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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中国式不离婚 (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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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高中的时候,周宁的那件毛衣就已经很贴身了,等到上了大学,就变得更贴身了。
这里说“更贴身”,只是说太小太紧了,因为有些形容词是没有比较级的,不能在
前面加“更”字。很多男人都知道这个道理,绝不会对一个女人说“我爱她,但我
更爱你”,因为你这样说,她一定认为你撒了谎,两人当中你只能爱一个。而且能
加“更”的词就能加“最”,你说你“更”爱我,就是说你还是不爱我,因为你还
有一个“最”爱的她。

且说周宁那件毛衣,既短且小不说,肚子上那一块,因周宁惯於将毛衣扎在裤子里
保暖,已经磨出一个大洞,周宁也不在乎。所谓不在乎,常常是因为在乎也没有用,
只好装做不在乎,也添一分酷。周宁家境不太好,他就一直让那毛衣破在那里,整
个秋冬都是那件毛衣加一件军大衣。在学校同人打羽毛球时,常常脱了军大衣,只
穿那件破毛衣,在那里打得热火朝天。远远望去,只说是胸前印着一个“0”号,虽
然印得低了一些,但大家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周宁那件毛衣就经常活跃在各种场合。学校里一应活动,只要是与读书学习无关的,
周宁都喜欢凑个热闹。有一回,听人说大家都去省政府请愿去了,周宁也不问请什
么愿,就跟着去了。他腿长,一下就走到最前头。大家见他身穿军大衣,人又高大,
面部表情又迫切,只说是个领头,也没人问他的来龙去脉。走到省政府,说可以让
十个代表进去,周宁被人当作代表,一下子推了进去。在里面一间接待室里坐了
一、二十分钟,周宁正想出去抽根烟,就有一位干部模样的人来到接待室,说你们
派一个人进来见省长吧。大家就推周宁去,周宁正想问其它人到底为什么请愿,就
听那干部说,“快点,快点,省长很忙呢。”周宁只好糊里糊涂地跟那干部进了省
长的办公室。

周宁很迷糊,也很紧张,觉得浑身发热,就把军大衣脱了,坐在省长对面。省长说,
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通过正当渠道报告我们,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嘛。周宁说,这
不也是正当渠道吗?省长似乎很欣赏他的顶撞,问他,那你把你们的要求告诉我吧。
周宁只好支吾着说:我们要求改善学校伙食,减少作业考试。省长说,那没问题,
我会请人办的。临走,省长又说: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我们可以考虑给你一些补助。

周宁出来,立即被人当作英雄抬在肩上,到最后都不知道那次请愿的目的,也没有
拿到那笔补助。

所以周宁仍穿那件破毛衣。

周宁爱去学校舞会,属於“瘾大水平低”一族,而杨红则属於“会跳不爱跳”一类,
因为她学跳舞如做学问,自然学得标准,但她又忙於读书,也没有多少时间去跳舞,
都是周宁一个人跑去。

冬天周宁就穿着军大衣去舞会,到了舞场,先脱了大衣,找个角落一丢,就穿那件破
毛衣,上前请女生跳舞。周宁邀人跳舞很少被拒绝,大概是因为别人都说他长得象
周华健。周宁不觉得别人这样说是一种抬举,反而觉得自己有点亏,因为他觉得周
华健脸部中央有些凹陷,象被人坐了一屁股一样,要说自己象周华健,也应该是改
良版周华健。

被周宁邀去跳舞的女生,如果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么穷的人,就以为周宁别居一格,
不修边幅;相信他是真穷的人,就对他生出一腔怜悯之情。众所周知,女人的怜悯
是很容易上升为爱情的,所以杨红还曾有过几个潜在的情敌,全是因为那件破毛衣。

周宁同一个新舞伴跳舞时,都是一上去就说对方舞跳得不错,就是乐感差一点。这
样一说,那女生就有点羞愧,但还没有到恼羞成怒的地步,毕竟周宁说她舞跳得不
错嘛。那女生就努力追踪音乐,想抓住乐感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多半就没有精力
发现周宁跳舞的差错了,正好中了他的圈套。有的女生怕人看见他衣服上这个大洞,
跟他跳舞时,就想遮起来,只好同他贴得近一些,让周宁得着些意外之财(色?)。
所以周宁的毛衣,在他们学校里,颇有名气。

那时杨红就想为他织件毛衣,但鉴于学习紧张,一直未能如愿。现在有了时间,又
有<<家庭生活大全>>作指导,杨红就兴致勃勃地去买了一些毛线,又将周宁的破毛
衣拆了,洗了,加了新线,照着书上的指示,一针一针编织起来。织了一截,效果
还不错,就想,原来这些事也并不难,以前看寝室里一位大姐织个围巾,还把别人
佩服得一塌糊涂,其实自己也会做的,不比读书难。杨红就一路织下去,第一次就
成功了,因为是严格按照书上说的比例去起针的,一米七五的周宁一穿,恰恰合身。
织出了信心,也织出了兴趣,杨红就又买了毛钱,给周宁和自己织毛裤。织到后来,
隔壁的王大姐都要来向杨红请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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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H大青年教工食堂暑假里也还开着门,但如同任何一个大学食堂一样,办堂宗旨
都是为学生说俏皮话提供素材的,色香味不在他们的议事日程之上。杨红和周宁在
H大食堂吃了四年,早已吃得不耐烦了,杨红就照着<<家庭生活大全>>,做起菜来。
她虽然也象所有的书呆子一样,对书中所说的“盐少许”之类的含糊不清很不满意,
但她是做实验出身的,知道实践可以出真知的,只要循序渐进地加大投放量,慢慢
会摸出道道来。所以杨红就常常是先放一点盐,炒两勺子,就尝一尝。不够咸,再
放一点盐,再炒再尝。如果不慎放了太多盐,她也悟出该如何补救,无非是加些糖,
加些醋,把椒盐搞成糖醋就是了。

后来连周宁也摸出了她的规律,见她放糖就问:“盐又放多了?”

杨红只笑而不答。吃饭的时候,杨红常常是笑眯眯地坐在那里,看周宁津津有味地
吃。周宁起初还问她,你怎么不吃,后来知道她做饭时一路尝味,已基本上尝饱了,
也不再询问,只管风卷残云般把饭菜打扫干净,知道这是对杨红最大的奖赏和鼓励。

周宁是个好客的人,又爱喝酒,但杨红不会喝。酒桌上没有人陪着喝,就象谈恋爱
没有对象一样,虽然可以暗恋,可以自恋,但都不过瘾。所以周宁很快就开始物色
酒友。

那时他们住的是一幢有内走廊的青年教师宿舍,走廊两边是一些十平米的房间,走
廊有两米多宽,算是厨房,两边沿墙跟都摆着煤气灶。一到做饭的时候,家家都在
门前炒菜,一时锅盆齐鸣,蔚为壮观。

杨红从小就听父母说“吃得亏,拢得堆”,意思是说一个人如果不怕吃亏,就能交
到朋友,所以杨红一向是不怕吃亏的。以前住学生寝室,都是别人不要的床位她要,
别人不扫的地她扫,别人不到的垃圾她到,所以跟人处得很好,自己也未见有多大
损失。

现在住在青年教师宿舍里,做了菜,少不了请隔壁左右的品尝。同楼还住着几个未
婚教师,也懒得自己开火,杨红就经常叫他们过来吃饭,一来陪周宁喝酒,二来也
让他们打打牙祭。慢慢的,杨红做的菜在那栋楼就很有名气了。有时哪家请客,竟
会提几斤排骨来,撂在杨红家,说一句:“做红烧排骨,今天下午请客要的”,就
行了。杨红就洗净了,烧好了,放在那里,贴个条子,免得待会有人来拿时搞错了
哪盘是哪家的。

杨红对周宁,起初也是执行着“吃得亏,拢得堆”的政策。不仅做饭,连洗碗也包
了。周宁有个坏习惯,每次吃完饭,就要上厕所,小时总是被他妈骂是“直肠子”,
所以杨红想都没多想,吃完饭就把用过的锅盆碗盏什么的拿到走廊尽头的公用水房
洗了。等周宁从厕所归来,杨红早已把一切收拾停当了。

杨红没想到政策都有个执行范围,超出了范围就会适得其反,就象汉族地区的计划
生育政策如果照搬到少数民族地区就会引起强烈抵抗一样。

很快就有人打趣周宁:“嗨,你夫人出得厅堂,进得厨房,怎么会看上你的呀?”

周宁听了很得意:“肯定是我有什么闪光之处,她看得见,你们看不见罗。”

还有人见杨红在那里忙活,而周宁在外与人下棋打牌,就笑杨红:“嗨,田螺姑娘
啊,你家那个耕田的什么时候回来吃饭?”

对面的毛姐就说得直一些:“杨红啊,怎么总是你在做饭洗碗呢?我跟老丁都是一
个做饭,一个洗碗。做饭的不洗碗,洗碗的不做饭,公平合理,天公地道。”

杨红突然被人问到这个问题,答不上来,就说:“周宁他不会做饭。”

毛姐就一针见血地说:“说不会是假的,他要想学,还会学不会?你不也是刚学的
吗?”

毛姐的丈夫老丁就在旁边添油加醋:“就是,就是,做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做不
做是态度问题。”

毛姐纠正说:“水平是可以提高的嘛,如果他真的爱你,心疼你,他什么样的事都
学得会。

杨红听了这些话,就愣在那里,突然想起好像别人的丈夫都做饭的,最少也洗碗洗
衣服什么的,只有她家,总是她一个人在那里忙活。她觉得毛姐的话有振聋发聩的
作用:这不单单是一个做饭洗碗的问题,这个问题要从一个更高的层面来看,这能
看出周宁疼不疼她,爱不爱她。谈恋爱的时候,都是周宁为她去食堂打饭、打水,
用自行车驮着她去外面玩。现在刚结婚,怎么就变得什么也不干了呢?难道爱情这
么快就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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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红跟周宁商量:“每天都是我做饭,别人都在议论,今天下午你做饭吧。”

周宁也知道有人在那里议论,但没想到杨红这么快就觉悟了,心里不快,忽然很理
解为什么资本家恨那些搞工运的人:工人在那里心甘情愿地受剥削,就是你们这些
人,七挑八挑,搞得工人提条件,闹罢工。但周宁怕杨红生气,就一口应承下来。
杨红也舒了口气,心想他还是很心疼我的,也就是说还是很爱我的,可能前一段时
间我抢着做饭,把他表达爱心的机会褫夺了。

结果到了晚上快六点了,周宁还在看电视,好像已把做饭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经杨
红提醒,周宁才猛一拍脑门,说:“呀,差点忘了!”转身就冲到走廊上去做饭。
不过,很快又冲回来,问杨红怎样开煤气灶。过了一会,又问锅在哪里,面在哪里,
盐在哪里,等等等等。杨红按捺着,一一告诉他,周宁好不容易把锅座上,把面放
进去,过一会又因为看电视看忘记了,听到对面毛姐在叫:“杨红,锅里沸出来了!”
杨红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条件反射地跳起来,跑出去把残局收拾了。

后来还叫周宁做过几次饭,次次都有新问题,搞得比杨红自己做饭还麻烦,说他吧,
他只说从小到大,从来没做过饭。如果杨红不想做饭,两个人就还是回去吃食堂。

杨红只好改让周宁洗碗。虽然洗碗的技术含金量低一些,但周宁一样可以把它做得
别开生面。一般是把吃过的碗放在那里,久久不去洗,弄得苍蝇蚊子都寻来了。去
洗呢,也本着“执行政策不走样”的精神,你叫洗碗就洗碗,其它问题都不管,就
只拎着两只碗悠哉游哉地走去水房,用过的锅盆什么的一概不问。

周宁如果能把两只碗原封不动地拿回就算不错了,多数时候是遇到了棋友、牌友、
酒友、邻居,就算没遇到他也可以现场交一个,就从水房一路侃到走廊,又从走廊
侃到别的楼层,再就不知侃到何处去了。大多数时间都是到了下一顿做饭时,杨红
才发现锅盆上粘着的饭菜都干枯在那里了,而两只碗则不知去向。她只好把锅盆拿
到水房去,自己洗净,顺便把周宁忘在那里的碗也带回来。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很多次,每次杨红都是等到周宁回到家,才关了门,小声说他几
句,生怕外人听见,说它们蜜月里就在吵架,传出去难听。周宁也总是抱歉,说
“唉呀,怎么就把碗忘在水房了呢?都是老王,扯着我讲啊讲,也不知道他哪来那
么多话---”。

有一次,周宁照例拎着两只碗去水房,杨红对他说:“你洗碗就真的只洗碗啊?你
把锅盆什么的也带去洗一下不行吗?”

周宁见走廊上有人,就把胆一壮,说:“我们家乡从来没有男人洗碗的,男做女工,
凶也不凶,男人做女人的活是没出息的。男人做饭洗碗,那他们娶老婆干什么?”

杨红听了,气得说不出话来,又不敢在走廊上同他吵,只好瞪着周宁,脸色发白。
周宁一看势头不对,赶紧跑去水房,不回来听杨红的下文了。

杨红在家里生了一个下午的气,哭得昏头转向,心想,什么年月了,还把女人当奴
隶,娶我就是为了有个做饭洗碗的人?还以为娶我是因为爱我呢,搞半天他压根就
没有爱过我。

到了晚上,周宁才从不知从哪个朋友那里回来,见锅里没有给他留饭,也不敢多问,
径直爬上床来,扳过杨红的脸,见她满面泪痕,两眼红肿,就问:“好好的,哭什
么呢?”

杨红见他一脸清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哭得更厉害了。

周宁只说她是为洗碗的事生气,不知道问题已经上升到“爱不爱”的高度,又听人
说“女人是要哄的”,就琢磨着怎样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他又不愿认错,怕
认开了头以后没有完,就神龙见头不见尾地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弱点嘛,有
些是与生俱来的,有些是长期形成的,改掉都是很困难的。”

周宁原意只想避免说“我有弱点”,所以牵出“每个人”这只替罪羊。但在杨红听
来,却是别有所指,是在点她的心病,说她有与生俱来的弱点,一时竟有点哑口无
言。周宁见她不做声,以为自己胡绉的几句话起到了格言般的作用,遂决定以后就
以周氏格言做求和的工具,一句就够杨红想的了,自己也不失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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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第一次别扭就这么含含糊糊地过去了,周宁没道歉,杨红也不追问。

但做饭洗碗的事仍然令杨红头疼,倒不是她一个人又做饭又洗碗有多么累,她也愿
意相信周宁的懒只是从小形成的习惯,与爱不爱她无关。但别人见周宁不做饭不洗
碗就会以为他不够爱老婆。别人都说你丈夫不爱你,你再自信,也难免怀疑你丈夫
是不是真的爱你。人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又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难道这些格言都是人瞎编出来的?

杨红也知道还有一句格言,叫做:“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议论吧!”但她不要说
做到这一点,她连读都读不好这句话。

上高中时,杨红的语文老师自恃普通话讲得好,能分清“z,c,s”和“zh, ch, sh”,
对朗读特别重视。杨红有一次被叫起来朗读课文,内中就有这句格言。杨红看到有
“自己”和“别人”这对反义词,就想当然地把重音放在这两个词上。但老师说她
读得不对,像她那样读,让人感觉你还可以“走别人的路,让自己去议论”。老师
说,这句话的重音应该是在“路”和“议论”上,才能显出你一心走路,不怕闲话
的决心。杨红读了好多遍,都没读出老师要的效果。最后还一连三遍地读成:

“走别人的路,让自己去议论吧!”

