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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海岩的 平淡生活 加了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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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钱志富人手在我看来是惟一正确的选择,因为正是他在第二次开庭时所做的
证词,才导致优优被判有罪。把钱志富作为突破口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摸清他的行
踪,而关于其行踪的惟一线索就是西山的那个寺庙。
周月利用一个周末自己乘公共汽车去了位于西山的大觉寺。那是他在一本北京
的旅游指南上找到的地址。阿菊在说到这家寺庙时提到过一个“觉”字,从旅游地
图上看西山地区只有这个大觉寺。
他倒了四次车才到达这座不大的古刹。进去后先至佛前双手合十。敬完佛后他
走出大殿四下查看,还问扫地看香的和尚有无一对夫妇住于此处。被问的和尚无论
是谁,还未等他说出钱志富的名字,就千人一面地摇头否认。
周月在大觉寺里盘桓半日,反复查看四处探问,连殿后院外那些堆放杂物的小
屋,都—一探窗扒门偷窥一番。整个周末就这样无果而终,没能发现半点蛛丝马迹。
从西山返回城里的次日周月又去了改换门庭的志富网吧,费了牛劲才找到网吧
那位倒霉的房东。房东一脸的怨气正好无处发泄,拉着周月说你找他我还找他呢,
他欠了我俩月房租一声不响溜之乎也,你要找着他可千万告我一声。
周末与周日都在劳而无功的奔波中渡过。接下来的周末和周日周月因为加班不
能出来。第三个周末周月还是加班,但周日的下午他有了半天的自由。他跑到图书
馆去查阅北京所有寺庙的资料,在电脑中搜索到一本名叫《中国佛教寺庙概览》的
旧版图书。中国佛教寺庙概览肯定有北京的寺庙,于是他连忙借出当场查阅,果然
在北京一节中查到了好几个名称中有觉字的寺庙。其中位于北京西山一带的,除他
已经去过的大觉寺外,还有一个正觉寺。他抄下了所有带“觉”字的寺庙地址,准
备择期前往逐一踏勘。
又过了一周,周末恰巧有空。周月起个大早,直奔那家正觉寺而去。途中也是
倒了好几趟车,比大觉寺更加曲折难寻。绕了好些冤枉的弯路,到中午终于找到一
条依山傍水的小道,步行很久才见寺门巍峨。门旁一侧的石墙,挂了正楷大书的匾
额,“正觉寺”三个饱满的大字,敦厚庄严,意象凝重。门内门外,照例古木参天,
寺前寺后,藤萝盘根错节。但看此处香火,比起更有名气的大觉寺来,远远不及。
门前虽然也有几部沾满泥土草叶的汽车,也有三五贩香贩水的村民,但寺院里面,
却是肃静异常;宝殿之内,也似无人瞻仰。周月信步穿过前殿,行至后院。后院种
花种草,成垄成畦,树木掩映之下,可见垂花小门。初看疑是僧人起居出人之处,
推门再看,原来繁花似锦,曲径通幽。周月踏幽而人,竟然别有洞天。一条紫竹小
径,将他带人一处飞檐四合的院落,院中竹木成趣,桃李互映。更有两位红衣少女,
闻声迎来,操着外地口音,开口笑问:“先生,你是喝茶还是用餐?”
周月有些不摸头脑,蒙然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女孩说:“你是从庙里过来的吧。这是养性斋餐厅,喝茶也行,用餐也行,我
们这里是卖茶餐和素斋。您要不要尝尝?”
周月这才发觉这院子原来另有正门,正门就开在正党寺的山门一侧。时至中午,
他的肚子早就空了,想到佛家净地,素就素吧。于是随服务小姐进了茶舍,拣通风
透亮的窗前坐下,从菜单上点了一个拍黄瓜,点了一碗素菜面。小姐问她要不要沏
壶山泉茶,周月摇头说不要了。
这间茶舍装饰还算雅静,座位之间都用透光的竹席间隔。此时没有什么客人,
只在最里的一个角落,有两个男人低声交谈。周月的目光被竹席遮挡,但仍能看清
那两人的大致轮廓。其中一人背部朝外,只闻其声,不见其面;另一人则与周月迎
面而坐,从垂挂的竹席边缘露出半个面孔。周月歪头去看,心中一叫,一眼认出那
半个面孔正是他要找的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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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志富虽然面对周月,毕竟隔得较远,所以目光言语,都未留心。他和那个背
影正在谈论这家餐厅,在抱怨这里地处偏僻生意难做。而那个背影则另讲一套,指
责他管理不善推销不利,听上去是一副股东老板的腔调口气。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十
来分钟,说来说去话不投机,背影抬腕看表说还有事,站起来挟着皮包就要告辞。
钱志富客套地留他吃饭,他说不吃了,素的我也不爱吃。于是钱志富便也起身,恭
送背影出门,途中背影有瞬间侧脸晃过周月视线,周月只觉得那人有些面熟,姓甚
名谁却一时回忆不出。
周月透过窗户,看到钱志富将背影送出院子的正门,返身回来未进茶舍,冲茶
舍门口的服务小姐吩咐一声:“哎,你叫厨房给我炒一盘京酱肉丝,再来碗米饭,
给我送到后边去。”
服务小姐连声答应,钱志富走了几步又问:“哎,我老婆要的面你们送去没有?”
见服务员点头说早就送了,才又低头朝通往后院的过道走去。
这时,一位服务小姐把周月要的拍黄瓜送上来了,周月看都没看即快步起身,
出了茶舍,尾随钱志富向那条狭长的过道追去。
他在过道里追上钱志富,在他身后叫了一声:“请等一下。”他看出钱志富吓
了一跳,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周月和颜悦色地说道:“啊,对不起,您是钱志富吧,我叫周月,我是你小妹
的朋友。”
“我小妹?”钱志富疑惑地皱起眉头。
“就是丁优。”周月说:“麻烦您能不能给点时间,我有些事情想找您聊聊。”
钱志富一听丁优二字,脸上有些发白,神态也警觉起来:“聊什么,我不认识
你。”
“关于你小妹的事。”周月说:“咱们随便聊聊。”
钱志富扭身想走:“聊什么,没什么好聊的,你找错人了。”
周月追上去拦住他,这夹道窄得让钱志富难以脱逃。周月说:“你不关心你的
小妹,那你让我见见她大姐吧。她有些话让我带给她大姐的。”
钱志富使劲推开他,还是企图挤过去:“你搞什么,你认错人了,什么大姐,
这里没有什么大姐!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但他紧接着“哎哟”了一声,因为周月突然发力,用一支胳膊狠狠把他顶在墙
上,然后掏出了自己的证件:“我是警察!”钱志富脸色骤然一变,身体也一下子
僵硬住了。
凭借警察证的威力,钱志富不敢再跑。但他也没有跟着周月回到茶舍,而是带
他穿过这条夹道,进入了后面的一个院落。这个院落里有一组古迹般的石桌石凳,
周月就在这里开始了他的盘问。
他先问了钱志富在这家素斋餐厅里做什么工作,钱志富说他是做经理的。周月
问他怎么想起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开餐厅,他说是人家请他来的。周月随后言归正传
让他把优优最后一次去凌信诚家的过程再说一遍,他说已经向分局的同志说过,他
们也全都听过了。周月说:他们听了我没听。钱志富说:我在法院不是也说过了么。
周月冲他瞪了眼:现在我让你再说一遍!钱志富低头问了片刻,才很不情愿地开口
说了起来。
他说得极其简单,周月却问得尽量详细:优优在哪儿下的车,在哪儿买的防冻
液,优优买防冻液时他的车停在哪儿了,以及优优走进凌家之前和离开凌家之后与
他之间的每一句对话,都不厌其烦地—一问过。
最后周月问道:“你到法庭做证,你老婆知不知道?她对你去做证,是个什么
态度?”
钱志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出人意料地诚实:“她不知道我去做证,我没告诉
她实情。”
“为什么?”周月问。
“她一个家庭妇女,哪有这么高的觉悟,我怕她不能大义灭亲。她和她小妹感
情不错,她小妹杀的又不是她的孩子,告诉她她也恨不起来,弄不好还会恨我。”
“那你是怎么跟她说的?”周月说:“她小妹到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是
怎么跟她交待的?”
“我说你小妹干了这种事情,也太残忍了,弄得咱们都跟着她没脸见人。你要
还认她做你小妹,我就不认你了。我老婆开始总劝我托人去给她说情,可她也知道,
现在托人说情都要花钱,我们又没多少钱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她的小妹已经出不来了,为什么?”
“我老婆那人,神经太脆弱,身体又不好,告诉她不是让她再犯病么,她再犯
病还是得我花钱……”
周月打断他:“你不怕她早晚有一天知道是你把她小妹送上死路的,跟你拼命
吗?”
钱志富冷冷一笑,淡淡说道:“其实我告诉她也没啥,公安局检察院要我作证,
我能不作证么,不作证我自己就犯罪了。犯什么……包庇罪了。我坐牢了谁来养她!
我老婆现在这身体,什么都不能干,全靠我养着。只要我不把她甩了另找别的女人
结婚,她什么都无所谓的。”
钱志富既理直气壮又微微自得的笑意,让周月一时哑然无语。他从正觉寺回城
的路上,一直在可怜那个疾病缠身不能自理的弱女。周月后来对我说起他当时的感
想,他说也许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没做错什么,他或她之所以这样或那样是因为无
可选择。生存法则让饥饿的人只选择吃,让干渴的人只选择喝,让随时可能被遗弃
而死的人,自然而然地放弃亲情、道义和对他人的关怀,只选择忍气吞声的苟活。
周月问我,此时此刻,他应该选择什么?
我也回答不出。
后来我看到,周月又选择了一个周日,让梅肖英带他去大山子找了一次阿菊。
他借了一辆汽车,和梅肖英一起,带阿菊去了西山的正觉寺。这一次周月把车子停
在正党寺山门外的树林里,他和梅肖英都没有下车,他们让阿菊独自一人,走进正
觉寺的大门。他们带阿菊来的目的是让阿菊去见优优的大姐,把优优的真实情况告
诉她惟一的亲人。他们让阿菊尽量说服优优大姐,让她跟他们进城,去监狱探望一
下优优。
阿菊这一阵恰巧信了佛教,一下了变得特别虔诚。家里门厅供了佛祖,客厅请
了观音,每日晨昏三香五拜,还要做到日行一善。所以她跟周月小梅前往西山,确
实属于自觉自愿,既是帮助优优,也可顺道拜佛;既是“普渡众生”,又是“独善
其身”,大乘小乘全都占了,可谓一举两得。
周月和小梅没去拜佛,他们就在车里静等。等了大约半小时,等得小梅都紧张
了,才看见阿菊扶着优优大姐,瞻前顾后,象逃命似的从正觉寺的庙门走出,急急
地,甚至是有些跌跌绊绊地,向小树林这边跑来。周月轰地一声发动了汽车,迎着
她们开出了林子。
阿菊和优优大姐气喘吁吁上了汽车,周月和梅肖英一同回头与她简短寒暄。优
优大姐脸上惊魂未定,病容明显,她连连点头向周月小梅表示谢意,阿菊则在一旁
急声催促:“走吧走吧,我们出来她老公不知道的。”
周月挂挡松掣踩下油门,汽车刚刚开动,就听见有人高声叫喊:“拦住他!拦
住他!站住!”紧接着他们都看到钱志富不知从什么地方斜侧里冲了出来,拦住了
这辆汽车的车头。
周月只好把车紧急刹住,他看到钱志富叉腰站在车前,瞪着他和他身边小梅,
恶声恶气的腔调,却是投向坐在后排的女人:“你给我下来!我告诉你,你要不下
来,就别再回来了!老子不伺候你了!你吃里扒外跟着人家跑,有本事你就别再回
来!”
钱志富的叫喊和他们的这场对峙,吸引了四面围观。这一天正值周日假期,庙
门前多少有些远来的游人和当地的小贩,好奇的目光游移在这辆汽车和这位拦车叫
骂的汉子之间,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孰是孰非,一时无人能辨。
围观的人壮了钱志富的恶胆,这里毕竟属于他的地盘。他甚至不再拦住这辆汽
车的去路,转身边骂边向养性斋餐厅的大门走去:“你们大家都看见了,不是我逼
她走,是她不想跟我过了。她要跟车上的这白脸跑,我让她回来她不回来,那她不
仁我也就不义啦,她再回来我也不要啦!”
周月拉开车门跳下车去,揪住钱志富大声呵斥:“你胡说些什么,你说谁是小
白脸。我们是带她看她妹妹去,你要去也一起去!”
钱志富一把推开周月,对周月的分辨不予理睬。他一边继续往回走一边回头指
着汽车的后座,威胁的口气有增无减:“你别回来,你他妈有本事别回来!回来我
也不认了!”
后座上优优的大姐终于承受不住,自己开了车门,颤颤巍巍地下来,用手抹着
眼泪,尾随着丈夫满不在乎的背影,低头走回了餐厅院门。梅肖英下车跟了上去,
想拉着她再说点什么,她低着头摆摆手,脚步不敢停下,似乎不愿再听。
直到围观的人渐渐散开,阿菊才一声不吭下了汽车。她站在汽车半开的门前,
默默看着束手无措的周月,和一脸茫然的小梅。
在回城的路上周月和小梅都沉默寡言,阿菊反倒表示理解:“她也是没有办法,
就是明知道是她老公毁了优优,她也不敢怎么样啊。刚才我一说优优没死,已经判
刑关进了监狱,她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恨不得马上能去见她妹妹。可她老公出来一
吼,她还是得老老实实回去,她总要生存么,换上我我也只能这样。”
同样作为女人,梅肖英冷冷地来了一句:“换上我我就不这样,让我去死可以,
让我这样活着,我不愿意!”
阿菊虽被这样呛了一下,却是不急不恼笑一笑说:“你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现在放在我身上我也不会这样的。刚才我拜佛的时候就求菩萨保佑我,千万别混到
优优和她大姐这地步。可要是哪天我万一也和她大姐一样了,不回去就根本没活路,
那我也只能回去了。别说是我小妹了,就是我亲爸亲妈出了事,我可能也管不了那
么多。人都是这个德行的,让你马上选择活还是选择死,恐怕人人都想先活着。”
梅肖英没有再反驳,她只是愤愤不平地看周月。也许她不能理解阿菊这类生存
至上的女人所持有的处事哲学,也许她也是没被生活逼到这个份上,所以她的现身
说法必然显得空洞无力。周月始终没有说话,他只是把握着汽车的舵轮,严肃地目
视着前方,脚下的油门在慢慢加大,仿佛要把刚才那个令人厌恶的场面,连同那份
念佛食素的虚伪,统统抛在脑后,抛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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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阵周月表现出来的执著确实令我由衷感叹。他的工作性质使他的许多假日
都要加班加点,但在长达半年的过程中,他还是把大部分难得的休息时间,都消耗
在暗中调查的路途往返。他把乖乖死亡那天优优乘坐钱志富的汽车前往凌家沿途停
靠逗留的每一个地点,全都逐一做了实地查访踏勘。他还和阿菊又做过一次深人细
致的长谈……当然,他这样一个年轻精壮的小伙子和阿菊这种孤门寡女的少妇进行
长谈,应是另外有人在场为好,所以,周月但凡去找阿菊,通常都要拉上小梅。
小梅也不算局外之人,她是优优的辩护律师。
阿菊与优优是自小相熟的朋友,所以对优优的遭遇一直抱有同情。但她的同情
与周月的同情本质不同,她一直相信那个死去的孩子就是优优杀的,她同情优优是
因为她们曾经情同手足,而且,在她和德子刚到北京的时候,优优没少帮过他们。
所以,尽管阿菊相信优优确实“犯了事”了,但她并不怎么憎恨优优。她认为
优优也是没有办法,是让那孩子逼得急了,才出此下策。凌信诚那么有钱,模样也
很不错,优优和信诚一起,如果没有那个一见了她就“发疯”的孩子,该是多么幸
福。虽然信诚身体有病,不能干这干那,反正优优这人,也不需要干这干那。阿菊
对周月小梅说道,你们别嫌我话说得难听,信诚那病对优优其实也不是坏事,万一
哪天信诚真的找他老爸老妈去了,那万贯家财,还不全都归了优优。可那孩子如果
还在,就得归了孩子。就算优优和信诚那时结婚,这男方婚前的财产优优是否有份,
也很难说。这类男女财产的规定我以前就找人问过。
阿菊基于以上分析,再加上她也旁听了两次审判,因而对优优铤而走险,并没
太多怀疑。
对优优杀人信与不信,并不妨碍阿菊与周月进行合作。她后来应了周月的请求,
寻找到了一个机会,再次陪周月一起去了一趟西山,“潜人”正觉寺秘晤优优的大
姐。
那个机会起于优优大姐打给阿菊的一个电话,在电话里她向阿菊打听优优最近
的消息。阿菊从她口中知道,这个电话是她趁老公外出进城,跑到餐厅悄悄打的。
阿菊放下电话便呼了周月,虽然这天不是假日,但周月恰巧手中无事,于是便向王
科长请了事假,还借出一辆车子,拉上阿菊就去了西山。他们从正觉寺正门进庙,
沿周月第一次来时的路线深人后院,从后院那扇垂花小门迂回进入养性斋餐厅,乘
餐厅服务人员未及注意,便拐进那条窄窄的夹道,一直走到优优大姐的住处。
阿菊上次来过这里,所以显得熟门熟户,穿过夹道便直接登堂入室。优优的大
姐那时正在屋里焚香诵经,见周月和阿菊推门而人不免吃了一惊。
周月来此的目的十分明确,他想从优优大姐的口中了解案发那天优优都和她说
过什么;他还想知道,这些天她的老公钱志富都和她说过什么;还想知道,为什么
钱志富突然适人山林,是谁聘他在这里当了经理;还想知道,为什么他不准她去探
望妹妹,她是否真的相信她妹妹投毒杀人。在他—一提出这些问题之后,优优大姐
的表现却让他异常失望,她几乎没有做出一句回答,始终拿着那卷佛经一言不发。
周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告诉优优大姐,优优至今还在不断申诉,至今否
认她被控杀人。如果你妹妹真是被人冤枉,能救她的只有你这位大姐。优优是你惟
一的亲人,难道你忍心让她坐一辈子监狱?她现在肚子里还怀了你们丁家的骨血,
难道你忍心那孩子一辈子不能与母亲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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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月把话说得这么动情,动情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残忍。他看到优优大姐紧闭着
双眼,也挡不住眼缝中淌出的行行热泪,他知道这个病弱不堪的女人,精神上已经
接近崩溃。
他甚至已经感觉到了那眼泪的热度,感觉到了这女人全身每个骨节都在疼痛地
扭曲,他本来还想继续施以诱导,但那女人不堪一击的样子使他终于放弃。
他灰心丧气地走出那间低矮的平房,虽然说得口干舌燥,但对阿菊替他沏的那
杯茶水一动没动,直到阿菊也说了告辞的话跟了出来,他也没从优优大姐口中听到
一点伤心。也许那个女人的眼泪已经流净,却不让人听到一丝吸泣的心声。
周月和阿菊沿原路走出正党寺隆重的山门,回到停于附近林中的车上。在周月
将车子发动起来的同时,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了钱志富那辆小小的奥拓。那辆奥拓
沿着山路缓缓驶来,驶进寺前的空场,停在养性斋的门边,钱志富从车上下来,锁
好车门。另一位和他一起下车的汉子,周月很容易便一眼认出,就是上次与钱志富
在餐厅里不欢而散的那个男人。
阿菊也认出那个男人,她说那人也在法庭作过证的,她记得那人姓姜名帆,曾
在信诚公司干过人事总监。
钱志富陪着姜帆进了餐厅,周月估计他如果径去后院肯定能从老婆脸上看出异
样。屋里阿菊刚刚彻的那两杯茶水,大概也还未及收去。钱志富显然能够看出在他
回来之前,曾经有人造访,而且将将离去,还未走远。
但周月这时已顾不得琢磨钱志富生疑后将会做何分析,姜帆的出现让他突然兴
奋不已,他的调查显然又多了一条重要线索,甚至也许会成为一个突破的契机。事
实上几天后周月便从凌信诚那里知道了姜帆的来龙去脉,知道了姜帆与仇慧敏曾是
情人关系,知道了他从信诚公司辞职后即加入了仇慧敏舅舅的制药公司,在那家制
药公司破产倒闭后又不知去了哪里。这个人现在突然与素不相识的钱志富过从甚密,
这情形让人不能不疑,让人不能不推测出一种可能,即仇慧敏与姜帆互相勾结,将
钱志富用钱买通,让钱志富制造证据,将优优置于死地。
周月这一大胆推测的灵感,还来源于另外一场巧遇。他从西山回来的数日之后,
因姜帆一事去询问信诚,恰巧看到仇慧敏也在信诚家里。她那天又给凌信诚带来了
她亲手堡制的一罐好汤,据说滋阴的同时还能补阳。周月来前她已在凌家逗留有时,
见有生客来访便快快告辞。在她告辞前凌信诚为她和周月二人互相做了简单介绍,
他向周月介绍仇慧敏时,用了“以前的朋友”这样一个含混的称谓。
周月很敏感,他能从那罐好汤和仇慧敏脸上缠绵多情的笑容当中,看出她的别
有用心。对凌信诚这样年轻的钻石王老五来说,每个女人的笑容都容易让人生疑。
仇慧敏与凌信诚告辞的笑容在周月后来形成那个推测的时候,被一再援引。也出于
同样原因,周月并没把这个仅仅是推测的推测,与信诚交流。
为了证实这个推测,周月后来托了在工商局工作的一位熟人,经他介绍,周月
到主管的工商所核查了西山正党寺养性斋餐厅工商注册登记的内容。从注册登记的
文件上可以看出,整个餐厅注册资本三十万元,钱志富除了担任经理职务之外,也
是股东之一。他占股百分之四十九,也就是说,他在这家餐厅投资了十四万七千元
人民币。而另一位占股百分之五十一的大股东,则理所当然地挂了法人代表的名,
在那纸工商执照的法人代表的字样下,赫然写着“仇慧敏”三个宇。
从工商所回到单位后的第二天,也是一个刚刚上班的星期一,他不顾科里的头
头有多忙,硬把科长拉到一边去,说了他暗自为优优调查的事。王科长马上严肃地
说:正好,你不找我也得找你呢。人家分局的同志今天一早就来了电话,说你有好
几次去骚扰他们的一位证人,人家证人到分局投诉你了,分局的同志很有意见。这
是人家负责办的案子,你不能从旁乱插手的!
周月不服地说:这案子的侦查工作早就结了,我再怎么调查也谈不上插手他们
工作呀。分局的人在法庭上说他们调查了那家汽车修理中心,证实优优那天确实在
那儿买过防冻液了,我这次也去问了人家,人家说这种事只能查销售帐目,帐上确
实记载了那天出售过防冻液,但没记载几点钟,更没记载购货人,更记不清那人是
男的是女的。这种防冻液他们那里差不多天天都有售,你说这样的证据算什么?还
有钱志富说丁优进去买防冻液,他把车子停在门口了,可我到现场看了看,门口根
本停不了车。来买东西的车子都是停在院里的,那个院子特别大。还有钱志富的网
吧关门后,他已经一贫如洗了,他从哪儿一下子搞到了十四万七,投资了那么大的
一个养性斋!还有……
王科长听到一半就点头把周月打断了,他建议道:既然你认为这个案子有疑点,
你应该去找分局的同志当面谈一下。这案子他们一直经手办,全面情况肯定更清楚。
你怀疑什么应该去跟他们谈,到底有没有问题要由人家来判断。咱们办的案子人家
事后乱调查乱发言,咱们也会有意见。
周月一下咋了壳,科长的建议很善意,也符合组织原则的,周月似乎没有理由
不接受,没有说词能反驳。他看着科长主动热情地帮他打电话,找了分局的那位他
认识的吴队长。吴队长在电话里的态度听上去还不错,表示欢迎周月过去谈。王科
长挂了电话对周月说:你看,人家吴队长是那么老资格的刑警了,比我资格还老呢,
人家态度很谦虚,很诚恳,你可以过去和他们谈一谈。你只把你了解的情况告诉他
们就可以了,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强迫人家去接受,好多事你可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这案子要不要重新调查是人家决定的事,你听见没有!
周月低头没吭声,没说听见没听见。下午他按照科长的旨意到分局去,见到了
那位吴队长。吴队长听完他的看法,留了他写的调查材料,答应认真研究研究,还
答应有了想法会及时找他。
周月谈完看法,交了材料,回到处里,不知为什么心里一下空了,那一阵上班
不免有些垂头丧气,少言寡语。王科长看在眼里,没有批评,但周月有一次听到他
悄悄打电话问过那位老吴,问他周月提供的那些情况到底有无价值……
两周之后,分局来了电话,请周月过去一趟,说关于优优的案子,需要“一起
研究研究”。
王科长准假,周月按时按点地去了。
那天研究下来的结果让周月十分失望。但他不能否认那次会议开得非常正规,
正规得几乎让人无可挑剔。不仅此案当时的承办人员全部参加,连检察院两位主管
的检察官也大驾光临。会上的讨论相当激烈,周月不能否认,激烈之外也不乏认真
和诚恳。几种不同的观点互相交锋,分局内也有部分刑警支持周月的怀疑,但大多
数人认为当时这案子办得还比较扎实,在前前后后多次反复的调查中,并未发现具
备作案条件的其他人。从各方面汇集而来的证据基本上合法可靠,互相印证,疑点
指向,惊人一致。至于本案证人及当事人之间后来合伙经商,证人不让妻子知道自
己作证,不让其探视案犯,这些情况完全可以找到合理解释,行为本身也未违法,
构不成推翻原案的法律理由。至于证人停车的位置与汽车维修中心现场情形不符,
以及诸如此类的细枝末节,说服力明显不够充足,更是难以成为翻案的依据……
吴队长在整个讨论中一直处于主持者的角色,本身并未发表倾向明显的见解,
在讨论进入各方论点重复争辩的僵持阶段,他适时地请两位检察官发表意见。他征
求检察官意见时所用的口吻,能听出这个会议已到了归纳收尾的阶段。
检察官的表态表面上听来比较中性,实际上支持了多数刑警的观点,认为:根
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如果本案案犯的代理人或亲属发现本案确有
新的重要证据,足以说明原判决在认定事实方面有误,或者量刑不当,或者原证明
犯罪事实的主要证据之间存在明显矛盾,或者适用法律错误,或者侦查。审判人员
有徇私舞弊、枉法裁判行为时,可以向检察院或更上一级检察院提出申诉,我们会
按照审判监督程序依法处理。检察官的表态虽然迹近背诵法律条文,但聪明人都听
得出来,周月提出的这些论据,一样都够不上边。
会议就在这样的基调下结束。
结束前吴队长并没有忘记再最后征求一下周月的意见。他与其说是征求周月对
这个案子的意见,不如说是征求周月对今天这个会议的意见。他说:“小周,感谢
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和关心,你提的疑问分局领导也很重视,虽然大家手上都有别
的案子,但今天还是把有关人员都集中起来,会上大家的意见你也都听了,你看你
还有什么意见?”
周月没有说出他有什么意见,他似乎并不想让会议就此结束,他咳嗽一声严肃
问道:“吴队长,有个情况我不知当不当问。”吴队长表情淡淡反问一句:“什么
情况?”周月说:“你们当初怎么突然想起要拘留钱志富的,并且还搜查了他的汽
车?你们是怎么猜到那辆汽车的后备箱里,藏着半桶没用完的防冻液呢?”
屋里一时静默,那静默让周月的胜利感油然而起。他把疑问的目光,直直地投
向吴队长的眉心,坚定不移。
吴队长依然用淡淡的语气,淡淡地答道:“因为有人举报。”
“是谁举报?姜帆,还是仇慧敏自己?”
见吴队长未即答言,周月不无挑衅地又问:“保密吗?”
