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又到了被郑东称之为“怀旧日”的星期天了。每到星期天,郑东的情绪总是有一些微妙的复杂变化,别人都在休息,而自己还得出去,出去奔波,出去养家糊口。
又空跑了一个多小时,郑东干脆把车开向了自己原来的工厂,有点鬼使神差。郑东原来的工厂是个轧钢厂,有三千多职工,工厂红火的时候,有人想调进来需要走后门拉关系。那时工厂的旁边开了一趟小饭店,小饭店全靠轧钢厂的工人们养活呢,郑东也常常和陈娜或和工友来吃饭或喝酒。
郑东从车上下来,默默看着这座他工作了十多年的工厂,如今这里死气沉沉,围墙倒了,茅草长了一人多高,车间上的大铁门和窗子不见了,露着一个个大的黑洞……当年的篮球场上堆了一大堆残土垃圾一类的东西,纸片塑料随风飘舞,几只老鼠在那里转来转去,十分活跃,因为这里成了它们的家园,它们的天堂……看到这一片残败景象,郑东本来就郁闷的心情变得更加郁闷。
有人在郑东身后拍了他一下,他回头一看,是当年的团委书记如今的送水工。那个团书记对郑东的印象一直很好,认为郑东朴实能干,是一把干活的好手。他不知道郑东对他的印象并不好,觉得他牛气十足高高在上。“郑东,你不拉活,跑这里干什么?”团书记说。“啊,开车到这里看看。你怎么也来了?”和你一样,这几天心堵得慌,特意骑车来这里看看。没想到碰上你了。团书记又开始喋喋不休,“过去的日子多好啊!八点钟工人们象潮水一样涌进工厂,各干各的工作,晚上五点又潮水一样涌出工厂,回到各自的家中休息。一天天一年年的,当时没觉得怎样,很平常嘛。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弥足珍贵啊!”“是啊,你说的和我想的一样。”郑东望着这位曾经趾高气扬的团委书记,“如今,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啊……”“陈娜还好吧?”团书记问道,他也喜欢陈娜那双大大的忧郁的眼睛。“还可以吧,一天天在家里待着没什么事干,也有些失落。哎,你儿子念大几了。”郑东说。“念大三了。自从到北京上学,我们父子就没有见过面。”团书记一脸的无奈和悲哀。“为什么?”郑东不解。“唉,穷呗。我这个当爹的连给儿子回家的路费都拿不出来,每逢过年过节只能和他通通电话。这在过去简直不可想象啊。”团书记拿出一颗烟,闷闷抽了起来,他知道郑东不抽烟,也没让郑东。
郑东看看破败的工厂,又看看如工厂一样破败的团委书记,他完全没有了当初那盛气凌人居高临下的派头了,完全是一个打工者的模样。谁会想到他当初是管理着好几百号团员的书记呢?
这时一辆出租车在工厂边停了下来,司机下车后边抽烟边望着工厂出神。郑东觉得这个人挺面熟,“小王!”他向那人喊了一句。小王是郑东的组长,自从工厂倒闭后二人就失去了联系。没想到小王也在开出租车。
小王抬头一看,说了句:“你是郑东吧?怎么你也开出租车,咱俩从工友变成同行了。”他快步走过来,伸出一双大手紧紧握着郑东的一双大手。郑东清清楚楚记得,小王哪点都好,为人仗义,工作积极肯干,唯一一个缺点,爱喝酒。一到午休了他总是偷偷摸摸溜到工厂外面的小饭店去喝酒,这在工厂是不允许的。为此,他没少挨车间主任的批评,没少被扣奖金,可他依然我行我素,依然振振有词:“奖金可以不要,酒不能不喝。”因为喝酒,他的组长被拿下了,若不是因为喝酒,车间主任都准备提拔他当工段长了。
“哎,我看你也有点面熟。”小王对团委书记说。“我认识你,厂里有名的大酒包,不是因为喝酒,你早就入团了。”团书记笑着说。“你是谁,我怎么想不出来了?”小王依然困惑。“他是我们工厂团委李书记。”郑东说了一句。“啊!”小王把眼睛睁大了,“你的变化太大了,我都认不出来了。”“是啊,岁月不饶人嘛。”团书记自我解嘲。
