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麽说吧。还记得腌菜怎麽做的麽? 墨馨从小时候起就跟着奶奶做腌菜，自然忘不了。

  选上好新鲜的苦菜，一片片剥开晒在天井里。太阳不紧不慢，由院子这头爬到那头，几个来回之後，原本如手掌般肥厚青翠的菜叶失了水分，又瘦又黄像减肥过了头营养不良一样。想吃脆生生爽口的水腌菜，晒到这个程度正好。要想放得长些做冬菜，就得再晒几天，等菜叶像没牙老太太一样又瘪又皱，一碰就碎的时候再收。

  收回来的叶子洗乾净晾乾水气，切成小段放到盆里，就开始腌制酸菜最重要的步骤。暗红色一块块扇形的红糖，拿刀切成薄片，盖在堆得小山一样的苦菜上。年幼的墨馨坐在旁边，奶奶喊，下雪喽，墨馨便用木勺把盐撒出去，好像红土地上覆了一层白霜，祖孙俩笑得格格地。

  菜在盆里被反覆地揉过之後，绿色的汁液流出来，切入白色的姜丝红色的胡萝卜丝，加了磨细的红色辣椒面棕色的五香粉，扮匀塞在棕黑色的土罐里。封口前淋些透明的包谷酒，其他的，交给时间好了。

  等待的时间最难熬。小小的墨馨放学回来，都会去摸摸土罐胖胖的肚子。她看不见，在3个星期的时间里，原本暗绿色的苦菜逐渐变黄，吸过了佐料后又恢复饱满。打开来，黄澄澄的酸菜脆脆香香的，酸酸的又会回甜，鼻尖出了汗也分不清是辣椒还是姜辣。

  拿来炒肉末，红艳艳油汪汪，真是米饭的冤家；炒洋芋煮青蚕豆，墨馨最爱它；酸酸的香气去掉了肉汤的油腻，简直是小锅米线的灵魂所在。总之好的腌菜就像每个人柜子里都会有的那条牛仔裤，撘什麽都成，又低调得不会抢风头。让人几乎忘了它的存在，真要没有了，又空落落的不对劲。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3/3/21 20:25:07编辑过]

  看，盐浸过糖醩过，酒洗过辣椒拌过，什麽佐料都要有。糖太多不脆，盐太多叮嘴，辣子太多就啥味道都盖住尝不出来，每一样都要刚刚好才会好吃。

男人嘛也一样。对他太好不行，宠坏了你自己就要吃苦头。也不能太严厉，老要吵架也影响夫妻感情。总之男人就是菜，要拿糖盐辣子腌着，糖多了加盐，盐多了给糖。如果闹腾得凶了，别跟他硬碰硬,，自己走开把他晾在一边就是，不理不搭强如剐杀嘛。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3/3/22 20:01:27编辑过]

  墨馨是个好学生，边学习边摸索,，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在多年的家庭生活中忠实地贯彻执行。

  家珍只是把县长大人驯得服服贴贴，而墨馨技高一筹，二孬不单是驯服，他被驯化了。

  这麽说吧，县长大人好比关在笼里的狮子，遵从饲养员家珍的规定有序的生活着，经不起内心的野性的呼唤，偶尔也要咆哮下冲撞下。只要清清静静的饿两顿，又温顺起来。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3/4/10 20:32:3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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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孬不同，他被训成了猫，并且从心理上本质上都认同了这一点。发怒闹脾气了就伸出爪子虚张声势， 被他媳妇冷眼一瞅，又缩回去。  像狼一样的生活，对他来说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1973年11月底，墨馨要生了。跟二孬合住的孙仁志凑趣地探亲一个月，暂时不回来住，算是解决了房子的问题，于是二孬欢欢喜喜得去了罗平接媳妇。提着大包小包护着墨馨回到宿舍，二孬很得意地拿出钥匙，跟媳妇炫耀说，高规格待遇阿，单间阿，破例阿，边说边开门，仿佛要给墨馨展现一个全新的世界一般。二孬满心期待着墨馨绽放出甜美的笑容，再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来配合他精心安排好的这一切，然而还不等墨馨有任何反应，二孬自己先接了一句