但周月这次没能成功,成功不如他想象的那样轻易。吴队长用轻松的回答,简
单的理由,四两拨千斤地做了回应:“那是一个匿名电话,举报人自称是钱志富的
一个朋友,他说钱志富有一次喝醉了酒,酒后吐真言提到他的小妹,说他小妹杀了
一个孩子,证据还藏在他的车里。举报人不肯透露身份姓名。但我们仍然决定对钱
志富采取强制措施,结果证明举报完全属实。”
吴队长回答完了,在周月一时哑然之际突然转守为攻,咄咄反问:“怎么,你
有证据证明,举报人就是姜帆或者仇慧敏?或是他们指使的其他人?”
这回轮到周月沉默下来,沉默中含了几分理屈词穷。好在吴队长的表情还算中
庸,并未穷追猛打地将周月继续逼人窘境,他用了一种事务性的口吻环顾四周,来
结束会议的整个进程。
“看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无人应声。
“小周呢,”吴队长最后一次移目过来,“你还有什么意见?”
周月同样无法应声,他能听出吴队长道貌岸然地询问,潜伏着漫不经心的轻蔑。
就像当初梅肖英反驳公诉人时说的一样,他的怀疑纵有千条万条,可偏偏没有一条
足够确切!
他望着吴队长直直射来的目光,那目光同样坚定不移,他沉闷地低下头去,半
晌才很不情愿地哑声说道:“没有……没有。”
在分局参加完这个会议,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周月的情绪比较低沉,他找我出来
喝过一次酒,借酒发泄苦闷。他也知道他的调查对于推翻这个铁证如山的案子,实
在是杯水车薪,可他心里就是不相信,越来越不相信优优有罪!他本来就怀疑,越
来越怀疑钱志富和姜帆仇慧敏,越来越怀疑钱志富那个定人生死的证词,是他们攒
的一个猫儿腻!
那天晚上周月喝得大醉,我不得打电话问梅肖英他住在哪里。梅肖英很快乘出
租车赶过来了,她和我一起把周月架回了他的宿舍。在梅肖英打来热水替床上的周
月擦脸擦手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了周月桌上摊着的那些旧信,那是仙泉一个署名
“喜欢你的女孩”在几年中向周月述说的绵绵情话,每一道笔画都流露着少年的稚
嫩和动人的天真。
梅肖英给周月盖好被子,服侍他睡去。然后,她走近书桌,也注意到了那些过
时的书信。
她一封一封地看着,直到我说:“咱们走吧。”她都没有抬头。
我又说了一句:“你要留下来吗?”
梅肖英这才摹然惊醒,红着脸回答:“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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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
在秋天快要到来的时候,优优走出了监狱。
优优出狱是因为她的肚子越来越大,根据法律的规定,对她必须实行监外执行。
虽是法律的明文规定,但出监的手续依然繁琐。由于当初公安机关将优优关押
的地点用电话通知她的亲属钱志富时,钱志富代表他的妻子当即做了表示,不再认
这个丧尽天良的人是他们的小妹。虽然现在知道他们已在西山正觉寺落脚,但考虑
到优优大姐目前的身体情况和精神状态,考虑到其夫钱志富在本案中担当过控方证
人,所以律师梅肖英建议还是由凌信诚出面申请,安排优优监外执行的居住地为好。
凌信诚当然一百个答应。
虽然凌信诚与优优之间没有任何法律及血缘的关系,但法院还是批准了他的请
求,因为优优监外执行的法定理由是怀了孩子,而那孩子的父亲就是凌信城本人。
监外执行的执行机关,法定为优优居住地的公安派出所,而居住地的选择曾让
凌信诚大伤脑筋。最后他跑来和我商量,商量的结果是在郊外山明水秀之处,租下
一幢房子,既可让饱尝铁窗生活的优优感受自然的广大与鲜美,又可避开信诚的保
姆和司机,他们也曾担当本案的控方证人,曾经当庭严辞指证过优优,再与优优一
起生活,显然不大现实。而且凌家那间公寓,因是本案案发地点,优优一旦回去居
住,恐怕看到哪里都是触目惊心!
经过一番挑选,监外执行的地点就选在了京南六十里外的清水庄园,凌信诚在
那里租下了一幢临湖别墅,并且联系了附近的公安机关。一切手续齐备之后,在优
优出监的那个日子,他约上我和律师小梅,一起将优优从监狱接出,直接接到了这
里。
别墅经过精心布置,处处显得舒适温馨,楼上宽大乳白的卧室,最适合承载母
子温情;西班牙式的两米睡床,以及床上搭配明快的大小靠包,彰显着文明的传统
与尊贵;婴儿的小床也早早备好,被褥玩具一应俱全。卫生间流行的米兰瓷砖上又
铺了大块的长毛脚毯,不为奢侈与享乐,只为体现家庭的熨贴和温暖。魅力的焦点
则是与卧室相连的挑空阳台,雪白的罗马围槛勾勒出阳台阔大无比的实用空间。微
风之下凭杆远眺,清水湖景静静人怀。晚饭通常就安排在阳台上慢慢进行,细食美
酒与落日金晖一同享用,湖面上耀眼的溶液,也沉着得波澜不兴,静静倾听着一家
人的杯觞交错和笑语欢声。
凌信诚为优优和这幢别墅,另外配备了司机和保姆,还配备了护士和厨师。他
还特地将那位远房的姑妈从上海接来,帮他陪伴照顾优优。他告诉姑妈,优优是蒙
冤入狱,他和他的朋友——指我和周月小梅等人——绝不相信优优会干那种伤天害
理之事。公安机关也在慢慢调查,相信终有一天会真情大白。姑妈人已半老,善良
厚道,信诚这样说来,她当然这样相信,不仅把优优看做自己的子侄至亲,而且还
额外加了一份同情怜悯,从早到晚,把优优照顾得服服帖帖,无微不至。
优优出狱以后,最先提出的要求,是想见一眼她的大姐。她说她在监狱里曾几
次提出希望狱方能通知她大姐来看她一眼,但大姐始终没来。她为此和监狱里的干
部闹过一次,就是那次,干部正式告之于她,她的大姐已经表示和她断绝关系。
“当时她虽然大哭一场,哭得不想活了,但对那位干部的话,始终半信半疑。她一
被监外执行,第一个想见的就是大姐。她想证实一下那位监狱里的民警,说的是不
是真的。
对于满足优优的这个要求,我们心里都不乐观。把她大姐从西山接来,难度较
大;让优优前往西山,还要报告派出所批准,也很麻烦。凌信诚于是又来托我,求
我亲往西山,游说优优大姐无论如何过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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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托前往,去时还拉上了阿菊。在养性斋后院那间低矮的平房,顺利地见到
优优的大姐。和优优大姐的交谈只进行了十多分钟,我和阿菊就尴尬得面面相觑。
谈话因为有优优的姐夫钱志富在座,所以进行得十分正规。我和阿菊坐在饭桌
两旁,钱志富在我们侧面,坐于低矮的窗台沿上,优优大姐则坐在床边,头也不抬,
手里不停地叠着几件洗净的衣裳。
我简单介绍了一下优优的近况,说她现在十分想念大姐,很想见她一面,她自
己不方便出来,想请大姐过去一次。今天能过去最好了,我们正好有车来。今天不
去以后去也可以,要去的话我们随时派车接。
我没想到的,优优的大姐竟然低声说道:“你们回去吧,这个妹妹我不认了,
她杀人家小孩子,她这样子我不认她了。”
我一路想好的很多话,很多能让我不辱使命的话,在这“不认”二字的前提下,
全部骤然而废了。我张口结舌好半天,既不能说优优值得同情,又不能说优优实际
冤屈。我只能软弱地讲到亲情,亲情是惟一可以超越一切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她是你的妹妹,你是她的大姐,她是你惟一的亲人,你总该去
见个面吧。”
大姐听着我的劝说,眼睛却并不看我,她翻来复去叠着那几件衣服。偶尔抬头
膘一眼窗前的丈夫,膘完后再次回绝了我的拉拢:“认都不认了,还去看她做啥。”
阿菊也跟着劝了几句,直劝得大姐哗哗地掉泪,直劝得大姐浑身打抖,大姐说
:“你们走吧,快走吧!你们告诉她,她没我这个大姐了,我也没她这个妹妹了,
你们告诉她……告诉她下辈子……下辈子……做个好人!”
这一趟西山,无功而返。我和信诚经过商量,没将实情告诉优优。我和阿菊统
一口径,只说优优大姐和她丈夫到外地开店去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他们。
优优问我:“我大姐,她知道是姐夫害了我么?”
我默然不答。
优优说:“但愿她不知道,她知道了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心里还会不好受,一
起过日子也会别扭的,所以,她不知道才好。”
我说:“优优,你先顾你自己吧。把身体养好了,让孩子健康地生下来,这才
是最重要的。”
阿菊也劝优优:“就是,你老想别人干什么,你好好让自己过好了,母子平安
比什么都强。这世界我也想透了,只有自己爱自己,别人就算真爱你,也都是一时
一阵的。”
阿菊那几天就住在清水别墅,陪优优聊天消磨,也听优优讲讲铁窗生活。在监
狱里虽然有吃有喝,也不挨打挨揍,就是每天都得干活,吃喝也很不可口,而且最
重要的是心情压抑,太不自由,同牢的犯人互相吵架甚至动手,也时有发生。在那
种地方更要靠自己爱自己了,指望别人有多么爱你,那才叫痴心妄想。
优优也关心阿菊这一阵的生活,不知过得是否开心。她那位忙忙碌碌的老公,
对她是否一如既往。问了三遍阿菊才吐露真情,她也是刚刚知道,她那位开建筑公
司的老公,原来早就娶妻生子。他老婆带着孩子,就住在不远的顺义。阿菊说到此
处,只是眼圈发红,为自己受骗上当,心中委屈。但她的言谈话语,也听不出太多
愤怒。优优还以为阿菊肯定要和那男人大吵一通,愤而出走,从此一刀两断了呢。
阿菊却想得非常现实:德子靠不上了,再和老六一刀两断,我靠什么吃去?我
不管,反正那套房了我得住着,每月还要给我三千块钱。少一分我就打个车到顺义
闹去,反正我知道他家住址。
优优这才明白,阿菊现在安于现状的身份,就是人们常说的“二奶”。难怪阿
菊认为,这世道只有自己才爱自己,别人就算真的爱你,也只是一时一阵。
阿菊在清水庄园住了几天,就告辞走了。她不敢再外流连不返,怕老六万一去
大山子找她,看见人去屋空心里生疑。阿菊说:反正我不能让他找到借口抓到辫子,
要想甩我也没那么容易。
阿菊于是走了,信诚也希望她早点离开,她住在这里,侵占了许多本来该由信
诚与优优独处的时间。而且信诚看得出来,阿菊的唠唠叨叨,并未给优优带来多少
快乐。每天傍晚,响彻阳台的那些欢笑,大都是阿菊和姑妈的插科打浑。优优从走
出监狱那一天起,脸上就几乎很少笑意。在凌信诚百般呵护她时,她会对他露出感
激的笑容,但笑得非常压抑,并不那么由衷。
优优的情绪我也看得清楚,我和信试一样心照不宣,眼前的家庭温情和自由惬
意,对优优只是暂时短促的一段欢愉,很快她就要告别一切,包括她的幼小的孩子,
重新回到大墙之内,继续去过阴森刻板的铁窗生活,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如果说,优优的沉闷还另有原因,那么只有我才心知肚明,凌信诚当然是被蒙
在鼓里。我在清水庄园惟—一次看到优优绽开激情的笑脸,就是因为周月的突然光
临。
周月在优优出狱的三天之后来看优优。那照例是一个没有加班的周末。周月走
上阳台时西沉的太阳恰与他的视线平行,温暖的光芒染红了他的全身。那时优优正
独自审视着沉静的湖水,她也许并未想到周月会突然在此时现身。
在这个优美的背景下他们互相凝视。发自内心的欢笑在优优脸上慢慢绽开,两
行清清的泪水为她的欢笑添了些惆怅和伤感,那泪水和笑容代替了一切语言,一切
感激。
那天晚上我和周月以及和周月同来的小梅,一起参加了阳台上丰盛的晚宴。据
说那是优优出狱后最为开心的一天,连生性沉默的信诚都为优优的快乐感到欣慰,
那天还破例喝了一点红酒并讲了一个黄段。但只有我注意到优优快乐的眼神,总是
眷顾着坐于她斜对面的周月,虽然刻意掩饰,但周月的一举一动,还是牵引着她的
视线,如水如虹地流波飞转。
优优这晚的一颦一笑,大概只有我留意得到。
留意到的也许还有坐在周月身边的小梅。
周月没把他用大半年的时间为优优所做的艰苦调查讲给优优,特别是在这个调
查已经陷人僵局的时候。那天和优优相比,周月的情绪反而难见欢颜。饭后他私下
里对我诉苦,说他在分局那次开会以后又去爱博医院做了一次调查,结果让分局知
道,反映给了他的领导,领导上周找他谈了一次,脸色已经十分不好。
虽然科长告诉他吴队长对上次会上讨论过的线索并未搁置,会后又专门派人去
了正党寺找钱志富做了调查,但没有查出什么问题。钱志富公开承认养性斋是仇慧
敏投资搞起来的,他和姜帆仇慧敏也正是因为优优的案子在法庭相识。他甚至并不
讳言他在养性斋餐厅的那点股份是姜帆同意给他的干股,以此请他去当经理负责赢
利。给经营者干股以资鼓励的做法早已有之,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虽然十四万七
的干股数额似乎过大,但钱志富说他的一辆奥拓也值好几万呢,也包括进他的股份
当中去了。这样算来,分局的人认为钱志富的说法还比较合理,基本可以相信。
但周月还是不信。他从自己接触钱志富的亲身感受上,就是不信。
在这个金色的秋天,人们只盼着收获,周月和我之间的窃窃私语和长吁短叹,
都因期待的喜悦而被人忽略。这幢别墅的上上下下,男男女女,都在为一个生命的
降生而忙忙碌碌,而做着充分准备。优优母以子贵,在这幢房子里成为尊宠的中心,
而对这位母亲的未来,对涉及未来的一切话头,都被小心翼翼地加以回避。
在秋天最美的时辰,优优的孩子顺利出生。那是一个胖胖的女孩,响亮的哭声
预示了她的性格开朗,而且身体健康。伺候这孩子下生的护士、保姆以及司机和厨
师,所有人的眉宇间都是喜气洋洋,那几天的话题全在这个孩子身上。他们并不忌
讳私下里谈论这个孩子的未来,都希望她拥有母亲那样健全而美丽的外表,又有父
亲温和而善良的内心。
孩子父亲身体不好无可争议,而孩子的母亲心肠不好,虽然没人明说,但在大
家对孩子的祝福中,似乎多少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大家也都看到,优优对她自己所生的孩子,心肠真是再好不过。在她没出医
院的时候,护士每天给孩子洗澡,喂孩子吃饭,她都要求抱到她的床前,让她亲眼
看着,这时她眼里流露出来的神色,竟是那么善良慈爱。每天黄昏,她总是要让保
姆扶她来到医院的阳台,她怀里抱着她的孩子,迎着晚霞的辉煌,和孩子一起遐想,
一起微笑。此情此景让医生护士无不私下感慨:所谓虎毒不食息,心肠多么歹毒的
女人,对自己的孩子都一样无比疼爱。可见母性是人的一种天性,不因犯罪作恶而
一朝泯灭更改。
优优可以下床那天,信城便将母女接出医院,孩子回到清水庄园以后,每天起
居饮食,拉屎拉尿,全由优优亲手照顾。孩子除睡觉外的大部分时间,优优全都不
离左右。那孩子就像她小时候拥有的第一个娃娃,让她迷恋得爱不释手。从孩子下
生开始,一直到母女平安回家,凌信诚始终在用一只摄像机跟踪拍摄。他还把他拍
摄的片子给我看过,那片子把孩子的憨态及鲜嫩,表现得淋漓尽致。我在录像中看
到的优优,真是一个尽职的母亲,我看到她为孩子洗澡,扑粉,喂奶,更换尿布,
还用电动推子给孩子推头,都做得无比享受。连孩子头上推下的绒毛,都要放在手
上反复揉搓,放在鼻前轻轻嗅闻。那些画面都被信诚配了抒情激荡的交响音乐,让
人看了感动不已。特别是当优优怀抱孩子,迎着夕阳坐在阳台,慈爱的眼神与孩子
的憨笑彼此互动,脸上的霞光将整个画面映红,这时音乐也一并达到了高潮,如果
这时有人在你耳边突然疾呼:这是一个亲手毒死婴儿的罪犯!画面上的一切都是刻
意的伪装,你也许,肯定,会大吃一惊,会断然不信!
周月在孩子出生以后,又来看了优优一次,给孩子带来两样玩具。其实孩子的
玩具在她出生之前,就已应有尽有。周月微薄的工资支撑了大半年的自费调查,本
来就已捉襟见肘,那两样便宜的玩具放进孩子琳琅满目的屋里,立即被淹没得不见
痕迹。
那两样玩具是一面拨浪鼓,还有一只巴掌大的布娃娃,除了优优,没人注意。
优优排斥了其它所有贵重的玩具,执意把那面拨浪鼓放进孩子的床里。而那个
小布娃娃则被她自己带在身边,睡觉时便置于自己的耳畔。凌信诚以为优优是将那
布偶当做女儿的象征,故而也时常加以爱抚,并不疑心。
除了那天与周月共进晚餐之外,我不知道优优后来每当再见周月,是何心情,
是何眼神。她必须克制心中的爱意,必须强迫自己把那份压抑多年的感情,移向待
她恩重如山的信诚。我真的希望不管优优见到周月如何激动,她都不应有所流露。
她住在信诚为她精心打造的安乐窝里,哺育着她和信诚共同的孩子,她对信城投以
专注的情感,对信诚是理所当然的一份回报,也是优优自身应有的道义。
对优优这方面的表现我没有亲见,但从耳闻旁听的信息上判断,她确实是把那
份自小的感情藏于内心。没人说起优优心有旁骛,都说她和信诚恩爱无比。
那一阵我没有再去清水庄园,那部将完未完的小说也放在了一边。那一阵我忙
于在家装修房子,每天灰头土脸疲劳不堪。
后来我听说他们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凌飞虹,大概是从清水湖雨后的黄昏汲
取了灵感。这个名字在孩子小时叫起来很不亲切,所以根据孩子的形象又起了一个
小名,叫做胖胖。据说胖胖长到半岁时非常可爱,脸上的表情和优优枕边的那只娃
娃,竟然惊人地相似。
凌信诚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让我来清水湖看看他的孩子。言语间洋溢着由衷的
骄傲和暗自的欢喜。我因为天天在家监工还要天天去跑建材市场,故而一直未去,
直到有一天半夜三更我被凌信诚的一个电话叫醒。
凌信诚在电话里的声音骤然变了,他说了半天我才听出他是谁来。他说大哥你
在睡觉吗?你能出来吗?我家胖胖出了点事,你能到清水湖医院来一下吗?
我迷迷糊糊,看看手表,时间已是凌晨三点。我本想在电话里问问到底什么情
况,要不急的话我天亮再来。但听凌信诚的口气非同一般,让我迟疑片刻随即答应。
我按照凌信诚说的地址,搭乘出租车赶到六十公里之外的清水湖医院。那时已
接近清晨五点,孩子已经出了急救室进入病房。信诚的姑妈和保姆也已匆匆赶回清
水庄园去取孩子的东西,优优留在病房里帮护士照顾孩子。信诚刚刚办完孩子住院
的手续,见我赶来便拉到一边悄悄交谈。
我先问孩子现在要紧不要紧,信诚惊魂未定地说不要紧,没事了。我问孩子患
的什么病,问得信诚目光恐惧,气喘吁吁。
“我刚刚问过医院,医生说目前诊断是乙二醇中毒!”
我也惊呆得无法言声!
信诚的呼吸因为惊吓而显得急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也因为恐
惧而发出颤抖,他的脸色也因为张皇无措而变得惨白。我问:“优优知道了吗?”
信诚摇摇头:“不知道。我还没有告诉她呢。”
我们在这两句话后就哑然不知再说什么,面对这样的事实我们全都难以置信。
那天上午姑妈和保姆回到医院,她们带来了孩子的必备用品,并且接替一夜未
眠的信诚和优优,留在医院照顾孩子。我陪信诚和优优乘车回到别墅,下车后的情
形让我们一个个全都目瞪口呆。
别墅的大门已被数辆警车封锁,楼上楼下都是面目严肃的警察,这使我马上想
起我们刚刚离开医院的时候,也看到一辆警车开进了医院。当时我和凌信诚并不知
道,在我们从医院返回庄园的行驶途中,另一批警察正在突击搜查这幢别墅。我们
也不知道,这是那位昨天半夜才被从城里叫来帮忙的原来的司机老杨,在清晨时打
电话报的警。我们不知道在我们回到别墅前,警察已在别墅的车库发现了半桶防冻
液,还在这间凌乱的车库里,采集到优优一只沾了机油的鞋印和几枚指纹。我们只
看到,优优刚一下车便被警察麻利地铐住,然后不由分辨将她塞进一辆警车迅速拉
走,只一眨眼的功夫便走得无影无踪。
我们还看到,那位面孔熟悉的吴队长,从大门里面走了出来。
吴队长看看凌信诚,又转脸看我,目光停留片刻,复又移向信诚。他的面目平
稳,语调庄严,平稳得几乎全无表情,庄严得几乎一板一眼:“我们接到举报,你
的女儿昨天夜里中毒住院,我们刚刚依法对这幢住宅进行了搜查,搜查证已经向你
家里的工作人员和庄园的物业管理人员出示。根据搜查的情况判断,丁优涉嫌投毒
杀人,所以我们现在要立即中止她的监外执行,予以收监。此案还要进一步调查,
希望到时二位能够配合我们。”
搜查和勘查工作显然已经全部结束,警察们收拾勘查器具纷纷走出大门,各自
上了门口的警车和勘查车。吴队长也走下台阶向他的车子走去,在这个乱哄哄的场
面中,所有人都听到了凌信诚在别墅台阶上突然发出的嘶声大喊:“那是她的女儿!
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不会杀她,她不会杀她自己的孩子!”
屋里屋外,全都鸦雀无声。台阶下的警察们,别墅里的厨师和司机们,每个人
的耳朵里都回响着这几声泣血撕心的哭喊,但没人应声,没人能够回答这个巨大的
疑问!
只有吴队长,缓缓转身,他的声音平平常常,但在这个突然静下来的湖畔,却
显得发喷振聋!
“也许,她想要证明自己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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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
这一天也许是优优真正的末日,我搞不清她算是被重新逮捕还是依法收监。新
生的孩子已经八个月大,哺乳期至此不是不能结束。但公安方面显然认定优优又犯
有新罪,幸亏胖胖经过抢救已安然无恙,否则她将注定被判死刑。
在优优被重新收监之后,公安的取证工作全面展开,在这幢别墅里与优优同居
相处的每一个人,都接受了警方的严格调查。清水湖医院也提供了相应的诊断鉴定
的文件,所有人证物证都对优优不利。当天下午我从事件中渐渐镇定下来,也在心
里开始重新校正优优的印象。但凌信诚却始终无法镇定,他的生活信心几乎完全溃
坍,整整一天都处于精神迷乱的状态。
在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晚上,周月和小梅一起赶到别墅。恰恰是小梅的分析让凌
信诚的神智得到了巨大支撑,并且在我们共同劝说勉励之下,开始渐渐意识到自己
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
他意识到自己的孩子还在医院,还未痊愈。这孩子现在惟一可以依靠的,就是
他这个父亲。他必须让自己镇定下来,把女儿养大成人。
按照小梅的分析,优优上一次被判毒杀乖乖,其主观动机方面的不利证据起了
很大作用。而这一次中毒的,则是她的亲生女儿,母女之间感情很好,因此不存在
作案动机。公安方面怀疑她为脱罪而毒杀亲女,仅仅是一种分析猜测,难以找到确
凿证据。可以想见如果检方将胖胖中毒立案起诉,肯定面临证据方面的巨大难度,
但辩方以胖胖中毒为例推翻前案,现实前景也不容乐观。由于胖胖并未死亡,所以
优优最大可能是继续执行原判刑罚,那样的话,也还是要将牢底坐穿。关于下一步
的动作,小梅建议,至少可以由她以律师的身份或由凌信诚以孩子父亲的身份,向
法院提出申诉,这样先发制人,感觉比较主动。反正优优已经被判无期徒刑,下步
无论怎样诉讼,只要孩子没死,都不会加至死刑,这一点几乎可以肯定。
小梅的意见大家都表示赞同,关于申诉一事,商量下来决定先由小梅去会见优
优,征得优优同意之后再做决定。大家表面上意见虽然一致,但内心看法其实不同。
信诚和周月这两位与优优有情感关系的男人,对优优的无辜依然深信不疑。一个深
爱优优,一个被优优深爱,我不知这是否因为他们客观的理智,已在无意中屈从了
感性的直觉。
而我和小梅则相对客观冷静,我们嘴上没说,其实心里并不排除任何可能。吴
队长临上车前的那句话在我的耳际始终不能退去,小梅虽然表示那不过是一种推测
分析,难以找到具体证据,但她显然并不否认这个分析不无道理。
后来我们知道公安和检察机关果然基于这一分析,已将胖胖中毒事件单独立案,
并且加紧侦查,准备起诉。他们追求的目标,是指控优优杀人未遂,并以短期内两
次以同样手法残杀幼儿,情节恶劣,构成累犯,要求从重处罚。如果法院考虑如上
因素,判处优优死刑或者死缓,看来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小梅在我们碰完头的第二天前往监狱,要求会见优优,但被告之优优已被重新
逮捕,转押到了分局看守所内。她又赶到看守所要求会见,并且依据法律赋予律师
的权利,向侦查办案人员了解了案由。那天直到傍晚她才在警察的监督之下与优优
见面并做了短暂交谈,优优同意由她出面代为申诉。据小梅回来向我们学说,在不
到二十分钟的会见中,优优大部分时间都在哭,都在问她的女儿现在怎么样了。她
让小梅无论如何要告诉这个还不懂事的小孩子:她的妈妈是爱她的。她还让小梅无
论如何要告诉信诚,让他一定照顾好保护好他们的女儿,因为她断定有人在谋害胖
胖,那个人一定就是当初毒死乖乖的凶手!
