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MM不是“离题”,是感慨至深呐。我也想认真地说一说我对宝玉的看法,MM姑且一听。
我想再说明一下我以前的一个认识。我认为我们对一个特定社会作为整体对其个体成员的要求 vs.每个个体对自身的人生选择必须要一分为二地看待。这两者在宝玉身上存在根本矛盾,宝玉深受其苦,但是也不能苛求当时社会对他“网开一面”。
社会对个体的要求是面向大多数人的,要保证整个群体稳定、持续地发展,所以必须从实际出发,有所权衡取舍,做不到面面俱到地保障每一个个体的不同需求(好在当下的社会正在向这一方向努力,我们是幸运的)。所以“读书上进”是当时社会对世家子弟的普遍要求,“人治”社会,世道清平需要贤者相继,世道龌浊也需要能者相匡,我认为这是符合那个时代的基本道德的。
但具体到个人,每个社会人有自己的一系列具体参数,社会期望他能尽可能地符合当时的普遍价值观,然而他可能天生阅读障碍、双耳失聪、或者像贾宝玉一样天赋“歪才”、“偏才”但就是走不上“正道”。我想我很同情甚至心疼那些被遗落在“普适价值圈”之外的个体们,但我依然不能鼓励每个人都“正义凛然”地跳出这个圈圈去“反抗”,因为失去秩序社会就会乱,而大乱之后也未必会有大治(所以“民主政治”目前算是暂时把这个个人vs社会的矛盾“摁”住了?)。
我想MM用当下这些富二代去比贾宝玉可能有些不妥,且不说几次产业革命之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就说现代股份制、公司法、管理经验都给家族企业的持续发展提供了各种优化方案。
而在贾宝玉的时代,世家子弟是各自家族和当时整个社会的唯一继承人,无论他们主观意愿如何,如果人们纵容甚至颂扬人人都去逃避/抵抗继承的责任就会客观上导致一个家族乃至那个社会的衰落和崩塌。
当然,我们可以去责难当时社会制度腐朽、世道黑暗,但是要改变制度和世道不还是需要人么?归根结底,那个时代的进步还是依靠士人阶级/知识分子肩负起这个历史使命。而贾宝玉个人逃离了这一使命是客观事实,尽管我们觉得其情可恕。
对此,我的想法是,当时社会对贵族子弟要“读书上进”的要求和宝玉自己的人生选择都不能说是错,但他们两者都不够好。社会在等待“贤人”(无论是改良还是革命),而宝玉虽也有“大才”却被放错了位置。然而我也并不认为曹公是站在贾宝玉这一边的。《红楼梦》第一回里空空道人第一次看见“大石头”的时候这么一提:“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 此处有脂批曰:“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后有一偈子,头两句是:
无材可与补苍天(脂批:书之本旨),枉入红尘若许年!(脂批:惭愧之言,呜咽如闻)
联系起书中荣、宁二公和警幻的话,以及作者各处对宝玉的描述,我认为若说宝玉身上有曹公自身的投影,那也应该是他早年未谙世事之时,而成书之日,曹公对当时的自己是有“惭恨”和自责的。如果可以把曹公和贾宝玉分割开,我认为作者对这一角色不是支持和赞许,而是同情和惋惜。
这是我理解的曹公的“大悲悯”,他书里不是愤世嫉俗的酸涩,也不是万念俱灰的心死,而是对社会、家族、个人三个层面钻心彻骨的关怀与反思,这才有“无材可与补苍天”的客观认知,以及“枉入红尘若许年”深沉叹息;而宝玉的悲愁喜乐只是棱镜的一面,不仅折射出了其他面向的残破光景,也还有自己飘零的影子映在别处的成像里。
1011s 发表于 11/19/2016 6:41:07 PM [url=http://forums.huaren.us/showtopic.aspx?topicid=2085074&postid=73364736#73364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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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意美眉说的曹雪芹的大悲悯与对家国社会及个人的关怀与反思,这也是让红楼梦凌驾于西厢之类传统戏文话本的根本原因。比起小儿女情怀和文人自酸,红楼梦的格局更大。
只是这悲悯与反思究竟是什么呢?美眉的理解似乎是曹公在反思自己少年时不求上进的“无力补天”“枉入红尘”。我却觉得恰恰相反。我比较同意蒋勋在这一点上的看法,经历了世事繁华与世态炎凉后的曹雪芹,十年批阅,字字呕血,绝不仅仅是要后悔反思自己的不作为,他的反思,私以为格局更大。到头来,他的人生,他的世界观,其实就是一个空字。
难道曹雪芹举家食粥时还看不透嘛?大厦将倾,纵然他走仕途经济,将自己和光同尘,难道就能让曹家永立不倒之地?
美眉说社会不能乱,主流秩序需要维护,这看起来是无比正确的道理,放在哪个时代都是真理。但是若将空间拓展,将时间拉长,把这个道理放在整个历史的长河中来看呢?还是绝对正确的真理吗?
