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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海岩的 平淡生活 加了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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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优第二天真的见到了李文海。
她相信这里并不是仙泉那种鸡犬相闻的小城市,这里是首善之区的北京城;她
坚信北京是个有规有矩的大都市,李文海那套吃不开。况且她也不是半年前的优优
了,她已经是一个见过世面的成年人。
第三天我打电话问优优,问她是否真去见了李文海。优优在电话里轻松地说:
“见了呀。他没敢把我怎么的。”
李文海住在城南的一间饭店里,那饭店还挂了个两颗星的铜牌呢。李文海看上
去也比过去干净了,一身西服革履的。他跟优优说他到北京是来做生意,药品的买
卖也能做。听说优优在制药公司里干得挺不错,所以特地约来谈一谈。过去的事就
让它过去吧,离开仙泉才知道还是老乡亲。优优是跟着阿菊一起过去的,此前阿菊
和李文海已经见过面,优优进屋后又看到德子也到了,正和李文海抽烟喝茶闲聊呢。
德子三天前刚被那家夜总会除名了,所以白天晚上都闲着。
德子也对优优说:“过去有人说文海哥在南方杀人放火蹲监狱,其实都是造谣
呢。人家是开了公司挣了钱,现在主要做贸易,来北京是想找几个大公司做代理。
你们公司的药不是还没打进仙泉么,文海哥在仙泉可是熟人多。”
阿菊也帮着德子说:“文海哥从一开始就喜欢你,其实没有坏意思,就是想拿
你当小妹。我跟文海哥说现在优优可不同了,到了一家大公司,整天陪着老板吃饭
呢,奔驰宝马都坐过。前两天送优优回来的那个车,不就是一辆奔驰么!”
李文海显得很客气,看来做生意也能让人改邪归正的,言谈举止都熏陶得有些
档次了,抽烟的姿势也比过去文雅得多。他说:“优优我知道你这个人脾气倔,其
实我到现在都一直喜欢你,你喜欢不喜欢我我不知道,你认不认我这个大哥也无所
谓,大家都是从仙泉出来的,互相帮忙总该没问题。就算是亲兄妹咱们也明算账,
只要是你优优介绍的生意赚了钱,该多少反正我一分钱也不会少了你。有朝一日你
要愿意跟着我,我挣的钱也就全都归了你。”
李文海要见优优的目的很简单,他想让优优给他引见信诚公司的大老板,他想
做信诚公司在仙泉的总代理,总代理一般都赚钱。优优便向李文海介绍了一下凌荣
志,她介绍他的目的也很简单,她想让李文海知道信诚是家大公司,老板也是大人
物,做生意出手都是大数目。老板今天还要我们财务部给他取出三百万,明天下班
前就要送到他家里。这样的老板肯不肯接见你,这个确实不好说。李文海吹捧优优
说,你不是老板的红人么,只要你能让我和老板见了面,生意不成仁义在,我都有
一笔重谢的。
我在电话里问优优:你是怎么答应的?优优那边没回声。我乘机出了个成人之
美的好主意,我说你不妨去找找凌信诚,让他引见一下他父亲。我告诉优优只要她
肯开这个口,凌信诚一定会帮这个忙。
优优认真地问:“为什么他一定会帮这个忙?”
我含糊其辞不直说:“谁知道,反正我有这直觉。”
优优说:“让我慢慢想想吧。”可她马上又强调:“我不想为这事去找凌信诚,
我不想跟他揽到生意的事里去。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在利用他,我觉得那样没意思。”
后来我不知道优优是怎么考虑的,她真的没有去找凌信诚,她是自己独自带着
李文海,去凌家见了他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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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优优去凌家的前一天,凌信诚再次约我出来谈事。他在天黑后突然打来电话,
口气听上去相当着急。我那时刚刚吃完晚饭,关了电视匆忙赶去。地点还是东华门
那家红墙外的餐厅。那餐厅楼上有个抽雪茄的小吧,那小吧小到只有三五个座位,
看上去凌信诚已经把它全都包下,我进去后服务生给我们倒了咖啡,然后就一声不
响退出去了。
这气氛似乎有点神秘,我不由点烟喝水故作镇定,而且有意沉默不问事由,静
静地等他开口先说。他要说的正是那件事,他说:“海大哥,我出了一点事,想请
你帮个忙‘,优优非常相信你,所以我想请你帮我去解释。”
凌信诚说的这件事,发生在去年春节前,那时凌信诚还在上大学,他是在寒假
前的一个讲座上,认识那个女人的。那女人是个外地人,属于自费的旁听生。那天
她跟凌信诚恰巧坐邻肩,三句两句聊起来,彼此都觉得很投缘。凌信诚很难得与女
生这样亲近的,但他听这女生说到了她舅舅,也开了一家制药厂,便一下子产生兴
趣了,共同语言也多起来。凌信诚那一阵因为生病总缺课,那女生便主动帮助他。
她的年纪比他大,上学前还在舅舅的药厂工作过,比起简单幼稚的凌信诚,社会经
验要丰富得多。凌信诚也许因为年纪小,也许因为不成熟,也许因为太内向,也许
是个性太柔弱,他突然被这个女生控制了,或者说,是他天生需要一个有胆量、有
主见、有谋略,任何事都敢主动出击的女强人。总之,他和那女生好了一阵子,甚
至还为她在学校附近悄悄租了个公寓住。在那所简陋的公寓里,在临时买来的一张
木床上,他第一次尝到了女人的味,宝贵的初夜也就这么奉献了。虽然他看出那女
生肯定不是第一次,但自己也并没觉得吃了亏。那女生不但不是第一次,而且在床
上是个老手了,她很主动,很会弄,精力体能都旺盛,要不是因为凌信诚的心脏病,
那女生天天都不会放过他。
他们相爱大约两周后,突然一天分了手,分手的原因很简单,是因为凌信诚知
道了这女生在校外还有个男朋友。这事还是凌信诚的一个同学最先捅开的,他告诉
凌信诫他这位大龄女友已经有丈夫了,她丈夫在外面一家公司当经理,学校里很多
人都知道,你怎么跟她好上了,大家全当笑话传!凌信诚也曾在学校门口见过这女
生上了一个男人的车,但被她事后花言巧语骗过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男人就是
她丈夫。他一下受不了这个刺激了,当晚心脏发了病,从此再没回过学校的门。在
他正式办了休学手续后,便和所有同学都不再来往了。所以说,凌信诚休学的理由
实际有两个,明面上是与生俱来的心脏病,暗地里是过于强烈的自尊心。初恋给他
的感觉很神圣,那女生曾让他觉得很幸福,没想到这不过是一场骗人的游戏,游戏
中只有他一人蒙在鼓里,旁观者全都洞悉奸情!
后来他又听说,这个女生其实并没结婚,但身边肯定有个男人。他还听说,她
舅舅那一阵子生意惨淡,虽然也是生产抗生素的公司,但产品一直打不开市场,到
期的债务又偿还不上,连供她自费上学的学费也很难维持,所以后来她也因此退学,
离开学校不知去向。有关这女生的消息辗转传进凌信诚耳中,只有这些只言片语,
他们分手后彼此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时至今日凌信诚依然承认,他曾经爱过这个女生。在分手后的一年当中,他曾
经发誓不近“女色”,他没想到一年多的时间过去,那女生会突然现身他的家里,
并且出现了优优亲眼目睹的一幕。
那女生名叫仇慧敏,比凌信诚大了三岁半。凌信诚对“仇”这个姓氏一直叫不
惯,总觉得里面是含了些杀气的。但姓氏是祖宗传下的,名字才是可以选择的。慧
敏两字据说是她舅舅给起的,寄托慧思敏行之期望。凌信诚至此才体会到,此女果
然不简单,果然慧于思而敏于行——她其实早就不爱凌信诚,但怀了他的孩子却一
直不肯打了去。说不定她缠上凌信诚就为了能怀上这孩子,一旦怀上了凌家的种,
无异于抱了个金娃娃!她留下这个孩子的目的很明确,要么凌家收她做一个合法的
儿媳妇,要么付给小孩一笔可观的抚养费。
抚养费她要得也干脆,一百万!付钱后她保证不再来纠缠。前情后债一笔勾销,
双方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正如优优所见,凌信诚的父亲在与仇慧敏激烈争吵以后,还是将她延人内室密
谈。他让仇慧敏写下了一张其实并无法律作用的字据,然后同意照数付钱。
当天晚上凌信诚刚一回家,就看到父母的脸色异常。好在父亲毕竟经商多年,
经商之人无一不是理智大于情感,他将儿子痛责之后,很快冷静下来息事宁人。一
来凌信诚是凌家惟一的后代,二来他的心脏又有毛病,所以即使严辞责骂也要适可
而止。他母亲甚至还想到儿子能否就和仇慧敏结婚成家,索性了却这桩让她最愁的
心事。但这念头遭到丈夫的坚决反对,凌荣志坚决不愿凌家的万贯家财,有朝一日
落人这种女人的掌心,但他同意再和这个女人谈谈,尝试可否用钱把孩子要来。
无论父亲和母亲,都清楚儿子的病状,也许他们早有心理准备,准备着凌家断
子绝孙。他们没想到儿子还能泡上女人,而且,居然还能为他们生个孙子。
于是这件事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首先需要找仇慧敏再密谈一次。谁知道她还
会开出什么价码,谁知道她还会生出多少枝节。其次是这孩子一旦进了凌家,将来
怎么对外公布,怎么对公司内外、亲朋好友,—一解释他的来历。谁都知道凌信诚
从未结婚,平时也没有女人来往,怎么平地里突然出了一个孩子!这孩子的母亲是
谁!
在编好所有来龙去脉之前,第一个麻烦还是来自他们的儿子。凌信诚出于年轻
人的自尊,坚决不要这个孩子。他虽然瞒着家里把一个女人搞大肚子,但特别不愿
此事传扬出去,而且他一直在感觉上把自己当作一个少年,他还接受不了一个父亲
的身份。
他和父母相持了整整一天,傍晚一怒之下离开了家门。他那天甚至没再回家,
一个人去了原来住过的那间公寓。那公寓他当时付了两年的房租,和仇慧敏分手后
就很少再来。只是偶尔需要回忆的时候,才悄悄过来独处少时。
傍晚出门时凌信诚先给优优打了电话,从时间上算那时优优正和我在“平淡生
活”。凌信城找不到优优便独自驱车去了那间公寓,到达后又把电话打到优优住的
旅馆。接电话的是优优的朋友阿菊,说优优今天还没回来。按凌信诚当时的估计,
优优是因为见到了仇慧敏,见到了那个几个月大的小孩子,所以不想再见自己。于
是他让阿菊给优优留了一个口信,他说他有件事需要当面向她解释,希望优优能过
来找他一下。他留了那间公寓的地址和路线,他相信优优肯定会来。
那天晚上优优始终没来,她从“平谈生活”与我分手虽不算太晚,但回到旅馆
的当夜并没有见到阿菊,与凌信诚的那则口信也就自然无缘。
那一夜凌信诚就睡在那间公寓的沙发上,等着优优的敲门声。他决定一旦优优
出现时,他要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爱你。”
清晨时他终于被一阵敲门的声音惊醒,他暗自庆幸自己昨夜没有脱衣。他从沙
发上跳起时差点把脚跛了,但他没顾停顿就快速地拉开了屋门。
门外站着的人分明是个男的,凌信诚在失望之余更是莫名的惊疑,来人姓姜名
帆与他曾有数面之缘,他就是信诚公司前任的人事总监。
姜帆的出现确实让凌信诚大吃一惊,因为除了他自己和仇慧敏之外,无人知晓
这个地点。这间公寓在凌信诚简单透明的一生当中,算得上惟一的一桩个人秘密,
他想不到竟有一个第三者,会突然在这里出现。
这是一个睡意未醒的清晨,太阳尚未完全露面,楼道里显得格外暗淡无光,但
凌信诚还是能从对面那张视线不清的面孔,看出来者异乎寻常的镇定。
姜帆的声音和他的神态一样,带着刻意的严肃和冰冷。他对凌信诚先是简单问
了一句:“你还认识我吗?”然后推开屋门不请自进。
凌信诚懵懵懂懂,看着姜帆进屋。姜帆进屋之后没有坐下,甚至也未脱下大衣。
凌信诚跟进屋子,疑惑万般地发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姜帆定定地看他,定定地说道:“是慧敏告诉我的。”
凌信城更是惊疑:“仇慧敏?是她让你来的?”
姜帆不动声色,等于默认。
凌信诚于是继续:“她让你来干什么?”
“她出事了。她让我来找你,希望你能帮忙。”
“她,她出什么事了?”
“她出了车祸。”
“车祸?她……她受伤了吗?”
“没有,她没有受伤。但她把一个女的撞了。是昨天晚上出的事情。昨天她又
到你家去了,和你父母谈了孩子的问题。因为她舅舅的公司现在急需一笔现款,否
则只能破产倒闭。她从小是舅舅带大,上学也靠舅舅供给,她舅舅对她有养育之恩,
所以她必须回报。可她惟一能够选择的办法……只有卖儿卖女!她其实很爱那个孩
子,她并不想和他分开。世上没有一个母亲,愿意离开自己的孩子,这是人之常情。
可为了挽救她舅舅的公司,她做了决定,她用孩子和你父母达成了一项交易。从你
家出来以后她就出了车祸……我想她当时一定是精神太悲伤了,才出了事情。出事
后她很害怕,她不敢到公安局去自首,她躲起来了,然后她给我打了电话,她说这
事万一被发觉就让我来找你。她说希望你能念及过去的情分,无论如何要拉她一把。
而且不管怎么说,她生了你的孩子,那孩子才刚刚一岁,一时半会儿还离不开她。
不管你是否喜欢这孩子,也不管你是否接受他,他都是你的亲骨肉。这已经没法改
变了。”
姜帆用均衡的节奏慢慢道来,凌信诚却听得脉搏失控。求人的人镇定异常,被
求的反倒意乱心惊。凌信诚那一刻真有些手足无措,他很想看清姜帆此时是怎样的
表情,但姜帆背对窗前的晨曦,整个面部只是一个青灰的剪影。
凌信诚慌乱地问道:“她现在在哪儿,在公安局吗?”
姜帆回答:“对,昨天晚上抓的她。因为她撞的那个人伤很重,以后肯定要残
废的,所以她把那人送到医院后就害怕了,她害怕坐牢,所以她跑了,躲到她舅舅
那儿去了。昨天晚上,她听了她舅舅的话,上公安局去自首了。”
凌信诚皱起眉头问:“法院会判她什么呢,判她伤人罪?”
“是交通肇事罪。”姜帆在做出这样的更正后,才露出些许倦态来,他满脸疲
乏地叹了一口气,说:“她真的不想去坐牢的。”
姜帆的表情让凌信诚突然想到一个最核心的问题,这问题也许才是这个清晨的
全部玄机,他尖锐地盯着姜帆试图躲避的双眼,语言的锋芒和目光一样锐利:“那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一出事就先打电话找你?”
姜帆果然如料地沉默了片刻,那片刻的无言道出了全部可疑。他有几分艰难地
咽了一口唾沫,避重就轻地说道:“我是她的朋友,我们之间……朋友而已。”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是朋友了?”
姜帆再度沉默,然后他说:“这些事也许以后再谈更为合适,现在救人要紧。”
凌信诚则立即变得任性和恶毒:“好,如果你不想说的话,那就请你出去吧。
你不是说救人要紧吗,那你赶紧救人去吧。”
姜帆没再沉默,他慢慢地说道:“我们认识很久了。”
“多久?”
“大概,五年了吧。”
凌信诚微微点头,轻轻自语:“我明白了,你就是那个男人。”他冷冷地笑了
一下,抬高了声音:“五年了,你怎么没跟她生个儿子?”
姜帆依然表情镇定,镇定得几乎没有表情:“我本以为那孩子是属于我的,后
来证实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去救她?”
“我没有能力。摆平这种事情需要金钱,需要关系。”
“她要我怎么救她?”
“她希望躲过这一劫,她不想去蹲监狱,哪怕法院定了她的罪,但只要能判她
缓刑就可以。她的条件是,你父亲后来答应给她三百万元,她可以让掉一百万。还
有那个孩子,她愿意完全遵从你的意思。你要也行,你不要,就由她自己抚养也行。
总之一切由你。”
凌信诚与姜帆在公寓中的这番对话,按凌信诚所述,大意如此。
那个清晨两人之间并未答成任何协议,但凌信城很快回家见了父亲。他和父亲
商量的结果,是双方让步妥协。父亲答应花钱托人,让仇慧敏尽量避免牢狱之苦,
而凌信诚也答应父亲,收下那个横生出来的孩子。
凌信城当天晚上找我,向我诉说此事。他希望我能替他去找找优优,向她解释
这事的原委。这事似乎像一支发酵剂,催着他把一切秘密摊开,催着他迫切希望表
明心迹。在他看来,这个传情达意的月老的角色,非我莫属,因为我是优优与他都
能相信之人。
在这间狭小的雪茄吧里,我们谁也没有喷云吐雾,只各要了两杯浓浓的咖啡,
品尝着恋与失恋的苦味。按照凌信诚的分析,他父亲应允救人也是因为那个孩子,
这个孩子也许是凌家后继有人的最后机会。因为这事出来后父亲母亲又去问过医生,
医生的说法近于危言耸听,他说以凌信诚心脏现在的状况,要想活命应将两性生活
基本禁止,否则一旦出事后果不可控制。既然现在儿子已有儿子,千秋万代的任务
已经完成,即便儿子先于父母而去,还有孙子可以承传家业。所以这个孩子事关重
大,父母一再晓以家族大义,说服凌信诚认下这门血亲。
凌信诚向我表示,他之所以最终同意认下孩子,并非屈从于父母传宗接代的观
念,而是意识到一个男人应负的责任,这孩子如果真是他的骨血,他就不应推卸父
亲的义务。同时认下孩子也是为了正视他过去的经历,尽管他和仇慧敏的旧情已了,
但无论如何,他不忍看着她成为一个披枷戴镣的罪人。
那天听罢凌信诚的倾诉之后,我决定接受他的委托。因为我被一种久已相违的
真诚所感,不忍让这位天真的少年失望。尽管我知道在优优心里,还深深地藏着一
个周月。但周月最终只能是她的一个幻想,凌信诚才有可能成为生活的现实。凌信
诚虽然体弱多病,但从优优对周月的感情分析,她所重视的并非男人的肉体,并非
具体的性爱,而是一种情感的寄托和精神的归宿。而且对优优眼下的现实来说,做
凌家的儿媳绝对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但我深知做这样一个月老将要面临的困难,困难的焦点还是那个孩子。让优优
接受一个病弱的甚至丧失男性功能的青年做她的丈夫也许还算容易,但让她以自己
青春蓬勃的年纪,去抚养一个别人的孩子,她能否欣然接受似乎难以估计。
可我还是知难而进地接受了这个委托,第二天晚上吃过晚饭,我就给优优打了
电话。我把电话打到那间小旅馆里,旅馆的人找来一位据说是优优亲戚的男子,从
那人的口气上我判断他应是优优的姐夫无疑。他告诉我优优下班后没有回来,据优
优的一个朋友说今天晚上优优要带他们去见她的老板,问我有何要事需要转告。我
说那就不麻烦了,我可以打电话到她老板那里。挂了这个电话我直接拨了凌信诚的
手机,告诉他优优大概去他家了,问他此时是否在家。
凌信诚并不在家,而是正在回家的路上。他黄昏时去了仇慧敏舅舅那家制药厂
的北京办事处,在那里见到了他的儿子。他抱起这孩子的时候孩子哭了,自此一路
上始终啼哭不已。我在与他通电话时也听到了那个直直的哭声,那哭声有点像电话
里那种脉冲般的噪音,忽响忽停让我们的谈话无法进行。
我不得不结束通话,我说那我也去你家吧,如果见到优优我就先约她出来谈谈。
凌信诚说他已经快到家了,让我快来。
我想,恐怕优优在我到达之前,就会见到凌信诚父子。作为一个女人,她在本
性上应当喜欢孩子,她也许会把孩子从凌信诚的手中接下,倍加爱怜地抱在自己怀
里。她曾经对大姐腹中的宝宝,寄予那样热情的期待,她为了那个宝宝,不惜将自
己最最值得留念的那笔金钱寄回仙泉。这些令人感动的情节,已在我的小说中被一
再渲染,这些情节说明她对孩子充满爱心。在这样善意推断的同时,我又有些本能
的保留,多年的人生经验又自然带动我向相反的方向思索,优优对大姐那个胎死腹
中的宝宝固然充满爱心,但这爱心的投射却是指向自己的骨血。‘如果她真对凌信
诚心有所属,照理就不会喜爱他和别人的孩子,这也同样属于人之常情。如果她真
的从凌信诚手中接过这个孩子,如果她真的对这孩子倍加怜爱,那是否也就说明,
她对凌信诚本人,实际上并无爱心。
为了这个悬念,我匆匆走出家门,乘上一辆出租汽车,催促司机开足马力。我
一心希望在凌情诚和他的孩子到达之前赶到凌家,领先一步见到优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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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信诚家住在机场路附近的瑞华别墅,那是一片树林环抱的亲水花园。优优已
不只一次来过这里,柳暗花明都是轻车熟路。
那天晚上在我赶到瑞华别墅之前,优优已然到达这里。她还带来了阿菊、德子
和李文海,来见她的老板凌荣志。
这次约见的时间是当天中午定下的,那时优优正和财务总监一起,把刚刚提出
的三百万元现金送到凌荣志的办公室里。凌荣志当即叫来司机,让财务总监坐他的
车子直接把钱送到他家,交到他的夫人手里。财务总监喏喏连声地提着钱和司机一
同走了,凌荣志留下优优和她随便聊了几句,他们聊到了优优的老家仙泉,话题不
外是气候特产及名胜。优优见老板此时挺高兴,脸上态度又亲切,便放胆说了李文
海托的事。不料凌荣志马上答应了,让优优带她那位想做药品代理的老乡,晚上到
他的家里来谈。
优优原来以为,和她一起去的,只是李文海一人,但去之前李文海请优优在外
面的一家饭馆吃晚饭,把阿菊和德子也叫上了。李文海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辆富
康轿车,让德子开着。还让德子穿了一身西装,虽然并不合体,而且还有些皱巴,
但德子穿在身上,感觉还是变了模样。饭间从他们的对话当中,优优听出他们早就
商量好了,让德子扮作李文海的跟班,以便让文海哥显出一些派头。谈生意总是需
要撑些派头出来,不然会被对方看轻。德子让阿菊也一道跟去,他说我们三个都去,
你一个人回旅馆还是在哪里等着?李文海于是笑道:阿菊,就一起去好了,去了以
后你可以在车里等着。
于是,一车四人,就一起去了。
其实,在优优他们到达之前,凌信诚已经回到家中,他带回的那个孩子,已经
睡进刚刚置办妥当的摇篮。凌信诚的母亲忙着照顾孩子,把小保姆支使得团团乱转。
凌荣志也露出一脸荣升祖父的微笑,风趣地评价着孩子的相貌,像父亲还是像爷爷
之类。只有凌信诚自己,不知此时的心情,是高兴还是无奈,是幸福还是不幸。
孩子到后大人们才发觉很多东西准备得太不充分,比如小一点的枕头没有,褥
子被子也不够厚。又比如玩具之类。原来想象孩子太小,上次被他母亲抱来时大家
只顾争吵未及细看,现在才知已经将满周岁,这时的孩子应当给他一些开发智力的
玩具,大脑的早期开发耽误不得。凌信诚的母亲一边唠叨一边开了一张长长的购物
清单,从铺盖玩具到食品药品,想到的统统写上。看看时间不算太晚,便招呼司机
拉上儿子和保姆,让他们赶快到附近的商场采购。等儿子和保姆走后,大约只过了
五六分钟,优优就带着李文海他们敲响了房门。而那时我乘坐的出租汽车,才刚刚
从建国门的立交桥上,艰难地挤人东二环路。
讲清时间的顺序对我叙述此事非常重要,因为我们计划当晚要谈的事情终因与
优优的失之交臂而没能谈成。尽管我们去的都是同一个地点,但时间上的阴差阳错,
使事件后来的走向也阳错阴差得越来越远。
最先来到这个地点的是凌信诚自己,但是他很快又离开了。也许在他坐着外出
购物的汽车驶出别墅区大门的时候,优优乘坐的那辆红色富康刚巧开了进来,擦肩
而过的刹那谁都不晓得彼此错过了什么,两辆车向两个相反的方向各自走远。
德子还是在仙泉学会的开车,许久不练乍一上手不免开得磕磕绊绊,一直到汽
车停稳在凌家那座灰瓦粉墙的别墅门口,优优和阿菊才停止了对德子的讥消挖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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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下了汽车,优优领着他们踏上花岗岩砌造的门廊台阶,敲开凌家别墅白色
的大门。开门的正是信诚公司的老板凌荣志自己,大家便随着优优一起恭敬地尊了
一声“凌老板”。凌荣志热情地把他们让进了高大宽敞的客厅,连阿菊都不甘一人
寂寞也跟了进来,象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一路东看西看。
主人的身份不言自明,一声凌老板之后就不用再加介绍,但客人的身份让优优
有些为难、她不知该怎样介绍那位其貌不扬的李文海。她既不知道李文海的公司叫
什么名字,也忘了问他在公司里到底任了什么职务,她只能仓促而含混地说了句:
“这是我大哥,这是他秘书。”秘书就是指德子。她想凌老板应该明白这个所谓的
大哥并不是亲的。
还有阿菊,更不知道此时该如何介绍了。阿菊跟进来做什么?
凌老板看上去很随和,至少优优能感觉到,董事长今晚的心情很不错。他显然
能看出优优带来的这几个人,都不是什么大角色,但他仍然让他们在客厅里那些干
净贵重的沙发上坐下了,还喊自己的太太倒茶来。
凌信诚的母亲应声在卧房的门口露了面,告诉丈夫孩子醒了她走不开,凌荣志
只好笑笑对客人说:“家里人刚刚都出去了,那你们就喝点饮料吧。”
凌信诚的母亲又在屋里叫丈夫,叫他赶快接盆热水来,不知是孩子吐了还是尿
在床上了,卧室里的动静听上去有点乱。优优赶快站起来,对老板说了声我来吧,
便跑进卧室去帮忙。她原来不知道凌信诚的母亲要盆热水是做什么,进了屋子一看
到那只新买的摇篮床,当然立刻看懂是怎么回事了。
再看不懂那不成傻子了,优优后来把话说得很难听,她对我说,她当时一眼就
看出摇篮里躺着的,就是凌信诚的那个私生子,看来这个命好的孩子已经登堂入室
地成了凌家的人。
凌信诚的母亲是见过优优的,知道她是信诚公司的一个小职员,便不客气地指
使优优到哪里去拿盆子,再到哪里去接热水。优优跑进旁边的储物间找来了一只洗
脸盆,又跑进卫生间去接热水,再端着盆子回到那间卧房里,帮助信诚的母亲清理
孩子的屎和尿。孩子已经醒过来,非常乖,一声不吭地看优优。优优两手托着那孩
子,让信诚的母亲给孩子擦身子,她和那孩子彼此对视着,头脑中却完全是空白。
这时,她听到客厅那边砰的一声响,紧接着同样的声音连着响了好几声。凌信
诚的母亲被吓了一大跳,手里还拿着毛巾便想出去看。刚刚走了一两步,卧室的门
就被撞开了,优优还没看清进来的人,就听见砰砰两声响,凌信诚的母亲朝后一仰
就摔倒了,摔得声音也特别重。
紧接着,优优看到了血,又浓又艳的血浆从凌信诚母亲脑袋下面漫出来,顺着
每一根实木地板缝,快速地被地面吸走了。几乎同时优优也听到了自己的叫,那叫
声既尖厉又刺耳,她从没听过这么恐怖的叫,那叫声让她几乎呕吐起来了。
优优手里的孩子大概是被枪声和叫声吓着了,放开嗓门哭了起来,但只哭了一
下就摹然噎住,全身上下不住地打抖,嘴里一声一声抽着倒气,瞪圆的眼睛僵直地
看着优优!
孩子的模样让优优完全无措,她手足麻木地托着那个惊恐的生命,就像托着一
个不停蠕动的怪胎。她的身体也随着孩子发出同样的颤抖,她的双眼直直地盯着那
只已经垂下的乌黑的枪管,和立于门端满脸狰狞的“文海大哥”。
李文海转身出去了,优优还在原地发着呆,她的胸口剧烈地跳动着,双脚却像
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这时,她手中的孩子突然重新哭了出来,那裂帛般的哭声惊
天动地,吓得优优几乎将他脱手扔掉。她不知自己此时该做些什么,是逃出去还是
在这里守着孩子。
这时德子跑进来了,优优注意到他的手上没有武器。德子急急地冲优优叫了一
声,叫的什么没有听清。见优优站着没动,德子冲上来要抱孩子,优优拼命地不肯
撒手,但德子还是把孩子从她僵硬的手上拽了出来,胡乱地放进摇篮床里,然后拖
着优优的胳膊往门外走去。
优优大声尖叫不肯移步,她的叫声和摇篮里的哭声响彻屋宇。德子给了她一个
耳光,她挣扎着踹了德子一脚,那神经失控的一脚踹得很重很重,不知踹中了德子
的肚子还是他的下身,德子惨叫了一声坐在地上,地上还躺着凌信诚的母亲。那个
死去的女人看上去只不过四十来岁,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失血过多,脸上的颜色白
如素纸。
李文海这时再次出现在卧室门口,他催了一声快走!然后上来强拉优优。德子
咬着牙爬了起来,和李文海一道硬把优优拖到客厅。优优惊恐地看到客厅的沙发前
面,凌信诚的父亲尸横一边,头中三枪,血溅五步,绛唇半开,双目不合。这恐怖
的景象令优优不敢停步,她懵懵懂懂被李文海和德子扶持着,绕过尸体,走出大门,
一直被他们拽上了那辆红色富康。
优优看到,阿菊已经坐在汽车的后座,紧张地睁着惊惶的眼睛。这回是李文海
亲自开车,德子也仓皇挤进后座,汽车旋即开动起来,在灯光暗淡的林阴道中,急
急地行驶。那个时辰我乘坐的出租汽车刚刚开到瑞华别墅宫殿般的社区门口,正在
接受门卫罗嗦的盘查——这种社区通常只盘查出租汽车,对私家车则有些不闻不问
——当时我隐约记得确有一辆红色富康,从别墅区内放缓速度,稳稳驶出,从容不
迫地在我旁边擦身而过。
如果我当时不是被那两位负责的门卫横加拦阻,我必将第一个目睹那个血腥的
杀人现场。门卫在拦下我后,中规中矩地打电话到我所要造访的住户家中,凌家的
电话当然无人接听。门卫随即公平地告示于我:“瞧,我拨了两遍,都没人接。家
里肯定没人。”
主人不在,客人自然不能进入。我只好站在别墅区的门口,拨通了凌信诚的手
机。这才知道凌信诚正和他家的司机保姆一道,在附近的商场购物。他听说家里电
话无人接听,并未怀疑出了事情。“孩子刚接回来,可能他们都在忙吧,”他说。
他让我在门口稍等,他说他们正往商场的门外走呢。大约十分钟后,我看到了
凌家那辆宽大的奔驰。那奔驰在别墅区的门口,接上我进了大门,直抵凌家别墅。
凌家的门前一片寂静,楼上楼下的每扇窗户,都泄露着辉煌温暖的灯光。司机
停稳车子,又帮保姆搬运车内的货物。凌信诚则领我步上台阶,用自己的钥匙开门。
接下来的情形我不想再多渲染,细述那个场面肯定会让读者生厌,那也是我后
来一直试图回避的记忆,是多次让我半夜惊醒的恶梦。凌信诚那天晚上被送进了医
院,他的心脏显然不能承受这样的震动。我似乎成了那天晚上最先进入罪案现场的
人中,相对较为镇定的一个,也许只是因为我与死者并不相熟。
司机及保姆开始还试图对信诚的父母进行抢救,但死者的模样让他们几乎不约
而同地放弃了这个幻想。还因为当时更需要抢救的是凌信诚自己,他抱住母亲余温
尚存的尸体,未及哭便昏迷不醒。
在帮助抢救凌信诚之后,我因为相对镇定而第一个想到了报警。警察反应的迅
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让我对公安机关从此好感倍增。
那天晚上我在凌家逗留了很久,接受调查询问直到凌晨。凌晨两点我被警察准
许离开现场,又乘车赶往爱博医院看望信诚。信诚经过医生抢救,在他短短的人生
中不知是第几次转危为安,我赶到医院时他仍在药物的控制下昏睡。我找医生问了
情况之后留下了一个手机号码,告诉医生万一有事可以找我。
我本想对医生说我是信诚的朋友,开口时转念又自称是他大哥。我这样转念缘
自忽然而生的怜悯,因为我忽然想到,凌信诚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举目无亲。
为了叙述的清晰我不得不遵循时间的顺序,按时间顺序我早该先把笔锋转向那
辆逃之夭夭的红色富康。那富康开出瑞华别墅之后随即放开车速,在夜晚无人的机
场辅路上仓皇狂奔。当汽车开进市区之后,都市夜晚的繁华才让车内的气氛稍有松
弛,车上每个人的心情各不相同,但从表面看他们都已惊魂略定。
李文海把车速放慢,并且开始和后座上的德子交谈。他们在议论今天的战果,
有多少现金,有多少珠宝和金饰……德子说他还从里面书房里翻出一块手表,好像
上面都是自钻,这种满天星的好表,少说也值几十万呢,只是变现不太容易。李文
海说只要是真东西,让利换钱没啥不易,回头看看是什么牌子,带到南方自会脱手。
这时他们都听到了优优的啜泣,李文海说:优优,这些东西也有你的一份,我们本
想早点告诉你的,又怕你害怕不肯带我们来了。我们也是为了你好,这种事搅进来
要杀头的。不知者不为罪,成可进败可退,得了钱有你的份,失了手没你的事。我
他妈处处为你着想,你他妈还委屈什么!
阿菊伸出双手,搂住优优,优优似乎是第一次地,对阿菊温暖的怀抱感到陌生。
她不知道李文海的冷酷无情,还能无情到哪里,而德子与他,干这事是否蓄谋已久
;阿菊对这场血腥屠杀,是和她一样蒙在鼓里,还是早就串通一气。也许那一刻优
优什么都没法细想,她的思维也许还处于休克状态,只剩下少数知觉神经,支配着
张皇无措的情绪。
他们开近一个路口,很触目的,看到路边停着一辆警车。李文海和德子,一齐
屏气息声,阿菊也全身僵硬,搂着优优的臂膀,禁不住微微打抖。优优想喊,但刚
刚苏醒的一点理性,立即封堵了她的喉咙。李文海把那支手枪,就放在空着的前座!
他小心翼翼地驾车轻轻滑过路口。那辆110 巡逻车不知何故抛锚在此,对这辆鬼鬼
祟祟的红色富康无动于衷。
过了这个路口,又过了一个路口,危险似乎解除。李文海将车开进一条僻静的
小巷,一直行至小巷的深处,才悄无声息地靠边停住。
李文海关了车灯,看看四周很静,便回头说道:“咱们还是分开走吧,现在警
察晚上总拦车检查身份证的。德子,你先带阿菊下车,今天晚上先别回旅馆,先换
个地方住一宿再说。”
德子犹豫片刻,问:“那你呢,你去哪里住?”
李文海说:“我带优优,我们另找地方。”
德子欲言又止,拉开门刚想下车,动作迟缓一下,又收回身子,试探着再问:
“大哥,这里没人,要不要先把钱分了再说?”
李文海骂道:“你怕我贪了你的!妈的老子要贪早把你一枪崩了,还轮到你现
在问我?我看你这样子永远干不了大事!”
德子不敢顶嘴,忍气吞声钻出车子,阿菊也手忙脚乱地跟着钻了出去。在他们
关上车门之前,李文海又嘱咐一句,或者,也可以说是安慰了一句:“哎,我今天
给你的那只手机可别关了,到时候我打电话找你。”
德子马上殷勤地答应:“嗅。”他正要关上车门,没想到优优突然用力将门一
顶,快速脱身而出,德子刚刚叫了一声:“哎!”优优已推开他撒腿就跑。
优优顺着路灯昏暗的小巷,朝巷口明亮璀璨的大街奔去。她听到李文海急促地
喊了一声:“抓住她!”身后便响起了大力追赶的脚步。她拼尽全力地向前跑着,
头脑麻木双脚发飘,有点像被梦魇压迫,徒劳无功地挣扎逃命。是德子最先追上来
的,他的脚步又急又重,优优先是听到一声咬牙切齿的喉音:“你他妈往哪跑!”
紧接着她的肩部就被用力拽了一下,她身子被拽得一歪,这一歪却让德子意外脱手,
让他不由自主地趔趄了几步。优优也趔趄了一下,但脚步还能继续,德子又追了十
余米长短,还是追上来了,他再次抓住优优的肩头,这一回他抓得很牢很牢,并且
可以用足力气,将优优的整个身体扳了过来。
他当然不会想到,也完全没有防备,优优竟会突然一拳,也许还是下勾拳吧,
击中了他的腹部。然后又是几拳,那几乎是一个精彩的套路组合!那从小看熟的组
合拳优优并没练过,但冥冥之中似有神助,让她突然连贯地做出这样的动作。那第
一个下勾拳实际上已将德子置于无法招架的地步中,而紧跟着的那一组连续的击打,
则让他人仰马翻地倒了下去。
李文海也追上来了,但他离优优还远。优优离灯光通明的大街,只有几十步之
遥。李文海惟一追上来的,只有他穷凶极恶的喊叫:“优优!你他妈今天敢回去,
老子就要你的命,你敢回去我要你的命!”