按弗罗伊德的说法,口误、笔误都是下意识的逼真反映。你误读成“走别人的路”,
实际上是因为你潜意识里就想走别人的路。其实何止是潜意识,杨红的明意识里也
是宁愿“走别人的路,让自己去议论”的。别人留长发,她就留长发;别人有刘海
了,她也剪一把放在那里;别人不穿裙子的时候,她绝不率先穿裙子。总之,是宁
停三分,不抢一秒,傻子过年看隔壁。虽然有时也觉得别人的做法不对,但也只在
心里嘀咕几句,算是 “议论”过了。

结婚买家俱时,杨红本来不喜欢粉红、粉蓝的,但不知为什么,那段时间H市流行这
两种颜色,杨红为别人着想,只好买了一套粉红的。后来同楼的人个个说好看,杨
红也暗自庆幸,还是“走别人的路”好。她买的电视也是照当时的潮流,要买大的,
虽然她的房间只有十平米,但她还是买了一个29寸的,在当时已经是大而无当了。
看电视时因为离得太近,老觉得人物象打了格子一样。

对面毛姐家也是一个大电视,她丈夫老丁就对周宁说,不如你坐在我门前看你家的
电视,我坐在你门前看我家的电视,隔着走廊和一间房,距离正好。杨红想,老丁
也跟我一样,也只敢“让自己去议论”,买电视时,还是要“走别人的路”,买大
的。

杨红从小就很敬畏这个“别人”。小时候外婆说到“别人”时,脸上满是惧怕之色。
杨红想既然外婆都知道这个“别人”,一定是本镇的,而本镇能让外婆这个自称
“一把老骨头,谁也不怕”的人害怕的,应该只有隔壁的王红眼。

“杨红,坐要有坐相,别叉开两腿,别人看见要笑话的。”外婆说,扬手就往外面
一指。

杨红就想起隔壁的王红眼,听说这人解放前在国民党的军队做过伙头军,后来又被
解放军收编,成了解放军的炊事员,后来又被国民党抓回去,后来又被解放军收
编......解放后王红眼在杨红妈妈那个学校工作,做炊事员。王红眼额顶长着一个
肉瘤,脸上一个酒糟鼻子,眼永远是红的。有人说他是被抓壮丁抓去的,但他说是
自己跑去的,“没饭吃么”,还说他打仗时用挖行军灶的铁锹砍死过人。这件事一
直让人当作历史问题调查,到底砍死的是国民党的人还是共产党的人。不过那时杨
红想,不管他砍死的是什么人,肯定是个叉开腿坐的人。

杨红一听外婆提“别人”,就觉得是在说王红眼,赶快把两腿并拢,怕王红眼走过
来,拿铁锹砍死她。

长大了,才知道这个“别人”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无形无状、无处不在、无
孔不入、防不胜防的群体。考得不好?别人要笑话的;穿得太怪?别人会怎么说?

杨红的一个表姐还告诉她,说找不到男朋友,别人会说你“高不成,低不就”。别
人这样说你,你的两个肩就会变得一边高,一边低,因为女人爱面子呀,“低不就”
还扛得住,但扛着“高不成”的那边吃力太多,就会压得歪下去。表姐是北大毕业
的,在北京工作,只有春节才回来,三十多了还没结婚,回来没人玩,就跟比她小
很多的杨红玩。表姐总是说:“高不成?好像我癞蛤蟆吃天鹅肉没吃到一样,其实
是我那片天空根本就没有鹅!”

杨红知道自己是个“为别人活着”的人,过得再幸福,如果别人都认为她不幸福,
她就会觉得自己其实是不幸福的。更何况是“爱不爱”这种很难找到客观衡量标准
的东西呢?什么叫爱?什么叫不爱?别人都说你丈夫不爱你,你还在那里以为他爱
你,不是有点自欺欺人吗?就算你丈夫口口声声说爱你,他都可能并不爱你,更何
况象周宁这样说都不说爱你的人呢?

所以杨红虽然宁愿自己做饭洗碗而不想为这些琐事与周宁发生争执,但因为住的是
集体宿舍,不能不为群众着想,於是仍然天天逼着周宁洗碗。好在周宁有更远大的
计划在心中酝酿,也不计较,每次都丢三拉四地把碗洗了。杨红只要在别人眼里过
得去就行,自己去收拾残局也无怨言。每当周宁洗碗时,杨红恨不得在走廊上吆喝
一声:“嗨,都来看哪,我丈夫在洗碗哪,别又说我丈夫不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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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红虽然在许多事情上都是宁可“走别人的路”,但在一件事情上却有很坚定的要走
自己的路的决心,那就是“爱情”。其实如果把“别人”这个词的定义放宽一些,
她还是在走别人的路,只不过这个“别人”不是生活中的张三李四,而是理想爱情
中的王五赵六。

杨红不知道她的爱情观是从哪里来的,她没看过多少琼瑶式的小说,也没看过多少
西方的浪漫电影或者中国古典式的爱情故事,肯定都看过一些,但并没有在脑海中
树立起一个鲜明的印象,不象现代的追星族,明确知道自己究竟是爱木村拓哉还是
爱金城武。有人说每个少女都或多或少追过星,如果真是这样,杨红追的,肯定是
星光,而不是具体的星,是那些星们在电影电视中塑造出来的人物,而不是星们在
现实生活中也会吃喝拉撒的肉身。

所以杨红不知道爱情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但她往往直觉地知道爱情不应该是什么
样的。有人为她介绍对象时,她马上就能想到: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有人追求她
的时候,她一看那个人,就能立即做出结论,我爱的人不是这样的。但是如果有人
问她:那你究竟要什么样的人呢?她就糊涂了,答不上来,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
样的人。

有些幸运的人常常知道自己要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要这样的人,知道
自己的性格是怎么形成的,或者一个重大决定是怎么做出来的,她们经常会说“就
是他那一句话使我爱上了他”,或者更厉害的:“那件事是我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点,
从那时起...”。杨红从来没有这么幸运过,有时还强词夺理地想,说那些话的
人,也不过是象那个笑话里面吃包子的傻子一样,花所有的钱买了一盘包子都没吃
饱,后来问同桌的人讨了一个,才吃一半就吃饱了,遂后悔莫及:早知道半个包子
就能吃饱,就不该买那一盘包子了,还可以把钱省下来。

杨红就不知道自己那一盘包子是从哪里买来的,而那半个包子也一直没吃到,所以
就只在脑筋里面有些模模糊糊的爱情观,无法用言语来作个界定。她记得很小的时
候,跟几个小女孩在一起玩,不知为什么说到长大了要跟谁结婚上头去了。如果外
婆听见肯定又要拿“别人”来唬她,不过小女孩说结婚,并不知道结婚这个词跟性
还有联系,只说结婚就是穿漂亮衣服,发喜糖,然后就有一个真人而不是一个洋娃
娃陪着你了。

有一个小女孩大概怕被人抢了头牌,就率先说要跟毛主席结婚,其它的见毛主席已
被人捷足先登了,就抢着说要跟雷锋、黄继光、董存瑞们结婚。杨红虽然年幼,也
觉得她们天真得可爱,幼稚得无知。毛主席都已经逝世了,就是死了,懂不懂?跟
死了的人是不能结婚的。

杨红对毛主席逝世记得很清楚,因为刚发生不久。那天是星期四,下午不上课,老师
政治学习,杨红在学校的操场上玩,等妈妈下班。突然就听见学校广播里放起哀乐
来,杨红知道肯定有什么重要人物逝世了,因为前一段时间周总理逝世,也是放这
种音乐的。杨红就见学校的老师都从办公室跑出来,一边念念叨叨地说:毛主席去
世了!一边就嚎啕大哭。杨红还不太清楚毛主席逝世的严重后果,有点哭不出来,
但也捂住脸,怕别人看见她没哭会责备她,心里纳闷,妈妈不是说有一个高人测算
过,说毛主席可以活一百四十五岁吗?怎么提前就逝世了呢?

杨红就毫不留情地指出那个小女孩的错误,说你不能跟毛主席结婚的,毛主席已经
死了。那个女孩认识到这一点,就很尴尬,脸也红了,很羡慕那几个抢到英雄人物
的同伴。杨红倒不觉得那几个要跟英雄人物结婚的人有什么不对,充其量也就是眼
界太高了。她不知道那几个英雄人物如今也跟毛主席一样去了另一个世界。她只知
道雷锋是殉职的,董存瑞是牺牲了的,黄继光是舍己为人的,都是英雄人物,永远
都象照片上、画面上那么年轻,可能都住在什么大地方,也许就是北京,世界上还
有比北京更大的地方么?如果有,毛主席也不会住在北京了。

可能杨红的血液里天生就没有“追星”的因子,她从没想到过跟英雄人物结婚。她
只觉得那些英雄人物住在北京,都大老远的,认都不认识自己,自己怎么会同他们
结婚呢?如果他们就住在镇上,又走过来说喜欢自己,自己可能还会考虑考虑。

杨红想来想去,不知道自己要跟谁结婚,就突然想起以前看妈妈学校老师联欢时,
有一个马老师,是个“摘帽右派”,曾经在台上拉过二胡,那音乐给她留下了深刻
的印象,不知为什么 就把她听哭了。当时还就因为她哭了,就有老师起来说今天是
个喜庆日子,拉这个做什么呢?那个马老师就尴尬地下去了,搞得杨红很不好意思,
觉得是自己害了他。后来问妈妈,才知道马老师拉的是“江河水”,好像是说一个
女的受了什么委曲,在一条江边哭泣的故事。杨红就想,难怪那么伤心。

杨红就对女伴们说:我长大了要跟一个会拉琴的人结婚。她觉得这个理想还比较现
实,当然不是马老师,他那么大年纪了,肯定等不到我长大就死了。她也不明白为
什么妈妈老说马老师是“摘帽右派”,杨红看见他的时候,他都戴着一顶黄军帽,
从来没摘过。女伴就问她,什么拉琴的?杨红就比划了一下,结果大家都说,还说
什么拉琴的,原来是锯木头的。杨红觉得她们没听过那个音乐,不知道它的妙处,
也懒得跟她们多说。

从这个意义上讲,杨红最终还是实现了自己的爱情理想的,不是全面实现,至少也
是部分实现,因为周宁也可以拉拉二胡的,只不过拉得没有那个“摘帽右派”好,
不会拉“江河水”,只会拉“唱支山歌给党听”,而且只会拉前面慢的部分,拉到
后面快的部分就拉不下去了,声音也是直杠杠的,不优美。问他,他只说我这个人
学什么都是这样,进门比谁都快,但学到深处,就没耐心了,我拉二胡就是因为学
不会揉弦,就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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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有人把女性按她们的择偶标准分成三大类型:攀龙附凤型,门当户对型,救世济贫型。
对最后一种类型,很多人都以为是指那些有钱的女人,下嫁了一个穷光蛋。其实这
个救世济贫并不是就金钱而言,而是就感情而言。

女人都愿意把自己的爱情献给一个要靠她的爱情才能活下去的男人,她们喜欢听男
人说“如果得不到你的爱,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或是“如果你不爱我了,我
就一死了之”。如果你想用“天涯何处无芳草”去打动一个女人,基本上是会以失
败告终的。女人的救世济贫,就是要用自己的爱情拯救一个爱她爱得病入膏肓的男
人,爱得越深越苦的,越需要她拯救的,越能打动她的心。如果她的爱能使一个杀
人魔王立地成佛,或者使一个身患绝症的人重获新生,或者使一个寻花问柳的浪荡
子忠贞不二,她多半是要把爱情拿出来救那个男人的。

有人刻薄地说这是因为女人有“救世主情结”,实际上是因为女人普遍具有同情心
或者母性。如果一个男人听一个女人对他说“等你等到我心痛”,男人会开心地想,
心痛就好,可以再晚几分钟去,既然想着我就不会立即跟人跑掉。如果换了一个女
人呢?她多半就想立即跑过去,对他说,我来了,让我来治好你的心痛。

杨红的择偶观就是典型的救世济贫型,不过她执行得更极端,已不限於爱情了,算
得上极端救世济贫型。在她看来,爱情是跟金钱地位不沾边的,一沾边就不是真正
的爱情了。有人给她介绍男朋友时,如果是当官的公子,暴发户的儿子,她见都不
见,就推掉了,心想,我在他们生活中算个什么?至多就是锦上添花。

不能说是周宁的穷打动了杨红,但他的穷,绝没有影响杨红对他的感情。杨红从不
计较周宁有没有钱,有没有地位,工作好不好,她觉得正因为他什么都没有,才说
明她对他的感情是真挚的,是不夹杂任何金钱的成分的,所以很为自己的高尚情操
自豪。

但她没想到是,她不计较周宁的穷,周宁自己却很计较自己的穷。

刚毕业就结婚,两个人都没有什么钱。杨红好一点,H大从七月下旬就开始发工资给
她,还分了房子。而周宁那边呢,要到九月他去报到了才开始发工资,所以整个暑
假里,周宁是颗粒无收。

杨红的父母虽然觉得女儿的婚事来得太匆忙,但他们尊重女儿的决定。这是女儿的
终生大事,应该好好办一办,他们也还有一点积蓄,请几桌客不成问题。但周宁一
听说婚礼就面有难色,因为他没钱,他父母也没钱。虽然杨红告诉他不用他掏钱的,
周宁仍然不开心。他说:“我是个男人,拿不出钱来办婚礼,觉得活得很窝囊。如
果你父母拿钱出来办婚礼,我在婚礼上只是个牵线木偶。结婚证领了就是结婚了,
为什么一定要办宴席呢?”

最后两人都折衷了一下,没有在杨红老家办婚礼,只在H市请了两边的父母和一些同
班同学。杨红本来还想趁蜜月出去旅游的,后来也知趣地不提了。

周宁从学生宿舍搬过来的东西,只有一个樟木箱子,里面装着周宁所有的家当。杨
红这才知道为什么周宁身上总有一股“伤湿止痛膏”的味道,原来是樟木箱子在那
里作怪,就跟周宁商量,说我们现在有了穿衣柜、挂衣柜什么的,把这个箱子扔了
吧。

周宁不同意,说这个家里唯一属於他的东西就是这个箱子了,他要留着,如果以后
杨红不要他了,他还可以收拾收拾,提着这个箱子回老家去。杨红见他把两个人的
东西分得这么清楚,有点生气,但听他口口声声都是说杨红不要他,而不是离婚啊,
分手啊什么的,心想可能他因为家穷有点自卑感,也就不去计较。

周宁有一双黑色的破长筒胶鞋,早就没人穿的那种,杨红趁周宁不在时,丢在水房
门外,等回收废物的人来捡去。结果周宁比回收废物的人先到,一眼就看见了自己
那双破胶鞋,又把它当传家宝一样提了回来。 他弯腰拿胶鞋的时候注意到旁边还有
不知是谁丢掉的一个破闹钟和一个旧收音机,也见财起心,顺手牵羊地拿了回来。
杨红看了哭笑不得,说:“要那个破钟干什么呢?家里又不是没有钟?”