不光是凌信诚自己,当我们从小梅口中听到优优的这个怀疑时,无不为之一惊。
没错,如果我们相信优优没有毒杀孩子,那孩子血液中的防冻液,又是什么人灌下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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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信诚的神经又开始紊乱,他开始怀疑过去和现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个
能接触乖乖和胖胖的人:保姆、司机、厨师。护士和秘书……甚至连从上海来的那
位老实厚道的姑妈,都让信诚疑心重重。我们不得不帮他—一做了分析排队,结论
是没有一个人具备全部作案的动机和机会。原先一审法院之所以认定优优有罪,就
包括除她之外无一人真正具备犯罪的全部条件这样一个重要原因。
在我们与信诚一起听取小梅通报情况并帮他分析各种可能的那个下午,凌信诚
始终处于时断时续的哭泣之中。他苍白削瘦的面容越来越像一个受惊的孩子,我们
无论摆出多少理智分析和逻辑推断,都不能让他稍稍安定。尽管他也知道没有理由
怀疑他家的任何一位帮工,但神经已经极度衰弱的他还是在几天之后让秘书将他们
全部解雇。在清水别墅因他女儿降生而请来的所有人,包括司机、保姆、园丁和厨
师,宁可错疑一千,也不留一个隐患。连他的远亲姑妈和从医院请来的护士,见他
如此疑神疑鬼,不免人人自危,也先后主动请辞。特别是他的姑妈,无论信诚口头
怎样挽留,依然坚决回了上海。凌信诚甚至还用高额的报酬,把在城区公寓里那位
从小把他带大的保姆,也送回了原籍。最后是那位一直为他父母开车,并且在胖胖
中毒后主动报警的司机老杨,也被他多付了一年工资“清洗”掉了。他的这一系列
狂躁反常的举动,在我和周月小梅眼中,几乎接近一种精神的病态,这与信诚一向
沉静宽厚的性格,完全判若两人。我甚至暗自庆幸自己在胖胖中毒前的相当一段时
间里,没有接触这个孩子,否则恐也难避心嫌,与信城难再来往。
那一阵孩子住在医院,信诚也陪在医院。我去医院看过一次信诚,见他拖着病
弱的身体,为女儿喂奶灌药,大小活计,事必躬亲。孩子睡着之后,我和他在走廊
里闲谈少时,言语之间,能感觉他万分疲惫,极度孤独。甚至也能隐隐感觉,他对
优优,此时也并不全信;也能感觉,他此时惟一的精神寄托,就是他的女儿。
这时,和凌信诚的思维走向正好相反,对优优毒杀亲女的真实性日渐怀疑的,
反而是原来半疑不疑的小梅。在检察院就胖胖中毒一案再次向法院起诉优优之后,
梅肖英为辩护的需要又与优优见过几次。她从一个女性的感受当中,渐渐相信了优
优对女儿的感情。第一次成为母亲的优优每次见到小梅的时候,最多的话题不再是
周月和信诚,甚至不再是这个于她生死攸关的案件,而是那个比自身生命更加重要
的宝贝女儿。
她问小梅胖胖病好了吗?胖胖吃饭怎么样?还要吃妈妈的奶吗?她还叫妈妈吗?
她刚刚会叫妈妈的。胖胖是胖了还是瘦了?现在是谁管她,谁带她?那些护士会带
吗……她问着问着就会哭出来,她不止一次地哭泣着哺哺自语:我的孩子,我的胖
胖,我想她……
优优的悲伤是真实的,是再好的演员也表演不了的,小梅渐渐确信了这一点,
母性的同感打动了她。她在控方强大的证据面前,否认不了自己的直觉。她把这个
直觉倾诉给了周月,周月本来就从钱志富的种种行迹之中,一直坚信其中有鬼。
每次去见优优,梅肖英除了了解案情和商讨辩护方案之外,还要承担向优优汇
报胖胖情况的任务,她不得不几次打电话向凌信诚询问孩子的病情。除了孩子,优
优对任何事情似乎都已无动于衷。只有一次,在小梅与优优刚刚结束会见的时候,
优优突然提出:“你能告诉周月,让他来看看我吗?”小梅当即摇头:“不能,你
这案子还没开庭,你现在不能会见朋友。”见优优表情失望,小梅问:“你有什么
话要对他说吗?我可以转达。”优优说:“没有,我是想……我是想托他去看看我
的胖胖,告诉她,妈妈想着她呢。”
只有这一次,小梅心里不太高兴。但她还是把优优的委托,转达给了周月。
“哎,”她说:“她让你去看看她的孩子,她指定你去,别人不行。”
周月听明白了小梅的话语,却没看明白她脸上的表情:“为什么别人不行?”
小梅说:“这我怎么知道,也许她觉得,只有你才能代表她吧,你去看孩子,
就像她亲眼看了孩子一样。她可能觉得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可能觉得你就像那孩子
的父亲。”
“那孩子的父亲是凌信诚。”周月皱了眉头:“你胡说些什么。”
小梅笑笑,也知道自己说得过火,她问:“那你到底去不去呢?”
周月想想,说:“咱俩一起去吧。”
小梅半天没有表态,很久才点了下头:“也行。”
于是找了一个晚上,下班之后,周月和小梅乘公交汽车,一起去了六十公里外
的清水湖医院。这清水湖医院是家民营医院,据说还有外资投入,是家兼备医疗和
休养功能的高消费的贵族医院。规模虽然不大,但因为周围傍着不少别墅庄园之类
的高档社区,所以设备精良。又与市里几家大医院联合,请各科名医轮番坐堂汇诊,
日久生望,聚集了一些名气,所以胖胖自发病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没有转往市内。
周月去看胖胖,明明知道以凌信诚的经济实力,胖胖的吃玩穿用,无所或缺,
但出于礼规,还是和上次一样,给孩子带了一些东西,无非果珍奶粉之类,象征大
于实用。
清水湖医院里的病房,设有大小多个种类,胖胖住的这间病房,就是一个朝南
面湖的套间。装饰非常讲究,设施也很先进,窗外远山近水,一派郁郁葱葱,一看
就知道是为富人疗养之用。凌信诚与胖胖一起住在里间,始终日夜陪护,很少离开
一时。周月他们到达医院走进病房时,看到凌信诚正在护士的帮忙之下,亲手一粥
一粟给胖胖喂饭。那饭也是由奶粉调了一点果泥,搅成糊状,不稀不浆,不冷不烫,
胖胖吃得十分惬意。见他们进来,信诚从床边起身,脸上挂着无尽的疲倦,身体看
去虚弱不堪。小梅赶忙接了他手上的小碗,替他给胖胖喂饭,周月和信诚寒暄两句,
又去逗逗孩子。然后又接了小梅手中的小碗,替下小梅,因为这时信诚已经开始急
切地要向小梅询问优优的案情了。
小梅于是与信诚到外间坐下,向他通报优优案件的进展,护士见他们有事要谈,
便端着药盘匆匆离开。周月一人在里屋用玩具逗着孩子,边玩边喂,孩子居然十分
配合。信诚在外屋与小梅说话,先是神色不专地惦记里屋的胖胖,后来听到里屋平
静无事,才渐渐心安下来。
凌信诚与梅肖英在外屋谈了十多分钟,终于听到里屋传来胖胖的哭声,他连忙
起身跑进屋里,看到周月坐在床边张皇无措。胖胖脸上挂了两行泪珠,一张胖脸哭
得很丑,伸着双手要找父亲。信诚过去抱起女儿,哄了两下便不哭了。信诚看看那
只小碗,碗里还有些许残羹,周月解释说:“她不肯吃了。”信诚摸摸那碗,碗早
凉了,于是说:“不吃算了。”这时护士又进来了,要给胖胖测试体温。小梅便趁
机表示时间已经不早,他们还得赶末班车回城。凌信诚说我刚又请了一位司机,让
他开车送你们回去。
从城里到清水湖医院,乘公交车要走两个小时,他们坐凌信诚的奔驰回程,只
用了五十分钟。路上小梅问周月:那孩子怎么哭了?周月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哭了。
小梅说:我开始看她对你很亲,还以为她真把你当成了亲爹。周月说:你什么意思?
小梅说:没什么意思。
周月也没再继续斗嘴,那几天他为科里的一个案子加班加点,后天还要跟王科
长到香港出差,没精神再去琢磨小梅的“意思”。他闭上双眼似睡非睡,小梅以为
他生气,便也住嘴,一路上扭脸窗外,目光熟视无睹,将沿途夜色一扫而过。
车子进城以后,先送小梅回家,又送周月回了宿舍。这似乎是一个各怀心事的
晚上,谁也不知道这个晚上他们各自睡前都想了些什么。我假想了周月回到他那间
十米见方的单身宿舍,在灯下再次展读了那一封封多年以前的“情书”。那些旧信
让他回顾了自己单纯封闭的少年,少年的情怀总能打动人心。
我这个假想的依据来源于第二天发生的事变。第二天早上周月起床上班,他要
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机场接人,要接的人是广东省公安厅的一位同行。那时他们正与
广东省厅合办一个案件,今天他接的这位老黎,明天将与他和王科长同去香港。
他开车把广东老黎从机场接回处里,一进院子就看见分局的那位吴队长带了他
的几名手下,气势汹汹地开来一辆吉普。其中一位壮壮的分局民警最先看见周月从
外面回来,用手碰碰他的上司,又用目光指指周月。周月一看就猜到他们八成又来
告状,不由心吓怒火一脸敌意。吴队长看他一眼,并不寒暄,带着他的手下大步走
进楼门。周月也板着脸跟了进去,他先把广东的同志带到科长的办公室里,但科长
不在。他为广东同志泡了茶就出门去找科长,正巧在走廊上与科长迎面相遇。科长
正带着分局吴队长他们往处长的屋里走去,见到周月先是一愣,表情看去有些异样。
周月说:“科长,老黎接来了。”科长没接下文,反问一句:“周月,你昨天晚上
干什么去了?”周月没答,突然怒气冲冲地冲向那位吴队长,揪住他吼了一声: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还有没有自由!”
他也没想到自己用力会这么猛,一下子把吴队长撞到墙上了,旁边几个分局的
民警全都冲上来,红脸呲牙地和周月撕扭。他们的个头体量都比周月壮大,想必都
不知道一旦打架谁也不是周月的对手。
王科长也上来拉他,并且厉声训斥:“周月,你放手,你怎么胡来呀!”
周月被拉开了,吴队长并不动怒,面无表情地看了周月一眼,转脸带着他的人
马,继续往处长办公室那边走去。王科长冲怒气未消的周月低声说了一句:“我呆
会再找你。”便朝吴队长他们追过去了。
周月回到办公室设果多久,就有人过来让他到处长办公室去。周月一进处长办
公室的屋门,就看到吴队长和他那班刑警正和处长叽叽咕咕,见他推门进来,全都
抬头闭嘴收住声音。
周月间声叫了一声刘处长,眼睛并不朝他们看。他知道他们无非是来告他的刁
状,可恨的是这回居然小题大作来找处长。
处长的面孔果然铁板着,没有一点笑容的,他对周月说了句:“坐吧。”周月
一坐他马上开口问:“周月,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处长的质问与科长是一样的,口气却要强硬得多。周月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我去清水湖医院了。”
处长问:“你到那儿去干什么?”
周月说:“我是看我一个朋友去,他现在一个人照顾他女儿,我看他需要不需
要帮帮忙。”
“你的朋友是谁呀?”
“凌信诚。”
“凌信诚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处长的口气既是质问,又是批评,其激烈的程度周月从未见过。他的态度不由
软了下来,可又不知怎么解释才讲得清楚:“凌信诚……是我一个老乡……是我一
个老乡孩子的父亲。”
“你老乡叫什么?”
“叫丁优,”周月看一眼吴队长,又说:“上次到分局开会以后,我没有再去
私自调查丁优的事了。我昨天是去看看能不能帮帮他们的忙,我们没谈一句案子的
事!”
处长尖锐地问:“你是想帮谁的忙?凌信诚,还是丁优?”
周月说:“丁优在看守所押着,她女儿还没出院,我去看看小孩的爸爸,也去
看看那个小孩……”
吴队长这时突然开口,冷冷打断周月的解释,他的声音装饰得沉稳平和,一点
看不出是在争吵报复:“那个小孩在你走后突然再次中毒,昨天夜里清水湖医院进
行了整整四个小时的抢救,今天早上七点抢救无效,孩子已经死亡。”
周月全身像被电击了一下,从骨头缝里发出一种丝丝的声响,他的牙齿和舌头
都有些不听指挥,口齿发僵哑声呆问:“什么……已经死亡?”
无人回答。
处长、科长,和那些分局的刑警们,都用一种严厉不苟的目光、极端排斥的目
光、神色异样的目光,一齐看他。
那目光让周月刹那间明白:他们不想向他证实更多细节,因为毫无疑问,这不
是他管的案子!
但此一刻的震惊已使周月不觉尴尬,他不敢相信地再次将目光盯住那位刑警队
长,盯住他带来的那几位助手。他的声音已经变了腔调,说不清是疑惑还是质问:
“胖胖死了?胖胖死了?”
他甚至搞不清自己是否正昏迷于一场噩梦,耳朵里的那些声音,眼睛中的这一
屋子人,会不会全都不是生活的实况!他为了证实自己是否清醒,鼓起底气再度出
声发问:“谁告诉你们胖胖死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发自身心肺腑。他发自身心肺腑地想到了信诚和优优,想
到这对爱孩子都快疯了的父母。他用和他们一样破碎的心,想到十几小时之前,那
个可爱的孩子还冲他憨笑,冲他啼哭……
“谁告诉你们她死了!”
他们都看他,表情严肃。吴队长用洞明一切的平静,蔑视于他的暴跳,冷冷说
道:“她死了,死于乙二醇中毒。”
周月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但同时又有一道强烈的亮光从黑暗中穿刺而出,让他
突然抬高了声音,甚至带了一种悲壮的激越,大声地道出了他一直坚守至今的那个
问号!
“可丁优还在监狱押着,孩子怎么会乙二醇中毒,啊?”他咄咄逼人地向那帮
刑警喝问:“这一回谁是凶手!是她父亲?”
但奇怪的是,刑警们依然未即答言,他们依然严肃地看他,眼神中的异样,依
然如故。
王科长最先打破双方敌意的僵持,他用一种尽量缓和的口气,把一个尖锐的问
题点明:“周月,你刚才说,你昨天去了清水湖医院,根据在场护士和孩子父亲的
回忆,在孩子中毒之前,只有你一个人曾经单独和孩子呆在一起。所以,分局办案
的同志认为,你有必要把那段时间你干了什么,交待清楚。”
虽然周月已经从场面上,从他们的神色中,猜到他们的怀疑了,但王科长当着
处长的面,把这怀疑用明确的语言说出,还是让他感到震惊和愤怒。
“我?”
他瞪着吴队长,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哭出来了,眼泪还没流下,哭腔已经带出:
“你们是疯了吧!这案子明明有这么多疑点你们不去调查,现在丁优押着,孩子又
中毒了,你们应该好好想想啦,这说明了什么!你们现在居然连我都要怀疑,我不
明白你们想干什么!”
吴队长马上针锋相对地予以回击:“我们。的想法非常简单,在孩子中毒前只
有你和孩子的父亲具备作案的时间。我们已经排除了孩子的父亲,现在,我们正在
努力……并且也很希望,能够排除你。”
周月站起来大声叫喊:“我为什么要投毒,我为什么要杀那孩子,我为什么…
…”
吴队长依然坐着,却用同样强悍的声音毫不迟疑地狙击了周月的咆哮:“如果
我们最终能够证实只有你一个人具备作案的全部条件,那找到你的作案动机并不困
难——你和丁优是同乡,你一直认为她无罪,你曾经花了很多时间,用了很多方法,
想要证明丁优无罪。也许,你突然找到了一个更加简单有效的方法……”吴队长的
吼声到此突然顿了一下,然后放缓:“但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的话,那你就太傻了,
那你就太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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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
好在分局刑警对周月的怀疑,仅仅出于一种分析,他们还没有充分证据,足以
对周月采取刑事措施,或者以周月目前的嫌疑程度,他们所能采取的措施,只能是
《人民警察法》中规定的“带回公安机关盘问”,或《刑事诉讼法》中规定的“拘
留”。“盘问”最多不能超过48小时,拘留最多(包括上报检察院批捕的时间在内)
不得超过七天,而在这两者相加的九天之内,要让证据的分量达到可以“批准逮捕”
的刻度,对吴队长来说几乎是一件毫无把握完成的任务。法律规定“逮捕”的三个
必备条件之一,就是“主要犯罪事实已经查清”,吴队长大概没有这样的信心,短
短九天之内就能查清一切,然后让检察院顺利签发逮捕命令。何况,周月也是公安
局的内部人,弄错了再放,很容易引起兄弟单位间的龌龊。所以,他们只是当着周
月领导的面,也当着周月的面,宣布了他们的怀疑。也许这是他们的一个心理战术,
看看周月是何反应。是惊骇还是消沉,是巧言诡辩,还是暴跳如雷。
虽然分局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但吴队长在处长科长面前故意张扬他们的怀疑,
还是给周月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当天他就被通知暂停职务,集中精力“配合”分局
对这起命案进行调查,包括原定次日启程香港出差的计划,都改由王科长单独与广
东省厅的老黎同行。
周月心里当然清楚,“配合调查”是一个比较好听的词语,比较确切的意思应
该叫做停职审查,这一点在科里处里的同事中间,恐怕人人都已不言自明。
“配合调查”的第一件事情,是让周月同意分局刑警队进入他的单身宿舍“看
看”。这是王科长在带周月离开处长办公室后宣布他暂停工作的同时提出来的,王
科长见他一脸愠怒刚要做出反对的表示,便压着声音劝他顺从:“人家要申请一张
搜查证是很容易的事情,这还是我向他们提的建议,不算搜查,改用去你宿舍看看
这种方式,这是人家吴队长照顾你的面子,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得心里有数。”
于是周月只能顺从,他知道吴队长不是给他面子,而是在给王科长面子,他不
能不识好歹,不识抬举。
于是他带着分局的人去了自己的宿舍,王科长也一直从旁跟着。吴队长和他的
那帮弟兄“看”得十分仔细,在他的“同意”下几乎翻动了他的全部东西,和正规
的搜查几乎没有两样。其实分局这次搜查的最大收获,就是他们刚进屋时第一眼看
到的东西——在床边的一张小书桌上,那些缠绵的旧信尚未收起,那些经年累月的
旧信如果仅从文字上加以分析,足以认定全是优优写给周月的“情书”。这也是我
后来之所以假想周月前一天晚上从清水湖医院回到宿舍以后,曾将这些保存至今的
“情书”在灯下彻夜展读的原因。
“情书”被分局刑警队客气地“借”去研究,还打了一张正正规规的“借条”,
写明某年某月某日,借阅周月有关材料多少件共多少页张。“有关材料”这个词用
的十分奥妙——和什么有关的材料呢?当然是和胖胖被杀一案有关的材料。周月也
无权计较这类用词隐意妥否,既然“看看”实际上就是搜查,那么“借阅”实际上
就是扣押,那张“借条”也毋庸置疑,实际上就是扣押物证的一个清单。
在我看来,周月面对这样一场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面临自己事业前途乃至肉
体性命的生死考验,他所表现出来的镇定心态,还是令人相当佩服。因为他只有二
十二岁!因为他除了那场并没留下任何记忆的伤病之外,几乎是一帆风顺地成长起
来。现在突然被停止工作,处于受审地位,这样的逆境他从未经历,对他几乎与生
俱来的自尊是一次莫大打击。但他较好地保持了精神和生活的常态,不管分局是否
对他部署了跟踪和监听,他照常喝水吃饭,照常和人说话,照常出门上街,照常使
用电话。他最先打出的电话是给优优的律师小梅的,在电话中他知道小梅也在同一
天受到了分局刑警的调查盘问,并且也是在她的工作单位公开进行,也给她造成了
恶劣的影响和巨大的压力。小梅是个女的,她似乎有点承受不住。她在电话中表示
既然她已成为警方的怀疑对象,那她需要做出相应的考虑,以决定是否退出为优优
担当辩护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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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小梅的回避意向,周月表示坚决反对,他说通过胖胖死亡的事实,更说明当
初乖乖的死亡,肯定另有凶手,你不但不应就此退缩,反而更应坚定辩护的信心。
他说现在对优优的指控其实面临着更加巨大的危机,如果分局不能迅速查清胖胖的
确切死因,那么以前对乖乖被杀一案的所有判决和裁定,就必然产生了一个巨大的
司法疑问——两个儿童因同样原因而死,而凶手竟然并非一人,这样的认定如果没
有充足的证据支持,显然迹近草率裁判。
不知是受到周月的鼓励还是出于职业的责任,小梅终于没有放弃为优优的辩护,
继续紧锣密鼓地为开庭做着准备。让她最难面对的倒是优优的状态。在小梅与看守
所及检察院商量之后,决定由她出面,在监所民警的陪同之下,向优优通报她的女
儿死于非命的消息。
这次艰难的会见就安排在小梅和周月分别被分局调查的当天晚上。小梅在看守
所的一间会见室里,见到了优优。小梅和优优面对面地坐着,她酝酿了很久始终说
不出胖胖二字,她不知道优优是否已经预感到什么,因为她一直用不安的目光注视
着从未在晚间探访的小梅,任其沉默并不提问。
良久沉默之后,小梅终于开口,她的声音缓慢,仿佛来自远处,她说:“优优,
今天这么晚来,是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你的女儿……今天早晨,在清水湖医院,
又发病了。医院作了尽力抢救,但最后,最后不行……孩子,孩子—…·现在已经
不在了。”
小梅说到此处,出于女性软弱的本能,甚至不敢正视优优的面容。优优在最初
一刻似乎没有听懂,她甚至还问了句:“你是说胖胖么,她怎么了?”小梅不得不
再次将这个悲惨的消息,残酷地重复一遍:“孩子抢救无效,今天早上,她已经死
了。死因是……乙二醇中毒。”
这句重复之后,小梅不能不抬起双眼去关切优优。她看到优优干枯的嘴唇,疑
问地半张,整个面部,微微打抖,几秒钟之后她突然听到一种非人的声音,“他们
要杀我!要杀我的孩子!他们真的杀了我的孩子!”那声音由索索的细语渐渐转为
凄厉的呼号,喊出压抑已久的悲拗,喊出刻骨的仇恨和无可控制的疯狂!
“……他们杀我还不够么,还要杀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我不要她死!
我不要她死!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优优的喊声很快被歇斯底里的哭泣淹没掉了,小梅没有加以任何劝慰,她在优
优的哭声中站起身来,默无一语离开屋子。她的眼里也含着热泪,她本来想好要告
诉优优,无论警方怎样分析,胖胖的死,必将无可置疑地,对她有利!
但优优的痛不欲生,优优的撕心裂肺,使她无法将胖胖的死难,说成一个利好
的消息。
周月除了给小梅打过电话之外,还给信诚打过电话。信诚的手机关着,打到清
水湖医院,才知道他已旧病复发,目前还躺在观察室里,尚未脱离危险,电话是肯
定不能接的,探视更其不是时候。周月在知道了凌信诚的情况之后,又和我通了电
话,我就是通过周月的电话,才知道了胖胖的死讯,以及分局搜查周月宿舍的情形,
以及其他一切与此相关的事情。
开庭的日期由于胖胖死亡而被无限期推迟,这期间周月又被传唤到分局接受了
几次讯问,并且在指纹提取仪上留下了自己的全部指纹。他的态度是积极配合的,
表情是不卑不亢的,既不提问题,也不做解释,更不乱争执。他故意表现得镇定自
诺,以示自己无愧于心。
他整整两周没有上班,除了去分局接受讯问和在家写“交待材料”之外,几乎
无所事事。
两周之后,他再次打电话到清水湖医院,得知凌信诚已经脱离危险,只是身体
较弱,病状不稳。于是他向已从香港回来的科长请假,说要去医院看看信诚。科长
请示了处长,处长说要问问分局。分局答复说周月现在没被采取任何强制措施,
“他要去哪里是他的自由。科长于是告知周月可以去,同时劝他不要去,现在此案
正在侦查调查阶段,他去和当事人单独见面,岂非自找麻烦!
但周月还是去了,路上他并没发现有人跟踪,但见到凌信诚后他发觉凌信诚病
房里的两位护士,形迹不免有些可疑。特别是其中一位,在他与凌信诚交谈期间,
始终未离病房一步,而且在帮另一位护士输液打针的时候,动作也明显有些生疏。
周月心想这女的八成就是分局的便衣,他故意使劲盯着那位“护士”看,直看
得她目光欲避还不敢避,还得撑着样子故作轻松。周月暗暗冷笑,他心里本来坦然,
所以言谈举止,自然没有慌张痕迹。他大大方方地问了问凌信诚的身体情况,大都
是那位真正的护士替他回答。凌信诚果然如医生在电话里所说,身体极为虚弱,因
而被禁示过多说话,只用表情对周月过来看他,表示感谢,并且眼圈发红。在真护
士的干预之下,周月只在病房里逗留了五六分钟,就被从床前劝离。
周月出了病房,在走廊里他发现了另一位形迹可疑之人,抬头远远一看,走廊
尽头的楼梯口处,也站着一个汉子,正假装测览一本杂志。周月几乎不敢相信分局
刑警队为了他的这次探视,竟然如此兴师动众。他站在病房门口想了一下,抬脚向
楼梯口大步走去。他知道那位看杂志的便衣紧随其后也下了楼梯,却故意佯做不知。
他在走出病房区后没有离开医院,而是向一位擦肩而过的医生打听了化验室的位置,
然后便快步向医生指点的方向走去。
身后盯梢的便衣并没有硬行跟进化验室里,周月在化验室向一位医生出示了自
己的警察证,然后开门见山问到乙二醇,他请医生向他讲解一下乙二醇究竟是种什
么东西,以及关于这东西的有关常识。医生看上去正有事在忙,又不便完全拒绝推
辞,便以普及式的语言,简短扼要地做了解释:乙二醇是一种对人体有害的物质,
可以人工合成,主要用于工业和技术用途。周月又问:人体内发现乙二醇一定就是
来自汽车防冻液吗?医生说那也不一定,很多工业用配料都含有乙二醇。国外还有
资料记载,曾偶见人体内自然合成乙二醇,也可导致中毒症状,但国内临床实践中
倒从未有过这种病例。
周月心里猛跳一下,急问:“人体自然合成,国外什么资料有这个记载?”
医生说:“我上大学时听老师说过,我没见过。”
周月迫不及待地再问:“请问您上的什么大学?”
医生说:“北京医科大学。”
周月又问:“请问是哪位老师说过,您是否还能记得?”
医生想了一下,说:“好像是听刘元青教授说过,刘教授是咱们国内权威的遗
传学专家。”
周月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再问医生:“麻烦您了,
请问您有关于乙二醇的书吗?”
医生摇头:“没有,关于乙二醇你还想了解什么?”
周月也说不清他还想了解什么,仓促中又问了一句:“你知道人体内有多少乙
二醇就会导致中毒?”
医生又摇头:“这我马上说不清,我没有确切实验过,不过照我估计,超过十
克含量可能就会出现中毒症状。”
周月又问:“那么多少含量才会致人死亡,比如,半汤匙的乙二醇,会致人死
亡吗?”
“这我也没有实验过,半汤匙大概有二十克了,我想,如果对一个婴儿来说,
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婴儿的心脏耐受力和循环系统比较脆弱,一旦受损就会危及生
命,成人可能好些,因为乙二醇的半衰期是一个小时,量小了人体还是可以与之对
抗。”
“什么叫半衰期?”
“啊,就是药物的排出时间。就是说如果你的体内有二十克乙二醇的话,一小
时后,会自动排出一半,每过一小时,都会再排出一半,这就叫半衰期。”
半衰期!
一小时!