连这几声最后的喊叫,也渐渐被优优甩得很远,终于连同追赶的脚步,一齐消
失在她的背后。优优已经冲出巷口,冲上大街,她不顾一切地飞奔着横穿马路。马
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纷纷避让闪躲,优优的前后左右,除了飞奔过耳的风声,就是
此起彼伏的笛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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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优优那天晚上真的没回旅馆去住,她在街上一直六神无主,一直徘徊到半夜三
更,心里才稍稍镇定下来,在这之前她只是步伐机械地朝前走着,脑子里依然充满
了血污和枪声。
此刻,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念头在主导她的神经,是慌张无措还是恐惧
悲伤?虽然,她从没预料自己平凡的人生会遭遇如此惊惊,但却能预料,她刚刚在
凌信诚家从进到出的短短片刻,已经毁了她的一生。
她从东直门内大街一直往前走去,漫无方向。走到鼓楼时又转向南方,一直走
到了故宫的端门广场。她的双腿早已麻木,而意识却渐渐清醒。这时她记得最清的
已不是凶杀发生前后的场面与声音,而是李文海那句最后的警告。他不让她再回她
住的旅馆,也不知是恫吓还是关照。她真的不敢回去了,因为李文海是她带到凌家
去的,所以她对这桩惊天惨案,对凌信诚父母双亡,当然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她
甚至搞不懂自己今晚的角色,是主角还是配角,是首犯还是帮凶。
她怎敢再回旅馆,她怕见一切熟人,也怕连累大姐,但此时走在深夜的街上,
她又难以承受心里的孤单。
她也曾想过报警。看到街上缓缓驶过的警车,她几次举手超过头顶,但又缓缓
放下,最终还是恐慌压倒一切,理智屈从于感觉。她完全无法预测一旦她投案自首,
将给她自己的未来,给大姐和姐夫的生活,带来什么后果。她一想到大姐惊愕的目
光,想到姐夫气愤的面孔,就心如刀搅,无地自容。
月光冷冽,树静无风,紫禁城高大的城墙像披了一层冥界的荧装。护城河即将
封冻,近岸处已结了薄冰。薄冰映在优优的眼里,让她从内往外,渗透了寒冷。
她沿着那条冻僵的河水,行至美术馆的西侧,在那里的一个夜间营业的小餐馆
里,找到了一部公用电话。优优先把电话打到她住的旅馆,她让服务员帮忙去喊阿
菊。她清楚地听到服务员的嗓子在走廊里回响:“阿菊,阿菊,九号房阿菊!”紧
接着服务员又拿起电话听筒,吼了一声:“没在!”然后不由分说随即挂断。
优优再拨过去,说找钱志富,七号房的钱志富。服务员又是一阵叫喊:“钱志
富!钱志富!”然后就没了声息。过了好一会儿姐夫接了电话,听声音像是已经睡
了,鼻子塞塞哝哝,口齿混饨不清,他问:“晤,找谁?”
优优说:“姐夫,我是优优,你刚睡么?”
姐夫说:“优优,有什么事么?”
优优说不出她有什么事情,她也说不清她打电话来是为了什么事情。如果说,
她找阿菊是想证实一下阿菊和德子是否真的没有回来,那么她找姐夫,似乎只是单
纯地想听听亲人的声音。大姐身体不好她不敢叫她,但听到姐夫的声音她心中同样
一阵激动。
“没有,没有什么事情姐夫……我姐,我姐在么?”
“在呀。”
“她,她也睡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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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睡了。”姐夫有些不耐烦了:“你在哪里呀,怎么还不回来,你打电话回
来是做什么?”
优优说:“没事,不做什么。我是看你们睡没睡呢。那你们快睡吧。”
姐夫似乎有些生气地:“你闲得没事了吧,也不怕浪费电话费么。这么晚了你
不回来到底在干些什么?”
“没有,我,我是想告诉你们,我今天不回来了,公司里有点事情,我要加班
呢。我就是告诉你们一声!”
姐夫被这电话无端叫醒,显然很不乐意。以前优优早出晚归,也并不来电通报,
今天多此一举,显然不太正常。但姐夫似乎也没多想,说:“那你去加班吧,后天
你姐还要去医院复查,你明天记着带点钱回来。”
姐夫说到钱字,优优没了回声。她很难预料明天,明天会发生什么。挂了姐夫
的电话,她交了通话的费用,同时数数身上的钱数,仅有二百出头。这时她似乎突
然下了决心,她要回去!她要把这二百多元交给大姐,让大姐好去医院复查,以免
万一她被警察抓住,万一这钱被警察搜去,大姐那边岂不人财两空。
后来优优对我说过,她那时还想到要打个电话给我,向我通报这件事情。她说
她把一生所有的事都向我说了,包括那些从不示人的隐私。所以在她的感觉里面,
我成了她的一个历史记录,成了她的一个人生见证。她的故事横空出现这样一个烂
尾,她觉得也该不加隐瞒地说给我听,以便记录真实完整。但这个电话终又没打,
原因是她当时心情太差。
她当时的心情几乎是在告别人生。这样的心态也许事后才能解读——因为以她
有限的法律知识,她完全不能预料她将要承担什么责任。她自认为她的引浪人室,
对凌家发生的血案,有着显见的因果关系,因此她就成了这个事件的罪魁祸首。但
她还是迈开双脚,走出那家夜间营业的餐厅,走进初冬乍寒的深夜。深夜的街头行
人稀少,她踩着凝固的灯晕独行。她决定步行走回她的旅馆,因为夜间的公共汽车
踪影难觅。她也不想再把那仅存二百元钱拆做车费,哪怕她为此可能要走上一夜。
这时的优优已不觉寒冷,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有些悲壮,那一步步似乎都在走向
一个终结。她的人生虽然短促,虽然乏善可陈,但回首看去,依然让她留恋万分。
最值得留恋的无疑还是周月。优优一路夜行,想的都是周月。这个离她越来越
远的少年,依然是她大难临头的精神寄托——毕竟他们曾经朝夕相处,曾经形影不
离。优优就敢断定,自周月懂事之后,大概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曾像她这样近切地
进入过他的生活,接触过他的身体。得到这样机会的人,大概惟有优优。
那一夜优优走过大半个北京,深夜独行也最适于重温那些曾有的憧憬。她走回
旅馆时天边刚刚发亮,清晨的薄雾强调了初冬的阴冷,也遮住了太阳的光芒。太阳
实际上已经出来了,但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被这若有若无的雾气弄得迷蒙不
醒。
旅馆的地下室里静静无声,就连需要赶搭早班火车的游客都未苏醒。门房那位
守夜的老头,神色异样地看着雾中进来的优优。那目光似乎有些好奇,又有些厌恶
——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在外鬼混到清晨才归,能有什么好事——那老头一定这
么想的。优优反正也无所谓了,她还冲那老头笑了一下,笑得老头不知如何接应。
优优走过大姐的房间,驻足侧耳倾听:大姐还在熟睡,门里静息无声。于是她继续
前行,行至自己的房间,发现门口的灯泡坏了,只能摸索着用钥匙开门。门开了,
她还没把钥匙收起,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一下拉进屋里,紧接着身后一个黑影,
山一样地压来,钳住她的双肩,用力往下一按。也许是角度不对,也许那人没有站
稳,优优不但没有倒下,而且在她惊声尖叫的同时,本能地向外一挣,竟从黑影的
怀里挣脱。同样出于本能,她紧跟着狠狠一脚,朝那黑影端去,黑影应声而倒,屋
门的出路豁然洞开。优优夺路而逃,她能感觉到身后,有好几个人从屋里追出,她
听不清他们喊了什么,有一个人拽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她甩了一下又甩开了,甩开
之后又被那人拽住。她返身打了一拳,也许又是下勾拳吧,谁知道呢,下勾拳出其
不意,总是非常奏效,那人的手立即松了。但这时又有两人扑了上来,一齐将她扑
倒,并且不再轻敌,不再给她任何挣扎反抗的余地,她的手脚及头部,都被巨大的
力量攫住,无法再动。
他们的力量让她感到了疼痛,但她忍住没有出声。她听到头上那人低声的喘息,
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好了好了,”头上的人连喘带说:“铐子!我操!”
手铐坚硬的质体,随着那一句骂声,撞击着优优细嫩的皮肤,优优没有带过手
铐,但似乎对这冰凉彻骨的滋味,早已深知。
很多人,包括姐夫,都被走廊上的这番叫喊打斗惊醒。优优看见姐夫披衣走出
来了,跟着一帮看热闹探虚实的房客,伸着脖子向这边张望。当他看到被铐的人竟
是优优,连忙脸色苍白地上来过问:“哎,怎么回事,她怎么啦……”话未说完就
被一个比他粗壮的便衣警察一掌推开。优优听见,姐夫的声音胆怯地抬高:“她怎
么了?你们凭什么抓人,你们是哪里的?”但无人答理。便衣们拖着优优上了台阶。
很快,初升的太阳便刺得优优睁不开眼睛。她没想到雾会散得这样彻底,这样迅速!
她被押上了一辆白色面包,便衣们让她在两排后座的中间,蜷缩于车厢的地面。
她看不见窗外,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感受到车子的行进,感受到发动机的震动和路
面的坎坷。她本以为上车后警察会动手打她,为刚才在她的拳脚下吃的亏进行报复,
但意外的是他们没有。不但没有,一位年长些的便衣甚至还端详了优优一眼,惊讶
地出声问道:“你今年多大?”
优优仰头看他,没有说话。旁边的人替她回答:“也就十八九岁吧。”
“十八九岁?十八九岁跟我女儿差不多,怎么就干这事啊!”
“你女儿,你女儿有她这两下子吗,那一脚把小张蹬得现在还直不起腰呢。小
张,你回去赶快上医院检查检查,要是转成小肠气你老婆非跟你离了不可。”
那个被称作小张的便衣反唇相讥:“我怕什么,反正有你媳妇在呢。今天幸亏
踢得是我,要是轮上你,等于给你做变性手术了。”
车一开便衣们就这样互相说笑,只有车头的一个声音严肃不苟,优优看不到那
人的面孔,只能隐约看到半个笔直的背部,那人一上车就开始拨打手机,在和什么
人汇报刚才的战果。
车子把他们拉到一个院落。警察们把优优拉进一间屋子。进屋后把她铐在椅子
上便不闻不问。她看到人们进进出出,听到有人在大声喧哗,还听到门外走廊上有
人接听电话,声音中流露出压抑不住的兴奋。
“抓住啦?钱呢?也查到了,好!好!我马上报告!你们现在在哪儿……”
终于有人过问到优优了。她被带到一间正正规规的审讯室里接受审问。警察们
详细地问了昨天晚上他们一行四人去凌家别墅的全部过程,每个细节都必须谈清。
谈完之后他们还让她在厚厚的记录纸上按了手印,还让她在一个手印提取器上也留
了手印,十个指头和两个巴掌无一遗漏。取完指纹警察们正要将她带走,优优突然
开口说有事相求。
警察问:“什么事?”
优优说:“我在这里,你们要不要告诉我的姐姐?”
警察问:“你姐姐在哪儿?”
优优说:“就和我住在一个旅馆里面,她和我姐夫住在七号房间。”
警察说:“七号房是吧,我们会通知他们”
优优说:“你们能快点去吗?后天我姐要去医院复查,我这里还有二百块钱,
麻烦你们给我姐夫带去。”
优优被抓上那辆面包车时,身上所有的衣服口袋都被便衣翻过,她身上还有二
百块钱警察已然知道,既然他们没有拿去,就说明这钱的所有权还是属于她的,她
还可以自主使用,所以她才敢主动提到这钱,并且相信这钱要是托给警察,大概不
会让他们贪了。
审她的警察对视一眼,见这女孩也真是可怜。但他们没有答应优优的要求,警
察说:“钱你先留着,什么时候可以让你大姐来了,让她自己来取。”
然后他们就走了。但他们走时脸上的态度,比他们刚进来的时候,显然和蔼了
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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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优被带到了一个看守所里,关进一个单人的牢房。然后,吃了别人送进来的
午饭。
她这时才让思绪走出惊惶和僵滞,开始胡思乱想。先想大姐和姐夫,他们要是
知道她惹了这么大的祸端,该作何感想?又想自己的未来,未来的生活将会怎样?
想到头疼的时候她突然疑惑:公安局是怎么发现的他们?
优优后来知道,那天晚上最先落网的是阿菊和德子。他俩在优优跑后即与李文
海分手,在寻找旅馆的路上被巡逻民警叫住盘问。德子袖口沾有血迹,那是在摘取
死者手上的钻戒时落下的证据。再加上他们形迹可疑,稍加质问便神色紧张,于是
被巡警带回警局进行调查。警察们将两个人一分开阿菊就先慌了,很快供出了主犯
李文海。她向警察们详细描绘了李文海的衣着相貌,以及那辆红色富康。她还交待
出她自己的住址,交待完住址后在警察的穷追不舍之下,她又供出了优优。
李文海那天连夜驾车出京,在天津附近的新港被警方捕获。天津公安局根据紧
急协查令在新港一家酒店的停车场上,发现了那辆可疑的富康,查获了富康车后备
箱里的三百万现金,二十分钟后又抓住了刚刚在这里开了房间,正在洗澡的李文海,
时间是在优优被押进公安机关那间办公室并且被铐在椅子上的五分钟前。
李文海的被捕,使案情大白。
优优和阿菊于是被认定无罪,德子过去曾在优优面前夸过李文海如何仗义,这
次据说他果然挺身承当了一切,不仅开脱了优优和阿菊,也开脱了德子。他供认这
桩入室抢劫杀人案均是他一手策划,他事先并未与同行的三人泄露杀机。进入凌家
别墅后他才突然发难,拿出手枪向主人索要钱财,当凌荣志表示拒绝并想夺枪自卫
的时候,他随即开枪将其射杀。然后又不由分说走进卧室杀死其妻。李文海说他是
用杀人的方式迫使德子上了贼船,在李文海杀人后德子不得不与其共同对凌家实施
洗劫。
李文海入室抢劫,连杀两人,情节恶劣,手段残忍。后经查实,他以前在仙泉
就有犯案前科,在南方某地也涉嫌一起劫案,显然罪不容赦,因此他索性大包大揽,
充个好汉,至少把德子从生死线上,拯救出来。
事后法庭审判的结果也确如李文海所求,德子因缺乏杀人的证据,只被定为参
与抢劫的罪名,一为胁从,二为初犯,故被从轻发落,判处有期徒刑壹拾伍年。
阿菊和优优都没有被移送到检察院去。她们都被认定为遭到裹胁的不知情者,
从而先后被公安释放。阿菊比优优早放了一周,因为她在本案中几乎全无过失,相
比之下优优则有些不同。优优从那个小巷逃走之后,直到第二天清晨在旅馆被捕,
间隔整整六个小时,在这六个小时当中,她没有报警。因此有知情不举和包庇的嫌
疑。而阿菊则对警察解释她曾试图报警,但一直被德子盯死,无法脱身。所以还是
阿菊聪明,能把自己脱得干干净净。而且阿菊被捕时规规矩矩束手就擒,不像优优,
还给警察一拳一脚,有暴力拒捕和袭警之嫌。特别是挨了优优一脚的那位刚刚新婚
不久的年轻民警,抓完优优还真在当天就到医院检查下身去了。
所以,优优比阿菊迟了几天,才被放出。
我是优优被放出来后第一个和她见面的朋友。作为本案案发后最早进入现场的
证人之一,我那一阵经常配合警方采集证据,因而和他们都混熟了。我在和一位警
察通电话时知道了优优当天就要释放的消息,之后即赶往看守所接她,想给她一个
惊喜。不料优优走出看守所一见到我时眼圈立即发红,虽然勉强挂出一丝感谢的笑
容,但其中充满的却是无尽的倦意。
那一天我用出租车送优优先回了旅馆,在那个旅馆里我见到了她的大姐和姐夫。
我目睹了她们姐妹撕心裂肺的抱头痛哭,还与优优的姐夫做了短暂的交谈。
优优的大姐比我想象的要漂亮许多,也比我想象的苍老许多。她虽然眉目清秀,
甚至比优优还多了几分女人的温柔,可惜病容满面,让她比二十几岁的实际年龄,
大了半轮,她和优优站在一起,面色和精神,均明显不如。优优虽然这一阵饱尝牢
狱之苦,但脸上的皮肤和神情上的少女之态,却依然蓬勃如初。
优优被抓时身上那两百元钱,并没来得及转给大姐,大姐这些天看病吃药的花
费,全是姐夫出的。优优以后从大姐口中,听说姐夫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那就是
倒卖二手手机。这活儿人人可做,也能挣些小钱,只是比较辛苦。在优优坐牢期间
姐夫回了一趟仙泉,把一只用借来的二百元钱买下的二手手机,用八百元卖掉,回
来后还了借款,扣去路费,还净赚了四百多元。前后不过四天功夫,从投入产出率
来说,从与卖菜和开火锅店比较来说,这生意确实事半功倍。从资金周转天数来说,
也是最少。所以,优优姐夫那一天给我的印象,完全不像优优说的那样愁眉苦脸,
他和我闲聊的时候,似乎心情不错。
那天见过了优优的大姐和姐夫,我又陪优优去了爱博医院,去看望尚在医院治
疗的那位凌家少东。这一天距离血案发生,已有半月之久,凌信诚对父母不幸的前
后过程,当然早已知晓。在这半月之中他曾两次托人把我请到医院,于病榻之侧,
推心置腹。几次长谈之后我越发感觉这个男孩的内心,其实极为丰富柔软。父母骤
殁让他原本封闭的心灵,更加趋于内向,他把我这个相交不久的朋友,当作病中惟
一可以倾诉的对象。他对我谈了他对父母的热爱,和对家庭温暖的依赖。虽然父亲
是个商人,难免“无商不奸”;母亲沉迷烟酒,而且管他太严,严得有时近于苛刻,
但他还是深爱他们,因为他们不仅给了他身体发肤,还避免让他心灵孤单。他从生
下来那天就百病丛生,所以和健康孩子的心理不同。他比他们更加脆弱,更加敏感,
更受不了遗弃和欺骗,而只有亲生父母,才最可相信和依赖。其他人说的话、做的
事、许的诺、发的愿,谁知道他们是为了你,还是为了他自己呢?
除了父母之外,他也相信过别人,至少他相信过仇慧敏的。仇慧敏让他尝到了
爱情的激动和寄托,也拿走了他的信任和童贞,甚至让他离开父母和安逸的家,在
外面筑起幽会的巢穴来。他曾把那个两人的小天地,当作自己未来的家,当作了灵
魂的栖息地。也许他的幻想压抑得太久了,一旦萌发就太逼真,逼真得他都忘记必
要的冷静了,逼真得一旦发觉是骗局,几乎等于逼他死。
和仇慧敏这场有始无终的恋爱后,凌信诚对一切异性都持有一种恐惧感。他看
不透那些妩媚的微笑里,是不是都藏着一把刀。
优优也许是凌信诚无意吃下的另一剂迷幻药。她的纯真与直爽,像一道透明的
阳光,打开了凌信诚封闭的心,让他每次和优优相处都被什么东西触动着。特别是
优优失身的那一夜,他不知为什么不但没有鄙视感,反而满怀怜悯的心。优优以一
个受虐者的形象,让凌信诚在刹那间爱上她了。
凌信诚第一次在病床前和我谈到优优时,他的确用了这样的词。他把优优形容
为一剂迷幻药,他甚至认为正是因为自己误食了这剂药,才把父母害死了。我第二
次去医院看他时,他的神经已趋于正常了。可能公安已经告知他,优优于此案是无
辜的。他再次和我谈到优优时,思维就显得理智了,听我说到优优至今还关在看守
所,他的反应显然是焦急的。他问我能不能到公安局去保她,出些钱也丝毫没问题。
我告诉他公安局既然已经认定她无辜,放她出来是迟早的事。
凌信诚几乎是必然地,还和我谈到了他儿子。那个还没学会说话的孩子不仅是
血案的幸存者,也是家仇的惟一见证人,也是凌信诚在这世界上最后的亲骨肉,是
凌家整个产业的继承者。凌情诚说,也许明年,也许明天,他再发病就不会再醒来,
那时候,信诚公司就归这个孩子了。
说到这个孩子时,孩子正在医院里,正靠在凌信诚单薄的胸前玩玩具。孩子是
凌家的保姆抱来的。如果仅看凌信诚那张幼稚的脸,谁也不会相信他已是做了父亲
的人。
凌信诚的伤感让我生出几分担忧的心,我悄悄跑去问医生,和凌信诚那番悲观
的论调比,医生的说法还算乐观些。医生说凌信诚目前已经脱离危险了,下步还需
巩固些时日,得这种病自己的心情很重要,应当既来之则安之。最好找个地方休养
一阵子,自己把生活调理好,清心戒欲少操心,平时和要好的朋友聚一聚,尽量避
开那些不开心的事,只要如此这般调养得好,心脏病人也有不少长寿的。
我陪着优优去见凌信诚的那一天,他的气色已经好多了。午后的阳光正明媚,
凌信诚正在医院的花园里陪着孩子玩。那孩子坐着一辆手推的儿童车,让保姆推着
快步跑,跑得越快他越笑,笑得大人都很开心。凌信减开始也跟着他们跑,几步下
来就累了,停了步子微微喘着气,看着保姆推着他的小儿子,笑声越来越远了。这
时他无意回过头,看见我们由远而近地走过来。
这是我在凌信诚的脸上很少看到的笑,天真灿烂又有几分父辈的慈祥。那笑容
与优优的目光相碰之后,才渐渐地收束起它的光芒。
凌信诚意外地看着我们,有些结巴,有些紧张:“哦……优优,你,你出来了?”
优优最初没有应声,我不由从旁轻声提醒:“哎,他问你呢。”我没想到优优
竟会突前一步,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凌信诚面前,双手扶着地,重重地一头磕下去
了!
这场面凌信诚显然没能料到,他甚至有点看不明白。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没动,
怔怔地说了声:“优优,你干什么?”
优优的头碰在地上没有抬起,从背部的抖动上我们看出她在哭泣。我帮凌信诚
把她扶了起来,我们都看到她的眼泪把整个面颊全都打湿。
凌信诚又说了一句:“你别哭了。”就不知所措地沉默下来。他没说出一句安
慰的话,也没有说一句宽恕的话,他没说不代表他不宽恕,而仅仅是因为他不会说。
于是我便站出来替他说,我的话其实在说给两个人听,我说过去的事就让它快
点过去吧,你们应该做个好朋友。信诚的父母要是看到信诚能交到一个好朋友,他
们一定会感到高兴的。
信诚微微笑了笑,他笑着对泪水未干的优优说:“我们本来就是好朋友,我们
算不算个好朋友?”
凌信诚的这句话,似乎让优优想笑一下,但不知为何没笑出。她擦着睑上的泪
水说:“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还能成为你的朋友么?”
“当然能。”凌信诚声音果断地说。他从刚刚被保姆推回来的小车里,抱起了
自己的小儿子,他把儿子递给优优说:“你会抱小孩吗?你愿不愿意帮我抱抱他?”
优优终于笑出来,她天生就喜欢小孩子,她曾经那么盼着大姐的那个小宝宝,
她曾经想象过等小宝宝长到这么大,她抱着他在北京到处玩!
她伸手去接那个小宝宝,那个小宝宝长得很可爱,与她曾经想象过的小外甥的
脸,还有几分相像呢。可那孩子一见她,却象发了虐疾似的拼命抖,弄得大人们都
奇怪地笑起来,可紧接着他们莫名其妙的笑,就全都僵在脸上了。因为那孩子看见
优优伸出手来要抱他,居然惊恐万状地叫起来,同时手推脚踹地挣扎着,拼命抱住
了他父亲。那声嘶力竭的尖叫声,让远远近近所有人,都惊诧地朝这边看过来。大
家都看不出孩子因为什么受了惊,更没人看出受惊的除了这孩子,还有面色惨白的
了优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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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生活常常会发生意想不到的重复,昨天和今天,现实和梦境,有时你会发现峰
回路转,景色相同。
从优优决定留在爱博医院,尽心照顾凌信诚的那一天起,有种感觉便似曾相识。
她想到了半年前的一个晚上,她搬进了公安医院的一间病房,带着另外一种不同的
心情,开始了对周月的悉心服侍。
尽管心情相异,感觉不同,但对凌信诚的服侍优优也同样悉心,她每天很早就
来到医院,给信诚带来可口的早餐。早餐每天都换花样,豆浆油条、稀饭咸菜、馄
饨包子,还有面包水果、奶酪和鸡蛋,均按信诚前一天晚上的想法,—一采买准备,
然后用保温罐装好,一直送到床前。虽然信诚是住在爱博医院豪华讲究的贵宾病房,
但如果没有优优,也不可能如此随心所欲。
中午饭就由医院的伙房按菜单派送,简单凑合而已。医院做的饭菜,原料品种
不是不好,只是吃得时间一长,口味难保不腻。晚饭还是由优优亲自送来,也是按
照凌信诚的胃口,换样安排。有时是让保姆在家做好优优去取,有时优优按凌信诚
的指点,直接去某家酒楼买了打包。在家做的东西均属粥面小菜一类的家常便饭,
在酒楼打包的则多是鱼翅燕窝等等营养精品。凌信诚从小养尊处优,已经离不开那
些细食。
因此照顾信诚与照顾周月,每天干的既相类似,又不相同。如果说优优照顾周
月是出于内心的爱慕,那么她照顾信诚,则多半是为了赎过。
尽管,凌信诚已经原谅,已经不把家门不幸,算在她的头上。但优优总是本能
地认为,这场悲剧的发生,与自己的引狼人室,有着逃脱不掉的干系。
除了赎过,还有感激。优优早就感觉到了凌信诚对自己的特殊情意,以前就有
些诚惶诚恐,现在更是受之有愧。凌信诚不善言辞,他传情达意的方式,常常特别
实惠。他听到优优讲过大姐的病状和桔据,马上表示他可以出钱,钱不是问题。但
优优坚决不要,她甚至想到哪怕自己再去卖身,都不能再欠信诚的人情。她也没有
依大姐所托,为姐夫讨份工作。尽管,她知道假如她向信诚开口,办这种事对已经
子承父业成为信诚公司头号人物的凌信诚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为这事大姐还和优优吵了几句,大姐说我的病治不治不要紧的,可你但凡有一
点办法,就应该拉你姐夫一把,你姐夫不是没有本事,只是没有机会。就算你是帮
你大姐,就算你大姐从小到大,没白养你,还不行吗?
优优死不吭气,她偷偷看看姐夫,姐夫只是低头抽烟,也不吭气。前一天姐夫
无意中看到优优的钱包里有不少崭新的票子,就提出向优优借用,但优优不给,姐
夫为此已经一天没理优优。那些钱是凌信诚交给优优给他买饭吃的,当然不能挪作
他用。但在姐夫的眼里,他们这么缺钱,而优优钱包鼓鼓却不肯挪出毫厘,实在不
近情理。那些大老板钱多得可以铺路,从中挪出一百二百,他还会一张一张对着买
来的饭菜去数?姐夫说你别那么一本正经了,打死你我也不信!
优优知道,姐夫这阵有些恨她,恨她太不会利用自己的条件惠及家里。因为从
姐夫和大姐的言谈中间不难听出,他早在猜测优优和那位躺在医院的富家子弟,有
某种暧昧的关系。
优优的苦闷大概只对我一人谈过。她说她欠了凌信诚一笔难以还清的债务,她
不想继续加大这笔欠债的数目。可大姐的病又确实需要赶快治疗,姐夫工作的事也
是她心中的一块石头,一想起大姐的焦急和姐夫的沉默,她心里就压得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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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劝优优:你不妨找凌信诚先借一点,只要数额不多,并且以后还他,并不白
用,不就行了。而给你姐夫找个力所能及的工作,更是不必顾虑太多。他为信试公
司干多少工作,领多少工资,只要不受特殊照顾,谈不上谁欠谁的。
可优优还是摇头说道:还是让我欠我大姐姐夫的吧,他们是我的亲人,日久天
长会原谅我的。我现在只想尽最大努力,照顾好信诚,我不愿再向他索取什么。
是的,优优确实在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的良心和灵魂得到救赎。她每天早起
晚睡,为凌信诚买饭送饭,白天还要去公司照常上班。虽然凌信诚从一开始就表示
过她可以不去上班,但优优不愿。
我不止一次地提醒优优:凌信诚让你帮他买饭送饭,你应该清楚他的本意何在。
他并非真的缺人跑腿缺人伺候,信诚公司这么多干部职工,拍马屁也还轮不到你来。
他也并非要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他原本就没把父母死难归罪于你。他是因为喜欢
你,因为对你有特殊好感,你明白吗?是那种特殊的好感。
优优低头不语。我知道,我话里的意思她全都明白。
但她说:我不想别的,我只想照顾好信诚,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也就行了。
这事优优尽管避而不谈,其实周围早已众所周知。优优每天去财务部上班,同
事们的态度已明显不同,从财务总监往下,人人对她热情有加。不光她所在的财务
部,连公司的办公室、销售部、生产部、质检部,甚至,连公司的总经理副总经理
们,有需要凌信诚点头认可或签宇盖章的事,也都找她帮忙转达。一时间优优在公
司里的地位,变得众目所瞩,非常特殊。
谁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优优心里能不清楚?
那时我不知道优优内心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她对凌信诚的那个“好感”是否愿
意领受。凌信诚托我转达的意思,我已妥为转达,虽然未涉求爱二字,但恋爱之意
已非常明了,从荣华富贵的世俗角度,优优似无拒绝的理由。我那时估计优优除了
背负赎过之心以外,可能还对凌信诚病弱的身体,有所顾忌。凌信诚因为疾病,可
能已无法再过两性生活,无法再生孩子。嫁给这样的人必须随时准备守寡和绝后,
并且要长期忍受性爱的寂寞。
另外,可能,我分析,优优是否还在想着那个周月?
后来,很久以后,事实证明我虽然没有完全猜对,但我的猜测也并未全错。
因为当时我并不知道在优优被公安释放不久,有一天上午,她在办公室里接到
一个神秘电话,然后就立即请假匆匆走了。据第一个接起这个电话的张会计向同屋
的李会计掩耳嘀咕——来电话的是个“声音好沉”的男人。由于那时优优和信诚的
关系已在公司传开,所以部里对优优的管理变得极为宽松,请假不问原由,一律照
准不误。而张会计和李会计之间的小声嘀咕,以及彼此的会心一笑,也只能以不宜
察觉的动作进行。
那确实是个男人的电话,但与张李会计想象的完全不同。电话来自主办凌家杀
人抢劫一案的公安分局,说有点事情还未了结,需要优优过去一趟。
优优就去了,心里有些发慌,因为那人在电话里严肃地嘱咐,让优优出来时不
要声张,最多对单位里的人说有点私事出去一趟,去哪儿则千万不要明讲。
对方的口气很急,要求优优动作快点。优优请了假匆匆出门,打了一辆出租车
急急赶去。信试给她买饭的钱她都记了明细账目,其中包括一些出租车费。这大概
是优优第一次将信诚的钱挪为己用,一时也顾不得内心歉意。她赶到分局找到了给
她打电话的那个警察。那个警察是分局的一位刑警队长,以前一直主审她的案子,
时间过去并不太久,她还叫得出他的姓氏。
“吴叔叔,您找我?”
吴队长年纪已经不小,优优叫他一声叔叔并不吃亏。她被人领进屋时这位“吴
叔叔”正忙着和两个外单位的警察说话,见优优进来便即时中断话题。
“啊,丁优,你来啦。”
那两位和他说话的警察也回过头来,吴队长便向他们做了介绍:“她就是丁优。”
然后转脸又对优优说道:“今天找你来,是有点事儿,具体什么事由这两位同志跟
你说,来,你过来坐吧。”
吴队长招呼优优过来落座,可优优那一刻就像一根钉子钉在了地上,一动都动
不了啦。因为她看到迎面注视着她的不是别人,竟是仅仅能在梦中出现的周月!
这是优优第一次见到身穿警察制服的周月,深蓝色的制服把周月的身材塑造得
格外挺拔,镶着银边的大盖帽把他的脸庞对比得更加瘦削,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却依然那么透亮。那双透亮的眼睛只在优优脸上平平淡淡地停了一瞬,随即便向一
边漠然移开。
优优的眼泪突然破眶而出,她的呼吸与心跳也随之急促,既为和周月的意外重
逢,又为周月的无动于衷。周月显然没有认出优优,公安医院的那段经历,显然并
没在他大脑中留下太多痕迹。
吴队长以为优优是被这场面和刚才他的什么话给吓住了。皱眉问道:“怎么啦
丁优,今天没有什么大事,呆会儿谈完了就让你回去,你过来坐吧。”
他再次示意优优坐到桌前,让她坐在两位外来警察的对面,然后笑问:“是不
是上次在这里把你关怕了?你放心,今天肯定让你回家。”
吴队长一边说,一边在优优和那两位警察中间打横坐下。谈话随即开始,开场
白仍然由他来说。
“丁优,上次你这个案子呢,李文海、王德江我们已经报到检察院去了,估计
检察院很快就要向法院起诉了。你的事呢,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啊……”
吴队长开口说话的时候,优优眼睛一直看着周月,弄得周月不免有些奇怪,目
光先是躲了两次,然后也反过来看她。他大概这时才隐隐觉得,这女孩似乎在哪儿
见过。
优优被周月用力一看,看得仓促低下头去。她低了头的同时却抬高了声音,向
那位吴队长表示了自己的抗辩。
“我不是已经没事了么,我不是早就出去了么……”
“放你出去是因为看你年轻,我们不想影响你以后的前程。我们要处理你一下,
哪怕是判你个行政处罚,对你来说总不是个光彩事吧,啊?”
优优仍然用强硬的腔调表示不服:“人又不是我杀的,为什么要处理我呢。既
然你们已经把我放了,就说明没有我的责任。”
吴队长对优优的顶撞显然感到意外,而且当着两位兄弟单位的同事,似也关乎
面子,于是他也非常不给面子地换用了训斥的口吻,用更加强硬的声音压住优优:
“我说人是你杀的吗?我要说你杀人还能让你这么轻轻松松坐在这里吗?我问你,
李文海杀人你在不在场?你看见没看见?嗯!
除了倔犟地冲吴队长瞪眼,优优一时闷了声音。似乎连她对面的周月,对他们
之间突起的冲突,都有几分意外。优优甚至看见,连窗外站着聊天的几个分局民警,
听见吴队长发火的声音,也都停下聊天透过窗户,向屋里张望了一眼。
吴队长显然认为打击优优气焰的声调已见成效,遂把音量逐渐放缓:“你看见
他们杀人你向公安机关报告了吗,啊?你为什么不报告?”
优优又回了一句:“后来我不是都告诉你们了么,后来我不是把我知道的全都
告诉你们了么。”
“后来?后来是什么时候了?你是我们抓住你以后,审你的时候你才说的。从
案发到你被抓中间经过了六个多小时,这六个多小时你干吗去了?你报案了吗?我
们定你个包庇罪,定你个知情不举,你觉得委屈吗?”
优优回答不出了。
吴队长带着胜利者的宽容,继续将语音放缓:“再说,抓你的时候你把我们的
民警打伤了你知道不知道?判你个袭警,或者判你个拒捕,行不行?”见优优理屈
辞穷地把头摆向一边,他又发力乘胜追击:“我还真看不出来你还学过两下拳击呢,
你是在哪儿学的拳击,嗯?”
优优悄悄侧目,想看一眼周月的反应,但吴队长的话音又响了起来,而且他又
开始说到了正题。
“今天叫你来,不是要跟你算这些旧账的。这些账怎么算,要不要对你进行处
理,甚至处罚,那也要以后再看,看你以后的表现,你知道吗。”
优优正了脸,目光疑问:表现?
吴队长当然看得出那目光中流露的不服,但也并不恋战,佯装不见地把话题继
续下去:“今天他们二位要找你谈件事情,需要你做什么希望你能配合。配合就是
表现,听见了吗?我先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方科长,这位是……哎,他叫什么来
着?”
吴队长看来对周月不熟,他把探问的目光投向那位姓方的科长,谁也没料到优
优会抢在方科长前面,自然顺嘴地把名字道出:“他叫周月。”
连周月在内,三个警察全都愣了。周月很快接口问道:“你是不是公安医院的
护理员啊?我好像见过你,你是不是陪我去过武警的拳击馆?”
优优的眼泪又快出来了,但她坚强地忍回去,她带着晴朗的笑容回答道:“对
呀,是我和洪教练商量的,是拳击让你恢复记忆的。”
“拳击?是吗?”周月也笑了一下,却笑得不太自然。
因为这确实不是笑谈往事的场合,所以周月的笑容在脸上只逗留了片刻,收束
以后他略显严肃:“对,洪教练跟我说过。”
吴队长见他们原来认识,便用调侃的语气松弛气氛:“咳,我说她怎么会打拳
呢,是不是看你打过一次拳啊,啊?要不我说丁优就是聪明呢,看了一次就差点把
我们小张打成小肠串气啦,实在厉害!”
没等周月回答,丁优再次接话:“我从小就看他打拳,我从十四岁开始,就看
他打拳。”
优优的语调静如止水,目光凝固在周月脸上,也不见一丝波澜,但她的胸口心
尖,却荡过如歌如泣的旋律,将情窦初萌的雨中黄昏,记忆永存的清晨飞瀑,独自
倾诉的灯下之夜,和拳击馆中此起彼伏的击打与呐喊,以及公安医院的阳光青草,
武警体工队门前的金辉夕照,似梦似真,一一复现……除了自己寸心可感,还有谁
能相信,这并不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没人!
周月的目光同样平静,不同的是他的平静并未潜藏任何激动,以至于在优优眼
中,这种平静不免有些冷酷无情……
他说:“哦,我听洪教练说过,你也是从仙泉来的……”
那位一直没有说话的方科长突然不再沉默:“好啊,既然你们是老乡,那这事
你就更应该帮忙。那咱们说正事吧。老吴,我先说说?”
吴队长点头示意:“你说。”
王科长于是面向优优,严肃地开口,他先问:“你现在在信诚药业公司的财务
部工作,对吗?”
