就是要成为天下第一名厨。”沈飞眯起眼睛,似乎也被勾起了颇多感触,“可就在我准备找个机会一展身手的时候,一个人的出现打乱了我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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