周月凝眉不动,心跳却骤然加速,他隐隐地感到,他一直苦苦寻找的那个东西,
似乎就在眼前缓缓浮出,虽未完全成形,但却伸手可触。那东西带着那种他已能切
实感受到的重量,让他渴望已久。他的眼圈忽地一下红了,他不知怎么搞得声音也
哽咽起来,他说:“谢谢,医生,谢谢你……我听懂了……”
周月走出化验室,大步向前。他知道后面有人跟着,但已全然不顾,他心中的
激动早把他们全都忽略。他大步地向前走着,眼泪突然像涌泉一样奔放出来,他无
声地哭了一下,但马上忍住。他用一只手遮住自己流泪的眼睛,他不习惯让走廊上
过往的行人看到他哭。他用那只手擦掉了喜极而泣的泪水,用一种胜利的豪迈来转
换内心的颤动。
他走出清水湖医院,没有像来时那样去乘坐慢腾腾的公共汽车,而是乘上一辆
出租车迅速回城。他没有回到他的宿舍和他那间去了也无所事事的办公室,而是直
接去了爱博医院。在爱博医院他逗留了大约一个小时,然后从医院大门匆匆走出。
他知道他的每个行程都被纳人跟踪的视线,他访问过的每个医生都会随后遭遇仔细
的盘问,但他仍然目不旁视,义无反顾,继续乘上一辆出租汽车,让车子直接向北
京医科大学的方向开去。
他在北京医科大学辗转询问,直到黄昏才探得刘元青教授下午在图书楼里有一
个外事活动,不知现在是否结束。他赶到图书楼时得知外事活动已经结束,但刘教
授没走,正在书库里和人谈事。周月向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出示了自己的证件,遂被
顺利地予以放行。他穿过一排排巨型的书架,穿过图书馆内特有的安静,穿过书页
和油墨浓厚的香味,一直走到书库的深处。工作人员带他走到一扇门前,示意他刘
教授就在里面。周月推门进去,他看到里面也是一间满架书籍的大屋,只是不如外
面那样井然有序,过于拥挤的书架上堆满中式的古籍膳本和西式的羊皮封套,凌乱
中弥漫着经年的尘土。黄昏的斜阳饱满地扑敷于浅色的窗帘,使整个屋子都沉染了
老到的金色。
窗前的金色中有两个人的剪影正在谈着什么,他们因为聚精会神而均未听到周
月的脚步。周月看到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老者,虽然面部背光发暗,但显然就是刘教
授了,另一个人背对门口,手里正捧着一本硬皮厚书,正在认真聆听刘教授的侃侃
之论:“……这本书对美国的那个病例也做了记载,那个病人的症状最初也很奇怪。
后来医生对他进行了外周血染色体检查,发现中毒症状的罪魁祸首,原来是染色体
平衡易位造成的异常核型。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都把染色体比喻为携带密码的潜伏
杀手,就是因为一旦它的数目和结构出现异常,就可能导致或者遗传给后代某些意
想不到的疾病。包括血液疾病。美国的那位病人,最初也是被诊断为乙二醇中毒…
…”
在这句嗓音苍哑的“乙二醇中毒”之后,刘教授的讲述突然中止,因为他发现
在门口书架的旁边,还另有一位青年,也在全神贯注地倾听。那位手捧厚书的男子
注意到刘教授惊疑的目光,便也转过脸向身后端详。他看到了周月。周月的视线和
那男子针锋相对,彼此对峙很久谁也没有避开。
那位男子终于首先开口,微笑着问道:“周月,你不是早就从清水湖医院回来
了吗,我还以为你会先到这儿来。我知道你这些天非常辛苦,怎么样,你都准备好
了吗?”
周月语气强硬,目光凌厉,他傲然答道:“我准备好了,吴队长,现在可以开
庭!”
吴队长继续流露着一种前辈才有的宽厚笑容,慢条斯理地款款说道:“开庭日
期要由法院决定。不过,恐怕最近法院不会决定开庭。”
周月说:“为什么不赶快开庭?是你们不敢开庭?”
吴队长再笑一下,答非所问:“我明天和检察院的人又约了一个会议,在会上
我可能要提出一个新的证据,这个证据是刘教授提供给我的。也就是上午清水湖医
院那位化验师跟你说的,有资料记载美国一九九零年曾发现由于罕见的遗传原因导
致人体内自然合成过量乙二醇的病例,如果这个记载检察院能够认可的话,也许对
你有利。甚至……甚至可能会促使法院重审丁优的案子。我不知道这个消息能否让
你高兴?”
周月依然板着面孔,并不领情。他说:“让我高兴的并不是这个消息,而是一
个医学上的基本常识。乙二醇在人体内的半衰期是一个小时,每过一个小时就会有
一半被排出体内。如果你不相信我,你正好可以问问刘教授,刘教授是这方面的专
家权威。按照爱博医院在第一个孩子死亡时验血发现的乙二醇存量,丁优在那天下
午投毒的时候,她必须当场给孩子灌下去不少于六公斤的防冻液!六公斤!你知道
那是多少吗?啊!”
周月最后的问号,几乎是一声怒喊。他看到吴队长的一脸微笑,被突如其来的
错愕横扫;他看到不明就里的那位教授,被他的喊声惊住。他带着复仇者的冷酷和
胜利者的高傲,轻蔑地看一眼终于在他面前哑口无言的这位资深的刑警,又向好奇
地看着他的那位资深的教授,表示了一下歉意,随后转身向门外走去。
“周月!”
吴队长在他拉开屋门时叫了一声,周月有片刻放慢脚步,却并不打算站住转身。
他听到吴队长在他身后说道:“周月,如果明天你也来和我们一起开会,可能我们
会作出另一个决定,一个更好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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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
第二天上午周月没去参加吴队长诚心盛邀的那个会议,整个上午他都和小梅一
起,往返于爱博医院和清水湖医院的辗转途中。午饭也是在途中一个小餐馆里吃的,
吃得非常简单,每人只用一碗面条打点,但周月为自己和从不喝酒的小梅各要了一
扎啤酒,以庆祝他们来之不易的大功告成。
因为此时此刻,在小梅的皮包里,已经有了两份正式的血检证明,证明两位幼
儿死亡时血液中残余的乙二醇含量。这个含量如果从法庭认定的作案时间起以小时
向后计算,两位幼儿死于食用汽车防冻液的推定将不攻自破。
饭后小梅要独自去医科大学拜访刘元青教授,以取得病例记载方面的那个证明,
周月因为王科长呼他让他尽快回处不能陪同,两人走出饭馆后便愉快分手。小梅说
只要今天能够见到刘教授,向法院的申诉材料最迟明天就可出笼。
周月匆匆乘坐公交车赶回处里,一进楼就碰上一脸轻松的王科长了,王科长直
接把他带到一楼的会客室里,一进屋便看到处长也在,正和吴队长及一位检察院的
同志谈笑风生。
检察院的那人周月不熟,只在审判优优时见过面的。所以处长为他们互相做了
介绍,处长说:“这就是周月。”口气颇像介绍一位麾下爱将。
那位检察官很隆重很热情地与周月握手,他声音爽朗地告诉周月:“小周,这
个案子谢谢你啦,我们今天上午研究了你提出的那些证据,我们已经正式决定:撤
回对丁优的原有起诉,建议法院依法改判!”
这是周月一年来梦寐以求的时刻,他终于从一位主管检察官的口中,听到控方
承认失败。吴队长也面含尴尬地上来和他握手,他说:“周月,小伙子你还真棒!
你可把我整苦了,我在刑侦这圈里的一世英名,就算毁在你的手里,回去我这检查
还不知该怎么写呢。”
周月的手让他们轮流握着,不知自己此时应该表示些什么。成败似乎仅仅系于
一朝一夕,一切都快得突如其来。还是王科长老到地出来替他圆场,王科长经历过
文化大革命的洗炼,对这类化干戈为玉帛的场面见得太多。
“周月,你也得谢谢人家,老梁和老吴可都是老资格了,在咱们处头面前这么
夸你,这可都是出以公心。”
周月按照科长的要求,向检察官和吴队长也表示了感谢。既然处长也在,这便
是一个正规的场面,场面上的人就要说场面上的话,何况今后处里科里还要和分局
和检察院密切合作,所以周月心里清楚,不能因为一个案子的是非恩怨,把关系搞
僵。
不过周月后来和我说到这段,确实表现了一种宽大的气量。他说吴队长他们于
丁优于他,都无私仇,他们也是为了工作。干公安办案子,谁也难保不出差错。何
况这个案子又是那么蹊跷离奇,能做到知错即改,已是不错的职业道德。
周月也确实看到,检察院和吴队长在优优释放出监的手续方面,确实非常积极
地加速办理。在法院改判之前,先与监狱管理部门协调,让小梅代为提出申请,为
优优办理了保外就医。保外就医就安排在优优三年前来到北京时的第一个落脚点公
安医院,住院的费用暂由分局垫付。谁也没有提起这笔医疗费用今后的出处,分局
的人也许预想到优优被无辜错判,历经生死之劫,又陷牢狱之苦,今后很有可能提
起行政诉讼,要求国家赔偿。如果法院判定公安或检察机关应予承担行政赔偿,医
药费也自会算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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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优也确实需要调理一下身体,她在知道胖胖死亡的噩耗之后,精神处于崩溃
状态,一连三天水米未进。后经监狱民警耐心开导,生活关怀,才开始吃些东西。
后来优优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她的命差点让警察害了,她的命也是警察给的,监狱
里管她的那几位民警,对她杀人无论信与不信,当她(他)们知道她的女儿死了之
后,都给了她极大的关怀同情。那时她对人生已然绝望,心灰意冷,是这些民警让
她还能触摸到人性的温暖,还能感受到人世的挽留。
再说,周月也是民警!
是周月救了她的性命!
周月也到公安医院来看优优。
周月来看优优,给优优带来了鲜花和水果,他注视着优优苍白虚弱的面庞微微
含笑,而优优却禁不住两眼热泪奔流。她知道周月不会记起三年以前,同样是这家
公安医院,同样是这样雪白的病房,阳光透过窗帘的过滤,同样明媚,同样把柔和
的温情在每一个角落张扬。那时优优就和现在的周月一样,坐在床沿冲他微笑,所
不同的是,那时病床上的周月,对那微笑的一切含义全都浑然不知。
周月把鲜花在优优的床头摆好,俯身问她休息得怎样,优优坐起身来想擦掉眼
泪,结果却一下抱住周月放声大哭。
周围的病友和医生护士全都愣了,整个病房都感动地肃静下来。大家也听说了
优优死去活来的这番劫难,面对她劫后重生的悲喜之情无不动容。
他们看到她和她的救命恩人抱在一起,他们并未意识到优优是在拥抱她的爱人,
他们以为优优的眼泪和激情只是出于感谢,他们不可能听到她心中哭喊的话语。
她向周月呼喊:“你抱抱我吧,抱抱我吧,我没有亲人了,我只有你!只有你
是我的亲人!”
周月当然听不到优优泣血的心声,但他还是张开长长的双臂,拥抱了这位同乡
小妹,拥抱了这位曾在这家医院照顾过他的美丽女孩。他用这样的拥抱,庆祝他们
共同的胜利,并且欢迎优优,重新回到自由的天空。
优优知道,她的劫难皆由姐夫一手造成,她也知道大姐对此已经默认。她也知
道大姐就在北京,在她狱中煎熬的一年多里,却始终没有露过一面。她开始相信大
姐已经不认她了,即便她今后被判无罪,和姐夫也已形同仇人,大姐只要还须依赖
姐夫,就不会为她放弃生存。大姐身体不好,没有文化,性格懦弱,多年来习惯于
受姐夫控制,她想不到,也不明白,一旦离开姐夫还怎么生存。在优优大姐的心目
中也许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对自己生存安危永远的恐惧。
所以优优在抱紧周月的时候,不仅是抱住了自己多年追求的爱情,而且,她觉
得,这个陪伴她渡过少年心路的小伙儿,这个和她一样从仙泉来到北京的青年,现
在是她惟一的亲人!
第二个来看优优的人,是我。
在关心了优优身体情况之后,我们之间最先冒出的话题,依然是关于周月。我
把周月这么长时间以来为她所做的事情,所动的脑筋,所奔波的路途,所经受的委
屈,都绘声绘色地告诉优优,听得优优热泪滚滚。我特意谈到周月的目的,仅仅在
于让优优了解她获得自由的过程及其原因,以便她日后能够知恩图报。我接下来谈
到的正题,显然只能是另外一个人物,那个人物自然就是信诚。信诚是优优女儿的
父亲,和优优的关系,几乎是未及办理手续的一对夫妻。
谈到信诚优优没有更多话语,但她在结束保外就医,在法院改判无罪,在她可
以自由活动的第一天,就在我的陪同下去了清水湖。她在清水湖医院一间宽大的病
房里见到了尚且不能下床的信诚,她坐在信诚的床边,脸上露出怜悯的微笑,信诚
则象优优见到周月一样,抱着她的身子失声啜泣。
从那一天起优优就住进了清水湖医院的这间病房,就像当年在公安医院照顾周
月一样,照顾信诚的生活起居。信诚的身体和他一年多前在爱博医院住院期间已然
今非昔比,按照医生的说法,信诚因为精神屡屡受创,除心脏更加虚弱之外,整个
循环系统和内分泌系统,都需要好好加以调理。医生不希望再有什么新的刺激又来
骚扰信诚,要设法让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他们希望优优能以乐观的情绪,帮助他渡
过这段悲伤,逐步弥和心里的伤口,尽快走出过去的阴影。
所以,优优格外尽心地照顾着信诚的饮食休息,对信诚的一切要求总是有求必
应,从不忤道他的任何意图。只有一件事她没有随了信诚的心意,那是一件大事,
就是和信诚结婚。
结婚是信诚最常提到的话题,却被优优一再刻意回避。她说你现在身体这样怎
么能结婚呢,反正我们生活在一起,结不结婚又有何意义?凌信诚的身体状况永远
是优优的一个盾牌,让她能够抵挡爱情之矢。其实信诚也完全清楚他现在连这张病
床都不能远离,结婚对他绝不是个现实的事情。他反复说到结婚二字,目的只是想
听到优优的允诺,获得一种心理上的快意。
优优始终没有明确允诺,其实也是缘于一个心理上的关口,因为她心里始终没
有彻底放下周月!
根据医生的说法,婚姻对信诚来说并非绝对禁忌。但在信诚面前,和乖乖、胖
胖有关的一切话题,医生却不许优优只字提及。虽然优优是那么想念她可爱的女儿,
她一想起胖胖便忍不住泪雨零丁,但无论如何,她的精神状态比信诚恢复得要好,
所以还能有所控制,落泪也只可一人面壁,绝对需要避开信诚。
与乖乖胖胖死亡有关的案件,其实并未完全侦查终结。那一阵分局已经开始着
手对钱志富展开调查,以追究他的伪证和诬告罪名,以及他背后的那只黑手。后来
逐步揭露出来的事实让我们知道,当钱志富刚一听到优优被保外就医,即将宣告无
罪的风声,就去找了姜帆。他向姜帆提了两个方案,一是赶紧设法摆平公安或者检
察机关,让他们不再细究此事,二是给他五十万元让他一走了之。如若不然,他将
在公安上门调查之时咬出姜帆,说姜帆才是诬告优优的主谋,而他自己则是因为要
给老婆治病,万般无奈,为了筹钱才舍车保帅……
姜帆明知钱志富是趁机敲诈,但似乎只有此路一条。他连夜与真正的主谋仇慧
敏商议,让仇慧敏拿出五十万元过这一关。仇慧敏别无良策,只好忍痛出血,为求
不再重温牢狱之苦,花钱买个太平。凌信诚付给她的三百万元除去三十万投资养性
斋外,还用八十万买了一处房子,还用三十万买了一辆车子,再拿出五十万堵住钱
志富的嘴巴,再加上一年来的其它花销,也只剩下不足六十万了。
那封口的五十万依然由姜帆替仇慧敏取出现金,带到西山正觉寺去,在养性斋
后院的一间小屋,向钱志富一五一十交割清楚。当天晚上钱志富便带着这笔“横财”,
收拾细软以及餐厅现存的全部现金,扶着刚刚吃完药昏昏欲睡的老婆,走出养性斋
的大门,乘上一辆出租车进城,又乘火车连夜逃到天津。他们在天津仅仅喘息了一
天,便又继续南行。在火车上颠簸了两天两夜之后,在一个天色阴郁的清晨,优优
的大姐从卧铺上一觉醒来,发现列车已经远远离开北京,抵达了中国的西部重镇贵
阳。
在优优被正式改判,恢复自由,搬到清水湖医院开始服侍凌信诚的时候,在几
千里外的贵阳郊外,一处山明水秀的小镇中央,一家火锅店新近开张。主人姓马,
名叫得旺,据说是从中原来的,为人做事,阔绰豪爽。家里只有一个病的妻子,终
日躲在后房吃斋念佛。那火锅店开得好生气派,若论规模档次,在镇上的餐饮业中,
可算唯我独尊。开业那天镇上的许多领导都光临捧场,对外埠投资以示鼓励。其中
一位苗副镇长喝得猛了,酒后真言向同桌透露:这位马老板算是他的远亲表弟,以
前姓钱,让算命公司算过之后,改了姓马。这表弟在北京是开大酒楼的,见过世面,
也是因为算命公司指了方向,才迁到贵阳来投他这老兄。“别看我这小弟这么有钱,
可他偏偏迷信这些算命掐字的巫婆神汉。”苗副镇长摇头苦笑:“我也拿他没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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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和姐夫突然失踪的消息,优优是从分局吴队长的口中知道的。那天优优被
护士悄悄叫出病房,来到医院二楼的观景阳台,在这里见到了专程来访的吴队长。
吴队长来主要是向优优打听她大姐和姐夫有无亲朋好友,以及诸如此类的社会关系,
大概是想分析判断他们的去向。优优只知道她们丁家早没什么亲戚朋友,要有大姐
也不会这样依赖姐夫。她只能向吴队长提供了姐夫老家的地址,不过她知道姐夫多
年前就因为金钱纠纷和父母打架翻脸,从此再也没有任何来往。
吴队长对优优的态度十分友好,笑容中处处带着明显的歉意。他告诉优优他们
已经分别向仇慧敏和姜帆做过调查了,但没有找到他们勾结钱志富提供伪证诬告优
优的确凿证据,所以现在的关键还是要找到钱志富本人,事情才有希望水落石出。
在和优优谈完正事之后,吴队长又关心地询问了优优的身体,当然他也问到了
信诚。优优说信诚的身体还不稳定,所以这些事我都不能跟他多说,医生也不让我
多说。
吴队长说:“那我也就不去看他了,免得他当面问我。方便的话你就替我问声
好吧,不方便也就不用问了。”
优优说:“您的好意,我会告诉他的。”
吴队长带着他的助手走了,优优离开阳台回到病房。凌信诚躺在床上问她干什
么去了,她撒谎说接电话去了。凌信城问接谁的电话?优优便随口说了阿菊。
凌信诚问:“阿菊现在做什么呢,你出来以后见过她吗?”
优优说:“见过了,她去公安医院看过我的。她现在在家闲着没事,也报了个
驾校学习开车。”
凌信诚说:“叫她有空过来坐坐,我也好久没见她了。”
优优说:“好吧,我正好过两天想进城看看她去。”
优优很想去看看阿菊,她知道阿菊生活并不快乐,为了得到每月的那份供养,
她得象守活寡一样守着那个没有人气的小窝。优优自己刚刚脱离厄运,便为阿菊感
到伤心,阿菊是她少年时代惟一的朋友,那份感情别人无法代替。
好在那些天她把信诚辞掉的保姆和司机都找回来了,她已可以分身去看阿菊。
她选了一个晴朗无风的日子,坐着信诚的车子进城。那辆漆黑乌亮的奔驰轿车,已
经不止一次,开进大山子那片普通的居民区里,停在那座普通的居民楼前优优下车,
举引印视,她已经很久没来这里,感觉这幢暗红的砖楼,不知又陈旧几许。但这陈
旧也给这房子的印象,增添了几分亲切,这里曾是优优避难和疗伤的港湾,她似乎
从每一块红砖表面的斑驳,都能依稀找到过去的记忆。
她放走了司机,然后上楼。她计划在这里与阿菊好好聊聊,中午请阿菊出去吃
点东西,下午或傍晚,再回清水湖去。
优优上楼,来到阿菊门前,听到阿菊在屋里走动的声音,不由心中暗笑。她动
手敲门,敲门声响过后,屋里的脚步突然停了,但没人过来给她开门。优优静息细
听,仍能听到里边有些含混的响动,她继续又敲,敲了很久无人应声。她用手机拨
通阿菊的电话,无论坐机手机,都无人接听。优优把耳朵贴近门板,似乎听到有人
在内轻声说话,又似乎什么都没听清。她满腹狐疑走下楼去,站在楼下向上张望了
一阵,她也分不出哪扇窗户是阿菊家的,也想不出阿菊何故将她拒之门外。她甚至
以小人之心猜想阿菊可能终于难耐寂寞,此时正在和人偷情。也许阿菊不知道前来
搅局的是何许人也,因此不敢贸然开门。优优的丰机已经不是以前的号码,所以阿
菊也分辨不出来电的是谁。
优化快快离开这片楼区,走上大街,想打电话叫司机回来,又恐司机偷闲去办
私事,叫他回来会不高兴。于是优优就打了一辆出租汽车,甚是无趣地,准备直接
返回清水湖去。
出租车从大山子出来,上了四环,优优心怀侥幸,再次拨了阿菊家里的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竟然有人接了。接电话的正是阿菊自己,不等优优疑问,她就急急
地打听优优现在哪里,说有个事情想出来和她见面谈谈。
于是优优让司机转舵,同时和阿菊约了见面的地点。地点是阿菊说的,就在大
山子附近的丽都公园。
二十分钟后她们在这家公园的桃花水榭如约碰面,公园虽小,却幽静无人。阿
菊没有按照礼貌常规,先问优优近况,以及信诚的病情,她一见到优优便环顾四周,
神态和语气,全都诡秘异常。
“优优,刚才是你敲的门么?”她问。
“是啊,你在家吗?”
阿菊未答,又问:“刚才的电话,也是你打的么?”
优优见她如此鬼鬼祟祟,不由倍加疑惑,“对呀,你怎么不接?”
阿菊喘了口气,说:“刚才我屋里,还有个人的。”
优优笑笑,看来果然如料,她说:“我就知道有人,谁呀?”
阿菊再喘了一口大气,她说出这个人来,吓了优优一跳!
“德子!”
“德子?”
优优没听明白似的,冲阿菊瞪大眼睛,阿菊补充一句:“就是王德江啊!”
“王德江!他不是还在监狱里吗,不是判了十五年么?”
“对,他押在劳改农场,是自己跑出来的!”
“自己跑出来的?”
优优几乎不敢相信,不得不加重语气再次确认。其实阿菊脸上的惊恐,早已确
认一切。优优又问:“他怎么找到你的?”
阿菊说:“他以前在夜总会里有个哥们,到我家里来过,估计他先找了他的哥
们,就找到我了。”
优优不由有些后怕:“刚才我敲门的时候,德子就在屋里?”
“对呀,他拿菜刀顶着我,不让我去开门。”
优优的心跳略略快了一些,她没想到半小时之前,她和阿菊,其实都面临一场
血光之险。
心跳稍定,优优又问:“他走了?”
问过之后她才发觉这是废话,德子不走,阿菊怎能出来。结果她万没想到,阿
菊的回答竟然相反。
“没有,还在我家藏着呢。”
优优一愣,急急地问道:“他不怕你出来报警?”
阿菊也一愣,呆呆地答道:“他说我要报警,就把我以前参与抢凌信诚家的事,
抖搂出来。”
优优奇怪地又问:“你参与抢凌信诚家的事,法院不是早判了么,你是没有责
任的,咱们两个都是没有责任的!”
阿菊欲言又止,这副表情让优优无法明白。她在优优疑惑不解的目光下面,低
头低声,似乎也不知自己能否说得明白:“优优,你不知道,这事我有责任的,当
初他们要抢凌信诚家,提前告诉过我,那辆富康车也是用我的身份证租的。可他们
当时只说去抢,让我跟去多一个帮手,他们说抢完大家就一起离开北京,我当时不
知道李文海要杀人的!”
优优几乎无法开口,她惊得几乎无法开口!
“原来……他们,他们去凌信诚家……你都知道?”
阿菊一脸焦急,六神无主,她甚至没有在意优优脸上巨大的震惊。她唠唠叨叨,
忙于担忧着自己的前途,她知道她的前途已经大为不妙。
“德子说,当初李文海其实把我们两人统统供了。原来还以为他有多么大哥仗
义,一切都是自己扛了。德子判刑后才听一个看过他材料的监狱管教说过,李文海
根本就不仗义,把他和我全都供了。幸亏当时德子死不承认,我也没有承认,公安
证据不足,才没往下追究。德子说他这次要再被抓回去,说不定得加刑判无期,所
以他肯定就要把我也招出来,让我进去陪他做伴去。他说公安内部有个规定,叫做
一人供听,二人供信,只要他和李文海都供出我了,公安就基本上可以相信了,就
可以抓我了阿菊滔滔不绝说到此处,优优刚刚缓过气来,她气急败坏打断阿菊,她
愤恨交加欲哭无泪:”阿菊,我没想到,我没想到……你怎么会和他们搅在一起,
干这种事情!“
阿菊也同样一脸哭相:“优优,我当时也没办法了,他们下了决心我又拦不住
他们。优优咱们先别说这些,我知道凭咱们姐俩的关系,你不管怎么也会帮我,我
现在真的走投无路,你赶快给我出个主意。”
优优真的快要哭了,她被这个突然看清的真相,弄得甚至比阿菊还要六神无主
:“你跟他们……你们干这种事情,你现在……现在要我怎么帮你!”
阿菊拉住优优的双手,她的手心全是发粘的冷汗,她那样子几乎要给优优下跪
:“优优,你救我一次吧,德子逼着我给他五万块钱,他让我找老六去要,可你知
道,老六每月就给我那么一点,五万块钱我绝对要不出来。我手上原来还有几千块
的,可上上个月报驾校全都交了。我现在能拿出来的只有不到两千。优优你现在不
是又和信诚在一起了吗,你能不能先借出五万来。德子说他只要拿上这笔钱,立刻
就到南方去。他说他保证再不回来了,我们俩的事就算扯平了,就算一笔勾销了!”
阿菊神色急切,万般乞求,可优优却丝毫没有半点动心。她此时只觉得胸臆起
伏,怒气拥塞!她没想到阿菊居然这样无耻,这样自私——他们过去杀了凌信诚的
父母,她也被这个案子搞得死去活来,可阿菊现在还敢让她从凌信诚那里骗出钱财,
供他们遮掩真相,供他们亡命逃生,他们难道不明白这几乎就是白日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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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
优优不能答应阿菊的求助,于法律于良心,无论于什么,她都不能帮助阿菊让
德子逃生。
尽管阿菊双膝跪下,尽管阿菊哀求涕零。尽管她提起了她们的童年往事和自小
的感情,她说优优你应该知道,这两年老六不许我出去认识别人,我现在只有你一
个朋友你不帮我,我只有去死,现在这事已逼得我没有活路。
阿菊的两行热泪让优优的心在某个瞬间也曾软了一下。但她依然怒目圆睁:
“阿菊你应该自首,阿菊你赶快自首去吧,自首可以从轻!”
看来“从轻”二字已经不能吸引阿菊,她使劲拉住优优的衣角,一脸新擦的脂
粉被浊泪冲刷得七零八落……她说优优我和你不同,你从小就比别人厉害,你受得
的苦我受不得的,你进监狱没人敢欺负你,我进去就是警察不整死我,我也得让那
群犯人整死!
优优转身走开,她不想再看那张被眼泪弄脏的面孔,不想再让阿菊这么无耻地
跪着。她已经看到远处有几个公园的保安,正把好奇的目光向这边投注。
她离开原地走进旁边的树林,躲开了保安的视线也躲开了阿菊的哀求。呵菊爬
起来跟进树林,膝盖上还沾着草叶泥土。她跟在优优身后抽抽噎噎,极力想把两年
前那桩血案的原由说清。她说她只知道李文海和德子原来计划要偷几家大户,第一
个目标就选定了优优的老板。因为德子说优优的老板天天到高档饭店吃饭,还经常
让优优陪着,有时还用大奔送优优回来。肯定腰缠万贯富得流油。于是他们就商量
怎么让优优带他们先去一趟凌家,以商谈药品代理为由探探虚实。谁知那天听优优
说到凌荣志刚刚提出三百万现金,并且在下班之前送回了家里,于是临时决定把暗
偷改成明抢,并且决定当天动手机不可失。阿菊说她也曾劝过文海,说这样一来岂
不把优优害了,以后她在那家公司还能干么。李文海说就是要让她干不成才好,让
她卷进这事也就断了她的后路,她就只能跟着我走。再说女人没有不爱钱的,有了
钱还怕她不跟我么?她不跟我也得跟我!阿菊说她也劝过德子,让德子不如别干这
事。可德子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刚刚丢了,阿菊自己又找不到挣钱的事情,所以德
子反问她我不干这事你吃什么?德子的想法是要干就索性干一单狠的,干完就往外
地一跑,找个地方躲上几年,只要手里有钱,到处逛个十年八年也比现在要好。
阿菊说男人最是容易疯狂,一旦定下主意谁也劝阻不了。可德子后来也对她说
过,他说他也没想到李文海会当场开枪。李文海开始只是用枪逼着凌老板把三百万
现金全拿出来,凌老板先说去拿,转身又来夺枪,李文海这才开枪打死了他。男人
一杀人就容易杀红眼,反正扯了龙袍也是死,杀了太子也是死,李文海索性连信诚
的妈妈也给杀了!幸亏他还有点人性呢,要不非把那小孩也杀了不可。不过要真杀
掉那孩子倒也好了,省得你后来坐了一年多的监狱。
优优说:“他当时为什么不连我也一块杀了?他应该把我也杀了才好!”