我操他娘咧，咋打不开了呢？

墨馨站在一边很忍耐的看了半晌，实在受不了她丈夫不停直抒胸臆的表达着要和别人母亲发生关系的絮叨，上前拿起锁看了看，又仔细端详了二孬手中的钥匙，果断的下令，找你们保卫科去。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3/5/16 20:28:03编辑过]

  直到站在保卫科长面前，二孬依然不相信那锁已经被孙仁志换过了。他想来想去不明白，平时笑容可掬的同屋咋能做这么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呢？孙仁志孙仁志，这不就是以损人为志向的意思么？以前倒没有

发现，这名字取得也太绝了。

  这个事情要双方协商解决，我们不好干预。保卫科长王喜财双手环抱胸前，马脸拉了老长，官腔十足。二孬急了，单位不给我们做主让我们找谁去阿？王喜财冷冷的说，谁答应你的找谁去呀？二孬这次反应倒快，接着说，当时工会说房子紧张，让我们克服一下，孙仁志刚好要回家探亲一个月，说好了就把宿舍安排给我媳妇做月子。你们保卫科也登记过的。

  王喜财不耐烦地说，既然是工会同意的，那你找工会去呀。现在阶级斗争正进行到最激烈关键的时候，要坚决粉碎资产阶级新动向的反扑，哪里还有什么人手来管你这些破事啊？你以为革命是请客吃饭呢？私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你这个小同志，下放改造这么多年，还是没分清轻重。破坏革命工作这个名目你担得起么？说着，王喜财食指弯曲在桌子上重重的扣了扣。

  王喜财当初下乡是替的是二孬，虽然跟二孬没什么关系，但王喜财下放也着实吃了些苦头，恨得牙痒痒却没地儿撒气，心里早忌恨上了二孬。王喜财和孙仁志又是同乡，平时就走得很近。有这2层关系在里面，指望他出来主持公道根本不可能。不趁机踩2脚都算厚道的，保不齐锁门的背时主意就是他给出的。

  二孬现在最怕谁说他反革命。说他脚丫子臭嘴臭他全不在乎，可反革命这个帽子他不该背，也不能背。以前是个光棍，最多也就搭上一辈子。现在他有了娃，以后这娃也得搭上一辈子么？

  王喜财见二孬不出声，知道这软刀子捅得很是地方，暗自得意，鼻孔冲天翻上去，露出黑黑粗粗的鼻毛仿佛升旗一般。

墨馨自然明白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她男人被别人掐了脖子不能说话，该她说几句。

  王科长是吗，我是二孬的爱人墨馨。墨馨很冷静的介绍自己。我听二孬说这个事情当初是由工会提出安排并且在保卫科登记过了的对吗？

  王喜财双手抱胸，勉强撕开肥腻白肿如猪油的眼皮扫出一道精光上下把墨馨扫射一遍，用鼻子象猪一样哼了一声表示同意。

  既然人事科和保卫科都有记录，孙仁志当初也没有提出反对，那就代表单位是同意这个安排的对吧。 您刚刚也说了，私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孙仁志再不愿意，那是私心是私人的事。他把门锁了，那就是对抗组织的决定喽？在一切以集体利益为先的前提下，这么做就是不服从组织分配。我们安顿不了，二孬就没办法全心全意投入生产改造，损害的还是集体利益。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要发动所有可以发动的力量，依靠所有可以依靠的人，那依你的意思二孬就不是属于可以团结的人吗？他下放结束回到工作岗位，积极为革命做贡献，这就说明党和人民已经认可了二孬同志的改造。你现在把他放到革命的对立面，那不就是破坏革命否定党作出的决策么？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3/5/29 19:37:22编辑过]