周宁自己也觉不好意思:“丢了怪可惜的,我会修钟,修好了送给我老家的人用。”

周宁说的老家,还不是他家现在住的银马镇,虽然那个镇在杨红看来已经是贫穷落
后得可以了。周宁的老家在一个比银马镇还贫穷一百倍的周家冲。光这一个“冲”
字,就足以使你对那里的偏僻和贫穷产生无穷联想了。杨 红婚前跟周宁去过一回,
因为周宁说要让她看看他出生的地方。坐手扶拖拉机再加上步行,搞了差不多一整
天,杨红才看到那个周宁魂牵梦萦的周家冲,杨红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个地方,只
觉得恍如隔世,真个是不知今夕是何年,在解放后几十年的今天,居然有这么闭塞
而贫穷的地方。如果她一定要自不量力,用文字来形容,只能说谁看了谁想哭。

杨红就不明白,中国怎么还会有这样贫穷落后的地方?自己的老家也只是个小镇,
但也许是离省城不远,父母又是教师,所以从来没受过这份穷。杨红站在暮色中的
周家冲,看几个形容枯槁的女人从田里回来,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出生在这里,恐
怕也不会有上学的机会,大概也同这几个女人一样,生于斯,死于斯,藏于斯,世
界上知道自己的人不会超过100 人。

去过一趟周家冲,杨红很能理解为什么周宁做的梦大多是有关那个地方的,那种贫
穷落后真的是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叫你过目不忘,尤其是你到过另外的世界,或是
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心中有一番对比的话。

杨红那时冲动地对周宁说:“我们两个人都到这里来教书吧,我们可以让这里的孩
子出去上大学,离开这里。”

周宁无精打彩地说:“我没有这个雄心壮志了,你也呆不到三天就想离开的。我只
感谢我的父母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把家搬到银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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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杨红觉得有亲临周家冲的经历垫底,她应该能理解周宁了。但她发现“知道”“明白”
和“理解”之间,有着质的区别。“知道”“明白”只说明你掌握了信息,充其量
也就是获得了知识,但“理解”是包涵着赞同、支持的,最好是比被理解的对象还
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赞同和支持。一个妻子知道丈夫为什么抽烟,但不赞同他抽烟,
丈夫也是要抱怨妻子不理解他的。正如一个丈夫知道妻子为什么爱买些挂在那里不
穿的衣服,但不赞成她这样做,同样算不得”理解“。

在杨红看来,周宁的贫穷都已经成为过去了,现在两个人有了一个家,可以好好享
受一下了。正因为周宁受过穷,享受起生活来应该会比一般人更如痴如醉。但周宁
就不,他好像处处都跟她搓反绳子一样。

如果按周宁的意思,连家俱和电视机都不用买,不过在这一点上,周宁反对得没有
那么激烈,所以还是按杨红的安排买了。但周宁一路上都象个在公司没有股份的小
职员,不参与决策,杨红问他哪样好,他就说:“你觉得好就行”,搞得杨红很扫
兴。好在周宁搬起来还很卖力,不然一腔的喜庆气就全跑光了。

后来杨红注意到,两个人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周宁从来不摸遥控器,遇到他不喜欢
看的节目,他宁可不看了,也不会自己去换一个频道。但如果杨红不在屋里的时候,
他也会调一些他喜欢的节目,等杨红一进来,他就赶快调回杨红喜欢的频道,把遥
控也递给她。

杨红问他为什么这样,周宁说:“买电视机我一分钱没出,怎么可以一个人抱着看
呢?我们这个家,都是你一个人建立起来的,我只是寄人篱下。”说得杨红心酸酸
的,只好安慰他:“什么你的钱,我的钱,现在两个人都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彼
此呢?难道我跟你计较过吗?”

周宁动情地说:“你是个好姑娘,从来没跟我计较过,我不知道我前世做了什么善
事,今生可以跟你做夫妻。” 然后又固执地说,“正因为你对我这样好,我才觉得
特别内疚。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最爱那首歌?”


我常反问我自己:
怎样报答你?
海枯石烂情难忘,
相见不容易,
心里想着你,
眼里看着你,
梦里梦见你。
欠你的,欠你的,
今生今世欠你的,
啊---,
何时才能还给你?”

周宁的声音低低的,唱得杨红心里很感动,为了掩盖,只轻描淡写地说:“我没觉
得你欠我什么。”

从那以后,杨红就特别注意,怕周宁会有欠了她的感觉。看电视时,周宁喜欢的节
目还没到,杨红就早早把频道调过去,自己也极其热心地看,仿佛是专为自己调的。
节目完了,也不急着把频道调回去,而是让它再放一段,估计周宁对余下的节目不
感兴趣了,才小心翼翼地换一个频道。

杨红在外面为周宁买了衣服鞋袜,总是把价格牌牌撕掉,怕周宁嫌贵了,会不肯穿,
让她退掉。回来也都挑个时机,仿佛不经意地说:“碰上大减价了,才五块钱一件,
忍不住,就买了。减价的衣服又不让退,你说这些做生意的 ---”。好在周宁不知
道行情,一般都相信了。

有时杨红跟毛姐一起出去买东西,给周宁买了衣服还要特别嘱咐毛姐:“如果周宁
问到,就说是五块钱买的。”

毛姐总是不解:“我给老丁买衣服,五块钱都要说成五十块的,便宜了他不穿。你
怎么把价钱往少里说?”

杨红苦笑着说:“周宁是贵的不穿,说一件衣服就够他老家的人吃一年了。”

毛姐说:“那我们记住别给老丁和周宁买一样的衣服,不然两个人一对比,显得我
们在撒谎。”

杨红有时也拉周宁跟她一起逛街,但很快就发现周宁除了象一般男人一样不爱逛街
以外,他还比别人对逛街多一些憎恨,因为他没有钱为杨红买东西,觉得象个跟班
苦力,逛得就很难受。

“我没有让你给我买东西啊!”杨红申辩说。

“可是我想为你买啊!”周宁痛苦地说,“我看到别人的丈夫都在那里为妻子付钱,
而我没有钱为你付,我好受吗?”

杨红建议说,那我以后把钱先给你,逛街时你来付?

周宁摇摇头说:“你不是男人,也不缺钱花,你没法理解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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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虽然在外人看来,杨红这样小心翼翼怕伤害周宁的自尊心,实在是活得太累,但杨红
本人并不觉得。实际上,大多数未经污染的人,内心深处都有一种助人为乐的需要,
就是牺牲了自己的利益,帮别人做了事,不但不会难受,反而感到愉快的那样一种
心情。经常可以看到一个小孩子,虽然懒得做自家的家务,但如果隔壁的王婆婆叫
他帮忙打个酱油,他还是会欢天喜地跑去帮忙的。

有的分析家会把杨红的这样一种心态升高一点,称为“母性”的爱,就是牺牲自己,
不图回报,甚至不求理解的爱。做母亲的看到孩子在寒冷的冬天穿得太少,都会出
来絮叨几句,说,儿啊,穿多一点,不然会感冒的。这个儿呢,不想穿得象个棉花
包,多半是嫌母亲罗嗦,说:知道,知道,每天这样说,也不嫌烦。母亲虽然被说
得讪讪的,但过几天看到儿穿得太少,还会出来絮叨。

有的孩子长大了,做了父母,会理解母亲当时的一片关爱。有的要等到远离母亲了,
或者母亲去世了,再也没有人在身边关爱了,才发现自己理解了母亲。有的可能永
远都没能理解,或理解了也没有对母亲表达出来。但这对母亲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她爱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过报答或理解,不然就不叫母爱了。

在钱和与钱有关的问题上,杨红的确就是这样母爱着周宁,没有觉得是牺牲,没有
期待回报。但正如很多人所说的那样,一个女人对丈夫的爱,光有母爱是不够的,
她还要有妻子的爱,甚至孩子的爱。男人对“妻子式的爱”多半理解为女人在床上
应该如何如何,而对女人来说,那叫“妻子式的性”,妻子式的爱就是要求回报的
爱。我爱你,你也应该爱我;我爱你那么多,你也应该爱我那么多;如果爱得比我
少,或者你根本不爱我,我是没办法一直爱下去的。

到了感情问题上,杨红就无法母爱周宁了,就想要回报了,或者叫“回应”更合适。
杨红理想中的爱,其实也很简单,无非是白头到老,如胶似漆。“白头到老”,不
是一天两天可以证明的,要等到头发白了才知道做到了没有。但“如胶似漆”呢,
每分钟都可以检验。杨红只要周宁在眼前就很满足,就觉得充实,做事就做得开心,
连织毛衣都仿佛织得快一些。

但周宁是个爱玩之人,下棋、打牌、打麻将、打台球,都是无所不爱,而且都爱到
痴迷的地步。周宁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也好比种子,到了一个地方,就同那里的
群众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他住进这栋集体宿舍,刚开始还有点不适应,
因为这栋楼是青年教师楼,原来是老师的人,现在一下变成了平起平坐的棋友、麻
友、牌友,可以在一起骂骂咧咧,吃吃喝喝了。有时跟杨红挽着手走路,突然看见
以前的实验室老师,还吓得把手甩开,心想:好险,好险,差点让他看见。过半天
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毕业了,不受他管了。

不过周宁很快就习惯了自己的新身份,开始结交朋友。他很快就摸清了哪些人会下
棋,哪些人会打牌,哪些人会喝酒,棋艺如何,牌风怎样,酒德高低,连那些人的
老婆对老公下棋打牌的态度及对策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
殆嘛。不打无准备之仗,这样才能决定去谁家下棋,可以下到何时,万一棋友牌友
的老婆来闹又该如何应对,等等等等。

杨红很快就到了分析家称为“追求第三档爱情”的境地。第一档的爱情是“心心相
应”式的,就是两个人爱好、追求都是一模一样的,不用计划讨论,就都是“英雄
所见略同”。用杨红和周宁来做例子加以说明,就是杨红想跟周宁一起待在家里,
周宁也想跟杨红一起待在家里,两人一拍即合,皆大欢喜。此乃爱情之大幸,爱情
小说之大忌。如果杨红和周宁就是这样心心相印,这故事就不用写了。写也只能是
重重复复的流水帐。

第二档呢,称为“心有灵犀”式,就是虽不是英雄所见略同,但一位英雄能体会到
另一位英雄想要什么,并且能自我牺牲,让另一位英雄如愿。

第三挡是“一点即通”式,或者是“尚可教育”式,就是两个人不是心心相应,一
方也悟不出另一方想要什么,但一经点拨或教育,还能醒悟,并愿意实行。

第四挡被称作“接受改造”式,或者“服从管理”式。到了这一档,大多数崇尚浪
漫爱情的女孩已经不把它算作爱情了,不过实际一点的,宽宏大量一点的,或已经
结了婚又不想离婚的,仍能接受。这一档就是点拨也点不醒,教育也教育不过来,
但如果采取行政手段、高压措施,比如以分手、离婚相要胁,仍能压服对方,使其
改变。

第五挡根本已不算爱情,放在这里,只是为了从头到尾描述杨红和周宁的爱情和婚
姻。这一档叫做“农民起义”式,顾名思义,就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你
叫我这样做,我偏那样做。到了这一挡,能和平分手已经算三生有幸了,不然就只
能长期冷战,直到起义再次爆发。

杨红见周宁自己不愿待在家里,又悟不出来她想要他待在家里,只好出来点拨。见
周宁想出去玩,就说:“别去吧,就在家陪我吧。”

周宁眼睛一亮,上来搂住杨红,嘴凑到她耳边问:“怎么,想要了?”

杨红很失望,感到周宁跟自己想的是两码事,就说:“瞎说些什么呀,不是那个意
思。”

“不用害羞嘛,你不知道男人最想听的就是‘我要’?”周宁笑嘻嘻地说,把在外
面听来的笑话用上,不过省了后半句“男人最怕听的就是‘我还要’”,免得杨红
知道了男人的弱点拿他取笑。

杨红还没有感到有说“我要”的需要,但她知道,周宁只有在做爱的时候才真正是
整个身心都在她身上的,所以也不辩驳,任由周宁把她扳倒在床上。

事过之后,周宁躺在床上抽根烟,把自己的能力着实佩服一番,又准备出去。杨红
拉住他,说:“就在家里陪我吧。”心想你现在应该明白我让你留家里不是为了那
件事了吧?

周宁就很困惑:“我呆在家里能干什么呢?我又不能帮你织毛衣。”

杨红说:“你什么也不用干,你在家里我就很开心了。”

周宁乐了:“看来我还是一颗开心果咧。”便留在家里。

过一会,周宁要去上厕所。杨红住的这栋楼,每层只有一个厕所,所以楼里的住户
就自发地把七楼的定为女厕所,而六楼的定为男厕所。杨红住在七楼,是顶层,周
宁上厕所要下到六楼去。结果一去,就很久不回来。杨红看时间太长,怕周宁出了
什么事,跑到六楼,又不好意思喊,只好请一个过路的男老师帮忙进去看看。结果
当然是人毛都没有一根。

晚上周宁回来,杨红问起,周宁说:“哎呀,太抱歉了。上完厕所正准备回来,被
楼下的小龚看见,生拉硬扯地把我拖去打牌,说三缺一。我挣不脱,只好被他拉去
了。”

杨红想像不出,一个一米七五的周宁,怎么会无法挣脱一个一米六五的小龚的生拉
硬扯。分明是半推办就。杨红不好直接戳穿他的谎言,怕他下不来台,就讲一个笑
话给他听,说她妈妈讲的,以前学生排练样板戏“白毛女”,有一个场景,就是两
个狗腿子来强抢喜儿去给黄世仁当小老婆。按样板戏的要求,两个狗腿子应该将喜
儿举过头顶,奔向后台,芭蕾舞嘛。但她班上的那两个小狗腿子呢,个子比喜儿矮
得多,不要说举起,抱都抱不动,因为小学女生比男生发育早,往往是女生比男生
高。於是只好冒篡改样板戏之大不韪,改成两个狗腿子将喜儿拖下场去。到了演出
的时候,两个狗腿子因为害羞,不敢碰喜儿的手,结果演成两个狗腿子一招手,喜
儿便自己跑到黄世仁家去了。

周宁也听得哈哈大笑,不觉有什么讽喻意义。

杨红见旁敲侧击点不醒他,就说:“你一天到晚就想着跑出去玩,呆在家里就象笼
中鸟一样。”潜台词就是问“你不愿跟我呆在一起,是不是不爱我了?”

周宁可能真是被他妈说中了,是一个“直肠子”,听不出话外音,只笑嘻嘻地说:
“我哪里是笼中鸟呢?不如说是笼中鸡。鸟飞出去了是不会回来的,而我可是天天
要回笼里来的。”然后话头一个180度大转向,“嗨,你说对面毛姐养的那两只鸡怪
不怪,我昨天还看见它们站在楼下操场上看解放军操练咧,莫非鸡也是不爱红妆爱
武装?”

杨红被他一下扯出八丈远,失了方向,也说:“是有点怪,那两只鸡怎么知道自己
开关鸡笼呢?早上把自己放出去,晚上又自己把笼门关上。不晓得毛姐怎么训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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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如果说周宁不愿跟杨红待在一起也是很冤枉的。只不过周宁不愿待在家里。
他也是希望跟杨红如胶似漆的,至少在新婚蜜月是这样。不过他理想的如胶似漆是
杨红能跟他一起出去玩。当然他不希望杨红跟三楼那个李春梅一样,打麻将打得临
产了还舍不得去医院,动了红了,被人送去医院了,一听医生说还有一两天,又坐
出租车回来打麻将。切,这种女人还叫女人?