优优点头。
王科长突然单刀直入:“信诚药业公司有一本秘密账簿,你是不是知道?”
优优怦然心跳,不知何以为答,怔怔地语迟半晌,她才拖拖地缓声答道:“不
知道,我没有见过。”
“你没见过,听说过吗?”
优优想说没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口,她只好垂下眼睛,含糊不清地,摇了摇
头。
王科长和周月对视一眼,继续循循善诱:“据我们了解,信诚公司多年来在药
品经营和销售的过程当中,向全国各地多家医疗机构、管理机构,大肆行贿,有相
当一部分医院的负责人,甚至是国家工作人员,接受了他们的贿赂。我们根据群众
举报,受人民检察院的委托,立案调查,希望你能积极配合。”
优优呆呆地问道:“你们让我配合什么?”
王科长说:“受贿人的全部名单,都记录在一份秘密的小账薄上,那上面有人
名,还有具体的金额。现在,我们希望你能帮我们拿到这本账簿。”
优优的大脑从未有过这样的慌乱无措,她最先想到的该是把她带进信诚公司的
那个姜帆,他把优优安插到信诚公司也是为了得到那本账簿。现在,同样的任务再
次出现,不同的只是换了买主,指使者不再是一个鬼鬼祟祟的阴谋家,而是正大光
明的公安局,而且,是她可以为之献身的周月!
优优哪能想到,周月还能在她的生活中突然出现,而且出现得如此奇异偶然,
他竟然主动找上门来当面求助于她,这是她连想都不敢去想的机会,是求也求不来
的快乐。惟一可惜的是,这一天来得太晚。
可惜的是,她已经没法再干这事。
惋惜的心情让她不由自主沉默少顷。但她很快就郑重其事地表明态度,她对警
察们说道,当然也是对周月说道:“对不起我做不了这个事情,我只是信诚公司一
个普普通通的见习会计,人微言轻,我拿不到你们要的那本秘密账簿。”
三个警察都直直地看她,谁都听出这不是畏难而是拒绝。是未经犹豫,毫无余
地的,断然拒绝。
王科长似乎还想尝试说服:“丁优,你从小到大,生过病吗,你上过医院吗,
你买过药吗,你知道你买药花的钱有多少是……”
但优优打断了他:“我知道我买药的钱都被某些人贪了。但我知道了我也拿不
到那本账簿……”
一直旁听的吴队长终于被优优不合作的态度再次激怒,他冷冷地插话进来截住
优优:“丁优,你今天这个态度,是不是觉得你自己没事了,是不是觉得我们拿你
没办法了,啊?”
优优这回并不示弱,双手往吴队长面前一伸,露出了压抑已久的强悍本色:
“那你把我抓起来好了!有本事你今天别让我回家!”
吴队长被她猝不及防地这样一将,一腔义正辞严霎时化作满脸阴骛。王科长和
周月也彼此面面相觑,脸上呈现的不知是无奈还是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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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这一天真的来得太晚,可惜,优优已确实无法再干这事。
因为她已经“欠了”凌家一笔还不清的血债,因为她认为凌信诚是一个善良正
直的好人。
而且,她知道凌信诚对她有了那个意思,她无论答应与否,都不该再做背叛的
勾当。
那天她和三个警察不欢而散,从公安分局回到公司以后,她有整整一天魂不守
舍,不是为了被她拒绝的那个任务,不是为了吴队长临走前暗含威胁的脸色,而是
为了,周月!
尽管凌信诚对她很好,尽管她还在为凌家打工,尽管她有负于凌家当以毕生偿
还,可周月一旦出现,爱的天平还是立即倾斜。
下午坐在办公室里优优一直想着周月,连下班后给信诚买饭的路上思念都没有
停止。她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个英气勃勃的面庞,穿了警服的周月是那么好看。在吴
队长和王科长劝说、批评、斥责甚至吓唬优优的时候,优优注意到了,周月始终未
发一口O 她真想走进周月的内心,她真想看看周月心中的丁优,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周月知道她也来自仙泉,是他的一个乡亲,而且还在仙泉体校的拳击馆里,看过他
的训练。但这又算得了什么?从仙泉来的人也许很多,看过他打拳的人也许更多,
多得不值一提,多得没有意义。
周月还知道,她曾在医院护理过他,但那只是听人说的,具体细节并无记忆,
所以这也算不了什么。护理员说白了就是小保姆而已,是实习单位为他花钱请的一
个劳力,不请她也会请别人的。保姆只是挣钱干活的一个职业,谈不上谁对谁的痴
心奉献,更谈不上谁对谁的厚意深情。
如此想来,优优灰心丧气,以此分析周月上午的冷漠,也就并无反常之处。她
在周月的眼里,也许仅仅是一名可以利用的“污点证人”,而她时至此刻仍然不能
平息的激动和委屈,才属自作多情。
退一万步来想,退一百万一千万步来想,即便周月知晓一切,对她热情有加,
她又能如何?她就可以答应他们的要求回到信诚公司,去当一名奸细?
优优这时正走进一家水饺店里,那水饺店恰在爱博医院肩下为邻。凌信诚昨天
晚上对优优说过,说他特想吃一顿韭菜饺子,优优下了班便去凌信诚家取了一只保
温的罐子,在等候饺子出锅的时候优优看着店里进进出出的人群,目光一阵痴痴地
发呆。她想命运真会捉弄人!她似乎真正体会到了这句话深藏的滋味。
优优用保温罐把饺子送到病房时饺子还是热的。一共四两饺子优优买了两种馅
的,韭菜的和三鲜的。她还带来了香醋和大蒜,醋里还调了少许味精和白糖,但凌
信诚隔了一天突然又对饺子全无食欲,筷子勉强动动,饺子没吃几个,优优以为他
又在想念父母,于是收了碗筷并不多问。上午公安找她谈的那件事,她犹豫了半天
也没提。
饭后不久病房里就来了许多人,全是信城公司的头头们。优优一看他们要谈公
事,就到卫生间去洗碗筷,洗完了碗筷见旁边还堆着些凌信诚换下的内衣裤,就放
了热水替他洗。卫生间的门并不很隔音,她能听到病房里男人们你来我往的说话声。
公司的经理们正在向凌信试报告公司的事,虽然断断续续听不全,但可以听出是忧
不是喜。也许凌信诚食欲不振就缘于这些事,他还是一个半大孩子,是一个身体虚
弱的病人,可现在公司事事要他操心。他说过他不懂公司的事,他说过他对经商没
兴趣。可他现在想躲也躲不掉,他现在是信诚公司法定的拥有者,是这万贯家财惟
一的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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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凌信诚对这副千钧重担并不适应,对经理们的汇报颇不耐烦。不知是心中
不爽还是心中没底,他在听罢经理们的各项请示与建议之后并无下文。优优在卫生
间虽然看不到经理们的表情,但从屋里时常出现的冷场中可以料想他们也甚是难堪。
优优手上那两件内衣洗了又洗,病房里的会议才告结束。经理们告辞离去时优优没
有出来,她知道公司里关于她和凌信诚的传闻已经甚嚣尘上,所以她想还是减少露
面为好。
客人走了,屋里也静了下来。优优侧耳听听,不闻半点声息。她放下手里的衣
服,擦擦手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她看到凌信诚陷落于沙发沉默无语,一时不知自己
该不该出声。
还是凌信诚注意到优优的存在,仓促地从沉思中醒来,脸上挤出少许笑容,问
优优在卫生间干吗。
优优不答反问:“他们走了?”
“啊,走了。”
“你,你喝水么?”
“不喝。你喝吗?”
“我也不喝。”
凌信诚见优优始终站在卫生间门口,便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用手拍拍沙发,
哑声说道:“你过来,坐这边来。今天我心里特别烦,本来想跟你聊聊天,谁知道
他们要过来,一谈起公事总是没完。”
沙发里软弱无力的凌信诚,此时在优优眼睛里,愈发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好
像优优和他比,还要比他大几岁。所以优优接下来的口吻里,就不免带了些大人气
:“你现在是公司的老板了,有事他们当然要找你。你爸留下的这摊事业,你得干
得更好才行。”
凌信诚低下头去,并不呼应优优的激励。长久沉默之后,他头也不抬地说道:
“我想……把公司卖了。”
优优吓了一跳,以为他在说笑,可他沉闷的表情,又分明不是说笑。这时敲门
声再次响起。优优不由看看手表,然后与信诚面面相觑,时间已经将近晚上十点,
不知造访的又是何人。
优优过去拉开房门,房门实际上仅是虚掩,敲门不过礼貌而已。也许正是因为
感受到来者的礼貌,优优在拉开门后格外吃惊,门外恭敬而立的那个男人,并非想
象中的谦谦君子,而是在优优眼中早已卸去伪装,变得穷凶极恶的姜帆。
姜帆显然也没想到,开门的竟是女孩优优。他惊怔的同时语塞了片刻,那表情
仿佛怀疑自己走错。
但他很快透过敞开的房门,看到了屋里沙发上的信诚。他的声音越过优优,直
接飞抵这间病房的主人。
“凌老板,我是姜帆。”
优优和姜帆的目光,同样回望到信诚的脸上。姜帆的出现与刚才不速而来的几
位经理相比,似乎更让信诚感到突然。
姜帆在凌信诚目光茫然之际,乘机推开优优,径直走进屋里,听到凌信诚问了
一句:“你是来找我吗?”他的回答果断干脆。
“对,我就找你。你忘了我们有过一个约定?”
凌信诚说:“什么约定?”
姜帆的声音非常平静,但优优听得出来,那被字正腔圆地装饰出来的声调当中,
带着公然的挑衅:“你父亲想必应该和你说过,我跟你们凌家做过一个交易。我们
这一方已经兑现了承诺,可你们这一方,到现在却没见动静。”
凌信诚说:“哦,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们家最近出了些事,我爸爸……”
“我知道。”姜帆马上打断了凌信诚的解释,似乎早就断定这种解释不成理由,
他针锋相对地亮出自己的立场,语气既冷淡也不无激动。
“我很同情你家的不幸,但人死不能复生。你们也应该为活人想想,你儿子的
母亲,还关在牢里,你也应该为她想想。”
“我父亲怎么和你谈的,他答应过你什么事情?”
“他答应我救她出来,至少是判个缓刑出来。条件是我们把三百万元减成二百
万元。一百万换一个缓刑,怎么说也不算便宜。现在孩子已经交给你了,可我到现
在为止,还是人财两空。”
凌信诚说:“钱我会给的,但我不能给你。钱是付给仇慧敏的,仇慧敏没说需
要外人代理。至于让法院给她减刑或者缓刑,我没有这个能力。”
姜帆冷笑:“我不管你有没有能力,这是你父亲已经认下的条件,他是商人,
他应该知道什么是信用二字!”
“可我父亲已经不在了,他已经不在了!”
“可你还在。中国有句老话,叫做父债子偿!”
看着信诚目瞪口呆,脸色苍白,优优挺身冲了过来,她横在了他们两人中间,
冲姜帆厉声怒斥:“人家家里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还过来逼命,你还有没有人
性!”
姜帆看看优优,冷笑一下,故意对凌信诚问道:“她是谁?你们凌家和我交易,
难道需要外人代理?”
凌信诚看看优优,他的话出口之快,连优优都大吃一惊。
“她不是外人,她是我的女朋友,是我的未婚妻!”
姜帆也隐隐吃惊,他不敢相信地看看凌信诚,又看看优优。他冲优优慢慢地笑
了一下,倒吸凉气表示惊讶:“啊,真怪我眼拙了,没看出你原来还有这么大能耐!”
姜帆转脸,也对信诚笑笑,他笑出了一种似笑非笑。他说:“好啊,既然是你
的女朋友,你的未婚妻,当然可以代理你。不过商业交易和国家外交一样,讲究的
是彼此对等,那我现在也要告诉你,仇慧敏是我的女朋友,是我的未婚妻。我,姜
帆,是她的代理。钱,请你快点准备好,人,我什么时候能去接,麻烦你操操心吧
凌老板。你现在是真老板了,就算是我求你,也算是我求你父亲的在天之灵,帮我
这个忙,帮仇慧敏这个忙。仇慧敏毕竟生了你们凌家的儿子,对你们凌家的香火延
续,后继有人,是个功臣!”
他转过脸,又对优优说:“我祝贺你了优优,我早知道,一个人要是走了运,
好事拦都拦不住。可你也得‘想想你的老底,想想你有没有也欠着谁的钱呢,赶快
做点好事、善事,_比如救个人什么的。救人也能还债的。免得让人知道你现在傍
了一个大款,有一天找这个大款要他替你还钱去!我早说过,这世上人和人之间,
事和事之间,全都是交易!”
姜帆话音冲着优优,目光却移向了信诚。他没容情诚开口,便收了话头,一脸
冷笑出门而去,把张口结舌的优优和哑然无语的信诚,全都难堪地留在沉默的屋里。
屋里没有了声音,这让优优胆战心惊,她不知道天真单纯的信诚,是否已从刚
才姜帆的话里,听到一丝端倪。好在凌信诚很快用动作打破屋里的僵闷,他走上一
步轻轻抱住优优。他说:“你别理他,他是找我来的,你不用搅到这些事里。”
优优不知该说什么,慌乱中似乎说了最不该说的话,她说:“信诚,我做不了
你的女朋友,我不配的。你对我并不了解。”
凌信诚反而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看得出来,你嫌我
有病,你怕我活不了多久,而且,我还有个儿子,这我都清楚。可我真的很喜欢你,
如果我爸妈没有出事,我早就向你提出来了。今天我也不是有意要说,可既然说了,
那我问你,你能答应我吗?”
优优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但她的话语却堵在喉咙。她真想对信诚说一句抱歉,
她真想大声地向他,向所有的人,如实坦白:她心里一直爱着另一个男人,这个男
人在她情窦初开时就深藏于心,她不舍得就在今晚,就在此时,和他一刀两断,她
不舍得她的梦想被人轻易取代。
可此时面对凌信诚温柔的追问,她不能毅然决然地对他摇头。她这时的思想,
已被她离家出走来到北京之后所碰到的一切生活现实,牢牢掌控。她心里清楚地知
道,凌信诚的求爱,是她的一个机会,对她缺医少药的大姐,对她人生失意的姐夫,
对她自己渺茫的未来,都是机会,并且千载难逢!她不能再为一个虚无飘渺的暗恋,
再为一场没有结果的梦想,去选择一生的煎熬!她现在已经长大成人,应当知道自
己不能活在彩色的空中!
凌信诚的追问仿佛也同样来自半空,那声音遥远得让人感觉有些失真:“你能
答应我吗……”在那声音第二次出现时优优点了点头,她从喉咙里使劲地挤出她必
须做出的回答,她说:“我答应。”但话音落地却伴随了两行眼泪和一声哽咽。
优优的眼泪把凌信诚也感动得眼圈发红,他不可能猜到优优是在哭别周月!他
把优优脸上滴滴滚落的泪珠,全都当成幸福的果实。也许他因为幸福的降临而想起
了自己一生不幸——不幸的身体,不幸的初恋,不幸的父母……所以这场幸福对凌
信诚来说,显得格外珍贵。
那天晚上凌信诚长久地拥抱优优,时至深夜才放她离去。优优在与凌信诚明确
关系之后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希望他能够解救他儿子的那位母亲。不管怎么说
你跟她好过一阵,不管怎么说她生下了你的儿子,不管怎么说,你父亲生前做过承
诺,那承诺其实也是一项交易。交易不是坏事,只要公平合理。优优知道,只要凌
信诚能救仇慧敏出来,哪怕让她判个缓刑,他们过去的前情旧账,恩恩怨怨,即可
一揽子解脱。而优优自己,和姜帆那笔未了的债务,也就算是得到了清偿。
她和信诚如果真的相爱,她就更不希望再次见到姜帆,她不希望姜帆狗急跳墙,
捅出她和他过去的那宗秘密交易。
那天晚上优优回到旅馆,她想先去大姐的房间,她想把她和凌信诚的关系,早
些告诉大姐。尽管大姐身体有病自顾不暇,尽管大姐大事临头总设主意,但优优觉
得她的终身大事,按规矩总要征求家长意见,总要找个家人出来,为自己拍板做主,
哪怕仅仅是个程序或者习俗。
优优刚刚走进旅馆大门,就被门房的老头叫住:“哎,刚刚有人找你,现在到
隔壁饭馆吃饭去了,让你回来以后过去。”
优优问:“是谁找我。”
门房老头隔着小卖部的柜台,递了一张字条过来:“这儿,留了个名字。”
优优看那字条,是从住宿登记单上扯下的半张废纸,上面清清楚楚,写了两个
有劲的黑字:周月!
优优的心差点从嘴里跳出,兴奋得几乎不能自持,她完全忘了刚刚在爱博医院,
她已经为自己订定了终身。
她像全身带电一样,飞快奔出旅馆,在旅馆右侧的隔壁,有个通宵营业的饭馆。
这饭馆不过十来张小桌,推门进去便能一目了然。周月果然就坐在靠门不远的一张
桌上,见优优进来便从桌前站起。
在周月站起的同时优优心里略略一冷,因为她看到周月的对面还坐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没有起身,只是回头过来,并且率先开口,招呼优优。
“啊,丁优,你回来啦,来来来,这边坐。”
是王科长,是XX处的那位王科长。
但优优还是非常高兴,因为周月能来主动找她,毕竟出乎她的意料。她脸上挂
上了怎样的微笑,也许自己都未察觉。她明知他们此来,必是为了公事,但周月就
在身侧,那沉默而又温和的目光,还是让优优喜不自禁,暗中羞涩。
王科长的态度也非常温和,口吻也像聊家常似的,问优优怎么这么晚才下班回
来,要吃点夜宵吗?要吃咱们一块儿。
优优表示她已吃过饭了,她也没有忘记对王科长的客气表示感谢。王科长他们
显然也是刚刚坐下,刚刚点了饭菜,饭菜还没上来。王科长让服务员给优优倒了一
杯茶水,然后视线抬起,言归正传:“咱们白天谈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尽管优优早就猜到他们找她,仍旧是为了这事,但王科长此话一出,与优优此
刻的幸福感觉,还是有点格格不人。她的情绪不由不低沉下去,飞翔的心不得不渐
渐回落,落到了现实的地面,现实的地面则是一片荒芜。
她低头,回答说:“我不是道过歉了么,我做不来这件事的。”
她说完,飞快地余光了一下周月的反应,她想看看周月有没有失望,有没有生
气……她感觉周月似乎没动声色,具体表情没能看清。
王科长耐心地继续说服:“我知道,上次在分局咱们没谈拢,上次你情绪也不
好。分局的老吴说话可能冲了点,但老吴也是为了工作。你上次那件事没及时报警
也的确有问题,我们要是揪住这事不放你也很麻烦,可我们没有这么做,还是实事
求是处理的。你把分局的民警踢伤了你也是知道的,不是也没跟你较真儿吗。所以
公安机关请你办的事,你力所能及还是要帮忙。你也不必有顾虑,我们会给你保密
的。你过去跟公安机关打过交道吗?”
优优点点头:“打过。”她的回答也许出乎王科长的意料了,口气中不免带出
几分惊讶来:“打过?因为什么事打过交道啊?”
优优用目光指了一下周月:“我在公安医院替你们照顾他,照顾了三个月零十
天。”
周月大概没想到话题一下子扯上他,脸上不由很尴尬。王科长的反应倒恰当,
马上点头表扬道:“对!。这我们都知道。虽说那一阵我没在,但你照顾周月的事
我也听说了,所以咱们应该算是老熟人了,打交道也不是一两天了,你对我们也应
该都了解了。”
这时周月也开口说话了,他的语气虽然非常友善,但优优听来还是有些平淡。
他说道:“丁优我知道你照顾过我,这一点我非常感谢的。我后来问了好多人,大
家对你的印象都不错。所以我确实应该谢谢你。我的病能治好,也有你一份功劳呢。”
优优抬头看着周月,这张面孔该是多么相熟,虽然他不再留韩国歌星那样的头
发了,但依然帅气,依然清秀。周月平平淡淡的谢意让优优突然眼中含泪,她声气
难匀地问了一声:“你生病时候的事,你都忘了么?”
周月笑了笑,不无抱歉地说:“啊,我那时候脑子坏了,所以什么事都记不清
了。”
“全都记不清了?”优优的声音有些发抖。
周月和王科长互相对视一眼,似乎对优优的激动都有些意外。优优这时真的控
制不了自己,她流着泪从座位上站起,快步跑出了这间餐厅。
优优站在餐厅门口,竭力想让自己心情平静。王科长和周月谁也没有出来追她,
她擦干眼泪走回旅馆。她走下旅馆阴冷的台阶,责怪自己不该失态,她不该再把周
月放在心里,她已经属于另一个人了,她刚刚和那个人互许了忠贞。
她走到大姐房间的门口,说不清自己已经心静还是心死,因为她已经开始琢磨,
关于她和凌信诚的事情,该怎样向大姐述说。
她没想到,大姐不在。
大姐住的屋里,屋门敞开,姐夫正在弯腰躬背,往一只旅行袋里装着杂物。优
优惊疑地看着这间凌乱的小屋,心里慌慌地颤声发问:“姐夫,我大姐呢?”
“啊,优优回来啦。”姐夫直起了身子,看着门口满面惊疑的优优,连忙堆出
一副笑脸。在优优的印象当中,姐夫只是在和大姐谈恋爱的时候,才对优优这样笑
过。他笑着说:“你姐姐住到医院去了,今天下午去的,我这是回来取点东西,明
天一早还要给她送去。”
“住医院?”优优似乎隐隐明白,但她还是问了下去:“谁送她住的医院,咱
有钱吗,住在什么医院?”
“啊,今天下午你们公司来了两个领导,带了医院的急救车来,把我们一起拉
到朝阳医院去了。住院的钱肯定是他们交了。那急救车我还是头一回生呢,里面设
备非常高级,你大姐在车上可以躺着,还没到医院就吊上针了。优优,要不然我以
前总说要进就进这种大公司呢,那气派就是没得好比。优优你吃过饭么?今天你们
公司的人还留了钱给我,你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
优优怔了半天,不免疑问:“咱们,咱们怎么能随便用公司的钱呢,你知道以
后要不要还?”
姐夫似乎早就胸有成竹:“还什么。咱们有钱就还,没钱就不还,我又没和他
们立字据的。人家都告诉我了,说你现在在帮公司老板做事,说你很忙顾不上家,
所以公司对你家里应当照顾。这就明摆着就是不用还的嘛。我这个人很搞得清的,
不明不白的钱我一分都不会用。”
从这一刻起优优心里更加清楚,她已无法退出,她只能义无反顾!她过去欠了
凌信诚偿还不清的罪责,现在又欠了他无须偿还的好处。也许她最应当告诫自己的
就是姜帆的那句名言——这世上人与人之间,事与事之间,全都是交易!从来没有
免费的午餐,也没有可以欠账不还的债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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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优优对我倾诉过那天晚上她的心情,那一天是她人生中一个重要的日子,
她在这个看上去平淡无奇。的日子里,订定了她的终身。
其实不光这天晚上,优优与凌信诚的结合,始终带有报恩还债的心理。这种心
理贯穿于她与凌信诚的“恋爱”全程,是个一直难以摆脱的精神压力。这种压力让
她没有自由的感觉,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她不由自主想起周月的时候,她
甚至有一种被强迫的受虐感和羞耻感,好像她是为了金钱,才被迫放弃了自己的爱
人!所以优优突然而生地,对金钱厌恶无比。她有时甚至忘记她和周月之间,原本
一无所有,她被迫放弃的那场爱情,只是她一厢情愿的一个幻觉。
和优优明确关系以后,凌信诚马上出了医院。其实他早就可以出院,只不过为
了能让优优每天过来送饭,而故意在医院拖延。他出院后没有住在家里。父母虽然
早已择吉安葬,但瑞华花园的那幢别墅,总有不吉之感,住在那里难免陷人回忆的
煎熬,也难以摆脱那场悲剧的梦露。
凌家还有一些其他房产,但不是没有装修不能住人,就是久无人住需要收拾,
所以凌信诚出院后就先带上优优,一起去外地休养。同行的还有他的儿子和他家的
保姆,还有一直为他父亲做事的李秘书及一个医生。
他们去的地方是南方的一个湖泊,在地图上可以查到它的名字。这个并不有名
的天童湖位于浙江东部,途中要在金华下车,然后乘汽车再走三个小时,才能进入
湖区外屏的山林。若不是那条进山的道路修得比较正规,优优几乎不敢相信,这样
苍郁无人的深山老林,怎会屏障着一江湖水。
汽车缓缓转过一片林子,此时谁也说不清他们已经盘桓上山还是行进在平地。
他们从一个窄窄峭峭的崖口驶出,一片清蓝的湖水扑面而来,车上的人几乎全都惊
叫起来,全被眼前不可思议的美景震撼。
这样的旅行让优优经验了过去只在电视剧中观摩过的享受。他们一行六人,连
小保姆和孩子在内,从北京出发时全部乘坐软卧列车。他们包下了两个包厢,一个
由信诚和优优独住,而秘书医生保姆和孩子,则住在隔壁。来车站送行的人前呼后
拥,全是公司里的各级头头。头头们的脸上不仅对信诚充满关切和恭敬,而且对优
优也倍加亲热,嘱咐她一定照顾好老板,让他好好调理,好好开心。
这么多人嘱咐优优,让优优自感责任重大。本来她和信诚相处,都是信诚随她。
自从信诚父母死后,优优身负罪责,现在又被众人托以重任,举手投足,都有些不
自然了,不知哪句话该轻,哪句话该重,哪些事应当顺从,哪些事可以自主。
旅途中的第一个晚上,信诚就挤到优优的铺上上下其手,并有进一步要求。优
优记得医生说过,信诚的心脏状况已承受不了男女之欲,所以她和信诚结合,早就
抱定禁色之心。现在信诚主动求欢,优优反倒手足无措。她抱着信诚单薄的身子,
抚摸着他女人般细滑的肌肤,心中同样冲动难耐,但同时而生的恐惧,又让她无法
纵情快乐。她声调娓娓,做了劝阻,但信诚不听。她用他的心脏吓他,反而让他恼
怒,极不开心地质问:“你是我女人了,难道不许我碰?”优优只好由他,但心里
七上八下,生怕万一信诚发病,万一不治,她了优优就真的灭了凌家满门,成了凌
家的千古罪人!
像这样饱受惊吓的情欲春霄,优优当然感受不到真正的高潮,更何况她第一次
干这事是和侯局长那种变态的男人,因而对这种事本身就怀有恐惧。好在,凌信诚
做这种事有点像个孩子,动作慌张而过程简单。而且,高潮来得很快。而且,没出
什么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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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信试看来非常满足,那一夜始终挤在优优铺上不肯离去。优优像哄孩子那样
又开始劝他,让他以健康为重少干这事。凌信诚满足之后就变得听话起来,用一串
随口而来的保证敷衍优优。不过后来事实证明他确实还算节制,每晚只和优优相拥
而眠,并不过多沉迷床第之欢。优优每天晚上上床之后都要给他做做按摩,揉揉脚
心,然后用自己的怀抱哄着他慢慢入睡。凌信诚似乎对这母性的怀抱,渐渐产生了
心理依赖,那是一个让他远离孤独治疗伤痛的爱的暖巢,一旦失去便显得无着无落。
整个假期优优都这样竭尽全力,想方设法让信诚开心,处处事事看信诚的脸色
办事。好在凌信诚总的来说,是个极好伺候的男孩,大多数时间少言寡语,除了偶
尔突发脾气,几乎从不与人争执,包括对秘书保姆,也从不为小事喝斥。优优与秘
书医生的勾通,包括与保姆相处,也都还算开心。她本来是那种热心助人的女孩,
只要别人不与她动粗,她的性格其实很得人心。再说大家一块出来度假,都是为了
陪伴信诚,在这个共同的目标之下,彼此和气,从根本上说,没有冲突。
惟一和优优有所冲突的,就是那个孩子。
那孩子皮肤很自,样子很乖,平时很少哭闹,只要手中有个玩具,便能自得其
乐很久。带这种孩子,连保姆都很轻松,信诚就更不操心。不过看得出他非常喜欢
这个孩子,只要精神稍好,便总想抱在自己手里。他给孩子重新起了名字,叫凌健
安,寓健康安全之意。但这名字多少有些俗气,而且颇为拗口,所以大家都不叫的,
都随了保姆叫他乖乖。这是保姆在信城没给孩子正式起名之前,自己叫的。那孩子
也确实很乖,所以乖乖二字,就成了孩子的小名,众人百呼不厌。这孩子确实成了
枯燥旅途的一个玩意儿。
惟独优优,对乖乖另是一番感受,不是她不喜欢这个孩子,而是这个孩子不喜
欢她。
优优的本性,对一切小孩,都是爱的。但那孩子对优优的恐惧,也仿佛与生俱
来。一见到优优伸手抱他,便像在医院花园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拼命挣扎,嚎哭不
止。这个条件反射让所有人惊讶不已,也让所有人,窃窃私语。凌信诚父母被杀的
过程,恐怕早就不是秘密,甚至还传成多个版本,滥加演绎,但李文海枪杀凌母时
孩子正在优优手中抱着,这一情节,各个版本都很一致。人们不难做出这样的推断
:当孩子尚未发育成熟的大脑受到强烈的恐怖刺激之时,他眼中看到的,正是优优
的面容。所以,优优的这张脸孔,已在孩子尚未建立分析判断能力的大脑内部,形
成了一种顽固的条件反射,一看到这张脸孔便会触动恐怖神经。换句话说:优优在
孩子的眼里,已是魔鬼的化身。
优优为此非常痛苦,和某个大人是否冲突,她并不在乎。甚至在遭遇强者侵犯
的时候,她也并不退缩。比如李文海和胡子,还有姜帆之流,她和他们正面对决,
绝不屈服。但被一个可爱的孩子无端抵触,却让她非常难过,也非常难堪。特别是,
她从今往后将命中注定,要和这个孩子,一起生活!
对这个状况最着急的,当然还有信诚。他当然希望他的儿子,与他未来的妻子,
能够和谐相处。他原来以为由于孩子还小,还没有太多记忆,因此今后完全可以把
优优当做母亲,他相信优优也愿意并且也能够承担母亲的责任。他甚至还对优优说
过,实在不行他不惜卖掉公司,带着优优和孩子,离开熟悉他们的一切人,一切社
会圈子,到一个谁也不知道他们底细的地方,买一处房子,重新开始他们的生活,
让所有人,包括那个讨厌的姜帆,包括孩子的母亲仇慧敏,都再也找不到他们。他
们将会结识很多新的朋友,会找到他们喜爱的,同时也是力所能及的工作。到那个
时候,凌情诚在所有人眼里,是一个温存的丈夫和父亲,优优在所有人眼里,是一
个能干的妻子和母亲,这个名叫乖乖也叫凌健安的男孩,是他们两人亲生的儿子。
当然,这都是空想。
对凌信诚的这个计划,优优先是激动了一阵,但很快就发觉其中的不切实际。
离开所有的人,这怎么可能呢。凌信诚还算好办,他除了父母之外,只有上海一个
远房的姑妈还有些来往,而优优却不可能离开她的大姐,包括她从小到大的朋友阿
菊,一旦说从此永不相见,断是舍不得的。优优不像信诚,信诚反正没什么朋友,
他那些大学中学的同学,也早就不再来往。再说,最不现实的一条还有,卖掉公司
能像上下嘴唇一碰那么容易么,这也太不现实了。能异想天开地想出这样的计划,
只能说明凌信诚还是个小孩。
但乖乖的哭叫和恐惧,与大人们的窃窃私语,确实是优优和信诚共同的心病。
在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之前,优优只好远离那个孩子,从一上火车就是如此。信诚
要和孩子玩儿了,就到保姆的车厢里去,优优要跟过去,最多站在门口,与孩子保
持距离。到达天童湖以后也是一样,只要是大家集体活动,游湖吃饭看风景之类的
活动,优优都是这样,与孩子拉开间距。
这种近身不得的现状,让优优对孩子的感觉发生变异,她看到凌信诚越来越喜
欢这个孩子,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不知是孩子天生长得白嫩可爱,还是自然而
然的血缘亲情,凌信诚抱起自己的儿子,脸上总是荡漾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他和优
优在一起时,也从未有过这样无忧无虑的表情,从未有过这样天真慈爱的神态。优
优当然看得出来,也比较得出来,以致她一看到凌信诚和孩子在一起亲密玩耍,一
看到他在孩子脸上文亲又蹭,就忍不住妒火烧心。有时她会成心故意叫凌信诚过来
一下,凌信诚总是拖拖拉拉,只要让他和孩子分开,哪怕只是暂时分开一两分钟,
也是很不情愿的样子——过来皱眉问优优有啥事情,脸上的笑容也会顿然收去。优
优心里难过极了,仿佛那孩子是一个强劲的情敌,而自己则是黄花渐老风情不再的
第三者,那种无甚理性的失落感会让她突然感到愤怒,并立即将这愤怒发泄在凌信
诚的身上。
“我没啥事情,你去跟他接着玩吧。”
优优说完这句,扭身就走,弄得凌信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不清优优突然
板脸是为了什么。
时间长了以后,渐渐的,优优嘴上不说,但在心里,非常讨厌这个孩子。
渐渐的,优优对她与凌信诚的关系,也隐隐有些后悔,至少对他们的未来,心
中甚感茫然。
但是,如上所说,她已无路可退。她的大姐是花了凌信诚的金钱才住进的医院,
不仅打针吃药做各种治疗,都有公司的支票垫底,而且,大姐在医院里的一日三餐,
日常花销,也都是往公司的支票上填的。还不包括请护理员的钱呢。护理员是公司
让大姐请的,大姐请的不是别人,就是阿菊。德子被关在牢里,阿菊没有工作,一
个人在旅馆住着,衣食无着。大姐就把这个差事给了阿菊,既是她帮大姐,也是大
姐帮她。她这样每月可以从信诚公司的支票上领到六百元钱,还能退掉旅馆那间每
月一百八十元租金的房子,和大姐住在一起,因为大姐在朝阳医院住了一个单间。
还有她的姐夫,也不用再倒手机挣那点辛苦钱了。凌信诚和优优离京之前,去
朝阳医院看了一次优优大姐,谈了他和优优的事情,像履行一个求婚仪式般地,征
求大姐的同意。当时姐夫也在,大姐便机不可失地向她未来的妹夫,提了一个条件。
虽然是用了请求的口吻——希望信谈能帮优优姐夫解决一份工作,但这请求在求亲
时提出,就成了条件。凌信诚问钱志富都会做些什么,钱志富便把他卖菜卖火锅的
经历吹嘘一遍。说吹嘘是因为他把那个菜摊说成了经营果菜批发,把那五张桌子的
火锅店说成了火锅城,他把他的失败归结为大姐生病——是大姐的病拖累了火锅城
扩张连锁计划的进程。
凌信诚说,那这样吧,我们公司是生产经营药品的企业,恐怕没有适合你的工
作,我可以出点钱算是投资给你,你再去开个火锅城好了。姐夫笑逐颜开,说那当
然更好。双方一拍即合,就这样谈定。
姐夫如愿以偿,大姐也非常高兴。优优当然也很高兴。姐夫终于有了着落,而
且他一旦财路顺畅,对大姐和优优就都能有些笑模样了。
大姐和姐夫高兴就高兴去了,可优优高兴之后心里却沉得要命,因为她能感觉
到自己身上已不堪重负。特别是当她发觉凌信诚的儿子对她的排斥难以更改的时候,
心里的压力就更加不易承受。
他们在天童湖休养期间,优优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在电话中没事闲聊。她向我
描绘了天重湖的宁静和美景,以及他们在湖心小岛的那座别墅里日复一日的奢华生
活。那别墅是浙东一个私企老板巨资兴建的度假乐园,专为行贿各种关系而用,这
一段恰巧空着,李秘书通过关系(当然也要花钱),就把它租下来了。
这样的生活对优优来说,想必开了眼界,但从她的言语之间,我能听出她内心
或有的苦闷委曲,和隐隐流露的孤独寂寞。与爱人相偕优游名山秀水,还会寂寞吗?