阿菊说:“李文海怎么会杀你呢,他到北京就是找你来的,他杀人第一是为了
钱,第二就是为了你。所以他要让你卷进这件事,让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让你只
能跟他走,他说他一直想着和你一起亡命天涯,那种感觉才让他觉得刺激。”
阿菊的话让优优再次被“真相”震惊,她耳边甚至依稀响起当年震耳的枪声。
两年前仅仅感觉到那枪声的突然和果断,那场面的血腥和恐怖,并不知道那里面还
藏着一个拖她下水的天大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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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真相让优优感到后怕,后怕得她都不敢再与阿菊继续交谈,她带着最后规
劝的坚定和冷漠,再次拒绝了阿菊的乞求。
“阿菊,过去的事,你们曾经算计的那些阴谋,我永远不想再听,凌信诚的钱
就算我能拿得出来,我也不能去拿。我只有劝你到公安机关自首,才是真正为了你
好。你当初没有亲手杀人,现在如果主动自首,如果主动检举德子,公安局肯定会
从轻处理你的。”
阿菊双膝一软,又给优优跪下。她流着泪说:“优优你再救我一次吧,优优你
以前不是说你并不真爱凌信诚吗?你不是说你其实另有别的爱人吗?你既然不爱信
诚,那他的钱你干吗不用?不用也是白不用。优优你替我想想,我不能让德子继续
呆在我那儿,老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过来看看,我不能让他看见德子。
优优说:“你以为德子拿了钱就能走吗,你以为他走了就不会再回来吗?”
阿菊说:“他现在手里一分钱没有,一旦有钱他肯定会走。优优你也知道,我
和德子不管怎么说也有过这么多年的感情,他不爱我我还爱他,你说让我去告他,
我怎么能开得了这个口!”
阿菊说到了她和德子的那段历史,那段历史优优曾与他们共同亲历,她和他们
一同长大成人,他们有过同样的欢乐和焦虑,他们无数次互相帮助过对方,他们在
最孤独最困苦的时候总是彼此相思。
感情的武器对优优总是无往不胜。她设身处地又联想到周月,如果周月惹了官
司,如果周月藏到她的家里,她会到警察那里去告发他吗?包括她并不爱的凌信诚,
她会不顾他的深思厚义去告发他吗?她也许,她也许,她也许同样不会!
她转过头,向公园门口的方向走,阿菊在她身后哭着说:“优优,你真的要去
告我吗?”
优优没有回答阿菊,但她知道,让她去告发这个从小最好的朋友,她也同样,
张不开口。
优优没有停步,头也不回地把阿菊的哭声抛在脑后,她走出公园,刚刚拉开一
辆出租汽车的车门,阿菊的电话追上来了。她在电话里依然哭着,依然是那句让人
无法回答的追问:“优优,你要去告发我吗?”
优优拿着手机,半晌不语。她听着阿菊的哭声,听着阿菊的呼唤:“优优,优
优……你怎么这么狠心……”终于,优优摇了摇头,她说:“阿菊,这事……我作
不了你的主,你还是赶快自己拿个主意。”
说完,她就把电话挂掉了。
优优的车子从丽都公园的门口开出,中途没作停留,直接开回了南郊的清水湖
畔。整个下午她闷闷不语,凌信诚显然也察觉她满脸心事,但他想问未问,欲言又
止。
那天晚上优优像往常一样,照顾信诚吃了晚饭,饭后信诚突然提出下床到二楼
阳台透透风去。优优叫来保姆,两人一道扶着信诚出了病房,去了二楼的观景阳台。
他们进了阳台之后优优发现阳台上已有一老一少两位西服男子,正坐在涂满天际的
夕阳下默默抽烟,见信诚到来随即站起,与信诚互致简短寒暄,并且与信诚围着一
张桌子重新落座。他们的动作和表情让优优感觉,这是一场事前安排的约会,于是
优优便和保姆一起,悄悄退了出去,退到阳台人口时凌信诚却把她单独叫住。
“优优,你别走。”
优优服从地转身回来,信诚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我请来的中亚律
师事务所的林律师和韩律师。”他又把优优介绍给两位律师:“这是我的未婚妻优
优。”
这不是信诚以前的律师,优优与他们从未谋面,她和那两位律师互相握手,一
时摸不清他们今天的来意。但接下来凌信诚的开场白让她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在这
个清风拂面的黄昏,面对霞光绚丽的湖水,凌信诚薄而无色的双唇,会在一张一合
之间,说出这样意想不到的话题。
凌信诚说:“今天,我请林律师和韩律师来,是想请他们为我立下一份遗嘱,
把一些事情,在我还能说话的时候,作个交待。”
优优满脸惊异地打断信诚:“信诚你这是干吗,你还这么年轻……”
凌信诚复又打断优优:“对,我很年轻,我今年刚刚二十三岁,我还没有结婚。
我特别……特别想和我爱的女孩结婚。我还想再有一个孩子,因为我爸爸妈妈,一
直盼我能有一个孩子凌信诚脸上浮出些神往的微笑,声音却分明压着哽咽:”可我
现在身体不行,等我身体好了,我就结婚。我一定要结婚!一定要再生一个孩子!
我一定会爱我的孩子,我不会让他再生那种怪病。可我想来想去,想来想去……我
想我还是应该早点立下一个遗嘱,因为我的病,我的病……我也不知道哪一天早上,
我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也许明年,也许明天……我总是这样想,也许明天!
凌信诚好像说累了似的,用一声深深的呼吸作为停顿。那深深的呼吸也像一声
感叹,意欲将空气中的悲切就此收住,也就势收住他胸中将要带起的一腔啼嘘,强
迫他的声音转向冷静,变得清醒。
“所以,我必须在今晚之前,把一切都做出安排,这样,我就是真的醒不了了,
也会放心地安睡长眠。”
年纪大的那位林律师,用既温暖又严肃的目光,做出理解和赞同的表示。年轻
些的那位韩律师,已打开从皮箱中取出的一台手提电脑,准备好了记录。优优捂住
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对信诚除了感恩之外,还有无限怜悯。她看着
信诚苍白的脸庞,听着他气虚的声音,她心里不知怎样疼他。她每天照顾情诚吃饭,
为他洗脸、洗澡、梳头、穿衣,陪伴他入睡,她对他无微不至,那感觉几乎像对自
己的孩子。她一直在思想上把自己所做的一切理解为赎过,理解为报恩,但有时也
会疑惑,她这种心疼与怜悯是否也算一种爱呢?她常常弄不清自己到底爱不爱信诚,
弄不清爱情究竟能有几种,她不知道当她心中已有一个周月的时候,可不可以同时
又疼爱另一个男人。
今天,凌信诚说的每句话语,都让优忧心中感动,并非因为这份遗嘱将注定为
她而立,而是因为她觉得信诚的心肠实在太好了,太善良了,她再一次感觉到信诚
真的深深爱她。
信诚的口述在电脑键盘连贯不停的响声中显得流畅起来,或许这些话在他的心
间早就酝酿已久。如果仅仅从他平静流畅的语调当中,你也许听不出其中必有的那
份伤感,你也许不会以为,这是一个正在热恋的二十三岁的青年,为自己立下的临
终遗言。
“我这一生,时间很短,但给很多人带来麻烦,特别是我的父母,他们把我养
大成人,我却不能为他们养老送终。我希望能在另一个世界,和他们相遇,还做他
们的儿子,让我能有机会孝敬他们。那时候我一定不惹他们生气了,不让他们为我
操心了。我要用我的实际行动去爱他们,报答他们。可能这一天很快就要来了,所
以我要早一点,向所有帮助过我的人鞠个躬,告个别,特别是我的亲人和我的爱人。
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亲人和我还有来往,她就是我的姑妈。我的姑妈有她
自己的儿女,他们可以照顾她。我要在我的遗产中拿出一百万元,留给我的姑妈,
感谢她对我的帮助。其余的财产,全部留给我的未婚妻丁优。丁优是我一生中最爱
的人,她也一直照顾我的生活,我死后……“
凌信诚说到这里,流畅的叙述突然中断,他的呼吸有些发紧,紧得几乎难以为
继:“我死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我死后……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来关
心她,谁来保护她,谁来照顾她……”
信诚说不下去了,他已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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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优也泣不成声,她跪在凌信诚面前,抱住凌信诚的双膝,她说:“信诚你别
这样说,你别这样说,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好了以后我们还要结婚呢。你今天到
底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这是优优第一次,主动说出结婚两个字。她不这样说她的良心受不了,她这样
说也并非仅仅为回报。信诚一只手搂着优优抽泣的肩,一只手擦着自己流泪的眼,
他的声音和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男子汉。
“我想让你一辈子都不再受苦了,一辈子都不会为了钱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我不愿意让你像你大姐那个样,那样受男人的欺负都不敢说……”
优优也哭着说:“我不会像我大姐的,我不会受人欺负的。”她知道凌信诚大
概在说侯局长的事。但她想,那样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打字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下来,两位见广识多的律师全部默默无言地看他们,也
许他们也被这样的爱情感动了——当一个少年行将离去,他为之惴惴不安的,不是
自己风中之烛的生命,而是身后形单影只的爱人。
一位经过阳台门口的医生大概听到他们的哭泣,带着一个护士探头探脑走进阳
台。他们走进阳台以后吓了一跳,因为他们看到本应绝对避免激动的病人泪流满面,
医生本想立即上前阻止,但信诚的人生告别令他动容。他和护士默默地站在他们后
面,直到信诚和优优的哭声压抑了彼此的倾吐,他们才得以上前安慰劝阻。
医生说:“凌信诚,你没事吧?没事别哭了,别哭了,有事好好说。我不是告
诉你什么事都别激动吗……”
医生又说优优:“你好好劝劝他,你也别哭了。他总这样激动很危险的,你可
要负起责任来。”
优优不再哭了,脸上还挂着透亮的泪珠,但她伸出双手,先把信诚的眼泪擦了。
姓林的律师很配合地及时表示:“这样吧凌先生,你的意思我们都听明白了,也都
记下来了。我们先回去,为你起草一份正式的文本,等明天我们再来,再给你过目。
如果你需要进行遗嘱公证的话,可以请一家公证处来,我们替你请也行。”
凌信诚眼睛红红的点头说道:“我要公证,我一定要让这份遗嘱的效力,不出
任何问题。”
这个伤感的黄昏,这个落泪的黄昏,连同这黄昏中绚烂多彩的晚霞,让优优终
于改变,让她终于谴责自己,不该在精神上对信诚不忠。她情不自禁把信诚抱在怀
里,她亲吻了他瘦削的面颊,她说情诚你原谅我吧,我需要你的原谅。
信诚说:“你这么好,我原谅你什么?”
优优说:“我不好,我不好,我有过很多过错……”
信诚用柔软的双臂和湿润的亲吻,回应了优优的拥抱,他说:“我也有过很多
过错,可只要我们相爱,过错就不重要了。真正爱上一个人的话,就可以原谅他的
一切。”信诚顿了一下说:“我爱你优优。”
优优说:“我也爱你。我爱你信诚!”
这或许是优优第一次发自内心,大声地对信诚说出爱字;她拥抱着信诚,第一
次觉得是拥抱着自己的爱人。虽然信诚并未意识到优优内心的剧变,但优优此时对
爱意的表达,还是令他把身体内残存的力气,全部释放出来,更紧地抱住优优。他
的脉搏平时总是弱得难以摸到,而此时隔了衣服,优优还能听到他激烈的心跳。
这个激动人心的黄昏也让优优把上午与阿菊的会面暂时忘掉。自从她到清水湖
陪伴信诚以后,信诚多次要求与她同床,但她每次都祭出医生的告诫躲闪推托。而
那天晚上她却始终把信诚抱在怀里,直到他静静沉人梦乡。信诚在优优的怀里像个
孤儿,需要的不是肌肤欲望,只是温暖的爱抚,只是不被大人遗弃。
这个晚上优优很久很久没有入睡,黑夜的宁静牵引她梦境般的回顾一生。她的
回顾最先从父母和她家的老屋开始,但父母和老屋早已不复存在,印象不免模糊。
所以她的思绪很快便被大姐牵走。想到大姐优优暗暗流了眼泪,她流泪是因为她相
信大姐一直在想着她呢。大姐如果一直想她,见不到她一定心中不宁。那种牵挂思
念之苦,优优感同身受。她想她也许此生再也不能与大姐相见了,再也无缘一起生
活,再也听不见大姐的唠叨,再也不能象信诚现在这样,蜷缩进大姐温热的怀抱。
优优此时抱着信诚,就像抱着自己的弟弟,抱着自己的孩子,信诚睡梦中的每一声
轻叹,每一个悸动,都让优优无比牵挂,无比心疼。那感觉就像大姐当年抱她,那
份充满慈爱的心情,大概也是同样。
优优拥抱着熟睡的信诚,用心倾听着他均匀的呼吸,用身体爱抚着他细滑如级
的皮肤,用双手在他的脊背缓缓游走。她仔细感受着他的每一缕起伏的肌肉,每一
根清晰的筋骨。她想这就是她的男人了,她将与之厮守一生。她想到信诚对自己表
现出的种种依赖,让她意识到一种无形的责任,这种责任直到今夜为止,终于转化
为爱的感觉。她的面孔沐浴着窗外的月光,终于露出微微的笑容。
和以往每个不眠之夜几乎一样,她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周月。不知为什么今夜
的周月离她遥远了许多,似乎化作了瞑瞑星斗,向她眨着空灵的眼睛。那眼睛还是
那么黑白分明,那头发还象那位韩国歌星,因此她心中的周月还是那么完美无缺,
但是,确实离她远了,变成了她的回忆,变成了她的梦幻,变成了她的历史,他是
她历史中最发光最浪漫的一个华美的篇章。当她就要把这个篇章翻过去的时候,心
中还是依依不舍,有些叹息,有些惆怅。
我这样描写优优夜不成寐的浮想,既是基于对现代女孩浪漫空想的宽容,又是
对母性光辉的赞美。直到皎洁的月色渐渐隐去光芒,整个病房沉人黎明之前的黑暗,
优优的意识才真正随着这些浮想,无知无觉地飘向梦乡。
天将亮时优优被手机的震动惊起,她看到信诚还在床上没醒。她轻手轻脚走到
病房的外屋,接听后她的心跳才被记忆引爆,清晨来电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欲避不
及的阿菊。
阿菊在电话中依然神情焦虑,她急切地表示需要再见优优。优优这时已通过病
房外间的一扇小门,直接下到二楼的观景阳台。宽大的阳台在清晨第一道阳光的照
射下显得一尘不染,从这里眺望远山近水,整个清水湖如纱如烟,还沉睡在雾中。
优优说:“我不见你了,你到底怎么办应该自己决定。我知道你和德子还有感
情,但他当时毕竟参与了杀人,而且他杀的是信诚的父母,你不告他我早晚也要告
的。我告不如你告,否则我告他等于告你。”
阿菊说:“德子今天刚刚走了,他不敢总是呆在这里,但他说他还要回来,他
还要回来拿钱。优优我还有一点首饰,都是过去老六送的。我想把它们全都卖了,
换成现钱交给德子。以前你姐夫不是带你去过一个人那里,把一只手表押了钱么,
你能不能带我去找找那人?”
优优想了一下,答应说:“我可以带你去找那人,但你也要想想,你不去检举
德子,还要给他钱帮他逃走,这对你来说,不是罪加一等了么!”
阿菊说:“我现在也只能这么办了。优优你昨天劝我的话我想了一夜,可我还
是害怕去坐监狱。另外我也不想对不起德子,一日夫妻百日思,而且我现在也信佛
了,我要告他我以后会遭报应的。优优我一直跟你好就是因为你这人最讲情义,我
求你无论如何也要帮我这次。你就带我去把首饰卖掉好吗,别的事我也不多找你。
德子已经向我保证了,只要我能尽力给他找到些钱来,他以后就是再抓进去,也不
会把我招出来的。反正我的事在他肚里已经藏了两年,李文海招了他都没有招,这
说明德子还是很够意思。”
优优拿着电话沉默犹豫了半天,电话里只剩下阿菊的哭哭啼啼:“优优你能来
吗,优优我求求你……”优优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她说:“好吧,你在哪里?”
打完电话优优回到病房,床上的信诚还在睡着,连睡的姿势都没有一点改变。
她轻手轻脚将衣服穿戴整齐,又去楼下叫起睡得正香的保姆,说自己有事要出去一
下,让她上楼去守信诚。
然后,优优行色匆匆,出了楼门。时间太早,她没有叫起司机,而且她要办的
事情,似也不宜叫司机同去。凌信诚有两部车子停在医院的车场,除了她昨天坐的
那辆奔驰,还有她以前练车用过的一辆丰田佳美。
优优走进停车场里,停车场里静无一人。停在这里过夜的车辆也寥寥无几。她
打开那辆丰田佳美的车门,车子发动的声音在薄雾初起的早晨,显得特别清醒!
但此时,优优却不知自己是否足够清醒,她要帮助的德子和阿菊,既是情同手
足的朋友,又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也许优优那时只顾回想历史,从而希望少年时期
的好友,能够得到一条生路,从而忘记了楼上睡着的信诚;忘记了她与信诚已相许
终身;忘记了她应理所当然地应与信诚一样,对杀父杀母的罪犯视若仇人。
那辆丰田佳美,在空旷的停车场上,迟疑地空响着引擎,响了很久很久,终于
犹犹豫豫,缓缓地开出了车位。
按照优优和阿菊在电话里的约定,阿菊现在肯定早已出门。他们约定会合的地
方,是优优进城必经的莲花河大桥,从那里再去收货人的住处,相对比较近些。
莲花河大桥长约半里,桥面宽阔通行,优优与阿菊不约而同,把它当做清水湖
与北京城区之间,最易记忆的一个地点。二十分钟后优优的车子便到达桥头,寂静
的桥头看不见阿菊的身影。她放缓车速向桥的纵深开去,终于看到阿菊独自立于桥
心,看上去仿佛已经等候多时。
太阳在阿菊身后悄悄升高,火红的光芒把大桥照成一条金光大道,阿菊背光的
身影如同一个黑色的叹号,一动不动地打在了优优视线的中央。
优优的车子驶近阿菊,靠边停住。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情形却与她的预想完全不
同,在阿菊拉开车门的刹那,事态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优优眼前恍惚一下,看
到桥栏后面翻出一个黑影,紧接着那个黑影拉开了车的后门,和前门的阿菊几乎同
时,一齐坐进了车子,一把冰凉尖利的匕首,随即顶住了优优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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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让优优一瞬间慌得未及叫喊。她最先是从身后那人的
声音上判断,知道劫持自己的正是德子。
坚硬的刀片压在她的肩上,让她能感受到那把刀的重量和长短。但德子略带喘
息的话语,却透出几分亲切热情。
“优优,你不认得我了么?”
优优梗着脖子,躲避着刀尖的冰冷。她没有回头,只是怒目去看身侧的阿菊。
阿菊冲德子气急败坏:“德子你别伤着优优,你把刀放下来,优优是咱们从小
的好妹妹,有话可以好好说,咱们都好好说。”
冰冷的刀尖果然退却下去,亲热的话音立即跟了上来:“对不起优优,我实在
走投无路了,我知道你这人最讲情义,所以才让阿菊找你。”
优优表面强作镇定,其实心跳格外激烈,那心跳把她的牙齿撞得锵锖作响,那
心跳让她的话语断断续续:“你们,你们……你们杀了信诚的父母,你们害得我差
点家破人亡!我没办法……没办法跟你们再讲情义……”
德子的刀尖又逼上来了,但他的声音依然充满恳求:“优优,是李文海杀了他
们,他已经替他们偿命了。现在是我求你,是阿菊求你,你是我们的妹妹,是我从
小看大的小妹妹,你就帮你哥这一次。阿菊跟我说了凌信诚跟你的关系了,你从他
那里拿个十万八万的,应该算是毛毛雨。只要拿了钱我就走,我以后再也不会麻烦
你,我就算以后栽进去,也绝对不会说见过你。我这人也是讲义气的,不信你现在
问阿菊,阿菊的事我在里面一句都没说,不然阿菊也不会在外面这么舒心地过日子!”
阿菊拉住优优的胳膊肘,用哭腔继续哀求说:“优优,你相信我阿菊也是个讲
义气的人,德子对得起我,我也要对得起他,所以我带他来找你。我那点首饰加起
来也卖不了几千块,我们惟一的办法还是得求你,你看我昨天都给你下跪了,你总
不能真的见死不救吧!”
“……我见死不救,我见死不救?”优优的眼泪涌出来了,为了信诚父母的死
难,为了那个被枪声吓得神经兮兮的小孩,她几乎付出了自己的性命,难道她还算
是见死不救?她还算是不讲情义?情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用力甩开阿菊乞求的双手,快速推开车门钻出汽车,他们都没想到优优会突
然弃车而走,动作快得淬不及防。
德子的反应也非常迅速,拉开车门便追了出去。清晨的莲花大桥空空荡荡,看
不到一个早起的路人,也没有一辆过往的车辆,通长笔直的大桥桥面,急剧地震动
着一串狂奔的脚步……优优朝着她来时的方向,朝着清水湖医院那边,朝着火红的
太阳投射的落点,奋力奔跑!她看不见德子离她究竟多远,但她听得见那死死追赶
的脚步,脚步中还掺杂着丧心病狂的喘息,那节奏有力的喘息紧随其后,越来越近。
很快,她又听到了汽车马达的声音,她仓促地回头看去,她看到阿菊飞快地将
那辆丰田轿车调转车头,开足马力向她追来。她转头继续向前奔跑,但大桥的尽头
始终遥不可及。她下意识地跑向一边的桥栏,看到的却是桥下深深的河谷,河水已
经干涸断流,只剩下三五错落的水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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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口喘息着再次回首,汽车正在快速缩短着生死的间距,她看到德子招手让
汽车停下,以便他上车一同追赶。优优与德子与汽车之间不过各距三四十米,这数
十米距离按汽车的时速不过十秒之遥,这十秒之内能否生机忽现,对优优来说已接
近绝望。因为刚才的冲刺耗尽了她的全部体力,剧烈的呼吸已使心跳窒息,她每跑
一步都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一头栽倒,但她知道一旦栽倒她不会再有搏斗的力气。
突然她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回头举目,她几乎不敢相信地看到那辆丰田毫不减
速地撞上了德子。德子被撞得飞了出去,优优逃生的步伐也到此终止,她喘得几乎
挺不直身子。
但她的神经还是脱离了体力抵达极点的痛苦,被那辆丰田汽车和横在桥心的德
子牢牢攫住。她惊恐地看到德子满脸血污,竟然歪歪扭扭地又站起来了,还歪歪扭
扭地向前走了几步……她更加惊恐地看到,那辆丰田汽车中魔似的重新开动起来,
开足马力,发出刺耳的轰鸣,再一次全速撞向德子……
德子就像一具松散的稻草人一样,腰部弯弯的被卷上车顶,四肢软软的像舞蹈
似的划出一道孤线,在丰田车的车顶如同无骨地翻了一个圆滚,然后从车的右侧重
重坠落。在落地之前优优就已下意识地断定,那具躯壳早已丧失了呼吸和脉动,只
剩下残缺扭曲的一个血肉人形!
野兽般的丰田汽车终于停住,骤然熄火。桥面上,除了优优自己的喘息,她已
听不见任何声音。她看看烂泥般瘫在地上的德子的尸体,那尸体免显得那么单薄,
一点也看不出那会是德子魁梧的七尺之躯。她再看看尸体的前方,前方不远的那辆
汽车,似乎在几秒钟前那场你死我活的冲撞中与德子同归于尽,此时竟也同样没有
了一点生息。
优优喘息稍定,心跳不止,她放大胆子,向德子走去。虽然,优优相信,德子,
王德江,这个她少年时代的朋友,现在的逃犯,已经死了,但她在走近他时,还是
有些心惊肉跳。风把德子的衣服吹得上下起伏,初看以为他还在苟延残喘。也许是
救死扶伤的道德习惯令优优忍不住蹲了下来,用发抖的右手试探德子的鼻息。但真
正让她确信德子已死的还是德子口鼻流血的模样,那已不可能是一个活人的样子。
死亡的气息刺激了优优恐惧的本能,她屏住呼吸站起身子,后退几步离开了那
具残破的尸体。她步伐踉跄,慢慢走近了那辆汽车,她看到了阿菊扑伏于方向盘上,
正在无声地哭泣。她拉开车门看到阿菊血红着泪眼,惨白着面色,发抖的身躯剧烈
地抽泣,她看上去已被恐惧折磨得不堪一击。优优也同样感到恐惧,她从头到脚,
都被一股麻苏苏的凉气,一贯到底。
优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发出这样的惊疑,这样的质问:“你……你撞死他
了……你撞死他了!你为什么要撞死他?”
阿菊满脸是泪,还不能从刚才的疯狂中解脱出来。泪水把她早上刚刚描过的眼
线,冲得垂挂下来,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孔,被弄得丑陋不堪。
“他,他要杀你,他……他要杀死咱们……”
阿菊断断续续,解释了她的杀机。她在这样回答之后似乎摹然惊醒,急不可待
地冲优优大叫:“你快上车!你快上车!”
优优没有上车,她转身又向躺在桥心的德子走去,瞒册的步伐伴随着哺哺的自
语:“得赶快把他送到医院……”她似乎忘了德子早已灵魂出窍!早已不可救药!
阿菊钻出车子,追过来抱住脚步发飘的优优,硬把她拖回到丰田车里。然后,
她发动车子,急速打把,再次把车头对准朝霞炫目的东方,然后踩下油门。车子跳
跃着向前一窜,呼啸着从德子的尸体旁边掠风驶过,很快便驶出了这座无人的大桥。
这辆车头破损的丰田佳美,沿着清晨无人的公路疯狂奔逃,没有方向,没有目
标。优优神形俱乱,放声大喊:“你要去哪儿?”但阿菊只是一味抓住舵轮,盯着
前方,对优优的喊叫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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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优大喊:“你让我下车,我要下车!”
阿菊依然不予理睬,她疯了似的改变方向,将汽车拐进一条土堤。土堤的颠簸
并没有让她减速慢行,汽车颠簸着扬起身后长龙般的尘雾。
直到优优几乎被颠散了身架,汽车才开出这条坑洼不平的乡村土堤。她们很快
进入了一个刚刚苏醒的京郊小镇,阿菊未做片刻停留,便让蒙满灰土的汽车,快速
从镇中穿过。汽车开出镇外不远,前方出现一座池塘,池塘一侧有条婉蜒的小路,
从汽车的右舷一闪而过。阿菊略一犹豫,将车突然刹停,又后退几步,然后猛然一
拐,拐进了那条羊肠小路。
那条小路把她们带进了成片的芦苇,清晨的微风吹拂着一塘死水微澜。阿菊终
于把车停在岸边,一路狂奔似乎释放了她刚才的惊骇,停车之后她显然已经镇定下
来。她打开车门,下了汽车,望着这片摇摆不定的芦苇深深呼吸。
优优也下了汽车,她站在阿菊身后,她的呼吸却难以平定。她说:“阿菊,你
打算怎么办,这事你打算怎么解决?”
