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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0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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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窑主
王大进

  1
  
  金德旺那天半夜里被惊醒了,醒来后就再也没能睡着。
  他是被噩梦吓醒的。
  梦里他被人追杀,他在前面拼命地跑,而后面的人也拼命地追。眼看着就要追上了,而他却四肢无力,根本跑不动。他急啊!他急出了一身的冷汗。在黑暗里,他愣了好久,才明白自己其实是安全的。他在数千里外的异乡。他现在是在一个繁华热闹的大城市里,躺在自己家的豪宅里的宽大舒适的席梦思床上。他是安全的,他想。他离过去的那个地方相隔很远呢。那些人想找到他,也并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当然,要有心想找,也并非难事。他相信有人是不甘心的。只是他不知道那人是谁。
  所以,他担忧。
  他已经有几年没再做这样的梦了?是的,自己都快要忘记了。他差不多以为自己可以安然无恙了,而这再一次梦起,提醒了他的警觉。是的,他不能掉以轻心。前两天他去东门市场的那个小浴室去洗澡,他就听人说了,原来一个做窑的老板(他没见过这人,但也听说过名字)被人绑架了。仇家勒索五十万,家里人救人心切,只好如数送到指定的地方。然而,又等了三天两夜,却没发现人回来,这才报告警方。警方最后在一百多公里的外地的一个山沟里,发现了他的尸体。警方推断,这并不是一般的勒索,而更可能是仇杀。勒索,只是表面上做的一个幌子。至少,不是主要目的。
  金德旺听了,心里有些不寒而栗(虽然事实上他早有准备)。毫无疑问,自己过去肯定也有数不清的仇家。有些仇家,他是知道为什么结下的;有一些,他则根本就不知道。甚至,他们当中的人,他根本听都没听说过,更别提见面了(就像在梦里一样,他根本看不清那些追他的人是谁,全都看不清面目)。他能理解那些恨他的人。总之,都是因为暴富而产生的后遗症(或者,应该更准确地说,是并发症)。它们就像当初的财富积累一样,财富越多,仇恨就越多。
  如果说过去金德旺仅仅只是一种担心,那么,这个晚上,他真的很强烈地感觉到了来自远方的威胁。那个威胁,正由远及近,非常的真实。他躺在黑暗里,能听到隐约的逼近的“咚咚”脚步声。理智告诉他,事实上那只是他的心跳,但他就是忍不住那样想。他赤着脚,去了趟卫生间,路过客厅时,看了看钟,上面才是两点多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金德旺再次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听到外面下雨了,风雨声大作,院里的树枝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电闪雷鸣。他看到一个矫捷的身影,跳过了花园的栅栏,穿过草坪,再径直在楼下,推开了气窗,然后翻进了女儿的那个房间……
  金德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他要大声地叫,却根本发不出声音。猛地,他被人推醒了。醒来后知道,自己再次做的是梦。
  “你是怎么了?”老太婆在黑暗里问他。
  他没有马上回答,因为他还有些惊恐。半晌,他说:“做梦了。”然后,他悄悄地坐起来,披衣下楼。外面已经有些泛白了。要是过去在乡下,早就起来了。进了城里的这些年,他已经养成了那种城里人才有的懒惰。而家里的其他人,比他更甚,尤其是小儿子,不睡到九十点钟,是绝不起床的。对这一点,他简直是深恶痛绝,就算是城里人,也早该起来上班了。但是,事到如今,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再睡了,他想,自己是铁定不能再睡了,也睡不着了。他不想再被噩梦惊扰。他有些不放心,轻轻地来到楼下,看到一切都是好好的,没有半点的异样,这才放下心来。转而,他又想到,自己这样的神经过敏,是很可笑的。这里的保安措施应该是很好的,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巡查。要知道,这里是豪华别墅区,单幢别墅都是好几百万,住着的大多都是很有身份的人。当然,除他之外。
  在这个问题上,金德旺是有点心虚的。所以,他从不和这个小区里的其他人交往。他也知道,事实上有一些人在知道他家的身份后,是有点瞧不起他们的。当然,他也不在乎。他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并不关别人家的什么事。只是有时他自己感觉在这个城市里,像是浮悬在半空里的,不踏实。如果依他个人的心愿,他更愿意生活在老家那个穷山沟沟里。当然,穷的是别人,穷的不是他。然而,他也是过过穷日子的。就算当时过的是穷日子,他现在回忆起来,觉得那日子也还不算很难过。现在到了城里,锦衣玉食,反倒不舒服起来了。也许,是离了那方的水土,缺了地气。俗话说得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
  人是泥做的,哪能离得了土地?城里到处都是水泥、钢筋,楼板把人架空了,和大地隔开。所以,金德旺后来专门在楼下铲了一块草地,搞了一块裸地,弄得物业管理很有意见。有意见他也要弄,他说他不沾地气,是要生病的。
  他真的不想到城里来。
  但是,现实就是这样,他不想离也得离。他们老家那里的许多窑主都到城里买了房子,一时成了一种潮流(他们当中的人,很多都非常精明,至少金德旺觉得要比自己强。相比之下,他是个老实人)。嚷嚷得最凶的就是儿女们,他们年轻,特别渴望到城里来,做城市人,感受新鲜。同时,他也想到,到城里,不失为一种很好的退路。
  当然,事实证明到城里还是明智的。否则,早晚还要出更大、更多的事故,以致不可收拾。几年前的那场重大事故已经让他害怕了。早撤早安全!
  在安全与舒适之间,不能两全。
  在这个问题上,他只能选择安全。
  金德旺庆幸当时的选择。
  
  2
  
  贫困的时候特别想有钱,以为有钱就意味着幸福。现在才知道,就算有钱了,也一样会烦心。对这一点,金德旺现在是深有体会。大儿子和大儿媳妇虽然不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们是在前面的另一幢楼里),但经常吵架。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吵,吵得人心烦。老二和老三都还好,比较而言。女儿也是他的一块心病,结婚两年多,突然跑回来了。当初他是坚决反对和那个人好的,可是她根本不听劝。现在,她总算尝到恶果了。
  然而,这样跑回来住在娘家算什么?她不能这样一直住在家里,不明不白的。他可以给她一大笔钱,让她嫁人,出去过。可是,现在她这样子,又是在城里,能嫁谁?金德旺心里烦,但嘴上却说不出来。老太婆疼女儿,也不许他说,甚至都不许他流露一点的责怪。
  金德旺就忍了,不说。是自己生的女儿,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但问题在于,他总有一天会老去,身后的一些事怎么处理呢?他是家长,总想安排好身后的一切。不安排好,他放心不下。而且,事情的发展,都不一定容他自然地老去。很有可能,他就遭逢到什么不测。当然,他从没把这样的担心对家人说过。他不想让老太婆、女儿和媳妇忧心。而且,儿子们对这样的担心根本不屑一顾。
  但金德旺却时刻地警惕着。他不怕死,他怕的是家里人遭遇到什么祸事。他一把年纪了,什么样的事情没经历过?他也有过九死一生的经历。他四十来岁的那一年,在矿上干活,也被活埋过。他和另外三个人整整被困在井底下一个多星期。双手拼命地扒封堵的煤石,十个指头都扒破了,鲜血淋淋。
  那样的经历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把这个经历讲给东门市场里小浴室的那个修脚工听的时候,那个小伙子有点不相信。是啊,谁会相信一个“巨富”会有那样的经历呢?平时一起喜欢到这个小浴室来洗澡的,有好几个窑主。看上去,他们都是一个比一个土气,但谁也猜不透他们到底有多少家底。当然,他们全都保持着低调,就像这城里的任何一个吃最低生活保障金的贫困老头一样。是的,他们虽然有钱,但他们却保持着过去的那种简陋的生活习惯。就像这洗浴,他们仍然喜欢在这种池子里浸泡,而不是像年轻人出入那种豪华的桑拿。
  只有在这种在城里已经显得很低级的浴池里,他们才洗得舒坦。
  那个年轻的修脚工对金德旺很热情,总是努力地把他伺候得很到位。他在巴结他。显然,挣一份钱不容易。同时,也可能是因为他才来不久。金德旺每次来洗澡,都是让他来修脚。虽然小伙子的刀功和手法并不好,但因为第一次就是他修的,习惯了。最主要的,是那小伙子有一口西山口音,金德旺觉得听了亲切。
  在这样的一个人海茫茫的繁华大城市,能遇到一个小老乡,应该说是一件很惬意的事。他后来甚至还对老太婆也说了。
  老太婆在家才闷呢,在这个城市里,她听不懂别人的说话,别人更听不懂她的方言。她在家里,就像是被软禁了。
  她说她总是做梦在老家那个穷山沟沟里。
  金德旺在心里,是有点可怜她。但是,他又能怎么样呢?也许,像她自己说的,只盼着最后把自己葬回那个地方。当然,他也会。叶落归根。这个地方,他们心里都不会把它当家。这个城市里的家,是属于孩子们的。
  “你是西山哪的?”他问那个修脚的小伙子。
  “一个小村子……我们那是个穷地方。”小伙子说。他说话时有些闪烁,似乎不太愿意多说。当然,一定是穷地方。金德旺知道,他们那地方整个都是穷的。同时,他也能理解他的闪烁其辞。他年轻,出来做这种不太体面的工作,多少都有些不肯坦白,就像很多女子到城市里的洗头房从事那种正当或不正当的工作一样,不仅年龄是假的,连名字和出生地都是假的。要是不穷,谁会出来做这种事?
  在老家人的眼里,修脚工当然也是一种下贱的行当。
  金德旺觉得他出来打工还是对的,在老家,除了下煤窑,还能有什么挣钱的路子呢?而下窑,等于就是一脚跨进了鬼门关。谁也不知道哪天会出事。事实上,一旦当了窑工,性命就是随时不保的。对有些人来说,就是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光棍小伙子还好,要是有了媳妇和孩子,再出了事,那可真是遭罪。
  看上去小伙子身材很结实,而且也厚道。他有一头粗硬鬈曲的头发,黑黑的脸,一对眼睛很亮。他几乎不笑。但金德旺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热情。他表现热情是用动作来表示的,就是一旦金德旺躺下,他就迅速地捧起他的脚丫子忙起来。
  闲谈中,金德旺知道这个小伙子姓和。
  和,是个很稀有的姓。
  金德旺想到那个很流行的古装电视剧,里面的大奸臣和珅。
  “你是和珅的后人?”
  “不是,”小伙子冷冷的,语调却又很平静,“你叫我和三就行了。”
  金德旺满意他,觉得他比自己的二儿子要稳重多了。
  他喜欢稳重的人。
  也就是从这个小伙子的嘴里,金德旺听说了,有人在到处寻找自己。谁会“到处寻找”?如果不是有很急切的仇恨,谁会?当时他正在修脚,听了这个消息一愣,腿脚抽搐了一下,修刀就在他的趾头上划了一个口子,鲜血直流。小伙子忙不迭地赔不是,但金德旺却一点也没责怪他。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
  谁都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担心。
  “黑黑的一个人,头发乱蓬蓬的,眼睛凹进去很深,左脸上有块很长的黑疤。是个高个子。听他的口气,很冲,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小伙子说。
  不是他所认识的,不是他的故友,也不是家里的旧亲。
  “听他的口音,是哪的人?”金德旺追问。
  小伙子依旧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说,“听那口音……好像也是我们的老乡。也许,是黑槐峪那边的。”
  “你告诉他了吗?”金德旺有点紧张。
  “没有。”小伙子说,“我们有规矩,不能乱说客人的情况。你是我们这里的顾客,我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是对的,金德旺想。
  “你知道我是谁?”他问。
  小伙子说:“当然,知道一点。你是这里的熟客了。”
  “我们必须知道客人的大概身份,知道客人的脾气和喜好,特别是年纪大的客人,万一有什么事情也好处理。”小伙子说。
  “他没说找我什么事?”
  “没有。”
  “他什么时候来的?”
  “来过好几次了,偏巧你都不在。但最近没来,可能是因为没探听到你,到别处去了。”小伙子说。
  金德旺不语,但心里却翻腾开了。他知道,但凡这样找他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他要有足够的准备。毫无疑问,他并不认识小伙子描述的这个人。但是,越是不认识的,这种人就越是危险。
  现在,他在明处,而凶狠的对手却在暗处,他不能不担心。
  担心极了,因为金德旺无从揣摩对手的心思,不知道他的目的,更无法预测最后的结果。他真的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危险,在逼近。
  
  3
  
  家里人都说金德旺的脸色不太好。
  有好些日子,金德旺没有再去那个小浴室,他怕撞到修脚小伙子所说的那个人。光听那个小伙子的简单描述,他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是那个人的对手。他知道,要是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赶来找他,就绝对不可能轻易地、简单地对付。十有八九,是来寻仇的。也许,一句话不说,验明了身份,上来就是一刀子。有些人,的确是亡命之徒。
  金德旺在窑上经营多年,他有体会。
  是的,有好多人扬言要寻仇。他们认为他欠下他们某个亲人的命。但金德旺认为,事情并不能怪他。他只是个开小煤窑的。谁来挖煤,早就应该知道一只脚是踏进了鬼门关。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是两厢情愿的事情。古语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而一旦出了人命,他能怎么办?他只是一个小煤窑主,不是慈善家。出了事,他不可能完全满足那些人提出的条件的。如果那样,他还开小煤窑干什么?他开煤窑,就是为了赚钱的。再说,他也没少花过钱,县里的,乡里的,甚至村里的,都要花钱。
  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满足他们。他们是爷,自己是小二子。没有他们顶着,自己的窑根本就不可能开下去。也正因为有他们顶着,所以他可以不理会那些闹事的窑工亲属。
  恨他的人当然就多。
  话说回来,哪个小煤窑主不招人恨呢?那种小煤窑,怎么会不出事。或是冒顶,或是透水,或是瓦斯爆炸,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最大的一次事故是在五年前,坑道底下发生了瓦斯爆炸,金德旺当时真的吓得瘫了,半天爬不起来。到现在,他也还能记得当时的情形。如果当时能调动大型的挖掘机、通风机和抽水泵,也许还能救活几个。但是,一个小煤窑哪有那么多的设备?据说县里的公安要抓他,他逃在外地躲了半个月。最后也还是乡里的某位领导帮他摆平了,但胁迫他交出原来的开采权。他知道,他要不交出来,事故的那一关是过不去的。人家早就眼馋他的小煤窑了。
  一交出去,就一了百了。
  那个领导安排户口悄悄地迁出,并且承诺说保证不向任何人透露他一家的行踪。金德旺怕了,也累了。他想:出了那样大的事,能安全地全身退出,也是一种很好的选择。直到后来,金德旺才知道,那个领导把他名下的小煤窑,交给了自己的小舅子。而对前面的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把责任全推到他身上了。
  金德旺成了一个潜逃犯。
  虽然,那不是官方(警方)的定义,但民间的百姓,尤其是那些死去的窑工家属,一定就是这样看的。加上过去陈年累积下来的,究竟有多少人仇恨自己,金德旺心里没准数。这些人,越积越多。他们之前没找他,那是处于一种短暂的间歇。他们就像是大雷雨前的乌云,在慢慢地聚集,越滚越浓,越聚越厚。一旦时机来临,就电闪雷鸣。
  金德旺感觉到了压迫。
  但是,在家里闷了好几天后,金德旺又受不了了。他感觉憋得慌。浑身上下,像是长了疥癣一样,奇痒难熬。他挠得后背、腿上,都是一道道的血痕。他需要到浴池里去泡一泡。只有泡着烫烫的热水,嘴里发出“口兹口兹”声,心里才会得到放松。他的心底里有话,但不想对家里的其他人说,他真的是怕待在家里了,天天晚上做梦。他也不知道最近突然是怎么了。他梦到那个又黑又高、脸颊上长着疤痕的男人,手持大砍刀,追到他家里来。要不就是梦到他们在黑暗的坑道遇见了,周围全是瓦斯爆炸后的混乱现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而金德旺在黑暗的坑道里,是那样的孤立无援。而潮湿的岩壁上,现出一张张恐怖的鬼脸,他们伸出一只只漆黑的手来,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很困惑和萎靡。
  他需要出去透气。同时,他也想到外面去听听各种传言,尤其是关于自己的。而浴室里当然是个好地方,那等于是个小小的各种地下消息的集汇地。与其这样窝在家里,不如主动去探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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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能被动地、毫无防备地挨打,他想。
  他也要弄清对方的来头和身份。
  那天下午,他到达浴室内的时候,已经有两三个旧相识泡在浴池里了。经常在这里聚的,总有十几个有钱的窑老板。他们都把家安在了这数千里外的大城市,而实际上还操控着老家西山的煤窑。在城里的时候,他们几乎每隔一天就会来泡一泡,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要泡一泡身上的煤灰和油腻”。这些人都是貌不惊人却又飞扬跋扈的有钱人。他们张狂。他们张狂,是因为他们有钱。
  太有钱了!
  一方面,他们可以挥金如土,一顿饭就吃掉好几千;另一方面,他们也可以锱铢必较,惜钱如命,比如在支付一些窑工工钱或赔偿的问题上。他们从豪华的酒楼出来,却立即就要钻进这简陋、污脏的小浴室。他们不喜欢有漂亮小姐出入的那种桑拿洗浴中心。他们知道,那种桑拿只是玩玩而已,要洗澡,却还是这种小浴池才更过瘾。泛浑的浴池水,永远是滚烫的,洗得心里舒坦、畅快。也许,他们要泡的并不只是身上的“煤灰和油腻”,而是心里别的什么。
  金德旺知道,他们其实是有点看不起自己的。他们有他们的理由,因为他们比他聪明,也更霸道、张狂。他羡慕他们。相比较而言,他们比他更年轻些,要小个几岁。有时很奇怪,到了这个年龄,就算是年轻一两岁,仿佛就不是一类的人了。金德旺其实也知道,他们的不一样,不单是年龄上(而且,事实上这几乎就不成其为差异),更重要的区别是在观念上、处事风格上。他知道,他们比他更能干,更狡猾,更工于心计。他们见过的世面比他广,识字多,有心计。在社会上呼风唤雨,神通广大。在县里、乡里,编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所有需要的人都网罗进去,进行利益的最大化。而自己只是个土包子出身,相对而言,更本分老实些。
  “这几天你怎么没来?”一个叫老邱的人问。
  金德旺有些懒懒地说,“家里有点事。”
  “是舍不得媳妇吧?在家里陪媳妇?”老邱打着趣。
  金德旺却笑不起来。是的,这一点也不好笑。他出门的时候,看到大儿子的那辆银色宝马车不见了(原来他是停在会所的前面的),大概又是出去了。不用说,儿媳妇肯定又生气。儿媳妇不能不生气,据说儿子现在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是什么KTV包房里的小姐。一定是个狐狸精啊。儿子现在大了,他管不了了,金德旺感叹着。他只能装糊涂。他自己坐公交车,来到了东门市场里的这个小浴室。谁也不知道这小浴室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先发现的,后来慢慢地像是变成了他们这几个人的俱乐部。更准确地说,他们是几个固定的常客。他们泡了澡以后,就聚在一起,单独形成一个小圈子,和其他的客人分开。
  “爷,你可是有几天没来了。”那个修脚工小伙子看到他,打着招呼。
  金德旺不喜欢现在别人叫他金老板,或是金窑主。他现在既不是窑主,也不是老板。他喜欢这小伙子叫他“爷”,尤其他那一口浓重的乡音。
  “这几天……没什么事吧?”金德旺问。
  “没有。”和三说。
  金德旺在心底舒了一口气。
  “我……听人说……好像……他和你……有什么……仇恨。”小伙子犹犹豫豫地说。
  “你听谁说的?”
  “……别人说的,不当真。”和三说,“说他在找下手的机会。”
  金德旺脸色阴沉。
  “有人说,那个人知道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说明他可能跟踪过你。”
  “你要小心点,爷。”
  “这年头,外面什么人都有。”
  金德旺的脸色发紫了。
  “你应该找人对付他。”小伙子说。
  金德旺不语。
  “真的,”和三说,“既然他这样子,来者不善,你就要主动下手。你现在在明处,他在暗处。你只有主动下手,让他出现在明处。”
  “看爷这样子,怎么会有那样的仇人呢?爷不像是个招惹人的人啊。”
  金德旺觉得小伙子说话真的很暖心,贴心贴肺的。是啊,自己招惹过谁啊?他谁也没招惹。要怪,只怪自己开了小煤窑。有人说,开煤窑的老板个个心黑。但是,心不黑行吗?但更黑的其实不是窑主。一定要说窑主黑,那也是被逼无奈。可是,问题在于,人们的眼睛一般只盯着窑主。
  自己是到了走霉运的时候了,金德旺这样想。老家的那些窑主们,比他狠得多,有些人真正是吃人不吐骨头,但他们现在过得都比他好,安生。人与人,不好比。
  金德旺想到,自己也是有过走运的时候的。他只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不像别人,当过兵,或者是从县里的什么单位退下来的,承包了小煤窑。他完全是靠自己的那点吃苦拼命精神,一点点地做大的。当中也有过挫折,他就经常低三下四的,像个龟孙子一样,小心地赔不是。他也有自尊,也要面子,可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只有懂得弯屈,才能更懂得伸张。就是这样,他委屈了十年,他做大了。
  一家人在农村里都风光。
  他受到别人的尊重。
  真的,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发起来。每天的钱哗啦哗啦地往家流。那阵势,都让他有点害怕了。他满足,老太婆也满足。事实上,一家人全满足。在梦里,他都能笑醒了。
  像梦一样。
  那天晚上,金德旺回家的时候,感觉自己有点恍惚,他以为自己是和那帮同乡的窑主们喝酒喝多了。他也知道,自己平时是绝不止这点酒量的。他从东门市场外的一个酒店出来,拒绝了一个老板用新买的劳斯莱斯送他。自己坐公交车往回走。在公交车里,他总感觉后面有人盯着他。细看,却又是什么人都没有。中途,他下了车,他想甩掉跟踪他的人。他步行。路上,他还是感觉有人盯着他。
  天上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的。
  金德旺突然决定,不再径直回家。他要到另一个地方去,这样还可以迷惑跟踪者。他想起来,已经有好久没有到她那边去了。
  他应该去看一看。
  
  4
  
  金德旺变得心事重重,人也变得越来越寡言。
  他变得更加的小心了,时时刻刻都很敏感,疑神疑鬼的。甚至,由此他对家人产生了一种厌恶。是的,他首先看不惯的就是女儿。他发现女儿脸色苍白,好像是怀孕了的样子。女儿是个操心货!他想。当初她选择的那个人,他是坚决不同意的,结果她却私奔了。现在,她突然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而那个男人,居然也不来找她。问她,她却冷着脸,硬邦邦地说:“他死了!”倒好像是怪他们的不是。
  他们最后肯定会离婚的,金德旺想。
  千万别是怀孕,怀孕了,有了孩子,以后怎么办?
  “神经!她怎么可能会怀孕?她都回来六七个月了,哪来的身孕?”老太婆说。
  金德旺想想也是,自己太糊涂了。
  一切都是被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弄的,他想,有点六神无主。这点,连那个女人都看出来了。
  那个女人现在在城里当钟点工,自己一个人在靠近郊区的地方租了一个低矮破旧的民房。金德旺坐着出租车,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个地方。而她对金德旺的到来,显得很吃惊。
  “你怎么来了?”她口气里透着明显的不高兴。
  “我……来看看你……都怕你不住在这个地方了。”金德旺说。
  女人三十来岁的样子,瘦瘦的,脸色有些黄。金德旺觉得她有些变了,变得比过去更瘦了,但是也更精神了。她现在带着孩子过。孩子在这里上小学。男人死了好些年了,就是在金德旺家的窑上。说起来,她还是他的远房侄媳。
  也正因为是远房的侄媳,所以,金德旺给她做了超出一般赔偿高得多的赔偿。也因为超出了一般的赔偿,所以有人后来说金德旺是有心的。老天作证,金德旺是被冤枉的。他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要和她发生些什么。况且,他赔偿给她的钱,她根本没得全,大约有一大半都被她丈夫家的其他人拿走了。至于后来他们的关系发展,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村里村外,以及窑上,说闲话的人不少。老太婆也和他吵。但他也倔得很,不理他们。人为什么要有权有势?不就是想让自己过得更滋润一些嘛!他挣钱养家那样辛苦,他就不能享受吗?说闲话的那些人,更多的是妒忌。谁爱妒忌谁妒忌去吧,他却照旧行他的事。
  金德旺喜欢她,喜欢她的模样,喜欢她的年轻。他在她身上,感受到了男人的快乐。她当时并不情愿跟他好,因为风言风雨的太难听。她感觉很难堪,经常哭。他就哄她,不仅拿语言哄她,也拿钱哄她。就这样,保持了好几年的关系。直到几年前,她突然就从村里消失了。有人传言,说她到城里打工了。
  她在骨子里,其实是个很要面子的女人。
  金德旺以为再碰不到她了,却不承想去年在街上无意中又相遇了。
  很自然地,金德旺想和她再修旧好,她却变得很冷漠。他尾随着她,在她租住的房子里磨了半天,她也不肯同意。他给她钱,她也不要。金德旺当然不死心,先后又去过好几次,其中有一次到底让他得了手。但他临出门时,她对他说,如果他下次还敢这样,她就要抓破他的脸皮,让他破相。
  金德旺相信她是认真的,后来真的就没再敢来。
  那个晚上,她看出了他的异样,他就告诉她,好像有仇人在找他。他心事重重。她听了不吱声。孩子已经睡了。金德旺就轻车熟路地去搂她,她抗拒着。他就强行地把手伸进怀里。“不要,我早说过了,不要这样。”她用力地推他。她的力气居然比他大得多,反复推了一会儿,金德旺就累了,坐在了床边。
  “够了,我不想再这样了,没有意思。”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金德旺喘着气,眼前的一切,正离他远去。
  “那你……以后……就这样?”他问。
  “就这样。我现在做钟点工,同时干四五户人家,一个月也有一千多块钱。我让孩子在这里上学。就这样,也挺好的。”她说。她没有告诉他,事实上,她现在有一个人追求她。是她干活的一户人家的女主人介绍的。那是一个离异的中年男人。他对她很满意。她对他也是满意的。她需要一个归宿。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足的话,那就是她觉得他脾气有点急躁。她对他说过自己过去的不幸,也提到过金德旺。但她没提过去的那段往事。
  金德旺在那个晚上很是沮丧,最后悻悻地离开了。他知道这个女人是认真的,下定了决心要和他一刀两断。虽然恨得有点牙痒,却也无可奈何。突然间,他想到,其实应该把这个女人介绍给那个修脚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的年龄也不小了,应该说下媳妇了。但是,他估计,他还没有。也许,那小伙子并不愿意,但至少自己可以表现出一下对他的关心。
  那个晚上,雪越下越大。
  城市里的下雪天让他感觉很怪异。
  金德旺在富丽花园小区的外面,看到不远处的路边站着一个人。那人高高的个子,穿着黑色的防雨的滑雪衣。他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他看那个人,那个人也看他,但只是望了一下,那人就转过身去。当时都已经是十一点多了,谁会那样站在路上呢?形迹可疑。
  仅仅是一个行人?
  不,不可能,他想。
  大概有两三分钟,他看到那个男人又向富丽花园这边望了望,然后调头走了……
  
  5
  
  修脚工和三对金德旺的请求半天也没答应。
  “你不是说有个哥们儿认识黑道上的吗。”金德旺着急了。
  “钱我照付,照规矩。”
  “只要妥当,钱我是不会少的。”
  “你放心,我也不会让你白帮忙。但是一定要隐蔽,要安全。”
  金德旺盯着修脚工小伙子的眼睛。
  “放心,这种人是职业的,不会牵扯到你。”金德旺向他保证说。
  小伙子还是不作声。
  金德旺是真急了。他觉得他胆太小了。这种事,他在西山的老家煤窑也干过。有一些难缠的死难窑工家属,经常到窑上闹事。金德旺一方面是通过乡政府或派出所出面做工作,另一方面就是花钱找一些不明不白的打手来,教训一番。而且,后一种往往更有效。那些人明知是他找人干的,但又找不到确凿的把柄,也只能作罢。
  “真要这样干?”半天,小伙子缓缓地问。
  金德旺说:“当然。我真的是急了,你要帮忙啊,我不会亏你的。”
  这种事,金德旺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也不想儿子们插手。儿子们都是冲动的。年轻人,一冲动就容易出事。他要自己悄悄地解决,就像过去一样。不解决不行了,他已经真实地感受到了危险。就在那个晚上,发现小区外面有个异样的人物后,后半夜,他起来小解时,又隐约看到小楼的外面有人影晃动。他不顾寒冷,披衣追出去,却发现外面什么都没有。雪一直下着,一片白茫茫的。到了第二天早晨,他来到楼下,仔细查看,发现草坪上有许多杂乱的脚印。
  脚印当然不是自家人的,也不是小区里的保安。
  这说明,人家开始准备实际行动了。
  他对自己的安全及家人的安全担心了,迫在眉睫。
  “你想怎么做?”年轻的修脚工问他。
  金德旺想了想,说:“恶打一通,教训一顿,下一条腿,或者膀子就行了。”
  “行。”
  “不要透露我半个字。”
  “爷,你放心。”
  “千万千万,小心谨慎。”
  “行,这事我能办妥。”
  “事成之后,我不会亏待你的。”金德旺说。
  “你过去的窑上是不是有个姓朱的窑工?”
  姓朱?也许是有的。金德旺想,窑下那些挖煤工,天南地北的都有(而且,事实上一般都是录用外地的。本地的一旦出事,处理起来比较麻烦),各种姓氏肯定也都有。但具体到哪个窑工姓什么,他根本不知道。他也不可能知道。有些窑工,他连面都没照过。
  “四十多岁。说一年在你家的窑上出了事。他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说当时一共有五个人被埋在底下。据说别人家都得到了赔偿,他家却没有。后来听说他家来人闹了,结果却挨了一顿打。经过乡里调解,最后只领到三千块钱。是不是?”
  金德旺想起来,是有过一个姓朱的,出事的。当时事情闹得挺大的。当时所以会没有给他家和别人家一样的赔偿,是因为有窑工认为事故是由姓朱的引起的。
  “……据说,来找你算账的,是姓朱的那个窑工的小弟弟。他是在南方什么地方打工,还在什么地方习过武。他在外面扬言,想说要你的性命……”年轻的修脚工和三说。
  金德旺的脸色像猪肝一样的紫。
  “据说为了找你,他找了好长时间了。一直在找。”他说,“他跑了好远,找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城市。”
  “他找到这边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听人说,他知道你家住的地方了,观察了好久了。他在找机会下手。”他说。
  “爷你可要小心。”
  金德旺在心里叹口气,强打精神说:“我不怕的。我活了几十年,什么样的事情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我还怕这点事?再说,我们那个小区还是比较严的。”
  小伙子轻声地说:“小区的保安有什么用?就算你报警,也没用。只要他没下手,你就不能说他犯法。等他下了手,爷你就迟了!”
  “这样的人,一定是恨透了你,成了亡命徒了!”
  “你要帮我,帮我找人。”金德旺急急地说,“要找人对付他。”
  “行。”
  “我相信你,”金德旺说,“一切都拜托你。我知道你是有办法的。”
  修脚工面上没有表情。
  金德旺相信他。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值得信赖。别看他只是一个小浴室里的修脚工,干的是下贱的活。但是,正像俗话讲的,“猫有猫路,蛇有蛇路”。各人的道道是不一样的。在这个小浴室里,他亲眼看到有一个膀大腰圆、胳膊上刺了一条盘着的硕大的恶龙的人,和年轻的修脚工拍拍打打的。他们不会是朋友,但是他们是熟悉的。这只是表面上的,私底下呢?谁也说不清。
  就是因为这说不清,给了金德旺巨大的想象空间。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年轻的修脚工的身上。是的,他现在是要反过来巴结他,希望他能救他的命。他真的问他是否有女人,修脚工说还没有。他就告诉他,他准备给他介绍一个,哪怕是把自己的女儿说给他。
  他要解决掉眼前的危机。
  他需要他。
  
  6
  
  大雪一场接着一场。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快到年底了。金德旺家的人都知道了,外面有个现实的威胁。好多次,他们看到有身份不明的黑衣人,在小区外面转悠。他们把情况反映给保安,保安也上前盘问了,可是那个人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他反复说明的就只有一句话:我在这里又不犯法。这里的道路是属于大家的,人人都可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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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安觉得人家理由充分,无计可施。
  金德旺有次约了两个儿子,一起去寻找那个人。他们都有一决高下的强烈意愿。结果,那个人看到他们仨气势汹汹地走过去,就调头走了。看来,他也是有所惧怕的。这让金德旺比原来多了一些信心。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女儿的男人寻来了。他居然就是在那个小浴室找到金德旺的。他是听一个知情的西山人说,有几个窑主经常会到那个小浴室里洗澡,如果可能,他会找到自己的老丈人的。他当时并不抱希望,却不曾想真的就遇到了。他说寻了好多地方,好不容易才找到。
  金德旺对他是不满意,却也无可奈何。毫无疑问,小两口闹矛盾,男人要负很大的责任。他作为长辈,当然是把女婿臭骂了一通。女婿一脸的惭色,一句嘴也不敢顶。女婿原来就在他家的窑上干活,不知怎么女儿就偏偏看上了他,也许真的就是鬼迷心窍啊!
  这是金德旺第一次看到这个女婿。原来他根本就不认识他。而且,女儿当时离开家的时候是私奔的。应该说,这个女婿看上去还相当不错,个子高高的,眼睛亮亮的,很精神。甚至可以说是很帅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让女儿迷上了。
  金德旺并不知道,和女婿一起来到这个城市的,甚至是一同来到这个小浴室的,还有另一个人。这个人年纪和金德旺的女婿仿佛,但身体更壮一些,长得也土气,完全是个老实农民的样子,但骨子里又有一股狠劲。他的右手有残疾,只有三根手指。他自己说是被机器铰掉的。他和他的女婿是结伴来到这个地方的。他们一路上聊了很多,甚至还很投缘。但他在听说他是寻找丈人金德旺家的时候,就不再多说自己的事了,甚至竭力否认和掩饰曾经说过的一些经历。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们一路上结伴而行的愉快。也许是出于没见过世界的那种农民式的羞怯,在同伙找到自己的丈人后,他就悄悄地失踪了。
  女婿的要求很简单,是要求女儿跟他回去。因为,快要过年了。
  但女儿却坚决不同意。
  她好像是铁了心要离婚了。当然,事实上他们根本就没有正式领取结婚证书,从法律上说,这婚姻是不存在的。但金德旺却并不这样想,女婿也不这样想,结婚就是结婚。只要事实上有了夫妻之事,他们就是夫妻了。
  金德旺希望女儿能妥协一下。事已至此,女婿已经被他骂过了,还能怎么样呢?他已经想好了,出一笔钱,在城里也给他们买一小套房子,然后让他们想办法自己生活。进一步地想一下,多了女婿这样一个男人,也更加壮胆。万一有什么事,也是人多力量大。那天他带着女婿离开小浴室的时候,和三悄悄地对他说:他听说,那个人扬言,不会让他安生过年。“你帮我物色的人呢?找好了没有?”他问。年轻的修脚工说:“已经联系好了。过一些时候,我让你们见面。价钱你们自己谈,我不要你们一分钱。你是爷,以后常来照顾我的生意就行了。”金德旺当时甚至有一些感动,真的,多好的小伙子啊!
  老太婆对他的这个想法,也很支持。她当然不知道当家男人内心里的真实想法。她只希望有女儿在身边,不要离得太远,可以陪她说话。
  金德旺把想法对儿子们说了。儿子们当然不能反对。他对女儿女婿也说了,女婿一脸的感动,而女儿却还撅着嘴。他知道她是使性子,其实心里是满意的。一方面,是做给自己的男人看,耍耍威风;一方面也是表示在家庭财富上,自己其实是有权分享的。但她仍然是不满意的,因为谁知道会给她买什么样的房子呢?如果不能和兄弟们的房子是一样的,只是普通的公寓房,那就明显是受到了欺负。是不公正的。
  但是,显然,父母们是不可能给她买别墅的。
  所以,一想到这个,她就有点不高兴。
  但金德旺是高兴的。毫无疑问,这个年,一大家子是可以幸福团聚的。他要通过一家的团聚喜庆气氛,扫除心里多日的压抑与恐慌。一切都好得很,没有什么要紧的,他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什么样的事情他没经历过?再说,就算是那样危险出现了,他也正在努力地安排着应对措施。
  他相信他的措施不久就会生效。
  他不会让那个威胁成为现实的。
  他要抢在那个威胁的前面。
  他想:一定要过个快乐、甜蜜的好年,冲一冲最近的霉气。
  