周宁喜欢杨红坐在他身边,依偎着他,看他打牌,象那个故事中的看牌人一样。那个
故事说,有一个人对几个打牌的人抱怨,说,你们几个的牌瘾也太大了,大冷的天,
坐在一条四面漏风的船上,打了一夜牌。几个打牌的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打
了一夜牌?看牌的人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昨晚一直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看你们打。

所以周宁也一直在做努力,想让杨红参与其中。一开始是想把自己家辟为打牌的主
战场,但发现杨红很不高兴,以为是因为几杆烟枪同时吞云吐雾,把个家庭环境搞
得太污染。其实杨红是不喜欢他一心只在打牌上,当她透明,好象没她这个人一样。

周宁见在家里打牌不行,就叫杨红跟他一起到别人家去打。杨红一个人呆在家里闷,
只好跟他去。那时正好是夏天,集体宿舍没有空调,男人本来是穿着背心短裤,甚
至赤膊上阵的,见杨红来了,忙不迭地翻出汗衫来穿上,都是些名符其实的汗衫,
无缘无故地又为小小的空间增加一些汗酸气。有讲礼貌的,还抓出一条长裤来穿上,
原意是盖上一些杨红不宜的部位。哪知单腿站在那里,蹦蹦跳跳地翘起另一只脚,
想穿进裤腿,结果反而起到欲盖弥彰的作用,把那个部位从大垮垮的平脚短裤下抖
露出来,有惊鸿一瞥的效果,搞得杨红非常尴尬。加上她对下棋打牌一点不会,也
没兴趣,坐在一旁观战就觉得盘盘棋都是下得又臭又长,熬不到头。别人见她老跟
着周宁,也开始笑她:

“杨红,跟班哪?怕周宁跑了?放心,我们帮你看着呢!”

杨红对看牌没兴趣,又怕别人嘲笑,不想去牌场,就自告奋勇地提出要学下棋,以
为学会了就能把自己变成个绊马索,把周宁困在家里,免得他要跑到外面找对手。
而且夫妻对弈,多么书香,多么古典。周宁本来不感兴趣,但怕杨红生气,只好教
她下棋。不时地,就有人来找周宁,看到杨红在学下棋,就大加鼓励,说:“不慌,
不慌,慢慢学,慢慢学。”然后就凑上前来,指点江山,说如果你的炮这样一支,
你的马那样一别,保管叫周宁死无藏身之地。来人见杨红半天悟不过来,真是恨铁
不成钢,急不可耐地抓起棋子,自己下起来了。杨红只好叹口气,让出座位。

后来杨红狠下心,对周宁下一个通牒:你如果还爱我的话,就不出去玩,在家里陪
我。周宁果然爱她,就守在家里,足不出户。只不过周宁那时打麻将正处在一种骑
车骑得要会不会,喝酒喝得要醉不醉,游泳游得要漂不漂,做爱做得要飞不飞的境
地,其心态就一个词可以描绘:欲罢不能。

所以周宁呆在家里,浑身不自在,如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
电视嫌电视无聊,睡觉嫌电扇吵人,替杨红撑着毛线圈时,也嫌毛线太长,左缠不
完,右缠不完。时常就有不知好歹的狐朋狗友撞上门来,问:“周宁,三缺一,来
不来?”周宁就用嘴朝杨红指一指,也不说什么,眼里只有悲怆。朋友也不是没见
过男人被女人关了禁闭的,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悲天悯人地摇着头走了。

杨红问周宁:“为什么你现在不愿跟我呆在一起,一定要跑出去呢?你结婚前不是
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难道这么短时间你就变了吗?”

周宁心想,难怪那几个婚龄长一点的牌友说女人都是学历史的,前三百年后八百年
的事都记得,开口就搞今昔对比,还考察你的历史知识,哪怕你忘了三百年前的一
个约会细节,也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为什么不能像我们男人一样把重点放到现在来
呢?周宁不得已在心中温习了一下历史,说:“结婚前我们一个星期只能见两三次
面,一次也不过几个小时,现在我们天天一起,就算我出去打牌,我们还是比从前
在一起的时间多多了。”

杨红看他不正面回答“变没变心”的问题,反而在那里做数学计算,好像现在见得
多让他吃了亏一样,觉得很失望,只好做个垂死挣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如
果我跑到外面去玩,把你一个人撂在家里,你会怎么想?”

周宁赶快问:“你要到哪里去玩?饭做了没有?”

“我没说我要到哪里去,”杨红没好气地说,“我是让你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如果
你一个人呆在家里,而我跑外面去打牌,你不难受吗?”

周宁恍然大悟:“你想打牌呀?那容易,我陪你去,看你打,帮你打,我们两个定
几个暗号,串通了,整死刘刚和张矮子两个。”

杨红见启发式教育也没用,又见周宁不管做什么,都是心不在焉,长嘘短叹,一副
郁郁不得志的样子,知道强留他在家也没用,如胶似漆是要靠自愿的,就说,
算了,你出去玩吧。

周宁象得了大赦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我去玩,你不生气了?”

“我不生气了,记得早点回来。”

周宁就跳起来,抱住杨红亲一口,一溜烟地跑了。

有时打一会麻将,周宁又会跑回来一下。

杨红问他:“牌打完了?”

“没有。”

“那你回来干什么?”杨红问,心里希望他说“想你呀”。

周宁老老实实地说:“我回来看看你是不是在生气。别人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
刚才赢了一点钱,怕是因为你在家生气。”

杨红叹口气,眼泪慢慢溢出来,不知道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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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红没想到自己的婚姻会是这样的,原来以为结了婚了,就有了一个二人世界,就有
一个人同自己朝夕相伴,卿卿我我,快乐无穷。哪里知道结了婚,反而觉得更孤独
了。以前的孤独,是独翔于天空的鸟的孤独,没有陪伴,但可以自由自在的飞翔;
现在的孤独,是困在沙滩上的鱼的孤独,身后是海,但已无法退回;面前是山,攀
上也是死路一条;左右望去,除了沙滩,还是沙滩。

以前放了寒暑假,杨红都是回老家去跟父母待在一起的,虽然暑假长了,有时也觉
得无聊,但至少还可以跟女伴一起玩一玩,心里还可以做做玫瑰色的梦,梦想一下
未来美好的爱情。但现在不行了,周宁不愿离开H市,她一个人回去别人肯定要在背
后指指点点。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镇上谁家女儿一个人跑回娘家住,别人都
知道不是被丈夫赶回来了,就是自己赌气跑回来了,反正都是婚姻出了问题了。

镇上的人还没有开通到以离异为荣的地步,肯定会说“小学杨老师的女儿刚结婚就
跟丈夫闹矛盾了,这老师是怎么当的,连自己女儿都教不好”。那样连父母在镇上
都抬不起头来。就算自己不怕别人说,父母也不怕别人说,但父母心里会担心,会
为女儿着急。从父母知道自己跟周宁的事后,就一直说:我们也不指望你嫁个有钱
有势的,嫁个知道疼你的人就行了。自己偏偏没有嫁到一个疼自己的人。自己一个
人受苦也就算了,何必把父母也扯进去?

就算能说服周宁跟自己一起回去,周宁一样要出去打麻将,镇上也不是没有打麻将
的人,到处都有。你要是说中国还有没通电、没通水的地方,还有人相信,如果你
说还有没通麻将的地方,恐怕是没人相信了。上次去周宁的老家周家冲,没看到哪
家有自来水,但已经看见好几桌麻将了。

周宁到杨红的老家去过几次,一去就跟当地的麻迷接上关系了。有几个杨红都不认
识,或者认识但没讲过话,也不知道周宁的嗅觉为什么那么灵敏,交友的速度那么
快。那时在老家呆的时间短,周宁也是出去了一会就回来了,父母都不知道。现在
是暑假,如果长期住在那里,周宁肯定要跑出去打麻将,自己又没办法改变他,父
母看到会怎么想?杨红不想让父母看见周宁不听她的话,而她拿周宁没办法,那等
於向父母宣布:周宁不爱我。

所以杨红只能呆在H大那间十平米的小屋里。

有人说女人都是天生的象征主义者,对一件事情的象征意义看得比那件事还重。情
人节送一朵三十元钱的玫瑰给女朋友,她就开心;如果送一块同等价值的猪排骨给
她,她就不开心,象征意义不同嘛,尽管等未来的丈母娘烧好了,女朋友还是要吃
的。男人不是不知道女人是象征主义者,也愿意配合她们,男人有时表错了情主要
是因为同一事物在不同阶段、不同场合可能有不同象征意义,而女人又不告诉男人
她心里想的是哪种象征意义。结婚多年以后,你还花三十元买一朵玫瑰,又可能拍
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老婆会说你大手大脚,华而不实,问能不能退回去。不解
风情的还要骂你:你把我当成什么呀?我是你老婆,不是情人!

杨红就是一个象征主义者。其实周宁在家,她是看电视、织毛衣;周宁不在家,她
还是看电视、织毛衣。但周宁在家,就象征着他想跟她在一起,象征着他爱她,感
觉就不一样。有时她想,如果周宁是驻守在边疆的士兵,或是忙碌在手术台的医生,
那自己就是一个人待在家里,也不会感到孤独,因为他在做他的工作,他不能来陪
我,而不是不愿来陪我。独处不是孤独,一个人在家不是孤独,孤独的是你想跟一
个人在一起,却不能跟他在一起,或者更糟:你想跟他在一起,但他不愿跟你在一
起。

人说孤独可以分为三类,人的孤独,情的孤独,心的孤独。独处是人的孤独,单恋
是情的孤独,无人理解是心的孤独。杨红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孤独,就是觉得孤独,
而且是毫无解脱希望的孤独。你能把麻将禁了吗?你能把周宁改变了吗?你能把婚
离了吗?你能保证再找一个丈夫他一定不会去打麻将吗?

杨红有时也赌气地想,他不愿陪我,我为什么还要想跟他呆在一起?我也出去玩。
但杨红想不出可以去哪里玩。去找从前的女伴玩吧,在H市的本来就没几个,而且别
人都有自己的男朋友陪,不需要你去做电灯泡。你一个人去找女友,不等於跑去告
诉她你婚姻不幸吗?杨红最怕跟那个刘艳玲在一起,口口声声就是讲她的男朋友多
么宠她,而且都是用一种名贬实褒的口气:“真讨厌,下个雨还跑来接我,好像我
自己不会走路一样。”

就算白天可以跑出去逛商场,会女朋友,晚上终归还是要回家来的,还是要等待一
个不回家的人的。如果两个人自己玩自己的,你不想念我,我不想念你,你不在乎
我,我不在乎你,那还叫爱情吗?那还叫婚姻吗?那还不如干干脆脆一个人,还少
做一个人的饭,跑回老家去还不怕人说,而且更重要的是,还能憧憬美好的爱情、
美好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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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杨红来说,最痛苦的不是等待一个不回家的人,而是等待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
的人。知道他不回家了,还等他干什么呢?她等待的是一个肯定会回来、但不知道
什么时候会回来的人。这就有点象听见楼上的人“咚”地脱了一只鞋,但没听见第
二只鞋掉下来一样,不听见那一声就没法安心入睡。

所以每次周宁来向杨红告假,说想出去玩一会时,杨红就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周宁
出发之前一般还是没有很大的野心的,也知道杨红不喜欢他出去玩,所以自觉不自
觉地就把计划做得很保守:“十一点?你说呢?如果十一点太晚了,十点五十五也
行。”有时甚至自不量力地夸口:“他们今天已经有了四个角了,不差人,我就是
去看一眼,马上就回来。”

但麻坛风云谁能预测?你一去就会发现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三缺一,自不待言,
你肯定跑不了,不打也要打,救场如救火。你赢了,不能走,别人等着让你把血放
出来;你输了,更不能走,你自己想把钱赢回来。如果真的有了四个角,也没什么,
因为过一会大半会有一个角的老婆跑来,把他拉回去。加上周宁牌风好,输了不抵
赖,赢了不夸耀,牌技也了得,所以他去了,多半会有人叫某个雏站起来让位。

杨红还不知道周宁打牌是带彩的,知道了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周宁从来没向杨红要
过钱。刚开始也是不带彩的,只每人发几张扑克牌,净面的算一点,花面的算十点,
记个输赢,带点刺激。后来大家都觉得只有老家伙才打这种“卫生麻将”,不带彩
打得不过瘾,所以就开始带点小彩,一分,几分的,是个意思。

周宁是身无分文的,开始还扭捏了一下,说,我没钱,我让你们打吧。但马上就有
人双拳一抱,拱个手,说:小周不能走,本人愿意贷款,先借你二十大洋,赢了再
还。於是,周宁就拿了这笔贷款,开始下注。周宁的小聪明到麻将桌上才真正体现
出来,也可能是因为投入了整个身心,总之,是先天聪明加上后天勤奋,周宁一路
打来,基本是赢多输少,至少是还了那二十块,还有了一点本金。实在输光了,再
向人贷款,赢了再还。周宁的牌技也日趋成熟,直向炉火纯青挺进,麻将拿在手里
一摸,不用看,就知道是四筒还是四万。

在周宁定下的回家时间之前,杨红觉得心情还不那么难受,因为有一个具体的时间
放在那里,知道在此之前周宁是不会回来的,所以也不作指望。无所谓希望,就无
所谓失望,杨红还能做点事,看看电视,跟对面的毛姐拉拉家常。但如果过了时间
周宁还没有回来,杨红就开始坐立不安了。她当然不是担心周宁出事,在楼下打麻
将能出什么事呢?除非是打晕了头,抓起麻将砸了自己的脚。

杨红不安的是周宁许下了诺言,却没有兑现,而这象征着什么呢?在周宁看来,什
么也不象征,只不过是打牌打忘记了。但在杨红看来,这象征着周宁撒了谎,撒谎
就象征着周宁是一个撒谎的人,一个撒谎的人就会一步一个谎,这就象征着她没法
相信他了,同时也象征着他以前也撒过谎,那他以前说过的“我爱你”,真实成分
就要打折扣了。他以后说的话,也不能不叫你起疑心了。

杨红躺在床上,心里有伤心也有愤怒,想跑到牌场去把周宁叫回来,又不愿弄得满
城风雨,让人笑话;想干脆不管了,自己睡自己的,又睡不着。常常都是辗转反侧,
流泪流到半夜。等周宁回来,杨红责问他撒谎的事,周宁少不得把那些逼良为赌的
人责备一通,咬定自己是食言而不是撒谎,并振振有辞地说:撒谎是说话时就已经
存心欺骗,食言是说话时是真诚的,但事后无法实践自己的诺言。杨红被他这样一
辩,也觉得周宁还没有达到撒谎的程度,应该算是食言,后悔刚才把人民内部矛盾
当做了敌我矛盾。周宁又信口来几句周氏格言,最后打出他的求和王牌:做爱。杨
红倒不稀罕这个,不过怕他疼,又听周宁说过,男人感到最丢面子的就是向老婆求
欢被老婆拒绝,心想拒绝了他会搞得两人几天不说话,还不如顺水推舟,由他去做。