阿菊回过头来,优优意外地看到她疲惫的脸上挂着一丝不可思议的轻松,虽然
她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有气无力,但身上的紧张看来已经大大缓解。
“什么怎么解决?这不一下就都解决了么。”
优优怔怔地,问道:“怎么解决了?”
“德子已经不能再说什么了,他想威胁我也威胁不成了,你也不用再找信诚要
钱了,一切就都这样过去了。”
“可德子……德子还躺在那个大桥上……”
“对,现在可能已经有路过的车子发现他了。交通警察会过去帮他收尸的,这
种交通事故可能每天都有,交通警也都见怪不怪了。”
优优几乎被阿菊的如释重负搞蒙了:“你不是说,你和德子还有感情吗,你不
是说你要对得起他吗?你有感情怎么会下得去手?怎么会这样一下撞死他!”
阿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叹完气她眼圈还是红了,她说:“我和德子,以前是
不错的,可能我们的缘分只能到此为止了,我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他这回跑出来
找我,还跟我说他有多么爱我,有多么想我。可我一说我拿不出钱来,他马上就能
拉下脸来威胁我。所以这种事我早就想通了,这世上如果有人真爱你,也就是一时
一阵的。德子也是个很现实的人,晚上刚搂着我心肝宝贝的亲热完,马上就说那种
你死我活的话。他说我要是把他往死路上推,他也不让我好好活。我知道他这样说
其实也是没办法。可我今天这样做,我也是没办法。任何人都是这样的,两个人当
中要是只有一个能活着,恐怕谁都想让自己活!”
优优浑身冷得直冒凉气,她甚至还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寒战。她说:“我不是
这样的,我要真爱一个人,我会把活下去的机会留给他,我为他而死也会感到幸福
的!”
阿菊的眼泪掉下了,她走过来抱住优优说:“优优你别这么说,你这么说让我
心里有多难受啊。我也爱德子,我也想对他好,我也知道我这样做太狠了,可我真
的不想去坐监狱,那种日子我真的受不了。我想我死了以后要是见了德子的面,我
就做他的奴隶去。到了阴间地府做什么都无所谓了,可只要还在阳间人世过一天,
我就不想让自己太受罪。”
阿菊紧紧拥抱着优优,她似乎想从优优身上得到安慰,优优从阿菊的哽咽中能
看到她的心已经破碎,但阿菊说出话却又是那么理智和完整。
“优优,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妹妹,我的秘密可以瞒着我的父母,但我
没有瞒你。这件事咱们以后谁也别再提了好吗,咱们让它永远烂在肚里!我会一辈
子谢谢你的。你的大姐没了,你要是不嫌弃我的话,我愿意认你做个亲妹妹。”
阿菊说到大姐,优优流了眼泪,她推开了阿菊转过身子,她真的哭起来了。她
也说不清她为什么伤心,也许是为了她活到现在,已经众叛亲离!阿菊上来还想抱
她,但被她再次躲开了。她说:“阿菊,你让我想想吧,我脑子太乱了,这件事要
烂在我的肚子里,可能会把我毒死的。你让我好好想想吧……”
阿菊也哭了,她抖着声音说:“优优,你要去告我吗?可你想想吧,从仙泉出
来的朋友和亲人,只剩下咱们两个了。你除了我,我除了你,咱们从小到大的朋友
还剩谁?你蹲监狱那阵我一直帮着周月营救你,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你杀人没杀人,
你就是杀了人我也一样要救你,我知道你要是杀人也是被逼无奈的,可我不愿意失
去你,我不愿意!”
阿菊这话终于打动优优了,阿菊那一阵陪周月去正党寺搞调查,陪我去养性斋
找大姐,我们都跟优优说过的。阿菊为了她一趟一趟的也不容易。我想最容易打动
优优的就是让她知道她欠了你。来硬的优优绝对不怕的,她怕的就是你对她好,她
无论如何也要报答你。
十分钟后,阿菊把优优那辆丰田车,缓缓开出了芦苇荡。她一手把握方向盘,
一手始终拉着优优的手,用长久而有力的摩挲,传达着无尽的感激和生死相托的友
情。
在开进城区后阿菊在一个路口下了车,嘱咐优优先找个修车的地方把撞掉漆的
车头补一补,把撞碎的车灯换一个,这两天互相先别来往,没有急事也暂时别通电
话了。她看着优优坐进了驾驶员的座位,她在替她关上车门之前,最后叫了她一声
优优。
优优转头看她。
她用深情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注视了优优片刻,然后,她轻声说道:“好妹妹,
我知道,这件事万一漏出去会让你丢命的,但你让我一辈子都感激你,是你给了我
一条命。”停顿了一下,阿菊似有千言万语,但她只是再次伸出手来,抓住优优放
在方向盘上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她说:“祝咱们好运!”
然后,车门砰的一声,关住。
阿菊走了。
优优看着阿菊过了街,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往大山子的方向开去了。可她自
己却坐在车里没有动,不晓得此刻该往哪里开。
太阳高高升起来,街上的车辆也渐渐多起来。直到她猛然听到身后一片汽车的
喇叭高声吼叫,才如梦方醒发觉自己堵了路口。
她把车子开到了三环路边的一家维修站,在修车的师傅仔细检查一遍后,她才
知道车子的损伤远远不止于车头。除了车头掉漆和车灯破碎外,车前的保险杠也明
显变形了,车的顶部也划出了清晰的几条痕……修车师傅惊异地疑惑道:“这车顶
是怎么划伤的,你到底撞到哪儿去了?”她支吾其词没回答,她怎么能告诉人家那
是一个七尺男人在车顶翻滚时留下的尸印呢!
优优拿了修车师傅开出的维修单,走出这家满地油污的维修站。一辆出租车试
探着在她眼前停下来,她懵懵懂懂地抬起了一只手。
她上了车子,并不言声,司机问道:“您去哪儿?”她充耳未闻。
司机又问了一句:“去哪儿啊?”她这才下意识地发出声音。
“去……清水湖医院。
司机疑惑地回首反顾,见她神态还算正常才启程上路。十分钟后汽车开出了拥
挤的三环,沿着大道奔四环前进。出四环后上了那条优优早已十分熟悉的京郊公路,
而这一天沿途的风景却仿佛全都陌生起来。半小时后优优透过车前的挡风玻璃,远
远地看到一座大桥,桥头挺立的石碑和大树,让她从短暂的失忆中摹然苏醒,她没
想到汽车这么快就开到此处!
几小时之前,当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这座大桥静无一人,而现在,不断有大
小汽车从桥的深处迎面驶来,在她的身边擦肩而过。优优仿佛突然醒悟,她此刻正
在步步走近的,恰是今天清晨她们刚刚逃离的杀人现场。
“停车!”
她惊叫一声,吓得司机打个机灵,匆忙把车停下,然后回头看她。
优优深深呼吸,镇定自己,她问:“去清水湖,还有别的路么?”
“别的路?”司机思索:“那可就绕远了。”
“那就绕吧。”优优果断表态:“我反正付你钱的。”
于是司机打满舵轮,汽车又朝城里的方向回头,开到半途拐上一条绕行的公路。
结果优优发现,她躲过了莲花大桥,却没躲过那片芦苇,那个被芦苇包围的绿色水
塘,同样令人心有余悸。当出租车从那片随风摇曳的芦苇荡前缓缓驶过,优优不由
不低下头来闭目塞听。
莲花河大桥,摇曳的芦苇,那一个个刚刚逃出的险域,绕了一圈复又重来,仿
佛永远要在一个噩梦中盘桓,永远不能被梦魇释放。
“师傅,停车……我要进城!”
她突然对司机发令,她突然想到了一条出路,就像一个在地狱行走的孤魂,忽
然发现了一道曙光。
司机再次调头,不知是报怨还是窃喜,嘴里不住念念叨叨。优优无心思量司机
口中的闲言碎语,只顾得匆匆拨打自己的手机。
手机拨通了,三响之后被对方接起,她一听到哪个磁性的声音,就压不住自己
激动的心情。
“周月,我是优优,你在哪里,我现在想去找你!”
周月在电话里的声音似乎有些匆忙,优优能听到他的周围有人正在争吵。他压
着声音对优优说道:“不行,我在开会。等我忙完了再和你联系。”
周月的声音就像优优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她死死抓着不肯放弃。她甚至没有
顾忌自己强硬的口吻,是否会让周月因此生厌,她因为生怕电话挂断而大叫起来。
“周月,我真有急事!我要见你!我现在就要见你!你请个假出来一下好吗,
你出来一下好吗!”
周月那边为难了片刻,那片刻也代表了一种诧异。但优优终于听到他不太情愿
的声音:“好吧。”他勉强问道:“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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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中午,大约一点多钟,优优在周月的机关大院门口,还是那间她来过数
次的传达室里,见到了从里边匆匆出来的周月。他们交谈几句便一同走出大门,到
了离机关不远的人大会堂西门广场。这里行人稀少,树影婆挲,符合优优的要求—
—优优要求周月在附近找个可以谈话的地方。他们在这个可以谈话的地方谈了半个
小时,然后走到路边,叫上一辆出租汽车,两人一起上去,乘车快速驶离。
下午两点多钟,那辆出租汽车停在了分局机关的门口,优优和周月走下车子,
并肩走进了分局的大门。
在分局的一间接待室里,优优当着周月的面,向两位分局民警详细叙述了今天
清晨在莲花河大桥上发生的事情。两位民警听得十分仔细,虽然面无表情,却做了
详尽记录。
优优谈完之后,面容疲惫,但如释重负。周月为她的这番检举,做了少许补充。
他说杀人的人是优优最好的朋友,两人患难之交,形同姐妹。所以优优对是否检举
阿菊,一直难于抉择。她现在没有亲人,精神上比较孤独,她不想将这个惟一仅存
的密友,送进监狱,送上刑场。但让她瞒下此事,‘于她的良心和感情,也难以承
受。因为阿菊当年参与人室抢劫的受害者,正是她爱人的父母双亲,所以按说朋友
已经变成了仇人。优优在爱恨情仇之间徘徊不决,以致耽误数个小时没有举报,这
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后来她来找我,找我也等于是找了公安机关。我做了一些
思想工作,优优很快放下包袱,决定顾全大义,毅然决然,举报阿菊。
周月的解释并未在两位分局民警的面部表情上引起太多反响,他们只是轻微点
头。其中一位起身对周月说了句:“小周你先出来一下。”便率先走出接待室的屋
门。
周月看看优优,随即起身,尾随那位分局民警,出了屋子。他被那位民警领到
一间办公室里,在进门之前,他看到另外一男一女两位分局民警从他的身边走过,
朝那间接待室的方向走去。
一进办公室分局民警马上对周月说道:“小周同志,你坐,你再跟我说说,今
天丁优是怎么跟你联系的,她找到你以后,都是怎么跟你说的?”
周月看那民警的言语表情,隐隐察觉有些异乎寻常,他还未及思索开口,就听
见门外传来一阵喊叫。喊叫声恰是来自接待室那边,听得出那是优优愤怒的质问,
分局民警没动声色,周月却着实吃了一惊。
“……为什么抓我!你们为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罪了?”
优优的喊声随后变成了哭声,周月听到,优优在哭喊着自己的名字:“周月!
周月!周月……”
周月忽然站了起来,他用惊疑的目光看一眼对面的民警,抬步想要出去看看究
竟,但被分局民警用话语止住。
“小周,我正要告诉你,我们今天上午接到举报,丁优涉嫌杀人。根据我们初
步调查,有证据显示举报属实。我们刚刚向各分县局发出协查通知,要求搜寻丁优
的下落。既然她现在自己来了,经我们局领导批准,决定对丁优先行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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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月完全惊住。
“举报?谁举报丁优?”
分局民警沉默片刻,这片刻沉默让周月猛省:这是人家的案子,他无权过问。
但分局民警出人意料,还是说了举报者的姓名。
“就是丁优举报的那个阿菊。”
周月事后才慢慢弄清,在优优找他之前,在他说服动员优优跟他一起前往分局
说出真相之前,阿菊早已先行一步。她在上午十点左右就来到了分局,那时优优大
概刚刚走出那家汽车维修站,刚刚在路边乘上一辆出租车。大概就在这辆车子刚刚
开上那条京郊公路的同时,阿菊已在分局的接待室里,开始了“大义灭友”的检举。
根据阿菊的说法,丁优原来在仙泉就与李文海保持着恋爱关系,两年前李文海
从南方流窜进京,就是为找丁优来的。他在找到丁优之后,两人随即密谋抢劫丁优
的老板,因为丁优知道那天晚上,老板家里放着三百万现金。丁优也多次去过老板
家里,几房几厅都是熟门熟路。为了万无一失他们又拉上了德子,德子刚刚丢了工
作正无法面对阿菊,于是上了贼船艇而走险。在他们实施抢劫杀人的当晚德子被抓
以后,出于老乡情义没有揭发丁优,但他这次逃出劳改农场,进京找到的第一个人
也是丁优。他希望丁优以德报德,拿出十万元做为他南逃的资费。昨天上午丁优将
德子带到阿菊家里,对阿菊谎称德子是经监狱同意保外就医的,此来北京是为了看
病,顺便过来看看阿菊。阿菊因与德子曾经相好,出于情面留德子在家中过夜。第
二天清晨丁优开来一辆丰田轿车,说接德子去清水湖取钱,还让阿菊陪着一同前往。
路过莲花河大桥时丁优提出要下车在桥上照相,等德子先下车后,优优突然启动汽
车,撞向德子,将德子当场撞死。丁优行凶后乞求阿菊隐瞒此事,并答应给阿菊五
万元作为封口的报酬。阿菊告诉分局民警,丁优撞死德子一是为了灭口,因为她和
凌信诚不久就要结婚,她不想让德子毁了她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二来丁优声称也
是为了阿菊,因为阿菊已经有了新的男友,德子以后无论如何,都会成为她的一个
累赘。
阿菊说丁优撞死德子以后,带她仓皇逃离现场。回城途中,将车开至一处苇塘,
在那里软硬兼施,逼阿菊与其订立攻守同盟。在阿菊答应之后,才开车送她回城。
阿菊经过短暂的思想斗争,最后决定向公安机关检举丁优。
分局接到上述检举之后,立即兵分几路,展开调查。一路赶往莲花河大桥现场
和大兴公安交通大队,一路通知全市各个交通枢纽及北京所有汽车维修点站,查
“京C006925 ”号丰田轿车。还有一路人马同时赶往清水湖医院,核实优优近四十
八小时的全部行踪。到中午从各个方面传回的情况,基本印证了阿菊举报的内容。
最先回来的信息,是在南三环的那家汽车维修中心查获了优优的丰田轿车。那
辆车子被查获时,还未及做出任何维修,一切破损痕迹,均保留完整。这些痕迹与
大兴公安交通大队对当日凌晨发生于莲花河大桥的“交通肇事逃逸案”的现场勘查
及对死者的尸体检验结果完全一致,与阿菊检举的行凶过程也大体相同。而从清水
湖方面传来的调查情况,也确认了优优在案发的前一天一早出门,中午才归。案发
当日再次一反常态,黎明即起,叫醒保姆,匆匆出门,不带司机,自己开了那辆久
已不开的丰田佳美,急急忙忙离开了医院。
根据上述情况,在周月带着优优来到分局报案的半小时前,分局主管领导就批
下了对丁优实施刑事拘留的命令。刑警们立即临时组织力量,推测优优的行踪,正
待四出张网将其缉拿归案。恰巧,此时,优优找上门来,自投罗网。
这一切与上次优优被控毒杀幼儿一样,如此不可思议,但这一次周月却几乎无
由置疑。一来他对两年前瑞华花园别墅那桩血案的详情并不了解,二来优优所说与
阿菊所说究竟孰真孰伪,难以辨清。如果根据分局调查的情况分析,优优的嫌疑显
然大于阿菊,至少那辆杀人的车子,就是优优从清水湖医院开出来的。但如果仅凭
对优优和阿菊两人不同的直觉感受,周月又相信优优而不信阿菊。然而如同周月不
能不服从这样一个道理一样——主观的直觉也不能不服从理性的推断,也不能不服
从客观的证据。
惊疑之际,周月不再听到优优的喊声持续下去,似乎有一些杂乱的脚步,从门
外走廊上快速穿过。他知道这是优优被押走的声音,他甚至能分辩哪几声脚步属于
优优,能听出优优的脚步有些蹒跚,但还算从容。
脚步声消失之后,周月转脸借问对面的刑警:“请问,你们吴队长现在在吗?”
“吴队长,”刑警说:“应该在吧。不过今天这案子一直是我们副队长老蔡在
办,吴队长前天去抓丁优的姐夫,昨天刚从贵阳回来。今天中午他传了另一位嫌疑
人过来问话,现在可能还在前边的谈话室里。”
周月低头思索一下,抬头又问:“麻烦你去问一下,我想见他。”
刑警马上点头:“行,我去帮你看看。”
但那一天周月并没有见到吴队长,去帮他“看看”的那位刑警看过之后回来说,
吴队长刚刚结束对嫌疑人的讯问,就到局长那边汇报去了。他问周月要不要等,周
月摇头表示不要了,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见这位吴队长,究竟想对他说什么。
出了分局的大门周月分别给小梅和我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今天发生的
这些事情。他建议我有空的话能否去清水湖医院看看信诚,但他也拿不准这事该怎
么向信诚述说。
周月的这通电话让我万般感触,我早就隐隐预感两年前信诚父母的横死,将始
终成为优优和信诚之间芥蒂,哪怕他们最终白头到老,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由
此反目。
这桩事过境迁的血案,对于一双激情热恋的男女,总之不是什么好兆。但我怎
么也没能想到,在时过两年的一个下午,我在周月打给我的这则电话中,听到了另
一个令人惊骇的版本——优优于信诚父母的惨死,不仅并非无辜,而且参与了策划,
而且是一个主谋。她在两年前带着李文海和王德江去凌家登门拜访,炮制了那起惊
惊惨案,两年后她为遮掩罪行,又蓄意撞死德子……这一切不禁让熟悉优优的所有
人都瞠目结舌,感叹人心难测世事难料;也让熟悉信诚的所有人,都为他担忧捏汗,
不知他能否承受命运的如此戏弄,能否渡过这场雪上加霜的精神危机。
然而这一切似乎都已既成事实:德子确实死了。优优也确实,为此被拘。
我和周月在电话中相约,一同前往凌信诚处,路上商议如何用缓和的甚至模棱
两可的语式,来表述优优被捕一事。周月不知是否出于实用的目的,对我的口才大
加鼓励,说我最善言辞,既能说清事实,又懂婉转迂回。而周月陪我一同前往的目
的,主要是想找凌信诚和他周围的秘书保姆司机护士一干人等,了解一下优优这几
日的言语表情。这使我隐隐觉得他对优优杀死德子,还是有所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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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我们都未想到我们实际上已经来晚。当我们一出清水湖医院的电梯,就听
到了医生护士以及秘书保姆抬高八度的声音,紧接着我们看到走廊里的一大堆人,
围着晃晃悠悠的凌信诚大声劝阻,似乎都在竭力把他劝回病房,但凌信诚面色坚韧,
坚持在保姆和另一个女人的扶持下,走向电梯。医生历数凌信诚此去可能发生的种
种不测,但任何好言规劝和威胁恫吓均不见效,凌信诚仍以病弱之躯,执意前进,
被我和周月迎面拦住。我们面色温和关切,问信诚要去哪里。
信诚见到我和周月,突然泪如泉涌,他突然摆脱身边的两个女人,抱住我失声
痛哭。我搂住信诚瘦弱细软的身体,不知如何安慰这个不幸的后生。
“大哥,我要问问公安局去,我要问问阿菊去,他们说是优优杀了我爸爸妈妈,
我要问问这是不是真的!”
我拥抱着凌信诚颤抖的哭泣,心中千言万语全都支离破碎。我抬眼注意到保姆
右面的那个女人,竟然是久未谋面的仇慧敏。
仇慧敏的出现让我本能地感到,信诚如此不顾死活要去问个究竟,与这个女人
的不速而来绝对有关。事实证明我的猜测完全正确,尽管当时我还搞不清仇慧敏对
几个小时之前才发生的那些事情,何以如此消息灵通。
其实仇慧敏的消息来源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的情人姜帆。姜帆今天中午被分局
依法传唤,以诬告罪嫌的身份接受讯问。这种讯问照理可由刑警队的两位普通民警
完成,但由于以前错抓优优,所以吴队长执意亲自坐堂。包括远涉万水千山前往钱
志富的老家仙泉等地连续追踪,包括最后前往贵阳对钱执行抓捕,吴队长全都亲历
亲为。也许他这样做是出于一种赎过心理,用这样的方式对受冤者表达歉意。
无论是吴队长还是姜帆,都没有想到优优生生死死地转了一圈,宿命般地又回
到原地。最先惊住的就是姜帆,他在聆讯时向窗外无意一瞥,竟看到优优双手带铐,
被一男一女两位民警拽着,穿过院子往后面的看守所走去,这个镜头令他错愕得几
乎忘记了吴队长正在厉声追问。
“喂,姜帆,你怎么不说话,我说话你听见没有?今天是公安机关对你依法讯
问……你看什么呢?”
姜帆这才猛省似的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还滞留于刚才的震惊。他瞪着吴队长
双眼发呆,不知道自己刚刚被问了什么。
吴队长见他突然张口结舌,张煌间似又面含思索,忍不住起身也向窗外张望,
但那时优优已被押进后面小楼的楼门,院子里一时并无闲人走动。
吴队长重新落座之际,推门进来一位刑警,报告说xx处的周月来了,想见你一
面,见还是不见,怎么答复。吴队长有些疑惑:周月?他没说见我什么事吗?那位
刑警显然没有见过姜帆,不知道姜帆和优优有何关系,所以毫无顾忌地说道:大概
是为了丁优案子的事,今天有人过来检举两年前瑞华别墅那个杀人案,说实际上是
丁优策划的,这案子蔡队长办着呢,周月今天是……
吴队长突然意识到姜帆也在侧耳倾听,马上打断了那位刑警:“等等!”他起
身和那位刑警一同出门。姜帆看到他们在屋外低声交谈,继续说着丁优的事情,虽
然语焉不详,但姜帆对刚才自己的惊鸿一瞥,来龙去脉已大体清楚。
吴队长回屋之后,匆匆结束讯问,虽然姜帆一口否认钱志富的招供,但吴队长
还是告诫他回去好好想想,不要错过主动坦自的良机。也许此时吴队长手上除了钱
志富的供词之外,尚未搜集到其它证据,所以也不能马上对姜帆采取强制措施,告
诫几句奉劝几句然后就让他先回去想想。姜帆心中没底,嘴硬一阵也不多言,低头
垂脸跟着与吴队长一道讯问的那位民警走出门去。
姜帆让那位民警带出分局大门,走到门口不远自己的车前,未开车门先自抽烟,
朝地上喷了一口烟气之后郁郁抬眼,恰巧看到阿菊从分局的大门低眉出来,站在路
边招呼的士。姜帆毕竟聪明绝顶,他马上反应出那位举报丁优的证人,八成就是阿
菊。
他扔掉刚刚拍了一口的香烟,走过去迎住阿菊主动寒暄。阿菊被他冷丁一叫,
刹那间差点魂飞魄散,惊惶片刻才定下神来,才发觉拦路者面含笑意,而且看去煞
是面熟。
姜帆一脸客气,先问阿菊:“你是阿菊吧,你还认得我吗?”
阿菊疑惑地看他,此时的阿菊,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惊弓之鸟,更加小心翼翼。
她冲姜帆摇头,然后反问:“请问您是……”
姜帆不愧是一位套磁高手,他这样自报家门:“我叫姜帆,和你一样,过去是
丁优的朋友,后来把她告上了法庭。”
阿菊想起来了,她有好几次见过这个男人,这男人在优优毒杀乖乖一案中,曾
经作过控方的证人。
阿菊做出恍然记起的样子,点头说道:“啊,我知道你是谁了。”
不知是经历相同还是利益相投,两人站在路边一来一去,不过三言两语便如逢
知己。阿菊很快上了姜帆的车子,车子载着这对新知好友急急地离去。
姜帆相遇阿菊,于他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了两年之前与今日清晨,优优在瑞
华别墅和莲花大桥的两起凶案当中,分别充当了何种角色。阿菊对姜帆以前指证优
优虐婴的证词,因为真相早已大白,当然不会再信,而姜帆对阿菊的此番描述,却
完全信以为真。
所以,在和阿菊分手之后,姜帆马上和仇慧敏通了电话,告诉她优优当年参与
杀害信诚父母,现已东窗事发,她与信诚之间,因有杀父杀母之仇,已是不共戴天。
他在喜形于色的同时并未忘记告诉仇慧敏,他们与钱志富串谋诬告一事,也同在今
日东窗事发。他要仇慧敏赶紧拿出钱来,好让他尽快托人,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优优完蛋了!这是仇慧敏接到姜帆电话后兴奋难抑的第一个念头。她甚至因此
而忽略了钱志富被捕和姜帆被传将给自己带来的危机和麻烦,她在兴奋情绪的支配
下敷衍姜帆挂了电话,然后连妆都未细画便匆匆起程,乘车赶往清水湖医院。她要
在凌信诚陷入孤独陷入仇恨的关键时刻,用温暖的旧情再夺失地,鸳梦重温。
仇慧敏果然赶在我和周月之前,成为优优被抓后第一个向凌信诚通报情况的人。
在见到仇慧敏之前凌信诚已经预感到优优出了大事,因为他从上午醒来之后便一直
询问优优去了哪里,保姆说优优天没全亮就有急事出门走了,他又从司机口中知道
优优自己开走了那辆刚刚修好的丰田佳美。不到中午的时候他敏感地发觉保姆和护
士的脸上,都在遮掩一种惴惴不安,他马上想到优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情,比如
车祸之类。他问护士,护士不答,问保姆,保姆支吾,她们的表情让他真以为优优
出了不幸。他爱优优已经爱得过于敏感,过于脆弱,他脆弱的感情让他预想了失去
优优的孤独,他像孩子似的叫着优优的名字哭了起来,他哭着说:“优优你快回来,
你没出事,你快回来吧……”这下保姆才背着护士悄悄告诉他说,刚才来了几个民
警,找她找护士还找了司机,问优优这两天都干了什么……
凌信城整个下午心率不安,面色发白满头虚汗,医生跑来做了检查,各项指标
都有恶化。接下来仇慧敏到了,说是特地前来“看望和安慰”。信诚不明白她要
“安慰”什么,仇慧敏便通情达理地劝他想开,她说信诚你对优优这么好,所以她
才要瞒下这件事,换作我我也会这样的,这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凌信诚越发听不明白:优优瞒下了什么?
仇慧敏说:你不知道么,现在已经查清,当年杀害你的父母,优优也是主谋之
一,她利用公安机关证据不足,侥幸逃脱制裁。现在有人出来指证,她便杀人灭口。
可殊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仇慧敏预料她的通风报信会让凌信诚大吃一惊,会让凌信诚在大吃一惊后气愤
填膺,会因气愤而大哭一场,会在大哭一场后接受她宽容而温柔的抚慰……
但凌信诚的表现和她预想的完全不同。
凌信诚听完之后脸色变白,他一声不响从床上爬起,向病房外面摇晃着走去。
仇慧敏连忙过去扶他,被他推开,她再去扶他,凌信诚的力气已无法摆脱这个坚决
粘住他的女人。仇慧敏说信诚你要去哪儿?凌信诚缄口不答。两人在病房门口的推
拉当中信诚哭了出来,在外面的保姆护士才闻声进屋。
凌信诚对仇慧敏哭道:“你总是想陷害她,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仇慧敏也眼含泪花,委屈地说道:“这不是我说的话,她今天早上把要揭发她
的人杀了,是她最好的朋友阿菊检举了她!”