  7
  
  年,是越来越近了。
  繁华大城市的过年气氛和乡下山沟沟里的明显不一样。人们还是照常上班,照常做事,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老太婆和媳妇一直抱怨着。金德旺觉得她们应该习惯才对。这已经是不止一次在城里过年了。以后,怕得永远这样了。
  年货都是大儿子忙的。
  新来的女婿也挺好的,一直在家里待着,陪着女儿。
  金德旺忽然发现,他已经有好多天不做噩梦了。这当然是件好事。他需要摆脱梦魇。不仅要摆脱沉醉中的梦魇阴影,更要摆脱(不,是清除)现实中的梦魇阴影。那个叫和三的年轻修脚工告诉他,事情就快安排妥当了。他向他保证说,找的是非常合适的人选。那人心狠手辣,做事麻利,不会留下一点后遗症。最最关键的是,保证让那些找“爷”麻烦的人,从此不再有“麻烦”。
  小伙子是个值得信赖的人,金德旺想。
  金德旺想过要先付一笔钱给他,作为找人的酬劳,但小伙子却坚决不收。他说,等一切安排好了再说。他让他准备好五万块钱,到时和打手见面时,如果满意,要交给打手。金德旺一口就应承了。为了自己和全家人的平安,五万块钱是值得的。
  大概就在除夕前的半个月,金德旺又到小浴室去洗澡,看到了和三。和三居然也在洗澡。在热水里,他显得白白净净的,红光满面,一双眼睛贼亮。他把头发都浸湿了,向后梳,露出光洁的脑门,非常年轻、利索。有熟悉的澡客问他怎么不修脚了,他笑着回答说:“辞了,我要回老家过年了。”
  这是金德旺第一次看到他那样开朗的笑。
  笑得那样的年轻、灿烂。
  “以后不再来了?”
  “不来了。”
  “多勤快的小伙子啊,干得好好的,说走就走了。也是啊,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啦。”一些澡客说。
  “父母年纪大了,总要回去的。”他说,“要回去过年,他们才能开心。”
  众人唏嘘着,觉得农村的孩子和城里的不一样。他们出生农村,不仅懂得生活的艰辛,更懂得孝敬父母。
  “我的事你帮我办了没有?”金德旺有点急,小声地问。
  “妥啦。爷,你就放心吧。早两天就妥了,想通知你的。但估计你这一两天就会来。一会儿洗完澡,我就带你去见人。”
  金德旺心里“怦怦”地跳了。
  他几乎等不得了。
  他要迫切地见到那个人,然后吩咐他怎么做。这两天,那个穿黑衣的男人又在小区外面出现了。要抓住这个机会,一举逮住那个人,然后痛揍一顿。或者,他们用其他极端的方式也行,只要保证从此那人不再威胁到自己就行。
  足足又磨蹭了有半个多小时,年轻的小伙子回到外间的休息室,穿起了衣服。他让金德旺不要声张,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要分开走。金德旺知道他是个细心的人,如嘱而行。
  在一条小巷口,金德旺上了一辆小中巴。他的手里紧紧地捏着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他刚从一个银行柜员机上取出来的两万块钱。年轻的修脚工和他并排坐在一起。开车的是个推着平顶头的小伙子。金德旺注意到,他的右手只有三根指头。能想象得出来,应该是和黑社会有关,金德旺想。一定是打架受了伤。看来,修脚工还的确有一套,找的是道上的人。“这是到哪?”金德旺问。“去一个偏远的地方,见一个人。到时你和他谈妥了,如果满意,就把钱付给他。只付两万块钱定金就行了,事成之后,再付余下的。”
  天空灰灰的,城市也是灰灰的。
  车子过了人民南路,就出了主城区,然后驶上了环城公路。经过第一个收费点,上了三号立交,半小时后就又下了高速,拐上了一条像是通往乡村的沙石道,两边都是农田、河流、树木。修脚工指挥着开车人。显然,开车人对道路并不熟悉。
  “很远吗?”金德旺有点忐忑。
  “不远。”修脚工脸上明显有了些不耐烦。
  车外是一片荒凉的景象。
  金德旺看着车外的景象,倒生出了一种亲切感。是啊,他喜欢乡村,厌恶城市。在乡村,他是一条鱼,可以游得自由自在;在城市里,他像是关在一只笼子里的老猫。冬季里,老猫开始掉毛,一天天地在衰老。
  车子继续向前开着……
  路越来越窄,车子行驶在弯曲坎坷的小路上就像一只小船漂泊在大海上,不停地颠簸。天色也越来越暗。大片的田野和起伏的丘陵,看上去真是荒无人烟。
  在一个像是废弃了的仓库前,车子停了下来。
  “下车。”修脚工说。
  金德旺下了车。
  “小和,这是什么地方?”金德旺突然感觉到有些慌张。
  年轻的修脚工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不姓和,我是‘火’,怒火的‘火’,火山。”他说。
  司机也跳下了车,从车座底下抽出了一支短筒的自制猎枪。
  “找你好多年了,”修脚工说,“一直在等机会。想不到你会有今天。”
  金德旺的脸上现出了死亡的苍白色。
  “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是吧?”三指人脸色铁青,语气中带着讥讽。
  “很简单,我们就是找你报仇来的。”修脚工说,“一命抵一命。”
  金德旺被眼前的一幕搞糊涂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他那么信赖这个年轻的修脚工,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自己的对立面?不管如何,眼下的境况非常不好,他陷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圈套。他掉进了深深的陷阱,孤立无援。他想挣扎着,爬到陷阱外去,但看来根本不太可能。面前的两个人,正朝他逼过来,随时要置他于死地。
  “不要这样,你们有什么仇恨,我们可以商量了解决。”金德旺哆嗦着,惊恐地看着他们的脸,说。他在注意他们的反应。他希望他们能有所缓和。
  “去你妈的!你过去商量了吗?”三指人怒吼着,“你是人吗?你还是人吗?你一定不记得,我父亲死在你家的窑下,我那年去要赔偿,还挨你找的人打。我这右手的两根指头,就是那次被你指挥人用砍刀剁掉的!”
  “畜生!他就是一头畜生。”修脚工笑着,“他连他的侄媳妇都睡。”
  “你们不要这样,不、不要这样。我们有话好商量。我赔、赔、赔你们钱。出、出了那种事,也不能、能、能怪我。西、西山哪家土窑不、不出事?和、和三,我和你无怨无仇,你劝劝他。”金德旺感觉浑身发冷,他绝望地看着昔日的修脚工,希望他能帮他一把。谁家的窑上不出事?在窑上,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谁死谁活,那就是看命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你和我无怨无仇?”修脚工根本就不听他的,他直盯着他,就像盯着一只濒死的狗,“你不知道吧?几年前,我的父亲和我一个弟弟都死在你家的窑底下。你一条人命才赔了五千块钱。你家大儿子买了一只宠物狗,还他*的花了一万块钱。你是人吗?”
  “想不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是吧?”他嘲笑着,盯着他。
  “是的,一切都是我安排好的。”他说。
  “为了有今天的这一刻,我想了好多种办法。”他说。
  “我睡不着,失眠。有时,一想起来我就激动。我做梦都想这一天的到来。”他说。
  起风了。
  西北风开始裹挟着小雪,猛扑过来。细细的坚硬雪粒,抽打在他们的脸上,冰冰凉。四下的旷野里,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远远近近,都没有一点人影。而暮色,则像从天而降的浓雾,从四周里向这边合拢。
  “不要让他明白。多少人死在底下,不也是不明不白的?”三指人怒吼着,同时,举起了手里的短筒猎枪。
  金德旺哆嗦着,转身就跑。
  三指人“砰砰”地打了两枪。
  金德旺还在跑。
  但是,他的腿是软的。他想到了自己过去做过的梦。那种腿软的感觉和梦里是一样的。这种验证的感觉,让他惊恐极了。
  在他的身后,修脚工接过了三指人的猎枪,端着,瞄准。
  四下里静极了。
  北风呼啸,雪也越下越大,越来越猛,纷纷扬扬的。
  “砰!”
  金德旺张开双臂,向前扑倒,就像是一只中弹的大鸟……
  
  8
  
  一个多星期以后,金德旺的尸体才被人发现。
  金家的人当然是伤心欲绝。这是一个巨大的灾难。他们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失去亲人的悲痛。但是,他的死亡,在他所居住的这个繁华大都市里,却是波澜不惊。城市是个五光十色的万花筒,新鲜事物和各种刺激的消息层出不穷。
  十天以后,他出事的消息传回了数千里外的西山,传回了他自己过去的老家。
  人们叹息一声,觉得他死得太早了。
  不管怎么说,他才刚刚真正地过上好日子呀。
  这一切,难道只是命吗?
  原刊责编韩樱
  
  【作者简介】王大进,男,1965年生于江苏射阳县,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当过代课教师、图书馆员、报社编辑。出版长篇小说《阳光漫溢》、《欲望之路》、《我的浪漫婚姻生涯》等多部,另有中短篇小说计三百余万字。现为江苏省文联创研中心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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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中篇,天天跑鲜花,忘了这里。不好意思[em15]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4-18 11:28:0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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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豆记
姚鄂梅

  明天就是小锐跟阿珠去小姑山的日子。小锐说,这事要是说出去,人家肯定会笑话我们无知的,但我的确想去见见那个高人。阿珠却说,谁笑话你呀,大家都一样,都想知道自己的结局。
  小锐去了一趟超市,出来就直奔阿珠那里。阿珠正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往窗户上钉一块塑料布。窗户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有一扇总是关不严,咝咝漏风,冷气蛇一般往屋里直钻。上次来,小锐就见阿珠跟房东理论过。房东说,我只租房,不负责房内的取暖设施。阿珠问他,窗户也算取暖设施?房东看了她一眼。一个月才一百块钱,请问你想要个什么样的窗户?
  这是一栋正在拆迁中的老式平房,据说附近要建一个大广场,不知什么原因,人都搬走好久了,老房子却迟迟不见拆除,房主们不甘心地跑回来,见缝插针地赶在破土之前把房子租了出去。房租倒是便宜,就是条件太差,缺窗少门,还时不时断水断电,感觉就跟住在废墟上差不多。
  小锐放下手中的购物袋说,我买了明天的午饭,还有你喜欢的酸话梅,我喜欢的绿茶瓜子。
  阿珠说,那水果就由我来买吧。
  她们一直这样执行着不太精确的AA制。小锐虽说是城里的孩子,但她还没工作。阿珠虽然有工作,但她是乡下来的,那点儿工资就像水上的纸船,禁不起一点儿晃荡。
  阿珠钉好最后一颗钉子,爬了下来。小锐塞给她一颗酸溜溜的话梅,她眯起眼睛说,还是租你们家房子好,冬天还记得过来检查一遍门窗,连棉帘子也给重新整理一遍。
  阿珠在这个城市租下的第一间房子就是小锐家的。有一次,三妈,也就是小锐的母亲,临时把收房租的任务交给了小锐,说你去催催吧,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了,你就跟她讲,再不交就走人,你们都是年轻人,讲点儿狠话不要紧。三妈是个长年吃素的人,吃得连吓唬人的本事都没有了。小锐就在催房租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了阿珠。阿珠手上拎着钥匙,正要出门。小锐不由得后退一步,离阿珠远一点儿。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遇到身高超出自己很多的人,总要不动声色地挪开一点儿,就像遇到什么危险,本能地想要绕开一样。小锐是个小矮子,她总跟人说她有一米五,实际上,她心里清楚,她撑死了只有一米四六。阿珠把她让到小桌边,求她宽限几天,最多十天,要不,最多一个星期,她一定把房租如数备齐,亲自送过去。阿珠示意小锐也坐下来,小锐不坐,站在那里,从上往下看着她。小锐突然喜欢上了这个角度,一个高挑而又美丽的女人,一个正在向她乞求着的女人,她心里蓦地升起一股快意,这快意驱使她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她没有像母亲交代的那样,讲点儿狠话,拿出点儿厉害,而是说,那就再给你一个星期吧。她们一起往外走,阿珠问她,你回家吗?小锐嗯了一声,随口问她,你呢?阿珠笑着说,告诉你你可别笑我,我一个朋友说她那边来了个会相面的人,我想过去看看。小锐一听,马上来了精神,问她,我可以跟你一道去吗?阿珠一把拉过她的手说,当然可以,女人都喜欢算命。
  就在那天,她们同时陷入对命运的忧虑当中,她们成了两个同病相怜的人。相面的人断言,阿珠会结三次婚,会生一个女儿,小锐则要到三十五岁才会结婚,而且终生无子。阿珠一路垂着脑袋,拎在手上的包哐哐地打着腿,小锐强打精神说,别听他胡说,只是个游戏而已。尽管如此,受挫的心还是久久无法振作起来。看到一个卖冷饮的小摊,阿珠停下来买雪糕。小锐不要,她担心吃了她的雪糕,她会把房租拖得更久。阿珠强行递给她说,房租交不起,吃雪糕的钱还是有的,命不好又怎么样?命越是不好,越是要好好对待这条命,你说是不是?
  小锐就是因为这几句话对她心生好感的。她安慰阿珠:就算结三次婚又有什么可怕?伊丽莎白·泰勒还结了八次婚呢,至少说明爱你的人很多,总比我强,三十五岁才结婚,还不如就说我就是狗不理,拖到最后草草处理掉。阿珠也反过来安慰她,晚婚也不是坏事,至少你不会伤那么多心,离婚能不伤心吗?小锐却说,那说明你有故事呀,什么故事也没有,比如一块木头,怎么会伤心呢,所以说,人不怕伤心,就怕没故事。阿珠反问,那人家为什么还要说平安是福呢?小锐接着问,那人家为什么又说平淡无味呢?既然无味,福又从何谈起?俩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了从认识到熟悉到亲密的过程。从那以后,她们就开始来往起来,不是小锐去阿珠那里串门,就是阿珠给小锐打个电话。三妈不赞成小锐跟一个乡下来的打工妹交往,接到她的电话就捂着话筒冲小锐瞪眼睛。小锐就说,我交往的人你看不上,你看上的人,人家又瞧不起我,你干脆把我关在箱子里算了。
  小锐并不觉得跟一个乡下来的打工妹做朋友有什么不妥,何况这个乡下来的阿珠那么漂亮。她一直喜欢跟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但她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初中开始,她就陷入日甚一日的孤立状态,她不如她们高挑抢眼,成绩也不如她们好,偏偏她自尊心又很强,对她们敬而远之,她们当然也不主动亲近她,久而久之,她就成了被人忽略的小黑点。好歹读到高中毕业,同学们不是上大学去了,就是找到工作了,只有她还闲待在家中,想来想去,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干点儿什么,出去应聘什么的肯定不行,别说只是个高中生,人家一看她的个头就摇头,自己创业又还没找到方向,只好先留在家里干干家务。眼看就要二十一岁了,各方面都还没个头绪,三妈很是着急,又不敢表露出来,小锐是她这一生的痛处,他们一家人都是高个子,不知为什么,唯一的女儿,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小矮子。孩子越来越大,她的内疚也一天比一天强烈,她看不到小锐的将来,只能从现在开始,一边从自己做起,悄悄坚持吃素,希望能为小锐积点儿福,一边努力满足小锐的各种要求,尽量让她过得舒心一点儿。不出去工作也可以,她养着她;实在喜欢跟阿珠做朋友也可以,她让着她;说起话来尖牙利齿也可以,至少可以不被人家欺负;处心积虑收罗增高药物,虽然是白费力气,她还是紧着她,心甘情愿地掏钱,毫不犹豫地支持。
  阿珠的工作似乎也不稳定,一会儿说在做缝纫,一会儿说在给人看店,后来又说是去了美容院,去了发廊,去了餐馆,去了足疗室,现在,阿珠什么也没干,她所在的发廊不想看到一个大肚子洗头小姐,她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要我算了,我回家专门给明超洗头。阿珠的男朋友叫明超,在建材市场做事。阿珠总说,我们俩才是真正的一见钟情。阿珠几乎是一遇到他就想到了结婚,明超却说,等我攒够钱再说吧。阿珠说,难道人家都是堆起一座金山才结婚的?明超还是说,总得先攒点儿钱吧,一个新郎官儿,手上没几个钱,脸面往哪搁。一直拖到有了孩子,明超还是说,先打掉吧,以后再生不迟。争执了几个回合,阿珠屈服了,俩人去了医院,检查了一番,医生对阿珠说,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我建议你最好还是生下这孩子,有可能做了这个,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阿珠一听就傻了眼,明超也愣住了,俩人大眼瞪小眼望了一阵,阿珠带头跑了出来。她想来想去,她这一生不能没有孩子,她得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算先生孩子后结婚,她也要把孩子生下来再说。明超低着头,闷闷地说,让我再想想,再想想。孩子却不管他们想没想好,一天天在肚子里长得飞快。直到有一天,明超对她说,结婚那天,人家笑话你是个大肚子新娘,你可别不好意思,也别怪我。阿珠一听,高兴得又是哭又是笑的,她知道,明超这是同意结婚了。阿珠从此一头扎进怀孕的喜悦当中,不停对小锐讲述自己当初的英明决策。我宁肯背个未婚先孕的臭名声,也不能做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你想想,明超这么帅的男人,要是没有自己的孩子,该是多么遗憾哪,我一定要给他生个孩子,世上这么多男人,我就想生他的孩子。
  小锐总觉得阿珠对明超喜欢得过分了。只要她们在一起,阿珠就在讲明超,他喜欢吃什么,说话如何幽默,如何有工作能力,老板如何给他加薪,给他许诺,明超对她又是如何体贴,嘴里说先不要孩子,实际上每次都给她带来辣得流泪的凉拌面。她自打一怀上就喜欢吃辣的。她很羡慕阿珠,但也很担心,她虽没谈过恋爱,但她知道,一个人太爱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就会产生优越感,优越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崔道士云游到小姑山的消息是阿珠从别处听来的。据说这个崔道士简直太神了。得了不孕症的妇女去找他,回来后多半会老来得子;司机们去找他,画一道符,贴在车窗上,再也没出过交通事故;学生家长去找他,本来成绩不怎么样的孩子,迅速成为好学生,稳稳当当考进大学。这还不算,他最大的本领其实是看相,他能一眼看出一个人的前世今生,以及这一生的流年运势。据说他经常被一些神秘的官员用小汽车接走,待若上宾。有一件事不知是怎么流传出来的,说是一个官员面临体制改革机构精简的难题,单位一共有三十多号人,要把三分之一的人员精简下来,安排到下面的企业里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稍有不慎,就会给自己种下祸根。这位官员想到了崔道士,他派人把崔道士接来,俩人商议一番后,决定模仿垂帘听政的架势,让崔道士悄悄坐于帘后,官员再挨个找人谈话,如崔道士觉得此人适于下放,就在后面轻轻叩一下桌子。如此这般。一个星期过后,原以为会炸锅的机构精简竟风平浪静地解决了。直到今天,据说那位官员还与崔道士保持着热线联系。也许就是这些人抬起了崔道士的架子,据说他每天只看十个人。十个人一满,哪怕人家是从百里之外辛辛苦苦赶来的,他也是甩手就走,理都不理人家。偏偏他越是架子大,找他的人就越多,小姑山这个地方,因为沾了崔道士的光,已经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丘发展成闻名遐迩的旅游胜地了。
  阿珠的想法很简单,她想要崔道士给她看看何时结婚,明超虽然口头上答应结婚,但具体哪天去办,他又不着急了。他总是说,反正在孩子出生前,有结婚证拿给人家看就行了。反正不让你做未婚妈妈就行了。她也不好硬拖着他去,她怕把他逼急了反而不好,她想让崔道士给她一颗定心丸。
  小锐则还是那个老问题,她到底还有没有一丝长高的希望,虽然她知道不大可能,但又总是不甘心地抱着一丝侥幸。身高就是她这一生的总开关,她一直这么想,只要她能达到正常人的身高,她的人生马上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她可以尝试去做很多事情,比如到那个名叫五月蔷薇的婚纱店去做化妆师。这几年,她没事就买些时尚杂志来看,尽管她很少化妆,但怎么化,时下的潮流是什么,化妆用具是些什么,她早就了然于胸。许多个晚上,她等家人都睡了,就往自己脸上胡涂乱抹,一张平庸的脸,常常被她弄得面目全非,连自己都认不出来。前段时间,亲戚家女儿出嫁,让她陪着去拍婚纱照,她发现,新娘所崇敬的化妆师,技术上不过如此,换上是她,未必就不如她化得好。那天她真有一股冲动,她想去对店老板说,我来当你们的化妆师吧。但她最终没有说出口,那几个化妆师,也许技法平庸,但人家个头多高啊,穿上店里的工作服,走来走去,袅袅娜娜,就像是婚纱模特。除此以外,她还有一个隐秘的希望,她想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朋友。对于男人,她有自己的认识,一个男人可以丑一点儿,但不可以没个头,没个头就等于没风度,但以她现在的身高,怎么可能找到一个个头高高风度翩翩的男人呢?所以小锐去找崔道士只有一个目的,求他给她一个可以增高的秘方,既然他连不孕症都能治好,身高问题应该也不是绝症。
  阿珠找出最厚的棉袄套在身上,说天太冷了,明天就穿这件吧。又摸着肚子问小锐,我看起来是不是特别臃肿?小锐摇头。这是真的,也许是阿珠太高太瘦,也许冬衣本来就是那个笨笨的样子,阿珠看上去真的不像是个六个月的孕妇。
  
  三妈对小锐的小姑山之行有点儿不以为然,不高兴地说,还在搞这些把戏!
  所谓这些把戏,其实是三妈最先搞起来的。那次三妈带小锐去了万觉寺。那位慈眉善目的住持看了小锐一阵,回头对母亲说,这孩子投胎投错了,让她假叫爹娘吧,要不就把她过继给别的人家。家里当然舍不得把小锐过继给别人,只好让她假叫爹娘。父亲在家里排行老三,便叫他三爹,自然,母亲也就成了三妈。
  第一次听见女儿叫她三妈,她就有种剜心之痛,好像这个女儿再也不是她的了,好像她们之间的血缘关系真的有了改变。她转头去看自己的丈夫,他不说话,摇摇头走开去,他也一样感到别扭。也许是长高心切,小锐却没觉得有什么不自然,张口三妈,闭口三爹,竟一次都没叫错。差不多叫了三个多月,这对由爸爸妈妈演变而来的三爹三妈才慢慢习惯过来。一直叫到今天,小锐的身高还是没有一丝变化。眼看假叫爹娘的药方失效了,三爹三妈的称呼却改不过来了,小锐大大咧咧地说,我已经不习惯再喊你们爸爸妈妈了,就这样喊下去吧。
  一个人一旦执著于某个念头,就很容易变得疯狂起来。这些年来,世上所有据说可以增高的办法,小锐都拿来一一试验过。
  她试过拉伸法。她费了很大周折,找了很多地方,打了两个大铁环,让三爹给她钉在墙上,每天把自己吊在铁环上,一吊就是三四个小时,还让三爹或哥哥抱住她使劲儿往下拉,拉得骨节嘎吧嘎吧响。坚持了一年多,也没什么效果,倒显得腰长腿短了,只好赶紧停住。
  也试过跳高。幸亏她家住在一楼,她指挥三爹在门前的空地上挖了个小沙坑,再架上简易跳高架,每天早晚在那里跑啊跳啊,到最后,她随随便便纵身一跃,就可以跳到一米多高,可身高仍然没有变化,只得怏怏地填了沙坑,继续去想别的办法。
  还试过食物疗法。就是有选择性地进食,吃面条,吃空心菜、豇豆、黄瓜、茄子、甘蔗、山药,等等,凡是长条形的东西,都可以放心进食,而所有圆的扁的短的,如大米、土豆、西红柿、南瓜等,碰都不碰。这样坚持了一段时间,也没有效果,倒弄得全家人十分紧张,每次去买菜,首先要扫视全场,看看可有长条形的东西。
  当然,各种增高药物,增高鞋垫,更是从来没有断过。最有争议的一次,小锐决定到整形医院去做断骨增高的手术。这个决定太疯狂了,家里为此专门展开了讨论,首先是技术过不过关的问题,然后是费用的问题,这可不是一笔小钱,说不定要卖掉房子才够,卖房子可是件大事,大家为此争论不休。末了,小锐慢悠悠地说,在你们心目中,我还不如一栋房子值钱。哥哥小声辩解,又不是得了不治之症,非得倾家荡产。小锐说,请你来试试身高一米四六的人生吧,我倒情愿得个不治之症。小锐这样一说,大家都不吱声了。哥哥又鼓起勇气说,是不是你的身高问题解决了,你的幸福就有了保障呢?很多个子很高的人,她的人生也是一塌糊涂呢。小锐大声喊道,就算一塌糊涂,我也无话可说。最后,家里终于同意了小锐的计划,也同意卖掉房子。就在做出决定的这个晚上,电视里碰巧播出了一个做断骨增高手术的专题报道,一个并不矮小的女孩,为了能够更高一点儿,毅然躺上了手术台,结果,手术后她再也站不起来了,她从此要在轮椅和拐杖的帮助下生活。她拍打着残废的双腿,对着镜头号啕大哭:早知道会这样,我宁肯不要长高了。看到这里,小锐早已泪流满面,她猛地意识到,这正是上天对她的警告,不然,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是在她做出那个决定后,电视里就播出了这个节目呢?
  从那以后,小锐再也没在家人面前提起关于增高的话了,也许她把最后一线希望埋进了心底,比如她开始留意打扮,到处收罗关于身体矮小者的打扮秘诀。她开始节食,据说是细瘦者显得个高。几番折腾下来,小锐变成了一个头发高高束在头顶,脚下踩着三寸高跟鞋,面露饥黄的干瘦女孩,这不要紧,面色可以用粉底和胭脂来调节,身高却是实打实的,来不得一点儿虚招子。有一阵子,她给自己折腾得月经都没了。三妈责备她瞎来,她却两眼一瞪,反正你个高,不懂得矮个子的苦恼。这样折腾了一阵。有一次,小锐帮别人去小学接一个放学的孩子,门房的老头竟冲她喊,小同学,还没下课呢,你是几年级的,怎么现在就跑出来了?小锐当场气得两眼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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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亮,小锐和阿珠就动身了。去小姑山的长途汽车上午只有一班,错过了七点那趟,就得等到下午了,按说,下午出发,不慌不忙在小姑山住一宿,第二天再坐车回来,是很好的安排,尤其对于怀孕的阿珠,更是最合适不过的。但她们不这样想,她们都不是那种出得起钱的人,所以只好清早出发。
  清晨六点的大街,除了几辆早班汽车,几乎没什么行人,街道空旷,令人神清气爽。小锐深吸了几口气,突然感到一丝莫名的激动,就小声对阿珠说,崔道士今天肯定会给我们一个好答案的,我有预感。阿珠一笑,其实她也有这种感觉,起初她以为是刚刚起床精力充沛的缘故,现在小锐提醒了她,原来那不是身体上的感觉,那是身体以外的感觉。
  一路上,俩人一边吃东西,一边谈着跟崔道士有关的那些令人振奋的故事,小锐突然说,待会儿上山,我们就不要说话了,我听人说,上山求签,或是算命,一路上一定不能大声喧哗,要在心中默念自己所求的事。阿珠说,看来你是真的相信这些呀。
  小锐说,废话,不信它我这么远跑来干吗?我又没疯。你呢?难道你不信吗?
  阿珠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很想有人告诉我,明超到底是怎么想的。
  小锐说,他现在好像比以前来得稀了?以前我每次都在你那里碰到他,现在难得碰上一回。
  现在到了旺季了,一天到晚发货送货,没时间了,据说忙得吃饭都没时间,已经吃了三天大饼了。
  但愿吧。
  你说,他不会知道我以前的事吧?他要是知道了,我可就麻烦了。
  但愿吧。
  阿珠瞪了她一眼:但愿但愿,你就只会说但愿。
  小锐淡淡一笑,一声不吭,心里却在说,谁让你以前那么做呢?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关于阿珠以前的那些事,小锐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她去阿珠那里串门,那时阿珠还住着她们家的出租房,好几次都撞见阿珠有男性客人,两个人不是亲亲热热地坐着谈笑,就是坐在乱成一团的床边上。小锐感到脸红,阿珠却不觉得难为情,也没遮遮掩掩,还大大方方地介绍。这是我老乡。这是我表哥。这是我亲戚。这是我以前的同事。这是我以前的同学。没有客人的时候,小锐就直愣愣地说,没想到你客人还挺多呀。阿珠只是笑笑。小锐又问,为什么你的客人都是男的呢?阿珠说,我怎么知道,他们就是男的呗。小锐接着问,为什么你说他是你老乡,你们的口音却不一样呢?还有,你的同学看上去比你大得多呢。
  阿珠只好说了实话。是的,我的男朋友是比较多一点儿,可我都二十三了,我不该交男朋友吗?像我这个年纪,谁没有男朋友?
  依我看,这些人多半都是结了婚的。
  阿珠只好进一步承认:我才不管他们结没结婚呢,我对他们没有非分之想,也不破坏别人的家庭。你还小,你不知道,有一种男朋友根本就不指望结婚。
  那算什么?我总觉得你们不像是在谈恋爱,就算是,你怎么能同时跟这么多人谈恋爱呢?
  我也没办法,拒绝的话,会伤人家自尊心的。
  你太随便了,时间一长,会把自己的名声搞坏的。
  阿珠就不吱声了,低头坐在那里。
  你实话告诉我,你不是收钱的那种吧。
  阿珠看了小锐一会儿,忍不住说了实话。在这个城里,她就小锐一个跟她不一样的朋友,如果她不能对她说实话,又有什么必要交她这个朋友呢?所以她认真地说,如果他们给我钱,我凭什么不要呢?我缺的就是钱。
  天哪!这不是交易吗?你怎么这样啊,你怎么是这种人哪。
  小锐一急,阿珠也生起气来。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我又不像你们这些城里人,有家人,有工作单位,有领导,到处都是保护你们的人,我什么都没有,我生活在这里,但这里什么都不属于我,一切都跟我没关系。我也是人,我也想过好日子,我也想吃得好一点儿,穿得好一点儿,过得开心一点儿。你以为我生下来就喜欢这样吗?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变成这样的,我根本就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最开始那个男人是我的老板,他来找我,我怎么敢得罪自己的老板?那是我家里托了好多人才找到的工作。后来,他老婆发现了,他就把我辞了,悄悄推荐我到另一个地方,结果,那个老板也跟他一样,再后来,老板们有交际需要,又把我推给另外的人。我也不能得罪人家,因为我得罪不起。
  还是怪你自己,他辞了你,你还让他给你出主意?你不会自己去找工作吗?
  既然工作那么好找,你为什么不去给自己找一个?
  我跟你不一样,你别把话引到我身上来,我还没说完呢,你就不会拒绝吗?面对这些流氓,你为什么总是那么软弱?你得学会说不。
  阿珠脸上浮起一个讥诮的笑。说不?你真是让我笑死了,我说得起吗?一会儿老板扣你工资,一会儿让你明天别来了,一会儿老板自己也破产了,你做了那么长时间都白做了。何况我还不能只顾养活自己,我还要给家里寄钱,我家里有生病的母亲,还有读书的弟弟。换成是你,你当然说得起那个不字了,你不工作,照样有人供你吃供你穿,你不工作,也没人找你要钱买肥料,夷阋涎В愕比凰档闷鹨桓霾蛔帧?
  实在坚持不了,就回老家呗,谁说一个农村人非要在城里讨生活呢?
  你去村里看看,年轻人都走光了,你一个人留在那里,他们会笑话你没能耐的。我也试过,回去过了春节就不走了,结果,你猜村里人怎么说?他们问我,你为什么要留在家里?未必你连白莲子都不如?白莲子小时候得过脑膜炎,脑子有点儿不灵光,她家一个亲戚把她带进城里,据说在那里看管一个收费厕所。小锐,你不要用那样的眼光看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有些城里的女人,她们有工作,也有钱,甚至有丈夫,但她们一样有交易上的男朋友,他们可能不给她钱,但他们给她想要的东西,那不是一样的吗?
  阿珠这样一说,小锐就不知该如何反驳了,她似乎也有她的理由。但这只是理由,而不是道理,道理不该是这样的,道理应该是哪样的呢?小锐一时也说不清楚。
  这是小锐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女人,以前,她只在报纸上看到过,总以为这种女人离自己很远,没想到一不小心,真的就见到了这种人,还和这种人做起了朋友,而且这种人还不是她想象的那种龌龊的形象,阿珠看上去很淳朴很老实的,她从不知道卖弄自己的漂亮,她简直没把自己的漂亮当回事,比如她会胡乱皱眉,张大嘴打出曲里拐弯畅畅快快的哈欠,比如她会用手背狠狠地擦汗,使劲儿揉脸揉眼睛,就像她揉的不是自己的皮肤,而是一块肮脏的桌布,她还喜欢不分青红皂白乱吃一气,不像城里的女孩子,吃起东西来,恨不得带上天平,计算计算营养,检测检测热量。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她越是拿自己的漂亮不当回事,她的漂亮越是显得纯正,耐人寻味。
  小锐想来想去,觉得阿珠唯一的出路,也许就是结婚,找一个人替她分担一点儿生活的压力,她才能对那些诱惑说不,才能规规矩矩地过自己的生活。
  阿珠说,谁说不是呢?如果我有那个运气,我一定会紧紧抓住不放的。
  后来,小锐就在那里看见了明超。那段时间阿珠在一家美容院里做,她让阿珠把美容院里的杂志带几本回来给她看看,她好像渐渐找到了自己努力的方向,她对化妆这一行越来越有兴趣,她想多看看书,积累点儿知识,某一天去做个化妆师。那天她去拿杂志,她站在外面敲门,开门的就是明超。
  明超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看上去稍显单薄。小锐一眼就发现,他跟她以前在这里见过的男人不一样。阿珠正在炉子上煮着冬瓜排骨汤,这也是以前没有过的,阿珠说她从不给她的客人煮东西吃。她说,我是不会随便给人煮饭的,我只给自己的老公煮。
  阿珠留小锐在那里吃饭,她似乎乐于向小锐介绍明超。这次她不说他是她的老乡或者同学什么的了,对于他的身份,她什么也不说,她只说,这是明超!
  明超一走,她就望着小锐说,完了,我这回认真了,我看他也是。小锐说,这不正好吗?阿珠的目光就有点儿忧郁,半晌才说,希望没什么波折才好。小锐说,记住一点,不该说的就别说。
  阿珠慢慢回想明超的样子,在民工当中,明超算是一表人才了,和阿珠站在一起,看上去非常般配。有那么一阵,小锐心里竟涌起一点儿说不清楚的嫉妒,特别是当她听说明超家就在城郊时,简直不是嫉妒,而是绝望了。跟阿珠做了这么长时间朋友,她早就熟悉了她们这种人的打算,找一个家在城郊的人嫁掉,婚后依然留在城里打工,再用打工的钱把城郊的房子扩建一番,装修一番,有条件的话,甚至可以弄成别墅的模样,这样一来,她们就跟地道的城里人没什么区别了,甚至跟城里的有钱人没什么区别了,一样在城里工作,一样在周末回到乡间别墅里去。看来,阿珠马上就要过上这种生活了。小锐赶紧抓起一把瓜子嗑起来,借以掩藏起自己复杂的心情。她想想自己的一切,觉得自己才是世间最倒霉的人,她住在城里,却连乡下来的阿珠都不如,阿珠有工作,她没有,阿珠有男朋友,她做过那些丑事后,居然还能找到男朋友,而她呢,直到今天,她连男人的手都没碰过。她走在街上,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连那些关系一般的同学们都已不知去向。她回到家里,三妈成天带着自己的小狗,三爹一张脸永远埋在报纸堆中,哥哥们更是对她视而不见。她完了,她不可能有像样的工作,不可能有像样的男朋友,更不可能有城郊的别墅。往前走下去,她还有什么呢?她什么也不会有了,只能这样一天一天毫无希望地挨下去了。
  阿珠说,我得退掉你家的房子,我不能再在这里住了。阿珠说搬就搬,第二天就跟三妈结清了房租。又过了几天,小锐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阿珠说,是我,我换了新号码了。
  这么说,现在是一个崭新的阿珠了?
  是呀,过去的一切全都埋葬了,可我舍不得你这个朋友,你现在是我唯一的过去。我又在餐馆里干了。小锐放下电话就跑到那个餐馆去找她,还不到吃饭的时候,阿珠穿一身戏服似的工作服,正在大厅里使劲儿擦洗窗户桌椅。看到小锐,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她本来就很漂亮,这身工作服把她衬得更加光彩夺目。
  是明超把你变成这样的?
  是啊,我一看见他,就觉得这个人会改变我,就想跟过去一刀两断,恨不得重新出生一次。这真是很奇妙的事情,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那他是什么感觉呢?
  阿珠就咯咯地笑起来,笑完了才小声说,他说他恨不得连班也不上了,就黏在我身边算了。
  新租的房子就是那片正在拆迁的临街小平房,比小锐家的出租房差远了,屋里已经有了一些男性用品,男式拖鞋,衬衣裤子。小锐问她,你们会结婚吗?阿珠说,应该会吧,明超是家里的独生子,独生子总是会早早地结婚的。
  小锐禁不住发起呆来。阿珠说,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个男朋友?让明超在他同事中帮你找一个吧。
  小锐在心里哧地笑了一下,难道阿珠真把自己当成跟她一样的人了?嘴上却说,还早着呢,我可不想那么早就结婚。
  阿珠知道自己比小锐大三岁,就顺着她说,是早了点儿。又说,就算我给你介绍男朋友,你也不一定看得上,像你这样的,怎么会跟我们一样嫁给打工的?最不济也得嫁一个小老板呀。
  小锐终于笑起来。什么老板呀,现在的老板一抓一大把,在屋里摆上两张小桌,把临街的墙面打穿,就成了堂而皇之的餐馆老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大个老板呢。
  尽管笑了,内心的忧郁却始终挥之不去。她很想看看前面有什么,可她什么也看不见。
  