周宁回来了,杨红也就睡得着了。周宁看到杨红象个小猫一样依偎在自己怀里睡了,
心里就有几分爱怜:女人哪,就是心口不一,想要做就说嘛,何必绕那么大个弯,
曲线救国曲得真是可以,连周某都被曲糊涂了,结果把自己也弄得这么伤心,何必
呢?早说了,这爱早就做了。虽然做了爱再去打麻将可能手气不好,但为了老婆大
人,这点牺牲还是可以承受的。

食言的次数多了,杨红也看出周宁食言如食饭,是每日的功课,不食是万万不可能
的,所以也不把他的豪言当回事,不管周宁许愿几点回来,杨红只当周宁今夜不回
来了,不用等了,反而安下心来,睡得着了。

有时周宁打麻将打到太晚,回来后麻坛风云还在胸中激荡,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知道自己有个怪毛病,如果刚躺下去的那一会睡不着,后面就很难睡着。而夜晚
睡不好,第二天就无精打彩,格外难受,打麻将就肯定输。男人都知道做爱是最好
的安眠药,扑腾一番之后,想不睡都由不得你。所以周宁躺一会,还睡不着,就顾
不上杨红已经睡了,一把搂住就开工,常常是刚把杨红做得睡意全消就全面竣工了。
周宁知道做爱只是短效安眠药,不抓紧时间进入睡眠,就马上失效了,所以如果杨
红这时来问几句话,周宁就很不耐烦,说:“快睡吧,讲一会话,我又睡不着了。”

而杨红这时已全醒了,躺在那里生气:拿我当什么呢?一味药?身体疼的时候当止
痛药吃,睡不着的时候当安眠药吃。其它时候就拿我当厨师,吃饭的时候就回来了,
吃饱了就跑出去了。拿这个家当免费旅馆,要睡觉了就回来睡觉,睡醒了就不见了。
跟对面毛姐家的鸡有什么两样?鸡还知道恋家,天一黑就回笼了,不会打扰毛姐睡
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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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红已到了需要反省为什么会跟周宁走到一起的时候了。旁观者可能早就在问这个问
题了,因为旁观者一眼就看出杨红和周宁是两种不同的人,根本不该走到一起,甚
至是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如果走到一起迟早会出问题。但当事人因为身处其中,
常常有种被一股旋风裹挟、身不由己、无暇思考的感觉,一般要等到被旋风掼倒在
地,屁股摔疼了,才有心情思考这个问题。

被热恋的旋风裹挟的女孩一般只会痴人说梦般地谢天谢地谢命运,总之是谢一些虚
无飘渺的东西,轻唤一声:命运啊,感谢你,为我造出这么好的一个人。男孩呢,
虽然也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但说俏皮话的能力还没有完全丧失,可能私下说一句:
未来的岳父大人啊,感谢你于某年某月的某一夜,与我未来的岳母翻云复雨,造出
了这样一个可爱的妙人儿。虽然男孩的感叹比女孩的感叹更接近事实,但女孩听了
肯定会大发脾气。

这都不算是反思“为什么会走到一起”,这些只回答了一个问题:“我的爱人是怎
样产生出来的”,而没有说清你们两个是怎么会从亿万男女中,选出一小撮候选人,
又从一小撮候选人中,不选别人,偏偏选了彼此。人们一想到人海是茫茫的,过客
是匆匆的,每每就会生出一点惊叹:这样大的基数,这样小的概率,我们两个竟然
会走到一起,如果不用“缘分”两个字,又还有哪个字可以模棱两可、无所不包到
这等程度?

中国人一般是不会对“缘分”这个词钻牛角尖的,因为“缘分”据说原是佛教的用
词,而中国文化是深受佛教影响的。佛教讲究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能言
传的东西是不够博大精深的,想言传的人是悟不出佛祖的真意的。一定要解释,也
只能是长篇大论,举例子,打比方,也只可传达一点点皮毛。只有那些不是生长于
中国文化之中的人,才会打破沙锅问(纹)到底,自不量力地想在他本族语中找一个
对等词。

有学中文的美国学生看到中国文学作品中经常提到“缘分”,不知道如何翻译,便
去问他的中国老师。老师面有难色,说这个词很难翻译,只有在中国文化中摸爬滚
打过了才能真正理解。但美国学生知道自己不可能到中国五千年文化中去“touch,craw,
roll and beat”,再加上美国文化是“guilty culture”而不是“ shame culture”,
美国人最怕的是在上帝面前不好交代,而不是怕在别人面前丢面子,所以暗想,上
帝大约也不会因为我把一个中国词译错了而不让我上天堂,便敢想敢干,根据自己
已掌握的中文词汇,大胆地翻译成“ape shit" ,拿去问老师。老师刚一看时想捧
腹大笑,指出译文比该学生上次将“吃东西”译成“eat east and west" 错得还远,
继而想起自己那些曾经算得上“缘分”的东西今日已有了shit 的感觉,便笑不出,
反而觉得学生译得高妙。美国学生得了老师的肯定,带着自己对“缘分”的理解再
读中国文学,往往发现自己对中国文学有了另一番认识,很为自己没有到中国文化
里“touch,craw,roll and beat”就能理解这个词而沾沾自喜。

有时人们确实宁可用美国学生的翻译来形容自己的那段“缘分”。当婚姻出了问题
的时候,反思已经有了一点兴师问罪的成分,要追查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我落到这步
田地。所以,人们一般都有了另一种感叹,推卸责任的会说:他当初骗了我!能一
分为二看问题的人会说:我当初真的是瞎了眼了!

杨红在反思自己同周宁的爱情史时,对“缘分”已经没有感激涕零、磕头如捣蒜的
感觉了,或许从来就没有过。她觉得自己同周宁走到一起的原因,真个是一言难尽,
几句话是说不清楚的,不能简单的说是周宁骗了他,或说是自己瞎了眼,但也不能
简单地说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只能说是“时势造爱情”,或者套用马克思主义哲
学课上的用语,是既有主观的原因,也有客观的原因。

在同周宁建立恋爱关系以前,杨红也有过不少追求者。不过那时候的追求,多数只
是求外人来通个心曲,说“某某想跟你好,你看行不行。”也有不通过第三方,亲
自来追求的,不过一般都会弄得非常鬼鬼祟祟,事先就把消踪灭迹的方法想好了,
不写信,不送东西,不让外人看见,一被拒绝,撒脚就逃,觉悟低的还对人说是你
追了他。有时只是旁人看着两人般配,好心帮个忙,这种情况最危险,因为你一不
小心,露出口风,说自己对那人有意思,万一那人对你没意思,那就惨了。介绍人
两边一问,发现只是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不仅不会再帮下去,还会把你的单相
思传扬出去,叫你从此在人们心中变成个花痴。

杨红上大学时,她那个班三十多人,只有六个女生,她那个系的女生不超过六十人,
与男生的比例是大大失调。如果要搞内部分配、内部消化或者强行摊派的话,差不
多每一个女生平均可以摊到六、七个追求者。

杨红脸生得很秀气,眼睛不是双眼皮,但鼻梁高且直,属於照头部特写时眼睛不够
有神,照全身照时轮廓分明、亭亭玉立,照集体照时鹤立鸡群、艳压群芳的一类。
身材用周宁的话说是“高胸,细腰,大屁股”。周宁当然是在婚后才敢对杨红这样
说,如果结婚前说了,杨红肯定觉得受了侮辱,觉得周宁没注意到她心灵的美,说
不定两人就吹了。就是结婚后,杨红也对“大屁股”一句很反感:不能换个文雅点
的词吗?再说我的屁股算大吗?

那时候讲的是心灵美,追求外表美的人都被看作是浅薄的人,甚至是下流的人。文
艺作品中的人物,如果是追求外在美的,往往落得个不好的下场。那时的中国人,
对文字是极敬畏的,“书上说的,还有错吗?”。所以许多女孩,都以为男人爱女
人是因为她们心灵美,都在心灵美上很下功夫。“腰细”还可以接受,“大屁股”
简直就是骂人,“高胸”也 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有保守一点的,还恨不得抠偻
着背,把胸藏起来。但男人看女人,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三围,周宁能看到的,想
必其它男人也能看到,所以想跟杨红谈恋爱的人不少,托人介绍的有七、八个,只
不过嘴里都说是因为杨红人好,也就是心灵美了。

杨红这个人,爱情小说看得不多,浪漫主义情结倒很坚固,可以称为“先天性浪漫
主义”,或者“朴素浪漫主义”,就是称为“原始浪漫主义”也不算过分。由於有
原始浪漫主义情结,杨红被人介绍撮合时就老觉得“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所以
多半都以“学业太忙”“年龄太小”为理由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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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红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什么人追求她,或者没追求到她认为当得起“追求”这个词
的程度。追求嘛,顾名思义,就是要追要求。追,就是要有一点对方仓惶逃窜,我
方穷追猛打、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的味道。如果对方等在那里,就用不着追了。求,
就是要恳求,拒绝,再恳求,再拒绝,再低三下四地求,再心高气傲地拒绝,再低
六下八地求... , 直到对方不再拒绝或者自己心灰意冷为止。

一拍即合不是追求,因为你一开口,女孩就同意了,何来“追”?何来“求”?一
打即逃也不是追求,一点挫折都经不起,只能说明爱之不深。如果你真的爱了,你
还顾得上她爱不爱你?有没有男朋友?拒绝你多少次?爱入膏肓的人连命都可以不
要,何况面子乎?何况道德乎?所以追求是要追到死打烂缠的地步才算追出了境界
的,当然这个死打烂缠不好听,有“纠缠”的味道,换做“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对追求者来说比较公平一点,对被追求者来说也显得高雅一点。但其实质是一样的,
用什么词只是反映说话人对你的追求持什么态度。说你是痴心不改的,是喜欢你死
打烂缠的人;说你死打烂缠的,是不喜欢你痴心不改的人。

但杨红的那些追求者呢,就缺乏这样一种穷追猛打、低三下四的精神,他们太绅士,
太自爱,太文质彬彬,太温良恭俭让,追她的时候就让她感到他们只不过象老师要
找一个留下来做清洁的人一样,手里拿着一个事先列好的名单,点一个,说:愿不
愿意跟我谈恋爱?如果被点的人说:愿意。那后面的名就不用再点了,就说声:
“那好,走,我们谈恋爱去”,就去了。如果被点名的人说:“不愿意”,点名的
人也不伤心,也不追问,也不纠缠,自顾自地就点下一个名去了,搞得刚才被点名
的人不认为自己被追求过了,反倒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或者被冷落了。

如果这样理解“追求”和“纠缠,那杨红这一生中,对她追求得最紧的要算那些到
学生宿舍来用鸡蛋换粮票的鸡蛋贩子了。

那时候还作兴用粮票,每个人一个月三十来斤,用不完可以存起来,等那些换鸡蛋
的小贩来了,同他换了鸡蛋,在电炉上做了改善生活。那些人都象是一个象征派大
师教出来的一样,喊起来是一个腔调:“粮---票---换--------------鸡蛋!”前
两个字是一定要字正腔圆,以象徵粮票的正统性,毕竟粮票乃国家所发放。中间这
个“换”字咧,当然要拖得长,影射讨价还价的过程是漫长而坚苦卓绝的。这最后
两个字一定是短促、高亢而又平滑,好像一个光滑的鸡蛋一下子滚了出来。

那些换鸡蛋的人是见人就追的。如果杨红从水房出来不幸被一个鸡蛋贩子看见,那
人就会象马路求爱者一样,眼睛一亮,尾随而来,盯得你背上发热,以为自己貌若
天仙。

“姑娘,换不换鸡蛋?”

如果你不啃声,夺路而逃,他会追上来,宣讲他的鸡蛋的新鲜,鸡蛋的营养价值,
吃鸡蛋的好处,不吃鸡蛋的坏处,鸡蛋对人类历史的贡献,鸡蛋在哲学研究中的地
位(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如果你把他的话当真,你会以为共产主义到现在还没实
现就是因为自己没换他的鸡蛋。

如果你不明就理,不幸竟问了一句:“换几个?”那他就象得了进中南海的派司一
样,气壮如牛,仿佛直接就要去见毛主席。他就紧跟着你,向你“三个?五个?四
个?”地不停发问。你如果不肯换,他还会颇不耐烦地问:“那你说几个呢?”他
可以缠着你几十分钟,叫你明天的考试泡汤。杨红每次都不得不把守门的张黑头搬
出来恐吓那些小贩:“再不走,我报告张黑头了!”

那小贩听了这话,知道自己实在是没戏了,但仍会如屡遭拒绝但仍然情深深意绵绵
的追求者一样,走到走廊尽头,还回过头来,拼尽全力,哀怨地叫一声“粮---票---换
------------鸡蛋!”

如果不管他喊的内容,只听声音,那真算得上回肠荡气,撕心裂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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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红一生中唯一的一个追求者,是她高中时的同学。杨红觉得他算是一个追求者,不
是因为他达到了穷追猛打的地步,而是因为其他人更算不上追求,至少这一个还是
自发找上门来、不是托人传话的,而且还写过情书。

这个高中同学也叫杨红,班主任为了区分他们,就叫他们“男生杨红”,“女生杨
红”。刚开始,杨红还有点恨班主任,觉得给她起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搞
得大家老拿她取笑,叫她“小日本鬼子”。后来看到隔壁班上那两个叫“刘东”的
人的命运,就对自己的班主任感激涕零,没叫自己“杨红2”已是功德无量了。

那两个刘东都是男的,名字不能用性别来区分,隔壁那个班主任又是教数学的,三
句话不离本行,就叫他们“刘东1”, “刘东2”。也许班主任这样取名的时候也没
有什么别的用意,但那两个刘东就象中了魔法一样,被名字主宰了命运。刘东1在班
上就老是第1名,而刘东2就一直是倒数第2名。

“男生杨红”和“女生杨红”似乎没受改名的影响,男生依然是男生,女生依然是
女生。两个人成绩不相上下,有时“男生杨红”在“女生杨红”前,有时“女生杨
红”在“男生杨红”前。那时“女生杨红”一心一意要赶超“男生杨红”,心情之
切,差不多要向上天祷告,让“男生杨红”病倒个十天半月的。好在后来两人都保
送上了大学,去了不同的学校。“男生杨红”去了机械工学院,“女生杨红”去了
H大,从此不再竞争。

上大三的时候,突然有一天,“男生杨红”写来一封信,收信人那一栏,没有名字,
落款也是含含糊糊的写着“与你同名的人”,信中都是讲些自己那边学校的情况。
杨红接了信,看到落款,知道是“男生杨红”写的,心里希望是情书,因为自从不
用与他竞争,杨红对他还生出了几份好感。但那信写得那么公事公办的,你也搞不
懂他是不是有那份情。杨红很在意女孩儿的那份矜持,但也不想把他吓跑,毕竟是
第一个写信 给她的男生,就也含含糊糊地回了一信,也不写称呼,落款也是“与你
同名的人”。

他们就这样含含糊糊地,各自写了十几封信,把自己学校的山山水水、角角落落都
写遍了,就是没写一个“爱”或“情”字。最后还是“男生杨红”沉不住气了,写
来一封信:“总是听你说你们校园美,还没见过,想这个星期天来看看,可以吗?”