于是就有了我和周月在电梯门口看的一幕。
凌信诚坚决要把事情立即问清,他情绪激动,无法控制。医生见我和周月也同
样劝阻不成,便当即决定顺其自然,以免信诚气血攻心立生不测。医生调来了医院
的一部急救车,车内备有药品,设施齐全。在医生的坚决要求下,凌信诚上车后在
车内平躺,由医生护士在旁监控血压脉搏,并且用输液方式注射了一些药物。医生
同意我和仇慧敏在车上陪着,但不许我们过多说话。
一同进城的还有周月和信诚的保姆,他们坐着信诚司机开的那辆奔驰在前面打
头,从清水湖医院出发时天已经黑了,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两辆车一前一后
相衔而行,车灯将公路上的雨幕映照得如丝如雾,急救车蓝色的顶灯缓缓转动,在
京郊安静的雨夜格外触目。
医生可能用了少量镇定的药物,凌信诚上车不久便昏昏欲睡,但他的意识始终
不肯退去,他甚至想要拔掉手上的针管,并且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叫喊:“我不要睡
觉,我不要睡觉……”直到医生向他保证:“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睡的。”才稍稍
安静。
我知道,心脏不好的病人,医生会格外慎用麻醉药物。
我们先去了公安分局,到达后被告之办案民警已经下班,值班的人因不了解案
情所以无法奉告。在凌信诚的坚决要求下我们又驶往阿菊的住处,阿菊的住处离分
局已不算太远。
一路上仇慧敏没再说话,但我注意到她一直用温柔关切的目光和爱抚的动作,
向信诚表示着她的存在,在我们到达大山子并且见到阿菊之后,仇慧敏也始终未发
一言。那天晚上我们离开阿菊家时她没有再随急救车返回医院,她在阿菊楼下看到
凌信诚被抬回急救车后便悄悄离开。我注意到不知什么人一直不停地叫响她的手机,
她接通后总是捂着嘴低语几句便匆匆挂掉,她后来走得那样匆忙显然与那一连串来
电不无关系。她走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钟,那时还没人知道姜帆正火急火燎地等
在她家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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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菊那间小小的客厅里面,挤满我们这群不速之客,那天晚上简单明了的对
话,连旁听者都为之惊心动魄。信诚与阿菊都保持了克制,但每一句问答都直抵人
心。
凌信诚说:“阿菊,我知道,你是优优最好的朋友,优优对我说过多次,她说
她小时候的朋友,现在只有你了。她还说,等我病好了,她就出去工作。她想开个
花店,还想开个美容店,她说那时候她一定要拉上你一起干,她说你一个人在家…
…太闷了。”
我看到,凌信诚的话让阿菊流泪了,让她的嘴唇不停地抖。但她只是流泪,只
是抖,却不说一句应答的话。
凌信诚说:“阿菊,你告诉我,你向公安局举报优优的话,是真的吗?”
我相信每一个人都和我一样,都不会责怪这话问得太傻。也许凌信诚也知道阿
菊不会蠢到这样一问就承认自己说了假话,但他还是这样问她!他也只能这样问她!
他带着最后一次的侥幸,用自己的真诚和感情,飞蛾投火般地去撞击阿菊的心灵。
我们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感觉到阿菊的心被撞乱了,被撞碎了,她花了很大力气,
才让自己面部的肌肉,恢复了做作的平静。
她就站在信诚的对面,站在我们这一群人的对面,隔了幽暗的灯光,隔了灯下
的晕影,她的身体和声音,都显出了几分孤单。
“是真的”阿菊说:“我对公安局说的事,都是真的。”
阿菊做出这样的回答之后,屋里呈现死一样的沉静。很久之后才又听到凌信诚
沙哑的声音。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说,为什么现在突然要说?”
“因为他们怎么商量抢你家的,我并不知道。这次德子跑出来了,他向优优要
钱,他要十万块钱好去逃命。他说如果优优不拿出钱来他就揭发优优。优优昨天过
来找我借钱,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所以今天早上,今天早上……她一早过来说
要带德子去大兴取钱。在路上,在路上,她就把德子撞死了……德子不管怎么说,
是我的男朋友……我不能亲眼看着他被人杀了,都一声不吭!”
凌信诚用接近于哭泣的颤栗,最后发问:“阿菊,你敢对天发个誓吗?我知道
你现在也信佛了。你敢对佛祖,对菩萨,发个誓吗?在佛祖面前说假话,肯定要遭
报应的,你敢发誓你说的都是真话,你敢吗?”
阿菊沉默。
凌信诚说:“你可以拒绝,阿菊你可以拒绝发誓。只要你发誓,或者明确告诉
我你不想发誓,我马上就走。”
阿菊看看信诚,又看看我们,她说:“我发誓。”
凌信诚逼了一句:“你对佛祖发誓,对菩萨发誓,你说得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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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希望,也许除了仇慧敏,这个房间里的每个人都真的希望,阿菊能够突然
改口,哪怕只是为了哄哄信诚,只是为了那颗因脆弱而变得格外简单格外可怜格外
需要欺骗的心。但阿菊在快速思索后,面孔更加庄严不苟,虽然还有两行残泪挂在
腮边,但并不防碍她把誓言发得字正腔圆。
“我对佛祖发誓,我对菩萨发誓,我对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大菩萨,我对我亲爹
亲娘亲姥姥发誓,我说的话都是真的!说半句假话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行了吗!”
阿菊的庄严,很快演变为一种歇斯底里的波悍。她还没有喊出最后一句,凌信
诚已然默默转身。他实际上是被大家架着,走出门去,走下了楼梯,抬上了楼前闪
着蓝灯的急救车里。幸亏有这部急救车,才使医生得以在返回医院的路上,用药物
控制了恶化的病势。
仇慧敏在凌信诚被抬上汽车的混乱中,低声接了个电话便悄悄离去了。我和周
月经过短暂商量,考虑到周月明天还要上班,所以只由我一人跟随急救车返回医院。
我们虽然谁也没有明说,但彼此心中都有预感:也许今夜,就是凌信诚的人生大限。
也许依靠了药物的作用,凌信诚在途中比较安静,返回医院已是午夜凌晨,我
帮司机和医生将信诚抬上楼去,抬人病房,这时他已昏昏睡去。一出病房我便向医
生询问信诚的病势,我的问话直截了当,医生的回答却模棱两可,几乎是一套收放
自如的外交辞令。
我问:“大夫,依你看信诚的病这一两天是不是会有大变?”
医生说:“这种病不好预测,我希望他能平安无事,可希望和现实往往并不一
致。”
见我一脸茫然,医生好歹又跟了一句:“当然,今明两天,比较关键。”
于是我决定留在医院。时间已晚,信诚的秘书和医生帮我在这幢病房楼里,安
排了一个空着的房间,过了半睡半醒的一夜。第二天一早我便起床来到信诚的病房,
看到信诚已醒,正在就着早饭吃药,脸色虽然苍白依旧,但总的来看,似已渡过危
险。
信诚见我站在病房门口,便抬手叫我进来。他让我坐在他的床边,问我小梅这
一阵在做什么,我说小梅在上班吧,她有她的工作。信诚发呆片刻,再次开口,问
我可否委托小梅或者其他律师,代表他再到公安局去打听打听,看看优优当年,是
否真的参与谋财害命。他说如果这事真像阿菊说的那样,那他实在无颜去见冤死的
父母。
我说,那就让小梅去吧,小梅对优优情况较熟,分局的人也认识几个,可以托
她先去打听打听。我又劝了信诚几句,告诉他事已至此,急也没用,凡事大可想开,
不必过于自责。
劝完之后我就给小梅拨了电话,向她转达信诚所托之事。小梅当天便去了分局,
晚上便在周月陪同下赶到了清水湖医院。在见到信诚之前,先把我叫到二楼阳台,
我们三人先做商议,琢磨如何向信诚述说。
小梅先把情况做了简单通报,她说她今天没能见到优优,因为优优今天在受审
时与民警发生争吵,情绪失控,用头撞击门框,有明显自杀意向,现已送往公安医
院救治,据说已经脱离危险。小梅今天以律师身份,听审案民警介绍了一下案情,
从民警介绍的情况看,至少她昨天早上蓄意撞死德子一事,不像是假的。听到这里
周月说:“可优优说德子是阿菊撞死的。”小梅说:“可那辆车子是优优开着的。”
周月说:“可优优和德子无冤无仇!”小梅说:“可德子是阿菊相好那么多年的男
朋友!”我插嘴打断他们:“你们别再争了,分局的人最后到底怎么说的?”小梅
和周月都住了声,问了半晌,小梅才说:“分局办案的几个民警,都倾向认为阿菊
的举报基本属实。”
小梅话音未落,我突然注意到周月脸上的惊愕,这惊愕的表情显然不是为了分
局民警的所谓倾向,因为他的目光已经越过小梅投向阳台的人口。我和小梅都在同
一时间循着周月目光的落点向后转头,我们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被保姆扶着的信
诚。
信诚也许是恰巧要来阳台透风,他欲言又止的眼神与我们尴尬的目光灼然相碰,
但他终于转头缄口,不再多问一声,吩咐保姆扶他回去,表情举动毫无疑问地告诉
我们,小梅刚才的话语他已全部听清。
那位身强体壮的中年保姆怨恨地瞪了我们一眼,扶着信诚迅速转身,很快消失
在阳台人口。阳台上重又剩下我们三人,彼此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言语。显然,关
于如何向信诚妥为述说已无须再作任何商议,一切只看信诚自己的承受能力。
周月和小梅既然来了,还是跟我一起来到病房门口,换了轻松面容来看信诚。
不料被信诚的保姆挡在门外,说信诚要睡觉了不想见人。
小梅和周月只好快快作别。我思忖很久,犹豫是否也该向信诚告辞回城。周月
小梅都劝我再留两天,以免信诚觉得大家甩手都走,心里难受。周月说他最近一两
天要去外地出差,小梅也有个事情要去外地处理,他本来和小梅商量让她拖些日子,
等优优的拘留日期满了,公安方面或放或捕,有个着落再说,但看来不行。小梅说
她只是到唐山去个几天,而优优的案子在几天之内,恐怕不会有什么新的进展。我
默默听着,默默点头。
他们走了。
那天晚上除了医生护士及保姆之外,信诚始终没再让任何人走进病房,包括过
来给他送文件的李秘书。李秘书送来的文件就是几天前信诚在二楼阳台面对律师和
优优,含泪口述的那份遗嘱。
我又向李秘书征求意见,问他我是否还需留在医院。李秘书也是一番挽留,说
我是信诚最信赖最尊敬之人,最好再留一夜,明天再看看他有什么话说。
于是,这一夜我仍在医院留宿。
这一夜我仍然似睡似醒。
第二天我起得晚了,起床洗漱后李秘书便来找我,问我吃早饭了没有。我说我
多年的习惯是不吃早饭的,问他有什么事情。李秘书说:信诚今天早上一起来就让
我来看看海大哥还在不在了,在的话他说他有些事情想请海大哥过去聊聊。
我马上点头,马上随李秘书来到病房。一进病房发现信诚床前,已有一位不速
之客正襟危坐。我进屋时那人闻声回首,我们目光相碰,彼此都有些意外的表情,
尤其是我,我想不到这位西服革履的男子竟是姜帆。
我们互相注目,彼此无言,似乎都有戒心。凌信诚用虚弱的声音招呼我近身坐
下,并且先把姜帆介绍给我:“这是原来我爸公司的,叫姜帆,今天过来看我。”
姜帆从床前的小凳上礼貌地欠身,和我握手,我们以前在爱博医院见过面的,
彼此并不陌生。姜帆甚至老练地笑笑,未等信诚介绍便开口与我寒暄:“啊,我知
道你,你是作家,对吧。”
我笑笑,未置是否。作家一般不喜被人呼为作家,所以我的沉默,既非偶傲,
也非自谦。
我在信诚床边,稍远些的一只小沙发上,坐了下来。与重新坐回凳子的姜帆,
与半卧病床的信诚,恰成鼎足。信诚移目姜帆,继续了他们刚才话题。
“没事,你接着说吧,海大哥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信任的一位大哥,我
的任何秘密,都不瞒他。”
姜帆向我看看,不知认真还是调侃,感叹一句:“难得,凌少爷受了那么多人
蒙骗,到现在还有胆量信任别人,实在难能可贵!
我和信诚互相看看,似乎都不清楚这句“难能可贵”,是夸我们当中的谁。
姜帆傲然转脸,视线重新摆正,开始侃侃而谈:“凌老板……”但仅此一句便
被凌信诚插嘴打断。
“你别叫我老板,我不是老板。”
姜帆面不改色,继续下去:“你父亲过去是我的老板,所以我也把你看做是我
的老板,尽管论年龄咱们可能都不算一辈,但我今天叫你一声老板,就是把你当成
一个商人。你别觉得我在贬低你的人格,现在是个商业社会,商人这个词在我眼里,
非常高尚,正大光明!商人要讲信用,要讲公平,信用和公平,就是交易的原则。
这个时代人与人、事与事、你来我往都是交易。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一些你应该知
道,需要知道,但你又不知道的事,所以我想问问你,如果你是一个商人,如果我
们是在进行一场交易,你打算出个什么价格?”
在姜帆这套商人的理论面前,凌信诚有些不知所措,他只说了一句:“你需要
我给你什么,钱吗?”
他说完,移目看我。我看出凌信诚在交易面前的那份局促,看我的眼神分明是
一种求助,于是我身体略略前顷,从旁插嘴帮腔:“对不起姜先生,我想信诚恐怕
并不明白你究竟要告诉他什么。我赞成你说的交易原则,但如果交易的一方需要寻
找一个买主,那至少应当先给对方看看货色。”
姜帆看我一眼,略加思索,然后对凌信诚说:“关于仇慧敏的事情,我想你应
该有兴趣听吧。”
凌信诚问:“仇慧敏,她怎么了?关于她的什么事情?”
“关于她和你,她与你之间的一些事情,从她认识你的那天起就发生的事情,
那些你不知道但肯定想知道的事情。”
凌信诚问:“我不知道什么事情?”
姜帆淡淡一笑:“凌老板,你还没有开价呢。”
凌信诚说:“你要多少?”
姜帆面目平静:“五十万。我现在有点难处,需要花钱摆平。五十万对你来讲,
不过九牛一毛。”
姜帆如此血盆大口,逼得我不得不再次帮腔:“对不起姜先生,这数我听着好
像有点过分了。你仅仅凭着一点陈年旧帐,就想换取这么大的一份报酬,你这就不
大像是做生意了,怎么有点像是敲诈勒索。”
姜帆慢慢转头,轻蔑地看我,冷冷地说道:“我是在和凌老板做生意呢。”
我不禁被他的态度激怒,毫不客气地予以反驳:“不管和谁做生意都要有规有
矩,你就算奇货可居,也不能这么漫天要价。”
姜帆目视信诚,并不把我看在眼里,他说:“我的货值与不值,需要买主决定。”
我还要再予驳斥,不料信诚开口在先:“好,你说吧,我买。”
也许姜帆已经做了讨价还价的思想准备,但凌信诚如此干脆利索地拍板成交,
似乎让他也略感意外,以致他稍稍定了定神,才清清嗓子开口说到:“好,按说咱
们应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我相信你凌老板的为人,我相信你不会为了这笔区
区小钱,坏了你的信誉。”
这也许是姜帆第一次在拿到买家的预付之前,就将自己的货物和盘托出。他此
次来见信诚的目的,就是要在凌信诚与仇慧敏之间制造间离。他之所以要与凌信诚
达成这项交易,是因为他与仇慧敏的那一场早在几年前双方就有约在先的漫长交易,
在昨天夜里终以破裂告吹。
于是姜帆既是为了金钱,也是愤而报复。他为凌信诚带来一大包不可告人的阴
谋,这些阴谋暗存数年之久,其中的机关算尽,其中的自私无情,让人不能相信竟
是出自一位楚楚可怜的少妇之手。
话头需要追溯到数年前仇慧敏在大学里与凌信诚的那场邂逅,那场邂逅以及被
其引发出来的短暂恋情,实际上全都蓄谋已久。最早的起端是在某日放学的时候,
仇慧敏与到学校接她的姜帆一起,看到走出校门的少年信诚。当时他们的汽车从凌
信诚的身边开过,要不是姜帆指指点点,她是不会想到这个满脸稚气,满脸病容,
满脸女人相的男孩,竟是姜帆老板的公子,是一个亿万财富的继承者。于是这场阴
谋便从其后不久的一次讲座开始,仇慧敏故意坐在信诚毗邻,主动搭讪的结果,竟
是出乎意料地成功,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从此展开。仇慧敏与姜帆精心策划,周密
安排,对症下药,很快便让初闻女人香的信诚坠人情网。他们惟一疏忽的是他们自
己的关系,在学校里的知情面其实已非常之大,以致凌信诚很快得知仇慧敏早就另
有所爱而与之愤然分手。分手不久发生的事是仇慧敏怀孕,最初她和姜帆都没想到
这会是凌信诚的种子,凌信诚病弱的外表让仇慧敏忽视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基本功
能。怀孕后仇慧敏退学回家,休养待产,同时帮舅舅的工厂做些事情。比如,指使
姜帆从信诚药业公司不断窃取机密,特别是舅舅垂涎已久的那个秘密帐本。那秘密
帐本里记载的人物,也是舅舅公司主攻的目标。拿到这本帐簿,不仅可以按图索骥,
而且在一旦需要的时候,还可以成为挤压拉拢信诚公司的袖中暗器;在一旦需要的
时候,还可以成为威胁收买这些目标的一个制胜法宝。
再以后发生的事情,是仇慧敏生下一个男孩,再以后,姜帆没说为了什么,他
开始怀疑这个男孩并非已出。他与仇慧敏为此还吵过一架,并且真的去医院进行了
DNA 检测,他的怀疑果然被科学证实。再以后发生的事情是两个大人全都转怒为喜,
因为仇慧敏非常肯定地告诉姜帆,如果这个孩子不是他的,那百分之百就是凌信诚
的。
确认了孩子的血缘之后,姜帆马上终止了对信诚公司的破坏颠覆。仇慧敏也立
即带上孩子,到凌信诚家上门认亲。她没想到凌家在斩钉截铁地否认之后,又突然
决定认下孩子。她也没想到他们在认下孩子的同时,对她本人却坚不承认。尽管她
最后与凌荣志签下了一张价格不菲的卖子文书,但三百万元的暴收却难挡母亲天然
的失子之痛。神情恍惚之际她酿出车祸,紧接着又发生凌家遭抢夫妻双亡的惊天血
案。在仇慧敏服刑期间她从姜帆口中知道,人主凌家成为她儿子“继母”的竟是一
位小地方来的打工女孩,这使她不仅绝望而且愤恨。在她刑期过半时儿子中毒死亡,
让她在悲伤欲绝的同时又看到一线曙光。她出狱后决定主动交还三百万巨款,梦想
与凌信诚重拾旧情。不料优优因小梅的辩护而生机渐显,仇慧敏万不得已孤注一掷,
让姜帆出面重金买证,利用钱志富编造虚假事实,一举将优优置于死地。谁知优优
最终还是被周月救出,历经千波万折与信诚重新走到一起。在仇慧敏即将彻底心灰
意冷之际,又暴出优优当年参与凌家血案现又杀人灭口的新闻,让她顿觉山重水复
柳暗花明,最后的胜利遥遥在望。
也许她也是一个不太走运的女人,在这个关键时刻再次节外生枝,先是钱志富
在贵阳落网,后是姜帆在北京被传。姜帆在被传讯的当天晚上,也就是在他此来清
水湖医院面见凌信诚的十小时之前,他用一通轰炸式的呼叫,把仇慧敏从阿菊家的
门口,从凌信诚的身边,叫回家里。两人在仇慧敏那间乔迁不久的新居客厅,发生
了前所未有的一场争吵,姜帆要求仇慧敏赶快拿钱出来,让他托人摆平对诬告的追
究,而仇慧敏这时已被获胜的预测冲昏头脑,断然不想继续卷进这件案子,不想让
人察觉任何丑闻与她有染。她甚至主张姜帆一旦脱不了干系索性就去坐它几年大牢,
男子汉大丈夫坐牢又怕什么,我也坐过牢的!当初我坐牢你去看我,以后你坐牢我
也会去看你的。姜帆从她这句无情的摆脱中大概嗅出了味道,他追问她是不是真对
凌信诚而不仅仅是对他的财富动心了。仇慧敏的回答很暧昧,她说一旦凌信诚接纳
了她,她恐怕要暂时中断和姜帆的联系了。她希望姜帆能为她做出一些牺牲,如果
他真如他一向声称的那样爱她。
对仇慧敏的自私冷酷姜帆早已深知,只是这种自私与冷酷从未冲他来过。仇慧
敏的这个变化彻底激怒了姜帆,他威胁说如果仇慧敏不全力帮他渡过难关,如果不
在感情上与凌信诚划清界线,如果她单方面撤出两人多年以来的攻守同盟,那他只
好向公安机关招出仇慧敏来,他只能向公安告发,仇慧敏才是诬陷丁优的真正主谋。
仇慧敏对此似乎早有准备,冷笑一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这一手,所以当初我始终坚
持没见丁优的姐夫,我投资养性斋的钱也全是委托给你操作,我虽然挂了一个法人
代表的虚名,但我可以说我对钱的使用毫不知情,我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姜帆历来信奉的处世原则,一向是利益至上的相互交易,但如同仇慧敏最初对
他一样,他对仇慧敏也一直未有戒心。他没想到仇慧敏早在诬告丁优的策划之时,
就暗中为自己留了退路。姜帆第二天在清水湖医院对凌信诚如实坦白,他说他从不
相信别人的感情,偶然相信一人,结果就被她害了。
他告诉凌信诚他已作好了坐牢的准备,所以没有必要再来无事生非。他把仇慧
敏真实的面目用五十万元的价格出卖,不仅是和凌信诚达成的一笔交易,让凌信诚
花钱买个觉醒,而且这笔交易同时也是和仇慧敏的,他要以其不仁,还其不义。姜
帆平平常常地说道:“一切公平合理,这是我和她最后的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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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
姜帆匆匆走了,仇慧敏匆匆来了。
仇慧敏赶来看望信诚所带来的表情并未出乎我的想象,我甚至提前猜到了她手
中必定还拎着一罐浓汤。那罐汤是她已经用惯了的一个道具——为亲人和爱人亲手
熬制营养丰富的汤水,已成为人们生活中和文艺作品中最俗套的抒情方式。
但这回,凌信诚没有见她,也没有喝下那罐浓情厚意。尽管仇慧敏一再请我转
告信诚:那里面有精选的乌鸡和肘子,还有上好的干贝和甲鱼,她足足煲了一夜,
营养全都化在汤里,喝掉它身体就会立竿见影地好转,抵抗力也能大大增强提高。
凌信诚躲避的不仅是仇慧敏一人,在姜帆走后的一整天里,他始终闭门不出沉
默不语。包括我,包括秘书,甚至,也包括医生,统统都被保姆拦在外屋。保姆说
信诚现在很困很困,他只想一个人好好休息。
我和秘书经过商量,决定全都暂时离开医院,回城各办各的事去。秘书要去银
行为姜帆取钱,因为姜帆盯得很紧。我也需要回去取钱,因为给我家装修的装演公
司从前天开始,催款的电话几乎把我的手机打爆。
这一天我那只快爆的手机还挤进了周月的一个电话,他问我现在是否还在医院。
他这样问我是因为他对优优蓄意杀死德子一事,始终百思不解。尽管连小梅都表示
反对,但他还是想从旁做些调查,以甄别自己的怀疑。他在电话中说他今天因为紧
急公务奉命出差,要到上海南京停留数日,如果我还在清水湖医院的话,他想请我
帮忙做些调查,找找信诚身边的那些工作人员,把优优案发当日及前一日往返抵离
清水湖医院的确切时间,做个详细了解,以免延搁久了,事过境迁,知情人会把许
多细节逐渐淡忘,给以后取证带来困难。
我告诉周月我已回城,但我答应早则明天,晚则后天,就会回去,就可以按照
他的要求,做些调查工作。周月千谢万谢,说大哥你真是好人。
第二天我没能回去,拖住我的还是我家那个装修工程。在付款前的验收中我发
现多处假冒伪劣,于是找来工头口干舌焦地一通交涉,直到第二天傍晚才算达成妥
协。我先交些钱,他们也返返工,互相作了并不情愿的让步。
和施工队的艰苦交涉使我差点对姜帆的观念点头称是,姜帆说得也许没错:这
世上人与人,事与事,都是交易!施工队接活前热情洋溢的承诺余音未落,对我倍
加优惠的关照言犹在耳,可在验收结帐时,居然全像川剧变脸似的,甚至连个甩头
吆喝的掩饰都无须再有,表情就瞬时一换。也许阿菊也说得没错,这年头谁要真爱
你,也是一时一阵的,如果两个人当中只能活一个,那人人都想自己活!
我到第三天中午也没能把家里这一摊“烂尾”料理清楚,但我不得不扔下一切
返回医院。我这样匆忙赶回清水湖的原因并非放心不下信诚的身体,也非急于完成
周月交待的“任务”,而是因为午饭后我突然接到李秘书的一个电话,这位一向四
平八稳的李秘书用从未有过的慌张,在电话中向我通报了一则让我也不能不慌的消
息——凌信诚失踪了。今天上午李秘书到医院准备向他报告给姜帆付款一事的办理
情况,不料病房里已是人去屋空。一同失踪的还有信诚的保姆,幸亏那个有力气也
有主见的保姆也失踪了,这让人们的紧张多少有了一些缓解,猜测信诚至少目前尚
且平安无恙,猜测他大概是让保姆陪着,去了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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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信诚的去向,李秘书说已经有了一些线索,电话里说不清楚,希望我尽快
过来一下。于是我没再多问,扔下家里的乱七八糟,就搭车赶过去了。
到达清水湖后我才知道事情并非如我所想的那么简单。我在李秘书手中吃惊地
看到信诚留在枕下的决诀宣言,这一纸别书使我们放弃了一切侥幸,明确地意识到
他真的走了。
附近派出所的警察上午就接到了报警,在我赶到医院时他们刚刚撤离。他们向
医生、护士、医院的保安以及信诚的司机等有关人员详细了解了情况,分析信诚这
样一个行动不便的病人是怎样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麓湖边突然人间蒸发。直到
收拾床铺的护士在枕下发现了那封短信,警察们才找到根据似的如释重负。看来这
个早上在他们的管片里并未发生原来分析的绑票案件,这场虚惊的真相不过是一个
年轻人的厌世出走。
警察们随即撤了,走前对李秘书和司机说道:“你们先自己找找他吧,这小伙
子大概受了什么刺激,也许过几天冷静了他会自己回来。”
我从李秘书手上接过信时李秘书恰被医生叫走,医生们急着与他交涉信诚应付
未付的住院费用。我在二楼空无一人的观景阳台静心阅读了信诚的手迹。这封信没
有台头,不知写给谁的。或许,他是写给所有人的。
我走了。我看见了我的爸爸妈妈。我想念他们。
现在我已经决定,在我去见父母之前,必须离开这里。我不知道我的心脏还能
跳动多久,所以我要让自己最后过得清静。这里的所有人都让我害怕,他们都在撒
谎,让我不敢相信,还有哪一个笑容,会是真的。
真正爱我的人,只有我的父母,我也爱他们,我特别想他们!我特别想他们!