  小姑山到了。尽管不是周末,人还是不算少。好不容易到了山顶,像在医院挂号一样出钱抽了签,这才排着队,一步一步缓缓向那个黑洞洞的小屋移过去。崔道士就在那里面。没有看见出来的人,进去的人从另一个门出去了。
  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崔道士了。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稀稀拉拉的黄色长须,头包青帕,身穿道袍。也许是跟前面的人刚刚结束谈话的缘故,崔道士抱着茶壶,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喝完了,才转过头来看了小锐一眼,又接过她手中的签,沉思片刻,说道:
  其实你不应该这么矮的,你应该是个高个子,你家里人都是高个子。
  小锐一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但你前生做了一件恶事,这件事影响了你的身高。补救的办法也不是没有,从今天开始,一直到春节,我看看。崔道士掐了一会儿指头说,到春节刚好还有四十九天,这四十九天里,你必须每天做一件善事,七七四十九天过后,你再去量一量,你的身高会有一个突然的变化。
  小锐的脸蓦地发起烧来。她猛地想起过去的一幕,她向三妈哭着嚷道,谁知道你前世做了什么,如今报应到我身上来了。看来她错了,前世作了恶的不是三妈,而是她自己,她错怪了三妈了。又一想,还好,四十九天就能赎回,不就是一个多月吗?一个多月后,她就不是现在的小锐了,她就会是一个新的小锐,一个新的形象,不禁振奋起来。她问道,什么样的事才能算是善事呢?
  很多事情都是,比如给乞讨的人一点儿资助,给盲人引路,等等,遇到什么事就是什么事,关键是在这些小事里,能体现你的一片善心就行。实在没等到机会的话,就去菜场买点儿活物放生,这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我劝过很多人做善事,以抵消冤孽,他们多半都是采取这种方法。你还得有个计数的方法,比如你可以准备一只小瓶子,每做一件善事就往里面丢一颗豆子,如果你真能照着我说的去做,到春节那天,你应该可以积满四十九颗豆子,到时你拿着那四十九颗豆子来找我,我今年会在小姑山过春节,我保证你会看到一些奇迹。
  从崔道士那里出来,小锐久久不能平静,她捂着怦怦乱跳的心,一边坐在道观外面的台阶上等阿珠,一边想着崔道士的话,如果她摘满了四十九颗豆子,到了春节那天,她真能看到奇迹吗?她想,自己好歹也算受过中等教育的人,不能过分相信一个道士,她试着用科学的办法来求证崔道士的话,她今年虚岁二十,人家都说,女长十八就回头,男长三十慢悠悠,难道她在二十岁的时候,身高还会有个突如其来的变化?似乎没有科学依据呀。又一想,也说不定,她本来就是个发育很晚的人,在同学们全都迎来了初潮的时候,她仍然混混沌沌像个中性人一样跑来跑去,她是在十六岁那年才迎来初潮的,比最早的同学足足晚了五年,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的整体发育速度也要比她们慢五年呢?
  没多久,阿珠也脸上红扑扑地出来了。小锐正想对她说什么,又想起崔道士的叮嘱:不可对外人转述我对你说过的话,别人知道了就不灵了,只好硬生生地把话憋了回去。
  阿珠似乎也有这样的想法。俩人对望了一阵,还是阿珠先说了。崔道士交代过,他跟我的谈话要保密,所以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
  我也一样!小锐一笑,俩人手拉着手,心满意足地向山下走去。
  刮了大半天的风突然住了,太阳从破棉絮似的云堆里钻了出来,给枯黄的山峦抹上一片金黄,收割过的田野分外空旷,灰黑的鸟群从田间次第飞起,三三两两落在电线上,落在树梢。小锐正看得出神,阿珠在旁边碰了碰小锐,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突然好多了。小锐一笑:不瞒你说,我也是。
  回程的路似乎近了许多,城市很快就近在眼前。阿珠说,如果你不急着回去,陪我去一趟百货商店吧,我得去那里买点儿东西。
  阿珠买的是红色的绒线。小锐说,现在就开始给宝宝织毛衣了吗?
  也不全是,不过,是该给他准备几件衣服了,这孩子真是太巧了,预产期正好在春节。
  阿珠看来心情真的不错,竟提出请小锐吃晚饭。她们经常互相请客,当然,是很简单的那种,一碗米线啦,一碗面条啦,一个烤红薯啦。这一次,阿珠出手特别大方,竟然是火锅。俩人要了一只火锅,几碟泡菜,在街边那个只有两张桌子的小餐馆里热乎乎地吃起来。阿珠说,知道吗?崔道士说我今年春节会结婚呢。
  天哪,他真厉害,难道你肚子都这么大了,他还一眼就看出你没结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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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告诉他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他,还没开口呢,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真是没想到,我从没当着陌生人的面流过眼泪,当时也不知怎么搞的,一接上他的目光,我就觉得整个人全都垮了,泪如泉涌,想忍都忍不住。
  他呢?他怎么劝你的?他不会还帮你擦了眼泪吧?
  当然没有,他盯着我的脸看,又把我的手拿过去,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然后他就告诉我,就要柳暗花明了,今年春节,一定会有花轿等着你。然后他又告诉我……不行,我不能告诉你,崔道士说了,不能泄露,不然就不灵了。你呢?他跟你说了什么?能不能向我透露一点点?
  小锐想了又想,字斟句酌地吐出几个字。我,可能还会长高一点儿。
  俩人笑嘻嘻地望着对方,小锐突然说,我们喝点儿啤酒提前庆贺一下吧?阿珠刚一点头,小锐又想起了什么,改口说,不对,不要啤酒,孕妇不能沾酒的,还是要饮料吧,冰过的橙汁好不好?
  
  崔道士交代的机密,小锐连家里人也没透露半分。从小姑山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出那个透明的小花瓶,擦得干干净净的,摆在床头柜上,看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妥,如果三妈进来看见这个花瓶,她怎么向她解释?想了想,她把小花瓶藏进了衣柜里。
  第二天起,她主动承揽了家里买菜的工作。她决定采取那个最简单的放生法来摘豆子。每天到菜场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一只活物,一条小鱼啦,一只小虾啦,菜贩子们不肯卖给她,太少了,没法称,她只好买一条大的,再搭配着买条小的,大的带回家烧了吃,小的拿去放生,几天下来,菜贩子们跟她混熟了,有时也会把一些实在小得不像样的小鱼小虾送给她,这时她就很高兴。在花钱方面,她一直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她总记得自己没有工作,从不敢乱花家里一分钱。她记得崔道士的话,事情的大小轻重都没有关系,关键是一颗向善的心。不管多么小的小鱼小虾,它终归是一条生命,不管她花没花钱,她终归是从人的口边把它抢了下来,给了它一条生路。
  有时小锐也犯愁,并不是每天都能碰到鲜活的小鱼小虾的。她也知道行善不只是放生一个办法,但她自己有很多局限,她不能去向大街上的乞丐施恩,因为她没有钱,也不能去领养一个弃婴,因为她没有能力,而且她还是一个未婚的姑娘,家里也不会答应。有那么一两天,她没有买到小鱼小虾,踯躅在菜场边,不知该上哪里去。想来想去,她觉得她不能放过任何一天,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否则她就凑不齐四十九这个数字了,她就不能在春节那天看到那个奇迹了,所以她一定得完成当天的任务。她壮着胆子来到那个卖蛇人面前,那条蛇还是活的,她想买下那条蛇,然后放了它。蛇可比小鱼小虾贵多了,她咬牙用掉了当天的全部菜金。但她却不敢碰那蛇,只能远远地站着,央求卖蛇人帮他拎出去。卖蛇人走了一截,突然回过头来说,小姐,你这是发的哪门子善心呢?就算你放了它,过几天我们还会把它抓回来的,它就是给人吃的命。任他怎么说,小锐就是不吱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小树林,树林旁边有一条小河,她想,到了那里,蛇总会有办法逃出去的。为了防止卖蛇人耍滑头,小锐站在一旁盯着,亲眼看见那条蛇蜿蜒而去了才放心地往回走。卖蛇人直摇头,问家里是不是有人怀孕了,他见过孕妇来菜场买活物放生的,但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小姑娘来放生。
  小锐马上想到了阿珠,就说是啊,是有人怀孕了。正这样想着,阿珠突然打来电话,眼泪吧嗒地要她过去一趟,问她什么事又不肯说。
  到了那里才知道,明超已经有一个星期没跟阿珠联系了。起初以为是工作忙,就没去打扰他,他上个星期就说过,最近进了一批货,质量上有点儿问题,正在跟厂方交涉,所以有点儿忙。今天早上,阿珠在炉子上做好骨头汤,想打个电话让明超过来吃饭,才发现他手机居然停机了,又打到他店里,接电话的是个小丫头,问她什么都说不清。阿珠说完,眼泪就冒了出来。小锐你说,他是有意这么做的是不是?
  小锐猛地想起两个多月前的一件事来。说来羞愧,那次竟是阿珠串通明超给她介绍男朋友的,事先也没告诉她,只说请她到某个地方吃饭,她就兴冲冲傻呵呵地去了。三个人坐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回事,阿珠衣服上一颗扣子突然掉了下来,就说,我到旁边那个小裁缝铺去缝一下就来,很快的。明超说,你快点儿啊,人家就要来了。小锐这才知道,不是他们三个人吃饭,还有一个人要来,一个男人。明超说,小锐你等会儿仔细看看,这个人是我在建材市场的同行,很有能力,家境也不错,如果你看得中的话,我再去跟他讲。小锐正要摆手说不行,人已经来了,个头不太高,笃笃实实的,还戴副眼镜。明超马上站起来,对小锐说,这位是马老板。马老板立即谦虚地摆手:什么老板,打工的。明超又指小锐对马老板说,这是小锐,是我女朋友的好朋友。
  噢,你女朋友呢?马老板扫了小锐一眼,抬头四顾。
  不管她,她有点儿小事,一会儿就回来。
  小锐一看就知道没戏,那种人不是她喜欢的,她也清楚,那种人也不会喜欢她。别看那人长得不咋的,但偏偏是那种人,还最喜欢抢眼的美女,而且自己又是个什么老板,更是自以为是。气氛顿时有点儿尴尬,幸好点菜的服务员过来了,就在明超埋头点菜的时候,阿珠也回来了。小锐看见她笑嘻嘻地走过来,走着走着,突然放慢了脚步,脸色也跟着变了。顺着她的视线看过来,那个马老板也在似笑非笑看着她。
  阿珠勉强坐下来,听明超给她介绍,她一边向马老板点头,一边慢慢红了脸。才上了两道菜,阿珠突然喊头疼,说要提前回去。马老板说,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头疼起来了呢?你不会是太紧张了吧,你放心,明超知道我,我这个人很随和的,既不会害人也不会坑人,你就坐下陪我们喝一杯吧。听他这样说,阿珠只得留了下来,小锐隐约感觉到,阿珠有点儿心不在焉,好几次把空空的筷子放进嘴里都不知道。眼看马老板跟明超喝上劲儿了,俩人借着上洗手间的机会逃了出来。
  想到这里,小锐问阿珠,上次你们要给我介绍的那个马老板,你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我也不瞒你了,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他以前跟我有过一阵……你说,会不会是他跟明超讲了什么?真是倒霉,偏偏明超就跟他混在一起。
  小锐回答不出,她不知道男人们会不会把这样的事说出来,换了是她,她是不会说出去的,阿珠以前那些事,她就从来没对家里人提起过。但男人跟女人毕竟不同。
  赶紧去找他呀,叫我来有什么用?
  阿珠却怎么也不敢自己去,她害怕明超当着她的面说出分手之类的话来,她害怕她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所以她请小锐替他去一趟建材市场,帮她问问明超去了哪里,左求右求,小锐只好同意了,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她,你有明超家的住址吗?
  没有,我要那东西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就算他跑了,他的家总是跑不掉的。
  他干吗要跑呢?他跑了我怎么办?求你别吓唬我,千万别用这种话来吓唬我。
  个把月不见,阿珠脸上突然浮肿起来,两只脚也肿得像两支棒槌,她早已不施脂粉,脸上还长出了许多痘痘,她央求地望着小锐时,眼圈发红,眼里充满了泪水,嘴唇也跟着急爆了似的,断裂出一层白色的皮屑。小锐突然觉得,阿珠不再漂亮了,去小姑山时,小锐还没有这种感觉,那时她看上去还容光焕发,不仔细打量,根本看不出她是个孕妇,似乎就是两个星期的工夫,阿珠的形象突然来了个飞跃,从一个漂亮的姑娘猛地一下变成了一个笨重无比的孕妇。
  小锐来到建材市场,找到明超所在的那个店铺,是一个女孩子守店,小锐想了想说,明超呢?说好了今天送样品过去,等了半天也没去,害得我大老远地跑过来。小女孩忙不迭地说,明超调到城西新建的建材市场去了,请问你要看什么货,我拿给你。小锐不理她,问了新建材市场的详细地址,在心里冷笑一声,这个明超,你也真是笨,你以为换个地方,把手机停掉,就能躲开阿珠了?
  小锐毫不费力就找到了明超。明超一看见她,就拉着她来到个僻静的地方。
  阿珠都快急死了,你干吗突然不理她了?
  明超光是阴沉个脸,不说话,小锐又紧逼一步。阿珠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了,还没结婚,天天挺着个大肚子,好多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呢。这种时候给她打击,出了事怎么办?
  架不住小锐的步步紧逼,明超突然说,既然你这样讲,我就对你说实话吧。那次给你介绍马老板的时候,本来是正准备跟她回家结婚的,但你知道马老板后来对我说了什么吗?你知道他怎么对我说的吗?明超突然红了脸,定定地望着小锐,什么也不说了。
  小锐有些明白了,又不好显得她是个知情者,只好继续装糊涂。他说什么了?
  你真不知道吗?你们是朋友,你居然不知道她以前做过鸡?
  小锐霍地站了起来。她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那个字眼,她盯着他,好像他连带着也污辱了她似的。
  明超还在说。不错,她的情况是很不好,家里穷得丁当乱响,母亲又有病,还有弟弟要上学,工作也不顺。不错,她的模样是在那里,就算她不想那样,那些男人也会打她的主意,但她,她居然在我面前隐瞒一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还堂而皇之地跟我谈婚论嫁,想用一个孩子来逼我就范,觉得我老实好欺负是吧?我偏不让她欺负!
  那你想让她怎么办?把一切都告诉你,天天哭丧着脸向你赔罪向你道歉乞求你的原谅?你就没有做过一点儿错事吗?世上有那么多的小偷,每天都要回家面对自己的妻子,监狱里那么多抢劫犯杀人犯强奸犯,一样有妻子儿女去探监,还有那么多妓女,难道她们不是卖淫到九十岁一百岁,就是中途上吊自杀?她们后来不也一样被男人娶走了吗?
  当他说出鸡这个字眼后,小锐顿时就懵了,她知道自己正和阿珠一起站在理亏的一方,但她不甘心,无论如何,就算狡辩,她也要为阿珠找到一些辩护词,她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不能在这个乡下来的小伙子面前认输。天哪,这样的话题,她该怎么辩护啊。没想到,情急之下,竟说出一串令自己也感到目瞪口呆的话来。她看到明超的眼神慢慢软了下去,她就知道,她的辩护产生效果了。
  没几分钟,明超的眼神又强硬起来。是这样的,你说的这些也对,但是请你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将来我们一家人走在大街上,人家会在后面指指戳戳,他老婆以前是做什么的,他妈妈以前是做什么的,如果你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你会是什么感觉?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没有权利给自己选择一份简单干净的生活吗?其实我一直在忍,从我知道那些事,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了,我没有一天不在煎熬当中,我选择不告而别,不去戳穿这一切,就是对她最大的尊重,她自己做过的事,难道没有自知之明吗?为什么还要逼着我把这一切都说出来?
  那你就忍心抛下她,让她一个人收拾残局?你知道她的肚子现在有多大了吗?小锐再也找不到辩护词了,声音不由得低了很多。
  只有我走了,她才能去把那个孩子做掉。
  她不会做的,她要是做了,她这辈子可能再也做不了母亲了。
  那也不是我的错,她跟任何男人都会遇到这样的难题。你最好劝她赶紧去做掉,不然她会害了孩子。
  就算她执意生下来,你也不会认那孩子对吗?
  明超腮边的肌肉跳了跳,望着别处说,是的,我做不到,我斗争了这么久,我都快疯了,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了。他的表情看上去真的很痛苦。
  你真狠心,真像个男子汉,我希望你以后不会做噩梦,希望你后半辈子良心上能够平平安安。
  别跟我说这个,谁来替我着想?我今年才二十二岁,我比她还小一岁,在她以前,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她却早就是个老手了,她以为我老实,单纯,好欺负,她就装好笼子让我钻,换了你是我,你会傻乎乎地钻进那个笼子吗?
  小锐想了想说,你把她想得太聪明了,以她的智商,她根本不会装什么笼子,也没有把握人家一定会钻她的笼子,我倒觉得她才有点儿傻乎乎的。
  这回她真生气了,不知是替阿珠生气,还是对某种说不清楚的事物生气,总之,就像她自己切身经历了这场眼看就要失败的恋爱一样,她恨恨地看了明超一眼,噔噔噔地走了。
  
  阿珠站在路口,眼巴巴地看着小锐跳下公车,一步一步向巷口走来。小锐看得出来,她很紧张,像个等待揭榜的学生。
  小锐想,也许要慢慢来,不能猛地一下对她实话实说,她脑子里浮现出这样一幕,阿珠听说后,突然两眼一翻,倒在地上,胯间血流如注。电影里都是这样的,孕妇们受了刺激,立即早产。要真是那样,小锐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慢慢走到阿珠面前,装出轻松的样子说,没找到他人,他们那个店门关着,好多店铺都关着,说不定进货去了。再等几天吧,等他回来会给你电话的,要是过几天还没电话,我再帮你跑一趟。
  阿珠似乎信以为真,悄悄吐出一口气。回到阿珠的小屋,小锐猛地发现,阿珠用红绒线结了许多万字结,一个一个串了起来。小锐数了数,三十五个,正好是她们从小姑山回来的天数,正好是她的豆子的数量,难道这些红色的万字结就是崔道士给她出的主意?
  小锐问她,你这些绒线结,是不是每天结一只?
  你怎么知道?
  我随便问问而已。小锐心里清楚了,一定是崔道士告诉她的,一定是关于抓住男人的妙方,但她不忍心给她点破。她突然有点儿失望,如果这个小戏法真的能让阿珠把明超牢牢抓在手里,为什么她结了三十五个以后,明超还是离开了她呢?如果绒线结是荒谬的,她的四十九颗豆子是不是也跟这些绒线结一样牵强可笑呢?
  但是,不信它还能怎么办?姑且听之,姑且信之,除此以外,她也像阿珠一样,没有其他更有效的办法。她看看专心编绒线结的阿珠,顿生同病相怜之感。不管怎样,怀有一个愿望总是好的,不是有梦想成真的说法吗?也许曾经有什么人的梦想真的实现过呢。
  转眼又过了一个星期,阿珠又给小锐打来了电话,声音还是哭叽叽的。小锐只得丢下手边的杂事,赶了过去。
  阿珠一见小锐,就孩子似的放声大哭起来。
  明超还是没打电话给我,他再也不会理我了,他要抛弃我了,我该怎么办?我和孩子该怎么办?
  小锐趁机说,要不,我们去把孩子做掉吧,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根本不值得为他生个孩子。
  我不能,就算他抛弃我,我也要生下这个孩子。
  小锐想起明超那天痛苦的表情,心想,是该再去探探他的口风了,一个思想斗争激烈的人,如果不抓紧时机给予引导,很可能就走到别的路上去了。
  转了两次公车,才到达城西的建材市场。找到那家建材店,人家说,明超啊,他辞工了,昨天刚刚辞的。小锐感到自己的头嗡地一下变大了,呆了一会儿才急吼吼地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去了哪里?他说没说过他要去哪里?
  人家直摇头。小锐脸都红了,不停地嚷,你们一定要告诉我这个人去了哪里,否则我就去报案。人家问她是他什么人,为什么找他,小锐稍一思索,就说,我是你们的客户,他拿了我的钱,却没有给我送货,你们说我该不该找他?你们要是不告诉我他的去向,我就去登报,就去告你们,你们这叫什么店,收了人家钱,又不送货,还说什么辞职了,根本就是合伙诈骗!那些人一听,顿时紧张起来。这小子,居然对老子耍滑头,看老子怎么收拾他。可找了又找,的确找不到任何关于明超去向的蛛丝马迹。小锐说,你们当时雇他的时候,就没留下他的家庭住址吗?这下提醒了那些人,又是一阵翻找,果然找到了。小锐赶忙抄下那个地址,佯装生气地扬言,要是这个地址有错,我回头还是要找你们算账的。
  出了建材市场的大门,小锐心里一直响着一个声音;抛弃呀,这才是真的抛弃呀。又想,阿珠听了不急疯才怪呢。
  果然,阿珠一听就傻了眼,哇哇大哭起来。小锐吼住了她,又把前一次找他的经过也跟她讲了一遍,没想到这一讲,阿珠反而不哭了。她擦干了眼泪,一声不吭地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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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锐说,幸亏我连吓带骗要来了他的家庭住址,他跑了不要紧,他的家一时半会儿还跑不了呀,走,我们找到他家里去。说着就要收拾东西,想了想,又停了下来。
  不行,现在去找他,万一他不在家,他家里人凭什么承认呢?换了是我,我也不会承认的,哪里来的女人呀,随随便便就说怀了我的孙子,我的儿子呢?我儿子不出来证明,我怎么敢相信你呢?我想春节他肯定会回家的,你只有在春节期间上他家去找他。
  没用的,一个人成心要躲你,怎么也找不到他。算了,我也不想再找他了,找到了又有什么意思?人家不想见你,人家瞧不起你,就算你找到他,跪在他的脚下,他也会扭头就走的。阿珠现在倒是不哭了,一副心灰意懒的样子。
  所以,我们不妨去把这孩子做掉吧,长痛不如短痛,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孩子又没有户口,将来得有多难哪,对孩子也不好。
  阿珠摩挲着肚子说,太晚了,我感觉他已经听到我们的谈话了,我还感觉他正在伤心呢,他什么都听得懂,他早就听得懂所有的声音了。
  
  当天晚上,小锐被电话吵醒了,是阿珠打来的,阿珠已经一个人住到医院去了,看样子要早产,比预产期足足提前了十五天。小锐嗯嗯着,脑袋不由自主地又搁上了枕头。
  三妈早被她的电话吵醒了。从小锐口中,她早就知道了阿珠还没结婚却要生孩子的事,她当然知道阿珠此时的电话意味着什么。看看小锐那边还没动静,就摸黑来到小锐床边,说你还是赶快过去看看吧,怪可怜的,父母也不在身边。小锐揉着眼睛坐起来穿衣服,三妈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小锐。
  等她生完了,赶紧给她买碗月子汤喝喝吧,交代她千万要照顾好自己,这个时候落下病就是一辈子的事。
  小锐没想到三妈对阿珠会有这样的好心肠,以前她一直反对自己跟阿珠交往,还以为她对阿珠没什么好印象呢,就说,阿珠知道了会感谢你的。
  不要她谢我,人在难处帮她一把,是在行善,也是在给自己积德。
  小锐愣了一下。三妈你也愿意做善事?
  谁不愿做善事?作善之人,天降百祥。
  阿珠还没进产房,正在病床上哭得两眼红肿,小锐不敢看她的样子,便低头去给她收拾行李。还好,阿珠一直有所准备,几套婴儿衣服,几块尿布,一条小毯子,都整整齐齐地放在包里,旁边的插袋里放着黄蓝两色的银行卡。再往下看,行李的最底层竟是一串串绒线结,一卷毛线,以及一个没结完的万字结。小锐忍不住一把扯出来,扔在地上。阿珠你真没骨气,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带着这个东西。
  正好是阿珠阵痛的间隙,头脑稍稍有点儿清醒,顾不得肚大如箩,赶忙伸手去够地上的绒线结。不要扔不要扔,扔了就没有一点儿希望了。
  小锐只好气呼呼地帮她捡起来,扔进行李堆里。阿珠你明智一点儿好不好,你就想着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好不好?什么明超暗超的,那种狗东西,你就当他出车祸死了行不行,世上的单身母亲又不只你一个!做个单身母亲,那是女人的光荣,男人应该在你的光荣面前感到羞耻才对。
  阿珠一听又哭了起来。我以前从没想过做什么单身母亲。
  你没想到会做单身母亲,我还没想到我会这么矮呢,没想到的事多了去了。
  正说着,又一阵疼痛袭来,阿珠再次龇牙咧嘴大声哭号,小锐跑去找护士,护士却无所谓,只说再等等,时间还没到呢。但这次发作似乎更厉害一些,阿珠大汗淋漓,眼睛都发直了,小锐吓得缩在走廊里,不敢进屋,她甚至想过偷偷溜走,有一次,她当真从三楼溜到了一楼,刚走下楼梯又停住了,站了一会儿,又噔噔噔从一楼跑回了三楼。
  当她跑回病房的时候,阿珠不见了,人家告诉她,阿珠进产房了。
  五六个小时过去了,孩子还是没出来。医生全副武装走出来说,是难产,得剖腹,家属呢,赶快签字。小锐说她没有家属,只有她这个朋友,不知能不能代替她的家属签字。讨论了一会儿,签字问题总算解决了。旁边又有人对小锐说,那你赶紧去交钱,产妇只交了顺产的钱,现在是难产,起码还要再交两千。小锐想起阿珠行李包里的银行卡,就说,我得去问她银行卡的密码。医生只得让小锐换了衣服进产房去了。
  阿珠煞白着一张脸,死人似的躺在高高的产床上。小锐凑到她的耳边,对她说了医院催款的事。阿珠费力地睁开眼睛说,卡上只有三百块了。说完又闭上了眼睛,清冷的汗珠顺着发梢,滴落在小锐的手上。
  这个产妇怎么回事,家属也没有,钱也没有,既然要生孩子,为什么不早做准备?医生拉下口罩,撒开两手,看那架势,不凑齐住院费,她马上就会停止手术。
  不碍事不碍事,您赶紧手术吧,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小锐一边说一边往门外退,另外一个医生从背后堵住她,说你不能走,给家里打电话吧,你要是走了,我们去找谁要钱?挺聪明的嘛,躺到手术台上才说没钱,都像你们这样,我们这个医院还怎么开?
  打电话也得让我到外面去打呀,关我什么事,揪住我干什么?小锐很不高兴被医生当骗子对待。
  不用出去打,就到我们护士办公室去打。医生拉着小锐就往走廊那头走。
  放开你的手!不会欠你们半分钱的,你给我放开。小锐使劲儿甩掉那只拖着她的手,瞪了那个医生一眼,喉咙突然一阵哽塞,差点儿流下泪来。她真想骂她一句:你还是不是医生?是不是女人?但她还算清醒,她知道她现在不能骂,出院再骂都可以,现在千万不能骂。
  她想起自己的银行卡,那上面倒是有两千多块钱,那是她从小到大收到的压岁钱和生日红包之类。三妈很早就对她说,女孩子从小就要学会持家,学会把到手的钱一点一滴存起来,于是,她在三妈的带领下去银行办了那张卡。说实话,要把自己的全部积蓄拿来给阿珠交住院费,她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就看着阿珠在手术台上死去?她刚才签了字的,也听医生讲过一些利害关系,阿珠现在已经筋疲力尽,几近衰弱,若不赶紧手术,大人和小孩都有生命危险。如果她没有这两千块钱也就罢了,偏偏她刚好有这么多,她怎么能因为心疼几个钱财而见死不救呢?何况她正在听从崔道士的吩咐,往那只小花瓶里摘豆子呢,她怎么能一边摘豆子一边干出这种事来呢?
  可她到底还是心疼不已。那钱虽然不是她自己挣来的,但一样得之不易,她记得清清楚楚,最小的一笔存入只有二十块,最大的一笔存入也只有一百块。犹豫了好几次,她还是颤抖地拿起了话筒。
  三妈,请你把我的银行卡送到妇产医院来,阿珠没钱了,没钱人家就不给做手术,就会把她撂在手术台上不管,孩子就会死,阿珠也会死,真的,那些医生就是这么说的,不交钱他们就不给做,现在的医生就是这个样子。没办法,只有我先借给她了。我当然心疼,可是还能怎么办呢?看着她死掉?不行啊三妈,等她生完孩子,她一定会还给我的,她不是那种翻脸不认人的人。是的我知道,我会让她给我打借条的,这个我知道的。银行卡放在衣柜最里面那个小抽屉里,你打开抽屉,就可以看到里面有个绿色的药盒,药盒里面有个蓝色的小塑料皮本子,你掏出本子心,就可以看到里面有张交行的卡。就是那张卡。我在这儿等你三妈。
  三妈气喘吁吁跑过来时,孩子已经从剖开的肚子里拿出来了,是个女儿。
  