郑东和小王一唠才知道,小王自己借钱买了台出租车,自己开大班,日子过得去,只是因为开车很少喝酒了,用小王的话说挺好,过去在工厂戒不掉的酒如今被戒掉了。小王还说,他现在还与组里的工友们保持联系,那些工友们有的当小区保安,有的当联防队员,有的做小买卖,有的打工。还有一个叫小赵的工友据说是为了给孩子筹集学费去偷自行车被警察抓进去了。郑东还记得那个小赵,他身体不好时常请病假,而小王在发放组里得到的奖金时总是一点不少地发给小赵,为此,小赵对小王对这些大度的工友总是感激涕零……
小王见到郑东十分高兴,说:“晚上我把过去的工友叫来,咱们大伙喝一顿叙叙旧。”他又对团书记说,“你也来吧,好好喝一顿。”团书记摆了摆手:“不了,晚上我有事,我得走了,以后再见。”说着骑上自行车走了。郑东知道此时的团委书记依然感到落差太大,哪个男人没有点面子。
晚上一个小饭店里,郑东和过去的工友们见面了,除了被抓进去的小赵以外,组里的九个弟兄全来了。大家多年不见面了,一见面长吁短叹,有着不尽的伤感……小王先说了话:“以前在工厂咱们这个班最团结了——全厂子出名。记得有一次我在外面喝多了,和外厂的几个人打了起来,多亏郑东看见了帮忙,不然我就被揍扁了。那个场面我现在都没忘啊——郑东捡了两块砖头,把我挡在身后,对那几个小子说,他喝多了你们别搭理他,你们快走!你们谁再不走,我就砸你们!那几个小子见来了一个玩命的,全跑了……现在我开出租车,一受人家气挨人家欺负,我就想起了郑东……得了,不说了!咱哥几个今天来得这么全,喝!干了!”一杯白洒让小王一口喝下去了。
其他工友也一口就把一杯白酒啁了进去,就连组里最不能喝酒的赵哥也闭着眼睛把那白酒灌了下去。赵哥坐在郑东身边,他比郑东大十岁,是组里的老大哥,当初和郑东的关系最好。他现在当一名联防队员,也在勉强维持。赵哥说:“那时在工厂咱们多好啊,当时我住小平房,快到冬天需要打煤坯的时候,到了星期天兄弟几个全来帮忙。那一大堆湿煤小半天就打成了煤坯。然后大家在我家喝酒吃饭——那时候穷,我也没做什么好吃的,但哥几个高兴啊!那情景我到现在都没忘啊。”是啊,“另一个李哥也感慨道:我记得有一个夏天下大雨,我家的房子漏了,我找到车间工会。工会主席二话没说,马上组织维修队拿着厂里的材料,到我家进行维修,把我妈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给乐的,一个劲说,还是新社会好啊!还是毛主席好啊!”
“那时咱们的工厂炉火彤红,机器轰鸣,人声鼎沸呀!一到中午休息时,厂广播就开始广播了,播放苏小明的军港之夜,播放李谷一的乡恋……就连过路的人都会停下来听。那情形再也找不回来啦!”张哥闷闷喝了一口酒。
小王对赵哥说:“那时午休我要么出去喝酒,要么吃完饭和你下象棋。那时你总玩赖,偷我的棋子。”赵哥也笑了:“我不是下不过你嘛!对了,工厂黄了以后,那付象棋让我拿回家了,一看到那付象棋,我就想到了工厂,想到了你们这帮小兄弟……”
郑东看着眼前的工友,十来年不见面,一个个都老了,就连小王也该叫老王了……
“郑东,陈娜还好吧?我记得当初你俩谈恋爱时,她的家人死活不同意,看不上你,说你孤癖,愣是让陈娜那小丫头片子给顶住了。陈娜对你真够意思,你可不许和她打架呀。”赵哥语重心长地对郑东说。
快到半夜了,好几瓶白酒见了底,工友们一个个红着脸,醉意朦胧,却仍然不知道疲倦地喝着,唠着……郑东也喝多了,他猛然想起了那个死去的隔壁酒蒙。他竟然唱了起来:“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到晚上工作忙,嘿!工作忙……”
工友们居然也唱了起来:“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他们都喝多了……
二十九
这天,郑东和陈娜带着郑旭终于来到了北戴河。
夏日的北河戴河游人如织,热闹非凡。郑东忘不了儿子看见大海的情形——他那双大大的眼睛睁得更大,目瞪口呆的望着那片无边无际的大海……陈娜自然也是欣然万分,她捧一捧海水洒在自己的脸上,笑着时郑东说:“北戴河,我们来了!”