在自己从未见识过的物质天堂中尽情享受,还会寂寞吗?优优的寂寞令人费解。除
非,我想,她还在念着周月。
优优的心理压力,凌信诚毫无察觉。他因为有了优优相伴,每日心情如沐春风,
又因为找到了初为人父的感觉,人也变得开朗慈祥,虽然依旧说话不多,但笑容却
明显多了。爱情的滋润与天伦之乐同时作用,连他一向苍白的脸色,也前所未有地
红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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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由于神清气爽的缘故,凌信诚对仇慧敏的事情,也办得非常认真。
有时一天要打好几个电话,催问去法院和检察院活动的情况。优优从旁听着,能听
出事情办得并不顺利,案子的前景并不乐观。她从凌信诚频繁打出去和什么人不断
打进来的那些电话中,陆续知道案子已被公安机关移送到检察机关,又由检察机关
移送到了人民法院,人民法院已经开庭审理,不日就要宣判……那其中大概也有姜
帆打来的电话,优优隔了卧室厚厚的墙壁,都能听见凌信诚和他的解释与争吵。
在他们快要结束这段悠闲假期的时候,案子的结局终于传过来了。仇慧敏被法
院一审判定犯有交通肇事逃逸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不予缓刑。
随后传来的消息是关于凌信诚父母被杀案的判决结果,李文海被判处死刑,立
即执行;德子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送监收押。两人全都放弃上诉,因此这个案
子就此了结。
仇慧敏也放弃了上诉。
这些消息都没有给凌信诚带来快乐,他又像以前一样心事重重。法院对李文海
和德子的判决让他又想起了死不瞑目的父母,他那天晚上蜷在优优的怀里,轻声地
啼哭。优优没有劝他,她只是把他搂在怀里温柔地抚摸,像在安抚一个无助的孤儿。
而优优那时最担心的则是姜帆,她不知道姜帆这种人在他的要求没被满足之后,会
用什么恶毒的方式进行报复。姜帆的要求非常明确,他要仇慧敏被判缓刑,结果法
院判了实刑。也许现在仇慧敏正从看守所被押往服刑的监狱,也许姜帆正赶去为她
送行,也许他们正用眼神互相勾通,共同圈定了他们未来的仇人。
坏心情使凌信诚对任何事的兴趣都在迅猛地减退,包括他子承父业后信诚公司
的经营前途。他再一次和优优谈起卖掉公司然后隐居的想法,优优这才意识到他已
经把此话当真。
如果公司真的能够卖掉,优优当然一百个赞成,因为她担心医药公司的暗账回
扣,早晚会像足球黑哨那样,被记者捅将出去,最终掉进司法惩罚的恶浪漩涡。何
况情诚公司行贿之事,已被有关部门盯上,优优没有去为公安卧底,未准别人不去。
所以当她发觉凌信诚要卖公司的说法并非戏言或一时的气话,也就变消极为积极,
极力怂恿,力劝信诚放弃医药这行生意,改行去做别的。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比父
母留下的这份家业,在自己手里败落要强。
她当然不是贬低信诚的能力,也没有透露公安机关对公司的注意,她的论据仅
限于信诚的身体,他的身体状况,显然不能支撑他投身于日益激烈的商业竞争。如
果把公司全部交给父亲那些旧部,而自己从此不闻不问,那还不如现在就把公司送
给他们。
于是在他们从浙江回到北京之后,凌信诚便找来律师商谈出让公司之事。律师
又找来资产评估公司,对信试药业的资产进行全面评估。根据律师的建议,评估明
面上的理由是凌信诚要以信诚的资产,帮朋友的公司做贷款抵押,以免引起公司高
层的猜疑。尽管有此说词,但一向不问公务的这位凌家公子,突然请来评估公司翻
箱倒柜地核查资产,还是在公司内部引起轩然大波。公司的总经理和财务总监还专
门跑到凌信诚的住处,言辞激烈,力陈替人乱行担保之弊,劝他为公司的资产安全
着想,收回成命。但凌信诚有凌信诚的退敌之计,那就是一味地沉默寡言,以柔克
刚,最后也只是表示去和朋友商量商量,别无多言。问他是什么朋友,哪家公司,
也不肯透露。总经理和财务总监也没办法,以为这位少东性格如此,连点男子汉的
痛快劲都没有,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只好摇头而退。他们不晓得凌信诚不肯说出
那家公司的原因,是那公司实际上子虚乌有。
资产评估的结果很不得了,除了计算账面资产,还要计算无形资产和品牌价值,
还要计算房产和地价的升值,信试公司本身的品牌和其主力产品西林霉素的市场认
知度,都估了可观的数目。凌荣志发家致富二十年,站着房子躺着土地,—一细数
也不算少。评估报告出来以后,先密封了送给凌信诚本人过目,凌信诚自己也被吓
了一跳:公司的资产竟有七亿人民币,减除负债,净资产也高达四亿之多。
律师事务所也终于找来了一家有意收购的客户,是一家做药的中外合资企业,
名叫辉德瑞斯制药有限公司,这家公司历史悠久,实力雄厚,光是辉德瑞斯这四个
大字,在制药界已是如雷贯耳。但对方以大欺小,收购的条件过于苛刻,第一条就
是仅按账面资产的价格谈判,评估出来的资产概不算数。而对方提出的收购价,竟
然只有区区几千万元,这个数目同样让凌信诚大跌眼镜。
谈判虽由律师代为操作,而且一直秘密进行,但医药行业互相勾结渗透,没有
不透风的墙,凌情诚出卖公司这件事情,很快就沸沸扬扬传播开来。凌信诚从李秘
书吞吞吐吐的口气当中,知道公司上上下下都已炸窝,很多业务骨干都在打算另谋
出路,管理层更是人人自危,公司的业务基本停摆,这两天下面的工人也开始找碴
闹事,工会组织也在连夜开会……凌信诚这才迫不得已,把公司几位主要负责人都
叫到家里,正式公布了他要退出信试公司的决定。
那时候凌信诚和优优住在亚运村附近一套顶层的复式公寓,那是凌家在搬到瑞
华别墅之前住的房子。在他们去天童湖休假的时候,这套房子做了全面的修整,凌
信诚宣布引退的会议,就在这间公寓的客厅召开。那一阵公司每次来人,优优都要
自动回避,也说不上是什么心理作怪,总之她现在最怕见的,就是信诚公司的那些
同事。她过去在公司里位置那么低,现在摇身一变成了老板的未婚妻,她控制不了
自己的自卑心,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那些熟悉的面孔,和那些面孔突然
换上的谗媚的笑容。
凌信诚向公司的头头们宣布退出的时候优优照例躲到了楼上,她知道楼下的会
议对每个人来说,都非同寻常,为此她情不自禁地站在楼梯半腰向下张望,那张望
其实仅仅是一种倾听。她听到凌信诚细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在简单省略地讲述了
他的身体状况,以及对经商的无趣和无能之后,便说出了他的决定。在他说出决定
后楼下陷人一片寂静,这寂静让优优心悬在喉,这时,她突然听到身后发出一声巨
响,那一瞬她狂跳的心几乎从口中蹦出!
她转回头去,整个二楼却一下变得静静无声,看不出那声巨响来自何处,她转
身一步步拾级而上,渐渐看到二楼过道上的一只花架,不知何故倒在地上,一盆她
最喜爱的蝴蝶兰连盆带花,全部摔得粉身碎骨,碎瓷四处散落,一地落英缤纷。
优优满腹狐疑,继续向楼上走去,在最后几节台阶却忽然放慢脚步,因为她看
到了这场“事故”的肇事者,原来是不知从哪间屋里自己爬出来的那个小孩!
乖乖似乎也受了这声巨响的惊吓,一动不动地趴在碎瓷残花当中,一双惊惶恐
惧的眼睛,直直地瞪着优优。优优惊魂稍定,想喊保姆,但又不愿让自己的喊声让
楼下听见。她又怕花盆的碎瓷划伤孩子,犹豫片刻她向孩子走去。
孩子依然一动不动,仰着恐惧的目光,看着优优沿楼梯自下而上,他的面部不
由微微抖动,小嘴也已张开,但没有哭出声音。优优怀着一丝侥幸,继续走上楼梯,
当她抱起孩子时她可以感觉到孩子的全身都在抽搐,她极尽温和地抱着他,刚想再
说两句温和的话,还没开口就听到孩子胸腔里的一股热气,冲破痉挛不止的喉咙,
以井喷似的气量,喷薄而出,紧接着优优的耳鼓被一种令人呕吐的尖叫冲撞攻击,
那尖叫声比刚才花盆打碎的声音还要突然,甚至惊惊百倍!
楼下的人也都听到了花盆倒地的声音,少时又都听到了楼梯上孩子的尖叫。那
尖叫声延绵不断地持续,让每个人的神经都变得不堪一击!凌信诚最先熬不住了,
离席向二楼冲去,他看见他的儿子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正在优优手里拼命挣扎,他
的叫声已经完全嘶哑,只剩下阵阵干嚎和垂死的悸动。而优优站在一地碎瓷当中,
进退无据,好像已被孩子吓傻。
有几位与会者也跟上来了,其中有总经理和李秘书。凌信诚可能觉得他在众人
面前丢了脸面,一把夺过哭嚎不止的儿子,同时冲优优吼叫一声:“他不让你抱你
为什么非抱,你非让他哭出病来是吗!”
这是优优第一次,看到凌信诚如此气急败坏的脸色;第一次,被他如此粗暴的
训斥,而且是当着众人。这些人优优全都认识,此时全都面无表情,冷眼旁观。那
些眼神一下刺中优优那根最不敢碰的神经,让她立即明白自己无论享受了多少衣食
富贵,接受了多少阿谀奉承,但在众人眼里,她仍然是个下等之人,是被摆在大理
石台面上的一只花瓶,是供人看的,看腻了完全可以随手一摔!
优优觉得自己受了屈辱,屈辱使她的自尊心反而强过百倍。她推开挤在楼梯口
的那堵无动于衷的人墙,挤出一条逃路跑下楼梯。她没有顾及客厅长桌边上投来的
那些诧异的目光,拉开屋门冲了出去。她冲出屋门的那一刻心里大声地叩问自己,
她为什么要整天陪着这个恶魔似的小孩子!她为什么非要承受这份罪!
她一直冲到大街上,才觉得胸口透出了气。可那孩子的尖叫声,似乎还留在耳
朵里。仿佛那声音是从耳朵里面往外叫……她不知道自己该躲到哪里去,躲到哪里
才听不见这声音。
她麻木不仁地朝前走去,不知不觉走上了一条熟悉的路途。这条路激活了她心
中即将磨灭的印象,让她隐隐听到了灵魂的暗示,让她鬼差神使地,走到了那座梦
中的大门。
那座门是她梦中永远的风景,那座门和梦中的样子极其相似。门口有个小屋,
里边有个老头,那老头神态依然没变,依然在屋里慢慢悠悠地分着报纸。
优优走进了那间小屋,那个老头随即抬头开口:“找谁呀?哎,你来过吧,我
见过你,你上次是找谁来着?”
“我找周月。”
“周月?啊,我想起来了,你是周月的老乡!”
那老头热情起来,还给优优让座,在他拨打电话为她寻找周月的时候,一辆汽
车恰从门前开过。优优记得她第一次找到这里,也是有辆汽车正要出门,那辆车后
来拉着她一起到公安医院去看周月……此情此景,恍然如旧,就像电影中一段黑白
梦境的慢速回放。
汽车绝尘而去,老头电话打完,他的声音唤醒了沉于幻觉的优优:“周月在呢,
他马上出来。”
优优彻底醒过来了,心中自问究竟来此做甚,是来寻找梦中的爱情,还是自愿
请缨要当那个奸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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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优从浙东天童山回到北京之后,再没给我打过电话,所以我一直认为,她与
信诚一切都好,两人正沉醉于甜蜜的爱情生活。那时我正在设计小说的结尾,那结
尾便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写出这样团圆美满的结尾对我来说,早就心仪已久,在此
之前我的多部小说皆因结尾不让读者舒心痛快而屡遭诟病。无论《一场风花雪月的
事》还是《永不瞑目》,还是《死于青春》,主人公均在缠绵相爱之后,死于非命。
而《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和《玉观音》之类,虽然人物苟活在世,也是有情
男女,天各一方。最好的结局要算《你的生命如此多情》和《便衣警察》了,但男
女主人公虽然破镜重圆,心里也是各怀恩怨情仇,读者大多也能看出,那种美满似
难持久。所以我一直憋着要写一部真正的团圆喜剧,以免读者对我盖棺论定。优优
与信诚的故事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能在祝福他们的同时,也写下他们的幸福供读
者分享。我甚至想象万一那位电视剧投资商被“海岩”二字冲昏头脑,冒险拍下此
片,那结尾一定是优优和信诚带着他们的孩子乖乖,倘祥嬉戏于蓝天碧水的海边,
而此片最后光明的结尾,就定格于他们脸上灿烂无忧的笑容。
但在这个结尾尚未完成之前,我半夜三更接到了凌信诚的电话。他在电话里的
声音非常焦急,焦急中还带了些少见的愤怒,愤怒中又包含了情不自禁的沮丧……
他沮丧地告诉我优优跑了,时至深夜还未回家。他详细地说了优优离家出走的过程,
自我辩解的同时又夹杂了对优优的批评。他说他没想到优优的个性如此之强,脾气
如此之大,一言不合,摔门就走,这日子长了可怎么过呢。凌信诚的这个电话,再
次把我对爱情能够持久的幻想,无情打破,让我深感男女之间性格冲撞,日久生厌,
甚至柴米油盐,经济纠纷,这些才更加真实,更加永恒。
凌信诚诉说完了,抱怨完了,还是希望我能帮他找到优优,劝她回来。我说优
优并没打电话给我,我也不知她的下落,她会不会去医院她大姐那里了?会不会去
她姐夫那里了?她姐夫不是开了一个店吗。凌信诚说这些地方他都找过,也打电话
问过,他们都说没有见到优优。
于是我一边答应他明天尽量去找,一边站在优优的立场,做些缓解矛盾的工作。
我说据我观察,优优对你有很深的感情,但你也要为她想想,一个二十岁的女孩,
守着一个一见她就发神经的孩子,她究竟有多少耐性,究竟能承受多长时间,总不
能对她要求过高。另外,你们两人相处,你是强势,她是弱势,她经济上要依赖于
你,你又是男的,她在你面前惟一剩下的,惟一敏感的,只有自尊。她因为自尊受
伤而离家出走,你应当理解,应当宽容。我的劝说让凌信诚在电话里沉默下来,没
再为自己辩解理论,在结束通话前他向我表示,优优回家以后,他可以向她赔礼道
歉。
第二天我是通过阿菊找到优优的。阿菊已经不在医院陪护优优的大姐,因为优
优大姐已经出院,住到优优姐夫开的店里去了。优优姐夫拿了凌信诚给的二十万元
投资,本来雄心勃勃,要重演志富火锅尚未实现的神话,但自从他倒了几次手机,
间或还做了几次“倒卖人口”的“脏活儿”——为一个在北京开酒吧的仙泉老乡从
仙泉招了几名坐台小姐,赚了几笔“不赚白不赚”的小钱之后,已经彻底蜕变成一
个典型的“机会主义分子”了。我对优优说到“机会主义”这个词时优优居然没有
听懂,这是老词,已经多年不用,源自毛泽东在井冈山打游击时期的著作。毛主席
说:机会主义就是这里有利就到这里去,那里有利就到那里去,无一定原则,无一
定方向。我对优优说,你的姐夫就是这样的“机会主义”分子。他看到北京的网吧
生意很火,便立即放弃了他的火锅理想,在酒仙桥那边开了一家网吧,做起了少年
儿童的生意。那网吧也起名叫志富网吧,刚刚营业,生意挺火。钱志富就住在网吧
后面的一间平房里,优优大姐出院后也住在那里。凌信诚还把公司里一辆八成新的
奥拓汽车,让姐夫开着,又单给了大姐三万块钱,让大姐把个家安得像模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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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出了院,阿菊却没失业。优优本来想再求凌信诚也帮阿菊找份工作的,但
阿菊自己有本事,在医院就地取材找了个挺美的差事。这差事并不是留在医院,而
是到一家装修公司去当秘书。装修公司的老板是个工头出身的江苏人,那一阵割阑
尾住在大姐隔壁,和阿菊互相对眼交了朋友,没出三天便亲口许愿,并且一出院就
说话算话地将阿菊带走。
我先在那间“志富网吧”里找到了优优的大姐,从她那里得到了阿菊的电话。
我就在那间网吧里和阿菊通了电话,阿菊没听我说完就打断我说:“对,她是在我
这里,你要不要和她说话?”
于是我和优优就说上话了,不是在电话里,而是见了面。见面的地点就在阿菊
住的地方,离“志富网吧”很近很近,就在大山子附近的一幢居民楼里,两房一厅
的一个单元,家具灯具都是新的。阿菊新交的那位开装修公司的男朋友名叫老六,
平时业务很忙,时常不能回家,他不回家时阿菊就一个人住在这里,她那个公司秘
书的头衔只是虚设。
看来阿菊对她的新生活感到相当满意,我赶到阿菊家时优优刚刚睡醒,正在卫
生间里匆匆洗漱,阿菊便带我看了她的这套房子,不无自豪地—一细数这房子的种
种好处:三气齐全,全新家具,连空调都是新的,还是松下原装的机子……一直数
到她的老六。对老六阿菊也挺得意,说老六对她很好,真心实意想要娶她,只是现
在公司里业务太忙,顾不上这等家庭俗事,再加上德子倒霉不久,她马上披红挂彩
也显得有些不义。总之就先这么过着,看看再说,反正总比优优强吧。见我略露疑
惑,她看看卫生间那边,悄声解释:“凌信诚漂亮是漂亮,可那方面的事特别不行,
优优陪着他不就像陪个木头似的,有钱又有啥用!像我这位,尽管年龄大了一点,
可大一点就知道心疼人啊。不像凌信诚,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动不动就发个小脾气。
他儿子跟他一样凶,见着优优就乱叫唤,你说优优苦不苦,他凌家大的小的谁不痛
快了都敢冲她吼几声,所以优优压抑啊!我昨天晚上带她出去上上网,有个声讯网
站可以上去骂人的,反正大家互相骂,什么话难听骂什么。什么口音的骂人话全都
有,哎呀,可逗呢。优优开始还不好意思骂,后来看我骂,也就跟着骂开了。骂完
了心里也就痛快了。”
我不知道网络还有这样的功能,深感世上真是无奇不有。我问:“这是什么网
站,还有专门骂人的网站?”
阿菊说:“有啊,那网站就叫‘聊聊’,也叫‘九聊’你一上去就能骂的。”
我问:“都骂些什么?”
阿菊说:“什么都骂,什么工八蛋、操你妈……昨天有个小姑娘,北京口音,
听声音还是学生呢,骂得太花了,男人都脸红的话她都不打结巴。什么操你妈操你
妈操你妈三百六十度,难度一百八,哎呀可花呢。优优开始张不开口,我就替她起
了一个网名,叫‘操你们全体’,把网上的人都骂了,所在大家一下子集中火力全
骂我们,优优也就跟我一块骂了。现在心里压抑的人多了,所以有这么个‘聊聊’
挺好。心里烦的时候,就上聊聊骂一通去,出完了气也就平衡了,然后回家回单位
回学校该干嘛干嘛。”
这时优优从卫生间里洗完出来,阿菊便把话头收拢住了,从沙发上站起来说:
“你们聊吧,我出去买点菜去,回来给你们做饭吃。”
阿菊走了,优优才冲我抱歉地说道:“昨天一夜没睡,今天起得晚了。”又问
:“是信诚叫你来的?”
我说:“对呀。”
优优顾自低头沉默,我也没有急于发言。仔细端详优优一眼,感觉这女孩长得
确实动人,只是因为一夜未眠或者心情压抑,才在眼圈底下,留下些疲倦和伤感的
痕迹。少顷优优抬头看我,目中隐隐含怨,脸上却笑了一下,出乎我的意料,她竟
首先开口。
“昨天,我去找了周月。”
话的内容也让我意外。我愣了半天才说:“嗅,是吗。”
“我和信诚吵了架,突然有点想他了,所以我就去找了他。其实平时早就不怎
么想他了。想也没有用,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俩早就算完了。”停了一下,优优看
我,又是自嘲地一笑:“其实我和周月从来就没有开始过。”
我也笑了一下,作为呼应。然后我问:“那干吗又去找他?”
优优移开目光,不想与我对视,她说:“谁知道呢,我也说不清楚,就是有点
想他。”
“你去找他,”我问:“说些什么?”
优优似乎想了一会儿,开口却有些答非所问:“我看他比前一阵子瘦了,就问
他怎么瘦了。他说忙,说这一段特别辛苦。我说你不是在这里实习的么,实习也是
这么辛苦?他说,都一样的,实习和实战其实一样。我说对了,去年你刚来实习的
时候,不就是参加什么任务受的伤么。他说你怎么知道的,又说嗅,我想起来了,
后来我们处请你当的陪护。我说你还不错,还记得我是陪护。他说,是他们告诉我
的。我说,他们还告诉你什么,关于我?他说,说你工作挺负责的。我说,还有呢?
他说,没了。我说,没了?他说,没了。”
我静静地看着优优,听着她哺哺自语的叙述。话到此处她停了下来,似乎和刚
才的结尾一样,没了。于是我插话进去,问道:“你见周月,就为了问他这些?”
优优又笑,似乎在笑她自己,她说:“他也是这么问的。他问我还有别的事吗,
他说他现在很忙,以后有空,一定找我,让我谈谈他治病时的事情,他说他挺想知
道他住院的三个多月,都是什么样子。一个没有记忆的人,一个像小孩那样什么都
不懂的人,会是什么样子。他说那时候的情况别人也跟他学过,但他还想听听,听
听挺好玩的。”
“你们就谈了这些?”
“没有。后来他要走,我就告诉他,我找他不是闲聊来的,我有正事。是为了
一件正事专门来的。他听了就又站下了,问什么正事,我说,是关于信诚公司的那
事。周月马上就有了兴趣,他说你考虑好了吗?你了解到什么情况了吗?我说,对,
我了解到了。他一听,马上让我上里边去谈。他带我进去,进到一间办公室里,让
我坐下,还叫来那位王科长,他们一起来听。”
优优说到这里,让我心下暗惊,看来她与周月密晤,并非纯为旧情,而是另有
目的。我当然赞成任何公民,都应积极主动配合公安机关调查取证,甚至以国家社
稷为重,大义灭亲。但优优此番忽然去见周月,忽然谈到信械公司,却让我非常惊
疑。我惊疑的不是优优来见周月的目的,而是她要举报的动机。如果仅仅因为和凌
信诚发生了几句口角,如果仅仅为了讨得周月的欢心,似乎就有些令人不齿,于是
我不无担忧地问道:“你和他们谈了什么?”
“我告诉他们,凌信诚已经把公司卖掉了,他不懂得怎么经商办公司,也没兴
趣经商办公司,行贿受贿的事他都做不来的。他爸爸在世的时候他就从来不到公司
去,他爸爸不在了他也只去过一两次。他不去我也就不去了,实际上我已经不是公
司的人。所以我想来和你们说一声,你们别再查他了,信诚公司马上就和他没关系
了。我不是成心不帮忙,而是我已经帮不了这个忙。”
优优找到周月对他们说的这番话,让我前后左右细想了很久,我不知道她这样
说究竟为了信诚还是为了周月,还是仅仅为她自己。总之这番话表现出我未曾预料
的一种智慧:表面上是替信诚说话,实际上她讲的情况对周月他们,也很有价值。
优优看得出来,凌信诚要出卖公司的事情公安方面并不掌握,他们脸上的表情既吃
惊又有些茫然。王科长还不相信地盯着问她:“把公司卖了?卖给谁了?”优优摇
头表示不知。她说公司业务方面的事情她从不打听。
王科长砸磨了好几秒钟,眼神疑惑地看着优优:“刚才你说他不去公司你也就
不去了,我怎么没太听明白。你说你已经不是信城公司的人了,你是不是跳槽不在
信诚干了?”
这个问题是优优没想到的,也是她自己捅出来的,如果她不愿意在周月面前说
出她与信诚的关系,前面就不该那样露出端倪。从这一点来评估优优的智慧,似乎
又大大地不够精明。
优优一下子脸红起来,她几乎不敢去看周月,但她能注意到周月正在看她,且
听她如何做出解答。
她说:“我,我在凌信诚家,帮……帮些忙。他有病,要人照顾。另外他家有
个小孩子,一个保姆顾不过来。”
王科长看她,周月也在看她。她看不出他们看她的眼神里,是不是把她的意思
全听懂了。
好在王科长没有继续多问,看了手表之后便做了结束的表示:“好,那今天感
谢你专门过来一趟,你提供的情况我们还要核实,有需要找你协助的地方,我们还
会麻烦你的。不过有个要求我们得跟你讲清,你现在去凌信诚家帮忙我们也不反对,
但我们和你接触的情况,务必不要对外去讲,更不能对凌信城本人泄露,你明白吗?”
优优点头答应。
我问优优:“公安调查信诚公司的事情,你肯定不会告诉凌信诚吗?凌信诚也
许很快就会成为你的丈夫。”
优优在沙发里坐正了身子,扬扬头把刚刚洗过的头发向后一甩,她的声音和她
的动作同样干脆:“当然不会。我既然不会出卖信诚,那就更不会出卖周月。
我这才介入正题,问优优:“你昨天和信诚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吵
嘴?”
优优不语,少顷她说:“我不知道信诚是不是真的爱我。
我惊讶:“你怀疑他不爱你吗?
优优说:“他要爱我,他要真想和我一起好好生活,他就应该把那个孩子还给
那个女人。那孩子怎么对待我他都看见了,可他不怨孩子总是怨我!
“孩子太小,他怎么怨孩子?他只能怨你,因为你是个大人!”
“可我在他家里就像做贼似的,他们抱着孩子哪个屋子都去,孩子到哪里我就
要赶快躲开,我要弄哭了他信诚就会生气。我是大人我就该过这样的生活?就该受
这样的活罪?”
我一时无言以对,我不得不承认优优的这种生活,一般女孩都很难忍受。改变
这种状况的责任应在信诚,可信诚又是个不成熟的少年,他的人生经验,使他处理
这种事情的能力,必定捉襟见肘。在这种无奈的现实面前,我只能尽力做好优优的
工作,因为我相信凌信诚确实爱着优优,而优优之于信诚,虽然谈不上爱有多深,
但相处这么久了,总会日久生情。
于是我说:“优优,感情是一种共同的建设,彼此都要做出牺牲。信诚也为你
牺牲了很多,比如,他总归牺牲了一些金钱。我并不是说他是用金钱来买你的爱情,
来买你的容忍,金钱并不一定就是交易的工具,他花钱治你大姐的病,花钱给你姐
夫开网吧,都是因为爱你。他当初想要给你一张卡,也是因为爱你。因为他看你受
苦他就怜悯,看你无助他就心疼,他是真心实意想要帮你,他花这些钱并不需要你
具体偿还什么,只是表达,或者说只是宣泄他的爱心。你是不是觉得他反正那么有
钱,一掷千金是他活该?”
优优摇头低声:“没有。”
我说:“而你现在要牺牲的又是什么?不过是一点点耐心。那孩子总会长大,
过去受到的惊吓总会慢慢淡化,慢慢消失。所以你必须要有耐心,要通过时间慢慢
和孩子沟通。那孩子只要是一个正常的生命,就一定会有情感反应。只要你对他好,
他一定有回报的,这既是人的生物本能,也是人的社会本能,只是需要时间。如果
你真爱信诚,你真的愿意为他做出一些牺牲,你就一定会有这个耐心。你别问信诚
到底爱不爱你,你应该问问自己,你到底爱不爱信诚!”
优优沉默下来,没有马上回应,思想良久,才道出几句自言自语的心声:“我
知道,我欠了信诚,我必须回报,必须偿还。所以我就要受苦。我知道那孩子就是
我命中注定要经受的一个考验。”
我愣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理解和接应优优的这段心灵独白,对这段独白我未
做评论,我似乎更适合继续我的说教:“很多人为了爱情可以牺牲一切,却惟独牺
牲不了自己的孩子。爱护自己的孩子,也是基本的人性!优优你虽然从小就没了父
母,但如果今后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会知道,父母对儿女的关爱,是最天性的、
最无私的。所以你应该理解信诚。”
这些话虽然都是简单道理,确实属于说教一类,但优优还是一声不响地听了。
而她那张心事重重的面孔,却透露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是心悦诚服地接受,还
是另外有所保留……
我在阿菊家当着优优的面给凌信诚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已找到优优,告诉他优
优现在已经回心转意,愿意回家。半小时后凌信诚开车赶过来了,他在阿菊的客厅
里拥抱了优优。优优虽然略显被动,但也用双臂攀上信诚的肩背,向他敞开了自己
的怀抱。我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这一对金童玉女重归于好,看着凌信诚满脸微笑,
和优优手拉手地走出门去,不由不衷心地发出感叹,感叹人间的感情总要经过波折,
风平浪静难显坚固本色;感叹这世上确实存在着如此动人的青春年华,存在着爱意
无限的美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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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优跟着信诚回家以后,以后很久,一直没再发生这类离家出走的事件。这期
间我和优优通过几次电话,知道信诚这一阵没再冲她发火,也知道他们现在的生活,
总的来说还算平静。
优优说通过这次吵架,她感觉信诚对她比过去更好。因为优优愤然一走,他才
知道自己离不开优优。从阿菊家回来的那天晚上,情诚就再次要跟优优上床云雨,
这是他们自火车上的“初试”之后,第二次肌肤之亲。这个次数,于他们这种狂热
的年龄,已属非常节制,但优优还是特别害怕,她说这次凌信诚似乎喘得特别厉害,
她在下面几乎度秒如年。优优在电话里对我说道:海大哥你可要为我做个证明,一
旦信诚为这事毁了,你可要证明不是我让他干的,是他非要干的,我是拗不过他。
不然信诚一旦出事,外面的人非说我是狐狸精不可。
我一面答应优优,一面又想,你们俩床上干的事情,让我怎么证明?
好在凌信诚并没因此出事,而且那一段他似乎心情不错。他的公司已经成功脱
手,虽然七个亿的评估资产最后只卖了七八千万,但现在生意那么难做,能把七八
千万现金拿在手上,真是强于拿着一大堆光操心不赚钱的公司工厂。虽然凌家在制
药界的一世辉煌就此终结,但凌信诚拿了钱轻松引退,总比他体力不济经验不足兴
趣不大最终让父辈家业一点点败坏了强。
凌信诚拿了这笔钱准备干些什么优优也说不大清。她只知这一阵总有不少大大
小小的公司和形形色色的人等,蜂拥上来与信诚套辞,不过每次谈判都有信诚的律
师参加,信诚多数时间只是听着,照例一言不发。
优优那一阵主要是跟凌家的司机学习开车,同时也在琢磨出去找个工作,那工
作最好是离家近不太忙早八晚五,既让优优有事可做不至于闷死,又让她一早一晚
有足够的时间照顾信诚。信诚已经吃惯了优优做的饭菜,一说要到外面吃或者保姆
做便是一脸痛苦。而且保姆要带孩子,也抽不出身来给信诚做饭。
关于孩子的话题在我和优优的闲聊中总是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因为只有这个孩
子,才是优优与信诚之间的最大障碍。看来我上次在阿菊客厅里的那番说教多少起
了一些正面作用,优优说她这一段一直尽量忍耐,尽量避开孩子,或者一见到孩子
就马上冲他远远地微笑,甜甜蜜蜜地叫他乖乖。信诚也常常有意替她拉拢孩子,常
常抱着孩子一点一点让他靠近优优。甚至在孩子高兴时总问孩子要不要让优优抱抱,
优优也配合地冲孩子笑着,做出要抱的动作,虽然孩子总是摇头不肯,不过从面部
表情上看,他对优化的恐惧显然略有缓解,只要她不直直地冲他走来,只要她不伸
手硬要抱他,只要她在屋里时旁边还有信诚和保姆,他就一般不再发出惊声尖叫或
嚎陶大哭。
我马上表扬优优,也为我的观点非常科学而自我表扬:“我说得没错吧,只要
你对他表示友善,他也一定能慢慢改变。这就叫做真情互动,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我进一步指导优优,不妨试着寻找适当方式,寻找适当机会,循序渐进地接近
那个孩子,比如给他买玩具,买好吃的,做游戏逗他玩儿,他有一岁多了吧,他都
爱玩什么?
优化说这些方法她都试过,没用。她买了玩具递给孩子,孩子躲着不敢来接,
只能让信诚和保姆转交给他。他从他们手上接过玩具,恩德不会记在优优头上。优
优买的那些好吃的也是一样,吃完喝完,见着优优照样紧张。优优说:真没见过这
么泡不开的孩子,不知是不是随他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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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优优还在继续尝试。最近的一次尝试就在一周之前,优优出人意料地接近了
那个孩子,她甚至已经把他抱在了怀里,但可惜的是,这次亲密接触非常短暂,而
且最后的结局也让人意外。
那一天凌信诚跟着律师出门谈事,时至中午也没有回来。吃过午饭后孩子睡了,
保姆也乘机歪在一边打盹。优优饭后百无聊赖,楼上楼下信步转转,整个公寓安静
极了,静得让人心中焦烦。优优路过楼下保姆的房间,看到屋门半开便随意往里探
看,她看到孩子睡在床上,保姆蹲在一边,全都睡态香甜。优优站在门口凝视半晌,
蹑手蹑脚走进屋子。尽管孩子已经睡熟,但她近身俯看,心中依然惴惴,生怕他突
然醒来惊叫哭嚎。优优对那歇斯底里的惊叫哭嚎,已经格外心惊胆战,有好几次孩
子叫得发狂的时候,优优觉得自己也快疯了。
但此时此刻,万籁俱寂,万物无声,孩子和保姆也睡得毫无声息。优优从未如
此近切,俯视这个孩子。她和孩子之间,只有半尺之隔。她不能不承认这孩子确实
很像信诚,那白白净净的肌肤,和信诚一样透明如水。她甚至禁不出伸出手来,好
奇地摸摸孩子的脸蛋,那脸上细软的弹性,滑嫩的手感,让她心中酸甜苦辣,五味
俱全。孩子再好,不是她的。这样一张单纯可爱的面孔,竟生自那样一个工于心计
的母亲。优优想象这孩子的母亲,个性一定特别执著,才使得这个孩子,血统中继
承了如此不肯妥协的脾气。
不过优优的心酸,更多的还在自己。想到自己此生,就算荣华富贵,但也许一
辈子都做不了一个真正的母亲,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她和大姐一样,注定没
有天伦之命,他们丁家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不会再有血脉传承。
心酸之外,还有嫉恨。这种嫉恨女人一般都有。虽然优优得到了信诚的万千宠
爱,虽然她有着更加美丽的容颜,而她从这个孩子的脸上,还是看出自己其实不如
他的母亲,不如那个身陷囹圄的罪犯。
但这个并非己出的孩子,这个睡熟后便一脸憨态的孩子,还是激起了优优母性
的本能。她控制着自己激跳的心律,缓缓地将一只手伸进孩子的身下,将他轻轻抱
起。这是优优第一次抱起乖乖,大概也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抱起一个婴孩。孩子
在她的怀里,酣睡依然,这让优优满心欢喜,激动万分,那一瞬间奇妙的感觉,仿
佛自己也做了母亲,仿佛这个始终视她为敌的孩子,早就和她冰释前嫌。
在这样兴奋的心情推动之下,她居然抱着孩子离开了房间。她从光线暗淡的那
间小屋,一直走到了阳光充足的客厅,为了避免惊醒孩子,她在进入客厅之前甚至
脱掉了脚上的拖鞋,以免拖鞋在客厅的木地板上发出声响,破坏了这份宝贵的宁静。
她在宽大的客厅里慢步倘祥,享受着正午阳光的温暖,享受着母子相亲的意象,也
享受着,成功的喜悦——她终于成功地接近了这个孩子,并且让他在自己的怀里安
睡。
事情的变化就发生在此时,优优在半小时后打电话向我叙述此事的时候,还心
有余恨。她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倒霉,也许她命中注定,与这孩子无缘。
事情的变化,就是有人重重地砸门。
砸门声刚刚响起时孩子惊然一惊,连优优都恍然听出那砸门声与当初的枪声非
常相近。优优在抱紧孩子的同时下意识地过去开门,孩子发现自己置身于优优怀中
便紧张得全身僵硬,在优优把门打开的同时他开始本能地反抗,手脚挣扎想要从优
优手中逃脱,继而歇斯底里的哭嚎几乎喷薄而出,那一声哭嚎直击优优已成惊弓之
鸟的心脏,让她在一刹那间差点把那乱踢乱抓的孩子脱手扔掉。
一秒钟之后优优自己也尖叫了一声,因为孩子的双手突然奋力攻击了她的面庞,
她的脖子躲闪不及被抓出一条细细的血印,她和孩子的同声尖叫把门口的几位不速
之客吓得蓦然止步。
叫声惊醒了保姆,头发乱蓬蓬地冲到客厅,从优优手上接过已经近于疯狂的孩
子,连哄带劝地抱他迅速离开优优。优优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面色苍白,心跳过
速,除了大口喘气之外已顾不得其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脖子上的刺痛和门口惊愕的
来客。
优优也搞不清过了多久才惊魂稍定,才看清门口站着的数个男人,为首的一个
优优认识,其他几位则面目陌生。
率先进屋的那个男人,就是久违的姜帆。
先是一惊,又是一怔,姜帆的不速而来,让优优觉得今日祸不单行。
姜帆甫一进屋,脸上就立即挂出义愤和指责:“怎么回事啊,你怎么虐待小孩
啊,不是你亲生的你怎么这样啊!真是最毒莫过妇人心!”
优优为自己争辩:“我没有虐待他,他是让你们吓哭的。”优优因为争辩而忘
记了质问这些人闯到这里所为何来,她因为内心极度败兴而变得声色俱厉!
“你们出去!你们都出去!”
姜帆凶狠地说道:“我们不是来找你的小姐,我们要找凌信诚,麻烦你叫他出
来一下。你告诉他,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今天是找他要帐来的!
“他不在,你们出去!”
优优仍然厌恶地怒目而视,弄得姜帆不由不咬牙切齿:“丁优,咱们俩的旧帐
还没结清,你别这么不识抬举,你、紧把凌信诚给我叫出来,否则别怪我不给你面
子。你怎么进的信诚公司你忘了吗?你拿了我的钱帮我办的事你跟凌信诚说了吗?
要我替你说吗?”
愤怒和懊丧令优优的怒火无法按捺,她恨透了姜帆,恨透了那个孩子,恨透了
自己!她不顾一切地哭着大喊:“你出去,你出去!