  出院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腊月二十四。越是临近这个日期,阿珠就越是沉默不语。到底回哪个家呢?回自己的家?她不敢回。回出租房?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几十块钱的小电暖器,一点大米之外,什么都没有,就算她可以熬下去,孩子怎么办呢?银行卡上只有三百块钱了,三百块钱够干什么?一眨眼工夫就没了。看来,真的只有按小锐说的,回明超的老家了,反正小锐已经弄来了他家的地址。
  到了腊月二十三那天,小锐突然问阿珠,明超知不知道你的预产期刚好是春节?阿珠点点头,他当然知道了,我常跟他提起这事儿。
   小锐点点头,心里有数了。她想,既然明超不惜辞工,肯定是下定决心不想再见阿珠了,明年他肯定会换个地方,甚至换个城市也说不定。她突然来了灵感,觉得明超可能会提前在家里过春节,真正到了春节那几天,他说不定已经出发了,不在家了。他肯定想象得到,在春节期间生完孩子的阿珠一筹莫展,只有硬着头皮找到他老家去。他想让她扑空,让她找不着自己。想到这里,小锐说,我们出院后哪里都不去,直接去他老家,说不定还能把明超堵在家里。阿珠听了小锐的分析,也觉得有道理,俩人立即开始收拾东西,做提前出院的准备。
  天气阴沉沉的,北风吹得人缩着脖子,连眼睛都睁不开。阿珠把自己和孩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在小锐的陪同下坐上了短途客车。小锐本来不想去的,她还在为那两千块钱心疼,这下好,她又一文不名了,又成了地地道道的穷光蛋了,到了夏天,连吃一碗刨冰都得思前想后了,阿珠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才能还她钱呢?她有点儿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做了傻事,是她傻瓜,是她弱智,是她倒霉,凭什么她小锐要跟着蒙受损失呢?越想越气,便不想去了,但三妈说,你还是陪她去吧,她还在月子里,路上没人照顾不行,再说,你也该经历一些事,历练历练。
  孩子在怀里不停地哭,那孩子也真是怪,从出院开始,一刻不停地路,哭了一路,还没有止住的意思。小锐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这是不是意味着阿珠去明超家会遇到不顺呢?但看看阿珠那张灰白而焦躁的脸,她不敢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她不忍心再打击她了。阿珠抱着孩子晃了一阵,突然对小锐说,你觉得这孩子像谁?我怎么觉得他谁都不像呢?长得也丑,是不是医院给抱错了,我越看越觉得不像是我的,一点儿亲切感都没有。
  小锐瞟了一眼,在心里说,如果明超自始至终在你旁边,两个人恩恩爱爱,你就不会觉得她长得丑了,就不会没有亲切感了。
  阿珠又说,也许我真的做错了,当初也许真应该听明超的,有了这个孩子,一天到晚抱着她,我还怎么做事?不做事又怎么养她?
  小锐白了她一眼。凭什么要你一个人养她?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该当父亲的要站出来当父亲,该当爷爷奶奶的要当爷爷奶奶,谁都别想逃脱责任。
  说得是,他们真要不认这个孩子,我就把她放在他们家门口。
  就怕你想放他们还不让你放呢。
  那我摔死她,我当着他们的面摔死她。阿珠生下孩子后,经常会陡地一下愤怒起来,两眼圆睁,像要吃人似的。
  小锐听得心里一惊,表面上却装得无动于衷。摔死她他们也不会心疼的,对他们来讲,就像死一条小狗一样,兴许还不如一条小狗,小狗还有一锅汤,还有一张皮,小孩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那就让我死,我死在他们面前算了。
  你这个人真是,想想办法吧,就会说这种横话,既然这么不怕死,生孩子以前就应该死掉,也不用多花这笔住院费,更不用欠我两千块钱,多好。小锐越说越解气,终于把自己一直心疼的两千块钱说了出来了,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竟扑哧一声笑起来。其实这话一点儿都不好笑,她是故意笑的,她想让阿珠高兴一点儿。看来阿珠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一包餐巾纸一会儿就用完了。
  小锐一直以为阿珠所说的城郊,就在公共汽车最末一站附近,哪知城郊大得很,汽车弯弯拐拐走了两三个小时,才来到一个荒草连天的山村。小锐有点儿失望,她想象中的城郊,应该是树木葱郁,流水清澈,色彩鲜艳的别墅点缀其间,而不是像她现在所见到的,既寒酸又贫穷,灰尘漫天的土公路上坑坑洼洼,路边尽是裸露在外的土坎,人们低着头袖着手,在路边走来走去,不时停下来甩一把清鼻涕,妇女们从池塘边抬起头来,破袖子下是一双冻得通红的胳膊,就连难得一见的母鸡们也是瘦骨嶙峋,无精打采。这样的情景让小锐心里一凉,她想起了明超的样子,明超在这个地方绝对算是个出众的小伙子,这样的小伙子,肯定也被家人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很显然,阿珠是承担不起这个期望的。
  下了车,两个人一路问过去,凡是被问到的人,都一脸惊奇地望着她们,好像她们多长了一个鼻子似的。终于到了明超的家了,三间大瓦房,白墙黑瓦,门前一溜光秃秃的白杨,看上去倒也整洁。走着走着,小锐注意到,一条灰黑的人影出现在屋后的小山冈上,他跑得很快,似乎身后有人在追他。他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后来,小锐想,那个匆匆逃走的人肯定就是明超,他一定是在家里看到她们了,也看到阿珠怀中的襁褓了,所以匆忙间跑了出去,藏了起来。说不定走前还跟家人交代了一二,也说不定他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早就在家里部署过了,所以他的家人才会不慌不忙,坚定果断,没有一点点突如其来的惊讶和慌乱。
  两个老人站在门口迎接她们,像是料定她们会来的样子。他们是明超的父亲母亲,他们穿一样的黑色衣裤,一样冷漠而平静的脸,连他们身后那扇灰黑色的木质大门也透出同样的冷静和果断。门是刚刚锁上的,母亲把钥匙妥妥地放进了裤兜里。
  从他们的长相上可以看出,他们都不是那种奸猾狡诈之人。母亲不时向父亲瞟一眼,小锐知道了,这个家是父亲做主。小锐推推阿珠,低声说,去呀,去告诉他们呀。阿珠低着头,不知道是害羞还是胆怯,怎么也不肯上前。
  小锐只好替她上去一步,站在明超的父亲面前。伯伯,我们来找明超,这是他女朋友阿珠,他回来的这几天里,阿珠早产了,我们刚从医院出来,我们带孩子来找她爸爸。
  你们胡说些什么呀?我的明超还没结婚呢,哪来的孩子。
  他们是没结婚,明超说,现在还没攒够钱,等攒够钱了,他就带阿珠回来结婚。
  这种话可不敢乱说,传出去把我们明超的名声搞坏了,明超从来没跟我们说过他有个女朋友,几个月前还有媒人上门来给明超提亲呢,他要是有女朋友了,我们会让媒人上门吗?
  我可以作证,他们的确在谈朋友,他们一直住在一起。
  你是什么人?我们又不认识你,明超也不在家,你给谁作证呢?作什么证呢?
  明超认识我,让他出来,你们就可以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明超不在家,他在建材市场打工,你们去那里找他吧,如果他真的做出这种败坏门风的事,我不会让他进门的,让他自己在外面解决。
  我们去过他原来的单位,他辞工了。
  他辞工了?那我们就不知道他在哪里了,他又不是每天都跟我们联系。
  这个孩子怎么办呢?阿珠家里还不知道这事呢,为了生这个孩子,阿珠的工作也丢了,她现在吃住都没有着落。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又不认识她,你说她是明超的女朋友,那也得明超来给我们介绍啊,现在明超不在家,我们怎么敢认她呢?如果我们认了她,今后任意哪个女的,抱个孩子跑到我家门口说,这孩子是你家明超的,我们是不是都得拿她当儿媳妇对待呢?肯定是不行的嘛,你们都是年轻人,你们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不用我多说,早点儿回去吧,马上就要过年了,在门口吵来吵去不好看。
  就是嘛,都要过年了,你总不能让阿珠抱着孩子流落街头吧,好歹也是你们的孙子啊。
  我要跟你说多少遍?我的儿子还没结婚,哪来的孙子?真是好笑,人怎么能这样不要脸面呢?
  小锐正要反击他,阿珠扯了扯她的袖子。我们走吧。
  凭什么?要走也要把孩子给他留下。
  阿珠不理她,抱着孩子飞快地走了。
  在汽车站待了一会儿,小锐愤愤地说,就这样抱回去吗?太气人了吧,要我说,偷偷给他放在门口,不由得他们不收留她,终归是他们家的骨血嘛。小锐说完孩子气地冲明超家扔了一颗石子。在汽车站,可以望到明超家的屋顶,屋顶上一缕薄烟飘飘摇摇,像一个轻蔑而嘲讽的眼神。
  阿珠说,就是太对不起孩子了,跟着我遭这份罪,是我做错了,她有什么错?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4-18 11:30:37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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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应该这样想,孩子放在他们家,比在你那里条件好多了,他妈妈生过孩子,又有经验。以后,你要是想孩子了,经常过来看看,一来二去,木已成舟,说不定明超也会回心转意的。
  阿珠似乎有点儿心动了,只说,他们不会同意我们放在他家门口的。
  干吗要他们同意呀,我们悄悄地放,不让他们察觉。
  那不等于是遗弃吗?
  什么呀,是她爸爸家,是她爷爷奶奶家,怎么能算遗弃呢?应该是回家。
  俩人又等了一会儿,抬头一看,已是下午,因为天冷,四野一片寂静,屋顶上的青烟却浓烈起来,大概是在烤火,要不就是在慢吞吞烧着午饭。早就听说乡里人到了冬天起得迟,吃得也迟,一天只来得及吃两顿饭。
  小锐说,走吧,动作要快,放下就走,就算给他们发现,他们也追不上我们的,两个老家伙,没我们跑得快,你回去后就搬家,让明超找不到你。他不是躲你吗?现在你也躲他,让他也尝尝心急如焚四处抓瞎的滋味。
  岂料,还没到明超家门口,一伙同样穿着黑衣服的人从屋里接连不断地走了出来,那情景就像羊拉屎,就像小锐刚刚在山脚边看到的情景,黑黑的,一颗一颗,从羊屁股下面连绵涌出。小锐站在那里,惊呼一声:天哪,他们到底找了多少人来对付我们哪。
  两边的人就这么对峙着。那边是清一色的男人,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黑衣黑裤,差不多的没有表情的表情,有几个人手里居然拿着木棍擀面杖什么的。这边是一高一矮两个年轻姑娘,高的那个抱着两尺来长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矮的那个拎着一只装尿布的大旅行包。又一阵北风刮了起来,像一个无法无天的浪荡子,在山坡上赶着呜呜的松涛,在田野里打着响亮的口哨,又把墙上的窗扇摇得噼啪乱响。最后,还是孩子的一声啼哭冲乱了决斗般的气氛,孩子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那边的人影开始松动起来,摇晃起来,不过,也没有离开,只是队形稍微松散一点儿而已,有人咳嗽,有人往脚下吐痰。
  明超的妈妈在屋里探出头来喊:姑娘,你孩子肯定是尿了,你给她换块尿布就……
  话没说完,就被明超的爸爸吼了回去。就你聪明!给我回屋去,不说话能憋死你?明超妈妈的脑袋一下子就缩了回去。
  阿珠蹲下来给孩子换尿布,果然尿湿了,屎也出来了,手忙脚乱弄了一阵,直到孩子的小屁股都冻青了,才勉强包好,捆扎起来。阿珠说,走吧,人家早就防备着我们呢。
  看来今天是办不成这件事了,小锐说,那就走吧,今天不行还有明天,明天不行还有后天,我就不相信,我们居然斗不过两个老家伙。
  
  回来的当天晚上,阿珠就发起了高烧,满脸通红,呼吸急促,躺在床上呼呼喘气。小锐说,恐怕还是得去医院看看吧。阿珠说,没事的,可能是吹了冷风,有点儿感冒,你帮我烧壶开水就回去吧。小锐也不勉强,真要去住院的话,哪来的钱呢?烧好开水,又把烤干的尿布收起来,一块一块抚平叠好,放在阿珠旁边,就回家去了。
  街上灯火通明,一家商场门口放着圣诞老人和马车,清脆的铃声无休止地播放着。另一家商场门口堆着雪乡小景,积雪的小屋,屋檐下挂着红艳艳的爆竹,笑呵呵的老夫老妻,温暖的橘黄色的窗口。小锐久久望着那个小屋,那小屋的形状跟明超家有点儿相似,那对老夫妻却跟明超的爸爸妈妈迥然不同。又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和阿珠在这条街上逛来逛去的情景,那天她们一人戴着一顶派送的圣诞帽,一路品尝着那些人递上来的炒栗子和烘糕,一条街走下来,没花一分钱,却已吃了个半饱。唉,今非昔比呀,她不知道明年的春节会怎样?也许明超会回心转意,也许……算了,她懒得再想这件事了,最近一段时间,她老陷在阿珠的事情里,她都有点儿烦了。她开始想自己的事情,回去第一件就是打开电热毯,好好泡个热水澡,再钻进热乎乎的被窝。又一想,阿珠一个人躺在冰冷的破房子里,旁边还有一个人事不知的小孩子,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又不能把阿珠接到自己家里来,她也没有这个必要。她们是朋友,她帮过她,这已经足够了。
  虽然才九点多钟,但因为天冷,三爹已早早上床睡了,三妈还在桌边笼着袖子等小锐。
  有好消息呢小锐,你舅妈有个亲戚在海军部队服役,春节回家探亲,托她给他介绍个女朋友,前几天就过来把你的照片拿去了,我怕又不成,就没告诉你,今天你舅妈过来说,人家想明天就跟你见见面。
  那他知道我的身高吗?小锐兴趣不大,关于身高的问题,已经让她吃够了苦头,丢尽了脸面,她早就不抱希望了。她回想起那些场面,那些目光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割在她的身上,还有那种躲躲闪闪的眼神,她早就受够了。她想起阿珠以前说过的话,这种事情,你越求越不得,你不求的时候,他偏偏自己走到你面前来了。她说的是明超,那时她对她的未来的确没有打算,她以为她这辈子就这样完了,像片无力的树叶,从这个男人的怀里吹到那个男人的怀里,不等秋天到来,就枯黄了,就萎掉了,就完蛋了。可突然有一天,明超出现了,他一出现,她就觉得她的生活必须重来,她必须有一个新的开始,新的景象。当明超开始躲她的时候,小锐曾问过她有没有后悔。她那时还沉浸在爱情中,还信心百倍,她说,就算后悔,也还没到后悔的时候,好事多磨,说不定经过这番波折,我跟明超的感情会更好呢。
  三妈说,我都替你想到了,都说了,人家还是想见见面再说,我看这回有希望。舅妈说,那孩子看了照片就笑起来了,说这样的眉眼正是他喜欢的。
  小锐的眉眼有点儿奇怪,她的眉毛有点儿八字形,淡淡的,眼睛却有点儿斜斜地往上挑,像京剧脸谱,这样的眉眼,猛一看,有点儿愁眉苦脸,细一看,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柔媚和幽怨,是很打动人的,可惜这么多年来,几乎没人愿意停下来仔细打量打量她的眉眼,他们都是匆匆掠过一眼,就昂首前去,不再理会。小锐不知多少次对镜研究过自己的长相,她也觉得眉眼是她整张脸上最动人的,看来,至少就她的脸而言,他们是有些相同的趣味的。
  小锐正要高兴,又冷下脸来给自己泼了瓢冷水。已经知道她是个矮子了还想见面,恐怕对方也是个矮子吧。三妈说,不会吧,太矮的话,怎么可能去当兵呢?
  小锐觉得三妈的分析也对,不禁开始想象起碧波连天的大海来,有个海军丈夫也很不错呀。尽管今天跑得很累,还是重新打起精神来,开始挑选明天要穿的衣服。
  三妈问起阿珠的情况,小锐的头埋在衣柜里,翁声翁气地说,还能怎么样?人家坚决不认,连门都没让我们进,还雇了一大帮像打手一样的家伙守在门口,只差把我们打出去了。
  也是,换了是我,连儿子都不认的女人,我也不会要的,谁知道是什么来历。我劝你,以后还是少插手阿珠的事,别弄得到时候连你都脱不开身。
  笑话,我怎么会脱不开身?又不是我的孩子,又不是我想结婚。
  总之,你少管就是了,自己的一点儿积蓄全都借给了她,也算是竭尽全力了。有些人,你帮她一把,她马上就能立起来,有些人,你再怎么帮,她也是扶不起的阿斗。我看阿珠这人就是太糊涂了,关键时刻狠不起来,当初就算连拖带骗也要把明超弄去登记结婚呀,这种事情怎么能听男人摆布呢?
  第二天,小锐兴冲冲去了见面地点,舅妈和另一个穿蓝色制服的人正在茶馆里等她。小锐只偷偷打量了一眼,就有点儿泄气了,小伙子太让人满意了,简直称得上英武,而且不高不矮,身材适中,这样的人怎么会看上她这个小矮人儿呢?
  舅妈走后,两个人继续留在茶馆里聊天。他问她平时都有什么爱好,喜不喜欢旅游,爱不爱上网。她则问他军舰走在海里的感觉,晕船的感觉,海风吹在脸上的感觉,满心都是好奇,小伙子答得很详细,言语也很生动,足见他对她的兴趣。她又问他老家,他说,在山里,离这里很远,得坐六个小时汽车,两个小时机动船,再走十多里地才能到。小锐就想,一个山里人,居然当了海军,真是个好运气的家伙。
  一直聊到中午,海军说要请她吃午饭。小锐自然满心欢喜,看来,这事说不定真有希望,否则,他干吗要请她吃午饭呢?她以前不是没有相过亲,那些人往往连一杯茶都没喝完,就抬屁股走了。
  饭桌上,海军竟直接问她,你对我有什么看法?
  她有点儿不好回答,她对他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但她觉得,这点儿矜持还是要有的,她不能先说出来,她得等他先表态才行。所以她只是羞怯地笑一笑,什么也不说。
  还有一个星期,我就该归队了,我回去以后,能不能跟战友们说,我有女朋友了?
  他笑意吟吟地逼视着她,她只好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简直要笑出声来了,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美满,是她以前想都没有想过的,怎么会突然降临这样的好运呢?
  午饭吃得高兴,俩人又决定一起去游乐园玩儿一玩儿。小锐高兴地说,我很早就想去游乐园了,但一直没去。
  为什么?这么近,你随时都可以过来。
  不是,一个人来玩儿有什么意思。
  海军就笑了,他懂她的意思了。而他一笑,她也就笑得更加灿烂了,她觉得他们真是有缘,才见第一面,就像交往已久的朋友,那么自然,那么快乐,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火箭似的向上蹿升。
  晚上回家,自然免不了向三妈三爹汇报这一天的愉快心情,全家人都为她今天的收获所鼓舞,都以为这桩婚事看来是很有希望了。
  明天我们还约好了去划船呢,他今天晚上就住在舅妈家,明天一早来接我。
  三妈说,这么冷的天,划什么船呀。
  三爹说你真是的,人家年轻人,不怕冷,你就让人家去划吧。明天早上我去买菜,中午你们回家吃饭,顺便带回来我们看看。
  不行啊,我们说好了中午在外面吃烧烤,还是晚上回家来吃吧。
  一天的行程就这么安排好了,小锐爬上床去,第一次带着微笑钻进了被窝。三妈留下来给她掖被角,说阿珠打过电话来的,我说你出去了,相亲去了,她就挂了,我估计她也没什么事,无非是想要你过去给她帮帮忙,我可告诉你,人家没几天就要归队了,这几天你先不要管阿珠了,你先管好自己的事再说。
  嗯!小锐往被子里缩了缩,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日子就在好心情中幻灯片一般放过去,四处游玩,逛街,打游戏,看电影,品尝美食,共赴家宴,好像春节提前一个星期来到了似的,短短五六天里,两个人就经历从初识到热恋的全部过程。在那个到处都是情侣的电影院里,小锐品尝了她此生第一个来自异性的吻,长满胡楂儿的嘴唇久久地贴在她的嘴唇上,那种从未遭遇过的奇特感受,差点儿让她晕了过去。她慢慢睁开眼睛,使劲地掐了一下自己,很疼,应该不是做梦吧。她一直很怀疑,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一个渴望已久的美梦。
  腊月二十九了,就要过年了,海军不得不回家去。他们约好,六天后再见,六天后他会再来这里,他要从这里坐上归队的火车。
  送走了海军,小锐这才想起阿珠,她应该去看看阿珠了。
  阿珠没锁门,轻轻一推,门应声而开。阿珠正坐在小板凳上熬稀饭,小孩在被子里嗯嗯地哭着,阿珠缓缓转过头来,小锐吓了一跳,几天不见,阿珠已经瘦得脱了形。她看了小锐一眼,又去专心致志地熬自己的稀饭,她似乎坐着都吃力,一手抓着桌腿,一手拿勺在锅里颤巍巍地搅拌。
  小锐去看锅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米,桌上也没有菜,一瓶老干妈早就刮得见瓶底了。小锐站了一会儿,转身跑了出去。
  她一阵风似的冲回家里,冲进厨房,找出一只大碗,装菜,装饭,满满地装了一大碗,又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三妈追出来问,她不理,一会儿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阿珠一边吃一边打嗝,一口气吃下大半碗,才抬起头看小锐,看着看着,就哭了起来。
  小锐,我坚持不下去了,我没钱,没吃的,小孩也没奶吃,我有家不能回,我会饿死的,我会病死的,你摸摸我,我一直在发烧。
  阿珠的手盖在小锐的手上,竟像熨斗一样滚烫。
  你还是回家去吧,你妈会原谅你的,天下没有不原谅女儿的母亲。
  她不会的,你不知道,以前我姐姐就是像我一样,没结婚就带着个孩子回家,把她给气病了,后来姐姐也失踪了。现在,我要是也这样回家,非要了她的命不可。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小锐一直以为她只有一个弟弟,没想到她还有一个姐姐。
  小锐,你帮帮我吧,我实在是没有一点儿办法了。
  我是想帮,可是,我怎么帮你呢?你知道,我所有的积蓄上次全都给你结了住院费了,我现在也是靠父母养着呢,要不,我每天在家只吃个半饱,藏起一半,再偷偷给你送来?
  阿珠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你说得对,没有人能帮我,没有人可以帮得上我,我已经走到绝路上来了。我现在好后悔,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真的不该生下这个孩子,谁都不稀罕她,连我自己都觉得她多余,我也不该遇上明超,我根本就不该产生什么改过自新的想法,我就该像以前那样活下去,你看看那些女人,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她们一样是在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不偷不抢,不欺不骗,一样孝敬父母,友爱兄弟,我有什么资格看不起那一行呢?那才是我的出路呀,我真后悔,我当初居然发了疯,想要改什么过,我何过之有?我不过是想挣口饭吃而已。现在我该怎么办?想走回头路都不可能了,你看看我,我已经变成了这副鬼样子,我还有人要吗?还有人会要我吗?没有人要了,连狗都不会理我了。
  阿珠一面说,一面往地上滑下去。小孩被她吵醒了,躺在床上猫似的哭。阿珠猛地一捶床垫,小孩竟给弹得蹦了起来。哭哭哭,就知道哭,我要死了你知不知道?说着解开衣襟,掏出松耷耷的乳房给孩子看。
  你看,你看,有奶吗?没有,一滴也没有,你已经把我喝干了,你就饿死吧,你就哭死吧,你生来就是受苦的命。
  小锐没想到阿珠的乳房会变成那个样子,才几天的工夫,原来饱满的乳房竟像一只半空的口袋似的挂在那里。阿珠揪起它,揪得长长的,再松开手,让它自己啪地一声掉下去。她像疯了似的,嘿嘿笑着,不停地揪起来,放下去,揪起来,放下去。
  小锐你看,这样的乳房,还有男人喜欢吗?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人喜欢它了,再也不会有人要我了,他们宁可去要你都不会要我了。
  你这是什么话?你有什么资格污辱我?小锐霍地站了起来。
  我没有污辱你,我说的是真的,你不是相亲去了吗?他长得帅吗?这回相中了吧?我看你表情就知道相中了,这方面我有经验。你看,我没说错吧,男人们宁可要你也不会要我了,我已经完了,彻底完蛋了。
  疯了!你简直疯了!小锐气得一甩手跑了出去。
  
  这回小锐真生气了,她决定再也不管阿珠的事了,不管怎么说,也不能当着她的面说出这种话来呀,狗东西,原来她一直在自己面前抱着见鬼的优越感哪,她算什么,不就是长得好看一点儿吗?那就让她一个人优越去吧,让她一边喝她的米汤一边优越吧,她真后悔,她应该当时就甩给她一巴掌的。
  幸好大年三十的气氛不容易让人生气,小锐一直在厨房里帮着三妈,三妈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她谈着明年的计划。
  该准备几件像样的衣服了,我估计过了年他会邀请你去他们部队玩儿玩儿的,得穿好一点儿,这是给他长面子的事情。
  吃过团年饭,我带你去商场看看,听说过年期间打折打得很厉害。
  可能的话,最好明年就把事情办了。
  小锐说,办不办的,也不该由我来说啊,还得由人家先提出来。
  那倒是,不过他会提出来的,部队里的人我了解,听说他快转业了,说不定他就想在转业前敲定这件事呢。
  小锐配菜的手迟疑了一下。三妈你说,他会不会是因为转业的事,才这么快跟我确定关系的。
  你想得太多了,就算是出于这种考虑又有什么呢?有了女朋友,才能决定转业后回到什么地方嘛,他有这种打算也无可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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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没有我,转业后他是不是要回到他的老家?
  可能吧,就算是又怎么样呢?当初你爸爸还不是因为我有一张城里户口才跟我结婚的,他那时还是个下乡知青,人家都回城了,他还待在那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现在不也一样过得很好吗?都是缘分,就算他想利用女人,为什么偏偏是你而不是别人呢?这就是缘分。
  俩人一边干一边嘀嘀咕咕,从早上八点一直忙到十二点,十八道菜的团年饭终于摆到了桌上。两个哥哥家六口人,三爹三妈加上小锐,一共九个人围着大桌团团坐定,照她们家的老规矩,这顿饭必须人人到场,还必须人人沾酒,既喝酒自然也就免不了说话,去年一年如何,明年有何打算,今后有何打算,每个人都要谈到,包括两个还在上幼儿园的孩子。总之,有点儿像单位里的茶话会,总结过去,展望未来,其乐融融。今年谈得最多的话题是小锐,大家都对这个刚刚结识的海军充满了期待,说是部队里出来的人,至少思想品德上是可靠的,又说大山里出来的人,不会是什么奸猾之徒,性格朴实,勤劳可靠,唯一有点儿担忧的就是,当过兵的人,将来也许会有点大男子主义,小锐在家时得勤快些了,脾气也得温和些了。三妈就站出来说,我们小锐,其实是很勤快的,也不轻易发脾气,何况是在那个海军面前,一个女人只要嫁对了人,肯定百依百顺。
  吃啊聊啊,等散席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了。小锐猛醒过来,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最后一颗豆子还没摘呢,这件事是万万不能忽略的。当即穿衣出门,往菜场那边赶去。
  都怪这顿饭拖得太久,等小锐赶到菜场的时候,水产部空无一人,整个菜场只剩几个卖小菜的人稀稀拉拉坐在那里,放生看来是不可能了。小锐怏怏地往回走,无论如何,今天得把最后一颗豆子摘下来,已经坚持了四十八天,一定不能在第四十九天的时候出现遗憾。也许今天得破财了,她已决定,顺便去趟地铁,看看有没有大年三十还在乞讨的乞丐。
  她第一次发现,大年三十这天,乞丐也要休假的,地铁站没有,闹市区没有,天桥上没有,所有曾经出现过乞丐的地方,今天都没有,大街上像大水冲过一样干净,人人都缩在自己的安乐窝里,间或响起一两支礼花爆竹的声音,那是在小巷子里跑来跑去的孩子们弄出来的声音。小锐怏怏地往回走,她想去问问三妈,当然,她不会把崔道士给她的秘密说出来,她会想个别的办法问问三妈。
  正要回家,猛地想起阿珠来,阿珠今天会怎么过年呢?对呀,去给阿珠送点儿钱过去,阿珠不正需要帮助吗?就在阿珠身上摘下这最后一颗豆子吧。
  阿珠家的门大开着,这个女人,大冷天的,人家关着门还要挂棉帘子呢,她倒好,还要把门开着。正要大声责怪阿珠,才发现阿珠并不在家,摸摸炉子,已经凉了,看来阿珠离开的时间不短。又去看孩子,孩子的奶瓶温在被子里,剩下的半瓶奶看上去十分稀淡,尝了一点儿,才发现原来是米汤。小锐摇摇头,米汤能有什么营养呢?看看孩子的脸,似乎比刚生下来时还小了些。正要哄她,才想起这孩子还没有名字,出生都快两个星期了,还没有名字!心想,等会儿阿珠回来,一定得逼着她给这孩子取个名字,大年三十这天取名,还是有点儿纪念意义的,要不,干脆就跟年字挂点钩,叫个什么年,或者把年字放在中间,想来想去,总觉得这样的名字有点儿男性化,不过也好,很多大人物都是男取女名,或者女取男名,倒显得另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大气。
  孩子哭了起来。声音很弱,细细的,吭吭的,可怜巴巴的。小锐伸手去抱她,碰到了挂在胸前的一个硬硬的东西。拿起一看,竟是一只小包,小锐认得,那是阿珠的化妆包。打开一看,天哪,竟是阿珠留下的一封信。
  好心人,请您收下这个孩子吧,她父母身体健康,容貌优等,只是不配做她的父母。
  然后就是孩子的出生时间,以及孩子都吃过些什么东西。写得倒挺详细的。
  小锐傻站在那里,两手呆呆地朝前伸着,却不敢抱那孩子,好像那孩子是个什么碰不得的东西。
  想了又想,也许应该把孩子抱回家里暖和暖和,这个屋子里太冷了,简直像冰窖。
  小锐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刚一进门,两个侄儿就欢叫起来。
  娃娃呀,不是布娃娃,是真的娃娃呀。
  三妈正在打瞌睡,一下子给惊得站了起来。小锐说,阿珠跑了,把孩子扔下跑了。
  傻丫头,你把她抱回来干什么呀,你赶紧给我送回去,赶紧,越快越好,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了。
  这孩子饿坏了,你看,她妈就给她吃米汤,不管怎么说,我们先给她冲点儿牛奶吧,不然她会饿死的。
  饿死了也跟你没关系,这种事情你少插手。
  三妈,今天是大年三十啊,要饭的从门口过,也要给他一碗饭的,不就给她冲点儿牛奶吗?
  三妈站了一会儿,拿过了小孩的奶瓶,冲了满满一瓶,又拿凉水泡着,泡了一会儿又挤出几滴试温。小锐说,还是三妈内行啊,这孩子命苦,要是生在三妈家里,怎么会饿成这样呢?
  少废话,喂饱了她,赶紧给我抱回去。
  小家伙咬住奶瓶就不放,一气吃完了半瓶,才松开嘴巴来喘气。小锐试着拿开奶瓶,她马上哭起来,声音听起来似乎响亮了许多。
  三妈,让她在我们家过了年再走吧。
  你知道什么呀,赶紧给我抱走,一分钟也不能留,这不是别的,不是小猫小狗,她是人,一沾上手,想甩都甩不脱。
  我把她放在哪里好呢?她那个出租屋里冷得要死,孩子肯定会冻死的。
  我不管,哪里抱回来的你给我放回哪里去,早就跟你说,阿珠那种人,少插手她的事,现在知道了吧,表面上像只羊,一夜之间,她就能变成狼。
  她也不是有意的。小锐想起那天阿珠的哭诉,说不出话来了。
  谁都不是有意的,那些杀人的人,他们也不是有意的,为什么没有人原谅他们呢?
  孩子吃饱了,又睡了。小锐还抱着她坐着不动,她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只是想到,把她送回那个小屋里,她肯定是死路一条。
  三妈,你知不知道有谁想领养小孩?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你少七想八想,赶紧给我送回去。
  三妈,你不是常说行善之人天降百祥吗?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也要我做得起嘛!
  三妈见小锐还在磨蹭,正要把孩子夺过来,电话响了,是舅妈打来的,那个回家的海军,走到半路,碰上山体滑坡,公路堵死了,走不了了,只好回来了,问小锐能不能现在就过去。舅妈的声音很大,小锐全都听见了,这个消息太意外了,她抱着孩子站起来。
  放下电话,三妈两手一摊。这下不怪我了,你总不能带着孩子去见他吧,人家要是问起来你怎么说?说是你朋友遗弃的孩子?你都有这样的朋友,人家又会怎么看你?
  别说了,我送回去,不过,我们得给她加一床小毯子,她的包裹实在太薄了。
  这次三妈没有反对,进屋去拿了一块毯子来。
  电话又响了。还是舅妈,这回是找小锐的。
  小锐呀,你不要等到吃晚饭才过来呀,现在就过来吧,我们正在唱卡拉OK,有人急着想听你唱歌呢。
  就来,就来。
  三妈要陪着她去送小孩,小锐不让,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是心存侥幸,她总认为阿珠会后悔的,说不定她现在已经赶回来了,正在为失踪的孩子痛哭呢。她怕三妈看见阿珠,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抢白她一顿。
  可是,阿珠的房门锁了。敲了半天,也没人应声。凑近窗户看进去,屋里似乎收拾过了,干干净净,冷冷清清,连阿珠原来那些生活用品都不见了。小锐突然明白过来了,肯定是房主过来收拾过了,把门锁起来了。这么说,房主看到阿珠扔下的孩子了?
  小锐顿时全都明白了,房主肯定早就发现了,早就等着有人把孩子抱走呢,孩子一走,他就过来清理了现场,锁上了房门。这件事就跟他毫不相干了。
  小锐抱着孩子来到外面,现在怎么办?海军正在舅妈家里等着,如果抱着这孩子走进去,她可以想象满屋的目光,也可以想象那个海军的目光。重新抱回家去?三妈肯定会把她像扔一只蟑螂一样扔出去的。
  小锐抱着孩子慢慢走,心里跳得像擂鼓一样。阿珠遗弃了她,她也要遗弃她了吗?世上所有的人都要遗弃她了吗?孩子像是听懂了小锐的心跳,醒了过来,细声细气地哭着。小锐盯着她看,越看越觉得她将来会是个美丽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有着什么样的命运呢?她想不出来什么样的命运才适合她,但有一点儿,她不能再跟阿珠一样穷了,穷则思变,变就容易出事。她应该生在一个稍微富裕一点儿的人家家里,平平安安,暖暖和和地过完一生。
  小锐旁边就是一个豪华的小区,住在这个地方的人,应该都有一份不错的生活。她站在院墙外,看着里面那些繁复的欧式阳台和窗户,以及漂亮的窗帘后面,晶莹的水晶吊灯一角,据说这些富裕的人们很多都没有自己的小孩,他们没有时间生,生小孩的季节要打拼世界,打拼到世界了,又错过了生小孩的季节。小锐等了很久,趁那个门卫出来闲晃的时候,一闪身进了小区,她在楼群间慢慢穿梭,寻找一处自认为合适的地点。她看中了那个车库,太阳照着那辆豪华轿车,小锐认得,那是一辆奔驰,开这种车的人家,又在大年三十这样一个祥和的日子里,看到这样一个美丽的婴儿,主人应该不会过分生气吧?
  孩子似乎也很满意,小锐放下她时,原以为她会哭的,但她却没有吱声,她刚刚吃过一瓶牛奶,肚子里饱饱的,正十分满足地咂着嘴,心安理得地迎接着她的命运。
  舅妈家正在歌舞升平,桌上摆着美酒和点心,厨房里请来了专业厨师,诱人的香味阵阵飘出,越发令人陶醉。海军把话筒递到她手里,一再要她唱,舅妈也要她唱,她张了张口,却一句也唱不出来。她进门的时候告诫过自己,要装得跟没事一样,要装得喜气洋洋一点,要装得甜美可爱一点儿,她在心里努力了再努力,但她还是做不到。
  这是个吉祥的节日,每个人都很快活,即便有些小小的烦恼,也都被压在节日的盛装之下,美酒佳肴之下。海军似乎很喜欢唱歌,他正跟舅妈唱一首著名的合唱。他肯定看出她有点儿不对劲了,他刚才还问过她,你怎么啦?谁惹你不高兴了?她摇头,她以为他会继续追问下去,她想,他要是一再追问,她说不定会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他的,可他只问了一句,就懒得再问了,就转头唱歌去了,他的颤颤的气流被放大得满屋子都听得见,她突然有点儿厌恶一个男人用颤颤的气声唱歌。
  趁着海军跟舅妈唱歌的时候,她站起来向舅舅撒谎说她来的路上掉了东西,她要去找,她一定得去找。不等舅舅反应过来,她就匆匆跑了出去。在院子里,她还能听见楼上的歌声。轻轻敲开沉睡的心灵/慢慢睁开你的眼睛。歌声中,她一边跑,一边流下了眼泪。
  她在街道上发狂似的奔走,她想让自己的心在狂乱的脚步声中平息下来。她再次想起那最后一颗豆子,她很清楚,她摘不满四十九颗豆子了,一个孩子活生生地放在她的面前,她曾经有过这么好的机会,但她推开了她,在她已经摘满了四十八颗豆子的时候,她推开了她,等于把那四十八颗豆子也抹杀了,她什么也没有了。现在,子夜临近,新一年的大门已经朝她打开,她只能随着人流跨过这道门槛,茫茫前行,她再也没有机会去摘那最后一颗豆子了。
  当然,明天也不用去小姑山了,她没有做到自己该做的,又凭什么见到那个奇迹呢?她没有希望了。是她自己掐灭这个希望的。后半生,她只能晃着这具小小的躯体,可怜巴巴地活下去了。
  
  【作者简介】姚鄂梅,女,湖北宜昌人。先后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等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近百万字,曾获湖北省第五届“屈原文艺创作奖”。现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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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月儿圆
刘庆邦