  毛主席说了，阶级斗争是纲，要举目纲张。照您说的，现在是现在阶级斗争正进行到最激烈关键的时候，正需要大家团结一致反对资产阶级的反扑，不先把内部矛盾解决，人民怎么能安心生产闹革命呢？要助长孙仁志这种私修的风头，以后大家纷纷效仿，革命还怎么进行？这才就是对革命的破坏和迫害嘛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3/5/29 19:38:02编辑过]

  王喜财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根本作不得声。墨馨声调不高，但句句在理，步步进逼，又准又狠还反驳不了，三两句话把二孬摘得干干净净，倒把孙仁志和他绕了进去。话锋犀利得好比一把把小刀插得他浑身都是窟窿眼儿。王喜财心里暗念，二孬哪找这么个祖奶奶，口号喊得比自己都溜，再纠缠下去，反革命这个帽子眼看就要被这个大肚婆给他扣到头上了。丰富的斗争经验告诉他，绿帽子都好过戴反革命的帽子，对付女人就得简单粗暴，快刀斩乱麻才行。

  我们说的事情一单是一单，你怎么能胡搅蛮缠呢？二孬是早就定性的反革命，就算回了城他本身也还是反革命。一个反革命不好好改造，在这里占用我们那么多宝贵的时间解决私人的问题，这不是破坏革命是什么？王喜财赶紧又把话引回二孬身上，暗示说你一个反革命有什么资格来要我解决你的问题。

  哦王科长，你说这是私人的事情，我看倒未必。这第一，二孬是不是反革命跟这件事有关系么。集体宿舍就是集体财产，有什么规定说反革命不能住，成份好的人就可以住么？孙仁志把公家的财产当成自家的，想锁就锁，想不让谁住就不让谁住，这不是把自己的利益凌驾于集体利益之上么？所以这个问题的性质根本是漠视集体利益霸占公物，怎么能算私人的问题呢？

  第二，我现在是生孩子，就算二孬是反革命，哪条规定说了反革命的孩子就不能出生么？再说，毛主席说过，人是这世间第一可宝贵的生产力。连个出生的地方都没有，有你们这么维护革命生产力的么？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3/6/6 18:02:50编辑过]

 二孬从来没见过墨馨这般样子，说得顿挫有力又清楚明白，炒豆子嘎嘣嘎嘣得往外倒，跟收音机里的广播似的。他有些呆住了，看到平时总刁难他的保卫科长被说得哑口无言的样子，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占据了内心，就跟土改时分了地主家三分薄地的贫农一样欢腾雀跃。

  王喜财完全没想到面前的这个女人小小的个子，嘴动起来利落干脆，讲话连贯有序，自己光顾着听，脑子都转不过来，如何再反驳她？大冷的冬天，王喜财的汗大滴小滴落下来，肥腻的身躯好像一桶白腻的猪油被烈日晒得浸出了油珠子，就要化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3/6/6 18:23:16编辑过]

  他老王叱咤保卫科那么多年，嘴巴跟拳头一样是当家的把式，大大小小的批斗会思想动员会更是轻松如放屁。现而如今眼目下，他千年的道行眼看就丧在这个小女人手里了。其实有一句话王喜财没有听人讲过，好汉怕烂佬，烂佬怕泼妇。泼妇怕谁阿，怕的就是不散泼不动声色有知识有头脑的悍妇，墨馨这样的。讲理你讲不过她；动手呢，赢了都不光彩，更别提输了，连死都不如。骂不过打不得，这回老王遇上了狠角色，被制得动弹不得，面皮紫涨气粗如牛，死死的瞪着墨馨，眼珠都要掉出来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3/6/10 20:41:47编辑过]