和姜帆一起来的那几个男人都傻傻地愣在那里,不知姜帆和优优之间,到底有
何恩怨。姜帆见优优真的红了眼睛,见优优全身打抖,见优优声泪俱下,见她顺手
抄起沙发旁边的一支立灯,那立灯的电线啪地一声崩断……他大概没有料到优优也
会如此暴躁,他不由不收拢了刚进来时的一脸狂傲,带了他那班同道且战且退,狼
狈不堪地退至门口。
“泼妇!年纪不大就这么没有教养,你好好等着丁优,早晚有人会收拾你的。
你别以为你傍上凌信诚就没人敢招惹你了,我告诉你北京这个地方卧虎藏龙,你叫
凌信诚赶快把他欠的三百万拿出来,否则你跟他出门上街可都小心着点……”
优优也不答话,只铁青着面孔,用那根拖了半截电线的金属灯竿,连扫带捅,
一个一个地把他们都捅了出去。那些男人躲闪着灯竿,嘴里也都随着姜帆,出言不
逊:这女孩什么毛病!真他妈给她脸了!算了算了,好男不和女斗……
男人们终于都被扫地出门,优优重重地把门关上。在大门发出砰然一声巨响之
后,屋里重新安静下来,静到一种反常的程度,静得优优怕得要命,静得她不敢由
着自己的性子,放声大哭。
优优憋住哭声,三步并做两步,跑上楼去。她跑进卧室,趴在床上,可以哭时
却哭不出声了。她心里说不出有多么混乱,多么沮丧,多么怨毒。当她的情绪刚刚
安定片刻,就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她说她不想继续呆在这个家里了,虽然这个家绵衣细食,堆金砌玉,可这些表
面的浮华,于她已经没有意义。这套豪宅给她的压力只有越来越大,让她感到窒息。
我问她凌信诚回来没有,她说没有。我说你别胡思乱想了,等信诚回来你们好好聊
聊,实在不行你可以提出单独找个地方去住,信诚想你了就来找你,想儿子了就可
以回去,让他两边跑跑。等你心情调整过来了再决定是不是大家仍旧住在一起。优
优想了片刻,说:那样也好。
可隔了一会儿她再次打来电话,说信诚肯定不干的,我要提出搬出去住,他准
以为我是在威胁他。上次我提过一次他还哭来着,我现在再提好不好?我一听优优
说这话,知道她的气消了,便顺势规劝一番道:当然不好了,你最好还是别让信诚
太为难,别逼他非在你和孩子当中选一个,他就是现在选了你,以后的效果也不好。
优优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说:“你要太问了可以出来,上街走走,或者去找阿菊聊聊天,你现在最需
要的是赶快把心情调整好。”
优优沉默一会儿才呼应了我:“海哥你说得对,我是该调整调整心情了,我觉
得再这样我都快疯了。”
我马上加以鼓励说:“其实没那么严重的,我相信你肯定能处理好。只要你相
信自己有能力,天下没有办不成的事。”
优优说:“晤,让我想想吧。我也想找个办法把事情处理好,我也不想就这么
死受活罪地过下去。”
挂了电话我心里依旧很茫然,琢磨优优最后的这两句话,我不知道我的苦口婆
心是否见了效。是让优优做了正面理解呢,还是起了反作用。
我隐隐感觉到,自从优优被抓被关后,她的性格似乎发生一些变化了。特别是
在她与凌信诚相好后,在她进入这个成员简单关系复杂的家庭后,她的举手投足,
言语神色,都明显地变化了。没有了过去的开朗热情,没有了一向的心直口快,而
是变得拘谨不安,心事重重,有时甚至和凌信诚一样,变得寡言内向,甚至有时,
狂躁而易怒。
希望优优能与那个孩子和平共处,甚至日久生情,只是我的善良愿望,但仔细
想想,又觉得实现起来有些渺茫。优优并不是一个成熟的智者,并无多少社会的经
验,耐性也不是很好,即便拥有一些理智,但这个年龄的青年,尤其是女性,总是
理智服从情感。情感上难以接受的事情,很难“克己复礼”,强求去做。而矛盾的
另一方面凌信诫自己,也是一个过于感性的男人。过于感性的人往往都是理性的弱
者,很难想象他能在一场家庭危机中挺身而出,拿出办法,摆平各方。他和优优一
样,几乎还是个爱幻想,凭感觉的幼稚少年。而且,比优优还多了一分脆弱。
而且,他还是个病人。
在我劝说优优之后,这个家庭的矛盾正如我所担忧的那样继续恶化。我不知优
优到底干了什么,当天下午发生的一个事件对这种恶化产生了飞跃性的促动,在优
优和我通话之后不久,凌信诚给优优打了一个电话,说他正在贵宾楼开会,晚上还
有应酬,贵宾楼的空调太冷,所以他让优优给他找件外衣,他派司机来取。
优优和信诚共同生活以后,情诚一向很少在外应酬,偶尔不回家吃饭,必定提
前知会优优。优优按照信诚吩咐,找了一件相对保暖也较正规的衣服,等司机把车
开到楼下,就让保姆拿了送去。保姆下楼送完衣服,又顺便和楼下另一家的保姆在
电梯门口闲聊了几句,上楼进家时听到乖乖正在啼哭。她看到优优正站在乖乖房间
的门口,象是刚从屋里出来,忙问乖乖怎么哭了。优优说不知他怎么哭了,她也是
刚刚听到哭声,刚刚下楼,但她没有进去,怕孩子见了她哭得更凶。
保姆进屋看到孩子把中午吃的东西,全都吐在嘴边,于是赶快替孩子清洁一番,
回身看时,敞开的门口已不见优优。保姆见孩子不再啼哭,昏昏欲睡,便将被子替
他盖好,自己也躺在一侧,不知不觉睡着。傍晚时突然醒来,见孩子全身抽搐,大
口吸气,已哭不出声。保姆大惊失色,伸手抱起孩子,才发现孩子身上热得烫手。
于是赶快跑到楼上,呼喊优优,告诉她孩子病了,恐怕要送到医院才行。优优跟着
保姆下楼,这回她走进了屋子,伸头向孩子的床上探望了一眼,脸上的样子,看上
去也似六神无主。
保姆再次表示应把孩子送到医院,优优这才跑出去打了电话,她打得是司机的
手机,叫他赶快回来。这时保姆已经抱着孩子跑出来了,说孩子快不行了,索性叫
辆出租车吧,不能再有耽搁。保姆跑到门口时优优在后面叫她,问她要不要也一起
跟去,保姆说也行也行,要不到医院怎么看病我都不会。
于是优优跟她一起下楼,孩子由保姆抱着,优优在路边叫车。上车后保姆问司
机哪个医院最近,司机说东直门医院最近,拐两个弯就到。这时优优提议还是去爱
博医院,爱博是大医院,远是远点,但医疗水平较高。虽然孩子是保姆抱着,但碍
于主仆关系,保姆不再坚持,就让司机驱车往爱博医院赶去。
在路上优优给信诚打了电话,那时信诚的宴会还没结束。优优告诉信诚孩子病
了,她和保姆正在赶往医院的途中。信诚问孩子生了什么病了,优优表达不清,说
好像是发烧,而且呕吐过。这个电话让凌信诚有喜有忧,忧的是孩子突然发病,且
病源不清;喜是优优对孩子发病,口气上显得非常焦急和尽责,简直视如己出。凌
信诚因此在放下电话之后并未立即离座,坚持到客人酒足饭饱散席分手,才让司机
拉上他匆匆赶往爱博医院来了。
从贵宾楼饭店赶到爱博医院,途中用了二十分钟。到达医院后又用了将近十分
钟才在急救室外找到优优和保姆。又过了三十分钟孩子从急救室被推出来了,面目
依然苍白,而且昏睡不醒。护士们将孩子直接推进观察室里,医生则问谁是家长。
凌信诚说我是。医生打量信诚,似乎认为他的岁数过于稚嫩,于是疑问:“你是孩
子的什么人啊?”凌信诚说:“我是他的父亲。”医生又看优优,优优样子虽然也
很年轻,但与凌信诚看去比较般配,便想当然地问道:“你是母亲?”还未等优优
表示什么,医生便开始加以指责:“你们今天晚上都没在家吧,这么小的孩子身边
不能没有人。今天要是再晚到三五分钟,这个孩子肯定早没命了。”
凌信诚怔怔地,看看优优,又看看保姆,说:“家里一直有人呀。”
医生说:“那孩子发病以前吃了什么?”
凌信诚又看保姆又看优优。优优不语。保姆摇头。保姆有点慌了:“没,没吃
什么呀。”
医生追问:“到底吃了什么?”
凌信诚没等保姆回答,反过来追问医生:“孩子到底什么病?”
医生屏了一下呼吸,然后才象吐气似的,缓缓开口宣布病情,他说:“根据我
们检查,初步可以断定,你儿子不是生病,而是中毒!”
中毒?
凌信诚再次看看保姆,保姆则看优优。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像中毒一样,目
光惊呆,表情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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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中毒事件”发生四天后打电话给优优时,才知道乖乖出了事。我打电
话本来是想问问优优这两天的心情怎么样,信诚的态度又如何,以及她和孩子的关
系有无缓解等等情况,但我还未及开口,优优便先说了乖乖住院的事情。她说乖乖
现已脱离危险,医生说今天可以出院,她过会儿就要和信诚到医院去接孩子,不知
我什么时候有空,她有点问题想向我咨询。我说:那我也到医院去吧,到了医院见
面再谈。
那时我正为小说的结尾大伤脑筋。如果单从人物经历的完整性和故事的圆满性
考虑,把小说收尾于信诚和优优以及他们的乖乖在海边嬉闹,定格于他们一家三口
在阳光下灿烂微笑,似乎并无不可。但自从知道优优与乖乖的冲突隔膜不但未有缓
解,反而愈演愈烈之后,我便迟迟不肯如此收笔,敷衍了事。可我又不太情愿按真
实的事态发展,继续跟踪深人。因为按我的分析判断,在乖乖懂事之前,优优与其
彻底改善关系,变得亲如母子,恐怕比较困难。按照小说的基本情绪要求和原定的
出版计划,既不能以他们这种剑拔弩张互不相容的现状作为结尾,又不能先将此节
按下不表,耐心等待乖乖长大成人,再续完这个故事。正在左右为难进退失据之时,
我听到了“中毒事件”,顿觉头脑发蒙,对未来事态发展,亦生无数想象。见优优
有事相约,便立即关闭电脑,出门打车,直奔爱博医院而来。
到达医院后我按照优优在电话里告诉我的病房房号,很快找到了乖乖的病房,
推门进去看到的景象,令我茫然不知进退。乖乖的床边,有一对陌生男女,女的抱
着床上的乖乖,伤心啜泣,男的面孔严肃,默然立在一边。最奇怪的是在他们旁边,
稍远的地方,还站着一男一女两位民警,正在低声交谈,见我进来,立即用目光盘
问。我以为走错房间,连忙用抱歉的表情,客气相问:“哎哟,对不起,这是乖乖
的病房吧,请问凌信诚来了吗?”
男警察马上用职业性的警惕,反问一句:“请问您是……”
“啊,我是凌信诚的朋友。他们呆会儿过来接孩子出院,我是过来帮忙的,请
问你们是……”
男警察并未通报自己的身份,只用目光向床边一指,说道:“这是小孩的母亲。”
母亲?
我看看那女人伤心哭泣的模样,再看看那一男一女两位着装的警察,心里大致
明白了眼前的情况——那两位民警显然是两位狱警,押解着正在服刑的仇慧敏前来
探望她刚刚转危为安的儿子。而床边的另一位便装男子,我猜想那八成便是姜帆。
床上的乖乖,脸上已经恢复了血色,神态也显得比较自然。对他亲生母亲的几
颗泪珠,似乎觉得好玩,用白白胖胖的小手,好奇地—一触摸。那动作在母亲眼里,
犹如替她擦去眼泪,让那位身陷囹圄与世隔绝的女人,越发泪如泉涌。这时,凌家
的保姆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只保温罐,打开盖子,先给姜帆去看,姜帆用手试试
罐口的温度,然后递给孩子的母亲。母亲用匙盛了罐里的汤水,先在自己的唇边碰
碰,确认不烫,才一匙一匙地,喂给自己的儿子。
我不知道乖乖喝着那罐汤汁究竟是什么补品,但猜想那必是姜帆做好带过来的。
同时我猜那必定是些甜味的东西,因为乖乖吃得十分用心。连手上一只显然也是刚
刚由姜帆替他母亲带来的布袋老虎,也顾不得摆弄玩耍。
这场面让我感慨万端,心想这女人在枯燥冷寂的牢狱之中,怎能不念自己的乖
乖儿子?她的这个儿子,从怀胎十月,到阵痛分娩,一粥一粟,养至周年,竟然为
了金钱,为了三百万巨款,而一朝割舍,让人不免对她此时的眼泪,和那一匙一匙
送出的亲子之爱,不知该给几分同情,几分责备。不知她是咎由自取,还是被逼无
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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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看仇慧敏的模样,大约二十多岁年龄,五官脸盘虽不及优优青春朝气,但眉
目神态,也还比较秀丽。在她施予母爱享受天伦的时候,姜帆把凌家保姆叫到一边,
面目严厉,声音低迪,嘀嘀咕咕地问着什么。保姆忽而摇头忽而摆手,不断地解释。
我抬腕看表,心里纳闷,不知凌信诚与优优,何故一直未到。
其实在我已经到达医院的时候,信诚与优优尚未离开家门,或者说,他们是在
出门之际,被两位不速而来的警察,拦在了屋里。警察向他们出示了证件,客气地
表示有点事情需要占用他们一点时间。
于是二位差人被请进客厅落座,他们坐下后看看还站着的信诚和优优,便露出
淡淡的微笑,反客为主地招呼他们一起坐下,然后开门见山。对他们要谈的事情,
从表情上看,信诚和优优都有些意外。
警察说:“我们来,是为了你们那个小孩的事。那孩子叫乖乖对吧?”
凌信诚说:“对。”
“你是孩子的父亲?”警察先问信诚。
“对。”信诚说:“我们做过DNA 的。”
警察又转向优优:“你不是孩子的母亲,对吧?”
优优点头。
凌信诚有点紧张,迫不及待地反问警察:“孩子又出什么事了?”
两位警察对视一眼,其中一位半笑不笑地问道:“出什么事你们不是早就知道。”
凌信诚语塞片刻,似乎一时未能明了警察的意思,他愣了一会儿再问:“中毒
那事?”
警察说:“中毒?中什么毒呀?”
警察的表情凌信诚看得出来,那是明知故问。但他还是照实答道:“那几天他
不知吃了什么,呕吐、发烧,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警察问:“吃了什么?”
凌信诚说:“医生说孩子血液里乙二醇的含量过高,乙二醇是什么东西我们也
搞不大懂,医生说具体原因还没有查清。”
警察说:“晤,我们就是为这事来的,因为孩子中的这个毒,就是你刚才说的
那个乙二醇吧,确实比较少见。所以我们想了解了解到底怎么回事。”
从警察进屋优优就一声不吭,始终由凌信诚与他们对话交谈。凌信诚说:“乙
二醇也是我们听化验的医生私下里说的,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清楚。”
警察说:“孩子中毒时你在吗?”
凌信诚说:“不在。我和几个人在贵宾楼饭店吃饭,是她给我打的电话,我直
接赶到医院去的。开始我还以为孩子只是一般闹闹肚子,没想到问题那么严重。”
这时警察再次把目光移向优优:“孩子发病的时候都谁在家?”
优优一直在听,冷不防突然被问,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啊?呢——保姆在,
呢,我也在。
“谁最先发现孩子有中毒症状的?”
“……是我吧。
“你当时和孩子在一起吗?”
“没有。孩子在楼下,我在楼上,我正好下楼想去厨房一趟,听到孩子在哭,
哭得声音和往常不太一样,我就喊保姆。可保姆没在。我就站在孩子的门口往里看,
可屋里没人。孩子自己躺在床上哼哼。我就想孩子可能是病了,可我又不敢进去…
…”
“你为什么不敢进去?”
警察打断优优,表示疑问。优优犹豫了一下,说:“孩子有点怕我,见我就闹。
所以……所以我也有点怕他。”
“孩子为什么怕你?”
警察似乎跑了题,别有兴味地穷追不舍。优优十分尴尬,求救似的去看信诚。
信诚一下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笼统地解释:“我那小孩不是她生的,所以,可
能不太认她,有点见生。”
警察继续执著于这个话题,还是盯问优优:“你觉得,孩子为什么不认你呢?”
优优对警察执意纠缠这个话题似乎有些反感,这是一个最令她难堪和不快的话
题,但她还是忍着,她说:“小孩子的想法,我哪知道。”
“是不是你打过他,或者平时对他较凶?”
优优还未答话,凌信谈抢先解答:“没有,她对小孩从来不凶。”
“那为什么孩子怕她。孩子嘛,只懂简单的情绪反应。是不是你不喜欢这个孩
子,孩子看出来了,所以……”
“不是的,”凌信诚再次接过警察的疑问,替优优回答:“不是的,我那小孩
以前受过刺激的,可能有点条件反射。”
“才一两岁的孩子,受过什么刺激?”
凌信诚和优优,都沉默下来,谁也不愿启口似的,但警察疑问的目光停在他们
脸上,始终不肯移去,逼得凌信诚不得不往事重提:“半年前我们父母出了事。他
们被人打死的时候,这小孩在场。”停了一下,他又说了句:“她也在场。”
这两位警察大概不知道凌家的这段痛史,怔了一下,表示歉意:“啊,对不起。”
不过他们还是接着问下去:“孩子见你就闹,你也怕这孩子,那你们在一起怎么生
活呢?”
优优低头不答。
凌信诚说:“让他们尽量少接触吧,我想,也许孩子大一点以后,慢慢会好。”
警察边问边记,问到此处总算合上了本子。凌信诚以为他们调查完了,但其实
没完。
警察说:“能不能让我们看看孩子的房间?”
凌信诚说:“可以。”
于是大家起座,由凌信诚带着,去了孩子的房间。尽管屋里没人,但优优仍和
平时一样,只是站在门口,不肯进去。警察们在屋里东看西看,随手表面地翻翻。
没翻到什么。出来后又问:“其他房间可以看吗?”
凌信诚看看优优,优优板着面孔,不发一言。于是凌信诚对警察说道:“小孩
就住在这间房里,保姆也住这里,其他地方孩子很少去的。”他看到警察的目光顺
着楼梯往二楼膘去,又说:“楼上是我们自己住的,孩子很少上去。”
警察看看信诚和优优,信诚和优优也看他们,彼此僵持了片刻,为首的那位警
察淡淡一笑,把气氛缓和下来。
“那好,那就不勉强了。”
警察告辞走了,走的时候跟优优要了一张白纸,留下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人
名。警察把这张写了电话和人名的纸条,绕过优优,直接给了信诚,嘱咐他有什么
情况可与他们直接联系。
警察走后,信诚和优优也随后出门,乘车前往医院。一路上两人心情沉闷,彼
此并无多言。凌信诚问了句:乖乖生病的事公安局怎么知道的?不知是问优优还是
问自己。这个疑问直到很久以后凌信诚才慢慢弄清,当时公安局是从两个方面得到
了举报,一个方面来自爱博医院,因为孩子的症状过于蹊跷,送到医院时已陷于昏
迷,经化验血尿及嘴边的呕吐物,发现其中含有大量足以致死的乙二醇毒素。说明
这不是一般性食物中毒,很可能系人为投毒所致。因此值班医生事后向医院的保卫
部门做了报告,保卫部即与公安机关进行了联系。
中毒事件的另一个举报人就是姜帆。姜帆在乖乖人院的第二天上午再次来到凌
信诚家,讨要凌家答应付给仇慧敏的三百万现金。以前他多次打电话找凌信诚交涉
此事,但凌信诚把这类事统统推给了律师。律师表示钱只能交给仇慧敏本人,而且
之前还需与仇再签一份协议。姜帆前一天带了仇慧敏的亲笔授权书来到凌家,还带
来一帮朋友和一位律师前来助阵,结果与优优冲突起来,被赶出门去。第二天他再
次带人来到凌家,本想大闹一场,结果凌信诚与优优双双不在,家里只有保姆一人。
保姆也是刚从医院回家,来取乖乖的东西。姜帆从保姆口中,得知乖乖中毒的消息,
遂到医院打听。从医院出来之后,他拉上昨天与他一同目睹孩子在优优怀中挣扎哭
闹的几个“证人”,直接前往公安分局进行举报,矛头所向,直指优优。两方举报
双管齐下,于是就有了警察突然造访凌家的一幕。
其实警察在造访凌家之前,早已进行了一天的调查,访问了医院的医生和化验
师,还向姜帆再次取证。在前往凌家之前,又在医院对凌家的保姆进行了询问,将
孩子发病前前后后的详细过程,—一问清。最后,才去凌家,与“主要犯罪嫌疑人”
优优及中毒儿童的父亲凌信诚进行接触。而这一天,通过姜帆而得知乖乖病情的监
狱当局,特别批准仇慧敏前往医院,探望儿子。
因为警察的造访,延误了凌信诚前往医院的时间,让仇慧敏与自己的儿子,多
亲热了半个小时。虽然那两位狱警给母子相会的时间不会少于半天,但当优优和凌
信诚一同走进那间病房的时候,母子温情的场面便立即被你死我活的冲突取代。
首先发难的就是孩子的母亲,她情绪激愤地扑向优优,重重地一掌煽去,优优
猝不及防,被其击中面部。那一掌来得非常突然,不仅凌信诚和两位狱警都吓了一
跳,连我都感到格外震惊。因为我深知优优的个性,我预想到很快将有一场疯狂的
打斗,在这间屋里爆发,而那位首先动手的女人,必定不是优优的对手。但我猜错
了,优优站在屋子当中,一动没动,连被那重重一掌煽歪的头部,都侧向一边,一
动不动。屋里所有人都在刹那间惊住,只听见仇慧敏的破口大骂!
“你这个杀人犯!你想杀我的儿子!你别做梦了!你以为你毒死我的儿子就能
达到你的目的吗,你别做梦了!我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的!我的儿子会看着你死!
你别想再走近我儿子一步!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还想碰他,你配吗!”
仇慧敏在大声叫骂的同时,还想继续施以拳脚,但被凌信诚及时挡住,两位狱
警也上来拉她。他们一齐抱住仇慧敏前冲的身子,拉住她挥舞的臂膀,把她向后拖
去。仇慧敏用足力气,还想挣扎出来扑向优优,同时哭叫的矛头又向凌信诚移去:
“凌信诚!孩子是你儿子!是你儿子!你就让她把你儿子害死吗!你为这么个女人
你连儿子都不要了吗!”
凌情诚也嘶声大喊:“你发疯了吗!你怎么血口喷人!你发疯了吗!”
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凌信诚如此声嘶力竭地喊叫,我甚至担心他脆弱的心脏能否
承受这样的喊叫。狱警的声音也冲撞进我的被各种喊叫灌满的耳鼓,对仇慧敏的冲
动进行制止和警告。
“仇慧敏,你冷静一点,不要再叫了。这是医院,你再这样我们要带你回去了。”
这时,传来孩子的哭声,不见号啕,却很委屈。仇慧敏这才不再挣扎,转身回
去抱起床上的儿子,她跟着她的儿子,一起伤心痛哭。
整个房间里似乎只有我,呆呆地没有出声,没有参加进那搅成一团的叫喊和哀
号。我呆呆地看着这个让人百感交集的场面,看着脸色铁青,咬牙不语的优优,不
知自己此时此刻,该上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当然,还有一个人和我同样沉默,就是那位始终面带冷笑的姜帆。
仇慧敏哭了一会儿,趁众人刚刚松懈,突然抱着她的儿子,想要夺门而出,幸
被两位狱警拦住。凌信诚追上来叫道:“你把孩子放下!”并且上来争夺那个孩子。
孩子在父母争夺的手中,无助地哭着,说不清那哭声是在求助其父,还是难舍亲母。
在这个混乱的争夺之中,保姆也冲上去了,显然她是要助凌信诚的一臂之力。
医生和护士也闻声推门进来,一通的规劝、批评、制止;警察也对仇慧敏加重了威
胁的语气,仇慧敏不得不松手放了孩子,孩子终被父亲夺到手里。仇慧敏失了孩子,
只有哀声痛哭,望着被众人隔开的孩子,边哭边叫着孩子原来的小名:“强强!强
强!妈妈爱你!”
在这场混乱的争夺当中,只有我看到优优黯然离去。我只身追出那间病房,在
病房外的走廊里追上优优。我问她要去哪里,优优没有回答,她只是停下来看我一
眼,喃喃说道:“他们把我当做恶魔,不光那个孩子,他们每一个人,都把我当做
恶魔!”
她说完,继续沿着这条走廊,独自走去。这条漫长的走廊过于空旷,也过于安
静,安静得与刚才那间吵闹的病房,形成强烈对比。仿佛我们刚刚穿越时光隧道,
进入一种未来的幻境,一扇扇等距而列的宽大的窗子,透进等距而列的宽大的阳光,
阳光把走廊一尘不染的地面,铺成等距而列的宽大的方块。优优踩着那些方块缓缓
走去,飘忽的身影在我的视觉中一明一暗,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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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
那天晚上优优没有返回凌信诚那套华丽的公寓,从她走出爱博医院的大门之后,
她就决定不再回到那里。
她去了她大姐住处。她大姐的住处也就是酒仙桥那间挤满了逃学孩子的志富网
吧。
优优在志富网吧只住了一夜。她没跟大姐说明她缘何不回凌家。大姐问她是不
是又和凌信诚吵架了,到底为什么吵架?优忧无论大姐怎样刨根问底,就是一言不
发。
大姐说:“凌信诚是不是对你不好?他过去不是很喜欢你吗,是不是现在对你
腻了?男人一般都是这样!”
优优说:“没有。”又说:“不是他腻了,是我腻了。”
“你腻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
大姐认真了,拉着优优,仔细看她表情,仿佛她表情上写着答案。优优皱着眉
头把脸躲开:“你看什么呀。”她说。
那天晚上优优和大姐睡在一起,就睡在那间网吧的后屋。大姐拉着她的双手满
脸忧虑地念叨,她说优优你千万不能任性啊,现在你姐夫这间网吧,还有我的病,
全都要靠信诚,咱们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你就算为了你大姐,为了你姐夫,
你就忍忍吧。
优优蟋在大姐的怀里,大姐怀里有一股子中药的味道。她没有说话,也睡不着
觉。
大姐又说到了姐夫,说到了这间惨淡经营的网吧,说着说着掉眼泪了。大姐说
姐夫很不容易,网吧的生意不好他回来总发脾气。这一段时间他搞了搞促销,对小
学生进来也不管了,生意才渐渐好些。可生意一好挣钱一多他又寻欢作乐去找小姐,
这事还是网吧的一个伙计悄悄告诉大姐的,可大姐觉得还不如不告诉她呢。她连着
几天睡不好觉,不知道是该大闹一场索性说破,还是忍气吞声佯做不知。大姐说这
些话时优优始终似听未听双目发直,她在想她自己的心事。那一夜大姐连睡着之后
都长吁短叹,姐妹俩同床异梦谁也没有畅言。
第二天晚上优优没再睡在这里,因为这一天的中午突然来了一帮缉查,缉查们
不由分说便将网吧的电脑全部没收拉走,同时宣布网吧已被查封,在缉查们到来之
前优优正百无聊赖上网乱看,还登陆“聊聊”听一帮网虫用口音各异的脏话互相对
骂。她一直默默地听到中午,几次想参加进去大骂一通,用从这里学到的各种污言
秽语逢人便破口大骂,可郁闷的心情让她始终张不开口。直到大姐喊她吃饭她才最
后抢骂了几句,她冲着话筒喊道:“你们都是混蛋!都是混蛋,你们没一个好人,
都是混蛋!”只为发泄,没有目标,自己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她的骂声刚落,缉查们便破门而人,接下来优优便亲历亲见了网吧被封的那个
乱哄哄的场面,她看到缉查们轰走了正在上网的那些年轻的孩子,然后把电脑一个
个粗暴地拔线抬走。大姐从后面闻声出来,看到整个家当被一扫而空,看到姐夫脸
色晦暗站在门口,她一下支撑不住自己虚弱的身体,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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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吧被封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姐夫没把经营证照办全,但背后的原因听说是
有很多家长举报,说志富网吧是毒害青少年的一个据点。
其实网吧谁不这样,都是孩子的天堂,家长的地狱。
大姐姐夫遭此飞来横祸,按理优优应该留下安慰陪伴,但优优还是决定暂时离
开。她对大姐说她心里很乱,很想一个人独自呆着。
其实优优离开大姐后并没独自呆着,她也没有一个可以让她独自呆着的地方。
她还是去了阿菊那里。阿菊的男朋友老六一直出门在外,阿菊那一阵正过得寂寞万
分,所以乐得优优过来陪她,让她以自己的丰富心得开导优优。开导优优对阿菊来
说几乎成了一种炫耀——她与那位小老板尽管总是牛郎织女,但毕竟互相忠贞,而
且时聚时散也不失为保持长久的一种方式。象优优和信诚那样整天缠在一起,中间
再加上个神经兮兮的孩子,能不烦么。优优已经第二次离家出走,便是证明。
但阿菊也隐隐看得出来,优优这一次出来,与上次大有不同,上次优优还怀着
一腔积怨,急于向人倾诉。而这一次,优优却异常沉默,关于她与信诚之间究竟发
生了什么纠葛,一句不愿多说。阿菊问她准备住几天回去,她也始终默默不语,到
夜里上床的时候才突然冒出一句,她说阿菊,我不想在北京呆了,我想到南方找工
作去。
阿菊不知她真有此意,还是一时心烦胡言乱语。但这句话无论如何难以置信:
“去南方?找工作?你和信诚说了么?”
优优说:“干吗要和他说,我和他又没什么关系。我想我也不小了,总该找份
工作,总要自食其力。”
阿菊笑笑。
她想,优优也不过就是说说,说说而已。
她想,也许今天晚上,也许明天清晨,凌信诚就会过来,就和上次一样,抱着
优优亲一通嘴,然后用他那辆乌黑锃亮的大奔,把优优接回家去。
但是,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大奔没来。
第二天也没来。
阿菊当然不知道那几天都发生了什么。优优也不知道,但她肯定有些预感。事
实上后来事情进展的速度之快显然超出了优优的想象,她没想到在她从医院走掉的
当天傍晚,凌信诚家突然来了大批警察,他们向凌信诚出示了正规的搜查证件,然
后详细地搜查了上午被凌信诚拒绝查看的所有地方。他们甚至搜查了优优和凌信诚
共同居住的卧室,并且从一间与屋外走廊相通的储物间里,搜到了一桶还剩了一半
的丰田汽车防冻液。
警察们在贴于防冻液桶外的产品性能书上,看到了下面一段说明,这段说明用
中英两种文字书写,大约均由日文转泽,所以标点语法欠缺准确,好在含意大体明
白,叙述也算简洁:丰田防锈防冻液/耐久冷却液是一种含有主要成分乙二醇的新
一代高性能发动机冷却液。具有卓越的防锈效果适合于丰田任何车种的发动机冷却
系统而设计的。在寒冷的气候里有卓越的防冻效果(可在—37C 防冻)以及抑制过
热的功能。
在这篇说明的底部,丰田汽车公司用粗大的黑体字写着:“警告:本品含有对
人体有害物质,不可饮用。若误食时,应立即请医师作适当处置。必须放置在幼童
不容易拿到的地方妥善保管。”
警察们带走了这桶丰田汽车防冻液。
第二天一早,警察给凌信诚打来电话,让他到公安分局来有事要谈。凌信诚嘱
咐保姆看好孩子,因为司机还未过来,他便自己开车去了分局。
到了分局后和他谈话的,除了前一天上午去他家的那两位民警之外,还有一位
是他父母遇害时曾找过他的姓吴的队长。吴队长态度非常和善,语言却较直接,等
凌信诚刚一落座,便率先开口发问:“你女朋友昨天是不是一直没有回来,她去哪
儿了你知道吗?”
凌信诚说:“不知道,估计不是在她大姐那里,就是在她朋友那里,她以前也
跑出去过。”
“昨天你们从医院分开以后,她给你打过电话没有?”
“没有。”凌信城看看警察的神情,有些放心不下,他问:“怎么了,她出什
么事了吗?”
吴队长没有回答他的担忧,但他拿出一份检测报告给凌信诚过目。凌信诚也顾
不上详细去看,他急着追问:“我女朋友出什么事了?”
那位姓吴的队长答道:“根据我们化验,你儿子的病是乙二醇中毒,而毒源我
们初步认定就是昨天在你家卧室储物间里找到的那桶丰田汽车防冻液。”
凌信诚目光惊呆半晌,喉头蠕动半晌,才万分不解地说出话来:“可那桶防冻
液是放在二楼的,我儿子是在一楼,而且他那天根本没去二楼……”
另一位年轻些的警察把凌信诚的迷惑不解一语道破:“我们初步断定,这是一
起人为投毒的案件,你的女朋友丁优,不能排除作案嫌疑。”
“优优?”
凌信诚惊得几乎不能言语:“这不可能,优优虽然脾气大些,但人很善良,而
且她是喜欢小孩的,而且她……”
凌信诚被吴队长再次打断:“她喜欢你的小孩吗?”
凌信诚哑然无语,但他对于优优要毒杀他的乖乖,无论如何不肯相信:“我那
小孩是有些怪的,我还背着优优去问过心理医生。医生说孩子小时候受了惊吓,可
能会有一些神经反应一时纠正不了,慢慢长大,配合一些心理治疗就会好的。我把
这些道理都跟优优说了,她都知道。而且我们俩人关系很好,她也知道我喜欢乖乖,
她不可能下这种毒手!你们这样怀疑她,你们又有什么根据?”
几个警察对视一眼,年轻警察说:“要是证据已经充分,我们早把她抓了。”
吴队长接着说道:“现在只是怀疑,我们之所以要把这个怀疑通报给你,不是
因为你是丁优的男友,而是因为,你是孩子的父亲,你有责任保护你的孩子。我们
的怀疑你可以不马上接受,但为了慎重起见,你应当采取一些措施,在我们找到证
据之前,避免让丁优接触孩子。我们干公安工作这么多年,我们既然怀疑,就有我
们的道理。你现在可以不信,但你作为孩子的父亲,在孩子母亲不能照管孩子的时
候,你要负起全部责任,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警察的话让信诚无法开口继续为优优辩解。其实他为优优辩解只是对自己心理
上一个宽慰。他在离开分局后开车开到半途就把车子停在路边,用手持电话呼司机
过来。因为他的手脚控制不住地发冷发抖,心里慌得特别难受。他不相信老天竟会
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施于惩罚,让各种闻所未闻的人间悲剧不断在他身边发生。自
从父母遭遇不幸,他一度消沉至极,是优优和乖乖,成为他最亲的亲人,成为他生
活中的阳光,成为支撑他忘掉悲痛,重获新生的精神支柱。如果,这两个他深深爱
着的亲人真的发生了这样的残杀,他不敢想象,自己会不会也像儿子一样,从此将
永远生活在一个恐怖的噩梦之中,怀疑透明的蓝天也藏着阴谋,鲜艳的花朵也涂满
血迹,对他身边的每一张笑脸,都会觉得暗含杀机!
所以,他才要那么大声地向警察疾呼:不是优优!不是优优!不是优优!他并
不是为优优疾呼,而是为他自己,为了他能避开这个他不能承受的噩梦。
但是警察回避了和他的争论,他们的告诫无懈可击。他们让他考虑一下孩子,
假使一旦真有杀机,孩子本身无能为力。孩子只有靠他,他是父亲,他必须让孩子
万无一失。所以他在离开公安局时不得不向警察们做出承诺,他会负起父亲的责任,
在事实真相没有搞清之前,他暂时不把优优接回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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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他和警察商妥的方案,他在街边等待司机的时候,就给住在上海的一个远
房姑妈打了电话。这是他在手机里惟独还存了电话号码的一个亲戚。那姑妈在他几
年前和父母一起去上海玩时见过一面,知道她的丈夫死了儿女大了,生活有些寂寞。
寂寞的人好不容易见了亲朋,说起话来难免有些絮烦,但凌信诚父母下葬时再见姑
妈,姑妈除了与他抱头痛哭别无它言。
凌信诚拨了上海的电话,接电话的果然就是姑妈。凌信诚说姑妈我是信诚,您
还记得我吗?姑妈说信诚你是我侄子我怎么不记得呢,你在北京呢还是来上海了?
信诚说姑妈我有件事想求您帮忙,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凌信诚说到儿子突然泪
如雨下,哽咽得一时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姑妈的声音在电话那边焦急起来:“哟,小诚你怎么了?你慢慢说,不要着急,
儿子怎么了?
凌信诚泣不成声,他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是想起死去的爸爸妈妈,还是想起
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也就死了,那时候凌家就只有乖乖一人,他那么小那么可怜那
么孤苦零丁,他说什么也要把他养大成人,才能到另一个世界去见父母。那一刻他
把自己的生前身后,全都想到了,他的悲伤通过呜咽冲口而出:“姑妈,我,我爱
我的儿子,我要把他养大,我爸爸妈妈让我把他养大……他们让我把他养大……”
“对!”姑妈大声地鼓励:“你一定要把他养大。”但马上又不放心地试探:
“现在乖乖怎么样啊,他还好吧?
凌信诚喘了半天气,让自己的心潮慢慢落下,他说:“姑妈,您能来北京吗,
你能帮我带带乖乖吗?
“当然能,我现在就可以过去。”姑妈的热情让凌信诚心里备党温暖。他说了
好多感谢姑妈的话,两人说好姑妈来京的日期,快说完的时候,司机赶过来了,在
外面咣咣敲着汽车的玻璃。
凌信诚擦了眼泪,躲开司机疑惑的目光,他挂掉了电话,打开车门和司机换了
座位。司机重新发动了车子,回头问他:“回家?