杨红看了信好笑:说的好像是来看我的学校而不是看我一样,学校又不是我的,你
来看还用得着我同意?当然她不会这样说,这样说就把这个宝贵的追求者吓跑了。
杨红就回信说你过来看吧,我带你去转转。

真的要见面了,杨红免不了设想一下会面的结果。如果他提出来跟她谈恋爱,同不
同意呢?“男生杨红”真的是很不错,但还没令她有“就是他”的感觉,不知道今
后还会不会遇到更不错的人。

杨红不明白为什么生活对她提出的问题,都是单项选择题,而那些个选择都是一次
性的,给了你,你不选,就过期作废了。所有的选择又不是一下就给你,而是一个
一个地给。A选择来了,你就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决定,是要还是不要。你要了,
A可能是错的,其后果你要终生承担,后面的选择你却再无权过目;你不要,A可能
是对的,但A不会再来了,你只能在剩下的错误选择中挑选一个。

当“女生杨红”走去会“男生杨红”的时候,还在想:命运啊,可不可以把我今生
所有的追求者全部一次性地拿到我眼前来让我看看?我比较了,鉴别了,选定一个,
就终生不变,也终生不悔。

“女生杨红”见到“男生杨红”的时候,觉得他没有自己印象当中那么英俊,可能
印象是错的,也可能他长变了一些。不管怎么说,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近距离地
跟一个男生单独在一起,心跳得有点快。

两个在H大四处走走,说些“这棵树好高啊”之类的话,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三个小
时。杨红想,他是不是就是来看看H大的啊?走这么半天也只说些鸡毛蒜皮,不关痛
痒的话。最后走到人工湖边,杨红在一个石头凳上坐下,摆出个“参观结束,言归
正传”的架式。“男生杨红”就在她对面的一个石头凳上坐下。两个人就象比耐心
一样,都不说话。杨红觉得这时才真正理解了鲁迅先生那句名言: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男生杨红”可能是不想在沉默中灭亡,终於结结巴巴地说:“我读高中时就喜欢
你,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杨红松了口气,总算打破沉默了,不会灭亡了,但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爱这个人,
再说,一帆风顺的爱情也没有什么意思,就想设一个小小的考验,看“男生杨红”
能不能更追求一点。杨红就有点调皮地说:“你也叫杨红,我也叫杨红,那以后 ---
”。她没有说完下半句,因为她也不知道下半句是什么。她希望“男生杨红”能轻
而易举地跨过这个“障碍”,本来嘛,一个名字,有什么大不了呢?再说,自己也
没说名字相同有什么不对。

杨红正在考虑就这一个考验够不够,就见“男生杨红”局促不安地站起来,神色慌
张地说:“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既然你也有这个担心,那就算了吧。”不等杨红
回话,他丢下一句“我会把你的信寄还给你的,也请你把我的信寄还给我”就飞也
似地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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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红坐在那里,觉得石头凳子冰冷,第一感觉是被他抛弃了。等到稍微静下心来,
把两人说过的话反反复复在脑子里重放几遍后,觉得他可能是误会了,以为她拒绝
了他。那时学生寝室里还没有安电话,杨红回到寝室,就想写一封信,解释一下。
但想起他说的那个“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既然你也有这个担心”,就很茫然。他
考虑过哪个问题?他也有哪个担心?是同名同姓的人不能结婚吗?还是什么别的?

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写一封信,如果写,写什么。“男生杨红”说喜欢她是用嘴说
的,而她如果写在信上,就成了白纸黑字了。他如果要对人炫耀说她追他,他有证
据,而自己就没有证据。她觉得“男生杨红”对谁追谁的问题,是很重视的,销赃
灭迹的措施也很老到。你看他写信时不落真实姓名,又叫她把自己的信退回,就是
防备有朝一日杨红会拿着他的信去对人炫耀。

对谁追谁这个问题,杨红像那个年代很多人一样,是很在意的。男生追女生尚且弄
得这么偷偷摸摸的,女生哪里敢追男生?杨红听到看到的追人先例,都没有好下场。
男生写给女生的情书,在高中时,常常被交给了班主任,为老师惩罚早恋而制定的
杀鸡吓猴战略作了一份贡献;在大学里面就成了女生寝室茶余饭后的笑料,情书里
的某些字就成了追求者的别名,粘在他身上,跟他一辈子。

杨红记得寝室里有一个女生收到过一封情书,写信的人姓陈,信中在描绘自己的相
思之苦时,说“感觉就象头上戴了一个铁帽子”。这个人追求没成功,还得了一个
别名,叫做“陈铁帽子”。这个别名也不知是怎么传出去的,总之是不径而走,人
尽皆知。

女追男的下场就更悲惨了。有一个被追的男生甩了那个追他的女生后,逢人就吹:
“我怎么会要她?送上门来的货,哪有好的?不过我也不吃亏,该看的看了,该摸
的摸了,该X的X了,以后谁要了她都是吃我的剩饭。”

而那碗“剩饭”就一直没人吃。

所以杨红就没有立即回信,想等“男生杨红”鼓起勇气,卷土重来。结果过了几天,
“男生杨红”就把她的信全退回来了,还催促着叫她也把他的信寄回去,或者烧掉。
杨红哭了一场,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与其说是因为失去了一个优秀的候选人,还
不如说是悲叹自己的追求者这么经不起风雨。她回了个信,说自己已把他的信烧掉
了,暗中却保存下来,放在一个小红木箱子里,上面用红绳子结成一个千千结。她
知道撒这个谎很卑鄙,但她真的很舍不得烧掉那些信,这是她一生中收到的第一批
情书,后来又发现其实是唯一的一批情书。

结婚后,她也没把箱子里的东西给周宁看,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周宁有一天
去打牌被人告知这两天风声紧,派出所正在四处抓赌,牌桌上和打牌人口袋里的钱
加起来达到300元的就要进派出所,所以只好扫兴而归。那天正好杨红跟毛姐出去逛
街去了,周宁就想起那个他觊觎良久的小红木箱子,有点心痒痒的,心想,婚都结
了,妻子还有什么秘密丈夫看不得?就擅自用剪子剪断那个千千结,打开那个小红
木箱子,战战兢兢地拿出一封信,看完了,也没搞懂是谁写给谁的,或者中心是什
么。信里都是些“今天考了英语”“学校的理科大楼修好了”之类的流水帐。连看
三、四封,都是一个风格,也懒得再看,心想:“我还以为是旧情人写的情书,一
场虚惊”。就把信随手一丢,自顾自地看电视去了。

晚上杨红回来,看见自己的情书箱子被周宁打开,就责问他:“你怎么可以不经我
允许就开我的箱子?”

周宁说:“夫妻只间还保个什么秘?更何况又不是什么情书,还珍藏在那里,搞得
我疑神疑鬼。”

杨红忘了周宁的错误是窥探隐私,反而为“是不是情书”生起气来:“为什么不是
情书?照你说,什么样的才算情书?”

“情书,情书,总要有个情字吧?那些流水帐,也算情书?不是看有几封信字迹不
同,我还以为都是你自己写给自己的咧。”

杨红仿佛被他点了死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在那里哀哀地哭。她想起那些电视
或小说里面,做妻子的被丈夫发现了旧情人的情书,在那里把那些卿卿我我的东西
当作罪状大声宣读,杨红对那妻子羡慕之极:就算她丈夫等一会就要把她大卸八块,
至少她曾经被人热烈地爱过,还有几封让丈夫大发雷霆的情书。不象自己,唯一的
情书还被周宁诬蔑为自己写给自己的。

周宁开始还在那里赌咒发誓,说我再也不会乱开你的箱子了,后来觉察出来杨红不
是为这哭,就对她说:“好了好了,别哭了,我讲一个笑话你听。有一次,我们寝
室被盗了,我们的衣物都被人偷走了,我们就去学校公安处报了案。过了几天,公
安处通知我们去领回部分衣物,说这是那些盗贼在逃跑路上,为轻装上阵,去粗取
精,丢弃在那里的,你们把自己的领回去吧。我们都在为衣物失而复得高兴得不得
了,只有高大强一个人拿着他那件不知穿了几代人的旧皮夹克,委屈地大喊一声:
这些强盗真是瞎了眼了,连我这件真皮的衣服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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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杨红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憧憬被追求,而又如此讨厌被撮合。反正她一听到中
间人问她“某某某问你愿不愿意同他谈恋爱”,就觉得兴趣全消。她想问那些请人
介绍的男生:为什么你们自己不能来对我说一句“我爱你”?为什么你们不能写一
封情真意切的信来倾诉衷肠?我象那种要把你们的爱情拿去炫耀的人吗?就算你们
被“陈铁帽子”的例子弄得不相信每一个女生,你们如果真爱我,还会在乎我怎样
处置你们的情书吗?

当然这样想的时候主要是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占上风的时候,大多数时间,杨红想的
是,既然别人不来追求我,说明我不值得别人追求;既然别人不愿冒“陈铁帽子”
那样的风险,说明我不值得别人冒那个风险。她是一个勤于自责的人,对自己永远
没有信心,也许她一定要在学业上出类拔萃,正是因为她缺乏自信,没有考试成绩
放在那里真真切切地让她看见,她就觉得自己没用。有时已经考得很好了,还会突
然冒出一个疑问:这个成绩是真的吗?是不是我在做梦?

杨红对自己的外貌也是极无信心的,所谓外貌,在杨红看来,主要是脖子以上那部
份。她知道自己眼睛不美,因为不是双眼皮,那个时候的审美观,至少是女孩们自
己的审美观,是以双眼皮为美的。杨红就老觉得自己照相不好看,有点无精打彩的
样子,不象有几个女生,平时看也没觉得怎么样, 但一照登记照、毕业照什么的,
就容光焕发,眼睛大而有神,真个是水汪汪的,人见人爱。

杨红听人说,每天用火柴棍在眼皮上轻轻划二十次,就可将单眼皮变双。她试了,
也没什么作用。她还听人说经常用剪子把眼睫毛剪短,可使睫毛便浓变长。也试了,
也是没用。再加上她是戴眼镜的,眼珠都被眼镜戴变了型,就算划成了双眼皮了,
剪成了长睫毛了,还是不如人家天生的好看。

从小到大,杨红很少听人说她漂亮,多半都是说她聪明,成绩好。也有人说她长得
秀气,杨红不是很爱听这种评价,因为人们说你秀气,多半是因为你算不上漂亮,
充其量也就是五官还端正,眼睛小小,鼻子小小,嘴巴小小那种。不过杨红大多数
时间不为自己的相貌发愁,不是因为她对自己的相貌太自信,而是因为她觉得相貌
不出色,正好可以看出追求者不是冲相貌来的。男人如果爱的是自己的外貌,那等
自己人老珠黄的时候,男人不是要逃跑了吗?谁个不知红颜易老?女人三十豆腐渣,
三十就豆腐渣了,那追求外貌的男人能爱自己几年?

杨红觉得自己的长处是心灵美,是对爱情的那种金不换的忠贞不渝。她觉得一个男
人追求的,不应该光是善良、贤惠这一类的心灵美,而是一种忠贞不渝的爱情。善
良贤惠固然重要,但善良贤惠是对所有的人而言的,一个善良的人对所有的人都善
良,但一个对你忠贞不渝的人只爱你一个人。杨红觉得如果自己爱上一个人,肯定
是会如痴如醉的,肯定是要同他白头到老的,肯定是连命都愿意交给他的。她也希
望自己所爱的人能做到这些。做不到这些,还算爱情吗?

在杨红看来,男人不追她,是因为她不美;男人追得不紧,是因为那些男人没有看
到她心灵的美;只有能看到她心灵美的男人、欣赏忠贞不渝的男人,才会百折不回
地追她。

喜欢被人追,被人百折不回地追,也许是杨红渴求通过被人追求来证明自身价值的
一种表现,也许只是心理学家荣格则称之为“集体无意识”的那种潜意识在她身上
的一种外化。“集体无意识”指的是一些人们不用学就拥有的认识或知识,仿佛千
百年来,有一些东西被一支大笔,写在某种文化或整个人类的基因里,代代相传下
来,在某一些人身上呈显性,而在另一些人身上呈隐性,又与时代和个人的基因相
结合,变异成种种色色的折射。

相不相信“集体无意识”无所谓,你可以把这称为“文化沉淀”或别的东西。有一个
主题几乎可以从所有的文化中找到相同的影子,那就是被称为“难题求婚”的主题。
古时候,父母在给自己的女儿选丈夫的时候,会出几道难题,考察求婚者,只有那
个能通过所有考验的男人才有资格做女儿的丈夫。这个难题可能是考察体力的,也
可能是考察智慧的,这要看是什么文化、什么地方、什么年代。

西方文化里有著名的“伊阿宋和金羊毛”的故事,中国文化里也有类似故事,至少
在杨红的家乡,就流传着不少被统称为“傻女婿”的难题求婚故事。这类故事一般
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姑娘爱上了一个傻乎乎的男人,未来的丈人丈母不甘心把自己的
女儿嫁给这样一个傻女婿,就想刁难他一下,测试测试他。既然这人是傻乎乎的,
测试当然是针对他的智力而不是体力的。

有一个故事就这样讲到:傻女婿未来的媳妇私下给他十两银子,让傻女婿赶快去学
点知识,免得测试通不过。傻女婿得了银子,兴冲冲地去找人学艺。他第一个看到
的是一个站在湖边边望湖兴叹的人,说:“一湖好鱼,可惜无网”。傻女婿听得入
迷,拿出三两银子,叫那人教他这句话。那人虽然纳闷,但到手的银子不要白不要,
於是接了银子,把那句话教给了傻女婿。

过一会,另一个人引起了傻女婿的兴趣。那人站在一座独木桥边,吟道:“双桥好
过,独木难行”。傻女婿佩服得紧,就又给那人三两银子,叫人家把那句话教给他。

第三个人正在跟自己的朋友告别,拱拱手说:“县里不见省里见”。傻女婿付了他
最后四两银子,学来了这句话。

媳妇听了傻女婿学来的东西,心下叹道:这下是通不过父母测试了。不过没法,只
有硬着头皮让他去闯。

到了丈人家,丈人给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只给傻女婿一碗汤,却不给他勺。傻女婿见
媳妇在给他使眼色,於是慌忙火急地站起来,背了学来的第一句话:“一湖好鱼,
可惜无网”。丈人丈母大惊,端的好口才!於是叫人拿来汤勺。

等一会,菜上来了,却不给傻女婿筷子。傻女婿见媳妇又在使眼色,遂念道:“双
桥好过,独木难行”。丈人丈母那边自然又是一惊,慌忙叫拿筷子来。

吃完饭,傻女婿记起自己还有一句话没用上,於是拱拱手,说:“县里不见省里见。”
丈人丈母大惊失色,怕傻女婿告状告到省里,立即把女儿嫁给了傻女婿。

现代社会当然不用父母出面来用难题考察求婚者了,但在很多文化里,女性仍然在有
意识无意识地翻炒“难题求婚”的故事。结婚要定金的自不待言,女性要求自己未
来的丈夫有钱、有权、有势、有貌、有这、有那,都可以称得上是体现了一个“难
题求婚”的主题。

存在於杨红无意识中的“难题求婚”情结就外化为“渴求被追”的心理。那时杨红
对被追求的渴望,可以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已经把追求与爱划了等号。她在
心里说,如果有一个人能不顾面子、不怕被拒绝地追我的话,那他肯定是爱我爱疯
了,那么,不管他是老是小,是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是贫穷还是富有,是英俊
还是丑陋,我都会爱他一辈子。

旁观者看到这里,就会想,大概这个周宁就是这样一个追求者,所以得到了杨红的
爱。但事实是:周宁虽然与杨红同班三年,求爱仍然是走的请介绍人撮合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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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大学的前三年,杨红就一直在那里“学业太忙”,“年龄太小”地拒绝被人撮合,也
充满希望地等候被人追求。没人追求也不要紧,还年青嘛,来日方长。

到了大四的时候,杨红突然发现寝室里别的女生个个都有了男朋友,也不知她们是
什么时候对上暗号、接上关系的,也不知道她们怕不怕学校发现了有麻烦,反正是
每个人都有人帮着打饭、打水了,晚上去自修室也不来叫杨红了,周末逛街也不跟
杨红去了,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二人世界,只有杨红一个人还在唱独角戏,突然感
到好孤独。

第一个孤独的时刻是每周五去看学校放映的露天电影。以前都是寝室里几个女生结
伴而行,左手一个学校发的小板凳,右手一包零食,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走去走回,
令路上的男生侧目。现在虽然象王姐这样热心快肠的室友仍然叫上杨红,但去了一
次,杨红就决定不再跟去做电灯泡了。王姐总记得时不时地跟杨红说上两句,但杨
红觉得王姐男朋友的眼神,除了隐忍就是无奈,好像在嘀咕“这姑娘怎么这么没眼
睛呢?”。到了星期五,杨红要么就逃回老家去,要么就自己一个人去看电影。去
的时候已经是苍苍凉凉,看完了电影,夹杂在一群叽叽喳喳议论的人群中往回走,
就有一股莫名的哀愁。

杨红最怕的就是去食堂打饭打水。大四的女生,加上部分大三的女生,都把饭厅当
作男澡堂一样,坚决避免,只让她们的男朋友代劳。饭厅里大多是一众男生,人手
两碗,一个大,一个小,一个朴素,一个花哨,一看就知道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
女朋友的。男生站在队伍里,你笑我“气管炎”,我笑你“惧内”,但个个神气活
现,好像校级护花使者。手里只拿一个碗的男生都有点抬不起头来,更何况手里只
拿一个碗的女生。

杨红站在队伍里,显得势单力薄,快要被淹没了。连打饭的师傅都以诧异的眼光看
她,好像要看清她到底是男是女。如果是男,为何只拿一个碗?如果是女,为何亲
自打饭?