凌信诚这封短信,让我看到了凌信诚的滚滚热泪,也看得我自己心里阵阵发凉。
我,还有周月,还有小梅,还有医生和护士,还有秘书和司机,还有上海的姑
妈,还有其他很多人,对信诚的笑容,都出自真心,出于善意,但信诚还是感到怀
疑和恐惧。也许他短短的人生,确实经受了太多的谎言,太多的阴谋诡计,所以他
陷人了一场严重的信任危机。他像他的孩子乖乖那样,对真情拥抱的双手,也产生
了条件反射的惊恐。也许,他的不幸还源于他的财富,他太有钱了,所以他摆脱不
了那些明争暗斗,那些卑鄙心机。难怪有些社会学家把一千五百元人均收入,作为
中国城市家庭幸福与否的分界之一。金钱的过与不及,都易造成人际关系的失范与
家庭的不幸。财富太少,生活过于窘迫;太多,又令人想人非非。金钱数额一旦超
过生活必需,它的冷酷和兽性,便会显露无遗,它导致的丑恶与贪婪,就会层出不
穷!
信诚究竟去了哪里?
我和李秘书,以及医生和护士,都把怀疑的线索,锁定同一个方向。因为我们
从一位夜班护士的口中,得知昨天晚上有四个男人突然来访,并且在病房的里间,
一直与信诚单独交谈。其间护士进去给信诚送药,行至外屋便被保姆阻拦。护士把
药交到保姆手上的时候,隐约听到里屋的只言片语,护士据以猜测,那四位神秘客
人全是信诚叫来的律师。
根据我们分析,信诚应是今天清晨脱身出走,而出走前夜密晤律师,想必不会
不谈自身的动向。当天下午我与李秘书一道,去了位于复兴门附近的中亚律师事务
所,找到了以前曾到清水湖来过的那两位律师。那两位律师一位姓林一位姓韩,一
个人到中年一个还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他们似乎早已猜到我们的来意,未多绕
弯便介入正题。
“凌信诚昨天确实直接给我们打了电话,说有急事要我们赶到清水湖去。他也
确实和我们谈到了他要离开医院的想法,但是,”姓林的律师说:“但是他什么时
候走,走到哪里去,我们一概不知。”
我说:“他有没有说到他大概的去向,比如,他在上海还有一个姑妈,他会不
会去她那里?”
林律师断然摇头:“这个我们并不知道。”停顿少顷,又缓缓说道:“他说…
…他很压抑,他很害怕,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女人。他说他想找个深山
老林去当和尚,他说出家当和尚,也许是离开人世而又留在人世的最好方式。我们
劝他把出家的念头暂时先放一放,因为他的身体,不能缺医少药,不能过太清苦的
生活。我们劝他,如果他心情不好,可以到外地走走,看看山水,换换心情,但离
城市、离条件好的医院,不能太远李秘书插嘴:”这么说,是你们挑着他走的,你
们作为律师,难道不知道他是一个病人,是一个没有社会经验的孩子?你们应该劝
他留在医院,你们怎么能……他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是要负责任的。“
林律师依然用从容不迫的语速,反驳了李秘书的指责:“他现在活得非常痛苦,
他和我们谈到他现在的生活……哭得说不下去,我们不知道他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
么,但我们能感觉到,他的精神已经差不多……已经差不多崩溃了。”
姓韩的律师打破沉默,加重语气对李秘书的指责再加反驳:“我们只是针对他
要出家的念头,建议他先到一些空气清新的地方走走,换换心情。至于他走与不走,
怎么走法,走到哪儿去,只能由他自己决定。你们作为他身边的人,他的帮手和朋
友,他怎么活成了这个样子,你们应该更加清楚!”
我及时换了一个话题,以中断他们的对峙,我说:“凌信诚昨天叫你们过去,
就是为了和你们谈谈心情?听说你们昨天去了四个人呢。”
林律师说:“凌信诚叫我们过去,是要更改他的遗嘱。昨天和我们一起过去的,
还有北京昆仑公证处的两位公证员。”
我和李秘书面面相觑。
李秘书放缓口气,向律师提出:“呢,我是凌信诚的秘书,我过去给他爸爸也
当秘书,他爸爸去世后又给他当秘书,我跟着他们凌家很多年了。现在一时找不到
凌信诚,我能不能看一下他的这份遗嘱,看看需要我们为他做些什么……”
年轻的韩律师也相应放缓了口气,但话中的内容依然是拒绝:“凌信诚指定我
们是遗嘱的保存者和执行人。您既不是凌信诚的亲属,也不是遗嘱涉及的主要权益
人,所以非常抱歉,您不能看这份遗嘱。”
李秘书哑然无话,表情尴尬。
似乎仅仅是为了减轻他的尴尬,那位随和些的林律师还是向我们口述了遗嘱修
改后的大致内容:“这份遗嘱,主要涉及了财产方面的问题。凌信诚这次仅仅保留
了上次遗嘱中关于他的姑妈所分配到的遗产份额,其余部分均做了变动。”
林律师的话语停顿下来,我们都以为他对遗嘱内容的透露到此为止,不料他突
然又接着说道:“凌情诚决定将他的财产,全部捐赠给中国的儿童福利机构。当然,
他后来同意我们的建议,保留了足够他未来生活和治病的资金。”
这个修改,这个结果,并非我的意外,但李秘书还是惊讶地叫出声来:“全部?
捐赠?”
林律师点头,平缓答道:“对,捐赠。它不同于遗赠。捐赠就是不必等待立嘱
人死亡,就可以立即执行。我们受凌信诚的委托,作为此项捐赠的执行人,已经开
始着手和有关部门联系,办理相应的手续了。”
韩律师冷冷的插话:“当然,在捐赠之前,我们会按凌信诚的要求,给所有为
他工作的人员,结清工资及相应的福利费用。凌信诚还要我们替几位为他工作时间
较长的人,多支付一年的工资及福利,并且为他们办理终生的养老保险、医疗保险
和失业保险。您姓李对吗,我想办理这三个险种的受益人当中,应该包括您的。”
李秘书呆呆地,沉默下去。我知道,他这么关心信诚的下落,是因为信诚的下
落与他自己的着落息息相关。现在信诚的下落依然没有下落,但他自己的着落,却
有了起码的落实。
所以这时,只有我的话题还在执著于信诚的行踪,我问两位律师:“既然你们
被指定为遗嘱和捐赠的执行人,怎么会不知道委托人的下落呢。你们连他在哪里都
不知道,那捐赠执行的情况,又怎么向他报告呢?如果他生病了,甚至,如果他不
在了,你们怎么知道?”
林律师答道:“凌信诚说他会主动和我们联系。如果他不在了,或出了什么事
情,他的保姆会打电话通知我们。如果我们超过半年没有接到他和保姆打来的任何
电话,就说明他已经不在了,可以按他死亡处理后事。”
我和李秘书一样,也沉默了下来,再也提不出新的问题。
我们走出了中亚律师事务所,走出了那座写字楼。这里是北京的金融街,这里
高楼林立,人流拥挤。宽阔的西二环路上车水马龙,恣意张扬着都市的繁华与生机,
而身边匆匆行走的每个路人,脸上却无不挂着彼此无视的刻板与漠然。在这个物质
文明高度发达的地方,每一个停顿的脚步,每一句短促的交谈,想必都关乎金钱,
关乎生意。
也包括我们刚刚和律师谈到的事情,包括我们刚刚谈到的那份遗嘱。
所谓遗嘱,无非是对财产的一种安排,讲的也是金钱,而非情感。在我们所处
的这座城市,情感是一种少见的奢侈,在这里生活的大多数人,都不把情感当作生
活必需。
也就是说,只有当一个人不再沉沦于对物质生存的终日焦虑,他才可以去寻找
和享受情感。他才可以让情感这样一个高尚的东西,远离金钱而保持纯洁。尽管有
时,象凌信诚这样衣食无忧的人也同样畏惧情感,因为情感有时也像秀水街的名牌
一样,材料与做工,完全可以乱真,但,不是真的。
假名牌固然廉价,也还是要花钱买的,不然姜帆就不会信奉那样一个座右铭了
:这世上人与人,事与事,都是交易!或如阿菊的人生总结那样:这世界上要是真
有人爱你,也是一时一阵的。就像喜欢名牌的人也都是追逐时尚的人,喜新厌旧便
成了一种生活常规。
我和李秘书在马路的岔口分手,各自叫了一辆出租汽车,朝两个截然不同的方
向,汇人这座城市的人流。李秘书要去寻找新的工作,新的东家,我要回到我那间
充满油漆味的新修的书房,修改那部已被搁凉的小说。
在这部小说中出现并活跃着的绝大部分人物,我都为他们找到了必然的归宿:
同流合污的姜帆仇慧敏,以及被他们收买的证人钱志富,在机关算尽之后,“反误
了卿卿性命”,他们在本书的终点,当然恶有恶报地走向牢狱。周月和小梅在各自
的工作岗位努力工作,读者大可预料他们的未来前途光明。凌信诚的最终命运不外
剃发为僧,或受戒人道,隐于五台山或三清山的庙庵之中,每日与经文素食为伴,
无论对他人还是对自己,都已无所谓生死衰荣。他的保姆则继承了他余下的财产,
回家安度晚年去了。而那位阿菊,我因为对她爱憎难辨,因此打算做一个开放式的
结尾,让她与那位包养她的老六,某日无事生非,老六忍无可忍,终于拍案翻脸,
甚至利刃相见。虽然没写最终结局,但我的倾向已然明显,读者或可得到暗示,判
定阿菊断然不会拥有起码的幸福平安!
惟一让我下笔踌躇的就是优优和她的大姐。我不知优优的大姐在钱志富被抓后
流落到哪里去了,也不知优优是否会被处以极刑,还是要在那座于她并不陌生的深
牢大狱里,了此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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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3-19 19:08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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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跋
我的小说最后的收尾,按文学的基本法则要求,只能收于优优。因为优优是这
个故事最初的讲述者,也是整部小说的头号主人公。
好在,和我的愿望恰巧相同,优优的厄运突然一日嘎然而终。那是在凌信诚悄
然出走的三天以后,我意外地接到了分局吴队长打来的电话。吴队长还是在当初侦
办乖乖中毒案件的时候,留过我的手机号码,只是后来一直没再与我联系。
吴队长在电话里首先通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说昨天他们已将涉嫌杀人的阿
菊缉拿归案。今天清晨阿菊在审讯中终于全线崩溃,对参与抢劫凌家和后来杀人灭
口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经检察院批准,阿菊已于今天上午被正式逮捕,而蒙冤入
狱的优优也将于今日解除拘留。吴队长说他们给优优的律师梅肖英打了多次电话,
但从今天一早直到现在,梅肖英的手机始终没开。打电话到她单位去问,单位说她
去唐山出差还没回来。吴队长又把电话打到凌信诚那里,不料清水湖医院说凌信诚
已经不在医院。可今天丁优马上就要释放,现在找不到她的亲友,释放后她住在哪
里,谁管她饭吃,都是问题。吴队长问我可否以丁优朋友的身份,来分局看守所接
她出去,暂时为她安顿一下食宿。如果丁优连同上次的错判,今后一同提起行政诉
讼,要求国家进行赔偿,那么现在安置她食宿的有关费用,将来可从赔偿费中获得
补偿。如果我不愿意过来接她,他们就打算先找个小旅店安排丁优住下,但希望我
能出面见见丁优,做些精神安慰工作,免得她无亲无友,过于孤独。
我马上答应吴队长的要求,表示我可以到看守所去接优优,并且可以安排她的
食宿。优优无罪获释的消息让我万分惊喜,不禁为好人终得好报的命理山呼万岁!
也为我的小说和我的主人公终于有了一个顺乎人们善良愿望的圆满结局,而欢欣鼓
舞!
我高兴得甚至忘记关掉电脑,就匆匆出门往分局看守所的方向赶去。到达看守
所后不久,就看到优优在吴队长的陪伴下走出监区,来到会见室里与我见面。优优
看上去有些清瘦,头上还缠着一条纱布,遮掩着数日前那道自残的伤口。除此之外
俊朗依旧,脸上几乎没有留下了多少磨难的痕迹,但上面的表情令人形容不出,至
少她没有因为获释而露出太多欣喜,言语动作并不激动。她站在会见室门口镇定地
看我,神色中淡淡露出些沧桑难尽的笑意,她说:“海大哥,谢谢你来接我。”
我们并肩走出看守所的大门,彼此没有太多言语。这一天称得上是真正的响晴
薄日,灿烂的太阳令人心旷神恰。我们共同对一直送我们出来的吴队长表示了谢意,
优优这回能够重获自由,多亏了上次将她送人囹圄的这位老吴。是吴队长主动接过
这个案子,从细小疑点出发顺藤摸瓜,短短几天之内,便为优优全面翻案。
我带优优去了我家附近的一个旅店,我在那里为她租了一个房间。优优此时并
不知道凌信诚已经离家出走,但她见我只字未提信诚,也没带她回到清水湖医院,
当然预感到在她被抓的这几天里,可能有某些事情发生。
但她显然没把问题想得太深,她在走进旅馆房间时还在不解地询问:“是信诚
让你来接我的么,他是不是心脏又犯病了?”
我含糊其辞,支吾着说:“咱们先吃饭去,信诚的情况我慢慢再跟你说。”
虽然我已拉开房门,但优优依然站着没动:“我不饿,我不想吃饭”,她说:
“我想早点见到信诚。”
我站在房间的门口,用故作轻松的微笑,软化着优优尖锐的疑问,我说:“还
是先吃饭吧,吃完了饭你先洗个澡睡个党,好好养养精神。明天我带你找个医院检
查一下身体,然后再跟你把信诚的情况详细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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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优的声音变得焦急起来:“信诚怎么了,他没出什么事吧?”见我语迟片刻,
她似乎急于逼我说出答案。
“他出事了,对么?”
我想了一下,把已经拉开的房门复又关上。
我说:“信诚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
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
优优的眼里,渐渐含了眼泪,但没有落下;她的声音,隐隐有些发抖,但还算
清晰;她的目光,明明有些困惑,但不敢质问,她的表情和语气,只能表达出一种
侥幸的试探:“他怎么会走呢,他是病人。”
但她很快从我的眼神中看出这绝非戏说,很快看到我从口袋里掏出信诚的留言,
她接过那张字条后问道:-“是他留给我的信么?”但很快又听到了我的轻声否认
:“这是他留给所有人的。”
优优低头,展开手上的字条,她长久地反复地看着那纸内容简短的告别,我想
她应该从那些大而潦草的字迹上,看到了信诚恐慌而又愤怒的心境。
但我还是用宽容理解的话语,对信诚的出走做了注解:“他真的走了,他经受
不了那么多意外的打击。他想忘掉一切,抛弃一切,包括你,也包括我,也包括他
的整个生活。也包括,他的财产。”
优优沉默地看我。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在我的这几句话中,意识到她失去了什
么。我的这几句话语虽然简单平易,但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优优,她失去了她刚刚爱
上的这个男人,失去了一个本应给她带来幸福的婚姻,失去了一个应有尽有的家庭,
失去了数以千万计的财富。她现在和三年前从仙泉“私奔”到北京时几乎一样,孑
然一身,身无分文。
优优没有落泪,没有一声伤心的抽噎,她用我没有料到的镇定,接受了这个不
可挽回的现实。也许她在看守所的牢房里已经想了多遍,她一定想象得到,当凌信
诚闻知她是杀害父母的凶手之时,即使心脏能够有幸挺住,精神也会骤然溃坍。
我一向认为,命运的挫折磨难,可以使人脆弱委靡,也可使人坚强冷静。凌信
诚已用避世的态度,证明他已彻底垮掉。现在,我只能希望优优属于后者。
“我一直以为,他会在外面等我,他会在我出来的时候,过来接我……”
优优用令人心悸的平静,压抑着本应发抖的话语:我没做任何安慰,只在内心
感叹一声——对于一向耽于幻想的优优来说,这点小小的期待,实在太普通了。
优优眼里的泪花,始终没有落下,这让人不禁为她的坚强感到欣慰。但她又刻
意回避着我的视线,又让我察觉到她内心肯定会有的伤口。她几乎被伤得害怕一切
交流,害怕任何安慰,这使她的每一句问话,都变得像是一种悄悄的耳语:“他走
的时候,给我留下过什么话么?他……他说过还想着我,或者痛恨我的话了么?”
我摇了摇头:“没有。他只是说想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所有熟悉的人,他说他
要去尝试另一种生活。”
“那他知道我是被冤枉的么,他知道我已经没事了么,他知道我爱他,我也爱
他的孩子和他的爸爸妈妈么?”
我依然摇头:“他不知道。我们希望他能知道这些,可现在没人找得到他。他
已经决定去过一种隐居的生活,去过一种四处漂泊的生活,让自己离开现实。在他
的肉体消亡之前,他想提前放逐自己的灵魂,让它得到安歇!”
我用了这样美丽的词藻,来形容凌信诚的精神失常。他显然相信了关于优优参
与杀害他父母的那些指证,相信了阿菊向至尊无上的佛祖和大慈大悲的观音所发的
誓言,所以他出走高世的动因,其实是要逃离优优。他不能再留恋于优优曾经带给
他的人间欢乐,他必须彻底隔绝关于他们幸福相爱的所有记忆!
但愿优优能够明白,这就是命运。命运看起来出自偶然,其实也包含了本质的
必然。
这个必然就是,在我们的周围,早已物欲横流。在金钱的旗帜之下,一切阴谋、
一切黑幕、一切你死我活的争斗,都变得如此必然,如此自然而然!
优优和信诚的爱情,只是一个难得的例外。他们难得地坚守了自己的善良本性,
与周围的污浊进行了艰苦的对抗,所以他们的失败不免有些悲壮。至少是信诚自己,
无法相容于这些丑恶,自动选择了退却逃亡。而优优呢,在未来的生活中她将怎样
对待自己,怎样对待他人,怎样对待精神的操守,怎样对待物质的欲求,至少目前,
还没法看到一个谁胜谁负的结局。
这个中午,我们谁也没有吃饭。
当天晚上,优优终于被我拉进餐厅,在摆满杯盘的餐桌两侧,除了我叨叨不停
的絮语,优优几乎一直沉默。饭后,她说想早些休息,我便送她回了旅馆,分手时
她对我表示,她希望能二个人静静地休息几天,认真地想想从前,也想想自己的未
来。
我说好吧,那我这几天就不来打扰你了。
我给优优留了些钱,便告辞离去。后来我听说优优第二天去了清水湖医院,取
回了属于她个人的一些衣物用品。而属于凌信诚的那些东西,连同他的两部汽车,
连同城里的别墅和公寓,都已被律师列人拍卖清单,人库封存,只等择期落锤,然
后悉数捐献。总之那些财产,已与优优完全无关。
几天后优优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约我见面,见面的地点是她先提出来的,那个
熟悉的名字让我不免有些久违的激动。那就是我和优优第一次见面的地点。我记得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寒冷的深秋,晚风萧瑟,心情寂寥。现在,同样时值深秋,
见面的时间却变成了金色的黄昏,透过“平淡生活”酒吧沿街的小窗,还能看到满
地落叶和一抹夕阳。
我先于优优看到了这片窗外的即景,黄昏时的酒吧一向没人。我独自要了一壶
茉莉花茶,默默无言自斟自饮。十分钟后优优来了,穿了厚实保暖的衣服,不像三
年前初见时那般瑟缩寒酸。她随身还带着一只旅行提包,看上去是一副整装上路的
模样,这行色匆匆的样子让我不免深感诧然。
果然,优优就座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辞:“我要走了,想跟你说声再见。另外,
我还有一件东西,想请你替我还给周月。”
优优打开提包,从中取出一个用报纸包好的东西,放到我的面前。我用手摸摸,
感觉很软,问她:“什么?”她表情平静,动手将纸包打开。我心里忽地一热,映
人眼中的,原来是那件火红的运动短衫。
优优把短衫摊开,用手摩唆着上面印着的字体,那“仙泉体校”四个大字,看
去仍然色泽鲜明。我向那只手提包内无意一瞥,一只布娃娃令我赫然注目。我认出
那是当初周月送给胖胖的礼物,此时放入优优的行囊,看来将要跟随优优远行,在
优优心中,不知算是情牵胖胖还是情牵周月的一个念物。
后来我知道优优回到清水湖医院的那天,还去了离医院不远的清水庄园,她找
到庄园的物业管理部门,打听到她坐月子时租住的那幢房子,空到现在无人再租。
在她的要求下物业管理处派人打开了那幢封满灰尘的房子,让她得以旧地重游。她
从楼下走到楼上,从卧房走到客厅,到处是凌乱的弃物,屋角还吊着蜘蛛。家具虽
然尘封已久,但位置大体没动。时值黄昏,光线已暗,整幢房子就像一部胶片退色
的老式电影,镜头缓慢,颜色模糊,但当初夕阳的明媚,仍可依稀回顾;信诚的轻
声细语,胖胖的娇憨,仍在每一个角落,悄悄掠过,不知优优是否触景啼嘘。在二
楼卧房的一角,那张胖胖睡过的小床,还在原处,床上的印花被褥,也保持着真实
的凌乱。据我后来向陪同优优看房的一位管理人员打听,优优只是在看到胖胖的小
床时,才掉了几滴眼泪。她在那个小床的面前,默立很久,离开这幢别墅时她惟一
拿走的东西,就是小床里放着那只布制娃娃。
那布娃娃的憨态,和胖胖相像极了。
从清水湖回来以后,优优去了周月的机关。她从传达室那位见她面熟的老头口
中,知道周月去了南方出差,也从他的口中,知道了周月将在哪一天乘坐哪一班火
车,从上海回来。
在周月回京的这天,优优贴身穿了那件红色短衫,在秋日已无多少热度的阳光
之下,把一件保暖的外衣敞开胸怀,正面露出“仙泉体校”四个醒目大字,站在了
北京火车站的旅客出口前边。她从广播中得知,上海抵京的火车已经到站,广播响
过十分钟后,大批操着吴哝软语的旅客涌了出来。她终于在出站的人流中看到了周
月!周月身着便装,头发直直短短,两眼黑白分明,乌黑有型的眉毛就如同画上的
一样。优优那一瞬间的感觉,与十四岁那年竟如一天,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细雨蒙
蒙的黄昏,一个酷似韩国歌星的翩翩少年,向她款款走来。
周月好象也看见她了,立即露出一张甜美的笑脸。她也笑了,但在举步向前的
同时,却看到一个女孩从身后跑过,冲到前边,一把抱住了笑着的周月。优优定神
看清,那个女孩就是小梅。周月脸上的笑容,原来也属于小梅。属于小梅的还有周
月有力的拥抱和俏皮的一吻,然后两人挎着对方的胳膊,随着拥挤的人流,从优优
的身边,几乎近得擦肩而过……
这是我后来经过了解并稍加想象而在头脑中形成的画面,在“平淡生活”的这
个告别的黄昏,优优其实并未说到这些细节。但她说到了她穿上那件红色短衫的最
初意图,是想给周月一个惊讶。我说:你现在也可以穿上去给他看呀。优优却摇头
轻叹一声:算了,她说,他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志同道合的爱人,我不想再去见
他。但我会一直记着他的,他是我的一个梦想,也许到老了我还会想他!
“现在,”我问:“你要到哪里去呢?”
“我要去找我的大姐。”优优说:“我给贵阳郊区那个酒楼和那个镇的政府都
打过电话。他们说酒楼已经关掉了,欠了职工的工资和供货商的钱都还不上,现在
镇政府要把它拍卖掉,把拍卖的钱拿去还帐。据说报名要买的人很少很少,还是苗
副镇长帮忙找了他朋友,估计他肯出的钱也就将将够还帐的,总之那酒楼很快就是
别人的了。”
我猜想这里不知又有多少黑幕和阴谋,但优优似乎并不深究。她关心的大概只
是她的大姐,因为人家在电话里告诉她,她大姐自从丈夫被抓后,当天夜里就疯掉
了。现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电话里的人问优优:“你是她亲戚吗,你是她亲
妹妹吗?你们家里最好来个人,把她赶快接回去,要不然她可活不了几天了!”
优优说她今天晚上就要乘火车赶到贵阳去,她说分局的吴队长给了她一点钱,
上次我给的钱她也没花完呢。她准备接上大姐就去南方,随便在哪里找份工作。再
苦再累也要把大姐养活,因为大姐从小养活了她。她说她一旦有了剩余的钱,会马
上把钱寄过来还给我们。
我感动得真想落泪,但我脸上却温和地笑了:“不用了,至少我的钱你不用还
了。钱这东西多了也没用,多了就会让人变坏的。”
时间到了,优优走了。我要到车站送她,她坚决不让。她甚至不让我送出“平
淡生活”的门口。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别送了海大哥,那样我会哭的。
我按照优优的要求,坐在原地没动。那就是我们第一次讨价还价的时候,坐的
那张小桌。我看着优优向酒吧外面走去,看着她拎着提包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看着
玻璃门上夕阳的一道光芒,轻轻地闪亮了一下便悄悄地灭了,才慢慢收回视线,心
里祝她一路顺风。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关于优优的任何消息。在优优离开北京的五个月后,
我的这部小说开始在全国各地的大小书店里,销售发行。但优优却永远地消失了,
也许她没有功夫和闲钱去逛书店,她本来就不相信小说里的浪漫爱情。
小说上市不久的某日,中亚律师事务所那位林律师来访。他拿来一本刚买的小
说让我签名,说要送给他的夫人。“我夫人已经看过这本小说,有好几个地方都感
动得哭了。”林律师不知是真话还是客套,用这样的说法向我恭维。但我仍为有这
样的知音而深受鼓舞,表面自谦实则自得地为自己圆场:“啊,我的小说可能比较
适合女性读者,女性读者一般感情脆弱……”林律师极有同感地马上呼应:“没错!
不过我那夫人比较特殊,她看动画片都哭,我估计发展下去,看新闻联播都会哭的!”
我不禁哑然。
那位林律师并未发现我的尴尬,言归正传地说道:“我来你这儿还有个事情,
你现在知道优优在哪里吗,她和你还有联系吗,怎么才能找到她呢?”
我笑笑,问:“你要找她,还是你夫人找她?”
林律师面目严肃,稳健地说道:“昨天凌信诚来了一个电话,这是他走后给我
们来的第一个电话。再晚来几天,我们就可以按他死亡处理下一步的事宜了。”
我心里一震,不由抢问:“是他要找优优?”
“对。”林律师不假犹豫地点头确认:“他希望我们帮他找到优优,他希望我
们告诉他优优的地址。”
我呆呆地,怔了半晌,然后缓缓摇头:“优优吗?恐怕,谁也找不到她了。”
我想,优优大概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也许她去了某个偏僻的城市,找到了一份
辛苦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挣钱养活她的大姐。她也许早就忘了过去的一切,一
切痛苦,一切快乐,一切梦想,一切曾经有过的真情实感。
那天晚上我和那位电视剧投资商一起吃饭,商量策划电视剧的拍摄事宜。我把
凌信诚终于来电寻找优优一事,作为饭后的谈资,听得投资商不停地喷喷感叹。他
甚至忽发奇想,要求剧本的末尾一定要写上这段。他相信当这个电视剧播放之后,
说不定能感动主人公自己,然后不约而同地站出来重新露面,美好的爱情于是破镜
重圆。他进而把这个剧定位于主旋律作品,他相信广大观众看完后定会与他同感:
这世上虽然坏人不少,但还是好人居多。虽然坏人也能一时得逞,但咱们自己,和
咱们的孩子,还得象优优信诚那样,努力去做一个好人。还有周月和小梅,还有吴
队长那帮刑警,也都是好人!所有这些好人,能让我们在这个不义的世界,也都活
得彼此有情。
投资商对这部剧的感化作用颇为自信,走出餐馆时他已喝得半醉,他一边走向
自己的汽车一边在风中冲我大喊:“你放心,没看过小说的人多了,可电视剧是大
众艺术,优优一定会看!”
我说:“但愿。”
但我没有喝醉,所以我知道,优优看了这个剧也不会出来。我想她现在最想要
的,大概只是平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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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3-19 19:09操作
只看楼主AA分享

乎乎,原来贴书也这么累

转自: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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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3-20 18:55操作
只看TAAA分享

sigh...

怎么这么可怜呀? 无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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