  二孬很好奇，他媳妇咋就这么厉害呢？当然，他那时候尽顾着欣喜惊叹了，一样是嘴，人家墨馨的舌头是怎么长得阿？他还顾不上仔细想一想，下次被气得跳脚的人可能就是自己。

  墨馨很清楚，不把王喜财拖下水基本上就没人搭理他们。但是打狗不能入穷巷，别说以后二孬还要在这里混，就是短时间内她也还得在这儿住呢。把他逼急了不定使什么坏，反正自己占了先锋，也不好再纠缠下去了，给句软话让他下个台该干嘛干嘛去吧。

  她把脸稍稍放松，拉拉嘴角堆上些笑容，慢慢的说。当然，我这是班门弄斧了，王科长思想觉悟那么高，又是革命斗争经验丰富的领导，这些事情的利害关系早看的一清二楚了对吧。革命工作复杂繁重，换锁这种事情呢，也不劳烦您亲自去一趟。我们不难为组织，自己把锁换了就是，回头您给做个见证就好。等生了小孩再给您送红鸡蛋吃。

  王喜财正是一败涂地的时候，估摸着该投降了，忽然敌军要全面撤退而且走的时候还给留下盔甲，免了他以后跟孙仁志去交待，欢喜都来不及，哪敢再说什么，别刺激了大肚婆回头把娃娃给他生这儿了那才真麻烦。话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怀了小人的女子更不要招惹，赶紧让她有多远滚多远。

  目送着虽然抬着肚子还能脚步轻盈的墨馨在众人的围观下施施然离去，王喜财大吼一声，看什么，都给我散了，太闲了是不是。奋力砸上大门，砰的巨响回荡在办公楼的楼道里，伴着风吹得墨馨分外愉悦。

 1973年，那是一个冬天，有一位姑娘，在长春路妇幼保健院，生了一个男孩。呃，等一下，那会还没小平同志呢，不是，那时候小平还没去南海边划圈，那时候墨馨也不是姑娘了。事情是这样的。

  预产期过了一个多星期，肚子里的娃还没有要出来见面的意思，墨馨有些着急。二孬安抚墨馨说，生出来又不是要领工资，早天晚天有甚差别呢，在你肚子里多养养不是挺好么。二孬没啥医学常识，以为胎盘羊水是千年灵芝，不知道娃跟瓜一样不能老挂在藤上，熟了就该下来。墨馨觉得身为医生的家属居然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准备展开详细讲讲。却见二孬歪在一边，嘴角耷拉得都快砸到脚背，双眼瞪着天花板空洞无神，眉头纠结得千沟万壑，愁肠百结的样子。

  唉，不想活了，你给找点安眠药吃吃吧。二孬长吁短叹半天，嘴里竟然爆出这么一句，把墨馨的话赌了个结结实实，差点没噎着。要忧郁也是我忧郁，关你个男人什么事啊？墨馨爆怒，浑身的血从脚底嗖的往上窜，飙到肚子这里打个转直冲脑门。

  原来二孬突然接到通告，明天的批斗游行将由他领衔主演，总导演是王喜财。本来嘛批斗会这种大场面二孬只是个小龙套，因为老婆生小孩要人守，歇了很久没找他，基本息影了。现在要他复出，还是王喜财指导，整个一出基督山复仇记嘛。之前沉寂下来的心，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撩拨，联想起他们整人的各种花式，二孬觉得自己过不去了。

  不就是个批斗么？我陪你去。你上台我上台，你游行我站旁边，我就不信王喜财还敢跟个大肚婆动武？！怕啥呢，这就想死？你不想想我也看看肚里的娃吧？连娃面都没见过你就真舍得？真要死也没啥，头掉了也就碗口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墨馨慷慨激昂，脸上泛起红光，手臂挥舞得像个要去英勇就义的革命党。二孬想了好久，这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墨馨么？

  二孬只想着自己死了干净，完全没考虑老婆孩子，其行为可谓自私得令人发指，把在娘胎里潜水许久的娃给炸了出来。基督山最终也没演成，因为到后半夜，墨馨开始了漫长的阵痛。