  丈夫李春和四年多没回过家了,田桂花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现在的年月和和平平,丈夫没有从军征战,没有关山阻隔,哪能连着几年不回家看看呢!丈夫没有提出过跟她离婚,她和丈夫的关系仍是两口儿的关系。你一口,我一口,加到一块儿才是两口儿。南一个,北一个,老不往一块儿加,算什么两口儿呢!不错,丈夫每年都给她往家里寄钱,春节寄,端午节寄,中秋节还要寄,每次寄的钱数都不算少。虽说钱也是好东西,可以买蜡烛,买粽子,买月饼,但钱毕竟是用纸做成的,不能代替丈夫的功能。比如有的钱面上印的也有人影,你喊那些人试试,恐怕你喊一百声,人家一声都不会答应。她身上月月都来,说明她还不老,对丈夫是需要的。需要怎么样呢,丈夫不回来,她只能把需要压抑着,跟守活寡也差不多。
  村里风言一阵,风语一阵,说李春和在外面混发了,腰粗得比老水牛的腰都粗,腰缠万贯、十万贯都不止。还说李春和不仅买了房,买了小轿车,还包养了一个嫩得一掐一股水儿的小老婆。每天晚上,李春和都不在煤窑上住,他驾起小轿车,车屁股上的红灯黄灯眨了几下眼,七拐八拐,就进城去了,找他的小老婆去了。田桂花不相信这些传言,不但不相信,她还有些生气。她认为这是有人故意造她丈夫的谣言,损害她丈夫的名誉。她恼着脸子说:你们不要瞎说,我们家春和老实本分,不是那样的人。说了这些话,田桂花的气恼半分都不能减轻,她的脸都白了,手都抖了。准确地说,田桂花对那些传言不是不相信,是她不愿意相信,是她的意志不许她相信。丈夫有老婆有孩子,如果再在外头搞女人,那成什么人了!倘若像别人说的那样,丈夫在外头养了小老婆,把她往哪里搁?她还算不算李春和的老婆?还有,国家的法律有规定,一个男人只许娶一个老婆,丈夫要是养了小老婆,岂不是成了犯法的人!说来说去还得怨自己的丈夫,要是丈夫像五年前那样,一年回来一两趟,那些风言风语根本站不住脚,自己就刮跑了。丈夫一年二年三年四年都不回来,情况就不一样了,那些传言就不再是风,而像是结结实实的砖头。丈夫一天不回来,砖头就压上一块。一个月不回来,砖头就压上三十块。一年不回来呢,砖头增加得就更多。砖头不承认她的意志,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越积越多的砖头不仅压在她的院子里,还压在她的心上,把她压得快喘不过气来了。不行,田桂花一定得让丈夫回来一趟。她不说为了自己,说是为了女儿。丈夫上次回来,女儿小静还不满一周岁,还不会叫爸爸,走路也走不稳。如今女儿都五岁多了,却记不起爸爸是什么样,是高还是矮,是胖还是瘦。村里人说,小静长得像她爸爸李春和。可是,爸爸的样子她还是想不出来,她是个女孩子,爸爸总不能也是个女孩子吧!
  田桂花到村长家给丈夫打电话,问丈夫今年春节到底回来不回来?丈夫说离春节还有好几个月呢,到时候再说。她说:到时候你又说有这事儿那事儿的,还是现在就说好,我和小静好盼着,也好提前有个准备。丈夫说:回家过春节不是不可以,只是……这样吧,等确定下来,我给你打电话。田桂花说:你说得好听,都是我给你打电话,你啥时候给我打过电话?头两年你也说过到时候给我打电话,我从小年等到大年,从初一等到十五,到底没等到你的电话。我想问问你,你心里还有没有你这个老婆?还有没有这个家?她低着头,头发盖着话筒,不由得抽泣起来。丈夫要她不要说傻话,说:我每年逢年过节不都给你寄钱嘛,而且一年比一年寄得多,你还要我怎么样?田桂花说:今年我不要你的钱,就要你回来。你要是不回来,我就领着小静去找你。你不知道,人家把你说成啥了。丈夫问:说我啥?有啥可说的?田桂花说:那些话我都说不出口,我替你害臊。丈夫停了一会儿说:好吧,今年春节我回去。你听着,我回去的事儿不要对别人说,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别人知道我回去,该一拨儿一拨儿去找我了,让我帮着办这个,办那个。咱们那儿的人麻烦事儿太多。田桂花说:你放心吧,我知道。
  过了几天,丈夫通过安在村长家的收费传呼电话找到田桂花,说他春节不打算回去了。田桂花正要着急,正要说丈夫说话不算数,丈夫说他打算提前回去,回去过中秋节。丈夫说出的原因是,春节期间农村太冷了,屋里像冰窖一样,让人受不了。中秋节不热不冷,气候要好得多。田桂花说:你吓我一跳,我以为你今年又不回来呢。不管啥时候回来,只要回来就好。丈夫问:你是不是想我了?口气里有些许笑意。田桂花脸上红了一下,说谁想你,没人稀罕你!
  这天是八月十二,再过三天就是中秋节。田桂花晚上到院子里把月亮看了看,月亮只差一小块,补上那一小块,月亮就圆满了。丈夫代表的就是那一小块,等丈夫一回来,他们家的月亮就团圆了。丈夫是个能吃苦的人,也是个有头脑、有本事的人。一开始,丈夫在别人的包工队里挖煤。后来,丈夫把挖煤的全套手艺都学会了,就拉出一帮人,扩充一些人,自己组建了一个包工队。当了几年包工头儿,攒下一些钱,再后来,就盘下一座煤窑,自己当窑主,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煤老板。当上煤老板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毕竟已经和丈夫做了十七八年的夫妻,毕竟四年多没见过自己的丈夫了,田桂花的激动之情是不可避免的。为了迎接丈夫的归来,她到集上买了月饼、石榴、葡萄、脆梨,还买了猪肉、羊肉、鲤鱼和笋鸡。她把院子里的地扫了一遍又一遍,把桌椅板凳擦了一回又一回,忽然想起,应该带女儿到镇上的澡堂洗个澡。镇上前年就开了澡堂,有男浴室,也有女浴室,花两块钱就可以洗一个热水澡。听说澡堂内还设有单间,你如果愿意花四块钱,就可以开一个单间,从里面把门一插,一个人或者是两口子,想怎么洗就怎么洗。村里不少男人女人都去洗过澡了,她一次也没去过。她对女儿说:走,咱也去洗个澡。你爸爸快回来了,别让你爸爸嫌弃咱。她是用自行车带着女儿到澡堂去的,母女俩包了一个单间。洗完澡出来,她从澡堂门口的大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洗得发红的脸、发红的脖颈和耳朵,还有未干的漆黑的头发,浑身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骑上自行车,看着路边的绿庄稼,她不知不觉就骑快了,快得像飞一样。坐在后车座上的女儿害怕了,嚷着慢点儿,慢点儿!她停止踩踏板,让车速自行放慢,笑着对女儿说:我试试你的胆子大不大,看来你的胆子还不如一个羊屎蛋儿大。说不定你爸爸还带你坐汽车呢,汽车跑得更快,看你怎么办?女儿答得很干脆:我不坐汽车。
  丈夫这次没有食言,八月十四傍晚,丈夫回来了。丈夫是自己开着轿车回来的,车的颜色是麻金色。丈夫对村里的路还算熟悉,有好几条南北长的村街,他一直开到自己所住的那条街的南口。他本来还想往村街里开,一直开到院子门口。可他刚拐进去一点,又退了回去。村街的路坑坑洼洼不说,很窄的路两边还堆着一些柴草,码着准备盖房用的砖头,开过去是不可能的。他没有鸣喇叭,但人们还是听见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看见有一辆小汽车开进了村里。这是谁呢?是不是那个在外面发了大财的李春和呢?李春和只好把车停在那条东西长的铺了砖头的路上,开门从车上下来。他一下车人们就认出来了,果然是李春和。有腿快的小孩子飞跑着向田桂花报告:小刚他爸爸回来了,开着小黄汽车。田桂花说:是吗,这么快呀!她快步往院子门口走,忘了把小静带上。听见小静着急地喊妈妈,妈妈,她才回过身,拉上小静的手。田桂花一出院子门口,就把站在车边的丈夫看见了。丈夫吃胖了,肚子鼓得高高的,像怀孕七八个月的孕妇的肚子。丈夫本来个子就矮,腿就短,肚子这么一鼓,显得腿更短了。丈夫的脸也吃大了,半个头顶都扩成了脸,油光闪亮的。田桂花只看了丈夫一眼,就没有再看,低着眉向丈夫走去。走到丈夫身边,她才又抬起眼来,说:回来了?丈夫说回来了。又说:这几年村里没什么变化嘛,路这么糟糕,也没人修一修,连车都开不进去。田桂花说:谁修呢?没人修。这车是你自己的吗?丈夫反问:你说呢?丈夫一反问,田桂花就知道了丈夫确实买了小轿车,看来村里人没有瞎说。田桂花说:好了,回家吧。跑这么远的路,该累了。
  这时,车里好像有人说话。丈夫答应着来了来了,赶快来到小车右侧,拉开右侧的车门。右侧副驾驶的座位上放着一个儿童坐的小座位,小座位上坐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身上系着安全带。丈夫解开安全带,把小男孩抱了出来。小男孩两三岁的样子,鬈曲的头发,白胖的脸,很是洋气,喜人。小男孩大概在车上睡着了,这会儿还在揉眼睛。丈夫说到站了,下来吧,欲把小男孩放在地上。小男孩抱着丈夫的脖子,蜷着腿,双脚不愿沾地,说抱抱。田桂花未免惊奇,问:这是谁家的孩子?丈夫没有从正面作出回答,只说:等回到家我慢慢跟你说。田桂花看看小男孩的脸,再看看丈夫的脸,心中明白了八九分,惊得脸都黄了。她问:小刚呢?你怎么没让小刚跟你一块儿回来?小刚是他们的儿子,小刚刚上到小学五年级,丈夫就把小刚接走,送到城里的贵族学校读书去了。丈夫说:中秋节学校不放假,小刚不能回来。田桂花和丈夫说话时,小静扯着妈妈的手,躲在妈妈身后,想看爸爸又不敢大看,看一眼,躲起来;再看一眼,又躲起来。没人注意她,小静好像有些不甘心,晃着妈妈的手,大声喊妈。小静喊妈提醒了田桂花,她把小静拉到前面说:你不是成天价想你爸爸嘛,这就是你爸爸,快喊爸爸。小静把爸爸看了看,嘴动了动,还没喊出口,小男孩说话了,小男孩说:这不是你爸爸,是我爸爸!小男孩说得声音很大,近乎嚷嚷,像是拒绝着什么,又像是维护着什么。既然这样,小静就不必喊爸爸了,遂又躲到妈妈身后。小静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丈夫板起脸对小男孩说:哎,源源,不许这样说话,爸爸是你的爸爸,也是你姐姐的爸爸。
  一切都被证实了,一切都明白了,丈夫不但在外面买了房子,养了小老婆,还让小老婆给他生了儿子。丈夫的小老婆虽然没有跟车回来,但小老婆生的孩子回来了,证明小老婆的确存在。好比丈夫带回了一只羊羔子,羊羔子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也不会从地下钻出来,只能是从母羊的肚子里生出来。丈夫没带回的母羊,就是他留在城里的小老婆。丈夫又添了儿子的事,她可一点都没听说。以前的事,都是传言比真事大,真事有一个两个,传言能传出七个八个。现在翻过来了,真事比传言都大,传言刚传到有小老婆,真事一拿出来,私生的孩子都两三岁了。丈夫这是怎么了,胆子怎么这么大呢,脸面怎么一点都不顾了呢!人一有了钱,难道什么都不怕了?钱皮都盖到脸皮上了?田桂花看见,村里已悄悄围过来不少人,那些人都朝丈夫怀里的小男孩看着,还有人夸小男孩长得真好看,像个洋娃娃。一时间,小男孩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焦点。田桂花有些难堪,不知说什么好。丈夫打开了轿车的后备箱,说来,把车里的东西往家里拿吧。后备箱里装得满满的,有好几个纸箱,还有一只皮箱。纸箱里装的有月饼、糖果、好烟好酒,还有一箱子玩具。后备箱一打开,源源就斜着身子伸着手,嚷着要枪,要马,要怪兽,要蝙蝠侠。丈夫说别着急,到家再给你拿。
  
  田桂花从车里往家里搬东西,一些邻居也过来帮着搬。田桂花被东西占了手,不能再扯着小静。小静没叫成爸爸,爸爸好像被别人抢走了,她一副很憋屈的样子。扯不成妈妈的手,她就扯着妈妈的衣襟。妈妈走一步,她跟一步。妈妈说:让你叫爸爸,你不叫,就会缠着我。小静说:就缠着你!一个帮着搬东西的妇女一边走一边对田桂花说:大嫂,你算捡个大便宜,你连一天窝都没抱,大哥就给你领回来一只大公鸡娃子。田桂花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下。东西刚搬进家,源源就把其中一个纸箱子打开了,很炫耀似的一件一件往外掏玩具,一会儿就把玩具摆满一地。这些玩具,有的是电动的,有的是声控的。小汽车会跑,怪兽会吼叫,还有一个娃娃会撒尿。源源把橡皮娃娃放在地上,在娃娃身边一跺脚,娃娃就哈哈笑,笑够了就滋出一股尿。每当娃娃滋出一股尿,源源就乐。围观的人也跟着乐。来的多是一些妇女和孩子,丈夫让田桂花给大家发糖果,每人一把。田桂花才发了两把糖果,源源大概发现大家都把注意力转移到糖果上去了,便不玩儿玩具了,说我发,我发糖果。田桂花说:咱俩一块儿发。源源把她推开了,说:不让你发。田桂花说好好,你自己发。源源先给大人发。每个妇女接到糖果,都夸这小孩儿真乖。有人问: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源源。不是原来的原,是源源不断的源。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呀?我爸爸叫李春和。真对,真聪明。那你妈妈呢,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呀?这个问题提出后,那些妇女都看着源源的嘴,眼神儿都很有兴趣。源源毫不避讳,说:我妈妈叫高天美。噢,你妈妈叫高天美。一个妇女指着田桂花说:你知道这是谁吗?这是你大妈妈。田桂花赶紧对那妇女摆手摇头,说:别跟孩子说这个。她弯下腰对源源说:你叫我阿姨吧。不料源源说:不,你不是阿姨,你太老了!一屋子人都笑了。田桂花看了一眼丈夫,见丈夫也在笑。她说是的,我是老了。
  丈夫拿出一盒烟,拆了封,却一支也没让出去。因为一个吸烟的成年男人都没来。他问一个妇女:男的是不是都外出打工去了?妇女说是的。这时丈夫腰里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一边接电话,一边往院子里走。来到院子里,丈夫说:已经到家一会儿了,很顺利。来了一屋子人,正在说话,还没顾上给你打电话。源源乖得很,正在给大家发糖果,你放心吧。没事儿,跟着我,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什么?久别什么?开玩笑!……
  屋里,源源发糖果轮到了小静。小静说:我才不吃你的糖呢,这是我们家,不是你的家,你走吧!说着一巴掌打在源源抓糖果的手上,花花绿绿的糖果撒在地上。源源大约没受到过这样的打击,嘴一撇一撇,哭了,转着身子喊爸爸。田桂花扬起巴掌吓唬小静:你这孩子,咋能这样呢,咋能这样对待小弟弟呢!去,把地上的糖捡起来。小静不捡糖,也哭了,说:这就不是他的家,就不是他的家!眼看局面不好收拾,田桂花只好拉住小静的手,把小静拉走,说走,咱去灶屋做饭去。接完电话的丈夫往屋里走,问:怎么了?怎么了?田桂花说:两个孩子闹气,你去哄源源吧。你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丈夫问家里有什么。她说:猪肉羊肉鸡肉鱼肉都有。丈夫说:我正在减肥,不吃肉了。这样吧,做点疙瘩汤吧。好久没喝你做的疙瘩汤了。
  尽管丈夫说了不吃肉,田桂花还是按原计划给丈夫馏了几个扣碗儿。那些扣碗儿有黄焖鸡、黄焖鱼,还有小酥肉。丈夫以前说过,他不喜欢吃炒菜,就爱吃老家的扣碗儿。这几种扣碗儿都是丈夫爱吃的。在大锅里馏好了扣碗儿和馒头,她才开始给丈夫做疙瘩汤。做疙瘩汤并不难,往碗里取少许面,添少许水,不可太稀,也不可太稠,以筷子能搅动面团为合适。面团搅匀了,放在那里醒着。醒的意思是让面团里面的面筋苏醒过来,伸展开来。醒一会儿,再搅,再醒,直到面团紧密团结,用筷子一夹能脱离碗底,就可以往开水锅里下了。当然也不是一下子把面团下进开水里,那样的话面团就会结成一坨,不是疙瘩汤,成面坨汤了。下之前须在碗里兑水,把面团里面的淀粉洗出来,余下面筋。如此洗三次,把淀粉水倒进沸水锅里三次。最后一次才把面筋倒进锅里,用筷子快速搅动。这样做出的疙瘩汤,汤子清亮,利口;疙瘩筋道,有嚼头。疙瘩汤是最好的醒酒汤,人酒喝多了,胃里正闹腾着,喝上一碗不热不凉的疙瘩汤,胃里很快就舒服了。丈夫跟着别人挖煤那会儿,每年春节都回来,每次回来都跟人喝酒。丈夫每次喝了酒,她都会及时给丈夫端上疙瘩汤解酒。丈夫今晚点了疙瘩汤,是不是他自己要喝酒呢?说起她和丈夫的婚姻,她当初并不是太乐意。她嫌丈夫的个头太矮,弟兄们太多,家里太穷。可丈夫托媒人一次次找她,说一定要让家里富起来,保证一辈子对她好。还说,她如果不愿意嫁给他,他就不想活了。丈夫现在确实富了,可丈夫的心也变了。她不会跟丈夫闹,闹起来只会让村里人看笑话。好比她自己搅的疙瘩汤,丈夫能把疙瘩喝下去,她也能把疙瘩喝下去。她做饭时,小静也在灶屋里待着。小静坐在灶前的柴草上,头偏着趴在一只荆条筐上,一副不开心的样子。田桂花看得出来,小静受委屈了。成天价念叨爸爸,爸爸好不容易回来了,却成了别人的爸爸。别说小静,换成哪个孩子,都会觉得委屈。田桂花想劝劝小静,一时不知从哪里劝起。她说:小静,你困了吗?要是困了,到大床上去睡吧,到吃饭的时候我叫你。小静没有说话,也没有抬起头来,只摇摇手,表示不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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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做好了,月亮出来了。田桂花到堂屋对丈夫说:准备吃饭吧。她一说吃饭,那些来看源源的人就走了,屋里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月亮一出来就很大,大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月亮的脸庞。月亮也很亮,树与树之间哪怕只有一点缝,月光也会透过缝隙,洒在地上。院子一角有一个小菜园,秋虫在菜园里叫起来。秋虫叫得断断续续,声音有些发颤。丈夫没有马上吃饭,到院子里指月亮给源源看。源源还是让丈夫抱着,不愿站在地上。丈夫说:你看你看,这就是咱老家的月亮,你看咱老家的月亮大不大?源源对看月亮似乎并不感兴趣,乱扭着身子说:找妈妈,找妈妈!丈夫说:来,爸爸把月亮给你掰下来一块怎么样,让你闻闻月亮香不香。也许源源觉得掰月亮的事值得考虑,同意爸爸给他掰。丈夫朝月亮升起的地方抓了一把,对源源说:给,月亮掰下来了。源源没拿到月亮,说:你骗人,你骗人,你是坏爸爸!又嚷着找妈妈。丈夫说:想找你妈妈容易,我教给你一个办法,你吃了饭就睡觉,等你一睡着,一做梦,你妈妈就来了。
  吃饭时,两个孩子都不好好吃。源源指着小静说:她光看我。丈夫说:她是你姐姐,看看你怕什么,快吃快吃。小静趁大人不注意时的确在看源源。她不是看,是拿眼睃。睃的办法是把眼白挤向眼角,并把眼白向上斜翻着,狠狠地瞪着源源。他们这里两个小孩之间若闹了矛盾,就是用这种办法表示抗议、敌视和示威。小静不仅用眼睃,源源看她时,她还对源源咬牙,仿佛在说:这是我妈妈做的饭,不让你吃,你滚蛋!小静这样睃源源,源源别看小静就是了,可源源不,小静越是睃他,他越是要看小静。他看一下,害怕似的转过脸。转过脸还没吃饭,眼睛又找小静。他把小勺遮在一只眼上,另一只眼仍在偷偷地瞄小静。瞄的结果,源源更加不得安宁,他说:她还在看我呢!田桂花发现了小静在睃源源,说:小静,别看你弟弟了,让弟弟吃饭。小静说:他不是我弟弟,我不知道他是谁!田桂花和丈夫互相看了看,田桂花对小静说:走,咱俩到院子里去吃,外面月亮亮着呢。把小静拉到院子里去了。
  丈夫的父母都不在了,吃过晚饭,丈夫让田桂花把月饼烟酒收拾出两份,他分别给村支书和村长送去。田桂花让丈夫把源源放在家里,她替丈夫看着。源源不干,非要跟着爸爸一块儿去。丈夫说:我带着他吧,没关系。田桂花说:我怕人家问你这是谁的孩子,你有嘴张不开。丈夫说:这有什么,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光明正大,实事求是。
  丈夫送完礼回来。田桂花已经把床铺好了。她让丈夫和源源睡东间屋的大床,她另外收拾出一张小床,和小静睡西间屋。丈夫看见了西间屋的小床,笑问:怎么,和我分居了?田桂花说:我怕两个孩子不愿意睡一个床。丈夫说:不是吧。
  把源源哄睡着,丈夫又到西间屋来了。丈夫见田桂花没脱衣服,小静还抱着妈妈的脖子,没往小床上挤,在床边的一张条凳上坐下了。他问:小静睡着了吗?田桂花说:不知道。丈夫说:看来你真的生气了。田桂花说:我有什么气可生的,有的人脸面都不要了,我生气有什么用!丈夫说:话不能这么说,你这话说重了。田桂花说:你养了小老婆,养了也就养了;让小老婆给你生了孩子,生了也就生了,还把孩子带回来显摆什么,不显摆人家不知道你有几个臭钱是不是?丈夫说:这不是显摆的问题,这跟有钱没钱也没什么关系。孩子的老家在这里,老根儿在这里,我总得让孩子认认他的老根儿吧。你以前也跟我说过,咱们只有小刚一个儿子,有点儿少。咱们原来打算要四个孩子,两个男孩儿,两个女孩儿。结果只生了两个孩子,人家就不让生了。现在有人愿意给咱们再生一个儿子,咱总不能不要吧。田桂花说:你就不怕人家治你的重婚罪。丈夫说:什么重婚,我又没跟她办登记手续,我老婆还是你。只要你不告我,别人就不会管。你不知道,我的那些朋友差不多都让别的女人为他们生孩子,这是普遍现象,也算是新潮流吧。田桂花说:什么新潮流?我看你们还是钱多了烧的,要不是钱多烧昏了头,你们就不会胡作非为。丈夫说:看来你的认识还是上不去,你已经跟不上现在这个社会了。别说现在,过去的地主还要娶两三个老婆呢,你说这问题怎么解释?只能说明人家有能力,属于成功人士。田桂花说:跟不上拉倒,我还不想跟呢!
  丈夫起身到东间屋去了,打开皮箱,拿出一沓尚未拆封的钱,又来到西间屋,对田桂花说:给你,这是一万块钱,留着你在家里花。田桂花没有伸手接钱,说我不要,在家里花不着多少钱。你以前给我寄的钱我还没花完呢。丈夫说:你可以买一台彩色电视机嘛,没事多看看电视,对你开阔眼界、接受新思想有好处。你的思想之所以跟不上形势,跟你不看电视有直接关系。现如今的人,哪有家里不安电视机的。城里人连瞎子、聋子都离不开电视机,看不见,人家听;听不见,人家看。不瞒你说,在我新买的房子里,我安了三台电视机,客厅里一台,卧室里两台,坐着躺着都可以看。一天不看电视,我都有点受不了。比方说吧,屋里有了电视,就等于墙上开了窗户;屋里没有电视呢,屋子就是铁板一块的小黑屋,住这样的屋子跟住监狱也差不多。田桂花还是不接钱,说:俺哪能跟你比呢,你是高级人,俺是老农民。你只管住你的高楼大厦,俺还住俺的监狱。丈夫掀开床席一角,把钱压在床席下面。丈夫有些不悦,说:你傻吗?你怎么这么傻呢!田桂花说:我当然傻了,要是不傻,我也不会替你守着这个家。她鼻子一酸,眼角涌出泪水,丈夫说:别这样,你对我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要不是当初你同意嫁给我,我也不会有今天。咱俩是结发夫妻,白头偕老的还是咱们两个,别人都是临时性的,这一点你放心。说着,丈夫把一只手抚在田桂花胳膊的上部。田桂花把胳膊动了一下说:孩子还没睡着呢。小静果然睁开了眼,并把妈妈的脖子搂得更紧些,说:我还没睡着呢,你走吧。丈夫笑了,说:真是我的闺女,这闺女真像我。小静却说:我不像你,你学坏了。田桂花赶紧制止女儿:不许这样说爸爸。丈夫自我解嘲似的甩着两只手说:完了完了,我算是把我闺女得罪了。田桂花说:你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丈夫往东间屋走,走到堂屋又停下来说:不行,我要把我闺女带走,培养培养和我的感情。田桂花说:那不行!小静也说:那不行!
  第二天中秋节,来家里找丈夫的人不像丈夫想象的那么多。上午来了一个瘸腿的人,那人看着源源问丈夫:这是你的孩子吗?丈夫说是的。那人说:乖乖,这孩子长得真齐整!说罢,有些自惭形秽似的,拄着拐走了。下午四奶奶来了,丈夫对四奶奶很热情,请四奶奶快到屋里坐。原来四奶奶是来找鸡的,说她昨天赶集买了一只公鸡,没拴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丈夫抱着源源到村里转了一圈,也几乎没碰见人。丈夫很是感慨,说现在的农村跟以前在农村时真是不一样了。
  十五的月亮升起来了,田桂花把月饼摆在盘子里,一家人还没开始吃,源源突然又哭起来。他哭的声音很大,喊着回家,回家,找妈妈!田桂花问小静:你怎么招惹小弟弟了?小静的脸使劲往旁边一扭,不作任何回答。这时源源的妈妈又来了电话,丈夫的手机一接,源源的妈妈大概听到了源源的哭声,丈夫怎么解释都没用。丈夫说:没人欺负他,都对他好着呢,他就是想妈妈。这有什么可隐瞒的,好好好,叫你儿子跟你说话。丈夫把手机放在儿子耳朵上,儿子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哭得更加痛心:妈妈,他们要吃我,你快来救救我吧!丈夫说:这孩子真能瞎说。把手机从源源嘴边拿开,继续跟源源的妈妈通话:什么,让我们现在就回去,我们明天再回去不行吗?算了算了,你不要往这儿赶了,我们现在就往回赶,还不行吗?
  田桂花听得明白,问丈夫:现在就走吗?吃了月饼再走吧?丈夫说:走吧,不吃了。田桂花没有阻拦丈夫,去东间屋帮丈夫收拾东西。
  月光洒在村街的地上,地上一片白花花。田桂花拿着东西,领着小静,一直把丈夫送到车边。田桂花对丈夫说:你以后要是不想回来,就别回来了。
  丈夫说:没办法,看情况再说吧。
  田桂花又说:你要是想离婚,我也不会赖着你。
  这大概是丈夫没有想到的,他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自己说的。
  你不要后悔。
  我不后悔。
  原刊责编王 童
  
  【作者简介】刘庆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当过农民、矿工、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等四部,中短篇小说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等十余种。先后获得河南省、煤炭部、北京市及各种刊物奖三十多项。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断层》获首届全国煤矿乌金奖,中篇小说《少年的月夜》获本刊第十一届百花奖。作品被译成英、法、日等外国文字。现为北京市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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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酱菜
谈 歌