到了冬天,别人的男朋友提两大桶热水到女朋友的寝室,催促“快洗,快洗,免得
凉了”,杨红还要亲自出马,去水房提水,提不动两个大桶,只好提两个热水瓶,
一瓶今晚用,一瓶明早用。有一次不注意,滑翻在地,回来借机会哭了好半天。

二十二岁的杨红突然有了一种“大龄青年”的恐慌。在学校这样一个人才济济的地
方,尤其是在这个男生占压倒多数的系里,尚且没有人爱上自己,那以后到了单位
上,就算那里老中青各占三分之一,尚未婚配又没有女朋友的男生也是寥寥无几,
还有机会遇上一个爱自己的人吗?那寥寥无几的几个人,恐怕也是在学校无头苍蝇
般地忙碌过但没找到对象的人了。会不会有那么一个男生,因为一定要找一个像我
这样的人,心甘情愿地在那里等着,而命运又那么宽宏大量,恰恰把他跟我分到一
个单位,於是成就一段美好爱情?杨红觉得这个幻想太美好了,美好得只能是幻想
了。

杨红也开始检讨自己的恋爱观,象自己这样相貌平平的女孩,希望别人因为自己忠
贞不渝的爱来爱上自己,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不做别人的女朋友,别人怎么知道
自己的爱是忠贞不渝的?这份忠贞不渝是要用一生来证明的,这一生也只能证明给
一个人看的。杨红这样想一会,就把自己想糊涂了,这有点象“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的问题,除了在那里争得脸红脖子粗,没有什么别的作用。

杨红想起北京的那个表姐说过,她也曾经是心高气傲的,一定要找一个自己爱得上
的人。无奈心有天高的人,肯定命如纸薄,她等了多年,没有找到一个自己爱得上
的人,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一个爱自己的人。结果可能是错过了好年华,连一个爱
自己的人也找不到了。最后只好再退而求其次,找一个可以凑合的人结婚算了。撮
合就撮合,见面就见面,相亲就相亲。相了无数,见了无数,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
人。

慢慢的,介绍人开始把离过婚的,带小孩的,手脚不灵便的,没有北京户口的都带
到面前来了。想想介绍人撮合婚姻都是讲门当户对的,就由不得你自己不在心里一
再把自己贬值。最后表姐跟一个四十多岁的死了老婆的男人结了婚,再也没回过家
乡。杨红听家乡人讲起表姐,都说她做了人家的“填房”、“续弦”,当了后妈,
一过门就有人叫娘,连表姐的父母在当地都抬不起头来。镇上的人分析起来,个个
都说是表姐书读多了。表姐就成了一个反面教员,被那些家长拿来教育家里那些好
高鹜远的女孩:读,读,再读读得跟静玲那样,看你还读不读。

有一年过年,表姐接杨红去北京玩,带着杨红去长城、去故宫,把表姐夫丢在家里。
杨红不理解为什么模样俊秀的表姐会跟这么一个又矮又秃的人结婚,住在一间屋里
不害怕吗?问表姐,表姐只是说:“女人年纪大了,自己就把标准降下来了。杨红,
你莫学我,年轻时候,遇到一个差不多的就行了。通常的状况都是一蟹不如一蟹。”
杨红问表姐:你爱他吗?表姐凄然一笑:爱?这个字早就从我的字典里被删除了,
这个世界你要钱要权都要得到,唯独爱情你要不到。

还有一件事,差点把杨红气得晕死。那时候突然流传一个故事,说H市某工厂有个年
轻女孩长得美丽无双,工厂里个个都追求过她,但她都没同意,反而嫁了一个又丑
又老的男人,令别人百思不得其解。结婚后,人们才得知,原来那个女孩是长着一
条小尾巴的!她找一个最丑最老的人,原以为这样的人就不会嫌弃她,哪知这男人
丑是丑,老是老,别人还算是个正常人,正常人谁愿意娶一个长尾巴的女人为妻?
所以仍是以离婚告终,尾巴的事也传得人尽皆知。有的版本说那个女人自杀了,有
的说那个女人疯了,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杨红也听过这个故事,但没有太往心里去,长尾巴也就是返祖现象而已,到医院割
了不就行了?

结果有一天,寝室里的王姐气呼呼地告诉杨红,她今天跟班上几个男生吵起来了,
是为了杨红,因为那几个男生在那里猜,说杨红人长得不错,怎么没有男朋友?是
不是因为有尾巴?王姐说:“你看他们无聊不无聊?我告诉他们,你们再这样瞎说,
看我不撕你们的嘴!我跟杨红一起在澡堂洗过澡的,我敢肯定她没有尾巴!”

杨红惊呆了,连谢谢王姐都忘了,只在那里想:看来我不光需要一个处女证明,当
务之急是弄一个没尾巴证明了。再到教室去上课的时候,杨红就觉得男生的眼光都
盯在她那个该长尾巴的地方,心想表姐说的一肩高一肩低跟这个相比,真的不算什
么了。如果男生都这样推理,心里喜欢我的人也不敢喜欢我了,更谈不上追求了。
杨红就老觉得心里憋得慌, 好像老想跟谁吵一架一样,但又不知道拿谁开刀。总不
能自己跳出来,发个申明,说自己没有尾巴。

有一天,王姐问杨红:“周宁说他挺喜欢你的,你愿不愿跟他接触一下?”

杨红就没觉得这话刺耳,反而觉得王姐这话说得有水平,应该不算是撮合,最多算是
传个话,说了周宁是喜欢我的嘛,再说,也只是接触接触。

杨红就答应当晚到人工湖边去“接触接触”喜欢她的周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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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有些事,虽然事后看来都是阴谋诡计,但当时并不让人起疑;或许本来就只是
凑巧,不是什么阴谋诡计,圈套是后来被人分析出来的,不是当初设下的,也未可
知。

杨红是王姐用自行车带到人工湖边去会周宁的 。杨红本来自己有自行车,不过那天
王姐坚持要带杨红去,杨红也不想给周宁留下一个“杨红飞车会周宁”的印象,就
让王姐把自己带去了,显得矜持一点。

王姐是严格按照当时的约会礼节做的,女方绝不可以比男方早到,所以等王姐把杨
红带到湖边的时候,周宁已经坐在石头凳子上抽烟了。看到王姐带杨红过来,急忙
扔了烟,站起来迎接。王姐说声“你们都认识的,不用我介绍了”,又聊两句,就
匆匆离去了。

周宁仿佛也懂约会条例,知道自己有维持谈话的责任,就天南地北地扯了一通闲话,
不知怎么就扯到人的名字上来了,周宁就极力夸赞杨红这个名字好,好听,又好叫。

杨红倒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名字,觉得周宁讨好得有点过分了,就说:“叫‘红’的
人太多了,搞不好就同名同姓。你的名字起得不错,没落这个俗套,看来你父母很
有水平。”

周宁就呵呵一笑,说:“我父母都是大老粗,有什么水平?这名字是后来改的,我
以前叫周奋钢。”杨红听到“周粪缸”几个字,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别开玩
笑了,哪有父母给自己的儿子起这么一个名字的?”

周宁说:“你不相信?可以去问我父母。”然后周宁就把他改名的故事讲给杨红听。

原来周宁生下来并不叫周宁,父母跟他起的大名叫周奋钢。“奋”字是他的派,是
不知哪一辈老祖宗选好了的,到了他这一代一定要用在名字里的,而且一定要用在
中间。这个“钢”呢,是父亲选的。周宁的父亲曾在矿山干过,家里几个儿子的名
就都带个金属,“钢”啊,“铁”啊,什么的。也不是父母没把这“奋”和“钢”
连起来琢磨过,儿子的名字嘛,父母是想破了头也要想出一个寓意深刻的名字的。
问题是在周宁老家,粪不象别处的粪那么文雅,他们那里的粪粗野一些,只算个
“屎”,而且待遇也差些,不用缸盛,只挖一个坑装着就行了,所以周宁老家只有
“屎坑”,没有“粪缸”。

在周家冲的时候,虽然老师也号称是普通话教学,但也就是把声调变了一下,发音还
照当地话发,所以也没人意识到奋钢就是“屎坑”。一直到周宁搬到银马镇了,那
里的老师到底是大地方的老师,水平高多了,学生也毕竟是大地方的学生,知道奋
钢在普通话里就是“屎坑”,就有同学围着周宁“粪缸”“屎坑”地叫。

周宁跟人打了几架后,才明白为什么别人管自己叫“屎坑”。又打了几架,还背了个
记过处分,才认识到“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用在这里不合适,这不是一个夺取政权
的问题,而是一个如何限制言论自由的问题。自己能力有限,打遍银马镇也封不住
别人的嘴,治标不如治本,所以就闹着要改名。最后请学校语文老师帮忙选了一个
名,跑到镇上派出所把名改了。周宁也不知道老师为什么为他选这个“宁”字,可
能是希望新名字象个紧箍咒一样,把调皮捣蛋、扯皮拉筋的周粪缸给镇住。

周宁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用的是“痛说革命家史”的语调,但杨红听着,却一路忍
不住格格地笑,想不银铃般都不行。心想,这个人挺好玩的,如果是别人,肯定不
愿把“周粪缸”的事讲出来,谁愿意屎不臭挑起来臭?不过他这样大大方方地讲了,
自己不但没有产生坏印象,反而觉得他诚实,生出几分好感。

两个人扯了一会闲话,杨红就起身要走,不想给周宁一个恋恋不舍的印象。周宁也
不挽留,只站起来,说:“我送你,我自行车都借好了。”说罢,就把自行车推过
来,两腿叉在横杆上,说“上来吧”。

杨红真是受宠若惊,还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唯一用自行车带过她的男孩是她
哥哥,而且也不是象坐出租车一样,司机等你上车了才起步,都是哥哥只顾骑他的,
而杨红在后面跟着颠颠簸簸地跑出十几米,猛地一跳,才能跳上去。杨红见周宁已
经把架势都端好了,又想到自己没骑车来,也不好拒绝,就有几分害羞,也有几分
激动,战战兢兢地坐上去,也不敢碰周宁,只用手抓住车座椅下面的铁杆。

哪知周宁刚一启动,车就往右一倒,杨红仰面掉下车来,姿势肯定是不雅观的了。
杨红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同周宁见面就搞得这么狼狈,又恼又羞,几乎要哭了。那边
周宁也吓了一跳,赶紧把车一丢,上前来扶杨红,一边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没
带过女生”,一边帮杨红拍背上的泥土,又抓过杨红的手,看有没有摔破。结果还
真的破了一点皮,虽然杨红一再说不要紧,不要紧,但周宁坚持要送杨红去医务室,
杨红也怕地上不干净,会得破伤风,只好跟周宁去医务室。周宁一路小心骑车,时
不时地往后伸过手来,碰碰杨红。杨红问他干什么,周宁说:看看你在不在车上,
怕又把你摔下去了。说得杨红竟然有些感动起来。

晚上躺在床上,杨红对经人介绍一节还有点耿耿于怀,心想,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呀。再说,自己对周宁差不多都没什么印象,如果喜欢他,在一起同学三年应该早
就喜欢上了。但回想起刚才见面的细节,背也被他拍了,手也被他抓了,医务室的
人也看到他们俩在一块了,又莫明其妙地感到好像跟周宁已经走得很近了。於是又
想起刚才见了面,周宁也没提喜欢她的事,也没说要不要继续接触,知道多半是不
会有下文了,心里居然有一点落寞。

第二天是星期天,早上刚过八点,杨红就被敲门声吵醒了。同寝室的姐妹都开始抱
怨:“是谁呀?不是讲好星期天不准任何人的男朋友打早饭的吗?”

杨红赶紧起床去开门,她倒没想过会是周宁,她没叫周宁为她打饭,也没把碗给周
宁。只不过是她的床离门近,一般别人不愿起来开门,都是她去开。她眼镜都没带,
披头散发的,就把门拉开一个小缝,赫然看见周宁站在那里,一手端碗稀饭,另一
只手拿着一个花卷,见开门的正是杨红,就说:“我帮你把早饭打来了,买了个花
卷,不知你爱不爱吃,你不爱吃我去换个馒头。用的是我的碗,洗了的。”

杨红惊得目瞪口呆,心想,连接触接触都还没定呢,怎么一下就连跳几级,履行起
男朋友职责来了?她急忙把稀饭和花卷接过来,说声“谢谢”,一头钻回寝室。

同寝室的女生都醒了,见杨红端进来稀饭花卷,七嘴八舌地议论: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新人,难怪不知道本室的规矩。”

“杨红,你男朋友追得好紧啊!”

杨红听了,也很开心,也不声明说那不是我的男朋友,最多只是我的“接触接触”。
她拿了漱洗的东西,到水房去,准备弄停当了好吃早饭。结果走到水房附近,看见
周宁还没走,站在走廊的窗户旁边抽烟。

杨红脱口而出:“怎么你还没走?”