往小了讲,书里的贾府倾灭,当然对休戚相关之人是灭顶之灾,可放在整个帝国,对多少人又是拍手称快之事?别的不说,就是家破人亡的石呆子都要为自己那些把扇子一贺。
往大了说,整个清王朝的覆灭,整个封建社会的颠覆,多少人颠沛流离,多少人性命断送,可站在后来者角度看呢?不过是历史的必然呢!美眉说那个世道要进步还是依靠士人阶层或知识分子,怎么会呢?后来封建社会是怎样灭绝的,可不是那些体制内的,如贾府这样的社会精英既得利益者去灭掉的,而是西风东渐下,民智开启,由底层商人民众支持的新思潮新革命推翻的。咱们孙国父在革命打响第一枪时,还在美帝做餐馆领班呢……
那么,推翻后呢?呵呵。
再说回来,历史和社会从来不是哪一个或那一小撮人造的。而且我们都没有古今眼,没有大神通,聚焦到一个个体上,谁就能肯定现代人过得就比古代人更舒服呢?
曹雪芹以一家之倾亡,纵看不透举国之末途,但人生兴亡不定,命运反复无常,而人性的光辉与丑陋,他还是看得透透的。所以,红楼梦整本才会那样悲凉的调子,才会有开篇的好了歌。红楼梦几经修改,曹公期间的心路历程必也是九转回肠,一开始肯定有美眉说的愧悔,可愧悔后再三思量,难道他一个说出读书人都是禄蠹的聪明人会想不明白自己无能为力,即便再上进再努力也难挽断井残垣?既然无能为力,那怎会反思自己不够努力?他的反思是对自己,也是对所有人,对整个人生和世界的反思。也就是好了歌里的好便是了,了便是好。一切皆是空。
脂批其实在很多红学家考证下,很可能就是旧时书商的营销作假,这个红学界也是吵成一锅粥。我们且不论脂批的真假,只说无才可补天一句是不是全书之本,我觉得是,曹雪芹就是自诩无才补天的一块顽石,枉入红尘,被误认为宝玉,白白享了一段富贵。
世人误宝玉可补天,世人也误红楼在劝世。
不然曹雪芹不会写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如果曹雪芹真是要借红楼愧悔当初不该不知上进,从而劝谕世人要遵规矩走主流,那么红楼梦这本书不看也罢,其意义对我而言也就没这样重要了。而且曹公若果然就是反思自己不上进,他不会写得出红楼梦中那样美好纯粹的大观园,不会极力赞美那样高洁无暇的一众女儿家,更不会对当时社会主流,所谓“上进”的那些人冷眼旁观,丑态写尽,如贾雨村之流,如贾政身边的沾光等人物。
曹公是无比鄙视这样的人的,又怎会反思自己当初没有成为这样的人?
美眉莫再说真的仕途经济之人是如何正直当得社会栋梁,我觉得美眉确实是善良,看到的都是这个社会的阳光面。不要说一个行将朽木的封建王朝会有怎样的“社会栋梁”,就是现在社会,那些栋梁又都是何等样人物呢?政坛的,商界的,所谓的精英们,哪个是干净的,哪个是正人君子呢?
道德这东西,所谓的主流社会价值观这东西,不过都是规矩住大多数,精神鸦片的另一种高级包装罢了。不然,为何这个社会爬到顶层的永远不是规矩人,永远都是把道德踩在脚底的那批人呢?不信请看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美国大选。
曹公看得透那个社会,所以他自嘲无力补天,他也不屑去补天。他的美,他的追求,是在离恨天外,那株不受俗世尘染的纤纤仙草身上。
看得透,但仍热爱,我觉得才是生活的勇者。就像我们生活在现代,我看透了那些蝇营狗苟,虚伪道学,我不屑。但这不妨碍我按着初心,做我爱做的人事,爱我爱上的人,与人为善,让自己舒心生活。可若是有人说你必须要怎样怎样过日子才算上进才是正途,我只会啐他一口,说句“干卿底事”。曹公毕竟没有接受过现代自由思潮的冲刷,所以他不会有我这样的勇气朝所谓的主流啐过去,他能做的不过就是自嘲一下顽石罢了。
人生本就是一棵虚无的树,人能做到,不过是努力让它结出一颗颗叫做意义的果实。人生要自己去赋予意义,而非由着这个社会,这个所谓规矩主流去定义。
这是我对无力补天,枉入红尘一句的理解,文至此,我觉得我和美眉对红楼理解的很多细节都不谋而合,只是在根本上有大的差异。楼里那位U美眉和美眉的根本观念是契合的。
你们是入世的,儒家的,积极的。而我,和宝玉一样,儒道释三家在我看来都是个空。
我的人生哪怕迷津重重,哪怕妖魔尽现,哪怕被世人嘲笑为顽石一块,无才无能,我也不喜欢有人指给我一条康庄大道说那里才是正确的方向然后强迫我只能走那一条道。
我是这样理解曹雪芹的字字泣血,理解宝玉的放诞不羁,可能和美眉们的理解大相径庭,斗胆说了,望海涵。
不过人人的三观都不可能一样,咱们仍旧可以求同存异,把一本红楼翻来覆去论个痛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