  天香酱菜是一种华北地区有名的酱咸莱。民国时的《中华食谱》有记载,梁实秋先生的散文小品中也曾经提到它。可见其当时颇有些名声。天香酱莱的主要原料是北方的白萝卜,也叫大萝卜,或者叫象牙萝卜,为二年生草本植物,字面上称作:莱菔。
  白萝卜是北方老百姓的家常菜。每到秋天收获后,白菜熬萝卜便是北方老百姓餐桌上的主要菜肴。“冬吃萝卜”是北方老百姓家喻户晓的一句话,也是一句北方流传甚广的营养口号。而萝卜主要的用途是腌制咸菜。待秋天收获后,老百姓便将它切成大的段状或者块状,再用清水洗净,撒上粗盐,装入缸内,蒙上盖子,置放在院中的角落里。半个月内,每天倒一次缸(据行家说是防止缸内积长白渍),再一个月后(或者四十天),便可取出食用。食用方法,不外乎从缸中捞出后洗净,切丝或者条块状,即可端上餐桌食用。讲究些人家,拌上酱油醋葱姜等佐料,之后食用。再讲究些的,再调些香油之类。这种萝卜腌制的传统做法,大概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了(至今无人考证)。而把它作为酱菜来腌制却不过一百多年的历史,这一百多年以来,天香酱菜成了北方的名菜,而它的发源地竟是在河北保定。谈歌下面就讲这个酱菜的故事。
  话说清朝光绪初年,保定西大街上有一处店铺,专项经营木器家具。老板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易县人氏,姓周名春儿,周春儿祖上几代专营木器家具,她做此行当算是祖传了。可是一个女子做店铺老板,总是有些不妥,那年月还没有妇女解放一说。事出有因:按自古以来各行各业的传业规矩,都是传男不传女,传到周春儿父亲周大仓这一代,竟是无后(女孩儿不算数?不算数)。周大仓脾气倔强,因与族人闹意气,不曾打算过继某一个族人的男孩子进家,也不曾想过把周春儿嫁出去,末了,他让周春儿招了一个倒插门的女婿杨凤鸣。第二年,周春儿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杨天香。杨天香生下第三年,周大仓中风死了。族人竟是容不下杨凤鸣和周春儿,周春儿的木器厂便在当地开不下去了。周春儿和杨凤鸣辗转来到保定,在保定城里开了店铺,取名“杨周木器”,生意虽然不算火暴,却也马马虎虎过得下去。
  转眼几年过去,“杨周木器”的生意虽然还在汤汤水水地做着,可是经营的危机却是出现了。之前,保定西大街只有三家木器家具店,现在却有了十几家。听说还有人要开。周春儿和杨凤鸣细细商量,想把生意做到南方去。杨凤鸣一时拿不定主意,周春儿也不好勉强他。而这个时候,“杨周木器”店里来了一位新伙计,名叫赵广林。这个赵广林后来竟改变了“杨周木器”店的命运。
  赵广林是周春儿偶然捡来的。
  那一次,周春儿从山东送货回来,正值年关将至,大雪飘飘,道路难行,周春儿坐着马车泥泥淖淖地往保定城赶路,途经高阳县城时,遇到了冻倒在路旁的赵广林。周春儿忙让车夫把赵广林抱到车上,拉回保定,带进了店中。几碗姜汤水灌下去,赵广林才渐渐醒过来。赵广林自话自说是河间府人氏,祖上以卖咸菜为生。在保定卖完了咸菜往回赶路,却被强人劫了。若不是遇到周老板,便是要冻毙在冰天雪地了。说罢,便要挣下床来,给周春儿磕头。被周春儿拦了。
  周春儿见赵广林言语朴实,心中便有了怜悯之意,便让赵广林在店里养息两天。第三天,周春儿给了赵广林几文碎银,便让赵广林回家过年。赵广林却央告周春儿,自己父母双亡,家中已经无有亲戚,如果周春儿店铺中缺帮手,他可在店中做些杂役。赵广林一双泪眼相向,周春儿一时竟想不出拒绝的话儿来了。
  周春儿思想了一下,觉得赵广林言谈话语之间,透着老实厚道,大概也是一个木讷之人,留在店中,做些杂七杂八的事物,也并无不可,便答应了。于是,赵广林由此便在周春儿的店铺里当了伙计。他的工作任务便是替周春儿管理店中的杂务,也包括给周春儿一家做饭以及帮助看护着杨天香。杨凤鸣嘴上没有讲什么,心中却有些不快,他觉得周春儿多事。但店中的大事小情,都是周春儿当家作主,杨凤鸣也就不好多讲反对的话。而且此时的杨凤鸣已经有了外心,他在保定的柳家巷里寻了一个妓女名叫秀秀,两个人爱得如胶似漆,恨不得天天化在一处。他常常推说和生意上的朋友们吃酒,便住在了秀秀那里了。此事,街中人已经传开,只是瞒着周春儿一个。(此种事情现在也是如此,常常是男主人外边养了二奶,一条街都洞若观火了,女主人却依然蒙在鼓里。若有人看不惯去向女主人告发,反而被人指责多事。这似乎是一种文化观念?)
  这一年,周春儿要去温州采购一些木料(史料记载,温州城内当时有一个很大的木材集散地)。周春儿已经听说南方的木材又涨价了,周春儿感觉到了生意的艰涩与难度。临行前,赵广林将一小罐腌菜也装在了车上。周春儿问及,赵广林说是他腌制的一些萝卜,带上作途中打尖用。周春儿并没有在意,她也绝没有想到,这一罐咸菜会改变她以后的命运。
  一路无话,就到了温州,周春儿便匆匆地去了木材市场,走了一遭,才知道这年木材涨价的幅度,竟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几单预想的生意一律谈不下来。正值梅雨季节,周春儿的心思也阴得滴水了。她怏怏不乐地闷坐在客栈里漫无边际地胡乱寻思着,却没有一点办法。她正在呆滞,木材老板刘或奇竟找上门来了。刘或奇是周春儿的老主顾了,二人便是有了一番商量。讨价还价,争争夺夺,也竟是没有一个结果。二人渐谈渐晚,天色不觉悄悄暗了下来,周春儿便让赵广林去街上沽了两壶老酒和一些下酒菜,与刘或奇对饮进餐。刚刚饮罢了一壶酒,几碟下酒菜已经吃光了,还剩下一壶酒晾在了桌上。周春儿再让一旁服伺的赵广林出门寻下酒菜,赵广林出去了好一时刻,空空着两手回来,告知街中的餐食店已经打烊了。刘或奇刚刚要说作罢,赵广林却取出带来的那罐咸菜,罐子嘭地一声启开,刘或奇鼻子一嗅,不觉惊得呆了,舌头似冻住了,说不出话来了。周春儿自然也嗅到了,她也十分奇怪,弄不清楚这一罐咸菜如何竟溢出满屋子的芳香。
  刘或奇回过神来,惊疑地笑道:“周老板,您这是从何处弄来的美食啊?不曾入口,刘某已经是馋涎欲滴了哟。”
  周春儿摆手道:“刘老板说笑了,这是家人腌制的佐餐的小菜罢了。见笑了。见笑了。”
  刘或奇伸箸夹一口尝了,不禁叫绝道:“周老板,真是美食啊。”
  周春儿也尝了一口,顿时感觉味道上佳。她笑着问赵广林:“广林啊,味道果然不错。这是什么菜?是萝卜吗?你是怎么泡制的?”
  赵广林垂手一旁侍立,微微笑了,“周老板果然猜得对了,就是萝卜。”
  周春儿起疑道:“萝卜也有这种味道?你怎么腌制的,说来听听。”
  赵广林笑道:“也实在没有什么神奇之处。去年秋天,我收购了一些便宜的大萝卜,便酱腌了几罐儿,留在店里我们自己用的。就是北方酱咸菜的做法,无他。”
  刘或奇的眉毛跳了跳,盯住赵广林问一句:“赵师傅,味道这般鲜美,您有什么秘方?”只问了这一句,刘或奇自觉有些失言,立即摆手笑了,“刘某适才性急,多嘴了,赵师傅莫怪哟,我当然是不应该问这些的。”
  赵广林笑道:“说不上什么秘方,我们河间人祖上传下来,都是如此酱腌菜蔬,并没有什么新鲜的招术。黄瓜、辣椒、茄子种种,都可酱腌,只是萝卜价钱便宜,我便从价钱上着意,只是腌萝卜罢了。”
  刘或奇哦了一声,他若有所思,猛然间眼睛一亮,一拍桌子,对周春儿道:“周老板啊,天大的商机就在眼前,您便是有生财之道了哟!”
  周春儿怔了怔,笑道:“刘老板一定是吃得醉了,我会有什么商机呢?”
  刘或奇笑道:“您何不转行做这腌菜的生意呢?”
  周春儿的心里也动了一下,她脸上却是不在意的样子,笑道:“刘老板又说笑了,这路寻常人家佐餐的咸菜,如何上得台面?”
  刘或奇长叹一声,“不好再瞒周老板,这几年刘某的木材生意惨淡经营,也确实不好做了,收购价钱年年看涨,利润留成越来越小。一味苦撑下去,怕是只有赔本到底了。刚刚吃过这位赵师傅的酱腌萝卜,味道鲜美之余,直让我突发奇想,这确乎是一个商机啊。可想,这温州地面之上,达官贵人及引车卖浆者流,佐餐之物,多多食用者,无外乎榨菜一种。单调且不必说,味道也远远不及刚刚赵师傅腌制的咸菜鲜美。刘某在商道中摸爬滚打几十年了,出息说不上,可经验却是有的,恕我放胆放言,此类腌菜,若能够大批生产,我便可在江浙一带包销,不出一年,便可打开市场,届时财源必定滚滚,茂盛当然可见。周老板何乐而不为呢?”说到这里,刘或奇一双眼睛亮亮晶晶地盯住了周春儿。
  周春儿爽然笑道:“如似刘老板说得这般热闹,真的倒不妨一试。如花似锦的念头不敢妄想,真若是柳暗花明了,那便是我等的造化了。”她回头对赵广林笑道:“广林啊,如此便是依仗你出一番力气了。”
  赵广林微笑:“周老板,这个的确不难。”
  刘或奇摆手笑道:“周老板还是没有回答刘某的话,周老板生产这路腌菜,自然是好事,只是不知批量如何?”
  周春儿一时语塞,目光盯向了赵广林。
  赵广林笑道,“刘老板,生意上的千件万件赵某实在不懂,而唯这一件刘老板确勿要担心,北方萝卜野草一般,遍地都是,只要您吃得下,我们便是包下了。”
  刘或奇看着周春儿,盯问了一句:“周老板,赵师傅已经如此确凿说下,还要问您一句,此事如何?若是如刚刚赵师傅之言,只需我们南北两地合起手来,必定能成就北方腌菜的半壁利益江山。”
  话讲到这个份儿上,周春儿便不好再掩饰心中兴奋了,她击掌笑道:“好啊,既然刘老板胜券在握,周春儿如何打得退堂鼓呢?只是,这其中必有许多预想不到的事由,我们若是下本钱投入这番生意,枝叶末节还有许多要认真研究之处,投下本钱,返回周期如何,这还需要细细商量情节才是。”
  刘或奇笑道:“这是自然,我们现在就商量此事。”
  于是,刘或奇与周春儿,加上赵广林,仨人就在客栈里商量具体操作事项。言来语去,直谈到了后半夜。用现在的话说,三个人将具体实施方案都商定之后,刘或奇方才满心高兴地告辞了。
  第二天,周春儿放弃了所有预想的生意,急匆匆和赵广林打道回保定。路上,周春儿还是放心不下,她细心地过问了赵广林此菜的腌制方法。赵广林条条款款地仔细说了。周春儿将赵广林的一字一句细细地思量过了,却仍旧放心不下,她皱眉疑道:“广林啊,若如此简单,我们辛辛苦苦做出一来,旁人便可看着做出二来,如此我们一番劳作,不见得有几分利润,却不及旁人照猫画虎来得容易呢。岂不是要赔掉了工夫,又赚不到银子吗?”
  赵广林灿烂地一笑,“周老板放心,此事说起来容易,那微妙之处,并不是人人轻而易举便操作得当的呢。”
  周春儿盯着赵广林疑问道:“广林,你有什么微妙之处呢?”
  赵广林笑道:“无论如何,别人是腌不成这样子的。回去之后,我给老板演示一下便会知道。”
  一路再无他话,就匆匆地回到了保定。不承想,店铺里却出了一件大事情,杨凤鸣不爱家私爱美人,竟席卷了家中的细软与那个相好的妓女秀秀私奔去了。店里的伙计也就相继散去了,只留下了号涩了嗓子的杨天香枯坐在店里,两只眼睛红肿着,木木地直盼着周春儿回来呢。周春儿见到这副景象,如五雷轰顶,险一些晕厥过去。
  面对现实永远是当事人的唯一出路。周春儿只痛苦悲戚了两日,便把杨凤鸣抛在了一旁。她要赵广林快些去选厂址,她四处筹集开业的资金。
  仅仅用了五天,周春儿便四处告贷,筹集了许多银两,仍嫌无多,她咬牙廉价盘出了木器店的铺面。赵广林在保定西郊选定了三十亩地,周春儿也相中了。讨价还价一番,当下买进,并沿街张贴了文告,雇佣了几个伙计,盖下了十几间坯房,圈了个院子。大门口挂上了一块新匾:周氏酱园。
  赵广林又到河间的烧窑上,订做了六百口大缸。此事做定,他又马不停蹄到乡下的大户人家里收购了千余斤陈年的麦谷,磨成面粉,运回来全部蒸了馒头。然后将馒头堆到土坯屋子里,用米糠堆蒙住。屋子的门窗全部封闭,并轰轰地生起了炉火。正值夏日,酷热难挨,不几日,那馒头和米糠便开始发酵了,再几日,便成了稀酱。一股难闻之气在土坯屋子里冲撞着,终于漫延出来,在院子里弥散着。赵广林便让伙计将这些稀酱运到太阳下曝晒。几天过去,那些稀酱便在烈日下晒成了脆脆的酱干儿。赵广林便让伙计们将酱干儿收藏到屋子里备用。
  再一晃儿,凉风习习,秋天就到了。赵广林带人到乡下收购了十几万斤萝卜,流水一般运到了周氏酱园,又买了几百斤粗盐、百余斤花椒大料。又从乡下雇佣了几十个精壮劳力,引进了城西一亩泉的水,每日里将萝卜洗净,再将萝卜切成片状。然后,赵广林指挥着伙计们将酱干儿与切成片状的萝卜打糟在一起,再用粗盐大料花椒搅拌均匀,装入缸内,之后,每日“倒缸”(即把腌菜倒出,重新再装入缸内)一次,连续十天之后,即用事先选好的河中卵石,结结实实地压在了腌菜上边,然后用缸盖封好。几百口大缸就整齐地排放在露天里了。之后,赵广林辞退了大部分伙计,只细心挑选留下几个候着事由儿。至此,赵广林算是松了一口气。
  周春儿每日里就怔怔地看着赵广林这样忙来忙去。她的一颗心捏得紧紧的,自觉得心下汗津津的了。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冬风渐渐强硬的时候,赵广林让伙计们启开了缸口,倒缸。周春儿迫不及待地奔跑到倒过的第一口缸前,忙不迭地伸出手取了几块腌菜,也不及去冲洗,便放在了嘴里,咀嚼之后,她仰起头来,大叫了一声,木怔怔地站在了那里,一串泪水就迎风淌了下来。她张着口,似乎想喊些什么,却并无一字喊出来。
  赵广林不知就里,他慌慌地赶过来问道:“周老板,您怎么了?”
  周春儿终于高喊了一声:“广林啊,正是那一个味道啊。”喊罢,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在周氏酱园的院子里飞响着,伙计们一个个听得呆若木鸡。
  这天夜里,周春儿将赵广林喊进自己的屋子里。周春儿已经亲自烧好了一桌菜,桌上有一壶老酒。周春儿给赵广林斟上一杯,恭恭敬敬地捧给了赵广林,赵广林惊慌地站起,连椅子都带翻了,他口吃起来,“周老……板,您这……是何意啊?”
  周春儿长叹一声,“广林啊,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竟然有如此高超的手艺,这酱菜的生意算是做得活了。这周氏酱园算是指定发达了啊。”说着,就哭得轰轰作响了。
  赵广林见状,也动了情绪,他眼睛里就有了泪花儿,“周老板啊,您如何这么说话,当年若不是您出手相救,赵某人早已经冻饿毙命,做了郊外的野鬼。这大恩我今世不能再报……”说到这里,赵广林心中酸楚,便是泣不成声了。
  周春儿擦了擦眼里的泪,笑道:“广林啊,今日是喜事,过去的事情不提,不提。咱们饮酒,饮酒啊。”
  吃过了几杯酒,周春儿笑道:“广林啊,这咸菜如何腌制这般可口,你有何秘而不宣的方子啊?你曾经与我讲过,我仍是不大相信。”
  赵广林摇头笑道:“周老板啊,并无什么秘方,真是简单得很嘛。我曾经告诉过您的,制作的经过您也都看到了。我哪里还有隐瞒呢。”
  周春儿惊叹:“没想到会如此简单啊。”
  赵广林摇头笑了,“简单却是简单,却又是不简单的。”
  周春儿怔了一下,笑问道:“广林啊,我听你这话里藏着玄机呢?”
  赵广林忙说:“周老板,断是没有玄机的。”
  周春儿笑道:“广林啊,这酱萝卜已经成了,总得起个名字吧。”
  赵广林笑道:“我也想过,不如就以小姐的名字,叫做天香酱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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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春儿轻轻一叹,“好是好,不过,却是埋没了你啊。”
  赵广林摆手,“周老板,且莫提我,且莫提我。”
  周春儿想了想,笑道:“这样,广林啊,明天你就是周氏酱园里的二老板了。”
  赵广林忙摇头说:“周老板,这可万万使不得。广林就是您手下的一个伙计,我断无别的念头啊。”
  周春儿沉下脸来,“广林,这是我定下的心思,你就不要推辞了。”
  冬天将尽的时候,周春儿便雇佣了百余辆马车,周氏酱园里的十几万斤天香酱菜就源源不断地运到了浙江,交付与刘或奇。不出刘或奇所料,天香酱菜极是畅销,周春儿一下子赚了不少,刘或奇自然也大大地赚了一笔。第二年的秋天,刘或奇亲自来保定结账,并预定第二年的货。周春儿当然要尽地主之谊,就在保定望湖楼酒店给刘或奇接风洗尘。席间,刘或奇一个劲儿地给赵广林敬酒,他一脸感慨地赞叹道:“天香酱菜成功问世,赵老板应该是首功啊。”
  赵广林似乎喝得醉了,只是傻呆呆地笑。
  回到店里,刘或奇就与赵广林同屋躺下了。他或许饮得多了,半夜坐起来喝茶,便也喊起赵广林一并喝茶。一壶茶下肚,二人竟是没有了睡意,说说笑笑地闲聊起来。刘或奇笑道:“赵老板啊,您真是一个有情有宓暮鹤樱舳懒⒚呕В癫皇欠⒘舜蟛?您没有想过自己开店铺吗?”
  赵广林连连摆手笑道:“不行,不行。刘老板,我这个人天生愚笨,如何开得了店铺。刘老板玩笑了。”
  刘或奇笑道:“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赵广林爽然笑道:“刘老板,我二人交往几年了,承蒙您看得起我,广林心里格外敬重您的。有何当问不当问的,您直言便是。”
  刘或奇笑了笑,放低了声音,“这天香酱菜如何泡制?有无秘方?赵老板能否指点一二?”说罢,便把目光慎慎地盯紧了赵广林。
  赵广林呷了口茶,嘻嘻笑道:“刘老板啊,从无什么秘方,其实简单得很。您且听我讲来。”就把酱菜的制作方法仔仔细细地讲给了刘或奇。
  刘或奇听得仔细,用狠了心思,暗暗地在心下记死了。
  第二天,刘或奇向周春儿告辞。周春儿和赵广林送刘或奇出城。回来的路上,周春儿阴下脸来问:“广林啊,昨天夜里,你和刘老板很晚才睡下吗?”
  赵广林笑道:“是了,我二人昨日喝得多了,半夜起来喝茶来着。”
  周春儿皱眉盯着赵广林,“如此说,你把天香酱菜的方子告诉他了。”
  赵广林点点头,“刘老板问起了,我便一一说了。”
  周春儿怔了怔,皱眉摇头,长叹道:“广林啊,你真是一个老实哟,这方子如何可以告诉外人呢?这商道中事,大概自古就无君子可言讲。你在我这里已经有些年月了,这经商的路数,如何还没有心熟眼熟呢?”
  赵广林笑道:“这酱菜的腌制,本来没有什么稀奇。刘老板追问得紧,我一时口松,便讲了。周老板,您不必在意。”
  周春儿看看赵广林一脸的厚道颜色,无奈地摇头叹息一声,“广林啊,并非我介意这件事情,你让我说什么好呢?当年我看你或许看走了眼,你真不是一个生意中人啊!”
  这一年,刘或奇竟是没有再购进周家酱园的天香酱菜。有南方过来的人讲起,说刘或奇已经自己建了一个酱园,并派出许多采购,到北方大批量收购萝卜了。周春儿听罢,对赵广林苦笑道:“广林啊,你言语不慎,果然是结出苦果子来了。刘老板已经自立门户了。我已经说过的,酱菜这路货色,制作极是容易。你做一,别人便会做二做三。俗话讲,教授了徒弟,便要饿死师傅了。”
  赵广林皱眉摇头道:“刘老板如何要这样呢?人算不及天算。刘老板若是要自立门户,怕是要吃亏了。”
  周春儿听得奇怪,疑惑地问赵广林:“他如何要吃亏呢?”
  赵广林摇头苦笑而不答。
  没了刘或奇这一个客户,周氏酱园的生意却仍然做得很好,南方北方的许多客户慕名纷至沓来。天香酱菜这一年全部脱销。周氏酱园又购置了五十亩地,扩展了酱园的面积。用现在的话讲,叫扩大再生产。
  第二年,刘或奇土灰着一张脸来了保定,踏进了周氏酱园的大门,就大哭着给周春儿跪下了,慌得周春儿连忙搀起了刘或奇。赵广林也忙着去搀,却被刘或奇恼怒地推开了。
  刘或奇哭道:“周老板啊,人算天算,这温州地面,是酱不出您这天香酱菜的哟。”他的目光有些怨毒地盯着赵广林。
  赵广林尴尬地站在一旁,两只手不知所措干干地搓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周春儿怔了一下,就呵呵地笑了,劝解道:“刘老板啊,旧事莫要再提起了,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
  刘或奇就在周氏酱园住了两天,付下订金,预购了周氏酱园的三万斤天香酱菜。临行前,刘或奇单独跟周春儿讲了几句。
  刘或奇苦笑道:“周老板,您是一个老实人。刘某也真不应该瞒您。前年来保定,刘某的确一时鬼迷心窍,从赵老板那里讨要过方子,可赵老板外表忠厚,不料想他竟给了我一个假方子。我信以为真,便张着胆子另起炉灶了,结果怎样?我照此方腌制的萝卜黄瓜蒜头,都无一例外地不是滋味。我几近赔了一个倾家荡产啊。周老板啊,刘某私下讨要方子固然不对,他赵老板可以拒绝刘某,却不应该用假方子对付我啊。此人外表宽厚与内心机巧大相径庭啊。周老板要多加提防才是啊。”
  周春儿哦了一声,便频频点头,“谢谢刘老板的提醒。”
  送走了刘或奇,周春儿便把赵广林喊到自己的屋子里。屋子里已经摆好了一桌酒菜,赵广林笑道:“周老板,如何这样?有什么喜事不成?”
  周春儿淡淡一笑,“广林啊,我们先饮罢了这杯中酒,再论及其他。”
  三杯酒过去,周春儿正色道:“广林啊,生意之道,自古都讲一个诚字,这天香酱菜的秘方,你若不告诉刘老板,这是天理本分。若告诉他,便是要实话实说。你如何竟告诉他一个假方子呢?让他蚀了大本钱,险些破产。检讨这件事情,其间你总有些不仁不义的地方吧。”说到这里,周春儿的脸上就有了冷意。
  赵广林怔了,双手一摊,“周老板,此话从何讲起呢?”
  周春儿便将刘或奇的话讲了。
  赵广林听罢,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周老板啊,您确是误会我了。广林并非奸诈之人,商道之中,我绝非行家里手。我告诉刘老板的确是真方子,只是他忘记了一个道理。”
  周春儿疑问:“什么道理?”
  赵广林苦苦一笑:“什么道理,周老板还不明白吗?”
  周春儿冷冷地说:“我委实不明白。广林,你明言讲来。”
  赵广林悠然一叹,“周老板啊,您还要广林如何明言?说穿了机关,就是一个南橘北枳的道理,妇孺皆知嘛。如果刘老板认真思想一下,其实就是一方水土,一方菜蔬啊。除却保定城郊这一亩泉的水,别处的水是酱腌不出这种味道的咸菜来的。河间府虽是酱菜的发祥之古地,地界也与保定接壤,只因水质及不上保定,那酱菜的味道,也就差之远矣。“水土”二字,千古不易,岂是人力可以为之?他刘老板精明透顶,也是商道中的高人了,他如何就参不透这一层浅薄的意思呢。直是让人感慨万千啊。”
  周春儿惊讶地“啊”了一声。恍然大悟之下,便是呆了。
  又是两年过去了,杨天香已经长大了,周春儿的买卖就做得更大了。这时候,店里就不断有人给赵广林说亲。说过三个五个,赵广林都没有去相亲。账房先生老张有些替赵广林着急,就把这事情告诉了周春儿。周春儿听说了,怔了怔,就笑着点头说:“我知道了。我问问广林,他到底是个什么主意嘛。”
  那天傍晚,周春儿让伙计把赵广林喊到她这里来。周春儿沏了一壶茶,坐在院子里候着。正值春夏之交,夜风习习,拂人心脾。四野虫鸣一片,叫得周春儿心下一时有些迷乱。
  不一刻的工夫,赵广林来了,躬身问周老板何事,周春儿让他坐下,二人喝着茶,说了几句闲话,周春儿便问及赵广林的亲事。
  赵广林一时红了脸,张张嘴,却无以作答,握着茶杯,摇头笑笑,垂下了眼帘。
     周春儿呷了一口茶,微微笑道:“广林啊,你孤身一人日久,现在也是中年了,找一个点灯说话儿的人,也是应该的了。你如何不去相亲呢?”
  赵广林抬起目光,尴尬地笑笑,却仍旧不说话。
  周春儿伸眉一笑,“莫非广林有意中人了?那是周春儿多嘴了。”
  赵广林苦笑一声,“周老板要给我提哪门亲事儿啊?我确是看中了一个,却不知道人家是否有意啊。”说着,便仰起头,眯了目光觑着天空,重重心思的样子。
  一轮明月已经跃上东天,几片云散漫地游动着,好似心有旁骛的模样。远处有隐隐的雷声悄悄响起,竟又是雨季到了。
  周春儿笑道:“广林,你想什么呢?”
  赵广林回过神来,就叹道:“周老板,我听说书先生讲过几句话,旁的忘记了,只记得‘云卷云舒,去留无意’。是这个意思罢了。您说呢?”说着,便拿眼睛看着周春儿。
  周春儿怔了一下,似乎听懂了赵广林话中的意思,脸就微微有些红了,笑道:“广林啊,听你的话,含着机关似的,我愚钝些,还是听不大清楚。其实也就是一张窗户纸的事情,今日我不妨直言讲了,我们相处得久了,在一只锅里吃了多年的饭菜,有什么话你就说嘛。”说到这里,周春儿低了下头,缓了缓口气,软软地说道:“我是看中了你的,你若看中了,我们就把这事情办了。”
  赵广林惊了一下,“周老板,您……”
  周春儿皱眉道:“或许你看不中我,我年长你几岁,且又是一个……”说着,就牵扯动了心事,眼睛就温温地湿了。
  赵广林忙道:“周老板,我不是那个意思,若是广林没有误会您的意思,那么……我只是想说……赵广林何德何能,能让周老板……”
  周春儿仍旧低着头,苦笑一声,“广林啊,你莫要再转弯子了。你心里是什么意思,还请你照直说来。若是你不同意,也好让我收了这份心思,免得经常夜里睡得也不踏实,总是让我心猿意马,也是一番难过至极的光景。”
  赵广林笑了,脸红红地说:“周老板,广林早已经心向往之了。”
  周春儿欢喜地抬头看着赵广林,“你果然是有心有意的?”
  赵广林点点头,一脸郑重的颜色,“正是。”
  周春儿目光一颤,转过脸去,放声大哭起来。
  赵广林吓得慌了,“周老板,您别这样。广林不会讲话,惹您生气了。”
  周春儿收了眼泪,摆摆手,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直觉得这些年委屈极了,心里总似堵了块旧棉絮,撕扯不清楚,没有一个舒展的日子。今天高兴,就是想哭一哭。再有,你就不要喊我周老板了,你既然都已经答应了刚刚说过的事情,从今往后,你就喊我春儿吧。”
  赵广林的脸立时热热的了,吭哧了一下,便低声喊了一声:“春儿。”
  周春儿脸就红了,就别过头,低下声,款款地应了。
  周春儿与赵广林就定下了办喜事的日子,给城里的商家好友送去了请柬,周氏酱园里就开始张灯结彩了。周春儿的房间做了新房,粉刷一新。周春儿告诉酱园里的伙计们,她与赵广林成亲之日,酱园放假三天,伙计们的工钱照开。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就在办喜事的头一天傍晚,却出了枝节。那天周春儿已经亲手做了一桌子菜,就让杨天香去请赵广林过来。杨天香就去请赵广林。赵广林穿着一身新衣,随杨天香刚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到酱园门口一片吵嚷声。赵广林惊疑道:“出什么事情了?”就撇下杨天香匆匆赶过去了。
  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汉子站在酱园的门口,要往里闯,看门的两个伙计已经拦住了这汉子。这汉子大喊大叫着周春儿的名字,惹得一些伙计们也围在了门前。赵广林分开众人,走到这汉子面前,不觉怔住了,他口吃地问道:“您是……杨老板吗……”
  那汉子抬头看着赵广林,点点头,哭道:“广林啊,你还认得我啊。我就是杨凤鸣啊。”哭着,就歪倒在了门前。
  果然是杨凤鸣。
  杨天香也赶来了,她惊叫了一声,先自跑上前去,扶起了杨凤鸣。
  人们后来才知道,那个妓女秀秀随杨凤鸣跑到了口外,欢欢喜喜地安了家。两个人也真是亲亲热热地过了几年小日子。可是到后来,日子越来越艰难了,二人卷走的那些钱财,也渐渐坐吃山空了。贫贱夫妻难做,秀秀便不耐烦了杨凤鸣,便到街中当野鸡,一来二去,又攀附了一个有钱的主儿,就把杨凤鸣闪了,而且还偷偷地把房子卖了。人财皆空的杨凤鸣就无处可去,百思无计,便一路讨饭,辗转又回到了保定。
  杨凤鸣狼狈不堪的样子,杨天香看得心酸,毕竟是亲生的父亲,那几年来攒下的怨恨,早就在杨凤鸣的哭声中抛到一旁去了,她扶着杨凤鸣就放声哭了。这一哭,就惊动了酱园里所有的人。周春儿也跑了出来。她分开众人走过去,立刻瓷住了,怔怔地看着杨凤鸣。
  杨凤鸣也看到了周春儿,他哭喊着:“春儿啊。”就跪倒在周春儿的脚下了。周春儿懵懵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杨天香在一旁放声痛哭。众人听得心酸,都别过头去了。许久,周春儿长叹一声,看了看杨凤鸣,低声对杨天香说了几句,杨天香就搀扶着杨凤鸣进了屋子。人们看着周春儿脸色不好,都知趣地四下散去了。
  院子里,只留下了周春儿和赵广林。二人呆呆地相互看着。四周寂静得很,只听得夜风丝丝缕缕地吹过来,在园中的树梢头上弄出一些乱心的声响。
  赵广林轻轻地叹了口气,便转身进屋了。周春儿怔了一下,便跟着进屋,谁知赵广林却将门闩了。周春儿在门前落泪道:“广林啊,这可如何是好呢?你要拿个主意啊。”
  赵广林在屋中涩涩地应道:“周老板,这事儿让我再想想。”
  这一夜啊,人们就看到周春儿的房间和赵广林的房间,还有杨天香的房间里,灯火彻夜未熄。后来人们听到,周春儿在屋中与杨凤鸣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了起来,后来就是杨凤鸣的哭声,再后来就听到周春儿和杨天香的哭声。直直地哭了一夜。
  整个周氏酱园,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起来,周春儿红肿着眼睛去看赵广林,她身后跟着杨天香。昨天夜里,她已经跟杨凤鸣商量定了,周氏酱园可以养活杨凤鸣终身,但周春儿不再与他做夫妻了。周春儿一早起来,是要告诉赵广林这件事的。今天的喜事照办。
  赵广林的屋子里却空了。那一身新郎官的衣服,也整整齐齐地叠了,端放在了炕上。周春儿心中倏地一紧,忙着跑出门去问伙计。一个伙计拿出一封信交给了周春儿,说道:“赵老板一大早就走了。他留了封信给周老板。”
  周春儿慌慌地接过信,拆看了。白纸黑字写着:
  
  周老板:
  杨老板回来了,我便不好在您这里做下去了。杨老板经过如此一场劫难,他必定会痛改前非。周氏酱园的生意会越做越好的。我的身份一直没有告诉您,原是准备在结婚的那天再告诉您的,现在就讲给您吧。我自幼随父亲进宫学厨,十三岁做宫中的酱菜师傅。后来因为得罪了一位王爷,我便跑了出来。那年被人追杀,四处躲藏,冻饿在荒野,幸亏您搭救了我。这是广林没齿不忘的事情啊。与您相识一场,就此分手,天地茫然,广林心中也大有不忍啊。
  是人为?是天定?广林怎敢妄说。
  赵广林匆匆
  
  周春儿看罢了信,惊得呆住了。她失声喊了一句:“广林啊,你这是……”泪就急急地流了下来,杨天香火冒冒地问看门的伙计:“赵老板何时走的?你们如何不通报我娘一声呢?”
  伙计慌慌地答道:“赵老板天蒙蒙亮的时候走的。我们也不知道周老板寻他的。”
  周春儿醒过来,擦了擦眼泪,喊道:“快牵一辆车过来。”
  伙计匆匆地牵过来一辆马车。
  周春儿和杨天香坐上车去,伙计猛地扬鞭,两声脆脆的鞭响,车便蹿出了大门。
  车沿着官道一路风风火火地追下去了。一直追到晌午时分,已经驰过了河间地界,仍不见赵广林的踪影。周春儿让赶车的伙计停下,怔怔地望着前边的道路发呆。
  四野的风儿呼呼地刮过,道路茫然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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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天香哀哀地问周春儿一句:“娘,他还会回来吗?”
  周春儿凄然一笑,反问道:“你说呢?”
  杨天香摇摇头,“我不知道。”
  周春儿仰天长叹一声,“我想,他是不会再回来了。”说罢,周春儿朝着空空的四野长长地呼喊了一声:“广林啊……”
  四野无声。
  周春儿泪如雨下。
  …………
  再两年后,杨凤鸣病倒在床上,周春儿请过几个郎中,汤药丸药吃下去不少,也不见动静。挨了三个月,杨凤鸣便死去了。再五年后的一天,周春儿吃罢夜饭,皱眉说头疼得要紧,便早早上床歇了。第二日晌午时仍旧不起。杨天香去喊她,她也不动。杨天香上前去摸,周春儿的身子早已经冷了。
  杨天香成了周氏酱园的老板。
  赵广林真是像一阵风,从周氏酱园刮走了,再无下落。
  补上几句:
  谈歌查阅保定方志,上边记有周氏酱园的轶事。杨天香自接手周氏酱园第三年,天香酱菜被直隶总督偶然知道,尝试后,深为中意,便作为贡品,送到北京。周氏酱园一时声名大振。再二十三年后,杨天香病故。周氏酱园易手,转到杨天香丈夫李景真手里。再五年后,李景真赌博输掉了周氏酱园。周氏酱园转到了保定车行把头冯大林手中,易名冯氏酱园。再十年后,抗日战争爆发。冯氏酱园歇业。日本人曾经在保定建立华北酱菜有限公司,冯氏公司的一些技工曾经在华北酱菜公司制作酱莱。再八年后,冯氏后人冯定方筹集资金,重新恢复冯氏酱园。一年后投产,冯氏酱园更名为冯氏酱菜厂,招有工人150人。解放后,冯定方因向志愿军出售酸腐的酱菜,被职工检举,经调查,罪名成立,冯定方被政府枪毙。后冯氏酱菜厂公私合营。1954年更名为保定市酱园公司至今。保定酱园公司现有职工1300人,其主要产品仍为天香酱菜,仍然主销华北地区,并有出口。1996年,华裔英国人霍福民先生回国后,曾经到保定酱园公司参观,霍先生说,他在1947年至1948年,曾经在冯氏酱菜厂当过工人。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霍氏感慨不已,当场赋诗一首,曾经刊在当月《保定日报》的副刊上。现抄录如下:
  
  大白萝卜很平常,
  北方遍地都生长。
  物美价廉多收购,
  保鲜简单易贮藏。
  麦面蒸后当发酵,
  萝卜洗净切开晾。
  花椒大料入适量,
  葱姜选用要精当。
  酱盐与之搅拌匀,
  装入缸中晒太阳。
  如此之后四十日,
  酱菜出缸满院香。
  此莱只应天上有,
  人间得此神仙方。
  
  不大像诗,更像顺口溜儿,但霍福民先生的确将天香酱菜的制作方法大概写进去了。
  
  【作者简介】谈歌,男,1954年生,河北顺平人。1971年参加工作。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当过工人、宣传干事、报社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城市守望》、《都市豪门》,小说集《大厂》、《人间笔记》等。长篇小说《家园笔记》获第四届国家图书奖提名奖,中篇小说《大厂》、短篇小说《燕赵笔记》分别获本刊第七、九届百花奖。现为河北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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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文斌

  有风从门缝里吹进来,把如意的尿线吹成一个弧,也把如意的小身子吹成一个弧。如意没有等最后一滴尿水落地,就像猫一样钻进被窝。
  哎呀呀那个冷,比张寡妇的尻蛋子还冷。
  张寡妇何许人也,如意并不知道。如意是从父亲口里听到这句话的。父亲从外面回来,一边刺刺刺地搓着手,一边吸着气,一边跺着脚,一边说,哎呀呀这天,比张寡妇的尻蛋子还冷。母亲就笑。
  你知道张寡妇的尻蛋子比天还冷?
  父亲上炕,把脚伸进被子里,说,那当然。
  有一股风随着父亲的脚钻进被子里来,舔如意的肚皮。如意伸手拉了一下被子,就碰到了父亲的脚。父亲的脚像冰一样凉。如意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那么,啥地方热着呢?母亲问。
  如意感觉到父亲的脚在笑。笑了一会儿,父亲说,那还用问。
  母亲突然吸了一口冷气。如意觉得母亲的这口冷气吸得有点岔。如意陡地想看一眼母亲,就用头悄悄地把被子顶起一个缝。
  母亲坐在窗前,就着窗台上的煤油灯给他的棉袄上扣子。棉袄当然是三面新的,面子是青缎子的,里子是大红洋布的,棉花也是当年下来的。看着母亲手中的棉袄,如意心里一阵热。父亲今年早早地就准备着给他扯新棉袄了。父亲说,我就这么一个老孙胎(最小的),可不能让他受罪。
  棉袄是父亲交了土豆给他扯的。
  父亲为了把那车土豆交到淀粉厂,光排队就排了三天。母亲说交不进去就算了。可是父亲不。父亲一定要让如意今年穿上新棉袄。
  母亲的脸被棉袄里子映得红彤彤的。如意发现,母亲的脸上停着一种谷红色的笑,就像是谁把一把红谷子撒在上面。
  如意的视线沿着红谷子下移,到了脖子那里被被角堵住了。如意又把被子顶起一些,就发现谷子一直红到母亲的脖子那里。如意继续往起顶着被子。突然,如意的心里跳了一下。母亲的当胸衣襟下面有个什么东西在动。
  像是揣着一只兔子。
  如意把另一只眼睛放出被窝,看见母亲正在穿针引线。
  父亲说,我看这天,怕是不敢去了。
  兔子突然静下来,那就别去。
  我想再交一车子,给老二也扯一身新的。
  兔子又动开了,那就去交,啥时动身?
  如意猛然把头探出被子:母亲的衣襟下面竟然是父亲——
  的手。
  如意虎地翻起来,一把把父亲的手从母滓陆笙伦С隼矗担换岫粤耍徽饷慈鹊模诳簧吓?
  父亲讪讪地袖着手说,热炕你占着呢。
  如意挪了挪身子说,我让给你。
  父亲就把那只手放在如意挪开的炕上暖,直暖到如意拉起鼾声来。
  如意就喜欢撒完尿后带着一阵凉重新钻进被窝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口渴了美美地喝一口凉水那么美。如意像是含着冰糖一样细细地品味着这种美。
  如意的目光在房顶上停下来。如意首先看到的是檩子。檩子上有一副对联:
  
  左青龙扶起玉柱
  右白虎架起金梁
  
  如意突然嗨地一下笑起来。明明是个木的,还说什么玉柱金梁。那天,如意问父亲那两行字念啥。父亲就给他讲。
  他说他咋看不见青龙和白虎?
  父亲说,等你长大就看见了。
  如意说,如果青龙和白虎睡着了咋办?
  父亲说,睡着了就睡着了呗。
  如意说,那房不就塌了?
  父亲说,青龙睡着了还有青龙儿子嘛,白虎睡着了还有白虎儿子嘛。
  如果青龙和白虎的儿子也睡着了呢?
  还有孙子嘛。
  那天如意忘了问父亲为什么叫玉柱金梁,明明是个木檩子,又怎么叫玉柱金梁。
  如意的目光落到那些椽上。如意从房檐数到房背,又从房背数到房檐。一畦总共是三十六根。如意不知道这些椽是活的还是死的。如果是死的,这房怎么不塌?如果是活的,它怎么不发芽?如意再一次嗨地一声笑起来。如意在想,如果这些椽都发起芽来,那才有意思呢。你想想,一房的柳条榆条,最好还有杏条。一到夏天,他就可以躲在炕上吃榆钱,吃杏子。只要一张口,杏子就会自动掉到他的嘴里。这样想时,如意的嘴里就来了酸水,小肚子那里就汩汩汩地响起来。
  如意用被角擦去嘴角的涎水。想起杏花。杏花该是醒了吧。他急于想把这个新发现告诉杏花,却动员不了自己的身子。他抬头看了看窗外,太阳才从院墙角上照过来,寒森森的。如意重新躺下。如意想,杏花怎么就不睡到他们家来呢?还有杏花娘,大家睡到一起该是多好啊。爹中间,娘左边,杏花娘右边,他下炕,杏花也下炕。杏花爹呢?杏花爹虽然现在不在家,可是他总有个回来的时候,如果他回来了呢?那就睡到爹旁边。爹不是说男人要和男人睡到一起,女人要和女人睡到一起。
  可是,爹怎么和娘睡到一起?
  如意突然发现爹在骗人。
  爹,你怎么骗人,你不是说男人要和男人睡到一起,女人要和女人睡到一起。可是,你怎么和娘睡到一起?看爹怎么回答。
  如意同样想把这个想法尽快告诉杏花。可是如意依然发动不起自己的身子。如意的目光就穿过前墙,又穿过院墙,到了杏花身边。嗨嗨,看那个傻样,还在黑城子(睡觉)呢。如意拿了一个鸡毛在杏花鼻孔里搔,可是杏花睡得实在太死。如意就索性一把揭掉杏花身上的被子。嗨嗨,看那熊样,纯粹是一个1958年生的,比本将军差远了。如意突然想伸手摸一下杏花,如意的手就出去了。
  谁想摸到的却是前墙。
  如意简直恨死这前墙了。如果没有它,就没有房,没有房,他就可以想啥时摸到杏花就啥时摸到杏花。
  可是,如果没有这前墙,这“玉柱”和“金梁”往哪里放?“玉柱”和“金梁”没地方放,这椽就没地方放,椽没地方放,房顶就没地方放,没有房顶,下雨的时候怎么办?刮风的时候怎么办?
  要是有土行孙那套本领就好了。刷地一下穿墙而过,刷地一下又回来。
  来回飞的是如意的一双手。如意的眼前就出现了无数彩条。
  如意的手就停了下来。如意突然发现他的手指是红色的,差点是透明的。如意奇怪,这手怎么就突然间变成红色的呢?
  如意突然渴望身边有个人,好让他把这又一个新发现告诉他。可是如意的身边没有人。如意的眼前只有阳光。有了阳光也好,有了阳光就不那么冷了。如意把一双手变着花样在阳光里玩了一会儿。终觉无趣。
  如意突然有点孤独,如意想和人说话。如意一骨碌从炕上翻起来,几下穿上衣服。
  又嗨地一声笑了。这不是新棉袄吗,让杏花看我的新棉袄啊。
  向杏花家飞去。
  如意敲杏花家的门。
  杏花跑了过来。杏花从门缝里递出钥匙,如意把钥匙拿在手里,却够不着锁子。
  如意搬了土块过来,站在上面,还是够不着。
  如意恨不能一下子长高,长得比门还高。
  如意就把钥匙还给杏花。
  杏花说,那该咋办呢?
  如意说,你在门缝里看一下我。
  杏花就在门缝里看了一下如意。杏花啊地叫了一声,如意,你穿新棉袄了?!
  如意说,那当然。你娘给你缝新棉袄了吗?
  杏花说,还没有,不过也快了。
  你得让你娘快点,我爹说,这天比张寡妇的尻蛋子还冷。
  张寡妇的尻蛋子有多冷呢?
  我爹说张寡妇的尻蛋子能把小伙子冻死呢。
  是吗,反正我们不是小伙子。
  对,我们不是小伙子,她就冻不着咱。
  穿上新棉袄啥感觉?
  就像穿上新棉袄一样。
  等于没说嘛。
  我们玩个啥吧。
  隔着一道门能玩啥呢?
  如意想了想说,我们猜谜吧。
  杏花问怎么猜?
  如意说,我在外面门上画画,你猜我画的啥。
  如意画好了一个奶头,然后问杏花画的啥。
  杏花说,太阳。
  如意说不是天上的。
  杏花说,土豆。
  如意说不是地上的。
  杏花说,特务。
  如意说不是书上的。
  那么你说是啥?
  如意启发杏花说,你爹平时爱用啥暖手?
  杏花说,羊毛手套。
  那是在外面,家里呢?
  炉子。
  那不是暖,是烤,我说的是暖。
  炕。