郑旭在海水中痛快的玩着,被呛了几口又苦又咸的海水,居然也十分快乐,陈娜时而和俄罗斯女游客打着招呼,时而抱着花一样漂亮的俄罗斯小姑娘亲着……看前眼前的场景,郑东的心里也十分激动:“儿子想看大海的愿望终于实现了!”白天在海里洗着海澡,晚间三口人徜徉在北戴河那十分温馨的街头,享受这难得的快乐。
在天鹅堡,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外国男青年正跳着街舞,他时而旋转,时而倒地,刚劲的舞姿引吸着人们,他身旁站在一对外国中年人,象他的父母,在一个劲拍手:“OK! OK!”郑旭被青年的舞姿感染,在他的身边学了起来,模仿得非常象。那个中年外国人看到场面如此火爆,竟拍手打着拍子唱了起来,虽然在他唱的是英文歌曲,但那个旋律郑东和陈娜十分熟悉。那是一首八十年代流行的美国歌曲——我的心上人。郑东情不禁地唱了起来:“我的心上人,请你不要走,音乐真悠扬,鼓声伴着好节奏,我的心上人,请你展笑容,听我尽情唱,翩翩起舞忘忧愁;你可知道,这个甜密夜晚,我心在澎湃;在这迷人蓝色星光下,跟你情深似海……”
郑东与那个老外一唱一合,二人的妻子用手打着拍子,二人的孩子跳着舞,场面更加热烈!
唱完歌,外国男人拉着妻子的手向郑东靠近,他主动和郑东握手,说着生硬的汉语:“先生,你好!认识你非常高兴。我叫斯诺,来自美国,美国的迈阿密。这个是我的太太珍妮,那个跳舞的是我们的孩子杰克。”斯诺的太太也在拥抱着陈娜,说着不太流利的汉语:“太太,你的眼睛很漂亮,象梦露。”陈娜也笑了:“谢谢你的的夸奖。”这时杰克和郑旭也走了过来,他们擦着脸上的汗水。
斯诺提议:“我们到海边走走,可以吗?”
“当然可以!”郑东笑着说。郑东一直向往美国,如今在这里交了一个美国朋友自然十分高兴。
就这样,三个中国人和三个美国人,男人拉着男人的手,女人拉着女人的手,孩子拉着孩子的手,沿着灯火通明的保二路慢慢向老虎石海滩走去,
北戴河的夜晚更加美好。
郑东笑着说:“你们美国好啊,富裕,民主。”“那当然啦。”斯诺似乎很得意,“你们中国也很好啊,比如北戴河,多么美丽,是一个避暑天堂。还有,他的语气有点庄重,你们中国有个毛泽东,他很伟大,我们许多美国人都敬仰他。我们的总统不如他好。他的毛泽东选集我看过好几遍了,里面充满了哲理和智慧,写得很好。”看来这个美国佬是一个中国通而且是毛泽东的崇拜者。
六个人慢慢走到老虎石海滩,凭拦远望,夜色下的大海苍茫雄浑,神秘莫测。斯诺见此场景,又咏诵道:
大雨落幽燕,
白浪滔天,
秦皇岛外打鱼船。
一片汪洋都不见。
知向谁边?
郑东上中学时学过毛主席的这首浪淘沙——北戴河。他接着咏诵道:
“往事越千年,
魏武挥鞭,
东临碣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
换了人间。
第二天,郑东一家在海边又遇见斯诺在一家了。他们更加高兴,时而在大海中嬉戏,进而躺在沙滩上晒着太阳,亲如一家。
郑东依然对美国充满了向往,斯诺依然对毛泽东顶礼拜:“毛,很伟大,很了不起。”郑东作为中国人,更加知道毛泽东他老人家在国人心中的地位了,他看着斯诺,想起了那个在中山广场对毛主席雕像鞠躬的老人,于是,他在沙滩写几个大字——时光不能倒流。
斯诺一脸的疑惑。
“郑东,快起来吧,五点半了。”陈娜推着郑东。郑东醒了,原来他做了一个梦。他完全没能从梦中醒来,看着妻子和儿子,他仍然在回味那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