周宁摸出两张电影票:“我买了电影票了,十点的,车也借好了。你去漱洗,我在
这等你。”那神态就象是杨红托他买票的一样。杨红看惯了追求者躲躲闪闪,仓皇
逃窜的样子,突然遇到一个过分自信的,反而乱了阵脚,糊里糊涂就答应了,一边
后悔让他看到自己头不梳,脸不洗的样子,一边红着脸进水房去了。

周宁就耐心地站在那里抽烟,想必那周宁也是个知名人士,杨红听见不时地就有人
跟他打招呼:“周宁,你怎么站在这里?”

“等杨红一起去看电影。”

那句话放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里,其功效不亚于日今在地方小报上打一个订婚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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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愤世嫉俗者分析忠贞不二的成因时说:其实每个人骨子里都有移情别恋的天性,一
个人最终能够忠贞不二,一是因为具备忠贞不二的先决条件:女人生得丑,男人生
得穷。但这一条不能保证一个人就能忠贞不二,因为各花入各眼,张三认为丑的,
李四认为不丑。而男人呢?正因为穷,无钱娶一个长期的,反而要今天王五、明天
赵六地花小钱、买短欢。忠贞不二的人之所以忠贞不二,靠的是社会的栽培,道德
的约束,良心的谴责,舆论的赞助,浪荡子的失职,多情女的疏忽。一句话,移情
别恋不光是主观上想不想的问题,还有一个客观上可不可能的问题。

杨红当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如此浑说的人,不过她也察觉到,虽然她和周宁两人之间
还没交换一句“我爱你”,但自从她和周宁成双成对的让人看见后,就再也没人追
求她或为她撮合了。男生个个都是“尖头鳗”,不要说是已有国界的领土,就是别
的男人臆想当中的领土,他们也是不会去侵犯的,尊重他国领土主权的态度之极端,
连中国政府都要自愧莫如。

校园的正统牌迷们出於对周宁的拥戴,都说周杨配是真正的“男牌女貌”,不可多
得。持不同政见者虽然也恨恨地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但也没有一位“尖头
鳗”头尖到愿意出手相助、把这朵鲜花从牛粪上拔出来的地步。周宁身边那些激进
兄弟党的家伙,还管杨红叫“嫂子”,被周宁一巴掌劈醒后才改称“未婚嫂”。

而女生呢,头就不那么尖了,对已划分出来的国界,也不如男生那么尊重,时不时
地爱打几个擦边球,而杨红就时不时地得为保护领土完整而战斗。周宁虽然已经成
了她的男朋友,还有女孩愿意借饭票给他,杨红只好把自己的饭票跟周宁的合二为
一,反正都是周宁去打饭的。班上组织出去旅游时,周宁因为没钱,准备不去,也
有女生愿意帮他付钱,搞得杨红只好率先帮他付了。

有很多时候,对一个人的爱是在与情敌竞争中产生出来的,一是因为竞争成功带来
喜悦,二是因为有人在那里竞争,说明被竞争的对象还有其它人欣赏,价值倍增。
好像被拍卖的画一样,本来不觉得那幅画有什么了不起,但因为有好多人竟相提价,
你也会水涨船高地跟着叫价,最后那幅画的价值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一定要买到
手了。

杨红自己从来没觉得周宁长得潇洒、有吸引力,象当时所有的纯情少女一样,杨红
看男人,是把他们当作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来看的,用的是仰视的角度,只看到他们
头上的光环---如果有的话,如果没有,她们也往往能造一个出来,戴在他头上。正
因为女孩把男孩当神来看,所以她们想到自己的男朋友时,主要是想他的品质、才
华,最好是无所不能,至少是不能有食人间烟火后绝对会产生的副作用。一个女孩
如果听到自己的恋人有除了呼吸以外的任何一种排气声,肯定是要吓得一惊、象看
怪物一样地看他的。好在周宁直觉地知道这一点,所以如果晚上与杨红有约会,白
天就坚决不买食堂里的土豆烧土豆。

杨红想到周宁的外貌的时候,只有一个评价:还好,不是太矮。她不喜欢太矮的男
生,因为她老家的风俗,婚礼那天,新娘是由新郎抱着跨过门槛的。杨红担心找一
个太矮的男孩,会抱不动她,要么会抱得龇牙咧嘴的,要么自己只好像妈妈班上的
喜儿一样,小女婿一招手,就自己跑进新房去,兆头不好还在其次,主要是太滑稽。
男人长得英俊不英俊没什么,关键是不能长得滑稽。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或一个长
相凶恶的男人都有人爱,但一个滑稽的男人?至少杨红觉得自己会爱不起来。

令杨红不解的是,周宁在别的女人眼里,似乎还挺有吸引力。走到外面,总有一些
女人愿意跟他多说两句话,尽管杨红就在旁边,那些女人仿佛都看不出周宁已是名
草有主。在餐馆去吃饭,端盘子的小姐会说些与菜单不相关的话,和颜悦色地问周
宁是哪里人,学他的家乡话,又说他长得象周华健。在公园照相,摄影的妇人会利
用职业之便,暧昧地捧着周宁的头,往左扳扳,往右扳扳,老半天照不完。

周宁呢,态度之亲切自然,叫你不愿说他是“堆出一脸笑容”,只能说是“漾开一
脸笑容”。周宁就在那里轻言细语地回答,孩童般地发问:“真的吗?我还不知道
呢。” 搞得杨红想发作又没有把柄。当然事后杨红还是会忍不住带点开玩笑的口气
说说:“看你刚才那个打情骂俏的样子!”

周宁不经意地说:“我打情骂悄了吗?不觉得啊。”

“你不觉得就更糟,说明那是你真情流露。”

杨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小心眼,从小到大,自己对人都是很宽宏大量的。
现在对别人仍是如此,唯独对周宁,就小鸡肚肠。可能每个女孩都是有小心眼的,
对外人越是大方的,对自己男朋友越是小心眼。对其它事情越不在乎的,对自己男
朋友越是在乎。对自己男朋友越是在乎的,心眼就越小,不光要限制他的言论自由,
连他的目光自由、思想自由也想限制起来。

思想自由不好限制,就采取五七年整风反右的方法,先引诱你大鸣大放,等你把思
想变成语言,再罗织罪名,把你打成右派。杨红会故意问周宁对某个女同学的看法。
刚开始,周宁还说说“张玲玲啊?长得还不错,舞也跳得好”之类,被杨红判了几
回罪之后,周宁对杨红以外的女孩一律只用贬义词,哪个词恶毒用哪个:“胸平得
象飞机场”或者“屁股大得象磨盘”。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杨红总是责问他:

“为什么你一眼就看到别人的那些地方去了呢?”

周宁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照说男人通常都比女人高,按照眼睛平视的道理,应
该只看到女孩的头部,或者更高一点,从女孩头顶看飘了。男人看飘了的时候还是
挺多的,一般就看到女孩身后的别的女孩那里去了。但他们的眼有如一副广角镜,
什么角度什么方位都看得见,聚焦点却都在三围上,只怪女人把那几个地方整得太
突出了。

有人说这种引蛇出洞的战略是女人的特点,并由此推断中国历次政治运动都是由幕
后的女人发动的。其实引蛇出洞是人甚至动物天生就有的本事。男人也一样会引蛇
出洞,先是花言巧语地勾女孩上床,上过了,上够 了,再说一句:“你这样的女人,
既能这样轻易地与我上床,必然也能轻易地同别人上床。”你说这是阴谋,他说这
是阳谋:你心里不想出洞,我引你你也不会出洞。

周宁当然知道不能说是无意看到了女人的三围,那样说,杨红肯定会说他习惯成自
然;说是有意的,那真的是活得不耐烦了。所以周宁象那些被反右吓破了胆的人一
样,一般是王顾左右而言它。

醋吃多了,杨红也很难为情,但想好了不吃,到时候又吃了。有一天杨红一时兴起,
胡诌了一首词漫画周宁也漫画自己:

君为男儿岂两样?
闲暇处,常是为花忙。
百色佳人皆搭腔:
摄影女,卖酒娘。

每遇质询自能当,
豪言处,无缘见衷肠。
绝知日后恩爱图:
满桌席,尽醋香。

周宁看是唐诗宋词的模样,也古典起来,喝个彩:“端的好诗!谁个写的?”

杨红逗他:“不是苏轼就是苏东坡。”

周宁又看一遍,说:“我书读少了,这苏轼苏东坡两父子,我一直都没有分清楚谁
是谁。”

到后来,周宁是彻底放弃了自己的言论自由。有时走在路上,杨红故意问周宁:
“你觉得刚走过去的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怎么样?”

周宁就在当街站住了,转来转去地找寻一番,然后恳切地问:“哪个穿红衣服的女
孩?我刚才怎么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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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刚开始时,杨红对周宁托人介绍而不自己来追求还有点耿耿于怀,但很快就被周宁旋
风一般的快节奏的爱法搞得昏头转向了。一旦两人建立了恋爱关系,周宁反而穷追
猛打起来。请看电影,要求见面,计划出游,都是周宁积极主动,不达目的绝不罢
休。

打水是不光给杨红打,每次去,周宁都把寝室里的热水瓶搜罗一空,一提就提个五
六瓶回来,一跑就跑好几趟,搞得其他几个女生暗中骂他们的男朋友打水不积极,
那些男朋友被逼无奈,只好行动起来,一个个抢先去为全寝室打水。周宁看了呵呵
地笑:看来我还在你们寝室掀起了一个“学周宁,赶周宁,超周宁”的活动呢。

周宁见群众都觉悟了,自己就退居二线去了,让别的男人去打水,自己专心照顾杨
红的三餐饭。那时早上还作兴早锻炼,不去的人要向体育委员请假。周宁是从来都
懒得去的,怕把四肢锻炼得太发达会把自己的头脑搞简单了。好在体育委员高大强
跟周宁一个寝室,请假方便,就算忘了请假,也可以说昨晚你做梦时我跟你请过假
的,不记得啦?高大强也不计较,都是先知先觉,星期一就把周宁整个星期的出勤
情况写好了,都是“病假”。

杨红爱吃校外早点摊上卖的叉烧包,不过她不爱吃里面的馅子,只爱吃沾了馅子的
皮子。周宁就骑车到校外去买叉烧包,自己吃了馅子,把皮子留给杨红。心里时常
惊叹:世上竟然有不爱吃肉的人!我们两人真是天作之合。

午饭晚饭都是早早地就跑到食堂去了,有时为了买到杨红爱吃的菜,还不惜对老师
撒谎,请了假不上课,跑到食堂站个头排。

杨红知道后也不生气,反而有点理解为什么“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了,心想,他
为了我可以违反纪律,只能说明爱之深,情之切,所以男人的这个坏,不是道德品
质的坏,不是自私自利的坏,而是为了自己心爱的人,能够不顾自己的利益,打破
常规,甚至违法乱纪的坏。当然杨红不会要周宁去违法乱纪,但是希望他有这个违
法乱纪的决心,所谓“只要你有这个姿态”是也。连这个姿态都没有,光在那里担
心自己违法乱纪的后果,唯唯诺诺,胆小怕事,说明你爱得不深;真的让你去违法
乱纪了,说明这个被爱的女人愚蠢。

周宁的追求当然说不上低三下四,因为两人已经建立了恋爱关系,不存在“恳求、
拒绝、再恳求、再拒绝”这个循环。但周宁的爱又让杨红有一种被抬得高高在上的
感觉,因为两人在一起没几天,周宁就告诉杨红他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杨红有了
一个新的男朋友,是他们一个班的高大强。杨红要跟周宁分手,周宁当时正在田里
干活,好像是在老家周家冲。他一听说这个消息,就跳起来,抓了一个衣架,跑去
找高大强算帐。后面的不记得了,反正醒来之后,满脸都是眼泪。今天看见那个高
大强还有点记恨,所以今天一定要跟杨红见一下面,好证明那只是一个梦。

杨红听了,心里很感动,不愿露出来,只笑着问他:“为什么抓个衣架去打人?”

周宁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知道,梦里就这么做的。”

后来周宁还做过一些大同小异的梦,都是杨红有了别的男朋友,往往都是自己班上
的人,杨红提出要分手,他就去找人拼命,或者就自己一人孤独地回老家去了,每
次都弄得他流着泪醒来。杨红想,按这个频率,周宁很快就会把全班的男生都打遍
了。

周宁的口头禅就是“如果你不要我了的话,我就一个人回老家周家冲去教书。”虽
然没说就要去死,但也足以让杨红感动了,因为在周宁心里,似乎就从来没有两人
分手或他擅自离去的概念,好像只有杨红抛弃他的可能。杨红想,已经建立了恋爱
关系了,他还这么担心,说明他对自己还是很重视的,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还是
很高的。

她问周宁:“我平时跟这些男生话都不说,你怎么会梦见我同他们谈恋爱呢?”

周宁不敢把真相说出来,知道杨红听了会骂他们男生下流,连他自己也会被骂进去,
说不定一生气就跟他吹了。真相就是周宁寝室里的几个男生都喜欢杨红,在周宁跟
杨红好上之前,彼此之间也不隐瞒这种好感,所以只要哪个早上偷偷摸摸地在那里
洗内裤,其它人就会开玩笑说:“昨天又发春梦,把杨红干掉了?”

有时上体育课,在学校游泳池游泳,杨红游完,从对面女孩聚集的地方走到女更衣
室去,要经过男孩聚集的地方,虽然上身已被一条大浴巾遮得严严实实的,但两腿
还是会露在外面的,那些男生看到杨红走过来,一个个都嗖地坐到水里去,半天不
敢上来。等没人了,就互相议论,说下次一定要请人放哨,杨红走过来之前就打个
招呼,免得让他们看见她走路时两条夹得紧紧的赤裸的腿,会起生理反映,又要把
个热血沸腾的家什藏到冷水里去,老人说了,这样会得病的。

周宁想,这种事还是等到结婚后再告诉杨红,保管她听了会龇牙咧嘴,象吃了苍蝇
一样恶心,说他们男生下流。周宁特别喜欢看杨红被带点荤的话弄得狼狈不堪的样
子,就象小时候喜欢掏出小鸡鸡,把那些小女孩吓得魂飞魄散一样。不过周宁遇到
比自己还脸皮厚的女人,就马上变得心慌气短,像他刚开始发育的时候一样,脸上
开始长胡子了,就有一些大胆的女人,盯着他的裤裆,好像在估摸他的成色。遇到
那样的女人,周宁就觉得自己一寸寸矮下去,面前的女人就一尺尺高起来,搞到最
后他恨不得钻到地下去。所以他愿意跟杨红这样的女孩在一起,自己的自信心可以
强得爆棚。

周宁知道杨红的脾气,就把荤腥都捞出来不要,只清汤寡水地说:“我也不知道,
反正就觉得他们人人都想把你从我这里抢走。可能是因为我条件太差了,而你条件
太好了,所以连自己心里都觉得你应该抛弃我去爱别的人。”

杨红相信周宁所说的梦中流泪是真的,因为两个人去看学校的露天电影时,杨红常
常看见周宁看得热泪盈眶,唏嘘不已,可能是看戏流眼泪,替古人担忧,也可能是
触动了他的某跟心弦,反正这只能说明他是个性情中人,能被电影感动得流泪的人
不可能是坏人。

听多了周宁的梦,连杨红自己有一天也做了一个相关的梦,梦见周宁一个人在齐膝
的雪地里,向远处走去,穿得很单薄,走得很吃力,景色苍凉,意境深远。杨红只
能看见一个背影,但就从背影上也能觉察周宁在流泪,她跟在后面,大声喊:你要
到哪里去?你要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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