  除过炕呢?
  除过炕还有啥呢?
  你真笨,你咋就这么笨呢?
  杏花说,你骂人我还不猜了,说着做出转身往回走的样子。
  如意忙说,来来来,我告诉你。
  杏问说,快说。
  如意说,是你娘的奶。
  杏花生气地说,是你娘的奶。
  如意说,不对,你爹的手冻了,怎么能在我娘的奶上暖呢?
  杏花想了想,觉得如意说得有道理。说,现在轮到我画你猜了。
  杏花还是画了一个奶,让如意猜。
  如意说是大炮。
  杏花说不对。
  坦克。
  不对。
  手枪。
  不对。
  那么你说是啥?
  你咋这么笨啊,你爹平常最爱吃啥呢?
  烧土豆。
  除过烧土豆呢?
  还有荞面搅团。
  除过荞面搅团呢?
  还有豆面糁饭。
  除过豆面糁饭呢?
  还有黏蛋。
  还差一点点。
  你就直说吧。
  不是黏蛋,是你娘的奶蛋。
  奶蛋?我爹最爱吃我娘的奶蛋?你咋知道的?
  你不知道?
  如意正要追问杏花到底怎么知道的,天上飞过一架飞机。
  如意看了飞机,就把猜谜的事给忘了。
  飞机飞过,在天上留下一道烟。如意问杏花,你说这是苏联的飞机,还是美帝的飞机?
  杏花说,不是苏联的,也不是美帝的,是咱们西吉的。
  你还日能,你咋知道是咱们西吉的?
  你不看它尿(放)了那么长的一个屁,如果不是天天吃土豆,怎么能有那么长的一个屁?
  差点把如意没有笑死。如意笑得栽跟打斗的。
  如意好不容易稳住自己。然后从门缝里往进看杏花。如意发现杏花也笑着,可是杏花的笑上带着一层霜。
  如意突然觉得身上有点冷。如意同时发现自己的牙在打颤。看来再新的棉袄也有冻透的时候。
  杏花说,如意你冷吗?
  如意说,冷。
  杏花说,我们家的炕可热了。
  如意说,可是进不去啊,你说你娘讨厌不讨厌,把个门锁住干啥嘛。
  杏花说,不说你没有本事,还怨人家。
  如意说,我爹说再有十年我就长得像枪杆那么高了。那时,就是你娘锁上一百个锁子,我也能开开。
  杏花笑着说哪里能等到十年。
  如意问为啥等不到十年。
  杏花说再有七八年我早过门了。
  过啥门?
  我爹说,再有七八年,我就要过门,给别人家当媳妇了。
  给别人家当媳妇了?
  是。
  当媳妇了干啥呢?
  我咋知道干啥呢。
  我知道了,是去别人家给你儿子缝棉袄。
  那我可不会。
  让我娘教你嘛。
  你娘教我吗?
  那当然。如意的牙颤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如意你很冷吗?听得出杏花的牙也在打颤。
  是。
  那你回去啊。
  可是我不想回去。
  那怎么办呢?
  如意突然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如意说,杏花你知道我现在想干啥吗?
  杏花问,想干啥?
  我想在你的奶上暖一下手。
  
  【作者简介】郭文斌,男,1966年生于宁夏西吉县。先后就读于固原师范、宁夏教育学院中文系、鲁迅文学院,已发表作品近二百万字。著有小说集《大年》,散文集《空信封》、《点灯时分》等,作品先后多次被多种选刊选载,被收入多种选本,被中央电视台选播。曾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国家金童奖、中央电视台电视散文奖、宁夏第七次文艺评奖一等奖。短篇小说《吉祥如意》获“人民文学奖”。散文《腊月,怀念一种花》被收进《百年中国经典散文》。现在宁夏银川市文联供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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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房
艾 伟

  1
  
  老徐正在自己的自行车修理铺里敲敲打打,做些诸如蒸架、铅皮桶之类的生活小用具,做完了卖给菜市场的摊贩,换点儿钱补贴家用。这时,隔壁卖水果的王大爷给他带来坏消息:徐小费把一个戏子打伤了,断了两根肋骨。警察把徐小费抓了起来。老徐开始以为王大爷在开玩笑,不相信。
  他说:我的儿子这么老实,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王大爷一脸严肃,说:“信不信由你,是我亲眼看见的,你儿子的手上戴着手铐。”
  “你没看错吧?”
  “你儿子我看着他长大的,还能看错?我又没老眼昏花!”王大爷不悦了。
  看着王大爷严肃的脸,老徐着急起来,他想,大概儿子真的出事了。老徐一打听,儿子果然被抓了。
  老徐从前是小镇的民办教师,教书做人都认真。他的学生都记得他教鲁迅的《狂人日记》总是摇头晃脑,很像孔乙己在念“多乎哉,不多也”。特别是老徐读狂人的“救救孩子”的呐喊,满口土语,显得相当滑稽。他的学生在私底下开玩笑:不知道是他在教鲁迅,还是鲁迅在写他。民办总归是民办吧,上面说不让你教书就不教了。他只好回家,在这条偏僻的马路上开了一个自行车修理铺,以维持生计。
  要同警察打交道,总得找个熟人。幸好老徐教过书,他的学生中也有当警察的。老徐平时从来不找人的,现在儿子都被抓起来了,他也只好舍出这张老脸了。
  总归是曾经受到老徐的教导,学生见到他非常热情,一口一个徐老师,叫得他怪不好意思的。他已有八年没做教师了,没有当老师的那种感觉了。不过警察——也就是他的学生——很快转入了正题,向老徐介绍了徐小费所犯的事。
  “很严重,”警察说,“他们一伙人挺野的,晚上整天在街头瞎逛,我们盯上他们很久了。”
  据警察的描述,徐小费一伙与那男戏子无冤无仇,打那个男人纯粹是因为他们看不惯那戏子的娘娘腔。
  “这帮小子无法无天了。”警察强调。
  老徐觉得警察不像是在说徐小费。徐小费不是这个样子的。他的儿子内向沉默,不喜欢同人交往,怎么会拉帮结派呢?到现在为止,老徐还是不能把徐小费和打人这件事对上号。
  警察把男戏子受伤的照片递给老徐。老徐看照片。照片上,那戏子像一泡屎一样摊在地上,脸上血肉模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肿块和青淤令这个英俊的男戏子显得十分丑陋。老徐看了直想呕吐,好像这些伤口是在自己身上,身体不由得一阵痉挛。
  “这是徐小费干的吗?”
  “徐小费说这都是他干的,他一个人干的。”
  老徐还是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差错。儿子怎么会这么凶残呢?不可能的呀。儿子品性一直不错的呀,以前还救过人呢。当时天寒地冻,一个妇女跳河自杀,徐小费水性不错,跳进水中相救。女人的丈夫后来还拿来一面自制的锦旗送到老徐家里来。
  “王勃你记得吗?”警察突然问。
  老徐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因此他的目光呆滞,一脸茫然。
  “就是几年前绑架他爹的那个孩子。”警察补充说。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既不可思议又凛然的表情。
  老徐想起来了。三年前,王勃曾伙同人绑架了他的爹,把他爹捆绑着藏在小镇水库一个废弃的泵房里,然后,让母亲拿四十万元钱来赎,否则撕票。后来,当然引来了公安,王勃被抓了起来要判刑,但王勃的母亲和父亲都向公安求情,花了不少钱,才让王勃免于起诉。
  这件事当年轰动了小镇,也许还轰动了全国。那阵子很多记者来小镇采访这事。据报道,王勃不想读书,整天在外面游荡,王勃的父亲气不过,就狠狠揍了王勃一顿,打掉了王勃的一颗牙齿。王勃就因为这事才绑架父亲的。
  王勃的父亲是小镇的大老板,是个头面人物吧。在镇子里,他什么都能搞掂,可就是搞不掂儿子。
  “现在王勃比谁都牛,整天带着一帮孩子在街头晃,谁也不在他的眼里。”警察说,“当爹的根本没办法管他。不过,王老板现在人模狗样的,年轻时还不是同他这个儿子一个德行。”
  老徐搞不清这个王勃和儿子有什么关系。难道儿子现在和王勃混在一起吗?
  “你是我老师,我实话实说吧。这事幕后指使者是王勃,徐小费只是小喽啰。可问题是,徐小费把这件事全部揽了下来,说那戏子的肋骨是他一个人打断的,他负责。你儿子可真是个英雄好汉。”
  老徐的脸红了。他记起来了,他的这个学生读书时也是个调皮蛋,老徐经常教训他,有时候也用这样的讽刺语:你可真是个英雄好汉。
  徐小费还未成年,加上老徐学生从中通融,徐小费终于没有去坐牢。第二天,那个警察——也就是老徐的学生——狠狠地训了徐小费一通,就让老徐把徐小费带走了。当然,那戏子的医药费得老徐负担。
  徐小费刚见到老徐时目光是慌乱的,但慌乱转瞬即逝,他的眼神里马上浮现出那种不以为然的嘲弄的神气。他没再看老徐一眼。
  一路上,徐小费在前面走,老徐在后面跟着。老徐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儿子。儿子确实长大了,他的背影看上去完全是个大人了。儿子比老徐长得高,老徐很瘦,儿子也算清秀,但衣服脱下来,却是蛮结实的,全是肌肉疙瘩。这会儿,儿子在前面晃荡的样子,真的像一个二流子。老徐很想追上去,在儿子的屁股上狠狠踢上一脚。
  回到家里,老徐准备同儿子好好谈一谈。儿子一直在回避。老徐刚刚培养了交流的气氛,徐小费就站起来,在屋子里东翻西翻地找东西,也不知他在找什么。老徐的目光一直追踪着他,很恼怒。
  后来徐小费进了自己的房间。这房间曾是老徐夫妇住的,但自从老徐的女人跟别的男人跑了后,老徐就把这房间让给儿子住了,自己睡在那只能容身的四平方米的楼梯间里。当然这全是为了儿子能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他这辈子没别的指望了,但对儿子还是有盼望的,他希望儿子读好书,将来有出息。
  老徐当然不会放过儿子,他必须与儿子好好谈谈。他闯了进去。他发现徐小费迅速地把一本杂志塞到床底下。儿子直愣愣地看着他,眼神里是那种带着挑衅的嘲弄。老徐真的想给儿子一个耳刮子。他忍住了。他对自己说,要和风细雨,要讲道理。
  “你怎么做出这种事情?”老徐想耐心说教,但说出的这句话还是带着居高临下的质问。
  徐小费没有反应,脸上挂着白痴一样的微笑,好像他干的那件事让他十分满足。
  徐小费的表情刺激着老徐。作为曾经的语文老师,他对“恨铁不成钢”这句俗语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感同身受。他觉得他的愤怒随时都要爆发出来了。
  “我听警察说,这事不是你干的?是王勃让你去顶替的?是不是?”
  徐小费低着头。从老徐的角度看过去,徐小费头颅浑圆,像一块没有思维的石头,坚硬而固执。老徐想,难道眼前的这个脑袋坏了吗?这么糊涂的事也干得出来!他很想把这脑袋砸烂,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你什么时候同王勃混在一起的?”
  老徐尽量让自己温和一些,他靠近徐小费,把手搭在儿子身上。
  儿子没回答他。儿子的身体一动不动,就好像老徐根本不存在一样。徐小费的手一直伸在床铺里。
  老徐修养再好,忍耐也是有限度的。看着徐小费伸在床铺里的手,他感到特别刺眼。他的愤怒在他的身体里炸开了。他冲过去,一把掀开被子,动作迅速得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看到一个近乎赤裸的外国女人风骚地展示在一本杂志的封面上,那夸张的曲线,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老徐吃了一惊,儿子竟然在看这样的书。他想拿这本书,但徐小费动作更快,他迅速把书藏在身后。老徐气得发抖,脸色在苍白中有点儿红晕。这红晕也许是因为封面女郎的刺激造成的。老徐给了徐小费一巴掌。
  徐小费第一个反应是惊愕,接着脸上露出一种防御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他的目光中也有了凶悍的攻击性。这是老徐第一次在儿子这张稚气的脸上看到如此凶残的表情。这表情让老徐心里发毛。他想起那个警察给他看的那个戏子的照片,现在他相信了,儿子真的会干那样的事。看来儿子真的变坏了,你瞧,他连这种黄书都拿到家里来看了。看来,以前他对儿子是太放心了。
  徐小费的目光让老徐不踏实,他没再打儿子,他把撩在半空中的耳光收了回来。
  似乎是老徐的那记耳光把徐小费的气打壮了,徐小费没再看老徐一眼,他猛然把门打开,大摇大摆地出去了。然后,他又狠狠把门摔上。
  老徐清醒了,儿子的问题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2
  
  徐小费是不会把一切告诉老徐的。他不想和老徐谈任何事。没什么好谈的,谈了他也不懂。他和老徐完全在两个世界中。
  徐小费看穿了,这以后不能像老徐那样混。他可不想再做另一个老徐,除了穷酸,什么本事也没有。
  小时候,他经常听到妈妈骂父亲,妈妈的抱怨化为最刻薄的语言,像箭一样刺向父亲,但父亲总是一脸愁苦,沉默以对。后来,母亲学会了麻将,一天到晚在外面赌钱,很少回家。偶尔回来,她总会给徐小费买来好吃的东西,这让徐小费感到幸福。可有一天,母亲突然跟一个男人跑了,再也没有回家。
  想起这件事,徐小费觉得老徐真是窝囊透顶。更窝囊的是,母亲不但给老徐留下了一顶绿帽子,还留了一屁股的赌债。那些债主找不到母亲,就跟老徐来要钱。老徐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他总是愁眉苦脸地面对他们,并告诉他们,他家徒四壁,没钱可还。他们不放过他,经常跟着他,不时威胁他。
  这世界就是这么不讲理的。八年来,这些债主像苍蝇一样跟着老徐,徐小费因此感到生活中有一种动荡不安的气息。他对那些所谓的债主充满了敌意,也因此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信任。他本能觉得这世界是同他过不去的。
  他早已看不起老徐了。老徐哪里都让他看不顺眼。他干枯的头发看不顺眼,黑而皱的呈现苦相的脸看不顺眼,弓起的背看不顺眼,充满油迹的衣服看不顺眼。徐小费觉得老徐丢尽了他的脸。老徐让他自信不起来。老徐的样子像一面镜子一样让他感到自己的猥琐。
  徐小费因此觉得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真是件不幸的事。在学校里,他从来不提自己的家庭,就好像他的家庭是可耻的、见不得人的。
  他们衣着光鲜,经常聚在一起吹牛。他们是多么为自己的父母骄傲!他们吹嘘自己的父母或某个亲戚有多么大的能耐,多么会赚钱,关系如何广泛。他们还对别人家的父母充满了好奇心。有一次,一个同学突然问徐小费:
  “喂,听说你爹是个教师?听说我们校长还是你爹的学生?”
  徐小费沉默不语。这种话题他从来是敏感的。他不想任何人谈起他的父亲,他也不想告诉他们,父亲只不过是个修自行车的人。他甚至怀疑他们都知道,他们只是在嘲笑他。
  徐小费的衣着很普通,是那种摊上买来的便宜货,穿在身上总是皱巴巴的。一个同学也许出于好心,要把一件不想穿的运动衣送给徐小费。是新的,同学强调。但徐小费拒绝了。他不需要任何人可怜他。
  总之,即使他们没有恶意,这些事还是让他感到屈辱。他因此对他们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仇恨。他知道这屈辱的来源,都是因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家庭,这样一个父亲。
  徐小费不喜欢待在学校里,他有空的时候就去游戏房玩儿。徐小费喜欢游戏房。游戏房总是很热闹。游戏房里都是声音:人声、合成音乐声、枪声、棍棒声……声音里有一种歇斯底里的超现实的气氛。不知道为什么,热闹让他感到安心,好像这热闹里面有一种温暖人心的东西。徐小费喜欢游戏房的另一个原因是这里自成一体,好像同现实没有任何联系。现实是令人沮丧的,徐小费一点儿也不喜欢。
  整个游戏房,他喜欢四号机。四号机装的是杀人游戏。一局游戏下来,可以杀人无数。当各式各样的人在屏幕上应声倒地或灰飞烟灭时,他的心里会生出一种快感,那种欲把一切砸烂的快感。
  徐小费把大部分课余时间花在游戏机上。他不想读书了。读书他*的有什么好?有什么用?考上大学又怎么样?徐小费的堂哥,大学毕业都有两年了,找不到工作,一直在家里待着。堂哥也是个怪物,待在家里整天上网聊天,养得白白胖胖的——他大约这两年都没见过阳光。徐小费的伯父原是造纸厂的职工,几年前下岗了,收入很低,他靠省吃俭用供堂哥读了四年大学,却培养了一个废物。伯父见堂哥这个样子,也骂他,让他出去找事做,但堂哥根本不理睬。堂哥也理直气壮:“谁叫你没本事啊?这年头没关系哪里找得到好工作!”有时候伯父气不过,都动手了,但堂哥外面转一圈,回来依然故我,让伯父十分无奈。伯父同父亲说起这个儿子,总是摇头叹息。
  徐小费看穿了,这世道不能这样混了,读书没他*的用了。反正徐小费是不想读了。一拿起书,他就感到头昏脑涨,就想睡觉。这让他想起小时候,他怕蟑螂,害怕蟑螂在他睡觉的时候爬到身上来,所以,他常年在身上藏着蟑螂丸,这样他才能睡着。后来,只要一闻到蟑螂丸的气味,头就昏沉沉的,想睡觉。徐小费觉得那些教科书真的有一种蟑螂丸的气味,陈腐不堪,像隔夜的馊饭,令人作呕。
  和王勃混,非常偶然。有天晚上,徐小费从街上回校,看到王勃带着一帮人在校门口揍人。他们打的那人是门卫。徐小费想,也许是门卫太称职了,不让王勃进学校。因为王勃不是这个学校的,他早已不读书了。徐小费就停下来围观。徐小费也不喜欢这个门卫,这个人特别势利,见到那些漂亮女孩或有钱有势人家的孩子,眉开眼笑的,但对徐小费从来没有好脸色,有好几次都不让他进校门,好像他是一个小偷。
  那门卫已被打翻在地。王勃把他的头按在草地上,其他人在他的身上乱打乱踢。
  徐小费知道王勃的厉害。他在游戏房里碰到过王勃几次。每次王勃来,游戏房就不得安宁,他总要惹出事来,或打人或因为运气不好而砸游戏机。徐小费还注意到王勃经常到他们学校来,不但欺侮男同学,还欺侮女同学。不过,据说有些女同学是自愿做王勃的女朋友的。
  这时,王勃看见了他,王勃把他叫过去,命令道:
  “你来打他!”
  那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许因为一向对门卫反感——徐小费表现得非常疯狂。他对着门卫的要害部位猛踢,好像他想置门卫于死地。他的疯狂让别的孩子都惊骇,后来,王勃制止了他。
  “好样的,”王勃拍了拍他的肩,“有什么事,你来找我。”
  王勃蹲下来,对躺在地上的门卫说:“这事你不能去告。”然后指了指徐小费,“也不能出卖他,否则,取你的狗命!”
  那天,听到王勃的话,徐小费心里暖洋洋的,有一种幸福的感觉,还有一种找到了某种依靠的感觉。
  后来,他就跟着王勃一伙混了。徐小费平时的胆子不是很大,但奇怪的是,和他们在一起,他也慢慢有了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他表现得比谁都凶悍,出手凶狠,王勃偶尔会冷静地看他几眼。徐小费感觉到王勃眼中的欣赏。王勃的态度让他感到莫名的快感。
  总之,同王勃在一起后,徐小费变得自信了。徐小费尝到了一种可以随意处置别人的权力。他喜欢聚众闹事的感觉,当他的拳脚砸向别人时,他经常有一种世界尽在主宰之中的幻觉。在这个过程中,他感到自己身上的血液变得有力起来,好像血液正在身体里面沸腾,让他浑身是劲。他甚至有一种肌肉在自己身上无限膨胀的感觉。这种感觉真好,让他觉得自己高大,让他开始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去看待周围的一切。他走路的姿势也跟着变了,身子晃动的厉害。他觉得这种晃动里面充满了权力感。
  这种感觉也带进了学校。他发现,他们在他面前变得小心翼翼,鬼鬼祟祟,还不时同他媚笑。这让他感到全身舒畅。说到底,他们只不过是群势利鬼,一群没用的东西。
  那戏子的肋骨不是他打断的,是王勃打断的。但王勃让他全都承担下来。王勃对他说,我不能被抓,你去顶替吧。王勃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他这是在恩赐徐小费,好像这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
  徐小费开始有些害怕,但他想讨好王勃。他想,他这样做,王勃会对他更好。他答应了。他颇为哥们儿义气地叫王勃放心,他不会出卖任何朋友的,不管他们怎样对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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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是因为徐小费为王勃做出了如此巨大的牺牲,这会儿,他十分想念王勃。他希望王勃见到他时会感激他,会对他表示特别的友好。
  他向小镇西边的铁路走去。他知道王勃喜欢带着孩子们在那里玩儿。太阳已在西边了,刺得他睁不开眼睛,西边白茫茫一片。他凭着感觉,爬上了铁路。他看到王勃正骑在一个孩子的背上,拍着孩子的屁股,让孩子像马儿那样奔跑。另一群孩子在一边哄笑着。徐小费走过去,加入其中,但不知怎么的,他有点儿笑不出来。不过,他还是干笑起来,好像这样的场合他必须这样笑似的,否则就会有危险。
  王勃从那孩子身上爬下来时,一脸满足。他看了看围着他的那些孩子。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徐小费的存在。王勃好像忘记了徐小费被抓这件事,他对徐小费的出现,没有任何表示。徐小费感到非常失望。徐小费私底下情不自禁地对一个孩子抱怨了几句。
  远处传来了火车声,王勃的脸上露出邪恶的笑容。边上的人知道王勃要做什么,一个个脸色苍白。王勃指了指徐小费和另一个人,让他们躺在铁轨上。
  这是个折磨人的游戏。两个人躺在铁轨上,等待火车的靠近。他们在王勃没下令之前,不能从铁轨上滚下来。火车撞击铁轨的声音越来越响,快把徐小费的耳膜都震裂了。他觉得火车就要压在自己的脑袋上,但王勃的背对着他们,徐小费担心王勃忘记发布命令。徐小费全身都是汗。他都感到火车压过来的阴影了。
  
  3
  
  老徐觉得儿子徐小费像一头牛,任他怎么牵,都不回头。
  这段日子,他几乎每天都苦口婆心地同徐小费讲道理,希望他好好读书,不要再和王勃混在一块儿。
  “你这样下去要吃牢饭的。”他警告儿子。但徐小费根本就不理他。
  有很多次,老徐想揍儿子。但看到这个比自己长得高长得结实的儿子,老徐还是忍住了。他感到儿子身上像是长了刺,已经惹不起了。那一身的肌肉平时一跳一跳的,像是有一种不耐烦的表情,给人一种随时想攻击人的感觉。他意识到,儿子已经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眼看着儿子在往危险的路上走,可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老徐感到非常心痛。他实在想不通,什么时候儿子变成这样了呢?他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他连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都不明白了吗?
  他想起从前的一个同事,他的女儿跟上了一个流氓,同事很着急,打她骂她,女儿就是要跟着那流氓,非常决绝。他觉得徐小费的情形很像那个找错郎的傻女人,明明在做傻事,却好像有光辉前程似的。徐小费怎么会这么糊涂呢?
  老徐决定去一趟学校。他希望学校出面,做做儿子的思想工作,好让儿子改邪归正。
  虽然只是一个民办教师,老徐也算是桃李满天下。这所学校的校长曾在他这里读过书。老徐决定同他谈谈。
  令老徐失望的是,校长不知道徐小费是谁。老徐很奇怪,徐小费都被公安局抓起来过,出了这么大事,校长竟然不知道。
  校长脸上不免有些挂不住,他说:
  “我把徐小费的班主任叫了来,你同他谈谈。”
  在班主任还未到来前,校长大概是为了掩饰尴尬,发起了牢骚。
  “徐老师,现在的学生不像我们读书那会儿了。现在的学生难管啊。都是独生子,家长宠啊,每天傍晚,校门口来接孩子的汽车排成长龙。学生们都虚荣得要命,还相互攀比,一个个派头都大得很,好像他们是中东石油大亨的儿子。”
  说到这儿,校长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大概在为自己说出这样一个比喻而扬扬得意。
  老徐没有笑,他实在没心思关心这种事。
  “这些都是不良风气,但我们也没办法啊……经常有人通关系要来这里上学,有些学生素质很差,但没办法,上面打了招呼,你根本挡不住。这些孩子特别难管,轻不得重不得啊。”
  老徐想,有什么管不得的?想当年,他教书的时候,就是镇长的儿子他照样管,管得服服帖帖的。
  “现在的学生脆弱,你一批评,给你寻死觅活。有一次,我在大会上批评了某个学生,结果回家就吃安眠药……”校长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校长正说上劲儿,徐小费的班主任来了。班主任见到校长就低头哈腰,让老徐十分反感。在他当老师的时候,对任何人都是不卑不亢的,哪里像眼前的这个教师,看上去像奴才。像这样的奴才怎么能教得好孩子呢?真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
  班主任是认识老徐的,他警惕地看了看老徐,像是在担心老徐在校长面前讲了对自己不利的话。
  “出了这样的事,没想到。”班主任说,“徐小费平时表现还好啊,是个挺老实的男孩。不太吭声,不太合群,也不喜欢交朋友,对同学的态度不冷不热的。”
  听了班主任的话,老徐非常失望。老徐想,他们不会比自己了解得更多。这要么是徐小费藏得太深,要么是这些教育者不称职。他故意问道:
  “徐小费是不是交了坏朋友了?”
  “没发现。”班主任的神情有些不敢肯定,“这个学校的风气还是蛮好的,我们校长抓校风一向抓得很紧。”
  老徐“噢”了一声,脸上露出嘲弄的神情。他想,这个班主任的心思似乎根本不在学生身上,他把心思都花到拍马屁上了。这样的人是不能指望什么的,他的思想工作水平不会比自己高明。但老徐还是把自己来的目的讲了一下,学校毕竟也是一个组织,也许儿子能听他们的。
  校长满口答应。班主任表态:一定找徐小费好好谈谈。
  老徐心里其实早已对这两个人不抱希望,再多说也没什么意思了。老徐就起身告辞。
  老徐将要出学校大门时,听到有人叫他。没叫名字,只是粗暴地喊“喂”。老徐本能地有些慌张。这年头,能管他的人太多了,他是经常这样被吆喝的。他回头一看,是门卫。他不明白,一脸疑问地站在那里。门卫向他招招手。
  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进了传达室。他发现门卫的目光里有一种债主似的神情。这样的神情他太熟悉,八年来,这种表情一直跟随着他。
  “你是徐小费的爹?”
  老徐点点头。
  门卫于是关上门,撩起自己的衣服,露出一个白晃晃的肚子,上面有一些伤痕。
  “你看见了吧?你儿子不学好,已经成了小流氓了。”
  老徐终于明白门卫叫他的原因了。但老徐没表态,只是听着。
  “你儿子完了。我原来以为他是个老实人。他过去可从来不惹是生非的,但现在已变成坏人了。”
  门卫开始列举徐小费的种种劣迹,老徐听得心惊肉跳。老徐想,儿子再不回头,这辈子也许真的完了。他又想,也许他应该同那个叫王勃的流氓好好谈谈,让他放过徐小费。
  老徐从门卫那出来,不由得加快脚步。他觉得他必须采取行动,他不能再等了。
  
  4
  
  王勃新搞了一辆本田摩托车,有一个500CC的汽缸,发动后,那低沉的声音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摄人心魄。徐小费很想坐在上面,驾驶一次。他们都驾驶过,他们开车的时候,头发和衣服都向后面吹起,看上去像是一只蹿在半空中的鸡。徐小费也想做这样一只鸡,但王勃不让他动摩托车。就是他伸手摸一下,王勃也会无情地大骂。
  “你他*的,别动我的摩托!”
  这几天,王勃对徐小费很不客气。徐小费感到非常失落。他知道其中的原因,父亲找王勃谈过了。他不知道父亲同王勃谈了什么,他只是听说,父亲跪在王勃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要求王勃放过自己的儿子。每每想起父亲的这种傻样,徐小费有一种近乎自虐的别扭感。他觉得父亲把他的脸丢尽了。不知怎么的,他的心里有一种对不起王勃的愧疚感和空虚感,对老徐更是愤恨了。
  徐小费还听说,有一个孩子把他那天对王勃的抱怨告到王勃那儿了。王勃独断专行,是不能容忍别人对他有意见的。
  这天,徐小费到铁路线时,发现他们围着王勃在七嘴八舌。徐小费看到王勃的摩托车停在一边。摩托车的铁皮被砸烂了,油漆剥落。显然,王勃的摩托车被人砸了。徐小费想,他们一定在议论这件事,在猜测究竟是谁同王勃过不去。
  徐小费来到摩托车边,用自己的衣服袖子去擦摩托车被砸伤的部位。这时,王勃突然尖叫起来。
  “他*的,你想干什么?”
  说着,他撩开围着他的那些人,冲了过来。
  他推了一把徐小费,说:
  “你整天跟着我干什么?你给我滚远一点儿。”
  徐小费脸色煞白。他想,王勃现在真的不把他当朋友了。他非常沮丧。再待下去就没有意思了。一会儿,他转身走了。他的背影看上去非常孤单。
  这一天上午,徐小费一直在街头闲逛,漫无目的。天很热,是夏季了。走在街头,他的头上就渗出豆大的汗珠子。他的眼神茫然,但他的耳朵却总是关注着身后的一切。近来,他总觉得背后有人跟踪着,但每次回头,看到的只是空荡荡的马路。徐小费觉得自己有些疑神疑鬼。
  中午的时候,徐小费来到了游戏房。他径直走向四号机。有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正在四号机玩儿。见到徐小费,马上让给了他。自从徐小费和王勃混在一起后,这些小孩都有些怕他。他面无表情,打开游戏。屏幕上的光影投射在徐小费专注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有一种冷血杀手的味道。他小试了一下,顿觉全身舒坦。杀人他*的就是爽。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喜欢游戏世界的逻辑。游戏世界的逻辑总是十分简单:看不顺眼的一切你都可以去摧毁,看不顺眼的人你可以杀掉——只要你有能力把对方杀掉。游戏世界里,徐小费有的是胆量和智慧。
  但现实的逻辑要复杂得多,复杂得让你不能动弹。现实里,他像是被捆绑着,总是不能实现自己的心愿。按徐小费的心愿,他真想站在东门口,把过往人群杀个片甲不留,但他知道这一切只能在游戏中实现。
  杀人游戏正进入关键时刻。那个西方武士装备先进,有红外线夜视仪,可以藏在黑暗中,是个非常厉害的狙击手。每当这时,徐小费整个身心被调动起来。杀掉这个人总是给他一种莫大的成就感。他操纵游戏杆,潜入黑夜中。他的双眼炯炯有神。
  四号游戏台的边上出现一个暗影。他知道有人站在他的边上。但游戏太吸引人了,他无暇他顾。他是游戏高手,经常有人立在一边观摩的。他操作键盘,和西方武士周旋。
  他终于瞄准那个家伙了。要瞄准那个家伙的机会很少,而且转瞬即逝,但他抓住了这个瞬间。这全凭感觉。他的血液已经准备欢畅地流动了,就等着杀死那人时刻的到来。他想这种快感大约和足球运动员射进球的感觉相似。他扣动扳机……
  就在这时。一只苍老的手按住了按钮,屏幕上的一切瞬间消失了。这让他有一种全身的血液被抽离的空虚感,好像此刻他正悬置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位置上。他的胸中充满了愤怒。
  他抬头见到一张悲哀而绝望的脸。他这才明白,一直站在四号机边上的是他的爹老徐。
  不知怎么的,他一点儿也不惊慌,相反,他似乎在老徐这里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在王勃那里,他受到那么大的委屈,他需要发泄。现在委屈转化成了怨恨,对老徐的怨恨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烈。
  “为什么不去读书?”
  “没劲。”
  “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瞪了老徐一眼,眼神里全是不耐烦。他从口袋里摸出筹码,准备再玩儿一局。他按了开关,屏幕上立马跳出一个武士。徐小费脸上露出白痴一样的笑容,好像这会儿他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亲人。
  “你再这样下去以后怎么办?”
  刀光剑影在屏幕上闪耀。徐小费修长的双手有一种神经质的灵巧。这灵巧的双手,在老徐看来像是对他的一个绝妙的讽刺。徐小费全神贯注地操纵着游戏杆,好像这会儿老徐已不在这个世上。
  老徐全身颤抖起来。他觉得满肚子都是无处排遣的悲愤和绝望。他几乎没有想,就拿起一把椅子,向徐小费砸去。徐小费因为太投入,没有躲避。椅子砸到他的头上,断了。老徐被自己这样突兀的行为搞懵了。
  最初徐小费还以为自己是被游戏中的敌手击中的。经常这样,当敌手击中他时,他的身体会出现真实的疼痛。他迷恋游戏同这种感受不无关系。当他发现,真正的打击来自老徐时,他愤怒了。他马上反应,像游戏中的英雄一样,一头撞向父亲的胸腔。老徐应声倒地,他的头重重砸在三号游戏机上。三号机移动了半米。
  行为有它的惯性。一个行为会带出另一个更激烈的行为。徐小费多年来对老徐的怨恨在那刻全爆发了。徐小费已控制不了自己,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的仇人。现在这个人已躺在地上,手抚着头。徐小费用脚在踢他。玩儿游戏的孩子都围了上来。游戏机全停了,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徐小费这时才清醒过来。不过,这会儿他的心态比较麻木。他还不清楚自己干了什么。他看到老徐从地上爬了起来。老徐的脸已经十分平静了,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可恰恰是这种平静让徐小费感到害怕,好像这平静中深藏着某个可怕的灾难。
  老徐没再看徐小费一眼。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缓步向游戏房外走,然后消失在门口刺眼的光芒之中,就好像老徐是被光芒吞噬了一样。
  