凌信诚说:“回家。
凌信诚在回家的路上,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希望我能去他家一趟,说有件事
想和我商量。
我从凌信诚的口气中听出昨天凌家围绕孩子而发生的那些事情,肯定有了新的
进展,于是马上答应,随即出门,赶到凌家。到凌家后被凌信诚避开保姆,带到楼
上,在楼上灯光暗暗的起居室里,向我通报了公安机关对优优的怀疑。他说他心里
很乱,让我帮他分析分析,给他出出主意。
我和凌信诚一样,对公安的怀疑,感到格外震惊。四面环顾这间与楼梯、卧室
和储物间步步相连的起居室,顿感危机四伏。在惊魂稍定之后,我和信诚将优优的
历史与现在,个性与经历,掰开揉碎,细细分析,感觉为区区一点不快而下手毒杀
儿童,非优优所能为也。在我的演绎推理之下,信诚似也相信,优优因与孩子怄气,
故而杀人取命的说法,过于离奇,不合情理。但当信谈完全相信优优无辜之后,我
又提出一个悻论——世上很多祸端,都起于一时之念,一念之差。所谓人心隔着肚
皮,表象掩盖本质的例证,俯拾皆是。现实的世界要比理论的世界和理想的世界,
丰富百倍,难以认知,以致很多不合逻辑违反常规悻离愿望的事情,屡屡发生。从
这一点看,不要说优优杀人,就是优优大姐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忽然一朝动
刀杀人,亦未可知。何况优优年仅二十,性格思想,均未定型,其性格的激烈直白,
也是易于突变和走向极端的一个心理支点。总之一切难说,应以现在的证据和未来
的事实为重,因此不妨慢下最后结论,少做空泛分析。既然公安都说证据不足,那
我们作为优优最亲密的朋友,更不能宁信其有,将她看死;而既然公安又有怀疑,
我们也不宜只信其无,不加防范。
对我的这番左右逢源的分析,信诚先是频频点头,后又一脸沉重。他的理智分
明同意我的论断,感情却又过于软弱,软弱得对现实世界的真实之重,真实人生的
复杂之重,确实有点承受不起。
有了这样周全的分析,下一步应取的对策,也就自然有了。我建议信诚在外面
租套公寓,给优优单住。孩子在这边由信诚姑妈和保姆带着,量无大碍。信诚则两
边轮流住住走走,兼顾孩子和优优两方面的感情,先这样维持一时,待孩子长大一
点再说。
对这样的安排,信诚表示同意,表示今天下午就带李秘书出去找房。并再次委
托我找到优优,做些说服劝导工作。
于是我就在信诚的家里,立即给阿菊拨了电话,家里没有人接,手机也不在服
务区。又拨优优大姐那里的电话,也是无人接听。和优优有关的人全都联系不上,
让我和信诚更加狐疑,忧心忡忡。
第二天中午我亲自前往酒仙桥地区,找到了那间志富网吧,发现果然出了意外,
网吧不知何时已经关门。我在门上敲了半天,才有人出来把门打开。开门的正是优
优的大姐,优优大姐是见过我的,便把我让进门去。我看到网吧里除了歪七竖八的
桌椅板凳,电脑屏幕已不见一个,我惊问何故,优优大姐遂将工商查封的事情说了,
并说查封时优优也在,查封后她去了阿菊那里,刚才忽又回来,说过两天要去南方
看看,让她姐夫开车带她,不知去哪里办什么事情,刚走不到半个小时。
优优大姐说这话时,我并未意识到由于这半个小时与优优失之交臂,对后来事
态的发展,究竟意味着什么。我还在那间被抄得七零八乱的电脑屋里,陪优优的大
姐闲聊了一会儿,关心一下网吧被封后他们下步的生活打算,同时问问优优昨天走
前的思想情绪。在彼此你来我往的对话之中,我发现优优大姐不仅依然体质虚弱,
而且头脑口齿明显迟钝。也许是由于命运屡遭打击而精神委靡,并非外人同情几句
所能振奋,所以我草草坐坐,聊不多时便站起身来,向优优大姐要了钱志富的手机
号码,便告辞出门。
走出被查封的志富网吧,我站在街边,打通了钱志富的电话,先通报自己姓甚
名谁,后打听优优是否就在一侧。钱志富先是有些支吾,后又勉强承认优优在侧。
少时优优终于接了电话,正如她大姐描述的一样,情绪异常低落沉闷。我问她现在
正在哪里,她说正在车上。我问她现在要去哪里,她说要到铁路售票处去。我问她
要去南方干吗,她说也许找份工作,也许换换心情,反正她离了谁也不会饿死。我
说凌信诚委托我和你谈谈,谈过之后你再买票不迟。她说不想谈了,也许她和信诚,
彼此并不合适,与其勉强凑合,不如好说好散。我说对呀,既要好说好散,好散之
前总要好好说一说嘛。优优沉默良久,说好吧,我呆会儿去哪儿,我打电话给你。
那天我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优优的电话,回家吃完晚饭又看完新闻联播,电话
还是没来。我关了电视,坐在灯下,打开电脑,看着那部不知该如何收尾的小说发
呆。呆了半晌,找出阿菊家的电话号码,拨了阿菊的电话。
阿菊在家,让我多少有些意外的是,优优也在,而且她接了我的电话。我问她
下午不是说好给我打电话吗,为什么没打?优优说没心情打。我说信试委托我找你
谈谈,你总要让我完成任务,你对信诚有什么话要说,我也可以替你转达。你今天
没心情可以明天,明天我们见面谈谈。你们的关系怎么发展你们自己决定,我只是
负责互相转达。优优想了想,说:好吧,我已经买了明天的车票,你愿意到车站送
送我吗?见了面我们就谈一会吧。
我有些意外:“明天你就要走?去哪里?”
“仙泉。”优优说:“我想回仙泉看看。”
我茫然不知自己的心情,心里却分明叹了一声,但我用顺应附和的口气,表示
了某种赞同:“也好,你出来快两年了吧,回去看看也好。明天我来送你,你是几
点的火车?”
优优说了她的车次,我们约了见面的地点。放下电话我想了很久,不知仙泉还
有什么能够召唤优优,是她那些早不来往的同学老师,还是她家那间业已典让的老
房老屋?还是仙泉体校,那幢象征初恋的拳击馆,和那里传出的呐喊声?
我若有所思地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一台晚会,我的视线停滞于光芒刺眼
的电视屏幕,心绪却不知在哪里游移。这时电话铃自己响了,来电话的当然不是优
优,听筒中传来的是信诚的声音,那声音显得异常疲惫。信诚告诉我他现在正在爱
博医院,乖乖下午又发病了,已经送到这里进行抢救。他问我是否找到了优优,我
说没有。凌信诚说:听保姆说优优下午回过一趟家的,说是来取东西,呆了不到二
十分钟就又走了。她后来给你打过电话没有?
我刚刚说了一句没有,电话好像就被另一个人接过去了,那人先自我介绍,说
他是公安局的,姓吴。他问我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说在家。他说,现在有些情况想
向你了解一下,希望你能配合。你现在能到爱博医院来一下吗?我说可以。姓吴的
警察说:那就谢谢您啦。
那天晚上我十点二十从家中出来,到达爱博医院并见到吴警察时恰好十一点整。
我乘坐的出租车刚一停在爱博医院的急诊楼前,早已等在这里的吴警察立即从大门
里走出,拉开车门向我询问:“请问你是海岩吗?”
我钻出出租车,点头承认。
“我姓吴。咱们刚刚通过电话的,不好意思麻烦你跑一趟。”吴警察边说边在
前面引路,他没把我带往急救室的方向,而是沿着另一条走廊急步前行,很快把我
带进了一间宽敞的会客室中。
一进这间屋子我不免疑惑,我看到屋里或坐或站至少有六七个人,全都不像医
生护士而更像是公安局的便衣,只有一个中年男人经吴警察介绍我知道是医院夜间
值班的干部,但惟独不见刚才和我通过电话的信诚。
我问吴警察:“凌信诚呢,他不是也在医院?”
吴警察说:“啊,刚才他心脏出了些毛病,医生们还在抢救”抢救?“我吓了
一跳:”怎么赶这时候他也发病?“
“因为,”吴警察看了一眼医院的那位干部,说道:“因为他的儿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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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然不是乖乖的父亲,但乖乖死亡的消息给我的震惊之大,也许完全可比凌
信诚此时的悲伤之深。当吴警察口出“死”字之后,我有半分钟时间瞠目结舌,心
撞咽喉。
医院的那位值班主任——吴警察称他杨主任的——向我做了简短解释:“孩子
送来时已经处于休克状态,我们抢救了两个小时,这次仍然和上次一样,诊断为乙
二醇中毒。但这次毒量比上次明显要大。在孩子心脏停跳后我们又对血液做了一次
化验,孩子血液里的毒液大概还有,还有……怎么说呢,大概还有将近半汤勺吧,
成年人都未必受得了,更不要说这么小的孩子。”
吴警察见杨主任的解释告一段落,适时地插话进来:“现在我们初步确认,凌
信诚的女朋友丁优涉嫌杀人,现在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丁优。据我们掌握,她在北京
有个姐姐,开了一个什么网吧,丁优现在很可能藏在她姐姐那里。那个网吧在什么
地方你知道吗?当然丁优也不一定就在那里,她下午去凌信诚家做案后可能就已经
跑了,已经出北京了……”
吴警官对优优的怀疑我已有预感,但他把这种怀疑说得如此果断还是让我心里
咯噔一声,太阳穴也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一句话也不受控制地跳出口来:“她没
走,她还在北京。”
“在哪儿?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吴警察的问话把屋里其他警察的目光全都拉到我的身上,我片刻才像回答审问
似的老实交待:“知道,她在她朋友阿菊那里。”
我说不清我这时对优优是何感觉,除了震惊和百思不解之外,还有没有同情,
还有没有惋惜,还是仅仅剩下理所当然的义愤。但那天我无论怀了何种心情,还是
义无反顾地带着吴警察和他的同伴,分乘两辆警车,像两只尖锐的箭矢,穿刺了昏
暗的城市之夜,从爱博医院一直刺向阿菊的新家。我甚至还作了警方的一个诱饵,
敲开阿菊的屋门。阿菊显然已经睡了,敲了半天才起床来问,听出我的声音之后,
才衣冠不整地开灯开门,嘴还奇怪地抱怨:“你不是约好明天去车站的么,这么晚
还过来干吗在转开屋门的刹那,我看到客厅的大灯刚刚打开,优优已经披衣起来,
手里还攥着一根灯绳。警察们随即果断地把我挤开,一鼓作气冲进屋里。我耳中听
到阿菊的惊声尖叫,听到警察的大声呐喊,听到不知什么东西被什么人撞翻……但
我没有听到优优的声音。和上次警察抓她时完全不同,她好像没有挣扎,没有反抗,
没有质辩,没有拳打脚踢,她几乎是一声不响地,束手就擒。
警察们把优优押出屋门时我和优优打了照面,互相注视但彼此无言。阿菊也被
警察带下楼去,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她在走出楼门时才惊魂略定,才想起向警察大
声抗辩。
“你们凭什么抓人!我犯了什么法啦!抓人啦,抓人啦,警察乱抓人啦!”
阿菊的喊声在宁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但整个楼区似乎都已睡熟,这疯狂的叫喊
即便有所惊扰,四邻街坊也无人理会。阿菊的声音很快便连同她的身体,一起被塞
进后面的警车。而前面一辆警车早已拉着优优,鸣着警笛开上了来时的大路。
警察们把阿菊优优拉到分局,对她们分别进行了审问。当夜两位民警加一位女
警又带着阿菊返回家中,对阿菊的几间屋子进行了仔细搜查,大概是想搜到优优投
毒的确切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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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第二天早晨又搜查了那间已被查封的“志富网吧”,还搜查了网吧后面优
优大姐居住的那间平房。警察同时传讯了优优的姐夫,让他交待前一天他用汽车载
着优优去凌家的情形。
根据优优姐夫的交待,前一天的中午优优来到网吧,告诉他们她要回仙泉看看。
她来这里是想向姐夫借一点路费,说好三月之内肯定偿还。姐夫说你看我现在这个
样子,吃饭都成问题,哪还有钱借人。优优大姐说我准备买药的钱还没买呢,你要
出门就先拿去。优优说不用了,她摘下自己腕上的手表,问姐夫能否帮她押些现金。
这表是劳力士的镶钻腕表,是凌信诚花八万八给优优买的。大姐见优优竟要押掉这
块“信物”般的手表,硬逼优优说出她和信诚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优优只简单笼
统地表示他们又吵架了,除此再无更多解释。大姐说我看信诚那人脾气很好,对你
也一直不错,是不是你自己太不懂事得罪了信诚?优优则气恨地说信诚对我确实不
错,可那小孩实在太狠,他肯定是他亲妈派来整治我的,他们就是想把我赶出凌家。
我不用他们这样赶我,我自己走,还不行么!
大姐还苦口婆心,百般规劝——在人屋檐下,哪有不低头,任性使气固然痛快,
可最后又能为你带来什么?姐夫在她们姐妹说话的时候,仔细检查了那只手表,断
定不像假货,除了上面的钻粒银光闪闪,更重要的是,这是凌信诚特地给优优买的,
还能有假?
于是他开车拉上优优,去找他的一个朋友。他的朋友也是仙泉来的,在北京发
财开了酒吧。姐夫以前还回仙泉替他招过坐台小姐,所以彼此有些交情。那人的酒
吧开在大红门附近,姐夫便开了他那辆奥拓绕行四环,接近酒仙桥路口时,优优提
出要先回家一趟,说有些衣服用品要拿,以备明天上路之用。
于是钱志富就拉着优优,把车子开到了凌家公寓楼下。他看着优优快步上楼,
二十分钟后又快步下来,下来后她手里多了一个皮箱,里边大概全是出门的行装。
然后,他们又去了大红门那边,把那只手表押了一万块钱。优优和那位酒吧老
板商量好了,押期两个月,两个月后优优不来拿表,表就归了老板。
然后他们又到铁路售票处去,买了第二天去仙泉的一张硬卧。然后钱志富又按
优优的要求,送她去了一个胡同。那时天色已晚,他看到优优走进那胡同里的一个
院子,和传达室的一个老头不知在交涉什么,半天无果,落落寡欢地又走出来,上
了汽车,让姐夫把她直接送回到阿菊的家里。
整整一个下午,他们车行一路,钱志富一直在叨叨不停地规劝优优,让她千万
别和信诚闹崩。他一再晓以厉害,陈明利弊——不光是你,连你大姐和我全都一样,
以后还靠信诚维持生活,拔他一毛而利咱终生,何乐而不为也,你就是装也要装着
爱他,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网吧关了,你大姐的病还要打针吃药,要彻底治愈不
知猴年马月,所以你万万不能只顾任性,回仙泉看看同学散散心,然后早点回来找
信诚认错服输。
这些既罗嗦又市侩的规劝公安是不要听的,钱志富说得嘴角都堆起了白沫,有
用的其实只有几句,那就是他谈到昨天下午,大约两点多钟,他亲自开车拉着优优
去了凌信诚的公寓,他亲眼看见优优下车上楼去了,二十分钟后又亲眼看见她匆匆
下来,而且手里拿着从凌家带出的一只皮箱。
根据对钱志富的讯问结果,可以证实,案发前犯罪嫌疑人丁优确实回过凌家,
并在凌家实际逗留了大约二十分钟。
在讯问钱志富之前,警察们还询问了凌家保姆,保姆是江苏农村来的,已在凌
家工作将近十年,为人老实,忠诚可靠,与凌信诚一家早就形同亲属。保姆也证实
了昨天下午大约两点多钟,优优突然回来,当时凌信诚和李秘书一起,到外面去看
公寓,家里只有保姆和乖乖两人。乖乖午睡未醒,保姆正在卫生间方便,她隐约听
见大门响动,仿佛有人进来,脚步似有似无,声音若远若近。等保姆仓促完事走出
卫生间时,看见优优正从乖乖房间那边快步走出,与保姆迎面相遇,脸上明显不太
自然。保姆在回答警察询问时非常肯定这点,她说优优看见她走出卫生间,就主动
冲她笑来着,但张开了嘴却不知说什么。警察问:是想说什么又没想好说什么?保
姆说:反正是张口结舌的。后来还是保姆先开口,问她啥时回来的。优优回答说她
刚回来,刚进屋,随即岔开话头问保姆能否帮她找个箱子来。保姆这时听见孩子在
屋里哭,于是先跑回屋里去看孩子。孩子当时的样子好像没全醒,哭声断断续续的,
嗓子半哑不哑的,两只眼睛都闭着。保姆当时没发觉明显异常,上去一通拍拍哄哄,
让孩子渐渐趋于平静,但她能感觉到孩子呼吸有些沉重,鼻子也好像不大通气,嘴
角还残留了少量水迹。那水迹保姆记得很清,她当时以为是孩子睡眠中流出的口水,
她还用手绢替他轻轻擦了。她再返身出门时,优优已经沓然不见。保姆跑到储藏间
找到皮箱,送到楼上,看到优优正在行色匆匆地收拾东西,接了保姆手上的皮箱,
即把从衣柜里取出的几件衣服,还有她日常用的零碎物品,还有从卫生间拿出来的
洗漱用具及化妆品,全都塞进箱内。优优刚来凌家时从不用什么化妆品的,后来凌
信诚总给她买也就用了,而且渐渐有些上瘾——保姆这样向警察形容优优。尽管优
优平时在家对她还算客气,尽管优优从不劳驾保姆伺候,从不对保姆吆三喝四,但
保姆还是比较排斥优优,这一点连警察都看出来了。一个办案警察还明知故问:你
们平时关系怎样?保姆回答:关系可以的,但我不喜欢这个女孩。警察又问:为什
么,她得罪过你?得罪?保姆有些不忿:我在凌家十多年了,她才来了几天,她能
把我怎样。我是看不惯她对孩子,所以孩子才见她就闹。另外她年纪小小,脾气却
大,一不高兴就冲信诚板脸,说她一句摔门就走。我在凌家十多年了,信诚是我从
小带大,十多年我对信诚从来没有大声呵斥,从来没有板过一次面孔,不信你们去
问信诚。这女孩刚来几天,凭啥这样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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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的愤愤不平,除了因为优优在凌家的资历大浅,更重要的,大概缘于优优
的出身。看优优来时穿戴的样子,说不定家境比她还要寒微。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
女孩,仅仅凭着一张脸盘,就能如此轻易地登堂入室,和她这个早来十年的前辈,
竟有主仆尊卑之分,所以保姆心里始终看她不起。孩子不要优优,保姆不但不急,
还高兴呢。
那天下午保姆没有多言,站在屋外冷眼相看。她看着优优匆匆关了皮箱,一刻
也不在房间耽搁,急急地下楼去了。保姆跟在她的身后走到一楼。在优优出门的时
候,保姆淡淡问道:“你要走吗,小诚回来要问,我怎么说呢?”
优优站在门口,已经把门拉开,她一脚在里一脚在外,跨着门槛想了片刻,然
后回头简短说道:“你跟他说,我心里很乱,我想一个人生活一阵,他要想知道我
在哪里,可以去找我的大姐。”
根据保姆的叙述,优优做了如上告别,就关上了公寓的大门下楼走了。优优走
后,保姆回到二楼,收拾房间时看到优优在凌信诚的床头,留下一纸别书,内容和
她刚才说的,相差不多。到了下午三点左右,也就是优优走后半小时左右,孩子又
哭醒了,保姆哄了一阵才又昏昏睡去。保姆至此有些疑惑,感觉孩子精神不佳,昏
睡时间过长,便摇晃孩子让他醒来。孩子醒后突然呕吐,保姆这才慌了,打电话至
信诚手机,说孩子又有些病症。信诚问孩子发烧不发,因为孩子上次发病的一个重
要症状,就是发烧。保姆给孩子试了体温,体温36.8度,基本正常。信诚说你再观
察观察,我现在马上回去。
因为路上堵车,凌情诚回到家时已是傍晚五点,到家时孩子还在昏睡。保姆向
信诚说了优优来而复去的情形,信诚听了面色阴沉,先去看了看孩子,然后就跑到
楼上去打电话。这期间保姆上楼给他送过开水,听到他在电话里和人谈的还是优优。
那电话按保姆判断,是打给优优大姐的,他在向优优大姐解释前一天在爱博医院发
生的事情,也就是优优被仇慧敏打了一下的具体过程。保姆自然不便在旁多听,放
下水下了楼就把孩子弄醒喂他吃。饭,孩子吃完饭不到十分钟,就把吃下的东西全
部吐出来了。
接下来孩子开始不停啼哭,保姆再次给孩子试了体温,体温竟已升至38度。这
时信诚和保姆都知道孩子又发病了,打了电话叫司机开车过来,等了五分钟后感觉
不能再等,于是便抱着孩子急急下楼,上街喊了出租车去了爱博医院,路上堵了将
近四十分钟,送到医院的急救室时孩子已经陷人昏迷,两小时以后,医生宣布孩子
死亡。
事情已经非常清楚,孩子死于中毒,死亡前两次发病,除了保姆之外,只有优
优在场。从优优卧室相连的储物间里搜出的那桶汽车防冻液,对孩子中毒的毒源,
提供了有力的物证。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警察们又询问了凌情诚的秘书、司机
和医生,根据证人众口一词的证言,证实优优与死者之间,关系极度异常;证实优
优能否人主凌家,孩子是一个最大的障碍;证实优优因与孩子冲突,导致与信诚不
睦,曾经两次负气出走,两人关系出现裂痕。几乎所有证人的证言,矛头全都指向
同一方向——在可以接触孩子的所有人中,惟有优优,具备作案动机。另外,原承
办凌信诚父母被杀案的分局民警全都知道,优优性格暴烈,刚强易折,在凌家血案
当夜及次日凌晨,先是打伤一名男性案犯王德江,后又踢伤一名参与抓捕的分局民
警,作为一个二十出头的纤纤少女,如此敢于动手动脚,亦属少见。综合各方信息
及证据,优优投毒杀人的主客观条件都完全具备,个性依据也十分清晰,因此在对
优优实行刑事拘留的第二天中午,警察们在分局拘留所的一个房间里,对优优宣布
了经检察院正式批准的逮捕令。
在优优被批准逮捕之后,警察也找我做了一次调查。那次调查的主题,按我分
析,也是在进一步补充优优作案动机方面的证据。在与警察的交谈当中,我不得不
承认优优对那个孩子,确实有些反感甚至仇恨;我不得不承认,以优优的个性,她
是有可能因一时冲动,一时愤怒,一时糊涂,而采取极端的方法,简单地解决她与
孩子之间这场彼此都很无辜,而且旷日持久的矛盾。正如我原来已经分析到的那样,
世上许多祸端,都起于一时之念,一念之差。而优优的年轻、优优的个性,确实构
成她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心理支点。
优优杀人被捕给我的震撼,与当初我听到乖乖不治身亡,几乎同等量级,让我
一连数日思想迷茫,六神无主。优优那张单纯美好的面容,时时浮在眼前,很多场
面,会不断跳出——优优对她的大姐,对自小的朋友阿菊,是那样富于爱心,那样
慷慨相助,宁愿自己受苦,也要热情他人;对一见钟情的周月,也能数年一日,保
持恒久不变的执著向往;对身体患病的信诚,也仅仅单纯是想以德报德,对凌家财
富,并无多少觊觎之心,这说明她有着年轻人那种最最纯朴的心灵。这是多么人性
的优优!多么善良的优优!多么浪漫的优优!可我也能想起,在那间名叫平淡生活
的小酒吧里,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优优用她的故事,与我讨价还价地争执着几
张钞票;也能想起,同样为了几张钞票,她情愿以自己宝贵的少女之身,来博取侯
局长这种人的一时快意;也能想起她对乖乖已失去耐性的痛恨和厌烦如何愈演愈烈,
如何溢于言表;想起她在警察拘捕她时,随兴而来地大打出手……这又是多么现实
的优优!多么粗野的优优!多么无知无畏,不重贞节,缺乏自制,任性而为的优优!
也正应验了我原来与凌信诚所做的分析,现实的世界永远比理论的世界和理想
的世界,复杂百倍,复杂得有时会让人陷人一种不可知的迷茫。
就这样一连数日,思潮难平,之后自然联系到我的电脑中,那篇尚未完成的爱
情小说。优优的人生结局,对于展现一个走进繁华都市的打工少女成长道路上的正
常与反常,起伏荣辱中的幸与不幸,个性与现实的和谐与碰撞,命运进程的必然与
偶然,人性发展的规律性与不确定性,等等,均有大书特书之处。但我同时又不得
不担忧假若如此描写展现,对作品的商业性将产生致命伤害,因为尽管写出人物表
象与其人生归宿的关联与无关,写出逻辑性与非理性的并存不悖,对小说的深刻程
度与真实程度,大有帮助,但对于那位翘首以盼的电视投资商来说,却不是好兆。
电视剧毕竟是大众艺术,大众艺术需要简单直白,过于复杂难辨的人物心理,远离
规则的人物命运,会让观众如坠云雾,好人坏人头绪不清,爱谁恨谁无从选择,拍
得好也只能是一部“小众作品”,只能供少数知音慢慢玩味,细品个中深奥,但播
出后的收视率统计,则肯定是一塌糊涂。
在重新对小说的定位进行推敲之前,我出于大哥和朋友的义务,去医院看了经
抢救再次复苏的信诚。我看着他更加削瘦苍白的面容,心中备感怜悯。这样一颗先
天不足的心脏,却偏要承受多重打击,丧父丧母之后,又尝丧子之痛,仿佛命中注
定,要孤独一生,而且命中注定,要与自己相爱的女人形同水火,不能相容。我能
感到,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脏,虽经医生努力救治得以恢复活力,但从他的面容及
眼神当中似可发觉,这颗还在有气无力跳动着的心,实际上已经死了。
在我看望凌信诚的那天,仇慧敏也到了医院。她被两位警察带着,来与儿子的
遗体告别。我作为优优和信诚的朋友,并且作为他们爱情的月老和证人,按先人为
主的感情,当然不太喜欢这位姓仇的女人,以及她的男友姜帆。但我可以想象这位
戴罪服刑的女人,当看到从医院太平间的冷柜里拉出那具亲子遗骸,心中该是怎样
一种伤痛。人非草木,骨肉有情,何况她是一个母亲。据当时在场的一位分局民警
事后叙述,仇慧敏看到孩子时没有放声嚎陶,她只是抱着她的儿子,抚摸他的全身,
连每个小小的手指脚趾,都—一摩挲遍了,其情其景,让在场旁观之人,无不动容。
在和儿子告别之后,仇慧敏坐在太平间外的走廊里,压着声音哭了很久,很久
以后她才恢复平静,提出要去看看孩子父亲。警察出于同情马上同意,将她领到凌
信诚的病房。仇慧敏走进病房后便扑在凌信诚的身上放声大哭,那时我也恰巧在场,
我记得四周除了那凄厉的哭声之外,万籁俱静。
凌信诚半躺在病床上,木然地让她抱着,眼中含泪,口中无声。仇慧敏痛哭之
后,突然起身,用尽全力,在凌信诚瘦弱的脸上,狠狠抽了一掌。那一掌将凌信诚
抽得双目紧闭,口角出血,脸上也现出了几道红红的指印,脸孔歪在一边,几乎窒
息。警察们这才一拥而上,连劝带喝,拉走了这位全身瘫软的母亲。
仇慧敏被拉出了病房,没再回来,显然已被警察带离。屋里只剩下床上索索颤
抖的凌信诚,和在床边木然而立的我。我慢慢地坐在床边,轻轻抽出床边的纸巾,
想替信诚擦擦眼泪,不料眼泪越擦越多。凌信诚细弱发抖的声音,断断续续,从痉
挛的胸腔隐约透出。那是一种非人的哭嚎,一种压抑的泣咿,一种接近于崩溃的哀
鸣。
“是我害了……我的儿子,是我……害了优优,是我把他们,全都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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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
优优被捕之后,最先来找我的,是优优的大姐。
她是让阿菊陪着来的,在优优被抓的第二天中午敲开我的家门。人还没有进屋,
优优大姐就屈膝跪在了门外的地上。
我和阿菊一道,扶起这个病弱不堪的女人,把她扶进屋子。我给她们倒了热水
和饮料,但没人去喝。优优的大姐再次要跪,被我及时拉住。阿菊也在一旁不停劝
慰,让她坚强一点,有话快说。
她们来此的目的,当然是为了优优。她们不相信优优会那样伤天害理,但又提
不出任何有力的证据。面对这位只会以泪洗面的大姐,我也只能正面安慰:相信政
府,相信法律,公安机关自会调查甄别,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我甚至以我浅薄的法律知识,向她们进行了如下讲解:即便公安机关有所疏漏,还
有人民检察院认真把关。即便检察院认定优优犯罪,还要经过人民法院审理确认。
法院审案子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还要组织合议庭一起商量。再说就算法院判了,
也还可以上诉。上诉就有可能改判减刑,最多维持原判,加刑是不可以的。再说还
有律师。律师都是最懂法律的人,会帮助优优据理申辩。
在我如此这般的开导劝慰之下,优优大姐渐渐平静下来。在我把这位半信半疑
的女人送出家门的时候,我悄悄问了阿菊:“为什么优优姐夫没来,他难道不关心
优优?”
阿菊也同样悄悄地,用最微小的动作,点了点头,说道:“她姐夫躲起来了。”
“躲起来了?”我表示惊疑:“难道他也牵涉进去了?”
阿菊摆手:“不是躲公安局,他是在躲凌信诚。他怕凌信诚派人找他还钱,要
他那辆车子。原来凌信诚见了面也叫他姐夫的,现在优优干了这事,那还不成了仇
人。”
我想也是,亲仇之间,常常只是一夕之隔。
关于优优的案子,我也通过分局的熟人,设法打听过侦查进展的内情。据一位
办案民警透露,因为这个案子情节简单,证据充分,方向明确,没有第二个嫌疑人,
所以很快就会侦查终结,提请起诉。估计检察院同意起诉,应不成问题。
果然,半个月后,我听说公安机关已将优优的案子移送了检察机关,检察机关
审查起诉的工作,也在紧锣密鼓抓紧进行。据公安分局的熟人透露,此案因是针对
儿童,且情节特别恶劣,所以惊动政府上层,已有领导同志专门批示,要求司法机
关从重从快,尽早审决,及时宣判,以安定社会,安定民心。
就在优优被公安机关提请起诉不久,凌信诚从医院回到家里,仇慧敏也刑满到
期释放出监。乖乖的葬礼一直在等他的母亲,等她恢复自由之后,才在西郊万安公
墓举行。参加乖乖下葬仪式的,除了凌信诚与仇慧敏外,只有照顾乖乖的保姆,和
专程从上海赶来的姑妈。
姑妈在北京住了一周,天天陪在信诚左右。在姑妈返回上海的第二天仇慧敏打
来电话,提出想来信诚家里,看看乖乖住的地方,和孩子生前的遗物。
mpanel(1);
仇慧敏是独自一人来的,她在乖乖住的那间屋里,看了儿子的小床,儿子用过
的被褥,和儿子的每一样玩具。那些玩具有些还是新的,刚刚买来未及拆封。那些
被褥用手摸摸,尚能感到些许余温。看着她将孩子的遗物遗像抱在怀里,—一摩拳,
那位一直陪伴乖乖的江苏保姆,禁不住失声痛哭。凌信诚也同她一样,泪流满面,
哀伤已使他的面色枯槁,眼大如灯。
仇慧敏也掉了眼泪,但只是啼嘘几下,没有放声。比起保姆和信诚,她已有了
更多的镇定。那天她和凌信诚坐在宽大的客厅里,进行了久违的长谈。从孩子的音
容笑貌日常起居谈起,那些彼此会心的回忆,伴随着硬咽与叹息,将两人的关系重
新拉近。毕竟,他们过去曾有一段共同的快乐,现在又有共同的悲伤,他们都深爱
着同一个孩子,那孩子是他们的见证和结晶。
长谈之后,在分手告别的时候,凌信诚不忘提到:他父亲生前承诺过的那笔三
百万元的钱款,他会马上兑现。他让仇慧敏给他一份现成的存折,他好把这笔巨款
直接存到里面,免得彼此现金授受,还要费时—一清点。
而仇慧敏对这笔钱款,似乎并未表现出应有的热衷。她告诉信诚,当初她想用
孩子换钱,是为拯救舅舅的工厂,舅舅从小养她成人,她既受深思就该反哺。可现
在舅舅的企业已将破产,那钱投进去也是白投,顶多便宜了那帮如狼似虎的债权人。
仇慧敏说她现在关心的只是信诚,她很想为他做点什么,只要能让他开心,只要能
让他的身体和精神,尽快复原。
凌信诚对仇慧敏的关心表示了感谢,也希望她好好保重,不要被忧伤纠缠。分
别时他起身把她送到门口,在开门前这位初恋情人突然拥抱了他。
凌信诚一动没动,任凭她抱着自己细瘦的身躯,任凭她亲吻了自己的脸颊和脖
子,他听到她轻柔如丝的耳语:“你想让我再给你生一个吗,再生一个和乖乖一样
的儿子?”
凌信诚没有回答,但他抬起双手,轻轻地抱了一下仇慧敏。他用这样的动作,
表达了他的感谢。只是感谢而已。
凌信诚在与仇慧敏见面的次日,便派人为她办理了三百万现金的人户手续。那
天晚上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了与仇慧敏见面的事情,然后说到了优优。
他问我是否知道优优的案子有何进展,优优是否已经承认作案。他同时表示相
信公安机关会进行细致的调查,因为到了法庭一切要凭证据说话。但他并未对我掩
藏他的心情,他说他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个念头作怪,总让他满心希望公安机关经
过调查,最终证实凶手不是优优,他说虽然乖乖人死不能复生,但如果此事与优优
无涉,他的内心会好过许多。
我理解信诚的心情,我明白他还爱着优优,所以他的直觉到目前为止,依然被
这种感情控制,他不相信优优会杀他的儿子,他不相信优优会干这事。
我毕竟不是公安人员,我毕竟不是办案民警,对他的直觉我无法呼应或者反驳,
无法表示是与不是。我只能冠冕堂皇笼而统之地劝他相信法律,以证据为准。我告
诉他案子已经送到检察院去了,法院不日就要开庭。这种案件按规定一律公开审理,
到时一切证据都会公之于众,一切真相,都会随之大白。
在与凌信诚通话的翌日上午,我突然接到了检察院打来的一个电话,他们说件
事情,是关于优优的案子,希望我能过去一趟。我放下电话之后没有耽搁,立刻接
对方在电话中留下的地址,找到了检察院办公的地方。在一间相当正规的接待室里,
我受到了检察院一位官员的接待。尽管我一路上预想了多种可能,但那位官员话一
出口,还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请问您与凌健安被杀案的犯罪嫌疑人丁优是什么关系?”
那位官员这样问我,我想了一下才镇定回答:“我们算是朋友关系吧,普通朋
友的关系。”
官员提出希望看一下我的身份证,我同意了。他看完身份证后向我问道:“您
就是那位作家海岩吗?”
我说:“对。我因为要写一部小说,描写外地青年在北京打工的成长和遭遇,
所以经人介绍,认识了丁优,对她进行过几次采访……”
我这样说明我和优优认识的过程,意在让对方了解我们彼此的关系,但在这位
检察官听来,我也许犯了怕被连累的嫌疑。
检察官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腔调也是例行公事,他说:“凌健安被杀案经北
京市公安局侦查终结,现已移送本院审查起诉。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的
有关规定,犯罪嫌疑人有权为自己指定辩护人。现在,本案犯罪嫌疑人丁优委托你
担当她的辩护人,你同意接受这个委托吗?”
我吮地一下愣了,愣了半天不知该如何表态。我知道为犯罪嫌疑人依法进行辩
护,早已不算什么丑事,但我还是万分踌躇,因为这样一个差事实在非我所长。
但我对优优,确实交往已久,已经真的成了朋友。作为朋友,特别是她一直以
来以兄长事之的朋友,我也不便一推了之。
那位检察干部,继续不动声色地发问:“你接受吗?”
我在慌乱中下意识地点头,却又提出一个要求:“我没干过这种事情,所以,
我想在我决定接受之前,能否当面见见丁优?”
检察人员马上回答:“可以。你回去等我电话,我安排好了马上找你。”
我没想到现在检察机关的效率竟然快得出奇,当天下午,其实也就是一个多小
时之后,我接到检察官的通知,同意我下午到分局看守所去,会见优优。
我和优优的会见安排在一间看上去是专门为会见而用的小房间里,优优被带进
来时我吓了一跳,她比我上次见她,至少瘦了十斤,身子突然变得异常娇小单薄,
只是脸上气色比我想象的要好,进屋见我在座甚至还咧开嘴高兴地笑了。
她主动开口:“大哥你来啦。”
我站起来答应:“啊。”然后说:“坐吧。”
我们隔桌而坐,优优又笑,像见了亲人似的。她说:“谢谢你来,海大哥。”
我也笑笑,说:“你还好吗?”
她说:“啊,还好。北京的警察,总归又不打骂人的。”
我不再闲聊,介入正题,我说:“你请我当辩护人的事,检察院和我说了。我
是觉得,我不是个专业律师,我对法律……”
优优打断了我的推辞:“海大哥,我不是请你当律师,我只是想见见你。”见
我愣了,她又说:“我是想求你帮我找个人,让他来为我做辩护。”
我很是意外,怔怔地问道:“你想找什么人,为你做辩护?”
“我想找周月,我想让他给我做辩护。我怕通过检察院的人去请他,他肯定不
来的,所以我就想起了您。我想请您替我找找他,替我好好求求他,我想他也许会
来的。你是个大作家,说话能说到点子上。”
我有些不解地问:“可周月也不是个律师呀,你为什么不请个专业的律师呢。
如果你没钱请不起,法院是可以为你请个免费律师的。咱们国家的法律有规定,像
你这种……”我刚想说“像你这种要判死刑的人”,可话没出口又收住了,支吾了
一下改口说:“像你这种情况的,法院必须要请法律援助机构的律师为你义务辩护
的。”
优优低了头,说:“可我就想让周月来辩护。我想了好久好久了,我想也许是
我欠了信诚父母的两条命,所以老天爷非要罚我死,让我到阴间给他们当牛做马去。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就想请周月来,不管他辩得成辩不成,至少我还能见他的面。”
尽管我面对的是一个杀人犯,尽管这个人已不是我心目中那个善良耿直的小女
孩,但当她说到她的偶像时,那种闪闪发光的眼神里,还是有许多令人感动的东西
的。我想优优的故事再一次证明这个世界上,很多已被我们认识的东西其实都是虚
幻的、表象的、暂时的和易变的,就像我看到的优优和想象的优优,与真实的优优,
竟有多么不同。
但我毫不怀疑优优对周月的情感确实出自真心实意,那情感的动人之处,恰是
在于精神之恋的那份纯洁,在于那份纯洁竟然保持得如此持久。也许正因为优优对
周月只是一种精神爱慕,所以这种爱慕和追求,才始终美丽如初。
我答应了优优的请求,答应替她去找周月。但在会见结束的时候,我突然向优
优问道:“难道,你不想见见信诚?”