  5
  
  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太阳照在建筑和街道上,照在老徐身上,阳光像是有重量似的,让他的步子显得十分沉重。他觉得这阳光像是一个罩子,让他有点儿透不过气来。有几个老头儿在一棵树的阴影下聊天。他们上身穿着汗背心,胸口挂着汗滴。有人把汗背心顺着身子上卷,露出一个苍老而饱满的肚子。
  老徐的神情有点儿恍惚。
  不过,他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儿子揍了他。儿子竟然揍老子了。他望了望天,好像天空中有他的依靠,他心里一酸,眼泪就哗哗哗地流了下来。
  “老天啊,为什么会这么苦命呢?”他在心里喊道。他是个无神论者,从来也不相信算命之类的玩意儿,但这会儿,他觉得真的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同自己作对。他接二连三地受到打击:先是不让他再当教师——他多么热爱教育事业啊;接着老婆同别的男人跑了;老婆跑了还不算,还给他带来一帮债主,整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现在,儿子成流氓了。
  有很多事老徐搞不懂。他搞不懂儿子为什么对王勃这么死心眼儿。王勃都这样对待他,他还去讨好那个流氓,简直像奴才一样。徐家怎么出了个奴才呢?老徐了解过了,这个叫王勃的人根本没有人性,他根本不把跟着他的孩子当人。但是这些孩子,把王勃对他们的折磨当成是一种荣耀,当成是件乐事。老徐搞不懂。
  一会儿,老徐来到他的自行车修理铺。
  生意一向不是太好。主要是地段不好,太偏了,过来的都是老顾客。老徐手艺好,胎补得结实,就是高温天气,补的地方也不会熔化。
  身子有点儿疼痛。刚才没感觉到,这会儿倒是隐隐发作了。
  坐在自己的车铺里,老徐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他开始想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可他实在想不出来。儿子现在连老子都敢打了,还有什么事不敢做呢?他实在想不出法子了。也许唯一可做的就是把儿子杀死。有时候,他真想把儿子杀了。这样的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用!
  可又想想,儿子实在也是个可怜虫。这几天,老徐一直偷偷地跟踪着儿子。他发现儿子其实是孤单的,很多时候,他都是独处。可是,独处的儿子更可怕。他一个人在街头晃悠,只要没有人注意他,他就想破坏些什么。他扎停在路边的汽车或摩托车的轮胎。徐小费似乎喜欢听到从胎里冒出来的声音,他总是要等车胎里再没气了,才缓步离开。做这一切时,他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有时候,对面过来一个漂亮一点儿的姑娘,老徐担心他会干出格的事。他倒是没有,姑娘过来时,他特安静,安静得像个乖孩子。不过,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呢?
  有人进了车铺。老徐的脸上挤出艰难的笑容。可他实在笑不出来。
  “日子到了。”那人说。
  他收起笑容,茫然地看着那个人。那个人很结实,脸很清秀,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这个人是开轧路机的。有一次同一个民工吵架,他操作轧路机,用轧路机的爪斗横扫民工,差点儿把民工撕成两半。看着这张清秀的脸你根本不会想到这个人有这么一股子狠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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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我干什么?钱呢?”
  那个人突然提高了声调。他的声音里面充满了厌烦,好像他已经受够了。
  “我没欠你钱。”老徐说。
  那个人似乎不想多说了。他狠狠地推了老徐一把。老徐倒在一堆零件上,他的双手硌出了血。
  “碰到像你这样的人真是倒霉。”
  那人一边吼叫,一边踢老徐。老徐的身子蜷缩成一团。
  见老徐不起来,那人抓住老徐的衣襟,把他拉起来,然后,对着老徐的脸,狠狠揍去。老徐的一颗牙齿从嘴巴里飞出来,砸在一块钢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6
  
  徐小费打了老徐后,心里很不安,他一直偷偷跟着老徐。毕竟这个男人是他的爹啊。
  当徐小费看到那人揍老徐时,一路上的不安马上被愤怒所取代。他很想冲出去,教训一下那人。可是他迈不开步子。他感到害怕。他知道自己是打不过那人的。他和老徐两个人也打不过。
  他对自己的害怕感到奇怪。王勃让他打人时,即使他打不过对方,他也从来没有害怕过,可以说相当勇敢。可让他自己主动跳出去打架,他总是感到不踏实,马上变成了胆小鬼。他也只有趁着人多势众逞能而已。
  王勃让他打人他真的不害怕吗?细想想,他其实也是害怕的。只是他不想让王勃看不起,这个念头超过了他的胆怯。人真是很奇怪,他有时候打架时,其实不用这么凶狠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想掩饰恐惧,他总是很出格,比任何人都心狠手辣。
  他其实和老徐一样的,是个孬种。他躲在暗处,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嘴巴。
  那人向老徐吐了一口痰,走了。老徐艰难地站了起来。徐小费看着老徐像乱草一样的头发,看着他步履蹒跚的身姿,感到有一种无以言说的伤感。
  看到那人远去,他跟了上去。他弄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跟着那人。这一天来的事情都太突然。让他都有些糊涂了。有一刻,他觉得自己正在游戏房里,操纵着游戏杆,那人已被他锁定,无处可逃。
  他跟着那人,穿过一条长长的小巷。中途有一阵子,那人还回过头来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后来那人进了屋子。
  从那人的屋子里出来。徐小费不再平静,他感到身子发软。他有点迈不开脚步,但他分明是在移动的,他感到移动的不是他,而是路面本身。他的脑子有些不清楚。他只想去铁路上,从那里,可以看见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总是喜欢穿得很少出现在窗口。
  他看到他们在铁路上玩儿。他们在铁路上展开双手,兴致勃勃地在轨道上行走。铁路在一个高坡上面,从这里望去,他们像是融在天空中。天空非常蓝,蓝得晃眼,使他们看上去像在演皮影戏。王勃走在最前面,他摇摇晃晃的样子,就像皮影戏里的踉踉跄跄的老妪。
  他们也看见了他。他们似乎觉得他的脸色有些不对头。他们都安静下来,站在铁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由于是背光,他看不清他们的脸。
  “有事吗?”
  是王勃的声音。那声音也是居高临下的。
  徐小费不知怎么回答。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了。此刻,他非常软弱,他在心理上对王勃充满了依赖。在他的心里,王勃是无所不能的。他真希望王勃了解这件事,希望王勃能想出办法来救他,或者把他藏起来。他感到自己要瘫成一堆泥土了。
  “你有事吗?”
  还是王勃在问。这会儿,他的声音里面充斥着一种懒洋洋的厌烦的情绪,有一股瞧不上人的劲儿。
  “我杀人了。”
  说出这句话,徐小费自己都吓了一跳。同时,他也松了一口气,他终于说出这句话。这句话早已在他的舌尖上挣扎,想从他的嘴巴里出来了。
  他们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王勃突然干笑起来,于是,他们也都嘎嘎嘎地笑了起来。他们越笑越欢,好像徐小费刚才讲了一个经典笑话。他们捂着肚子,表情夸张。
  徐小费觉得自己快站不稳了。他都要哭出来了。他怕王勃看到他的眼泪而看不起他,他转身离去。
  天空确实亮得让人惊心。正午的阳光像是从天幕里倾泻下来似的,笼罩一切。徐小费走在大街上。大街上的建筑、汽车、树木和行人都放着光芒,好像这天地间没有一丝暗影。这会儿,他无比虚弱,觉得自己像是要在这世上消失了。他在街沿上坐了下来。他不知向何处去。此刻,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孩子。
  后来。徐小费回家了。门锁着。有好几天没回家住了,他找不到钥匙,不知道钥匙丢到哪里了。他不清楚父亲是不是在家,他先敲了敲门。里面似乎没有声响。他站在门口,感到很困。他不知道去哪里。他望了望天,太阳很猛。他有点儿口渴。他咽了一口唾沫。
  这时,门开了。他转过身。父亲站在门口。父亲平静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有一种遥远的寒冷和悲哀。一直以来,父亲同他说话都不太愿意用眼睛正视他的。他总是躲避徐小费的眼神,但这会儿,父亲直愣愣地看着他,那眼神非常绝望。
  徐小费无法正视老徐。他几乎想哭出声来。像是为自己壮胆,他冷冷地说:
  “你可以放心了,以后那人再也不会找你麻烦了。”
  但他到底哭出了声。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掩着脸,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父亲抬起头,满脸吃惊地看着徐小费。
  徐小费爬到床上。他感到很累,他想好好睡一觉。但他知道他再也睡不着了。
  
  7
  
  第二天,老徐的身子骨一直很痛。他没起床,也没吃东西。他不想吃什么东西,他没有饥饿的感觉。他不知道徐小费是不是在屋子里,他一直迷迷糊糊地睡着。直到他听到有人敲门,才醒过来。
  他不知道是谁在敲门。他起床的时候,发现床头放着四个包子。包子还冒着微弱的热气。老徐心头一热,差点儿没掉下眼泪。徐小费从来没有这样孝顺过。见到包子,他差不多有点儿原谅儿子了。
  敲门的是王大爷。王大爷神色慌张。他进来后就说,昨天打他的那个家伙被杀了,在他自己家里。现在,他家里都是警察。王大爷一边说,一边观察老徐的脸色,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发亮。老徐听了出了一身冷汗,脸色也顿时变了。
  其实,这一天来,老徐一直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昨天,儿子回家时哭着说出那样的话,他很是吃惊。他知道儿子揍了他以后,一直跟随着他。他猜想儿子可能对那个人做了什么事。他想问儿子的,但昨天他心情灰暗,沮丧,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结果没问。没想到那个人被杀死了?是徐小费吗?如果是他,那真是闯大祸了。
  “你还好吧?”王大爷问。
  “没事。”他艰难地说。
  他送走王大爷,然后关上门。他靠在门背上,喘着粗气。他有点儿晕眩。
  儿子换洗下来的衣服放在卫生间里。他蹲下来,撩起衣服,对着光线看。当他看到衣服上暗红色的斑点时,他浑身颤抖起来。看来,儿子真的闯大祸了。
  好像是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拿起包子,塞到嘴里面。现在他明白了,儿子闯祸了才想起对他好。他被呛住了。他拼命地咳嗽。他越咳嗽,眼泪就越欢畅。由于憋气得厉害,他就仰天长啸了。
  这天,他没再去自行车修理铺。这一天真是漫长啊。老徐坐在屋子里,看到窗外树的影子慢慢变长,变大,然后,消失。树枝一动不动,好像没了生命。周围的市声,在老徐的感觉里显得十分遥远,好像那声音不是这个世界发出来的。老徐有些麻木,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希望儿子早些回来,又希望儿子永远不要回来。
  徐小费差不多是在清晨时分回来的。儿子见到他坐在黑暗中,大概吓了一跳。一天不见,儿子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一头乱发,眼神茫然,人又黑又瘦。他的眼圈红红的,好像泪水马上就要掉下来的样子。徐小费见到老徐,没有打招呼,低着头往自己房间走。老徐拦住了儿子。
  “是你干的吗?”
  老徐这么问时,感到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多么想得到否定的回答啊。当他看到儿子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他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了。他感到自己的胸部像是被什么力量重重地击了几下,他有点儿站不稳了。
    “是你干的吗?”
  这时,徐小费无力地跪了下来。他哭出声来。他的哭声听上去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幼稚。老徐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吼道:
  “杀人偿命,你难道不知道吗?”
  徐小费抱住了老徐的腿。徐小费的眼泪沾在老徐的腿上,滑滑的,让老徐心痛。老徐心一软,就再也动弹不了了。老徐自己也哭出声来。
  “天哪,天哪,天哪,你怎么可以这样……”
  “爸,救救我,救救我……”
  徐小费哭着哀求老徐。这会儿,再也看不到儿子身上的霸道了,他显得非常软弱,也非常可怜。毕竟,他还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啊。
  老徐抬头望着天花板。屋子里很黑。老徐一直没开灯。他不敢开灯,好像灯一亮,一切就藏不住了,一切会真相大白。老徐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得想想办法。可有什么办法好想啊?
  后来,老徐让儿子先去睡觉。一切明天再说。他没睡,坐在黑暗中。但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看了看墙上的钟,已是凌晨三点多了。再过一阵子,天就要亮了。他想,天一亮,这个家就真的毁了。家破人亡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徐小费的房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竟然还睡得着。老徐突然感到愤怒。
  他来到儿子的床前。熟睡中的儿子的面容显得非常无辜和安详,好像发生的事情同他没有任何关系,好像他这是在嘲弄老徐的焦虑。
  老徐又涌出了那个念头。把儿子掐死。这样的人以后怎么生活啊?他这一辈子都毁了啊。做了这样的事,他的命运是看得见的。他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他屏住呼吸,颤抖着伸出手去……
  夜很黑。气象预报说,今夜会有雷阵雨。没有一丝风,空气闷得要命。他觉得黑夜像是一块坚硬的铁板那样压着他。他试图看清些什么,但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眼。
  晶亮的泪水像一盏灯一样把周围照亮了,他看到的一切变得亮堂起来。他知道那只是自己的幻觉。他看到了从前他们一家三口共享天伦。那时,他是个光荣的人民教师,教书育人,他的心里充实而喜悦。那时,徐小费是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天真可爱……
  老徐下不了手啊。
  这让老徐感到更深的绝望和悲哀。他几乎是从儿子的房间逃出来的。
  他听到远处的惊雷,有几声雷同他的心脏产生了共鸣,使他的心脏也跟着颤抖起来,这种颤抖让他有一种消融的感觉。然而,就是这种消融感让他觉得快乐。他的心狂跳起来。
  他真的想让自己就此消融。他已经活够了。也许让自己消失是最好的解脱方法。
  是啊,活着还有什么劲呢。他教书的时候,看着那些天真的孩子,他从他们的眼神里感觉出他们美好的未来。可好日子没有来。有时候,他会在街上碰到他们。他们让他感到陌生。他不时听到他们的消息,他们如狼似虎般可怕的消息。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教书育人的,但到头来连自己的儿子都教育不好!
  他在房间里摸索,像是没有任何目的。他的家里没有什么家具。电视机是十年前买的,放起来图像都会抖动。柜子很小,其线脚已经脱落,他从里面拿出一件衬衫,放在一边。然后又是呆呆地坐着,目光遥远似梦。一会儿,他又翻开抽屉,抽屉乱得很。自从妻子走了后,他都没有好好整理过。他把手伸进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后来,他的手伸了出来。他的手上多出一支圆珠笔。他好久不用笔了,那圆珠笔已经不出水了,他非常细心地反复在纸上画。画着画着就有一股不平涌上心头,他越来越用力,结果,圆珠笔被折断了。他抬头看黑色的天,什么也看不见。雨还没有来临,空气混浊不堪。
  后来,圆珠笔的水终于出来了。他想了想,在纸上写道:
  “×××是我杀的,我有罪,我只好自杀谢罪……”
  他从屋子里拿出一根麻绳。麻绳有手指那样粗,他紧紧地攥在手里……绳子一下子勒紧了老徐的脖子。老徐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一个气球。身子胀得没有了知觉。慢慢地,他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了。他的意识集中到脑袋。此刻,他的思维特别清晰,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好像他看清了人生的真相。他甚至有点儿迷恋这种感觉,觉得就此死去不免有点儿可惜。
  
  8
  
  这天晚上,徐小费处在惊恐中。他觉得这世界同从前不一样了,好像到处都是声音。这声音把他劫持了。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杀了那个人。他跟着那人时没有想过。当他跟着那人进入屋子,看到那人的家如此富丽堂皇,他突然感到委屈,他想也没想,就拿出刀子刺向那人。
  自那以后,他一直在等待警察找上门来。他知道这次逃不了啦。也许这辈子他再也见不到老徐了。想起这些,他感到老徐真的很可怜,为他操心了一辈子,终于还是惹出了大祸。现在,他除了给他买几个包子,也许不能再报答老徐什么了。
  开始他有些辗转反侧,但他毕竟太累了,一会儿就睡着了,并且睡得很死。屋子里发生的事,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完全在梦乡之中,而且是一梦连着一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铁路线的高坡上,看着远去的窗口。那窗口里面有一个丰腴的女人。在无聊的日子里,他经常去偷看这个女人。现在,这个女人进入了他的梦中。但这身体激起的不是他的欲望,而是眼泪。就好像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母亲,他很想伏在她的怀里痛哭一场。
  但做梦毫无逻辑可言,一会儿,徐小费又进入了第二个梦。某种意义上说,做梦和游戏是同一回事。现在,徐小费把游戏世界搬到了梦中,他成了一个侠客,在各路高手中所向披靡。但游戏的场景有所不同,是现实的东门口,人们面无表情,熙熙攘攘。他扣动扳机,向他们扫射。他们或应声倒地,或像纸片一样飞向天空。王勃就站在他的身边。王勃竟然对他十分友好,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叫他哥们儿。徐小费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心里十分感动,感动得身体都有点儿扭捏。他情不自禁地充满情感地看着王勃,好像他终于找到了组织,此刻,他愿意为王勃而死。
  总而言之,那天晚上,处在惊惶中的徐小费做的两个梦,都算是美梦。徐小费感到很幸福。
  原刊责编李秀龙
  
  【作者简介】艾伟,男,1966年出生,浙江上虞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小说创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越野赛跑》、《爱人同志》、《爱人有罪》,小说集《乡村电影》、《小姐们》、《水中花》、《水上的声音》等。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现居宁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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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绵
张学东

  经常乘车的人都知道,这趟中巴车战线拉得最长,从北门金三角虎狼般猛地蹿上公路,横冲直撞一路招摇穿过大半个城市,车速往往快得让乘客心惊肉跳,有时又故意磨磨蹭蹭叫人万分恼火。这种车开动时机器总是跟发怒的狮子一样轰轰吼叫,车尾喷着阴霾的浓烟,在路上走走停停又曲曲拐拐,像神话里的土行孙一样不顾危险逶迤驶到军区大院门口,才戛然停住呼呼喘息。中巴车属于私人运营的项目,司机和售票员多半又都是附近郊区不再种田的农民和他们的子女,车主用领到手的土地开发款置车办证干上了城市客运行当。这些人基本上没接受过什么正规训练,也不会讲普通话,成天操着去声很硬的方言招揽生意,见了站在路边的行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分男女老幼,一律往车上生拉硬拽,嘴里一个劲地嚷着票价及主要途经站名,乍一听跟狂躁症患者没什么两样,往往惹得路人躲闪不及咒骂连天。那天,老牛头好像也是这样让一个叫四狗的小年轻硬塞上中巴车的。
  起初,老牛头从家里出来,摇摇晃晃慢慢腾腾地移到街边。他一只手里拎着一只蓝布兜子,兜里鼓鼓囊囊的,看不出来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东西;另一只手拄着根竹节拐杖,拐杖的弯手柄上缠着一圈黑绒布,那圈布早被老人的手掌磨得跟黑皮子一样光亮了。老牛头刚刚稳住脚,朝路的两头迷茫地张望了一下,他想分辨分辨方向。按理说老牛头这种年纪的人,是不应该出门四处走动的,充其量也就是在居民区内慢悠悠地散散步,或找个避风的地方晒晒太阳,可这天他非得出门。老牛头的小孙女病了,儿媳妇正在医院陪孩子输液——平时孩子的爸爸妈妈都在外面忙着讨生计,哪还有闲工夫操心自己的小孩,只把几岁大的小孙女留给他们老两口来照管。老牛头和老伴也知道他们的难处,又帮不到儿女什么忙,自然地看管小孙女就成了他们晚年最艰巨最光荣的任务了——这不,刚立秋没几天,小孙女就吃坏了肚子,再加上夜里又乱蹬被子,一时照顾不周,孩子拉痢疾险些虚脱了,只好住进医院治疗。
  四狗和他们的中巴车这时正好开过来。四狗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狗,瘦了吧唧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脸也让风吹得又皴又红,倒是像极了公园里的猴子。由于职业特有的敏感,四狗远远地就发现了路边的老牛头。四狗眼睛放光,赶紧身手矫健地拉开车门。汽车还没停稳,他早就跟铁道游击队员一样一探头把自己整个人筛出车门,像一面旗子扑猎猎地挂在车外,嘴里嚷着中巴三中巴三……上来走哩。喊话间汽车一个急刹,四狗便飞也似的跳到老牛头跟前,一把就将老牛头的胳膊擒住了。老牛头年迈眼花,还没分清东南西北,自己已经让中巴车的售票员四狗扯到了车门口。四狗紧贴在老牛头身后,跟带领俘虏一般一个劲儿地把老牛头往车里推搡着。老牛头固执地原地跺着脚,当他终于分辨出这不是一辆公共汽车时,他就站在车门口,连声嚷嚷起来。不坐这车,我坐公家的,我有老年乘车证。四狗戏谑地说坐车还分啥公家私家,分那么清又不是找媳妇,快上快上吧,我们的车跑起来又快又舒服呀。说着,还是拼命地把老牛头往车上搡。老牛头死活不肯抬脚,可他的两只手几乎帮不上他什么忙,他一边要顾着右手里的那只兜子,左手还得拄着拐杖,这样一来,四狗很容易完全控制住他。
  眼看老牛头就要被塞进车里了,他终于忍不住叫起来,你这娃娃咋回事,我说了不坐就是不坐,你死了活了硬搡啥嘛!说着,他的灰白的短胡子和稀疏的头发都跟着颤了颤。四狗见状手下稍稍松了点劲,可他并没有就此放弃的意思,反倒赔上嘻嘻的一张笑脸。他说,老爷子别生气么,坐谁的车还不是一样坐,我们车真的又快又稳当,你老不信先上来试试看吧,不舒服我不收一分钱。哪知老牛头还是坚持说,我说了不坐你的车就是不坐你的车……你们三八车开起来跟疯子一样,我怕吓出心脏病来,老汉我还想多活二年哩。四狗听了忙说老爷子你说得不对,我们不是三八车我们是中巴三!老牛头又说我不管你是三八还是王八,我就是不坐这种车。四狗还是穷追不舍软磨硬泡,他说你老一百二十个大放心,我叫师傅开慢点,保准让你老坐得舒坦。老牛头不再说话了,可腿脚依旧撑着股犟劲,他身体虽被四狗从后面围拦着,可他还是扭头朝公路上张望,他想看看公共汽车来了没有。四狗就明白了老头的意思。
  这当间,车里的另外几位乘客也不耐烦地嚷嚣起来,急死人了,到底走不走嘛,等了老半天了!再不走我们可退票了!司机师傅也回头劝说车门口的老牛头,老爷子上来走吧,上来走吧,你有站着的工夫我们都把你拉到了!四狗就冲师傅挥了一下手,师傅会意,马上吱吱地挂挡给油门,车子就缓慢地移动起来。四狗乘机从后面架起老牛头,两只胳膊猛地一起用力往上托,老牛头老胳膊老腿的哪里禁得住这股力量,硬生生被挟进车厢里了。与此同时,老牛头手里的提兜也咣当一声撞在车门上,他腿脚又一慌,左手一个没抓紧,兜子撒开手去,丁零当啷又稀里哗啦,里面的东西全部洒出来,弄得靠近门口的台阶和座位下面到处都是菜汤和米粒。
  车厢里顿时弥漫开一股家常味十足的饭菜的气息。原来提兜里装着一只小铝锅,锅里是老牛头正要带去医院的午饭。饭当然是他老伴亲手做的,出门时老伴千叮咛万嘱咐的,唯恐他走路不小心有个闪失。老牛头当时还很不以为然地跟老伴犟了句嘴,说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快把你那心儿咽进肚子里去吧,我就算把它提到北京去也是万无一失的。老伴听他这么说就又默默回了他一句,说牛皮都让你吹破了,怪道你这辈子姓了牛!其实,老伴心里最清楚,老牛头是不想去医院送饭的。
  现在的情形是,老牛头不但把手里的饭锅扔了,饭菜也洒了一地,覆水难收,老牛头真的把牛皮给吹破了。这下就连那个瘦猴子售票员也开始傻眼了。毕竟那地板上洒的是一锅饭菜,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可以捡起来凑合着再用,人不是狗,掉在地上的东西不能随便吃的。
  四狗愣了一会儿,这阵他恨不能自己就变成一条狗,先把脚下的烂摊子拾掇拾掇再说。尽管四狗的名字里倒是有个“狗”字,可他这条“狗”跟真正能趴在地上随便吃东西的畜生还是有天大的区别的。事实上,四狗从早晨六点半迷迷糊糊钻进车里,已经摇摇晃晃地跑了整整一个上午,他的肚子里只塞进了一块干饼子,灌了几口凉开水,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此刻,他盯着地上红红绿绿的菜叶和珍珠一般的白米粒,泛酸的口水空前地富裕起来,简直有些势不可当了。它们像一条条水光溜滑的虫子,在四狗的嘴巴和喉咙里异常活跃地上蹿下跳翻江倒海。若不是老牛头在片刻的愣怔之后大叫了一声,四狗几乎觉得自己已经被那些该死的口水给淹没了。四狗甚至还产生了某种奇怪而又滑稽的幻觉,他看见另外一个自己摇身一变,成了一条会甩尾巴点头哈腰的狗,在众目睽睽下乖戾地趴在车厢内的地板上,伸出长长的粉舌头,旁若无人地在那些花花绿绿的食物上一通猛舔吞咽。口水终于像清鼻涕一样从四狗的嘴角溢出来了。
  正是老牛头那声哭不像哭吼不像吼的怪叫,把四狗从瞬间的妄想和虚幻中拉回到现实里。四狗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老牛头突然就把那只刚刚扔掉提兜的手颤巍巍举起来,然后照准四狗那张猴气十足的脸便掴上去。老牛头确实气糊涂了。老牛头生来就是个火暴脾气,年轻的时候就爱跟人较个真认个死理,三句话说不顺就又吹胡子又瞪眼睛的,同一车间的工友轻易都不敢惹他。老牛头退休前曾是东风机械铸造厂的一个老车工,干了一辈子铁活,后来是他待业在家的小儿子牛钢光荣地顶替了他的班,再后来那家厂子衰败倒闭了,牛钢把他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的革命工作也给弄丢了,到头来老牛头还得帮儿子把自己可怜巴巴的退休金拿了些出来,好让五大三粗的牛钢在菜市场里做个小本买卖养家糊口。每次只要一想起这事,老牛头心里就窝火得要命,好像儿子牛钢丢了工作,他这个当老子的将来死后无颜面对那些曾经以打铁为生的先人一样。人活着是需要争一口气的,儿子牛钢到现在都有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也没能给他老牛头争什么面子回来,反过来他成天还得替儿孙的事操心受累动气。有一次,老牛头跟老伴发牢骚说,我这个儿子真是白养了这么大,都说养儿防老,老汉我都活了这把岁数了,也没好好享过儿子一天福。可老伴却不以为然,好像她天生下来就不是来享福的,就是专门为自己的儿孙操劳到闭上眼的那一天的。
  老牛头动手打人的时候,车里至少有两名乘客很兴奋地注意到,老牛头打完人以后,他的那只手就停在半空中。那只跟老牛头一样苍老的手似乎并不能完全伸展开来,乘客惊奇地发现,除了司空见惯的那种皱巴巴发着青光的老皮,和一坨大一坨小苍蝇粪便样的老年斑外,那只右手好像还少了些什么。究竟缺了些什么呢?其中一位男乘客嘴角微微一抽,露出一丝压抑不住的满足的惬意,好像老牛头给大伙出了口恶气,他甚至堂皇无忌地撂了句,活该。而另一位细心的女乘客就坐在靠近门口的一个位置上,她本来是忐忑地坐在座位上捂着自己的鼻孔,同时她还得尽量将自己的两只脚悬空,因为那些讨厌的菜汁已经流到她的座位下面了,她正考虑着要不要换个座位坐到后面去。她的鼻孔虽然捂着,可眼睛却看得分明,那只微微颤动着的愤怒的右手一直举在她眼前,就像被小偷拆毁的一截破篱笆,参差而又寒酸地露出几根木棍,其他的棍子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女乘客的眼睛慢慢瞪大了,接着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噎了一下,上身猛地一抖,或者,她再也不想去看那只衰老得只剩下三根手指的老手。随即,她从座位上敏捷地跳了起来,拎着自己粉红色的小坤包,耗子一样刺溜一下果决地逃到最后一排座位上去了。后来,女乘客那张雕饰得十分讲究的白脸庞一直固执地瞥向车窗。四狗使性斗气地清理车厢时的声音,以及一路上四狗跟老牛头没完没了的争争吵吵,她完全充耳不闻,只是厌恶地皱着眉头。
  
  还未到医院那站老牛头就让四狗给推下车了。一路上四狗都在说,日他*的老子今天倒了八辈子血霉,这趟拉了一个吃白饭的。这样说他似乎还是气不过,又不停地冲窗外自言自语说,谁叫你扇了我耳刮子,咱们就算扯平了,你的东西全当给狗吃了,我是不会赔的!想让我赔,做梦去!就在四狗嘟囔的工夫,正好有个戴眼镜的男人喊着要在前面下车,车就慢慢停下来了。老牛头一言不发,依旧气鼓鼓地坐在门口的位置上。老牛头之所以不想再说话,是因为在这之前他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明白了:反正他们必须赔一锅饭菜给他,否则他死也不会下这辆车的。
  车停下来以后,四狗已悄悄换了另一副脸孔,他不再骂骂咧咧,也不再摩挲自己挨过打的脸了。说实话,老牛头那一记耳刮子并不太重,老年人嘛哆哆嗦嗦的,手脚也不听使唤,一个耳刮子又能怎么样呢?可问题是,这是在车上,在公众场合,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看呢,四狗又是个毛头小伙子,面子一时抹不开也是可以理解的。开车的司机是四狗的姐夫,他一边开车一边不时地回过头拿眼睛剜四狗,嘴里不耐烦地嘟囔着,四狗你还啰嗦啥呢!四狗你跟这种人有啥好啰嗦的。这样一来,四狗当然就心领神会了,趁着汽车停稳戴眼镜乘客下车的空当,他笑嘻嘻凑到老牛头跟前,说老爷子别生气了,刚才我那都是说气话呢,你看路边正好有个饭馆子,干脆我领你过去买点吃的吧。老牛头本来就心急如焚,一想到医院里的孙女和儿媳妇还饿着肚子,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到那里去。他见四狗又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谦卑样子,便信以为真了。他犹犹豫豫拄着手里的拐杖起身,四狗也巴结似的帮他拿了东西从后面搀着他下车。
  哪知老牛头两脚刚刚下车还没站稳,汽车就忽然往前蹿出一大截,这自然是四狗姐夫在暗中使坏。老牛头猝不及防跌趴在路边了。四狗扬扬得意地站在台阶上,嘿嘿狞笑了两声,他一面笑一面把手里的那只提兜像扔垃圾一样朝老牛头脚下掷过去。提兜咣当一下着了地,锅盖飞碟一般又滚出了很远。因为铝锅是空着的,那种声音就很响亮,车里靠窗边的乘客都依稀听到了。几名乘客在座位上窃窃私语,有人说这老头也真是的,何苦呢,不就一锅饭吗,至于嘛;也有人愤愤不平地说太过分了,万一把老头摔着怎么好,这些开车的真不像话。不过说归说,谁也不想狗拿耗子多管别人的闲事。四狗更不理会这些,他的身体很熟稔地绷挂在车门上。中巴车再次往前开动的时候,他冲后面的老牛头狠狠地骂一句,喂,老棺材瓤子,今儿算便宜你了,你吃屎去吧!那时,老牛头正呻吟着想从路边爬起来,从车尾喷出的一团呛人的蓝烟,一下子又将他罩住了。
  老牛头眼前一片茫然,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半天也没有起来。
  事情到这里其实完全是可以了结了,老牛头充其量也就是胀了一肚子冤枉气,出门摔了一个跟头,自认倒霉吧。一个人一辈子难免是要磕磕碰碰吃些亏的,有句话叫做破财免灾,意思是有时候舍弃一些财物并不见得是什么坏事。说白了,老牛头也就是浪费了很小的一锅饭菜而已,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偏偏又从旁侧生出一个枝节来。
  刚才那位先于老牛头下车的戴眼镜的乘客并没有走远,他好像在等别的车或什么人,老牛头摔倒在地他看得清清楚楚,连售票员四狗最后咒骂老牛头的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戴眼镜的乘客注意到中巴车呼啸着跑远了,但他并没有立刻跑过来帮什么忙,实际上他正在抽烟,他一面抽烟一面朝公路的一头张望,脸上略微有种焦急的神色。又过了一会儿,戴眼镜的乘客回过头,他发现老牛头还是趴在地上没有站起来,才慢腾腾地朝这边走过来。
  戴眼镜的乘客把老牛头从地上扶起来的时候,也注意到老人的右手与众不同。很明显,这是一只严重致残后的手,食指和中指被什么东西齐根斩断了,只留下粗大而畸形的两个骨节包。乘客又在路边捡起了老牛头的那只弄得油腻腻脏兮兮的提兜以及飞出动的锅盖,上面已沾满了灰尘。他帮老牛头拍了拍才递过去,然后乘客注意到老牛头用那只残缺不全的右手很费力地去抓提兜的带子,连着抓了两下都没抓住,最后一次还是乘客主动把东西凑到那只手上才勉强抓牢的。
  乘客的心因此微微动了一下,随即他脱口骂了句,这帮狗娘养的,一点儿社会公德都不讲!之后,乘客又关心地询问老牛头身上摔坏了没有,问他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老牛头只是连连摇头,他嗫嚅着说我就是要去医院送饭的,我孙女和儿媳妇还等着吃饭呢。乘客听了又劝他事情已经这样了,生气也没用,还是先去医院要紧,省得家里人替你担心。在他们分手前,乘客似乎想到一件事情,他从衬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又在身上翻了几翻,最后还是从衬衣的兜里取出香烟盒,里面只剩下一根烟了,乘客把它叼在嘴里。接着,他将那个烟盒三下两下拆开,又把展开的烟盒背面垫在路边的站牌上,沙沙地往上面胡乱写了些什么。写好以后,乘客说他记住了那辆中巴车的车牌号,要是真的把老人家摔个三长两短的,到时候也好找他们算账。老牛头疑惑地接过那张烟壳纸看了半天。老牛头本来就是个大老粗,穷苦人出身,识字不多,几个号码他还能勉强认得,至于上面写的“四狗”这个名字,他就有点拿不准了,主要是字迹潦草了点。老牛头抬起头向这位好心人道谢时,戴眼镜的乘客刚好吸完最后一口烟。这时一辆汽车疯野地开过来,老牛头只好目送着乘客扔掉烟头钻进车里去了。
  
  每天天蒙蒙亮,售票员四狗就得准时出现在他姐夫的中巴车上,这一天也不例外。
  四狗去年总算混到初中毕了业,是他自己跟家里提出来不想再念书的,上学对他来说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借用老师的话讲就是,四狗这种人念书纯粹是瞎饭撑死狗。四狗姐夫家有一辆跑出租的中巴车,当时正赶上四狗姐姐在家生孩子,车上一时半会儿没有合适的卖票的人,四狗便自告奋勇要给姐夫打工,姐夫小舅子一拍即合。如今四狗已经在这趟车上干了整整一年,有时候他挺喜欢这份工作的,因为总能在街边路上看到各式各样的漂亮姑娘,有时这些姑娘就花枝招展地坐在他们的车上,四狗自然会多看她们几眼的。对那些漂亮的姑娘四狗一般是比较客气的,他总是主动替她们安排相对好一些的座位,有时他甚至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她们坐,而他甘愿像个虔诚的士兵守候在门口。而且,他还一律管她们叫姐,姐儿长姐儿短地喊得亲切,目光闪闪烁烁在她们的脸蛋胸脯和从裙子里伸出来的大腿上瞄来瞄去。也有些时候,四狗是不喜欢卖票这种事的,因为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乘客,有刁钻的,有吝啬的,有拿假钱糊弄人的,还有蛮不讲理的,遇上这类乘客总是跟他没完没了斤斤计较,让人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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