优优思索了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
“信诚一定恨死我了。”她说:“我是他的一颗灾星!而且平时又对他那么任
性,我们……也许命中注定,没有缘份。”
我从看守所出来,按照优优说的地址,直接去了公安局XX处。在传达室值班的
那人,果然是个矮矮的老头。听说我要找周月,没打磕巴便说周月不在。我留了我
的电话,请那位老同志代为转告,就说是有个名叫丁优的人要找。
当天傍晚我接到了周月的电话,他说他下午外出办事刚刚回来,问我是谁,是
不是找他。我说我是丁优的朋友,丁优有话托我向你转达,你能不能出来,我们见
面谈谈。
周月没有犹豫,当即一口答应,这态度多少让我出乎意料。我们约了见面的地
点,我不知有意无意,依然约了那家名叫“平谈生活”的酒吧,依然相约在吧台见
面,我说我手里拿着一份北京晚报,那就是彼此识别的标志。
这天晚上我用两年前和优优第一次见面。的接头方式,见到了周月。周月身穿
一身便衣,高挑的个子,略黑的皮肤,头发短短的,还用发胶微微喷过。他的样子
让我和优优的感觉非常接近,觉得他像个韩国或日本的偶像歌星。我想也难怪优优
在十四岁那年第一次见到这小子时便爱上他了。周月这样子走在街上,确实能让每
个少女回头动心。
我们依然选了我和优优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僻静的座位,要完饮料后我先做了自
我介绍。在周月介绍自己之前我便开口问他:你还在XX处实习吗?周月略显惊讶并
用警察特有的警觉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实习?当然,毫无疑问,我回答他是
听优优说的。周月先是点头继而摇头,说道:我已经毕业了,刚刚分到那里。
与周月的交谈让我明白了他为什么那么痛快就同意和我见面,周月是从王科长
那里知道了优优被捕的消息。昨天下午他受王科长指派,前往分局了解忧优的案情,
目的是想看看能否从优优口中再挖出些有关信诚药业公司秘密帐簿的线索。分局的
一位同志简单介绍了基本案情之后,就抱出一堆案卷材料让周月自己翻翻。那些案
卷材料记载了优优涉嫌毒杀幼儿的全部侦查过程及相关结论,从现场勘查和搜查记
录到物证清单到证人证言到医院的化验证明,还有优优自己写的交待,交待她在案
发当天的活动及行踪及接触的人物,整个卷宗材料齐备完整,目录分类让人一目了
然。
厚厚的卷宗,庞杂的材料,大多与周月他们受托侦查的受贿案无甚关联,因此
俱是草草浏览,一翻而过。但最后翻到优优亲笔所写的交待材料时,周月的手指却
突然慢下来了。引人注目的并不是那些有关一天行程的重复杂芜的叙述,而是优优
娟秀流利的字体。那字体是那么亲近,似曾相识,跃于眼前满目详熟,少年往事呼
之欲出。
他把其他文件如数交还分局民警,只把优优这份亲笔材料复印一份,说要借走
看看。但他当晚并未把那份材料带回处里,而是悄悄带回了他的单身宿舍。他反锁
房门,从床下拖出自己的皮箱,从箱底翻出一个牛皮纸袋,从纸袋里倒出一大堆厚
薄不一的信封。他从一个信封中取出一封信来,将上面的字迹与他从分局带回的那
份材料在灯下对比。接下来他又一连打开好几个信封,把那些用不同纸张书写的旧
信—一展阅,目光中的惊疑慢慢凝固,优优的来龙去脉渐渐清晰,他至此方知她为
何素不相识却要自告奋勇到公安医院护理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怎会想起带他
去拳击馆激活记忆;为什么一次次跑到他的单位来找他看他,她看他的眼神何以总
是欲言又止……
在我和周月这次的见面中,他并没有告诉我他一直保留着优优寄给他的那些情
书。除了第一封约他去观瀑亭见面的信被洪教练发现将他斥骂一顿,搞得他不得不
当众将信撕碎之外,后来的信他都悄悄读了,然后悄悄地收藏起来。他在仙泉没有
家人,没有亲戚,他的生活只有拳击,只有洪教练,只有拳击队里那些同性的伙伴。
这个给他写信的女孩,是第一个走进他内心的异性,是第一个让他对爱情产生憧憬
的人。
第一次和我见面的时候,周月没有提到这些隐秘的少年往事,但他整个晚上都
显得情绪伤感。我们坐在“平淡生活”的那个角落,守着与两年前并无二致的烛光,
我告诉周月,优优就是在这里向我讲述了那个十四岁的黄昏;我告诉周月,六年之
前,他曾放弃过和一个女孩的观瀑亭之约,那女孩为此伤心了很久;我告诉周月,
优优当年离家出走,来到北京,实际上是一次为了爱情的私奔,因为她所爱的那个
男孩就在北京,那个男孩就是你,你就是优优心中的爱人!我还告诉周月,优优三
个多月在公安医院日夜陪护,身心关怀,你的记忆最终复原,你最终能够重返工作
岗位,重返社会,优优功不可没,其中细节,有那位身在异国他乡的洪教练可以证
明;我还告诉周月,优优不能忍受那个孩子,有一个本质的原因,那就是她对深爱
她的凌信诚,始终无法全心深爱,而这其中最大的障碍,是你在她的心中始终割舍
不开。当然,她走上犯罪道路有多方面原因,她的特殊的经历,思想和个性的弱点,
都是导致她毁灭的原因一但无论如何,这种畸形的爱情——对你的和对凌信诚的爱
情——一定程度上选择了她畸形的心态,畸形的人生。
周月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表情。只是一声不响地喝着啤酒。这让我无从判断
他的内心——他对优优,爱与不爱,是否惋惜,是否同情。在长久的冷场之后,我
忍不住打断他自始至终的沉默,严肃地问他是否接受优优的委托,为她出庭辩护。
周月没有答复。
他说:“让我想想吧。我需要想想。”
我有点失望,但我不能勉强。
而且,设身处地的考虑,一切又都可以理解。周月毕竟是个警察,法律规定除
律师之外,只有被告人所在单位推荐的人和被告人的监护人及亲友,才有充当辩护
人的资格。而周月算优优的什么人呢?如果说,他们是朋友,那又是什么性质的朋
友?是普通朋友还是男女朋友?周月一旦站到法庭的辩护席上,他就要对他的上级,
对他的组织,对所有人,把这个关系说清。
两天之后,我没想到的,周月竟然真的去了看守所,还是在那间专门用于会见
的房间里,会见了犯罪嫌疑人丁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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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月为什么突然想要见见优优我不知原委,他们在狱中相会的情形我也未亲见,
因而我无法想象优优的心情究竟是激动还是欣喜,是悲伤还是悔恨——当她身临绝
境时梦中的白马王子突然驾风而至,赶来解救她于倒悬……我知道优优是一个最易
被幻想蒙蔽的女孩,她也许真会把周月的出现当成一场现实的童话,从而像吸了毒
似的,让濒死的身心麻醉在一个海市蜃楼式的乐土中间。
也许幻想真是一剂精神鸦片,足以带领那些渴望的灵魂抵达非凡境界。优优因
为幻想而持久了那场无望的爱,很可能,也因为幻想,荒唐地杀了乖乖。所以,幻
想对那些年轻幼稚的DD.MM 来说,是一把福祸莫测的双刃剑!
根据我的猜想,优优和周月的见面,惊无多少激情可言,至少他们彼此的身份,
使那些即便会有的回忆和感动,都只能藏于内心。他们不再是青梅竹马的年龄,不
再是两小无猜的少年,他们在铁窗之下隔案而坐,一个是正气凛然的人民警察,一
个是引颈待斩的重罪嫌犯。
那天会见现场的实际情形对周月来说,更没有多少含情脉脉的空间,因为他并
非一人独往,他到看守所会见优优,是经了。检察机关的批准,而且是两人同行。
而且,与他同行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那个女人就是周月为优优请到的律师。
直到优优的案子开庭那天我才知道,这位律师在我那部小说的前半部分曾经露
过一面,她就是以前常到公安医院看望周月的那个大名叫梅肖英的小梅。小梅已经
从中国政法大学毕业,并且已经在司法局当上了一名国家干部。周月后来对我说过,
小梅是他认识的推—一位考过律师证书的人,也是他心目中最优秀最敬业的一名公
务员。
那天去法庭旁听的人并不算多,目力可及的都是相熟面孔。我最先看到的是优
优的大姐,她让阿菊扶着来得最早。来得早的还有死者年轻的母亲仇慧敏,她带了
一副很大的宽边墨镜,身边陪了两个同龄的女伴,挑了个不前不后的座位就坐。就
坐后她摘了墨镜四下巡视,一下就盯住了坐在不远的优优的大姐。我注意到她的目
光充满仇恨和鄙夷,可以看出她显然知道大姐和阿菊的身份。
在法院开庭的前一天傍晚,凌信诚给我打了电话,就他要不要去旁听审判一事,
征求我的意见。他说医生坚决不让他去,但他想去。我毫不犹豫地附和了医生的告
诫,反对他去经受这场神经考验。我说信诚你也是个大人了,而且是个男人,该忘
掉的事情要坚决忘掉,要有能力从过去的回忆中拔出脚来。信诚说:我恨杀我儿子
的罪犯,但我就是不相信优优就是这个罪犯。我想去听听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
是她干的,我想问问她到底为了什么!
我沉默半晌,依然反对他去旁听。但我答应在审判结束之后,会将审判的详细
过程及优化的答辩,原汁原味地向他转述。我说,这样对你的身体可能好些。
信诚终于没来。
但周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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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月几乎是在开庭前的最后一分钟内才匆匆赶来,我招手示意他坐到前边,他
摇头表示就坐后面,然后就近在后面一个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悄悄地坐了下来。
检察官和律师分别人场,书记员等人也各就各位,接下来三位法官鱼贯而入,
穿着刚刚改装的深色长袍。我没有听到有谁发布口令,但见大家纷纷自动站起,就
像看见老师走进课堂的学生。我也跟着站了起来,直到法官庄严人座,我等听众才
跟着重新坐下。
审判长是位形象干练的中年女士,两位审判员则都是男的。开庭后最先进行的
程序具是出自律定,虽然繁琐却不能稍稍省略——带被告人到庭、宣布案由、宣读
合议庭组成人员和书记员和公诉人和辩护人等等一大堆名单、告之被告人享有的权
利等等,程序漫长,无甚新鲜。
只是在开庭后优优被法警带进大厅的时候,旁听席上曾发生过短暂的骚乱。那
时听众都在侧目注视优优进场,谁也没有提防身边突然有人失声叫喊:“杀人犯!
你还我儿子!你这个恶魔!判她死刑,判她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谁都听得出来,叫喊的是死难儿童的母亲。对这种心碎的嘶声泣喊,人人面色
凝重,无人阻止,连法官都容忍了片刻,才出声打断:“肃静!请肃静!”
喊声停了,仇慧敏被她同来的女伴劝四座位,那座位上很久很久都断断续续地
响着压抑的啜泣。
庭审进入正式程序,第一项是由检察官宣读起诉书全文。起诉书这类文体显然
要求言简意赅,字字铿锵,用非常凝练的语言,非常有力的论据,将被告人残忍的
罪行,统括描述出来。在我听完这篇义正辞严的起诉书后,我想也许在座的所有旁
听者都已预见到了那个不难预见的宣判。
连我在内,谁也没有想到这场原以为不过是程序性的审判,会在后面出现一个
好莱坞式的逆转,使这个本来注定平淡无奇。毫无悬念的上午,变得高潮迭现。我
也没有料到在这场高潮中力挽狂澜的角色,会是那位文文静静,并不显山露水的律
师小梅。
那确实是一场艰难的挽救,公诉人提出的证据相当充足,有公安机关勘查和搜
查的记录;有医院的血液化验证明;在公诉人的要求下还当庭出示了从凌信诚家搜
出的那桶汽车防冻液;被召至法庭的证人也有一堆,有凌信诚的保姆、司机、医生
和秘书,还有姜帆,还有那天姜帆带到凌家的同事,他们的证词都在重复一件事情,
那就是优优与孩子剑拔弩张的关系。
在宣读医院出具的血液化验证明和死亡诊断书时,旁听席上的仇慧敏再度情绪
失控,哭喊声惊动全场:“处死她!把她千刀万剐,给孩子报仇!”审判长一再劝
阻无效,示意法警请其出场。法警与仇慧敏的两个同伴交涉少时,那两个年轻女人
便连扶带劝,把泪流满面的仇慧敏搀出了大厅。
当仇慧敏的哭声在审判厅门外消失之后,法庭传唤凌信诚的保姆第二次出庭,
保姆第一次出庭是为了叙述优优与孩子的紧张关系,而这一次则是作证孩子两次发
病时优优在场的情形。证明优优确实进入过案发现场的还有钱志富的一篇证词,因
为开庭前公诉方没有找到钱志富本人,无法通知其到庭,所以他的证词只好由法庭
工作人员代为宣读。那篇证词实际上是公安机关找其谈话的一篇笔录。
被梅肖英抓住不放的,就是这位保姆的发言,还有钱志富的那篇笔录。
保姆的证词照例先由检察官予以提问,他的提问意在指引作证时口齿不甚清楚
的保姆进一步强调出证言中的某些细节。
检察官问:“证人,孩子第一次中毒发病那天,你是否一直在家?”
保姆说:“我一直在家。”
检察官问:“你一直看着孩子吗?”
保姆说:“是的,那天小诚,啊,就是孩子的爸爸,不在家里,孩子只能是我
看着。”
检察官问:“你刚才说那天你下楼去给凌信诚送过衣服,是谁让你去的?”
保姆指指被告席上的优优:“是她让我去的。当时司机老杨打电话上来,说他
就在楼下,因为楼下不让停车,所以让我们赶快把小诚的衣服送下去。她就让我去
了。”
“你刚才说孩子只能你带,而被告人又不能接近孩子,那照理应该由被告人去
送衣服,让你留下来看着孩子,你当时没有提出来你走不开吗?”
“我,我提没用的,我是给人家做工的,人家要我做什么我就要做什么,我没
有办法的。”
“你下楼去送衣服以后,家里还有谁在?”
“只有她在。哦,还有乖乖。
“你下楼前孩子的情况怎么样?有没有生病的样子?”
“没有,我下楼前孩子很好的,他还在睡觉嘛。”
“你下楼去了多长时间,大约。
“大约,十分钟有吧,因为电梯要等啊,后来我在电梯口又碰上一个老乡,非
要拉着和我说话。
“你回来以后孩子正在哭吗?那时候你看见被告人在什么地方?”
“她正好从孩子的屋子里走出来,我看到她时她正从那边走出来。
“她当时跟你说了什么?”
“我问她孩子睡得好好的怎么哭了。她说不知道怎么哭了。我跑进去一看孩子,
啊呀吐了一身,而且人也昏昏沉沉很不精神,哭都没力气的样子。我回身出来还想
问问她怎么回事,一看,她不在了,她自己上楼去了。
“你是什么时候发觉孩子中毒了?
“那是天快黑的时候,孩子全身一抽一抽的,又吐又哭,哭也哭不出来的。我
一摸孩子发起烧来了,就赶快到楼上叫她,告诉她孩子病了要送医院的。她让我打
电话叫司机回来,我说来不及了,就坐出租车吧。后来我们就坐出租车,我问司机
哪个医院近,司机说东直门医院最近,可丁优非让司机绕远带我们到爱博医院去,
结果第一次中毒就差点把孩子耽误了,医生讲再晚五分钟孩子就没命了。
检察官满意地顿了一顿,接下又问:“孩子第二次中毒之前只有你一个人在家
吗?当时家里还有没有别人。
保姆回答:“没有,就是我一个人在家,后来丁优就回来了。
“她回家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那时候大约是几点钟?”
“我在卫生间。我听到她开门进来,听到她的脚步声,很轻很轻的。后来我从
卫生间出来,看见她从孩子那边走过来。那时候大概是下午两三点钟吧。”
“被告人进屋后,多长时间你才从卫生间里出来的?”
“大概……五六分钟总有的,那天我肚子不适宜。”
“你从卫生间出来看到被告人,被告人的表情怎么样?”
“很尴尬的,跟我打了个招呼就急急忙忙上楼了。后来我听到孩子又哭了,本
来睡得好好的,可她一回来孩子又哭了。我过去一看,又在吐。到了傍晚又是发起
烧来了,送到医院就没救了。”
检察官转脸面向法官,踌躇满志地微微颔首,表示:“我提问完了。”
法官的目光移向梅肖英,问道:“辩护人要求提问吗?”
梅肖英举了一下右手,表示有话要问。她的问话在我最初听来,并无任何惊人
之处,也无多少奥妙可言。
“证人。”梅肖英问:“孩子第一次中毒前,当时你送完衣服从楼下回来,你
第一眼看到被告人时,你在什么位置?”
“我一进家门就看见她了,因为孩子在哭,所以我一回家就往孩子的房间那边
看,就看见她了。”
“你第一眼看见被告人时,被告人在什么位置?”
“她好像是刚从孩子屋里出来么,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就在孩子的屋门口。”
“孩子第二次中毒前,你第一眼看见被告人时,被告人在什么位置?”
“也是在那边,在孩子房间那边。”
“具体是在哪里,是在孩子屋里,还是屋外?”
“好像在门口吧,刚刚从屋里走出来的样子。”
“证人,你说她好像是刚刚从孩子屋里出来,好像,是什么意思?”
保姆一下愣了,接不上话。梅肖英接下去问:“好像,是不是说她从孩子屋里
走出来,只是你的感觉,是你的推断。你感觉她是刚刚从孩子的屋里走出来的,对
吗?”
“她就是从孩子屋里出来嘛,要不她站在那里做什么。你去我们家里看了就晓
得了,孩子住的屋子外面就是一个空走廊,旁边没有其它房间的。她要不去孩子屋
里面,站在那里做什么!”
梅肖英马上接了她的话:“对,你说得没错。孩子的屋外是一条空着的走廊,
这条走廊约一米宽,二点一米长。走廊的出口与整套公寓的大门成十五度角,在大
门的位置根本看不见孩子的屋门,只有穿过四分之三的客厅,也就是说,要从大门
朝那条走廊的方向走五至六米远,才能看到孩子房间右侧的门框。我向这幢公寓的
开发商索要了这套房子的平面图纸,我还去这幢公寓相同户型的一套待租的房子实
地测量了一下,我手里这份房屋平面图请证人看一下,是不是和你家的户型完全一
样。”
经审判长许可,法庭工作人员从梅肖英手中接过图纸,递到保姆手上。保姆对
图纸这种东西显然有些陌生,端详半天似乎找不着方向。审判长连问了两遍,她才
含糊地点头。
“差不多吧,和我们家差不多。”
梅肖英接下来替那保姆做了结论:“证人,你刚才说孩子第一次中毒前你到楼
下送衣服,回来后刚一进门就看见被告人了。你又说被告人当时站在孩子房间的门
口,而你当时的位置,即便是你那时已经走到了客厅的中央,你都不可能看到孩子
的屋门。孩子第二次中毒之前,你是从卫生间一出来就看到被告人了,而在这套公
寓一层卫生间的门口,你就更不可能直接看到孩子的屋门。也就是说,你认为被告
人是从孩子屋里走出来的,只是你的感觉,只是你的推断,或者说,只是一种猜测,
是不是?”
保姆结巴了一下,似乎被这种文字游戏弄得有些乱了,以为有什么陷阱,不免
出语踌躇。但她最后还是答道:“啊,我就是感觉她刚从屋里出来么,不然孩子怎
么会哭。她不碰孩子孩子很少很少哭的。”
保姆的声音虽大,但气势已露出些勉强,露出色厉内在的败相。梅肖英机智地
并不恋战,并未穷追猛打,甚至没有给保姆继续说下去的半点缝隙,便用斩钉截铁
的语调向法官示意:“辩护人的问题问完了。”使保姆意犹未尽的争辩被戛然而止。
梅肖英的提问显然让两位出庭支持公诉的检察官发觉自己也有一根软助,我看
到他们神色凝重地交头接耳,紧张地讨论应变的对策。接下来又有几项证据和鉴定
呈堂公示,但公诉人和辩护人均未多加置评,在法庭进入辩论程序之前,一切都进
行得波澜不惊。
法庭辩论照例先由检察官做出支持公诉的发言,口气虽慷慨激昂,但内容多属
重复。主要强调被告人因为自己的个人利益而残忍地杀害儿童,并且一次不成又来
二次,可见毫无人性,社会影响恶劣,主观恶性极大,要求法庭依法从重惩处,以
保护儿童,伸张正义。在公诉人发言之后,辩护人梅肖英做了辩护发言,同样咄咄
不让,列举公诉人提供的人证物证,逐一加以分析评判,认为所有这些证词和鉴定,
均无法绝对证明被告人肯定犯有起诉书中所指控的罪名,因此,依据无罪推定和疑
罪从无之法律原则,要求法庭依法宣布被告人无罪。
梅肖英为自己的分析排列了如下顺序:第一、公安机关在被告人丁优的住处搜
出的丰田汽车防冻液,因被告人确有正常用途而不能作为被告人用其毒杀儿童的定
案物证。被告人那一阵正在学习汽车驾驶,使用的正是一辆丰田汽车。那桶防冻液
原来放置于汽车的后备箱中,因汽车刹车和转弯时总是发出晃动,因而被被告人取
出,存放于储物间内。公诉人没有提出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被害儿童血液里的乙二
醇毒素,肯定源自这桶防冻液中。第二、被告人自我描述的关于被害人两次中毒发
病前的情形,情节合理,逻辑畅通,公诉方的证据无法得出其不能成立的结论。按
照被告人的说法,被害人第一次中毒发作前,保姆下楼去送衣服,被告人在楼上听
到被害人不停啼哭,遂下楼前去察看。看到被害人的屋门大敞,被害人独自躺在床
上,被告人因担心引发被害人对她的恐惧反应,故而未敢进屋。控方证人的证词中
说被告人好像从屋里走出,应属个人主观的猜测,并非亲眼所见的事实。被害人第
二次中毒发作之前,被告人回到住处,因为想请证人帮她找出她用的一只皮箱,故
而去被害人房间门口探望,见证人不在屋内随即退回,并未进屋。而现场的房屋平
面结构也证明证人两次见到被告人的位置,均无法看到被告人是否从被害人屋内走
出。第三、公安机关在对证人钱志富的询问笔录中,钱志富只说了他在何年何月何
日何时,用自己的汽车载被告人去了案发现场,并没有看到被告人在案发现场做了
什么。而被告人在接受公安机关审讯时,已经说明自己因与凌信诚的关系发生一些
问题而准备回老家仙泉,走前回到凌信诚家来取自己的东西,可见,被告人是有正
当理由进入案发现场的。对钱志富的询问笔录只能证明被告人曾经进入案发现场,
不能证明其确有投毒行为。第四,爱博医院提供的血液化验证明只能证明被害人死
于血液中乙二醇类有毒物质过量,也不能证明就是被告人有意投毒致死。第五、姜
帆等若干证人关于被告人与被害人关系紧张,被害人不能接受被告人的证词,可以
证明被告人存在犯罪动机,但不能证明被告人已经犯罪的事实。
综上所述,尽管被告人具备了犯罪的时间,具备了犯罪的动机,具备了犯罪的
工具,但没有任何一项证据,足以证明被告人确实实施了起诉书中所指明的犯罪。
因此对被告人的指控是不能认定的,是不能成立的。
梅肖英的辩护发言,洋洋洒洒,滔滔不绝,让旁听席上的听众,全都鸦雀无声。
辩护发言结束之后,检察官再次要求发言,进行辩论。但检察官的二次发言并
未提出新的观点和新的证据,只是强调虽然没有被告人投毒的直接证据,但间接证
据客观真实,非常充分,互相印证,来源合法,已然形成了一条连续完整的证据锁
链,完全可以据此认定被告人犯下十恶不赦的滔天罪行,法庭应予采信。而且公安
机关在调查中,未发现除被告人之外的任何人,具备全部犯案条件,所以真正的罪
犯非被告人莫属。针对公诉人的坚定抗辩,梅肖英的回答极其简洁:没错,你们的
证据非常充分,来源也很合法,可惜没有一条确凿!
审判长见双方辩论的内容已无新意,适时地宣布辩论结束。宣判前的最后一道
程序,是被告人自己的最后陈述。
当审判长把优优的这项法定权利告之她时,优优很长时间没有出声,以致审判
长再三发问:“被告人丁优,根据法律规定,你有最后陈述的权利,你要陈述吗?”
直到审判长问出:“被告人丁优,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否放弃最后陈述的权利”
时,丁优的嗓子才沙哑地发出声音。
“我,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没有害那个孩子。但我对不起信诚,我对不起他的
父母,如果是老天爷让我这样来赎罪,那你们,你们怎么判我……都行。”
优优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审判长以为她陈述完了,刚要开口说话,不料
优优哽咽的声音接着响起:“我惟一舍不得的,是我的大姐,还有……还有我爱的
人!”
审判长不知是否出于侧隐之心,沉默了很长时间,让全部听众,都在寂静中听
到了优优压抑的啜泣。
也听到了旁听席上,优优大姐的啜泣。
然后,审判长宣布休庭。
审判长和公诉人、辩护人等—一退场,优优也被带下去了。大部分听众没有离
座,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气氛中,沉浸在不知所措的矛盾的心情中。无论心情还是
气氛,都表现在一片低声的议论和争执中……
半小时后,法庭再次开庭。台上台下,所有人都按原位依次人席,庄严就座。
最后一个登堂入室的仍然是审判长和她的助手,当审判大厅安静下来之后,审判长
起立,别无罗嗦,当庭宣布:根据人民检察院刚刚提出的建议,因本案证据不全,
需要补充侦查,因此经合议庭研究决定,本案延期审理,暂时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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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
在法庭宣布暂时休庭的当天下午,我从周月口中得知,检察院已将此案发回公
安机关,要求公安机关做出补充侦查。当天晚上周月依我请求,带上梅肖英一起,
与凌信诚见了一面。因为需要回避本案的控方证人——凌信诚的保姆和司机老杨,
所以见面不便安排在凌家进行。又因为涉及优优及乖乖的生死之事,话题沉重也不
宜到酒吧餐馆这类地方被周围的热闹干扰。所以凌信诚依我的建议,在长城饭店租
下一间套房,作为此次会晤的地点。
这次会晤在我心中的感觉难免有种宿命的味道,令人感叹命运真大而天下太小。
优优生活中两个最重要的男人,竟不知不觉,走进同一个房间,促膝于同一个夜晚。
一个是优优深爱的人,一个是深爱优优的人,为了优优的真相与生死,坐在同一盏
灯下,经历同一种心情。尽管,他们谁也不解优优对他们的真情实感。
会晤的主谈者并不是这两个男人,而优优的辩护律师,这个晚上惟一的女性小
梅。她向凌信诚大意叙述了庭审的过程,包括检察官的发言和她的发言,包括在法
庭上出示的种种物证、宣读的鉴定和证词,以及证人现场的证言。这些在法庭上激
烈交锋质证了整整一上午的纷繁内容,在梅肖英的口中,被梳理得井井有条简明扼
要,既无罗嗦重复,也无半点遗漏。庭审各方的观点以及最后的结果,说得清晰了
然。在凌信诚的要求下,她连续两次完整复述了优优的“最后陈述”,我又做了少
许补充和形容。我们的介绍让凌情诚双目含泪,呼吸起伏,但不知他的难以自持,
有多少是为了儿子,有几分是为了优优。
我说:“信诚,情况就是这样了。今天梅律师的辩护非常成功,也非常客观。
既没有肯定优优并未犯罪,也指出公诉方的证据并不足以认定犯罪。按法律规定,
证据不足就不能凭分析猜测定人罪名。所以检察院主动建议补充侦查延期审理,无
论对死去的孩子还是对活着的优优,这样安排都是好事。为了孩子不致死不瞑目,
也为了优优不致蒙受不白之冤,这事由公安机关重新慎重调查一下,是件好事。”
凌信诚低头不语,默默听着。良久他才抬头,目视小梅。他问:“梅律师,你
能如实告诉我吗,按你的判断,杀我儿子的,到底是不是优优。”
梅肖英面有难色,犹疑片刻,似是无法确言。她说:“作为她的律师,我希望
不是优优。”
凌信诚说:“我想知道的,不光是你的希望……”
梅肖英善解其意地接着说道:“以我主观的感觉,不象是优优。可我不能拿主
观感觉当作客观的判断。既然目前的证据不能认定优优,那么按照法律的原则,不
能认定的罪名,应以无罪对待。”
我看到了,梅肖英的“无罪”二字,让凌信诚聆听的目光,投射出瞬间的希望。
但梅肖英接着说道:“当然,目前的证据也远远不能断定丁优无罪。”这一句客观
的分析,又令他的双眼,蒙上一层迷茫。他茫然地听完了梅肖英完整的解释:“我
们要求判定丁优无罪,只是要求法庭尊重疑罪从无和无罪推定的法理原则,如此而
已。”
凌信诚的表情,似懂未懂,他继续问道:“那,我该怎么办呢?”见我们谁也
回答不出,他不由喃喃自语:“如果优优真的杀了我的乖乖,真的和我有灭子之仇,
那就是命运在罚我,是上帝不想让我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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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肖英看看坐在身边的周月,又看了看我,目光最后落到凌信诚脸上。她用律
师特有的理智,循循善诱地劝道:“如果公诉方找不到确凿的证据,那么法院只能
判她无罪。如果法院判她无罪,你就应该相信法律,相信丁优。”
那天晚上的会晤,就在这样的结论中结束。在送走周月和小梅之后,凌信诚向
我问道:“这位律师为优优辩护,费用是由谁出的?她和优优是早就认识的吗?”
我做了简单解释:“她是周月帮优优请的。优优以前在医院照顾周月,他们又
是仙泉同乡,所以周月自愿帮忙。”
凌信诚疑问:“那就是说,律师费是那个周月出的?他只是一个民警,会有那
么多钱吗?”
我摊开两手,表示对这场官司的费用收付,不甚清楚,“也许吧,也许梅肖英
是看在周月的面上,免费对优优提供法律援助。钱的事我没问太多。”
凌信诚马上表示:“那你去告诉律师,让她多用点心思,她的辩护费用,全部
由我来出。多少都行,由我来出。”
我略想一下,婉言劝道:“我看,既然小梅已经承担了辩护,钱的事索性以后
再说。因为这个案子的被害人是你儿子,你是原告,如果为被告出钱,恐怕会遭人
议论。不如等优优被判无罪以后,你再给小梅周月一点补偿,这样对外比较好讲。”
凌信试听了,不再坚持出钱。在这最后的话题谈完之后,我们也互相告别分手。
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这次会晤,有了梅肖英的那些话语,才使得后面事态的进程,有
了不同的走向。在我和凌信诚于长城饭店门口各奔东西的时候,凌信诚并不知道他
家客厅的灯下,有人正在等他。
凌信诚那天回到家已近晚上十点,保姆帮他开门时他就看到客厅里的灯全都开
着。还没容保姆轻声禀报他已经看到依然是一身丧服的仇慧敏,从正对大门的一只
沙发上站起来。
仇慧敏的来意他早就料到,上次她已经流露出明显意向,要与信诚重修旧好。
因为在仇慧敏看来,她和凌信诚拥有共同的悲伤,共同的仇人,这使两人的感情,
有可能重新找到支点和共鸣。
所以,凌信诚刚一走进客厅仇慧敏就主动上前将他抱住。她在他怀里悲拗失声。
她哭着说孩子死得这样悲惨,而凶手却未遭报应,我们是孩子的父母,应当让孩子
死得瞑目!
凌信诚那一刻想到了孩子,想到孩子在这屋里的哭声笑声,他的双目也和孩子
的母亲一样,泪如泉涌。但他很快擦掉脸上的眼泪,很快推开怀中的女人。他让她
别哭,他让她坐下,然后,他也坐下。他没再谈论孩子的事情。
他说:“你最近还好吗,还在你舅舅那里帮忙?”
仇慧敏也止了眼泪,但鼻子还有些哝哝,她说:“我舅舅的厂子倒了,想帮也
无忙可帮。”
凌信诚说:“我欠你的三百万元,已经付了,能管点用吗?”
仇慧敏从皮包里取出一张支票,正是那三百万元现金。她把那张现金支票放在
凌信诚面前,然后轻轻长叹一声,声音黯然失神:“幸亏这钱你给得晚了,不然当
初投了进去,也是杯水车薪,·白白扔了。现在他那公司既然已经没救,我也用不
着这笔钱了。本来还想能不能找你换回孩子,可现在你就是同意也已经晚了。”
凌信诚沉默半晌,看着茶几上那张薄薄的支票,那支票就像是儿子的身契。他
的鼻子不由有些发酸,视线不由有些朦胧。他把支票推了回去,他说:“这钱你把
它收好,咱们也算好过一段,不管怎么说,咱们曾经有过一个共同的小孩。所以,
你有困难我也应该帮你,更何况这笔钱咱们早有协定。而且我还得向你道歉,我没
把咱们的儿子……没把他养好……”
凌信诚放慢声音,用以遮掩胸中的呜咽。但他的话却把仇慧敏的泪水,再次决
放出来。她扑在凌信诚的膝下,抱住他的双腿。她说信诚,你别这么说了,你这么
说我心里受不了的。我是心疼孩子,可我也心疼你啊。你父母已经不在了,你没有
一个亲人了,以后谁来关心你照顾你啊?
仇慧敏说这话时,眼泪已经止住,她的声音因而变得客观冷静。但凌信诚却悲
从中来,双目湿润。他说:“我,我这辈子这辈子该怎么过下去呢,他也说不清楚。
仇慧敏说:“信诚,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来照顾你吧,我一直真心爱你,
和姜帆那是以前的事了。如果你还能原谅我一次,那就让我们重新开始,我们一定
会再有一个儿子!现在我来照顾你,以后让儿子照顾你,你一定会得到最幸福的生
活,你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就重新开始!”
凌信诚的眼泪终于没有流下,他摇头说:“小敏,我谢谢你。你说的对,我真
的想再有一个孩子的,无论他是男是女。我真的想有人能爱我,陪我,因为我……
我太孤单了。可我已经爱上一个人了。如果法律最后能够证明她无辜,证明她没做
对不起孩子的事,那我还是要和她一起生活下去的,这是我已经发过的誓。我发过
誓要和她永远在一起,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凌信诚的话让仇慧敏咬牙切齿:“小诚,你到底是爱咱们的儿子,还是爱那个
女人?那个女人杀了你的儿子,你还要原谅她吗?你连我的那一点陈年旧帐都不肯
原谅,却能原谅一个杀人的凶手,难道你真的中了魔吗?”
凌信诚也咬牙切齿:“她是不是凶手,要由法律来定。我相信法律,我相信证
据!”
凌信诚把证据二字,抬高了声音。仇慧敏也随之对抗地抬高了声音。她几乎是
在嘶声怒喊:“如果一时找不到证据,难道就让孩子这样白死?难道你就能和杀你
儿子的凶手一起寻欢作乐!难道你就听不见咱们的儿子,在地底下哭吗!你看不见
他在满身流血地哭吗!你听不到他在叫你爸爸,让你为他报仇吗!”
仇慧敏说到一半凌信诚就站了起来,就离开沙发不知想要躲往哪里。当仇慧敏
声嘶力竭的话音刚落,他也突然哭喊着爆发出来:“我是要为他报仇的!你别再提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在我的心里,我不会让他哭的,我不会让他流血的!我爱我的
儿子!”
仇慧敏从地上浑身发抖地站起,她从沙发上拣起她的皮包,离开了凌家的客厅。
也许是凌信诚惨白的面庞,嘶声的喊叫,预示着他的心脏已到了危险的临界,她不
敢再与他争吵。但她在离开凌家时流着泪说:“信诚,我知道你爱儿子。我也爱。
但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仅仅把儿子放在心里,我还要让他指挥我,出去为他报仇!
我绝对要让害死他的凶手,到地狱去为他偿命!”
仇慧敏没等信诚回答什么,就转身出了屋门。她把她的毒誓留在了这间空旷的
客厅,留在了这幢寂静的公寓。一同留下来的,还有茶几上那张三百万元的现金支
票。
幸亏仇慧敏走了,凌信诚的心率确实发生了危险动荡,吃了药也压不住整个晚
上心痛心慌。他捱到第二天早上叫保姆和司机扶他去了医院,并且在医院里住了整
整一周。
这一周不知是让他享受了清静之福,还是煎熬了孤单之苦。他让自己的私人秘
书将支票送还到仇慧敏处,他想把他和仇慧敏的关系,就这样一笔了清。往事不堪
回首,前途迷茫无定。他的生活兴趣,和对未来的信心,似乎都在一个纠缠不清的
关节,被郁闷的心情锁住。他的胸口,不知是心脏本体原有的毛病,还是被这心情
压抑了功能,总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堵着,透不出半口长足的气息。
这一周对优优的生死存亡,也是最为关键的一个时期。在这一周结束之后,法
院发出公告,通知再次开庭。我和梅肖英及时通了电话,探问她对这次开庭的前景
展望。根据梅肖英的分析,或者公诉方拿出新的证据被法庭确认,或者没有新的证
据法庭宣告丁优无罪,总之这可能是丁优案一审的最后一次开庭。梅肖英大概从周
月那边打听到一些消息,说公安局三天前拘留了优优的姐夫,但在拘留的当天又将
他释放出去,具体详情周月也不太清楚,也许他完全清楚但碍于纪律不肯透露。梅
肖英说,法庭这么快就重新开庭,肯定是公诉方拿到了新的证据,不然何不再拖些
时光,犯不上这样匆匆忙忙。
我从梅肖英的话中隐隐猜到,这个新的证据,八成与优优的姐夫有关。
开庭那天凌信诚还未出院,我和小梅经过商量,没有将开庭一事告之于他。我
又和周月约好一同前往法庭旁听,彼此都预感到此役凶多吉少。
开庭后发生的事情和我们猜想的完全一样,和梅肖英暗示的也完全一样。公诉
人在二次开庭时并未重复上次那些被梅肖英刁难过的原有证据,他们掣出的杀手铜,
正是优优的姐夫钱志富。钱志富在检察机关的安排下现身法庭,充当控方抛出的最
大王牌。
钱志富当庭作证:案发当天中午丁优匆匆来到已被查封的志富网吧,求钱志富
开车带她去买离京外逃的车票。两人行至城东三元桥附近,丁优突然让他开车拐向
桥西,桥西有一家汽车维修中心,丁优让汽车在那里停靠。她下车进去买了一桶汽
车防冻液,出来后让钱志富打开汽车的后备箱盖,将新买的防冻液当即启封,从中
倒出少量,装进一只倒空的矿泉水瓶。余下的大部分防冻液连同那只原装桶,就留
在了钱志富汽车的后备箱中,说是送给姐夫随便使用。而那只盛了少量防冻液的矿
泉水瓶,则放进她自己的挎包中,然后就让钱志富驱车带她直接去了凌信诚家。
钱志富提供的这段情况在控方迄今为止的全部证据当中,是最有力量的一项举
证。它几乎直接说明了被害人体内的乙二醇毒素,来源何处;直接证实了丁优购毒
并携毒在案发前进入现场的完整过程。
除了钱志富的证词之外,公诉人还请出公安机关主持此案侦办的刑警队长出庭
作证。陈述了他们在取得钱志富的如上证词之后,对三元桥西的那家汽车维修中心
的调查结果。结果证明:在案发当天,该汽车维修中心确实对外出售过汽车防冻液。
而钱志富的那辆由凌信诚借其使用的奥拓轿车,在公安机关对钱志富实施拘留措施
之后的搜查中,确实从后备箱中搜出一桶已经开封的防冻液来。
证据的条线渐渐收拢,渐渐形成一片清晰的网络,将丁优网在其中,将她投毒
杀人的事实,勾勒得条块清楚。这场审判让我几乎失去呼吸地经历着整个繁复而又
残酷的举证进程,它的残酷不是由各种证据链条牵引起来的罪恶之轮,不是由这些
人证物证临摹出来的犯罪实景,而是,这个进程让一个美丽纯洁的女孩子,在人们
的脑海中,一点一点地,幻化成一个食人血肉的白骨精;而是,它让我们确认了这
不是一个不实的误会,不是一场假设的游戏,而是一个能够让人相信,却不能让人
理喻的既成事实。
尽管,梅肖英出于律师的义务,在质证和辩论中做了最大的努力。她义正辞严
地追问钱志富是出于什么原因,事隔多日才说出丁优购买防冻液这样一个关键情节,
隐隐道出对公安机关有逼供行为的怀疑。但钱志富的回答基本合理,至少连我都这
么认为:他说丁优是他妻子的妹妹,是亲情关系使他当初三缄其口。但在公安机关
将他拘留并在他车中搜出那桶防冻液之后,他再不交待便自身难保,再不交待便会
被警察指控同谋,至少要被指控包庇。包庇也是犯罪,也要判刑。既然妻子的妹妹
如此不仁向小孩投毒,也就怪不得他大义灭亲揭发检举。梅肖英对钱志富的解释无
力反洁,但在法庭的最后辩论中她还是质疑了丁优投毒的现实可能——被告人根本
接近不了孩子她是怎么将难喝的防冻液喂孩子吃下?就算有证据显示那桶防冻液是
被告人买的,却没有证据能直接证明防冻液就是被告人亲手喂孩子吃的。但梅肖英
的质疑我相信在绝大多数旁听者的感觉中,都不免有些强词夺理。
法庭确认了我的感觉,在让优优再次进行最后陈述之后,就用果断的口气宣布
休庭合议。优优似乎没有信心再为自己辩护,她几乎是自动放弃了最后陈述的机会。
她只是‘嘎咽着断断续续说了两句:“我没想到……我没想到……他们是我的亲人,
我那么爱他们……”之后,便泣不成声。场面十分沉重,大厅寂静无声,谁都听得
出来,她在诅咒她的姐夫!
法庭很快恢复开庭,至高无上的法官重新归位,审判长起立宣判:被告人丁优
犯故意杀人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罪名成立。依法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
身!
旁听席上响起了欢呼声,那是陪同仇慧敏来的那些旁听者,他们簇拥着这位不
幸的母亲,庆祝着他们最终获胜。仇慧敏和她身边的一位女友抱在一起,为她的孩
子喜极而泣,同时也能看出她无比感伤。这时我注意到被告席上的优优,她满脸泪
痕被法警带走,在走出审判大厅的一瞬摹然回头,目光向我身边的周月,投来无尽
遗憾的一瞥。
优优的大姐那天没来法庭旁听,听阿菊说她根本不知道法庭今天开庭。这一天
她和往常一样在家煮药服药,还上街买了些新鲜菜果,给丈夫做了一顿常规的午饭。
大约就在她买菜做饭的时候,她的丈夫钱志富把她亲爱的小妹,送上了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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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
我的小说终于找到了一个戏剧性的结尾。
这个结尾使我不得不重新思考这部作品的主题立意和整体基础——我究竟写了
一个什么样的人物,这个人物的喜怒哀乐及最后的命运,究竟要向读者说明什么,
昭示什么?
我倾力描摹的这个女孩,曾以她健康阳光的外表感动过我;曾以她爽朗倔犟的
个性感动过我;曾以她艰难困苦的经历感动过我;曾以她善良热情的天性感动过我。
最深刻的是,她的那场令人难以置信的精神之恋,她把对一个男孩的暗恋如此长久
地深藏于心,确确实实,感动过我!
我曾为她始终不能实现她的向往而感到惋惜;为她生活中的种种变故和逆境感
到焦虑;为她最终选择极端手段,寻求简单解脱,感到震惊。在两次庭审之后我不
得不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不幸。我愈发感到像优优这样年轻的男孩女孩,内心都有
一块我们永远无法探明的隐秘,他们的真实思想,他们的行为方式,我们永远无法
做出真切判断。他们下一分钟将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我们永远无法先知先
觉。
我把优优的结局,告诉了那位一直催我尽快完稿的电视剧制作商。他在喷喷叹
惜的同时,压不住欣喜若狂。他说你好好写,快点写完,这片子拍出来肯定好卖!
少女杀人,无论其心路历程还是案件的侦破过程,都天生具备了充分的可看性,足
以和广大观众的好奇心强烈互动。
他进而提出了一个新的策划,以若干年前曾经热播的一部电视系列剧《命案十
三宗》为例,主张我的这部作品,一旦改编成剧,不防也照猫画虎,渲染些纪实风
格,甚至索性向观众挑明该剧以真人真事作为背景,是一部名副其实的“情感实录”!
因此当务之急,是趁故事的人物原型还活着的时候,抢拍一些真人镜头,以备今后
片头片尾之用。
制片商的这个策划并未等我同意,便迅速着手实施。那一天他把电话打到我的
家里,说已经用某电视台的名义,商得监狱管理部门同意,明天就要到看守所去拍
摄与优优谈话的实景。谈话的内容有两个策划,一个是请律师出面和她谈上诉的事
情,话题必须涉及案情。另一个是请编剧——也就是我——对其进行狱中采访,以
“临终关怀”的名义,让她谈些内心隐秘,最好能谈出点“千古恨”那一类的感慨,
和当初“一失足”的思想动机。
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不想再次面对优优,不想再次面对这样一个将不久于人
世的青春女孩,不想再次面对一个因毒杀幼儿而在我心中变得极其陌生的人物。我
预想到这种面对将会令我的内心,逃不开无处发散的心寒和别扭,所以我做了推辞,
建议制作商去找律师。但当天晚上制作商又打来电话,说律师对这个角色表示了拒
绝,理由是上诉早已上诉,而且非常不巧,今天最高法院刚刚将上诉驳回,裁定维
持原判。估计早则今晚,迟则明晨,原审法院便会将最高法院的终审裁定,送达本
人。律师不愿在当事人自知死期已定的情况下,再与其真戏假作,将上诉一节重新
表演一遍。所以制作商只好又来恳求于我,希望我明天亲自出马,在摄影机前与优
优谈谈,他说这时候与优优交谈,唯我最佳人选。
我只好答应。
一来,我为了稿费必须服从这个商业计划;二来,我去也是为了优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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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无论如何,优优曾经向我袒露过心扉,将她从不告人的隐秘,与我交流。
她最爱周月,但不能与他交流;她最亲大姐,但很少与大姐交流;她曾与凌信诚形
同夫妻,但心中的这一块隐秘,也无法与之交流。所以制片商说的也确实没错,在
优优死到临头之际,与她做最后交流的那个人,也许只能是我。最适合给予她一点
感情安慰的人,最适合聆听她临终忏悔的人,也许只能是我。
第二天一早,临时组建的一支摄制小组便开车来到我家,接我一起去了关押优
优的监所。一审判决下达之后,优优从分局看守所移至了位于北京南城的一个更大
的看守所中。由于经过事前联系,监管干部比较配合,特地为我们在监区内安排了
一个较大的屋子,在我们布好灯光,架好机器之后,民警便把优优带过来了。
优优目光憔悴,容貌却依然年轻。身上穿的囚服尺寸有些小了,身材的线条却
无意间被勾勒得起伏动人。她在我的对面,隔了桌子坐下。当民警将她的一只脚腕,
用铁链固于椅腿之时,她偷眼看了一下我身后的镜头,脸上露出些难为情的样子。
这细微的动作让我心中一震,想到人之将死,还这样顾及面子,可见羞耻之心,乃
人之本性。
谈话开始之前,我先做寒暄:“优优,你还好吗?”我的神态故意轻松,声调
也处理得尽量随意:“身体好吗?这两天心情还行吗?”问完之后我才发觉这类寒
暄与此时的优优,实际上是多么不够厚道的一个提问,大有哪把壶不开提哪把的傻
气。
好在优优仿佛比我坦然,言语表情并不上挂下连,她用颇为事务性的口吻答道
:“这些天睡得不好,所以总觉得恶心,一恶心就吃不下东西。”
“有没有去看看医生?”我问。
“没有。”她说:“前两天没心情看。现在,看不看也无所谓了。”
我停顿少顷,开始介入正式话题:“优优,今天有几个电视台的记者跟我一块
儿过来看你,他们听了你对我说过的那些经历,都觉得很有意思。他们,也包括我
在内,都对你和那个小孩之间后来发生的事情……很不理解,甚至很不相信。所以,
我们今天来,是想跟你随便聊聊,听听你的想法。我想,我和你,咱们之间也谈过
好多次了。你把你的家庭、历史、你内心喜欢谁不喜欢谁,都毫无保留地告诉过我,
我应当有义务再听听你最后的想法,对你的一生,做一个完整真实的记录,你说好
吗?”
优优点点头,并且,还微微笑了一下,但那笑容如同昙花一现,短促得接近于
无。她在点头之后,又精神枯萎地摇了摇头,声音也显得毫无生气。
“昨天这里的队长跟我说了,其实我真的不想再谈什么了。大家都是听他们的,
我说什么,又有谁听。现在我再说,又有什么用。我说我没杀乖乖,你们信么?”
我语迟片刻,难以回答。信与不信似乎都不宜讨论。我换个问法,把差点走僵
的场面,调转开去。
“你现在最想什么,想你大姐吗,想不想信诚?想不想对他们说些什么?”
“不想了。”优优还是摇头,但接着又说:“前些天我托这里的民警给我大姐
带话,让我大姐过来看我,我很想她。可民警说我押在这里已经用电话通知我姐夫
了,我姐夫说我大姐已经不认我了。那天晚上我哭了一夜,第二天想想又有点不信,
也不知道我姐夫告我,我大姐晓不晓得。她就我这么一个小妹,从小带我就像我妈,
难道她真舍得我吗?”
优优的表情,几乎像是自问,随后,又像自答:“不过大姐也没办法,她身体
不好,现在和我姐夫一起,全得靠他,她也只能全听他的。她也没有办法。”
我说:“你认为你姐夫向公安局交待的事情,是诬告呢,还是说了实情?”
优优看我,那样子这还用问么!“你知道的,我姐夫那人,只认钱的。准是谁
又给他钱了,他才这样说我。要不然就是公安局逼他了,他没办法,就这样说我,
这样说我人家就可以把他放了。两种可能都有。”
“你希望是哪一种可能?”我继续问,也不知为何要这样问。
“当然是第一种,第一种至少他会得到钱的。他得到钱了,至少能拿出一些给
我大姐看病。”
“那你岂不是太无辜了?”
优优歪头看窗外,未即回答,良久才说:“我也没有办法,连小梅都说不服法
官,我又能怎么样呢。这些天我想来想去……我心都死了。这是老天对我的报应。”
我不知该再问些什么,我被优优木然的神态弄得心中难过。我身后一位摄制组
的头头见场面冷了,便越过我插嘴提问。
“你对那个死去的小孩子,和他亲生的父母,有什么要说的吗,你想不想对他
们说一声抱歉?”
优优的目光摆正,越过我投向那位提问的先生,她很明确地摇了摇头,毫不犹
豫地答道:“我为什么要向他们抱歉?”停了一下,优优放低了声音:“不过我也
想了,他们也挺不幸,要是我亲生的孩子死了,可能我也要发疯的。”
提问的人抓住这话,继续逼问:“你既然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为什么不肯说一
声抱歉?”
优优看着那人,眼睛有些茫然,神色若有所思,她突然哺哺说道:“我想,我
想对信诚说一声抱歉。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信诚对我真的不错,可我特别不懂事,
总是任性发急,动不动就跑出去。我明明知道他身体有病,我不该冲他发脾气的。
现在想想后悔也没用了,你们就替我向他道个歉吧。信诚是个好人,我知道我这辈
子欠了他的,可老天这样罚我,罚我去死,这样来说我也算不欠他了。”
我不忍再让身后那位老兄漫无节制地发挥,用那些谴责性的提问来折磨优优的
神经。杀人者固然可杀,但我还是希望能给这位行将上路的女孩一个死前的宁静。
于是我把话题接过,同时换了一种关怀的口吻,向优优提问:“优优,这也许是我
最后一次和你见面了,你要不要和你的大姐,还有阿菊他们,说些告别的话呢?你
要的话,我们正好有摄像机可以拍下来,可以给他们看的。”
优优马上表示要的,然后还坐正了身子,目视摄像机的镜头,问我:“我就看
着它说吗,还是看你?”
我说:“你要直接向她们告别的话就看镜头,这样她们就能感觉你是冲她们在
说。”
优优就冲着镜头,开始一丝不苟地和她的亲人及朋友,—一告别。她的声音始
而平静,继而哽咽,继而哭泣,继而又被压住,直到把话说完。
先说的当然是她大姐。
“大姐,我要走了……现在,我真想你。我真想还像小时候那样,你带着我玩,
回家给我包饺子,晚上搂着我睡觉,睡觉前咱们聊天……大姐我真的想你……”这
时优优的眼泪开始忍不住了,她的告别也被强烈的抽泣打乱,变得词句不清,断断
续续:“……大姐你多保重吧,我在阴间地府,会一直保佑你的。你好好治病,早
点治好,平时千万别生气,也别想我……想我没用……还伤身体。姐夫万一有一天
不管你了,你就去找阿菊,也许阿菊还能帮你……我会求阿菊帮你的。”
最后一句,优优咽下抽噎,声音的节奏,也强制着复原。接下来,她开始面对
阿菊。
“阿菊,我要走了。我挺羡慕你的,你找了一个爱你疼你的男人,你的命好。
我祝你今后一帆风顺,生个大胖小子,好好跟人家过日子吧。万一我大姐有什么难
处,你能帮千万要帮。我知道你会帮的,凭咱们俩人的交情,你肯定会帮的,拜托
你了阿菊,拜托你了阿菊!”
优优停顿下来,面对自己多年的好友,她似乎又有点想哭。我以为她说完了,
刚要开口,不料优优又说起来。让我大感意外的是,她下一个告别的对象,竟然是
将她置于死地的姐夫。
“我再和我姐夫说两句吧?”她说完看我,似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我马上点头
:“可以,你说吧。”
优优重新目视镜头,说道:“姐夫,我也跟你告个别吧。我不怨你,但你必须
答应我一件事,就是你一定要把我大姐的病治好。一定要好好待我大姐。如果你真
得了钱的话,你一定要带着我大姐生活,千万别把她甩了。你要把她甩了,我半夜
三更会来找你!我烧成了灰也会来找你,我非让你一世也不得安宁,你信么!”
优优说到此处,再次转头看我,那意思是她说完了。我指指镜头,提醒她说:
“要不要再和信诚也告个别呢?”
优优想了一下,终于转脸对着镜头,迟疑着开口:“信诚,我现在才知道,你
对我特别好。这些天我把咱们认识以后相处的那些事情,都重新想了一遍,我觉得
你对我真好。其实我也想好好对你。就算按姜帆说的,这世上人与人,事与事,都
是交易,那我也应该对你好,也应该一报还一报。可我做得不够,你能原谅我吗?
我现在想改也没机会了,和你也没这个缘分了。我在这里最后祝你保重身体,我祝
你还能找到一个能照顾你,关心你,真心爱你,不图你钱的女人,然后你们换个新
的地方去住,好忘掉过去所有不好的事情,重新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我还祝你…
…就祝这么多吧。”
优优说到最后,眼圈再次发红,但没有落泪。这与凌信诚的表现很不相同。事
后我把优优对他这段临终告别做成录像带给他看时,他看到一半便泣不成声。他哭
着说无论有多少证据摆在那里,他怎么也相信不了优优会杀乖乖,会那样残酷无情。
优优与信诚告别之后,原定的采访时间差不多了,电视台的几个人也冲我点头
颔首‘,暗示所拍镜头已经够用。我不知哪根神经动了一下,在最后时刻突然提到
了周月。
“优优,你还想不想……对周月再说点什么,或者和他也告个别呢?”
出乎我意料的是,优优马上摇头,果断表示不了。但她拒绝的理由却让我心中
一动,让我意识到她在自己人生的终点,心中的爱人依然还是周月。
“我现在这个样子,太难看了。”她说:“这头发是看守所的人给我剪的,太
难看了。这衣服也很不合身。再说你看我现在多瘦,我太瘦了不好看的。”
优优说着,用带着手铐的双手,从桌子下面的不知哪个衣兜里,掏出一张叠得
整整齐齐的纸块来,往我眼前一递,说道:“我给周月写了一封信的,本来想托这
里的民警给他带去,今天正好你来,就托你带吧。”见我犹疑着没接,她又说:
“我都跟这里的民警说了,这信他们看过,他们都同意的。”
我抬眼看看优优身后的一位女警察,那女警察不但点头并且出声认可:“可以,
这是给她一个朋友的信,你愿意替她带可以带。”
于是我便把那纸块接了。
这是一封没有信封的信件,在交给周月之前,我自然有幸目睹。也许是为了照
顾周月公安人员的身份,所以优优在这封信中,用词及语气,都比较节制,比较平
静,比较含蓄。
信的全文如下:周月:你好!
在我十四岁那年,就开始给你写信。我这辈子写的第一封信,就是写给你的。
我一共给你写了多少封信,我也记不清了。现在,给你写最后一封。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仙泉体校。你那时留的头发,很像韩国一个演唱组合里的男
孩,我有那个男孩的一张照片,和你长得很像很像,所以我那时就喜欢你了。从那
时开始,我一直把你当作我最好的朋友,当作最疼我的兄弟,什么都想跟你说说,
说完心里就痛快了。后来,有一天晚上你救了我,你和洪教练一起把欺负我的坏人
给治住了,可我去感谢你时你已经走了,要不是后来老天给了一个好机会,让我到
医院去照顾你,也许咱俩就从此无缘了。在公安医院的那一段,是我一生中最幸福
的生活了,我每天都能和你在一起,你什么都要听我的。你那时大脑坏掉了,傻得
像个小孩子,还是一个听话的小孩呢。而我就像你的家长,照顾你保护你带你出去
玩,有时还骂你!你都不记得了吧。我那时天天都盼着你快点治好病,快点认出我,
认出我就是那个总去看你打拳的小女孩。可那时我也想,你的病就是治不好也没关
系,治不好我就把你接出医院去,我就养你一辈子。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活都能
干,我还学过会计呢,我不会找不到工作的,我一定有能力养着你,让你过上无忧
无虑的好日子。这些我都想了很多遍,一切我都想好了。可惜,我的梦想没实现。
但我还是幸福的,在我出了这件大事后,你还是肯来帮助我,请人来为我做辩
护。我真是感激不尽的。而且我知道你是一个干公安的人,你来帮我是很难的。可
你还是来帮我。所以我现在也不怪我命不好,我身边有你这样的好心人,我是知足
的。
我一直不敢对你说“爱”字,我也没有资格对你说“爱”字,但我现在想通了,
爱其实是有很多种。这世上的人与人,事与事,爱是最可宝贵的。因为爱别人就必
须是无私的,就不能什么事都是为自己,就不是和被爱的那个人做交易。所以我想
我也有资格去爱别人。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我恳求你,在我快要在人间消失的这一
刻,让我说一声:我爱你!
当你看到这封信,当你看到这句话,如果你能在心里默默点个头,点个头表示
知道了,我就是死了也安心了。
我真想再见见你,真想再见见你。如果我今生见不到你,那你千万要相信,我
不是他们说的那种坏女孩!我不管别人怎么想,只要你还相信我,我就死得安心了。
你知道我在流泪吗?你知道我在哭你吗?这里是监狱,我不能大声哭。
再见吧,周月,我的爱人!
一个爱你的小女孩我将这一纸别书交给了周月,周月当即在我面前默然展读,
读后没有任何激动的表示,但我从他紧锁的眉头可以看出,他已被字里行间的真情
感动。毕竟他是一名现役民警,而那个修书传情者却是一位将死的罪囚,他的身份
令他不能把内心的情感形之于色,尤其当我这个陌生人在侧的时候。
但他用简短的语言,不露形迹地表达了对优优的关心,他问我:“最高法院的
执行命令已经下达了吗?”见我点头,他又问:“她的时间……已经定了吗?”
我说:“我今天离开看守所的时候问过了,具体时间他们没说,大概不会拖过
这个星期吧。据说法律上有明文规定,命令一下谁也不敢再拖。”
“七天。”周月说:“法律规定最长不能超过七天的。”
然后,我们都沉默。
我们都知道,优优“斩立决”的命令既已下达,她的寿命还有多少天,恐怕用
一个巴掌就能数了。
周月沉闷地说:“我希望她能知道,她的信我看过了,她所有的信我都看过了。
我会把这些信都留着。我希望她下辈子好好地去做人,希望她对一切人都能有颗善
良的心。”
我点头,我能从周月这番送行的祝愿中,听出叹惜和谴责来。我点头之后随即
说:“你的希望如果优优能听到,我想她的灵魂会得到超度的,她下辈子一定会脱
胎换骨做个好人的。可惜她已经听不到了,她已经听不到她想要听到的这份关怀了。”
周月直直地看着我,突然说:“也许我可以想办法,在执行以前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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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月说到做到。
他不知通过什么关系,什么途径,很快征得了市局看守所的同意,以老乡和朋
友的名义,以优优亲人代表的名义,获准在执行枪决之前,去见优优。
去之前周月给我打了电话,希望我能同往。
我们在这天下午两点半钟动身,路上花了一个小时堵车,到达看守所后,又花
了半个小时等候,见到优优时太阳已经西沉。也许因为周月也是一位民警,是自己
人,所以监所方面安排会见的地点,在我看来似乎象是一间内部的办公室。在进入
办公室时我有意止步,示意周月一人进去。周月说咱们一起进吧。我说不了,你进
去吧,她要见的是你。
周月迟疑了一下,没再和我争执,一个人走进屋里。
我们心照不宣,我们专程到此的目的,只是为了满足优优的一个心愿,让她此
生最后一次,见到她一直暗恋的男人。我们都知道优优当然希望与她心上的男人,
拥有最后一段独处的时光。
看守所的那位民警虽然不知道这段隐情,但他几乎和我一样,跟进之后很快又
自动退出,站在办公室外和我抽烟闲聊。他这种松弛的态度可能因为周月毕竟是他
的同行,也可能因为被见的犯人反正已是结案待决的死回,不怕她自杀,也不怕串
供。
二十分钟之后那位狱警抽完第三根香烟,踩灭烟头又进去了。五分钟后周月一
人出来,面色凝重。我用目光询问,他只说了一句:“咱们走吧。”
我们走出监区,走出看守所那扇巨型的铁门,上了周月开来的汽车。上车后周
月发动了车子,却没有立即踩下油门,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车窗外一群在街边
站牌下等车的少年,正为什么事情争论得眉飞色舞,使得群楼一角的那片晚霞,也
因此显得生气勃勃。
但周月的神色却异常暗淡,这让我不得不开口探问:“谈得怎么样呢,你们?”
周月缓缓吐气,答非所问:“她生病了。脸色不好,身上发冷。我摸了摸她的
额头,她就哭了。”
“为什么?”
“她说她没想到我会摸她的额头。”
是的,优优没有想到周月还会到狱中看她,更没有想到周月还会伸出手来摸她
的额头。我从与我聊天的狱警口中,得知优优的死刑将在明天执行。也就是说,这
是她的最后一个黄昏。我敢肯定优优在押回牢房的路上,和我们一样目睹了晚霞的
绚烂,但我不能想见她此时的心情,是充溢着心满意足的宁静,还是更加伤感悲痛。
“我刚才和看守所的民警说了,他们答应马上带优优去卫生所看病。”周月说
:“就算她明天就要执行,可她今天还是一个活人,还要实行人道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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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周月那张年轻的面庞,那面庞使我对警察这样一个职业有了美好的想象。
这个想象并非正统概念中的英勇无畏,以及传说中的辛苦刻板,而是一种人性的亲
切和柔软,非常动人。
这个美好的感觉让我对警察以及周月都产生了兴趣,我问周月明天是否休息,
明天是个星期天,周月应该和今天一样,不用上班。我想约他和那个为优优辩护的
律师小梅一道,聚聚聊聊。我说和他们聊过之后我的那部关于优优的小说,也许就
可以写出结尾了。
周月问我:“你打算怎么写她?怎么让她结尾?”
我知道,周月说的这个她,不是小说,而是优优。
我说:“我想我应该写一个真实的人,但我不知道怎么写才算真实。我想请你
们也帮我分析一下,优优怎么就走上了这条绝路。”
周月定定地看着我。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突然他把一句意外的话,不假犹
豫地说出口:“我不相信优优真的杀了那个小孩!”
这句话从周月口中说出来,给人的感觉很特殊。不知因为他是公安的人,还是
因为他是优优爱着的人;也不知他这样说是出于深思熟虑的理智,还是出于一时冲
动的情感。
我没有点头呼应,也没有摇头反驳,我只提示了一句客观的形势:“真假已经
不重要了,明天无论如何,就是优优的大限。明天咱们见面再谈到她的时候,她大
概已经不在人世了。”
周月无言对答,沉默片刻,却执著了自己的情绪:“我想这事不该这样算完,
我想帮优优好好调查调查。就算她已经死了,如果能搞清这事不是她做的,也要还
她一个清白。优优曾经给过我一次生命,我也应该为她做点什么。”
周月的这个态度,我无由反对,我还建议他明天可以再听听小梅的看法。小梅
作为优优的律师,曾经深人研究过这个案子,应该听听她的感觉。我这样说其实并
不代表我赞成周月的判断,说实在的我就是有半点翻案的信心,也知道为时已晚。
第二天上午我们约在我家附近的一间茶馆。我来做东,请周月和小梅品一壶当
年新下的明前绿茶。我们刚刚聊到这个案子,刚刚产生分歧,小梅便接到了一个电
话。那电话是从法院打过来的,要小梅到法院来谈点事情。事情当然是关于优优,
因为小梅是优优的律师。
于是我们浪费了那壶刚刚泡开的好茶,和小梅一起前往法院。到法院后小梅进
去谈事,我和周月在门外的街边等她。在等她的时候我们又聊起这个案子,周月已
经成了少数分子。因为小梅刚才的态度和我相近,认为控方证据阵容强大密不透风,
而且案发时间距今已远事过境迁,要想推翻更是难上加难。周月在理论上虽然处于
劣势,但始终固执己见,口风不改。好在我们没有过多争论下去,想想此时,优优
恐怕已经押赴刑场,刑场上枪响的余音大约也已散尽,我们的争论因此愈发缺乏现
实的热情,也愈发显得沉重和无谓。
我们在街边争论少时,沉默良久,终于看到小梅从法院大门走出,脸上的表情
难以揣测。周月闷闷地问道:“是关于丁优的事吗,他们找你谈了什么?”
小梅喘了口气,语出惊人:“优优本来今天上午执行枪决。但今天早上,枪决
的命令已被暂停。”
“暂停?”我和周月几乎同声惊讶:“时间又往后拖了?”
“不是拖,而是要向最高法院申报取消这个命令。”
“取消?因为什么?”
“因为优优昨天被送到医院看病,得到了一份医生的证明,证明她已经怀有身
孕。根据法律规定,怀孕的人不适用死刑!”
我和周月半天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们似乎还不能立即适应这个生死一瞬的
变动。当我们都以为优优因为一个孩子的生命而成枪下之鬼的时候,她其实已经因
为另一个孩子的生命而重获新生。
那天中午我和周月与小梅共进午餐。我们三人都喝了一点啤酒。我们在杯觞之
间继续了早上的争论,所不同的是争论的对象已不是一具尸骨而是一个活人,争论
所追求的目的已不是能否还其名誉的清白而是能否还其自由之身。我和小梅仍然对
彻底翻案持悲观态度,周月虽然也不乐观,但他直到桌上杯盘狼藉之后依然坚持表
示要为优优尽些绵薄之力。死马当做活马医吧,何况,这匹马已经肯定不会再死。
小梅作为优优的律师,饭后要去看守所会见自己侥幸不死的当事人,告诉她有
关犯人怀孕的一些法律规定。然后还要再去法院,了解法院依据优优怀孕的情况,
依法改判的大致时间。周月因为下午处里有事,最先告辞离去。我和小梅随后走出
那家街边餐馆,简短握手各奔东西。
我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凌信诚的家里。
在路上我先给凌信诚家打了一个电话,保姆说信诚正在午睡现在不能接听。我
让保姆二十分钟之后将他叫醒,我说我有重要事情要向他通报。
我到达凌家时凌信诚已经起了,坐在客厅里正在等我。虽已睡了少时但他的面
色依然不好,两颊无光也无半点红润。
保姆为我开了屋门,信诚见我进来,忙着起身相迎,并喊保姆去给我倒茶。保
姆刚一转身我便开门见山。
“不好意思把你叫起来了……”
我刚一开口便被信诚急切地打断:“是不是优优那边又有什么消息啊?你又见
到她了吗,是她又有什么话让你告诉我吗?
我说:“我没有再见到她,根据最高人民法院的命令,她今天上午执行枪决…
…”
“什么?”凌信诚甚至忘了让我坐下,他低头哺哺自语:“这两天我一直托人
去找法院,去找公安,我说我要去看一眼优优,我要给她送行。她怎么今天就执行
了呢,他们没人告诉过我我知道信诚身边的那些人,医生和保姆,秘书或司机,都
不愿信诚再去看望优优。每一个人都因为怀念乖乖而痛恨优优;每一个人也都清楚
地了解信诚患病的心脏,都不想为了一个罪恶的女人,而冒险让它受伤。
我看见信诚的脸色越来越白,马上用爽朗的声音道出佳讯,我说:“信诚你不
用着急,我保证你会见到优优。今天一早最高法院的命令已经停止执行。而且我今
天是特地来恭喜你的,你很快就会再有一个亲生的孩子!
凌信诚表情茫然,瞪着我不知所云。
我说:“昨天看守所送优优去了医院,证实她已经怀上了一个孩子。我认为,
她怀的这个孩子,肯定就是你的。律师说咱们国家的法律有明文规定,怀孕的人不
判死刑,已经判的也要改判。所以这个孩子是肯定要被生下来的,用不了多久,你
又要做一个父亲大人了。
信诚站在我的面前依旧茫然发怔,怔了片刻忽然上前一把将我抱住,他在我的
肩头出声地啜泣起来,他说谢谢你,谢谢你,我真的谢谢你大哥!
我拍拍他瘦骨零丁的肩背,声音尽量放得快乐,我说你们凌家天不绝后,后继
有人。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应该为你父母高兴才对。优优总说和你没有缘分,我
看你们今生今世,不管是恩恩相报还是冤冤相报,都是最有缘分的一对!
我把这个消息的利好表达得面面俱到,同时用兄长的友爱拥抱信诚,我不知道
他是因为自己又有了一个传宗接代的孩子,还是因为优优得以不死,才这样泣不成
声。我没有告诉他周月意欲暗查此案的那份决心,生怕信诚因此而抱有不切实际的
幻想。
当天晚上经我安排,周月与小梅和我一起,在凌家与信诚碰面,一方面勾通情
况,一方面对优优一案做了初步的分析展望。根据小梅判断,最高法院很快就会将
优优的刑罚,由死刑改判为无期。我国刑法、刑诉法和监狱法都有规定,怀孕或正
在哺乳自己婴儿的女犯,可以暂不收监,申请监外执行。监外执行按规定由居住地
的公安派出所和街道组织负责管理监督,而居住地通常应是优优的户口所在地或直
系亲属的户口所在地。可优优的户口在仙泉,仙泉对优优一家来说,早已上无片瓦
下无立锥。所以小梅建议由优优大姐出面,向为其办理留京暂住证的派出所,申请
接纳优优居住。大家都说这样甚好。于是当晚决定此事委托小梅来办。凌信诚还表
示,小梅因为替优优辩护而请假误工的损失及车马通讯费用,一律由他承担,除此
另有重酬容后再议。小梅一通客气,说不用不用。周月也跟着推辞,说当初他生病
住院优优也曾辛劳破费,小梅的花费理应由他来出。我见大家相让不下,便出头做
主,说律师的费用由情诚承担比较合适,他不为优优,也要为了他未及出世的孩子。
众人遂不再做声。
第二天我带着小梅去找优优的大姐,到了酒仙桥才发觉那间被封的志富网吧复
又开门,不过已经开成了一家餐馆,老板也另换其人,优优大姐夫妇居住的后屋,
已经改做厨房之用。细一打听才知道因为钱志富欠租两月,房东已将此地另租他人。
钱志富和优优的大姐早已不知去向,开饭馆的人甚至听说他们已经离开了北京。
我又带梅肖英到大山子附近去找阿菊。阿菊还和以前一样,一人独守空门。她
说前几天优优的大姐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说他们去了西山,住在一个寺庙。她告诉
阿菊那寺庙环境特好,白天有些游人,一到晚上五点以后,除了少数品茗小聚,品
尝素斋的预定客人之外,整个山林庙宇,都沉人清静。优优大姐说她现在也开始念
佛吃素了,心里觉得特别安宁。
优优大姐的下落让我感到非常意外,这意外更多是对于优优那位见钱眼开的姐
夫,不知怎么突然排除尘念,归隐山林,立地成佛去了?如果他们不是出家当了和
尚尼姑,在那种偏僻古刹,又靠什么维持生活?
他们去的那座庙宇,阿菊也没记住名称,恍惚记得有个“觉”字当头,方位大
致西山一带。具体路线地址,供奉何方神圣,阿菊就全都一问三不知了。
优优大姐行踪不明,意味着优优监外执行将无处落脚。但这一情况后来并没有
影响什么,因为半月之后优优还是从看守所被押往监狱。虽然法院将刑罚改判无期,
但没有同意立即监外执行,依据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监狱法第十七条关于“对监外执
行有社会危险性的,应当收监”的规定,认为优优谋杀幼儿,罪行昭著,主观恶性
极大,且其身孕离分娩尚早,所以应当先行收监,待腹中胎儿足月待产之前,再考
虑监外执行。
在优优收监之后,凌信诚立即前往监狱探望。他给优优带去了一些营养食品,
和一些健康补药。那些食品和补药经过监狱当局的检查,被允许留下部分,还有部
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让凌信诚原封带回。
凌信诚与优优的这次会面,被允许持续了三十分钟。凌信诚有意没有提起优优
改判留命的任何话题,只表示了对她身体的关心问候。他更多的时间只是沉默地看
着优优,看她慢慢地吃着他带来的那些水果。
优优吃着水果,和凌信诚也没有太多的话语。她似乎对自己拣回性命,并不那
么激动庆幸,对她肚子里那个拯救了她的孩子,也没表现出多少幸福和欣喜。
优优漫长的刑期从此开始,除了在分娩前后和哺乳期内,她可以短暂地走出这
座深深的牢门,除此之外,她将在铁窗之内,渡过全部余生。也许四十年,也许五
十年,也许六十年……也许她更期望一死了之,早点投胎转世,再去为别人,为她
真正爱的人,怀上一个爱情的结晶。
从这天开始,凌信城总是定期来看优优。他作为优优腹中孩子的父亲,似乎在
探视的次数限制方面受到了监狱当局的宽待。同样从这一天开始,周月着手了对优
优一案的秘密调查。这个调查当然属于个人行为,不能使用公安名义,所以只能利
用业余时间,全凭自己操劳辛苦。
他开展调查的第一个目标,就选定了本案公诉方的制胜暗器,也就是优优的那
位姐夫,那位突然“归隐山林”的关键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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